第十一章 喋血梅子塢

1

落雪時分,鄭吉和萬年一行終於來到了長安城。

長安城,西周時稱為灃鎬。漢初,高祖定都關中,五年置長安縣,築新城,名為長安。

長安城規模宏大,為當世之最。西依隴川,東扼崤函,南控巴蜀,北接胡天,龍驤虎視,鯨吞四海。有八條長街,十二城門。城內宮殿、宅第、官署、宗廟鱗次櫛比,隔離天日,不知幾千萬落。煙柳畫橋,朝歌夜弦,參差十萬人家。

進城尋了一家客棧,名為蝦撁坊。鄭吉等人要了十幾間上房,接下來又逛了大半個長安城。第三天,鄭吉去杜府送信。

離開敦煌時,杜藜寫了家書要鄭吉回到長安交付叔父。

杜藜叔父名叫杜延年,封建平侯,官拜當朝太仆、右曹、給事中。

萬年來長安求學,也要廣交朝廷大員,自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天空陰雲密布,有雪花零星飛舞。

聽說烏孫王子來訪,杜延年頗為詫異,親自接待。

杜延年的小兒子杜熊引領萬年和鄭吉去鬆竹軒見了父親。

鄭吉奉上杜藜的書信。

杜熊接過書信,恭敬地奉送給父親。

杜延年看過書信,目光落在鄭吉身上,默然不語。鄭吉則目不斜視,沉靜如初。

杜延年問了西域近況和萬年來長安的打算後,端茶送客。

送客歸來,杜熊見父親還在看信,眉頭緊鎖。

“父親,堂兄家書可有不妥之處嗎?”

杜延年收起書信,看向杜熊:“剛才那兩個年輕人如何?”

“烏孫王子鷹顧狼視,有梟雄之姿。”

“另外那個呢?”

“那個小軍侯?”杜熊認真想了想,苦笑道,“請恕孩兒眼拙,那人略顯質拙,除了一雙眼睛狹且亮,孩兒並無特別印象。”

杜延年歎了口氣:“那孩子如淵如嶽,異日必是國之重器。你看不透,並非眼力不行,還是心性不濟啊。”說著,將書信遞給了杜熊。

杜熊接信展開,杜藜在信裏除了瑣碎的家事及渴念之外,較大篇幅談的竟是那個外表平凡無奇的小軍侯,毫不掩飾舉薦之意。

杜熊瞪大眼睛:“一刀西去,萬裏護送大宛公主,不辱使命;手搏神熊、刀劈水怪、長街格殺匈奴鐵鷹衛;智殺匪首藍胡子,手刃車師王子,解危須之圍……父親,鄭吉如此英雄了得,敦煌邊軍卻將他削職驅逐,莫不是眼瞎了心也瞎了要自毀長城?”

“胡說八道!軍法無情,鄭吉失軍當斬,被貶為庶民已是法外開恩,你還想怎樣?”杜延年停頓片刻,又說了一句,“其實在這件事上,你堂兄是存了私心的。”

“你是說堂兄將鄭吉舉薦給杜家之事?”

杜延年點頭:“古人有訓,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鄭吉英邁沉毅,勇悍絕倫,以卒伍從軍,數出西域,異日必為國之棟梁。我們杜家何德何能敢國器私用?如今大將軍霍光權傾朝野,一言九鼎,此事倘被大將軍得知,恐生事端。不止害了杜家也誤了鄭吉,貽禍無窮。此二人初到長安,人地兩生,又有你堂兄書信關照,我們也須多盡心力。你與他們相交,務要率真,不可刻意為之。”

杜熊拜而領諾。

出了杜府,萬年見雪越下越大,說道:“這雪雖比不得咱們烏孫那兒暴烈,倒也下得熱鬧。仔細想想回去也沒事可做,不如找個地兒喝兩杯如何?”

鄭吉左右看了看,見馮無疾也凍得縮手縮腳,唯獨虎蠻絲毫不以為意,笑道:“聽說長安九市有家梅子塢,裏麵的梅子酒極為正宗。恰好咱們離那兒不遠,就去嚐嚐江南的味道吧。”

萬年雀躍道:“此時天寒雪飛,若得紅泥火爐,青梅煮酒,當為人生快事。哎喲喂,光是想想都受不了,走走走……今兒憑誰勸都不行,本王子不醉不歸!”

眾人大笑,策馬奔向長安九市。

2

長安九市在長安城西北角,胡商海客,絡繹不絕;北膽南珠,應有盡有。上至簪纓之族,下至販夫皂隸,冠蓋雲集,項背相望。

梅子塢位於曲水之濱,算不上長安九市最好的酒樓,卻是長安士子最喜歡的去處。這裏與鬧市一水之隔,清幽僻靜,樓中時聞琴竹之聲。眾士子喜歡來這裏,不止為了附庸風雅,更是衝著“梅子”二字。

梅子是酒也是人,以舟車從江南運來的梅子酒清冽酸柔,令喝慣了北地嗆喉之酒的讀書人欲罷不能。至於那位如畫中仙子一般的梅子姑娘,玉喉一轉天音俱至,無數士子為之骨軟筋麻魂魄皆飛。

梅子塢占地頗大,隆冬飛雪之際院內也有花兒開,這在北地極為罕見,足見主人財力不凡。

鄭吉等人來得晚,鸞鳴閣早被士子們擠滿,隻得在樓下尋個位置,仙子一般的梅子姑娘是見不著了,倘靜下心來,飛雪之中還能聽見若有若無的絲竹之音。

萬年生性嗜武,不喜音律,聽不聽曲兒無所謂,沒有瞧見傳說中的梅子姑娘多少有一絲遺憾。好在夥計捧上了紅泥小火爐,還有清碧欲滴的梅子酒,他很快把這點兒遺憾忘得一幹二淨,傾杯而盡,好不快活。

相比樓上,樓下其實算得上冷清,加上鄭吉等人也不過三四撥客人而已。臨窗坐著兩個少年,一人佩劍,天質自然,不怒而威。一人執扇,白白胖胖,憨態可掬。

兩人對雪而酌,頗有幾分逍遙之意。

聽到萬年等人談起西域見聞,他們放下酒杯,相視而笑。

聽到熱鬧處,佩劍少年低聲說了幾句什麽,執扇少年起身離去。

一會兒工夫,執扇少年去而複回,手裏提了一壇梅子酒,走到萬年等人跟前,笑道:“這壇酒是那位史公子送的,他說你們萬裏迢迢從西域來到長安,是真正見過江湖的人,理應敬諸位一杯酒!”

佩劍少年舉杯致意。萬年等人趕緊起身向少年致謝。

佩劍少年也起身,拱手回禮。

鄭吉笑道:“在下等人初入長安,也不知道這裏有什麽規矩。常言道江湖路窄酒杯寬,相見便是有緣。公子若不嫌棄,同飲幾杯如何?”

佩劍少年笑道:“論酒量,我是萬萬不行的。不過你這句江湖路窄酒杯寬說得極好,就衝這話我和杜公子也得叨擾兩杯。”說著,從那邊走過來。

萬年吩咐夥計添設座幾,兩個少年也不客氣,與眾人開懷暢飲。

史公子爽邁絕倫,頗有豪俠之氣。執扇少年姓杜,得知萬年等人剛從杜府出來,與史公子相視大笑。

3

原來這位杜公子名叫杜佗,正是太仆杜延年的次子。

聽說鄭吉是堂兄杜藜舊部,杜佗格外高興。

萬年素以江湖中人自居,好擊劍,見史公子也佩劍,更覺歡喜。

得知萬年是烏孫王子,史公子和杜佗再次揖禮。

萬年回禮笑道:“史公子,你也是佩劍之人,且不說杜公子,咱倆好歹算是半個劍客,講那些繁文縟節做什麽?我心如冰劍如雪,決雲衝鬥開青天。依我的意思,提三尺劍飲馬江湖,喑嗚則山嶽崩摧,叱吒則風雲變色,才是我輩劍客風采。”

少年笑道:“說得好!我這把劍名為黃鳥,瞧著華麗,可惜是一塊凡鐵,上不得陣,殺不得人,也就裝裝門麵,劍術是半點都不會的,實在不敢稱劍客二字。”

眾人大笑,越說越投機,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杜佗有了幾分醉意,執意尋掌櫃的索要好酒。不料回來時被幾個人撞倒,滾了一身雪泥,一壇上好的梅子酒潑翻在雪地裏,點滴不剩。

撞人的是個紅臉漢子,一手提刀,凶悍異常。不等杜佗爬起來,一腳踏下去,將他半張臉都踩進泥地裏:“你這頭不長眼的豬,潑了大爺一身酒水,怎麽說?”

杜佗滿臉雪泥,連眼睛都睜不開,拚命掙紮。

史公子大怒,衝出門外叫道:“放開他!”

鄭吉見杜佗被辱,也跟了出來。

“一個毛兒都沒長齊的小崽子也來多管閑事!”那漢子大約是蠻橫慣了,丟開杜佗罵道,“你說放開就放開,大爺我豈不是很沒麵子?”說著,摣開五指朝史公子臉上抽過來。

史公子眸射寒芒,右手按向劍柄。

鄭吉閃電般捉住那人手腕:“萍水相逢,何必如此?請自重!”

那人掙了一下,沒能掙動。

紅臉漢子大怒,另一手甩脫刀鞘,揮刀劈下:“你他媽是哪根蔥?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活膩了吧?”

鄭吉見紅臉漢子出言不遜,動輒拔刀殺人,心下著惱。腳尖踹向那人膝蓋,順手一帶,將八尺多高的昂藏漢子淩空扔出去,撞碎了欄杆,鼻青臉腫,鬼哭狼嚎。

餘者大吃一驚,他們都清楚紅臉漢子的身手,普通十幾個人都近不得身,在長安九市也是打出來的威名,綽號赤麵蛟。不料一個照麵就給人放倒,難道碰上了傳說中的過江龍?

這幫人也是出了名的滾刀肉,紛紛撥刀,作勢要拚命,又懼於鄭吉的身手,一時不敢上前。

萬年是個不怕事的,一腳踢翻案幾,馮無疾扛起長劍擋住那幫人。

“敢在長安打我的人,你們好肥的膽子呀。”一個身穿名貴狐裘的年輕公子從外麵走過來,身後跟著幾個惡奴,冷冷看向萬年等人。

史公子看到狐裘公子,眸子微微一凝又平靜下來:“是你的人不講道理,先動手打了我的朋友。”

杜佗從地上爬起來,滿臉雪泥,要宰了紅臉漢子解恨。看到孤裘公子也是一怔,沒敢造次。

狐裘公子懶洋洋道:“是嗎?我明明看到我的人被打傷了,你的人可都好好站著呢。你們在長安城裏明火執杖,又是打又是殺的,當巡城的緹騎死了還是眼晴全瞎了?”

鄭吉歎氣:“有人教我,世間萬事都逃不過一個理字。如今我也算走過了大半個江湖,終究沒見過幾個肯好好講道理的。比起生死大事,一個理字說出來就這麽難嗎?”

“你想講道理嗎?”狐裘公子向身後一個老者招招手,吩咐道,“老猿,你和這位大俠講講道理,記得別弄出人命,差不多就行了。”

老者相貌凶惡,不知修煉了何種功夫,大雪天隻穿了一件薄衫,寒意不侵。

走到鄭吉麵前,老者陰惻惻道:“你都聽見了,公子宅心仁厚,不想見血。我怕收不住手一拳打爛你的腦袋,反讓公子生氣。你最好自斷手腳爬到外麵去,這樣公子高興,我們也好做。”說著,左腳踏落,看似不經意,地麵驀然沉陷,腳下青磚四分五裂。

眾人瞪大眼睛,無不駭然。

梅子塢極盡奢華,地麵用特製巨磚鋪就。磚為青灰色,精雕細琢,堅如金石,叩之有銅聲。有“鉛磚”之譽,尋常刀劍都無法傷及。

老者笑道:“老夫蜀山袁蔓子,公子叫我老猿,這就是我的道理!”

銅皮鐵骨,踏石如泥,這種功夫前所未聞,還怎麽講道理?

馮無疾的心沉下去:“蜀山多俠士,前輩可是搬山猿袁大俠?”

老者嗤笑道:“狗屁大俠?一頭上不了台麵的老猿罷了,值得你送這麽高的帽子?老夫前幾年被人趕出了蜀山老林子,流落到長安,混得都不如一條野狗,哪裏入得了青蚨劍客的法眼?”

馮無疾笑道:“袁大俠這話可是折煞我了,西南道上聽得搬山猿三個字,誰不景仰萬分?在下雖僻居北地,前輩大名也是如雷貫耳!”

“馮大俠,不是老猿不念江湖上那點兒香火情。公子發了話,我不能不做。這點兒小事都料理不好,那老猿真是不如一頭喪家犬了。”袁蔓子轉向鄭吉,“小子,你覺得有人會救你?”

鄭吉笑道:“袁蔓子是吧?看來青衣水上那一劍你都忘得幹幹淨淨,真想變成一頭喪家犬?”

袁蔓子驀然止步,神情大駭:“你……你是那女子的什麽人?”

昔日青衣水上,袁蔓子與一神秘女子起了爭執。女子白衣如雪,不染塵埃。袁蔓子自恃武功冠絕西南道,結果被那女子一劍貫頸而過。不是劍下留情,袁蔓子早成了青衣水中的魚糞。

那一戰之後,袁蔓子成了驚弓之鳥,不得不離開了巴山蜀水,遠走長安成了狐裘公子的扈從。今日驟然聽鄭吉提起當年舊事,焉得不驚懼萬分?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人要有記性,不然活不久的。”

“你找死!”袁蔓子惱羞成怒。神秘女子那一劍是他一生的奇恥大辱,他不允許別人再提起。再說了,那女子和那把劍是他心頭的坎兒,鄭吉不是。一個沒有根基的外鄉人,他殺了也就殺了,和捏死一隻螞蟻有什麽區別?袁蔓子沉肩縮頸,身形驟斂,狀似一頭老猿。驀然間,身子高高躍起,一拳遞出,拳意浩**如大江橫流,勢若奔雷。

眾人駭然後退。

袁蔓子綽號搬山猿,不隻有天生神力,還在於他幼年曾有奇遇,和蜀山深處一頭百歲老猿廝混數年,盡得猿形真諦。身法如鬼魅,拳意重如山,幾乎橫掃整個西南道。

袁蔓子含怒出手,天下有幾人敢攖其鋒?

鄭吉沒有後退,一手負後,一手化掌輕飄飄按在袁蔓子的拳頭上。

看似輕描淡寫一按,袁蔓子的萬鈞之拳再也遞不出去。袁蔓子變招極快,人在空中,身形如長尾猿倒掛,一記鞭腿砸向鄭吉的腦袋。

鄭吉身後之手倏出,再次擋住袁蔓子的殺招,身子借勢後飄,毫發無傷落在雪地上。

袁蔓子兩次出手無功,看向鄭吉時,目光裏多了幾分忌憚。

狐裘公子大怒,他身邊高手如雲,連一個不知從哪裏蹦出來的野小子都料理不了,讓他的老臉往哪兒擱?“小貂,你們都是死人嗎?將那小子給我宰了,出了事有少爺我扛著。”

小貂是一個貌不驚人的青年,正倚在院中一株老梅樹下獨酌。這邊打生打死,他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好像全天下的事情加在一起都比不過手中一壺梅子酒。聽到霍大公子發話,將酒壺藏好,懶洋洋走過來,笑道:“一劍的事兒,老猿非要這麽麻煩,公子不高興了不是?”

袁蔓子沒有吭聲,似乎對那人頗為忌憚。

看到那個青年,馮無疾瞳孔猛地一縮:“東海觀潮閣飛劍斬桃花的小貂?”

萬年問道:“這家夥有兩手兒?”

“江湖上傳言,小貂酒後登寒山,飛劍斬盡滿山桃花。天降大雪,春去冬又回。這種劍法神乎其神,豈止有兩手兒而已?”

萬年想了想問道:“他有幾把劍?”

“不知道!”

“他的劍在哪裏?”

“這個……沒人見過!”

“怎麽可能沒人見過他的劍?”

“也許有人見過,不過他們都死了。”

“**!”萬年忍不住爆了句粗口,“這豈不是說鄭吉必死無疑?”

馮無疾沒有說話。

萬年低聲道:“我們要不要一起上剁了那個小王八羔子?”

馮無疾扶額,反問道:“殿下覺得我們幾個人比得上滿山桃花?”

小貂走來,飛雪繞青衣,步步生蓮花。雙手籠在袖子裏,笑容越發燦爛。

萬年不由自主攥緊劍柄,徐虎等人心頭如落重槌。

史姓少年皺眉:“霍公子,你如此行事,大將軍知道嗎?”

眾人一怔,霍公子?大將軍?

狐裘公子微訝,上下打量少年幾眼:“你認得我?”

“霍山公子名滿京都,有耳朵有眼睛的人想不認識都難!”

鄭吉等人目光一凜,他們再孤陋寡聞,到了長安也聽說過霍大公子的名諱。霍山是大將軍霍光的侄孫,據說這位霍大公子跺跺腳半個長安城都會顫抖。他們的運氣實在糟糕,喝杯梅子酒都會撞到人人避之不及的大煞星。

“你威脅我?”

“霍公子言重了,我隻是講一個事實。你的人行凶在先,而你不問是非曲直便要打殺我的朋友,有悖於大將軍恕己及人慈心於物的訓導。大將軍風聞今日之事,霍公子將何以對?”

霍山眯起眼睛:“你可知外麵這場風雪有多大?”

少年與鄭吉都是聰明之人,自然聽出霍山的弦外之音。殺人不留痕,雪大好埋人——霍大公子果然夠狠。

萬年大怒,要說囂張不講理,你到西域各國打聽打聽,輪得到你個小崽子?他將酒碗狠狠擲到地上,叫道:“有句老話說得好,與講理之人飲酒,和不講理之人拚命。老子管你姓霍還是姓狗,有種就抄家夥,別婆婆媽媽的!”

姓狗?眾人全都石化。

霍山臉孔青赤:“來人,將這幫蠻子拖到外麵活活捶死!”

老猿和小貂沒動,一幫侍衛撲上來,如狼似虎。萬年這邊也不甘示弱,徐虎和幾個親衛拔出背上大劍,就要廝殺。

萬年看向小貂,那個家夥笑得很討厭,真想一拳打爛他的臉。

旁邊酒客原本還想看熱鬧,見要動家夥,一哄而散。

杜佗實在氣不過,叫道:“霍公子,你真要動手嗎?”

“杜佗?”霍山看了他兩眼,認出是杜家二公子,“是又如何?”

“那好,這事是因我而起,與他們無關。你有種就衝我來,咱們兩個單挑,各憑本事,生死自負!”杜佗也是個狠人,從萬年扈從手裏搶過一把大劍,奔向霍山。

鄭吉一把將他拉住。

4

這時,幾個人從外麵進來,中間那人麵如三秋之月,一團和氣。

那人先看到霍山,剛要說什麽,又看到鄭吉身後的史姓少年,驀然一驚,問道:“你們這是幹什麽?”

霍山看到中年人,神情收斂許多:“原來是邴長史!幾個蠻子在這裏鬧事,還傷了我的手下,我讓人教教他們規矩。”

中年人名叫邴吉,是大將軍霍光的長史,拜光祿大夫,給事中,寬厚仁慈,有長者風範,頗受大將軍霍光信任。別看霍山在人前飛揚跋扈,見了邴吉也得老老實實。

霍山是什麽人,邴吉最清楚,對他的話不置可否。轉頭看向史姓少年:“公子什麽時候來的?”

“剛到不久,與幾位新結識的朋友飲酒,不想驚擾了霍公子。”

史公子沒有在是非問題上與霍山糾纏,反而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邴吉是何種人?年少時研習律令,初任魯國獄史,後又擔任過廷尉監,明察秋毫,斷訟如神,僅憑寥寥數語就能猜出個大概情形。

邴吉看向霍山,“近日長安多有不法之事發生,大將軍頗為苦惱。執金吾馬大人飭令中壘令韓不疑率緹騎日夜巡查。這個時候你們爭執起來,萬一鬧大了,韓大人肯定是要嚴辦的。倘被大將軍知曉,豈不是又要他心煩?聽我一句勸,凡事不妨忍三分,莫為意氣傷心神。孰輕孰重,你們是不是應該掂量一下?”

邴吉這話貌似勸說兩方,實則是對霍大公子講的。

當初,驃騎將軍霍去病年少從軍,屢次大破匈奴。浮西河,襲王庭,飲馬瀚海,封狼居胥,立下不世戰功。匈奴聞風而逃,漠南無王庭,冠軍侯之名四海傳揚,匈奴人為之悲歌:“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

冠軍侯至情至性,忠孝兩全。出征時路過平陽,找到拋棄他母子的生父霍仲孺,跪拜相認,並為父親置辦大量田宅奴婢,令其安享晚年,並將同父異母弟霍光帶到長安悉心栽培。

天妒英才,冠軍侯二十四歲病逝,武帝悲痛欲絕,愛屋及烏,對其弟霍光多眷顧提攜。

霍光雖無其兄之才,但心思縝密,做事恭謹勤勉,出入宮禁二十多年,未曾犯過一次錯誤,深得武帝信任。

征和二年,武帝令宮中畫師畫了《周公輔成王朝諸侯圖》賜給霍光,有托孤之意。後元二年,武帝臨終之時,指定霍光、上官桀、金日和桑弘羊為輔政大臣,輔佐時年八歲的幼子劉弗陵為帝。

霍光深諳權術之道,上官桀的兒子上官安和金日的兒子金賞分別娶了霍家女兒,親黨連體,盤根錯節,霍氏家族漸漸勢大。

其後,霍家與上官家漸生齟齬,以致最後彼此結怨,勢同水火。再後來,蓋長公主、燕王劉旦、上官桀和桑弘羊組成反霍光同盟,企圖發動政變,一舉擒殺霍光,廢黜當今天子,立燕王劉旦為帝。結果謀事不密,被霍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上官家和桑家遭到族滅,蓋長公主和劉旦自殺。

至此,大將軍霍光獨攬朝政,霍氏家族有多人出任朝中要職,內外一體,根深葉茂,在整個帝國中榮寵無二。

孟子曰: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霍山生於綺羅豪奢之家,自小沾染諸多紈絝之氣,鉤鷹逐兔、挈狗捉獾、鬥雞走馬無所不能。兼之習得一身好槍棒,精通騎射,熟知兵法,頗不把諸多長安少年放在眼裏。

其實,霍氏家族的規矩還是很嚴的。霍山從小天不怕地不怕,獨獨最怕叔祖霍光。他以往那些斑斑劣跡少不得傳到大將軍耳中,為此,霍大公子領受了幾次家法,據說有一次被鞭笞得幾乎丟了半條命。提起叔祖霍光,霍山真是不寒而栗。

霍山也是伶俐之人,他知道邴吉深獲叔祖信任,倘若邴長史“不小心”在叔祖麵前說出今日之事,無論怎麽辯解他都逃不過一頓皮肉之苦。好漢不吃眼前虧,立刻滿臉堆笑道:“邴大人,剛才的事是個誤會,沒什麽大不了的。咱們大漢龍驤虎視,囊括四海,作為大漢子民,要有胸懷天下之誌。我再不濟也是霍氏子孫,縱不能替叔祖分憂,也不能和幾個化外蠻子過不去吧?”

聽到“化外蠻子”幾個字,萬年勃然大怒,剛要反駁,被鄭吉以眼神止住。

邴吉笑道:“這就好!古人說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你有這個心胸,大將軍知道了一定很高興。聽說你最喜歡聽梅子姑娘唱曲兒,她還沒出來嗎?”

“哎呀,隻顧和幾個蠻子糾纏,差點兒忘了正事。”霍山一拍腦袋,轉身走時又停下來看向鄭吉,“小子,眼生得很,初來乍到吧?”

“在下剛到長安,人地兩疏,霍公子明察秋毫,還請多指教!”

“長安米貴,居之大不易,沒有真本事會餓死人的。看你身手不錯,本公子有愛才之心,就破例給你指條明路。”

“霍公子有何高見?”

“做我霍氏銅狻猊,本公子許你一世榮華!”

眾人盡皆變色。

霍氏權傾朝野,府中扈從無數,尤以銅狻猊地位最高。臉覆青銅狻猊麵具,無一不是江湖上的好手。霍氏銅狻猊比大內侍衛還要威風,天下誰不羨慕?

霍山以銅狻猊招攬鄭吉,足以證明他對鄭吉的重視。

“霍公子好意,在下心領了。鄭某誌不在此,抱歉!”

“不識抬舉!”霍山大為不悅,拂袖而去。

見主人離開,那幫霍氏惡奴也亂哄哄跟上去。

邴吉笑道:“霍大公子眼高於頂,很少有看得上的人。今天他主動相邀鄭小友,還以霍氏銅狻猊相許,這是天大的機緣,放到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爭得頭破血流。小友為何拒而不受?”

“大人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假話怎講?”

“道不同不相為謀。”

“真話呢?”

“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

“好個將相本無種!”邴吉撫掌大笑,“少年當有拏雲誌,丈夫豈能坐嗚呃?聽此一言,邴某不虛今日梅子塢之行,當浮一大白!”

眾人大笑。

史公子看向鄭吉,眼神明亮。

獨獨萬年很是不忿,在西域都是別人看他臉色,哪知道剛到長安便被霍家公子踩了一腳,一股火在心裏憋得難受:“嚇唬誰啊?長安米貴又如何?老子有的是錢,天天喝酒吃肉,一粒米都不碰,還住不得長安城?”

5

史公子將萬年引見給邴吉。

聽說萬年是烏孫國王子,邴吉大為意外。他今天約了幾個朋友到梅子塢飲酒,正好碰上這檔子爛事兒。也就是他麵子夠大,換成別人,霍家大公子肯定不買賬。那樣的話,後果真是很難預料。

見事情解決,人群外一個胖子鬆了口氣,悄悄挪動腳步,準備開溜。

邴吉早看到了他,笑罵道:“胡胖子,你看夠了熱鬧就想跑,天底下哪有這等便宜事?還不給老子滾出來!”

胡胖子名叫胡貊,是梅子塢大掌櫃。聽到邴吉叫他,不敢再跑,像個大肉球似的滾過來。臉是圓的,身子也是圓的,笑起來見牙不見眼:“小人給邴大人請安!”

“這個時候才想起請安?梅子塢出了事,老子給你擦屁股,你躲在旁邊看熱鬧。王八蛋,你說說誰才是梅子塢主人?”

眾人又笑,誰都看得出來這個胡胖子與邴長史的關係不一般。

胡貊笑嘻嘻道:“看您誤會了不是?邴大人出麵還有搞不定的事兒?我怕搶了您老的風頭,隻好默默地在一邊吃瓜……呃,喝茶……”

邴吉一腳踹過去:“你狗日的倒是解渴了,我們怎麽辦?”

胡貊滾到一邊兒,笑道:“邴大人仗義出手,梅子塢逃過一劫,這事兒必須是要慶祝的。老規矩,一壇窖藏梅子酒怎麽樣?”

“五壇!”

“兩壇!”

“四壇!”

“三壇!”

“一言為定,就三壇!”邴吉大笑。

胡貊這才明白上了當,小眼睛溜圓,一張臉苦得跟橘子皮似的。

邴吉見胡貊離去,向史公子笑道:“公子盡興否?今兒是個賞雪的好日子,又巧遇烏孫王子,再飲幾杯如何?這梅子塢別的好處不說,窖藏的梅子酒絕對是人間一絕。喝一口醺醺然唇齒留芳,不覺便有了幾分葉間梅子青如豆的疏狂……可惜這酒釀之不易,又被胡貊那個王八蛋藏得嚴實,我尋了幾次都沒有得手,今日算是沾了公子和萬年王子的光。”

少年大笑,然後看向萬年:“殿下以為如何?”

萬年叫道:“這個何須問?有好酒不喝是傻子!”

眾人一怔,捧腹大笑。

邴吉莞爾:“早聽說烏孫人豪邁天然,曠達不羈,今日一見果然如此。萬年王子真性情中人也!”

萬年摸摸下巴,煞有其事道:“邴大人,我讀書少,聽不懂你這文縐縐的話。您是奉承我呢還是繞著彎兒罵我呢?不過呢,既然是您邴大人說的,我都當好話收起來,您可不要騙我。”

邴吉氣樂:“得得得,我收回剛才的話!從此後千萬別說烏孫人憨直。論心眼兒,萬年王子上可與星鬥爭輝,下可與牛毛競雄——人間奇才也!”

萬年瞪大眼睛:“邴大人,這也是好話嗎?”

“呃……”邴吉無語,直喘粗氣。

眾人笑得肚子疼。

胡貊另外安排了一處清淨院落讓諸人飲酒賞雪。

邴吉親自為史姓少年斟酒,極盡恭肅。

鄭吉心下狐疑。與杜家公子同行,又得邴吉如此敬重,這位史公子到底是何方神聖?

萬年喝多了,一高興拔劍衝到外麵大雪中舞了一通。雪花飄飄不沾身,在青色劍刃一尺外凝成雪珠,簌簌濺落。

眾人紛紛叫好。

史公子撫掌叫好:“示之以虛,開之以利,後之以發,先之以至。好劍法!”

杜佗笑道:“我聽說天下劍有三種,分為天子劍、諸侯劍和庶民劍。萬年殿下劍如雷霆之震,上法圓天,下法方地,鋒芒所向摧枯拉朽,難道就是傳說中的諸侯劍?”

眾人會意而笑。

西域諸國崇奉武力,王位沒有立嫡立長的說法,誰的拳頭大誰說了算。萬年身為烏孫王子,為人豪俠,劍術高明,實力夠強的話極有可能成為一國之主,豈不就是一方諸侯?

萬年疑惑道:“何為天子劍?”

史公子道:“道家莊祖說,天子劍製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持以春夏,行以秋冬。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之無旁,上決浮雲,下絕地紀。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

“庶民劍又是什麽?”

“上斬頸領,下決腸肺。寧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這三種劍優劣如何?”

“天子劍順天之義,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諸侯劍以術取勝,庶民劍以勇稱雄。三者不可同日而語,無優劣之分。”

萬年笑道:“不怕你們笑話。我這個人從小的夢想是做個青衫仗劍行的遊俠兒,江湖夜雨,桃李春風,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豈不是比狗屁諸侯劍強得多?”

史公子擊節大笑。

萬年奉上佩劍,豪氣幹雲:“史公子,你們漢人有句話叫寶劍贈英雄,紅粉送佳人。我這把劍名叫綠蛟,得之於潛淵古地,極為鋒銳。咱們兩個一見如故,又都是使劍的人。今日聽你一番論劍,受益良多,我以此劍相贈,萬勿推辭!至於杜公子,他是個不懂劍的胖子,我也就不說了。”

這話實在直白,杜佗一臉黑線。

眾人大笑。

史公子剛要拒絕,邴吉笑道:“綠蛟?好名字!常言道,綠為尊,紫為貴。蛟乃未騰之龍,潛之極淵。此劍既是萬年王子相贈,公子不妨收下,縱不能殺敵於邊野,也能震懾宵小不是?”

史公子不再推辭,收下綠蛟劍,想了想,解下佩劍黃鳥贈與萬年。

萬年大喜,黃鳥藉藉無名,遠比不上綠蛟,卻是史公子所贈。在烏孫,互換信物之後就是兄弟,從此生在一起,死在一起,血也要流在一起。

邴吉對鄭吉的印象不錯,正想問問情況,外麵突然大亂起來。

眾人大驚,不約而起,胡胖子一頭撞了進來。

“邴大人,出大事了……”

邴吉沉聲道:“有何事發生?不要慌,慢慢說!”

“中壘令韓大人帶領緹騎包圍了梅子塢,說是捉拿江洋大盜……幾個盜賊劫持了霍少爺,正和韓大人對峙……”

邴吉大驚:“盜賊怎麽混進了梅子塢?”

胡貊叫苦不迭:“我哪兒知道啊?邴大人,霍公子落在盜賊手裏,若是他少了半根毫毛,我有九顆腦袋也不夠砍呀,您得救救我!”

“你別急,我去見韓大人,先把霍公子救下來再說。”邴吉匆匆而去。

萬年喝多了酒有些迷糊,向杜佗打聽:“哪個霍少爺?”

杜佗翻了個白眼道:“除了那個要殺人的霍大公子,還能有哪個?”

萬年張了張嘴,忽然大笑起來:“老天真是有眼啊,那個小王八蛋……他不是挺橫的嗎?落到強盜手裏可是要吃苦頭的。看來老話說的不錯,惡人自須惡人磨啊。”

鄭吉提醒:“這裏是長安,殿下慎言!”

萬年笑道:“我也就過過嘴癮,絕沒有幸災樂禍的意思。”

眾人白眼,瞎子都看出你在幸災樂禍,還好意思撇清自己?

整個長安九市都亂了套,人喊馬嘶,狼奔豖突。

鸞鳴閣外放著幾具屍體,一刀斷喉,血水染紅了半尺厚的積雪。

邴吉見了韓不疑才弄清事情原委。

韓不疑收到密報,有人在梅子塢發現了河西大盜關一刀的行蹤。

關一刀是河西刀客,心狠手辣,作案十數起,手上有百餘條人命。官府緝捕多年都抓不到他,此賊愈發囂張。

韓不疑唯恐關一刀走脫,調集精銳緹綺直撲梅子塢。不料關一刀極為機警,搶先下手製住霍山,與緹騎對峙。

緹騎丟下幾具屍體,不敢再強攻。

關一刀以霍大公子為人質,要求韓不疑送他們出城。

邴吉難以置信:“有多少賊子?”

“關一刀和兩個扈從,共有三人!”

“三個?”邴吉大為瞠目。

不提霍山那些扈從,單說長安緹騎都是百裏挑一的虎狼之士,半炷香不到被人家宰了五六個,說不過去啊……莫非這些盜匪都是三頭六臂的怪物?

韓不疑不悅道:“邴大人,你且莫小看了這幾個賊人。關一刀是河西有名的刀客,原名關十,天生神力,武藝超群,善使左手刀。據說與人對敵向來隻出一刀,故名關一刀。之前官府多次剿捕,都被他強力殺出,潰圍而去。他有兩個扈從,都是用刀的好手。一個叫洪一,另一個叫孔原,皆有萬夫不當之勇。韓某正是因為輕敵才吃了大虧。”

“執金吾馬大人已向大將軍稟報過。霍公子被關一刀所執,我等投鼠忌器很難作為。除非能將賊人一擊而殺,否則就是個死局。”

“不如假意答應,暗中伏下弓弩手,等賊人一現身就射殺他們。”

韓不疑苦笑,且不說緹騎弓弩手能否百步穿楊,即便能夠做到,能不能將關一刀一擊斃命也是未知數。萬一出了紕漏,霍山的小命就完了。那可是大將軍的孫子啊,借他一百個腦袋也不敢冒這個險。

6

這時,孔原在鸞鳴閣現身,手裏提著一個渾身血水的人。那人被一刀貫胸而過,身體蜷縮如猴子,目眥迸裂,慘不忍睹。

孔原大叫道:“姓韓的,你和老子玩緩兵之計嗎?那好,孔爺就給你們開開眼界。古人殺雞駭猴,孔爺今天反其道而行之,先殺一頭老猴子給你們過過癮!”手中刀用力一拉,將那人的頭顱割下來。血水匹練般衝到空中,紛紛揚揚宛如下了一場血雨。

韓不疑目眥欲裂。緹騎手足冰冷。眾人無不駭然。

萬年突然瞪大眼睛,像是活見了鬼:“我沒看錯吧?蜀山老猿被姓孔的家夥摘了腦袋,他不是蜀山三十年不敗的神話嗎?”

眾人毛發皆豎:“真是袁蔓子!一刀貫胸,孔原那廝太可怕了吧?”

馮無疾道:“要殺老猿,姓孔的還不夠分量!”

“誰動的手?”

“關一刀!”

“那頭老猿銅皮鐵骨,刀槍不入,關一刀怎麽做到的?”

“一把刀便是一座三十年不改的江湖,有比這更好的理由嗎?”

眾人不再說話,身上越發冷得厲害。

袁蔓子如此收場,東海觀潮閣的小貂又會如何?沒人敢想下去。

孔原揚起袁蔓子的腦袋,狂笑道:“老猴子一死,江湖從此再無搬山猿之名。姓韓的,這筆賬得記到你頭上。想想看蜀山袁蔓子的徒子徒孫將來找到你,會是何種光景?”

韓不疑大怒:“人是你殺的,關本官何事?”

孔原大笑:“這都是你們逼的。從此刻開始,我每炷香殺一人,一直到你肯答應孔爺的條件為止。你們就等著收屍吧。”

眾人大驚。

邴吉道:“韓大人,先把緹騎撤下來吧,一切從長計議!”

韓不疑大驚:“邴大人……”

“你也看到了,這幫賊子喪心病狂,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僵持下去不知還要死多少人。我們不能拿無辜黎庶的性命來做賭注,照他們說的去做吧!陛下和大將軍怪罪下來,一切後果有邴某承擔。”

韓不疑沒辦法,隻好下令撤兵。

鸞鳴閣正門打開,一個刀疤漢子出現在門口。身材魁梧,虯髯鳥噣,雙手負後,氣雄萬夫,根本不把數百長安緹騎放在眼裏。

萬年遠遠看見,驚詫道:“那人就是關一刀?”

史公子點點頭,眸冷如雪:“此人刀法出眾,殺人無數,被官府緝拿多年。敢在梅子塢現身,真沒把銅牆鐵壁的長安城放在眼裏啊。”

馮無疾皺眉:“關一刀抓了霍大公子,緹騎投鼠忌器,這是個死局,很難化解。”

萬年促狹笑道:“照我的意思,直接衝上去一陣亂刀把他們剁了完事兒。”

幾個人麵麵相覷,這種話也就萬年敢講,估計長安城裏沒誰敢這樣做。霍大公子死了那是比天還大的事兒,別說韓不疑頭上的烏紗帽,搞不好誅九族都有可能。

史公子歎氣:“時無英雄,遂使賊子猖獗。倘若徐無敵活著,關一刀不過土雞瓦犬罷了,怎敢狺狺狂吠?”

萬年歪過腦袋:“哪個徐無敵?”

“世間有幾個徐無敵?當然是昔年禦前第一行走徐長卿,撼山摧嶽,威震九州。他活著的時候,一柄刀壓得整個江湖喘不過氣來。宵小股栗,群醜雌伏。試問天下武林,誰敢拿腦袋輕攖重淵之鋒?”

萬年想了想說道:“就算徐無敵今天在這裏,恐怕也無能為力。”

史公子黯然:“你說的對,最是人間留不住,美人遲暮花辭樹。這麽多年過去,徐無敵即便還活著也是將軍白頭,垂垂老矣,恐怕連重淵刀都不一定提得起來。倒是我一廂情願了。”

萬年忍不住笑道:“徐無敵倒沒你說的那麽不濟,打打殺殺的確不如從前,要說連把刀都提不起來,他真會把自己淹死在酒缸裏。”

“你見過徐無敵?他還活著?”

“這個……”萬年揉揉鼻子,關於徐長卿的行蹤,他不敢輕易透露。畢竟事涉當年舊案,不知深淺,少說為妙。再者徐長卿當年鋒芒太盛,仇家肯定不少,若有幾個像老瞎子那樣的高手找上門,跛子徐真不一定能應付得了。他倒是有急智,反問道:“史公子,你對徐無敵念念不忘,和他很熟?見過那把重淵刀?”

史公子苦笑:“我在繈褓之中時,徐無敵已不知所終,如何得見?至於那把漢刀八祖之一的重淵刀,典籍上倒有記載,可惜無緣一睹。”

萬年看向虎蠻。蠻族少年懷抱雙刀,悍若幼虎。

兩把刀都用布帛纏裹得嚴嚴實實,外人自然難睹真容。

史公子若是知道重淵刀就在咫尺之外,眼珠子會不會蹦出來?

萬年嘴角一扯,差點兒笑出聲來。

邴吉問道:“前麵之人可是河西關十?”

關一刀冷冷道:“邴大人有何見教?”

“你認識本官?”

“大將軍長史邴吉,寬厚仁愛,天下無怨,長安誰人不知?”

“天下無怨不敢當,邴某所求唯無愧二字而已。關十,本官看你相貌不凡,也是一條響當當的漢子,有句話不吐不快——卿本佳人,奈何作賊?以你之身手,投軍從戎為國效力,不說青史留名,博個封妻蔭子應該不是難事,為何非要走此絕路?”

韓不疑怒道:“妖言惑眾,有辱聖道,當真該死!”

關一刀冷笑:“姓韓的,你當初以所謂聖道騙取繡衣禦史範昆賞識,撈到一個北海郡丞。轉臉便誣蔑郡國豪傑為盜,勾結都尉楊侃將他們全部捕殺。三千頭顱因你而齊刷刷落地,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人屠也有臉跟我談聖道?”

韓不疑大怒:“北海逆賊聚而為盜,信而有征,本官何曾半點兒冤枉他們?你在河西倒行逆施,人神共憤,可惜一直未能將你捉拿歸案。今不思悔改,反為盜賊招魂,真真是死有餘辜!”

萬年笑道:“這人不該叫關一刀,改為關二刀才對!”

馮無疾摸不著頭腦:“殿下何出此言?”

“手中刀殺人不眨眼,口中刀殺人不見血,豈不是關二刀?”

眾人大笑。

邴吉道:“關十,鸞鳴閣裏那些人是無辜的。不管你想要什麽都可以慢慢談。聽本官一句勸,放了他們,棄刀自首。相信廷尉量刑時會有所考慮的。”

“邴大人,不怕你笑話,關某還有些自知之明。這輩子做過的事殺十次頭都不為過,哪敢再奢望朝廷的赦免?再說這座長安城,包括廟堂在內,裏裏外外就沒有一個幹淨人。你讓我相信廷尉府那幫酷吏,和蕉鹿自欺沒什麽區別。我們最好不要浪費口舌,要麽你們答應我的條件,要麽我殺光了人質,你們再來殺我,如何?”

“關十,我可以答應你的條件,韓大人也可以撤下緹騎,不過,你要先放了霍公子,我保證送你們平安離開長安城。”

“不是關某信不過邴大人,而是在長安城裏邴大人的話還不夠分量。有霍大公子在手裏,關某也算多了個護身符。倘把霍大公子交出去,關某真要死無葬身之地了。所以在出城之前,請恕關某難以從命。”

韓不疑低聲道:“邴大人,此賊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多說無益。不如派高手暗中潛入鸞鳴閣,射人射馬擒賊擒王。隻要殺了關一刀,餘下洪一和孔原兩賊毫不足慮,可一鼓而下。”

邴吉動心:“你有人手?”

“近日京畿多有不法之事,緹騎晝夜巡查。為防不測,大將軍向陛下稟明,派了兩個大內侍衛坐鎮。一為銜蛟劍客楊浪,一為袖中刀劉半尋,皆是銅魚級高手。韓某原以為用不上他們,不料關一刀如此凶悍,看來必須請他們二人出馬了。”

漢宮大內侍衛分為三等,一等神符,二等銅魚,三等承露。神符侍衛功參造化,有禦前行走的頭銜,無一不是江湖中的神話。除非天子有召,否則他們不會露麵。到了他們那個層次,值得出手的事情已經不多。不說銅魚,便是末等的承露都是江湖上的一方霸主。

見邴吉默許,韓不疑立刻派人召來了楊浪和劉半尋。

二人皆身著玄色銅魚服,氣度不凡。

楊浪身材高瘦,相貌清奇,背了一把名為銜蛟的古劍。那劍看起來毫不出奇,但凡走近三尺之內,似有龍吟隱隱響起,令人不寒而栗。

劉半尋其貌不揚,雙手籠在袖子裏,身上看不到任何兵刃,倒像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子。但半個江湖的人都知道他那雙手的可怕,一旦脫袖而出,必定會追魂奪命。

韓不疑隻說了一句話:“提關一刀的人頭來見我。”

楊浪和劉半尋點點頭,悄然隱去。

萬年遠遠望見,驚訝道:“那兩個人什麽來路?”

馮無疾道:“大內銅魚!”

“傳說中的大內高手?”萬年頓時來了興趣,笑道,“聽說漢宮大內侍衛有三等,銅魚居其次,每一個都是打穿半個江湖的狠角色。關一刀這人很有麵子嘛,為了抓他,兩個銅魚高手一起出馬,他不死真是沒有天理啊。”

馮無疾搖搖頭,吐出兩個字:“未必!”

萬年瞪圓了眼睛,滿臉難以置信。

那可是兩個大內銅魚級高手啊,還搞不定幾個江湖蟊賊?

關一刀腦袋後仰靠在椅背上,微閉雙眼,桌子上放著一把刀。

刀名瘦龍,奇崛如凶蛟,比尋常刀劍還要寬大幾分。

刀邊幾隻犀角杯,杯中有酒,澄碧如玉,正是名蓋京華的梅子酒。

霍山滿臉是血,被人捆得跟粽子似的,扔在關一刀的腳邊。

一個絕色女子坐於左側,身後站著兩個侍女,身前的案幾上放著一張琴。十指纖纖,琴音泠泠,正是長安城最風靡的曲子《鳳求凰》。

洪一斜靠在柱子上,一邊用三尺多長的鬼頭刀修剪指甲,一邊笑嘻嘻道:“梅子姑娘,我聽不懂你彈什麽,不過好歹還是知道的。你人長得又好,不如離開梅子塢跟我們大當家的走吧。別的不敢說,到了河西之地,你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比宮裏那些嬪妃都不差半點兒,豈不遠勝在梅子塢賣唱?”

梅子不說話。

孔原笑道:“洪一,你是真敢想啊。梅子姑娘才藝雙絕,隻會喜歡霍大公子那樣的小白臉,怎會委身咱們這種打家劫舍的強盜?”

洪一不服:“強盜怎麽啦?老子一把鬼頭刀殺穿半個河西,身上留下七十二道刀疤,吃的喝的都是拿命換來的,這個隻會跪舔女人腳趾頭的小崽子拿什麽跟我比?冠軍侯英雄了得,當年馬踏匈奴功蓋天下,咱打心眼兒裏佩服。他這幫後人算什麽東西?除了欺男霸女鬥雞走馬,屁都不是。我都懶得殺他們,怕髒了手。”

“哎喲喂,霍大少爺,你嚇到我了。”洪一收起鬼頭刀,一腳將霍山踢得滾出去,狠狠撞在柱子上。

“真他娘的夠勁兒,有種再來一下。”霍山死鴨子嘴硬,疼得直冒汗,還不忘破口大罵。

“別的都稀鬆平常,就這點兒還像冠軍侯的種。你要覺得爽,洪爺今天就侍候個夠!”洪一獰笑著上前,就要踹下去。

“夠了!留著他還有用,別弄死了。”關一刀阻止了洪一,又讓孔原將梅子等人帶到隔壁關起來。至於霍山帶來的人,還能喘氣的隻剩一個小貂,餘者全都一刀割喉。

到了這個時候,霍山也沒了懼怕。使勁睜開被血水糊住的眼睛,罵道:“關十你個王八蛋,本少誠心誠意和你做買賣,你黑吃黑不說,還掀桌子殺人,這就是你他媽的江湖道義?少爺若是不死,非活剁了你不可!”

關一刀冷冷道:“你霍家不義在前,休怪我翻臉無情。你倒是說說,關某前腳才來梅子塢,緹綺後腳就到。不是姓霍的陰我,又是誰的神來之筆?說來也是,關某吃多豬油蒙了心,竟和你這種狼心狗肺的東西做買賣。既然你們想要我的命,關某臨死之前要點兒利息也不算貪心吧?”

“混蛋,你休要胡說八道!本少何時陰過你?”

“不是你做的,緹騎為何這麽巧出現在梅子塢,還口口聲聲要緝拿關某?據我所知,清楚關某行蹤的除了霍家人,好像沒有誰吧?”

“我怎麽知道?本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請你來長安城,原本說好了的,你幫本少殺了金建,搶奪鳳凰膽。結果呢?鳳凰膽倒是搶了,金建還活得好好的。本少還沒興師問罪呢,你反給老子來這麽一出,真以為我們霍家奈何不了你?”

“拿到鳳凰膽,殺不殺金建卻是關某說了算。關某混跡江湖三十年,過河拆橋的齷齪事兒見得多了,就不擔心被你霍家算計?沒想到臨了還是百密一疏,在梅子塢栽了個大跟鬥,不得不說你們霍家夠狠。關某賠上三條命和三十年的聲名,你們霍家得了鳳凰膽又除掉心腹之患,隻損失了一個紈絝少爺,怎麽算都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8

當初,鄭吉離開白馬城,依舊約定,嬛羅公主交還了鳳凰膽。但鳳凰膽沒有還給相虺,而是落到了太子絳賓手裏。絳賓擔心鳳凰膽留在龜茲再生事端,正好龜茲欲與大漢暗修關係,便托使者帶鳳凰膽去了長安。

當今天子與顧命大臣金日的兩個兒子金賞、金建年齡相仿,年少讀書時,與金氏兄弟臥則同榻,出則同車,關係莫逆。天子承襲大位後,封金建為駙馬都尉。金賞則襲了父爵,封為奉車都尉,成了大將軍霍光的女婿。金氏兄弟是天子最親近之人,權勢煊赫,如日中天。

金賞性情淡泊,不喜金石之器,鳳凰膽就落入了弟弟金建手裏。

金建將鳳凰膽視如至寶,愛不釋手。不料在一次酒宴上被霍大將軍的兒子中郎將霍禹瞧見,霍禹貪心大熾,一門心思要弄到手。

霍禹的姐姐嫁給了金賞,他不便向金建強索,就派侄兒霍山當說客,願意用重金交換鳳凰膽。金建死活不同意,才惹惱了霍禹。

之前,金建從江南搜羅到一名絕色女子,霍禹垂涎欲滴,執意一睹芳容,被金屋藏嬌的金建一口拒絕。

霍禹氣壞了,他是霍大將軍的兒子,年紀輕輕就官至中郎將,掌管皇宮禁衛,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除了天上的日月和漢帝的龍椅,他想要什麽不是一句話的事兒?偏偏金建依仗天子寵信,不把他放在眼裏,屢屢讓他折了麵子,怎不令他惡向膽邊生?

兩樁事加在一起,霍禹動了殺心。然而殺金建是天大的事兒,霍禹不敢讓霍家銅狻猊出手,暗中指派霍山從江湖中物色刺客。

紅葉樓臭名昭著,目標又太大,霍山怕落了把柄,便千方百計找上了關一刀。

關一刀混入長安城,不出所料拿到鳳凰膽。今天和霍山在梅子塢會晤,本是銀貨兩訖好合好散的場麵,不料出了緹騎這檔子事兒。關一刀疑心霍山過河拆橋,一不做二不休,宰了老猿,將霍山當場拿下。

霍山叫屈:“不論你關十在外麵如何囂張,進了長安城就是籠中之雀,本少有一百種手段可以要你的命,卻不會在梅子塢這種地方動手。本少可以拿項上人頭擔保絕不是我這裏出了紕漏,真有問題,也是你關十屁股不幹淨。想想看除了我,誰還知道你關十進了長安城?”

關一刀雙目精芒暴射。霍山的話提醒了他,他的確見過一個人。

洪一不耐煩地罵道:“姓霍的,你死到臨頭還胡說八道,老子先幫你把嘴閉上!”說著就要動手,這時一抹虯影乍現,又狠又疾刺向他的喉嚨。

“大內銅魚?”關一刀驀然睜眼,瘦龍刀跳起來,如天外白虹直撞出去。幾乎同時,一個淡淡的影子憑空出現,一雙白皙修長的手從袖中彈出,各執一柄尺許長的小刀刺向關一刀的要害。

“無恥鼠輩!”孔原雙眸赤紅,飛身來救。隻是事起倉促,等他的刀砍過來,關一刀恐怕早變成一具冰涼的屍體。

這次攻擊是楊浪和劉半尋的完美配合,先以銜蛟劍刺殺洪一,引關一刀出手救援。而劉半尋的袖中刀才是主角,半路截殺關一刀,務必一擊即中。

劉半尋微露譏嘲,名震河西的無雙刀客不過爾爾。

驀然,一線銀芒割裂虛空,直刺劉半尋的咽喉。

那道銀芒速度極快,仿佛開天辟地就等在那裏。劉半尋不收手,雙刀落下之前,他的喉嚨肯定會先被刺穿。

劉半尋毫不猶豫暴退。雙刀齊齊墜落,每柄刀都連著一隻斷手。

劉半尋如狼長嚎,雙手齊腕而斷,血如噴泉。

再看關一刀,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小刀,刀細如蛇,幽冷刺骨。一刀就削斷了劉半尋的雙手。

洪一揮刀劈向楊浪的腦袋,竟是兩敗俱傷的打法。他不是不想躲開那一劍,麵對大內銅魚高手的刺殺,他根本躲不開。既然躲不掉,何須躲?你刺我一劍,我還你一刀,這才是天底下最公平的事情。

在刀頭打滾了半輩子,洪一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這種蠻不講理的打法反倒救了他,楊浪當然不肯和他一命換一命。略為遲疑,瘦龍刀飛撞過來,銜蛟劍偏移二分有餘,將洪一的耳朵削下來。

洪一滿臉是血,依舊持刀猛劈下去。

楊浪不得不退,身形卻驀然僵硬,慘聲嘶吼。

孔原聲東擊西偷襲楊浪,一刀從後腰紮進去,刀尖從小腹探出,血如泉湧。

孔原的刀與眾不同,短而鋒銳,分明就是一把殺豬刀。

洪一一刀下去,將楊浪連肩帶背砍為兩半。

劉半尋死死盯住關一刀:“你有兩把刀……這怎麽可能?”

關一刀緩緩道:“世人多半誤解,關某名為一刀,其實並非隻有一把刀。此刀名為半垂,昔年棠溪老人所鑄八珍之一,削鐵如泥。十年來你是第二個逼我用這把刀的人,可以死而無憾了。”

“劉某認栽,殺了我吧!”劉半尋臉色慘白,就這麽敗了,他不甘心。江湖搏殺就是這麽殘酷,生死一線,輸了就不會有第二次機會。

關一刀收起半垂刀,看都不看劉半尋:“關某殺人向來隻出一刀,你不死是你的本事,我不會再出手。你走吧!”

劉半尋血如泉湧,搖搖欲墜,深深看了關一刀一眼,連地上的斷手和雙刀都未撿,轉身就走。

孔原迎麵走來。兩人交錯而過,殺豬刀上滾下兩粒血珠,猙獰如惡魔的眼。

劉半尋撲倒在地上,喉中咕咕作響。頸項中一線紅痕炸開,血雨飛揚。

孔原收刀:“大當家的不殺你,不代表你可以活著走出鸞鳴閣。身為大內銅魚高手,連這種自知之明都沒有,真是高看了你。”

霍山渾身冰冷,血液都要凍僵了。兩個大內侍衛就這麽被人宰了,跟殺雞似的……媽的,那可是銅魚級高手啊,橫推半個江湖都不在話下,卻窩窩囊囊死在了鸞鳴閣裏。這是要變天嗎?

鸞鳴閣上掛出一柄劍和兩把刀,刀上還有兩隻斷手——劍名銜蛟,刀為蝴蝶雙刀。

韓不疑麵色如土:“他們殺了楊浪和劉半尋!那是大內銅魚啊,怎麽可能失手?”

眾人嘩然,大內銅魚都成了刀下鬼,還有何人能解梅子塢死局?

萬年叫道:“這個關一刀果然夠狠,兩個銅魚高手說宰就宰了。大內不是還有神符侍衛嗎?調兩個過來,直接滅了狗日的。”

眾人苦笑,神符侍衛豈是說調就調的?那得漢天子降旨才行。

關一刀再次出現:“邴大人,這種蠢事最好不要再發生,否則,我不介意殺更多的人陪葬!”說完,右手向後揚起。

孔原拖著一個身形佝僂的男子走過來。

那人琵琶骨被拇指粗的鐵索貫穿,青衣染血,一柄袖珍飛劍釘在臉頰上,連話都說不出來。

“小貂!”胡貊在下麵看見,號叫道,“孔大俠,小貂是東海觀潮閣弟子,殺不得啊。他死在這裏,觀潮閣一定會報複,還不得活剮了小人啊,求你們放過他吧。”

眾人唏噓不止。當初那人飛雪繞青衣,步步生蓮花,何等風流寫意?如今落到這般下場,怎不令人難過?

孔原獰笑:“胡掌櫃,你真不想小貂死?”

“當然!”胡貊像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那好,孔爺給你一個機會!”孔原打量胡貊幾眼,提起鐵索將小貂吊到窗外,大笑道,“江湖傳言飛劍斬桃花的小貂輕功無雙,步步生蓮,我很想見識一回。還有,長安城裏很多人都說你胡掌櫃滾得快,我也不信。孔爺這就把小貂拋下去,你要是滾得快,正好接住他。這個法子好不好?”

“……”胡貊料不到孔原是這個主意,一張臉黑如鍋底。

孔原狂笑,鐵索猛地一**,將小貂狠狠拋到半空裏。

小貂武功全失,從這麽高的地方扔下來便是銅頭鐵臂也活不成。

胡貊臉都綠了:“姓孔的王八蛋,你不得好死啊!”

眾人齊呼,很多人都把眼睛閉上,不忍看這幕慘劇。

鄭吉眼疾手快,搶過緹騎手中一根長矛猛投出去,如神人擲月。

相傳釋迦擲象,一擊而山崩。

鐵矛撞開雪幕,疾飛十數丈,穿過小貂身上的鐵索釘到樓柱裏。

矛刃入柱尺餘深,錚錚作響。

小貂被矛杆吊在半空中,顫顫欲墜,生生疼暈過去。

“好神力!”萬年大聲叫好,恨不得全世界都能聽見。

“鄭軍侯威武!”馮無疾等人也大聲喝彩,群情振奮。

史公子微笑,這個姓鄭的朋友不止身手好,還有一腔俠義之氣。尤其救人的手法令人大開眼界。換作旁人,恐怕想都不敢想。

他轉向馮無疾等人:“你們剛才叫他鄭軍侯?”

“這是怎麽回事兒?”

“這個說來話長,有時間的話您還是親自問他吧。”

史公子點頭不語。

邴吉見小貂被救下,長鬆了一口氣。

韓不疑眼睛一亮:“此子身手驚人,不輸於大內銅魚,不如……”

邴吉知道他要說什麽,擺擺手道:“一個剛到長安的外鄉人,尚不清楚底細,還是不要把他卷進來為好。”

邴吉對鄭吉的印象不錯,不想讓他冒險。

韓不疑趕忙派人將小貂從長矛上放下來。

孔原見鄭吉壞了他的好事,氣急敗壞:“小子,我記住你了!”

鄭吉不為所動。

萬年不忿:“記住又怎麽樣?有種下來比劃一下!牛皮誰都會吹,吹了白吹,還不如放個屁能聽個響。”

馮無疾忍了又忍:“殿下,你這話也忒俗了吧?”

“和這種半吊子講雅言,那是對牛彈琴,他傻還是我傻?”

眾人大笑。

胡貊過來拱手道:“鄭公子,胡某有個不情之請,不知當講否?”

萬年把手一揮:“胡掌櫃是吧?你想請鄭吉去救梅子姑娘,傻子都猜得到。可你也看到了,大內銅魚都不是關一刀之敵,你憑什麽認為鄭吉就能做到?”

胡貊頹然長歎,半晌無語。

萬年笑道:“我也就說說罷了,胡掌櫃不必喪氣。放心吧,梅子姑娘暫時不會有事。那些人質是關一刀的籌碼,他要以此要挾官府。沒了人質,他自己的腦袋還能長到脖子上?”

胡貊稍稍安心。

萬年見鄭吉凝望鸞鳴閣不語,問道:“有什麽不對?”

“有件事沒想明白。”

“什麽事?”

鄭吉看向胡貊:“胡掌櫃,緹騎真是來捉拿關一刀的?”

“這還有假?我剛打聽過,說是中壘令韓大人收到密報,關一刀在梅子塢見蹤,所以才匆匆調集緹騎前來捉拿。”

鄭吉緊鎖雙眉:“這就有些奇怪了!”

萬年不解道:“哪裏奇怪?”

“關一刀是河西有名的刀匪,沉著果斷有謀略。行事極為謹慎,蛇行鱗潛,神出鬼沒。哪怕親近之人也很難見他一麵。所以河西綠林中有狡兔易得一刀難尋的說法。即便來了梅子塢也沒道理被人一眼認出來。”

史公子冰雪聰明:“依鄭公子的說法,關一刀剛到梅子塢就泄露了行蹤,若不是萬中無一的意外,一定是有人故意為之。”

萬年瞪大眼睛:“誰要置關一刀於死地?”

史公子笑道:“這個要問關一刀自己,他來長安做什麽?”

杜佗想了想:“以關一刀的行事風格,除非有萬全之策絕不會輕易到帝都來,就算來了也不會招搖過市。結果他不止來了梅子塢,還給緹騎當場堵住。事出反常必有妖,看來這裏麵的水很深。”

史公子搖頭:“這個可能性不大。大將軍身邊高手如雲,別說區區關一刀,哪怕是號稱飛劍取人頭的大劍仙,想在帝都刺殺大將軍都是一種奢望。”

萬年笑道:“不為行刺大將軍,難道關一刀看上了梅子姑娘?”

胡貊嚇一跳:“絕無可能!梅子姿色不俗也沒到驚為天人的地步,關一刀橫行河西三十年,什麽樣的女子找不到,非要冒著殺頭的風險來京城?”

眾人紛紛點頭。

關一刀是殺人如剪草的刀匪,不是見了女人就變成軟腳蟹的浮浪子弟。別說梅子,換成當初一見傾人城再見傾人國的李夫人,想必關一刀也不會多看兩眼。

萬年笑起來:“依我看事情根本沒這麽複雜,是我們自己想多了。關一刀殺人太多,必遭天譴。這是天要亡他,讓他自投羅網罷了。”

史公子神色凝重:“風起於青萍之末,浪成於微瀾之間。抽絲剝繭,世間萬事都有其源頭。不管關一刀所為何來,我們都得未雨綢繆,免得事發倉促措不及手,反讓賊人鑽了空子。”

眾人都覺得這是個好主意。防患於未然,捉矢於未發,凡事多留一個心眼,多做幾手準備,終歸是不錯的。

9

長街上響起急驟的馬蹄聲,有人大喊:“太仆杜大人駕到!”

十數騎玄衣侍衛奔馳而來,馬蹄將地上的落雪濺起,如箭矢飛射。

一輛四匹馬拉的車子疾馳而來,車上坐著一位老人,不怒而威,恂恂如也,正是建平侯杜延年。

車子停下,杜熊和一眾侍衛下馬。

邴吉和韓不疑快步上前,迎接杜延年。

杜熊將父親扶下車子,杜延年問道:“情況怎麽樣?”

韓不疑不敢隱瞞,如實稟告:“關賊凶暴,已致數人死傷,兩名銅魚侍衛也失手被殺。”

杜延年停下腳步:“連大內銅魚都出動了?”

韓不疑不知如何回答,以目光向邴吉求助。

邴吉隻好出麵解釋:“侍衛楊浪和劉半尋受陛下指派協助緹騎公幹,我等本擬擒賊擒王批亢搗虛,不料關賊實在凶暴,兩位銅魚侍衛不幸殉職,實在令人痛心。”

杜延年默然不語,透過迷蒙的風雪望向鸞鳴閣,臉若刀刻。先是杜佗和霍山發生了衝突,再是關一刀驟現梅子塢,抓了霍大公子,斬殺緹騎,事情越鬧越大,他便不能冷眼旁觀了。因為這裏不隻有他的兒子,還有霍山和史公子,尤其最後那個身份特殊,真被傷到了可是天大的事兒,所以就匆忙趕了過來。

韓不疑大氣都不敢出,這麽冷的天居然汗透重衣。

太仆大人言語不多,很少發怒,真要殺起人來也是毫不手軟的。當初益州蠻夷叛亂,杜延年以校尉之職率軍平叛,殺得人頭滾滾小兒止啼。這一點,韓不疑比別人更清楚。

杜延年落座,看看邴吉和韓不疑:“關一刀何在?”

韓不疑小心道:“就在對麵的鸞鳴閣裏。卑職原本想將他們一舉擒下,不料關賊實在狡詐,以霍大公子和閣中諸多士子為人質,提出無理要求。卑職恐賊子傷了霍公子千金之體,是以不敢強攻。”

杜延年點頭:“這是老成之舉,凡事激則生變,關一刀沒了顧忌,後果很難設想。這樣吧,你告訴關一刀,他有話可以跟我講!”

韓不疑嚇一跳:“關賊暴逆,太仆大人萬不可以身犯險!”

“怕什麽?本侯當初受命平叛,麵對上萬蠻夷尚且不懼,還能被一個刀匪嚇住?你隻管按我的吩咐去做,有什麽事自有本侯擔當!”

韓不疑不敢再說什麽,立刻派人通知關一刀。

杜延年望著迷蒙的風雪:“人都說京畿長安固若金湯,如今看來不過是一座八麵漏風的破茅屋罷了。”

韓不疑汗流浹背:“關一刀極其狡猾,官府緝拿多年都尋不到他的蹤跡。這次合該他出事,不止來了長安,還敢到梅子塢聽曲兒,卑職接了密報才把他堵住。”

“密報?”杜延年皺眉,有人密報,說明事情不簡單。

邴吉小心問道:“大人懷疑此事另有蹊蹺?”

杜延年沒說話,心裏隱隱生出一種不祥之感。

韓不疑自信道:“這個不須理會,隻要抓住關一刀,萬事皆休。不是霍公子被執,卑職早將他拿下,豈容他囂張到現在?”

邴吉反問:“你覺得霍公子被執是巧合嗎?”

“這個……”韓不疑張大嘴巴,難不成霍大公子與關一刀有染?

侍衛戴九上前稟報:“太仆大人,關一刀求見!”

杜延年點頭。

戴九打開窗子,不周池上風雪迷漫,隱約可見對麵的鸞鳴閣。

關一刀的聲音隔湖傳來:“河西草民關十,見過太仆大人!”

杜延年冷笑道:“關十,都說你刀法無敵,河西稱雄,連走到本侯麵前的勇氣都沒有麽?”

關一刀笑道:“螻蛄不可與巨龍爭鋒,關某一介山野草民,不敢當大人虎威。刀法無敵不過是江湖朋友吹捧,太仆大人不必當真。”

韓不疑氣道:“此人真乃河西第一滾刀肉,刀客二字高估他了。”

杜延年古井無波:“關十,談談你的要價吧。”

“不敢!關某對太仆大人景仰已久,隻恨無緣拜謁。今日得見尊顏,三生有幸,豈敢別有所圖?不過既然太仆大人問了,關某倒有一事相求,還望大人成全!”

“說!”

“關某鬥膽討要一個人!”

“何人?”

“廷尉丞楊不悔!”

“給本侯一個理由!”

“當年河西關氏一門遭楊不悔滅族,這個理由夠不夠?”

“河西關氏藐視國法,勾結盜賊,與官府作對。楊不悔任河西太守,將關氏宗族首惡誅殺,正所謂在其位謀其政,何錯之有?關氏橫行不法,咎由自取,與楊不悔何幹?”

“關某是否可以理解為大人拒絕了在下的要求?”

“矛隼楊不悔乃社稷之臣,國之爪牙,豈是爾等可以加害的?此事休提!關一刀,本侯願意和你談,是希望給你一條自新之路,你若異想天開,便是取死之道。”

“大人莫要生氣,所謂漫天要價坐地還錢。此事你不許,關某也不強求,那麽關某退而求其次,借大人的車駕一用如何?”

“你要本侯親自送你們出城?”

“大人若肯見憐,關某感激不盡!”

杜延年沉吟道:“茲事體大,容本侯稍作斟酌!”

這時,戴九上前稟報:“大人,梅子塢掌櫃有要事求見!”

杜延年問道:“是那隻肥貓嗎?”

邴吉笑道:“大人明見!梅子塢掌櫃胡貊正是個大胖子,綽號人貓。在長安九市是出了名的滾刀肉,論手段僅次於鬼鯉。”

長安九市魚龍混雜藏龍臥虎,以鬼鯉、人貓和媚豬三人最為出名。

杜延年點頭:“帶他過來!”

“是!”戴九匆匆而去。

工夫不大,胡貊幾乎一路小跑滾過來。

韓不疑差點兒笑出聲。

此人形貌猥瑣,活像一頭變了形的肥豬,哪裏像人貓?

胡貊連滾帶爬,向杜延年恭敬施禮:“小人胡貊見過太仆大人!”

杜延年笑道:“人貓胡貊長袖善舞,閭間號稱白衣卿相……嗯,不錯!”

胡貊腦門冒汗:“大人明鑒,小人好吃懶做腦滿腸肥,坊間送了人貓二字,無非拿小人開心而已,當不起白衣卿相四個字。”

“是嗎?本侯看來,你胡貊七竅玲瓏貌柔機深,人貓二字倒也名副其實。本侯正要尋你,你便來了。說說吧,你見本侯有何事?”

胡貊躬身道:“有人說了一句話,小人鬥膽轉稟給大人。”

“哦,什麽話?”

“小心捉刀人!”

眾人臉色齊變。

韓不疑喝道:“胡貊,太仆大人麵前怎可胡說八道?”

胡貊磕頭:“小人句句實言,不敢胡說八道!”

邴吉問道:“此話可是出自鬼鯉之口?”

胡貊苦笑:“大人這麽看好鬼鯉?”

“本官聽說鬼鯉腹藏珠璣,有王佐之才,故有此問。”

“坊間傳說天下才學一石,鬼鯉獨占八鬥,小人不知道是真是假。說到心機,鬼鯉稱得上深不可測。與他相比,我和媚豬加在一起連個青蠅附驥都算不上。可惜此話並非鬼鯉所講。”

韓不疑有些摸不著頭腦:“這話是什麽意思?”

杜延年道:“這是有人提醒本侯,梅子塢這件事大有玄機!”

韓不疑試探道:“不會是有人故意危言聳聽吧?關一刀被困在梅子塢,有天大的本事還能變出花樣兒來?”

邴吉想起什麽,把胡貊叫到一邊:“鷦鷯坊那邊有什麽消息?”

鷦鷯坊是大將軍霍光一手打造的諜子機構,胡貊正是鷦鷯坊在長安九市的諜子頭目。邴吉身為大將軍長史,對這點還是十分清楚的。

“一個時辰前,鬼鯉離開了老龍亭,不知所終。”

“不知所終是什麽意思?”

“鷦鷯坊那邊的諜子跟丟了。”

“跟丟了?你可知鬼鯉在這個時候離開老龍亭意味著什麽?”

“卑職該死,請大人責罰!”

“還有什麽?”

“媚豬也不見了。”

“連媚豬都不見了?”邴吉的心不由沉下去,怒道,“長安九市三條地頭蛇,如今隻剩下你一個,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胡貊汗出如漿。

邴吉冷聲道:“做了梅子塢大掌櫃,每天看著白花花的銀子往裏淌,做夢都要笑醒吧?一個見不得光的諜子,被人瞧出根腳都沒死也算一種本事。等大將軍問起,你最好真的有九條命。”

胡貊如雷轟頂。

“胡貊,鬼鯉和媚豬偏偏這個時候失蹤,恐怕大有文章。梅子塢今日是生死大劫,熬過去,你還是風光無限的梅子塢大掌櫃;熬不過去,這座不周池恐怕得用你胡氏九族的屍體填滿。”

胡貊麵如土色:“小人一向對朝廷忠心耿耿,邴大人您是知道的,一定得救救我。”

“我且問你,剛才那句話是何人所講?”

“與大人一起飲酒的鄭公子。”

“是他?”邴吉大為意外,“胡貊,事不宜遲,你馬上傳訊鷦鷯坊,在京城內外搜訪鬼鯉和媚豬。不管他們和梅子塢這件事有沒有幹係,都要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他們,絕不能讓他們離開京城半步!”

“大人放心,小人斷不會誤了朝廷大事!不管是誰,隻要蹚了梅子塢的渾水,小人保證讓他祖宗八代都後悔生到這個世上來。”

見胡貊轉身要走,邴吉又叮囑道:“關一刀困獸猶鬥,等會兒可能有些麻煩。你下去安排一些可靠人手,務必保護好史公子和杜公子。他們少半根毫毛,別怪老子和你秋後算賬!”

胡貊拍胸脯保證:“大人請放心,哪怕小人腦袋搬家也會拚了命護住兩位公子爺。他倆少一顆美人痣,也不用您發話,小人就把自個兒切碎了給您下酒。”

邴吉欲嘔:“滾滾滾……老子不吃貓肉,看見你狗日的就反胃。”

胡貊當真聽話,一路從辨銅樓上滾了下去。

韓不疑猶疑道:“大人,霍公子還陷於關賊之手……”

杜延年大怒:“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個時候豈容婦人之仁?”

韓不疑汗流浹背。

關一刀隔湖叫道:“太仆大人不打算和關某談下去了嗎?不談沒關係,有幾句話關某不得不說。大人可以不在乎鸞鳴閣裏七十餘士子的性命,也可以不要千古神物鳳凰膽,可有一樁秘聞,大人最好還是耐心聽一聽。”

杜延年怒道:“休聽他妖言惑眾!傳令下去,斬殺關一刀者重賞!”

韓不疑吼道:“關一刀,你狼子野心自絕於天,還不滾過來受死?”

關一刀仰天大笑:“人間狗屠三十秋,匣中金刀血不幹。為斬春風過劍閣,今日一刀叩長安!”

10

大風起,一襲白衣掠出鸞鳴閣。

人如鷹隼,掠湖分野。一刀恍如天外飛來,劈開不周池上空茫茫飛雪,直斬南岸辨銅樓。

韓不疑料不到關一刀如此凶悍,號叫道:“神弩營何在?放箭!”

漢弩強度以石來計算,分為一、三、四、五、六、七、八、十石弩。十石弩最強,稱為“大黃弩”,除非臂力超群如飛將軍李廣,一般人難以使用。

神弩營人手一具乙字弩,射程和威力雖不及大黃弩,但百步以內幾乎無物可禦。

一刀橫空而來,如彗星襲月,沛然莫禦。

神弩營摘下乙字弩,還沒來得及發射,連人帶弩被刀氣攪碎,摧枯拉朽,紅雪覆蓋大半個不周池。

瘦龍刀鋒長四尺脊如遊龍,**開風雪,摧城撼嶽,斬向杜延年。

杜延年淵停嶽峙,不為所動。

韓不疑魂飛天外:“保護太仆大人!”

哢嚓嚓……辨銅樓承受不住暴烈的刀氣,雕梁畫棟紛紛炸裂。

一刀在手,身前無人。河西關一刀,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

侍衛們拚了命,依然擋不住石破天驚的一刀。

數名侍衛被刀氣撞翻出去,玄甲崩裂五髒皆碎,當場慘死。

驀然間,一道銀光穿樓而入,撞向必殺一擊的瘦龍刀。

兩條人影一觸即分,辨銅樓上龍吟虎嘯,亂雪如戟。

一人持刀擋在杜延年身前,身軀挺拔,眼神清澈。

刀名重淵,通體青紫,直鋒如雪。

關一刀虎目圓睜:“精氣藏,神華隱,龍共虎,應聲裂。閣下年紀輕輕修為不俗。關某縱橫河西三十年,自問擋得下我一刀龍雀開天門者,絕不超過一手之數,你又是何人?”

鄭吉收刀:“江湖末學,難入關大俠法眼,不提也罷。”

關一刀的目光落到鄭吉手中刀上,瞳孔狠狠一縮:“重淵刀?”

“你是徐無敵什麽人?”

“關大俠何有此問?”

“據關某所知,重淵刀當初為一代大俠徐長卿所有。他失蹤後,這把刀也杳如黃鶴。我曾用三年時間搜尋此刀下落,一直未能如願。當年徐長卿俠名滿天下,關某極為景仰。你手持重淵刀,必定和徐大俠淵源極深。看在徐大俠的麵子上,我不殺你,你走吧。”

“關大俠,你是江湖前輩,在下說句不敬的話,人貴有自知之明,有多大的手端多大的碗,野心一旦過了頭,先撐破的是自己的肚子。”

“你想說什麽?”

“我不知道誰下了這盤棋,也不知道這盤棋有多大,最起碼能猜到你關大俠也是弈者之一。但世事無常,萬一給人下成個棋中棋,你關大俠賠上的可不止是三十年的榮耀,還得加上你關氏一族的性命。”

關一刀臉色數變,死死盯住鄭吉:“古語說得好,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匿者遭殃。小子,你這雙眼睛太毒了。看在大漢祖刀的分上,我本想放你一馬,奈何你不知死活,休怪我出手無情。”

“殺了我又如何?數百緹騎將梅子塢圍得風雨不漏,你有機會翻盤嗎?關大俠,心比蒼天高,人力有窮時,收手吧!”

“關某手中之刀名為瘦龍,一刀即出,當摧鋒陷陣一往無前,不是敵死便是我亡,何曾有過收手之說?”

關一刀左手橫刀,殺氣決**,寸寸生滅。一人一刀便是蒼穹下最霸道的存在,縱鐵騎如潮雄兵百萬,誰與爭鋒?

鄭吉不說話,狹眸如淵,裏麵隱現凶蛟之影,漠然俯視蒼生。

見關一刀攻擊辨銅樓,杜佗急壞了。他老爹帶的侍衛不少,可在關一刀麵前根本不夠看啊。連袁蔓子和小貂都折在了關一刀手裏,杜府裏那些遠不如楊浪的侍衛有個屁用?

他看向萬年:“鄭吉擋得住關一刀嗎?”

萬年搖頭:“不知道!”

“能撐幾個回合吧?”

“不知道!”

杜佗急得要哭:“你是他的朋友,總不能什麽都不知道吧?”

萬年眼神犀利:“我給不了你想要的答案,不過我這條命是鄭吉救的,鄭吉死了,我第一個衝上去,殺不了關一刀就陪鄭吉去闖黃泉路。咱們烏孫漢子讀書少,知道的道理不多,但有八個字記得清楚:以牙還牙,以血還血。誰砍我兄弟一刀,我就咬下他一塊肉。我若不死,異日必血洗河西關氏滿門!”

馮無疾讚道:“說得好,算我一個!”

史公子想了想說道:“鄭吉阻攔關一刀,以死相搏。我們是他的朋友,總得做點兒什麽才行。”

萬年笑道:“我也是這個意思,不然咱們群毆關一刀?”

“關一刀稱雄河西,刀法無敵,咱們上去也是送死。依我之見,不如趁機殺進鸞鳴閣抓住孔原和洪一。一則斷了關一刀後路,二則也能亂關一刀之心。這是釜底抽薪之策,如能成功,關一刀失去人質作為倚仗,就是一頭掉了牙的老虎。不用咱們動手,光是幾百緹騎就能將他活活踩死。”

“在我看來,情況恰好相反。關一刀攻擊辨銅樓,刀指杜大人,等於打破了僵持。韓不疑很快會下令全力攻打鸞鳴閣,你們隻需借勢而為,給二賊致命一擊,還怕拿不下他們嗎?”

萬年道:“那還等什麽?老馮,你和我先衝上去打賊人一個措手不及,免得那幾個王八蛋狗急跳牆亂殺人。”

馮無疾搖頭:“殿下,我去,你不能去!”

萬年大怒:“老馮,你把我當成什麽人?本王子單騎仗劍北上冰原五千裏。鬥過狐獵過狼差點兒成了熊瞎子的口糧,喝過血砍過人也曾被人攆得像瘋狗一樣。不說殺人如麻,好歹手裏也有幾十條人命吧,你以為本王子是一個見隻蛤蟆都能嚇尿的雛兒?”

徐虎等人還要勸阻,被萬年全瞪回去。

馮無疾不再堅持,長劍出鞘,霎時消失在風雪裏。

史公子叫道:“小心!”

萬年大笑,拔劍疾掠,翩如飛鴻。

徐虎等人也各自拔出大劍,緊跟萬年衝向鸞鳴閣。

虎蠻沒有跟上去,將吞雪刀插到背後,摘下牛角弓,身子一貓撲向辨銅樓。迅捷輕柔,無聲無息,看在史公子和杜佗眼裏,就像一頭行走於陰影之中的野豹。

他是天猚族最好的獵手,自然知道什麽時候給獵物致命一擊。

鄭吉擋住關一刀,眾侍衛拚死搶出杜延年、邴吉和韓不疑。

韓不疑大叫道:“保護杜大人!”

杜延年一擺手:“不用管我,本侯還死不了。傳令下去,全力攻打鸞鳴閣和辨銅樓,絕不能讓關一刀他們逃出梅子塢!”

韓不疑不敢怠慢,立刻下令,緹騎像嗅到血腥味的餓狼衝上樓。

風狂雪驟,殺聲四起。

孔原從鸞鳴閣裏探出頭來,把殺豬刀架在梅子雪白的脖頸上,號叫道:“姓韓的,將你的人都撤下去,不然別怪孔爺不懂得憐香惜玉。”

梅子臉色蒼白,如雪中梨花。

韓不疑冷笑,杜大人撂下了話,連霍大公子的死活都不顧,他還在乎其他螻蟻?

孔原大怒,攥緊刀柄就要抹開梅子的頸子。

一抹青色劍芒從風雪中突然射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向孔原的咽喉,宛如竹葉青致命的獠牙。

孔原不相信世上有這麽快的劍,眼睜睜看著那柄劍刺穿了他的脖頸,以及那個從風雪中走進鸞鳴閣的劍客。

孔原說不出話,死死盯住一臉漠然的馮無疾,滿臉震驚,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麽死了。

馮無疾好像知道孔原想說什麽,一手拿開梅子頸中的殺豬刀,緩緩從孔原喉中拔出劍刃:“我叫馮無疾,來自邯鄲,死在我劍下的河西刀客,你不是第一個!”

“青蚨劍客……”孔原終於可以開口說話,僅僅說了幾個字,血沫衝口而出,一頭栽倒下去。

“殺!”緹騎看到這一幕精神大振,蜂擁而上。

洪一悍如凶獸,一手提起霍山,一手掄鬼頭刀殺入緹騎之中,左衝右突,接連砍翻五六個人。不是緹騎殺不了他,而是怕傷了霍大公子不敢下死手。結果人越多越亂,一時反拿洪一沒什麽辦法。

萬年靠上去大叫道:“洪一,我來幫你!”

洪一殺得興起,聞言一愣,手中刀不由緩了緩。萬年要的就是這個機會,黃鳥劍疾刺而出,正中洪一左腕。

洪一疼得大叫,手一鬆,霍山墜翻在地上。

徐虎等人持劍一擁而上,逼退洪一,把霍山搶了回來。

今天死了十幾個袍澤,緹騎早對三個賊子恨之入骨。這會兒見霍大公子得救,都跟綠了眼的餓狼一樣撲上去,幾十把刀不分先後,潑風似的把洪一剁成一灘肉泥。

辨銅樓上響起衝天刀鳴,如虎嘯蒼穹。

關一刀左手執刀,以開天之勢橫擊,刀鋒所向,海沸山搖。

鄭吉不得不退,這是關一刀最霸道的斫泥手,一刀出,天地變色,身前無人。他不想殺人,最起碼初入帝都,在沒有拎清楚事情真相的情況下,他不想貿然介入而使事情變得更糟糕。

老跛子說過一句話:長安的水太深,裏麵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老甲魚,不小心跌進去,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關一刀鐵了心要殺鄭吉,出刀就是生死立判的斫泥手。

縱橫河西三十年,這一式斫泥手也僅僅用過兩次而已。

那兩次都是背水一戰。好在他贏了,一把刀壓製河西三十年。

如今是第三次,漢刀八祖之一的重淵刀出現了,他必須全力出手,一擊必殺。這樣做除了對祖刀的敬畏,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原因——他不想死。

他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

不管眼前這個有狹長雙眸的年輕人和徐長卿是什麽關係,那把重淵刀總不會是假的。一個敢背著大漢祖刀到處跑的人,不是瘋子就是狠人——比他關一刀更狠的人。

年輕人顯然不是前者,所以他沒有理由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

關一刀視刀如命,要說對重淵刀沒有半點覬覦,鬼都不信。至於殺人奪寶的想法,一閃念罷了,他還真不敢相信這把大漢祖刀會輕而易舉落到他手裏。

三十年刀頭舐血,白骨築京觀,瘦龍刀都快成了精魅,他豈會天真到如此地步?

鄭吉倒掠而出,從辨銅樓一路退到沉雪亭,身形飄忽,疾如鷹鶻。

瘦龍刀如影隨形,氣機流轉三千裏,始終不離鄭吉胸腹。

刹那人鬼,生死俄頃。

一根骨矢呼嘯而來,穿風破雪,直奔關一刀的眉心,有斷江之威。

關一刀不敢小覷,身體驀然側轉,骨矢走空,狠狠紮進亭柱裏,整個沉雪亭如遭重擊,簌簌顫抖。

瘦龍刀一滯,海潮般磅礴的氣機被打斷,如巍峨冰山裂開一道微不可查的細紋。

關一刀大為惋惜,此刀無功,再想殺這個年輕人可就難了。對於真正的高手而言,殺一人和破千軍有時候並無兩樣,摧鋒陷陣和一刀斷喉要的都是一鼓作氣。那股氣一旦散了再凝聚,便是生死兩重天。不是做不到,而是別人根本不會給你這個機會。

鄭吉單手負後,以刀拄地,衣袂飄飛:“殺人不旋踵,一刀斷人頭,關大俠果然好刀法!”

“刀法再好,殺不了人又有何用?”

“一把瘦龍刀,多少斷頭人?承蒙關大俠看得起,在下也有一刀,請不吝賜教!”鄭吉雙手拖刀,身形拔起,重淵刀直直朝前劈下來,一刀分風雪,比起關一刀方才的斫泥手,聲勢何止差了千百倍?

關一刀瞳孔驟縮,這一刀……根本就是刀法中最基本的劈砍術,凡是用刀之人,哪個不是千錘百煉?這樸拙至極的一刀看在關十眼裏,卻是世間最可怕的殺人術。

白虎晨鳴,雷震四野。大道至簡,直指本心。

殺人的法子有千萬種,歸根結底不過殺人二字。

渴了餓了,一簞食一瓢飲就能解決問題,何須山珍海味瓊漿玉液?世事原本簡單,而人心太過複雜。

11

元平元年,長安城降下一場罕見的暴雪。

大風起,摧城折木,雪飛如龍卷。

金建是個很會享受的人,雖然自己名下有座駙馬都尉府,可他一年中有大半時間會住在半桃小築裏。

半桃小築是金建傾注無數心血建造的,他這個人最喜歡江南的婉約嫵媚,可又不能長年住在江南,就在長安城裏親手打造出一座江南園林,中有虎溪之水穿過。白牆黛瓦,小橋流水,半湖煙雨,野鷺驚起,令人流連忘返。

半桃小築最有名的還是占了一半宅子的桃林,桃之夭夭,爍爍其華。桃林裏有一座小樓,青蘿嫋嫋,白鷳處處。

金建此刻沒了往日的倜儻瀟灑,案幾上一封留書看了十幾遍,身上的汗水幹了又濕,濕了又幹。

所謂留書,不過有人撕了半幅衣襟,在上麵信手塗鴉而已,寥寥兩句話,讓金建冷到骨子裏: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金侍中。落款四個字:河西關十。

金建被封為駙馬都尉,因得天子恩寵,仍任侍中之職,經常出入禁中,與聞朝政,所以長安城裏多以金侍中相稱。

關十搶走了鳳凰膽,又差點兒要他的命,金建當然生氣。可再生氣也不能與那兩句話相比,真要傳到有心人的耳朵裏,長安城裏不知又要有多少人頭落地。

這事兒還得從大將軍霍光身上說起。當初左將軍上官桀之子上官安娶霍光的女兒為妻,生下一女,取名上官雲霓。幼帝即位,上官桀父子找到霍光,想把上官雲霓送進宮做皇後,被霍光拒絕。上官桀父子不死心,通過鄂邑長公主將年僅六歲的上官雲霓送進了宮。後來上官桀父子勾結鄂邑長公主和燕王謀反被誅,那一年上官皇後才八歲,未被株連。

所謂窮絝,就是一種有前後襠且係了很多帶子的褲子。試想少年天子身處三千佳麗之中,縱然一時心血**,天雷勾起了地火,等把係滿了死結的窮絝解開,滿腔熱血多半也成了一堆冷灰。不得不說,霍大將軍這招實在夠狠。

金建對霍大將軍的“欺主”行徑深惡痛絕。想想看,漢帝過了及冠之年,上官小皇後才剛滿十四歲。一個正常男人每天對著一個比自己小了六歲的丫頭片子能有多少風花雪月的心思?明明有弱水三千,非逼著喝一瓢冷水,完全是強人所難嘛。說句誅心的話,天子隻有一個女人,你霍大將軍卻有三妻四妾,是不是有僭越之嫌?話又說回來,即使春從春遊夜專夜,一生一世一雙人,也沒見小皇後的肚子大起來不是?

金建建造了半桃小築,又從江南得一絕色女子。據說其母夢桃花而生,其時正值隆冬,桃花一夜開滿枝頭,取名桃姬。桃姬能歌善舞,有傾城之貌,如花解語。金建將之視若珍寶,藏於半桃小築。

元平元年春天,漢帝駕幸半桃小築,於虎溪上“無意”邂逅桃姬。那時桃花開得正豔,春水紅英,搖**女蘿。桃姬立於小樓之上,赤足如雪,衣袂飄搖,憑欄遠眺,桃花逐衣而舞……

少年天子再也舍不得移開目光。

細腰宮裏露桃新,春風一度暗結子。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

桃姬有了身孕,而且是天子血脈,這事極為機密,金建連自己的哥哥都未曾告訴,那個搶了鳳凰膽又差點兒殺了他的家夥如何知道?

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金侍中,這是挑釁還是對他的警告?

金建攥緊半幅衣襟,臉色猙獰。不管是誰派了關十,也不管關十是何種用意,他都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將那個刀匪找出來,順藤摸瓜查出元凶,然後以鐵血手段滅口。一旦消息走漏,不說乾綱震**,長安城裏肯定逃不掉一場腥風血雨。天子可以寬恕他,霍大將軍那一關絕對過不了。到時候隨便安個罪名,不止他死,整個金氏家族都得陪葬,到時候又是一幕人頭滾滾的慘劇。

他可以死,金家可以陪葬,但天子聖譽不能有瑕。

這時,有心腹侍衛匆匆奔入稟報,關一刀出現在了梅子塢。

“關一刀!”金建低低吼了一聲,神情極度可怕。

重淵刀直直劈落,刀氣奔騰如江河。風斂雪息,天門洞開,一抹刀光接天連地,如鯤鵬水擊三千裏,神威煌煌,沛然莫禦。

關一刀如遭颶風,身上衣袍無風自裂。他不甘束手待斃,脊椎骨扭轉如孽龍翻騰,收刀於袖弓身狂奔,似巨象摧城,狠狠撞向鄭吉。

有人說,琴以不鼓為妙,棋以不著為高,示樸藏拙,古之至人。

在關一刀看來,最好的刀不是出鞘的刀,而是藏在袖中的刀。

重淵刀決雲**日而下,一抹刀光從關一刀袖裏飛出,正是他的成名絕技——袖裏青蛇。

一刀席卷千重雪。

“當啷”,不愧是大漢祖刀,當者披靡。重淵刀絲毫無損,瘦龍刀當場崩斷,半截刀身飛越不周池釘在辨銅樓上。

大風呼嘯,滿天飛雪,平地風起如龍卷,不周池白浪滔天。

關一刀倒飛出去,如隕石般砸進四麵漏風的辨銅樓裏,巍巍高樓轟然坍塌。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幾名緹騎被刀氣波及,慘死者有之,墜池者有之。其他人見狀,狼奔豕突。

鄭吉伸開左手,掌中多了一把刀,寒芒流轉,正是詭異如蛇的半垂刀。不是早有防備,被它刺中了心髒,哪裏還有命在?一袖雙殺,明暗兩把刀,躲得了瘦龍,躲不過半垂,好一招袖裏青蛇!好一個無雙刀客。

風狂雪驟,鄭吉轉身離去,看都沒看關一刀消失的地方。

他知道關一刀死不了,剛才那一刀隻能重傷關一刀而不至於要命。至於後麵如何,不是他該操心的事情。

緹騎衝向辨銅樓,將關一刀從廢墟裏拖出來。

關一刀身受重傷,幾近垂死。

幾個緹騎大約為了搶功,衝上去要砍掉關一刀的腦袋。殊不知老虎沒了牙還是老虎,再不濟也有煌煌之威,絕不是幾隻蟲豸能夠侵犯的,結果幾個人剛近身就被關一刀斬殺。

半截瘦龍刀輕而易舉地割斷了兩個家夥的喉嚨。

剩下的緹騎驚駭欲絕,人手一具神機乙字弩,一陣亂射,將關一刀釘在雪地裏。韓不疑及時趕到,阻止了緹騎,將關一刀打入囚車,派重兵押解。

長安九市大亂,胡貊人手不夠,向邴吉求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