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雲耕園

上午十點,永微來到了宋家位於城西古鎮鄉下的獨門大院。她不止一次聽宋宵講過他家的“雲耕園”,但她卻從未想過要去登門造訪,今天這是頭一遭。宋家的別院在這個列為文保級別的老舊村落顯得十分突出,據說這房子的原址就是宋家祖上的十幾間破瓦屋,現在宋家闊了,葉落歸根的宋敬亭又將這塊地買到自己手裏,也算得上是光耀門楣。

永微抬頭看到朱漆大門上那磚雕門頭用的是一位著名書法家的楷體字“月釣雲耕”,這位書法家以脾氣古怪著稱,自己本身不差錢,所以再高的潤筆都入不了他的眼,一般人還真請不動他。如今竟肯為宋家寫門頭,可知宋敬亭交際廣闊。

和許多現代庭院一樣,此地也是一處中西合璧的宅子,外觀是蘇州園林的模式,內裏卻暗藏著各種新式的電子設備,家具款式也都在舊式的基礎上改良過了,附加更多實用性。

看得出來,宋家兩口子對永微的造訪很當回事,宋敬亭特意去新剃了頭,宋太太更是妝容精致,一身華服。然而永微最近因為腰圍看漲,一直找不到合身的衣服,早上隨便抓了一身運動裝就出門了。她在宋家前廳的落地玻璃窗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自覺穿得有些馬虎,然而,馬虎就馬虎吧,此行,她本就不是來攀親眷的。她一心盤算著,等下該如何將話題引到楊貴濤身上。

陽光斜照在客廳的陳列櫃上,那裏擺著幾張照片,永微走過去細看,第一眼,她就認出了其中的宋宵。宋宵還隻是個十歲左右的孩子,站在一片運動場上,肩上掮著一支網球拍,他麵頰通紅,皺著眉半睜著眼,像是受不得強光的刺激,然而永微卻看出了那眼中的不耐煩。這神情,宋宵常在不經意間露出來。

看到童年的宋宵,永微於悵惘之餘又感到親切,她疑心腹中的孩子將來也會長得如此這般。

在宋宵這張單人照的旁邊,是一張合影,宋家夫婦帶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不用猜,那女孩就是宋宵的姐姐宋瀾。宋瀾和宋宵長得並不相像,幾乎不像姐弟。宋宵的眉眼間更接近宋太太,有三分秀氣,然而宋瀾卻是飽滿豐潤的麵頰,像是脫不去的嬰兒肥。永微想到子念曾說起宋瀾在香港算是個三線小明星,日常拍點平麵廣告,雖有宋家財力的支持,但永遠都紅不起來。也許,就是這張娃娃臉製約了她的發展。

宋先生見永微盯著宋宵的照片看,恐她觸景傷情,上前與她攀談,並且引她去看牆上掛著的幾幅水墨畫。

永微跟著宋先生四處轉了轉,果然都是名家珍品,少不得一一恭維。

“唉,這些比起丟失的《石湖煙雨圖》,都算不上什麽了。”宋敬亭歎息道。

然而宋太太一如既往地露出不屑之色,她仿佛很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突然站到了宋敬亭和永微中間,用自己的身體把正說話的二人隔開了,並且將永微周身打量了一番,說:“總算胖了些,但是要多吃點,現在許多年輕人最怕發胖,懷孕了還要節食,你可別學她們。”

“您放心,我吃得不少。”永微道。

宋敬亭對這些婆婆媽媽的話題半點興趣也提不起,正好有人打電話到家裏,他便借故走開去書房聽電話。

永微忖度著楊貴濤是宋太太的親兄弟,尚不清楚他與宋敬亭之間的親疏遠近,無論如何也要投鼠忌器,便趁著宋敬亭不在跟前,先將此事輕輕點一筆,且看宋太太的反應。

這時,恰巧宋家的一位阿姨端了茶水和點心過來,宋太太讓她放茶幾上。永微找到了由頭,便道:“你家這位阿姨看起來挺利索的,倒有幾分像芳姐的身手。”

“哦,對了,你說到阿姨,我想起來了。”宋太太突然拿出她的手機來,要給永微看圖片,說是又聽人介紹隔壁鎮上有個德才兼備的好保姆,準備挖了來伺候永微。

“宋太太,您快別提這保姆,我真是後怕呢。”永微連連擺手道,“這個芳姐已經把我折騰夠了,而且聽說最近還失蹤了,您說奇怪不奇怪。”

宋太太笑著隻管將那手機往永微跟前送,嘴裏輕描淡寫道:“唉,不管她了,我們再找個好的。”

“哪能不管她啊,再怎麽說,她都拿了十萬塊錢了,我正納悶,她是多能幹的人才,要收十萬的定金呢?”永微說著,就勢坐到一邊的紅木沙發裏,眼角的餘光卻觀察著宋太太。

宋太太一時間臉色煞白,然而她卻並不朝永微看,隻是倉皇地扭頭去看西間的書房,書房門虛掩著,從門裏傳出宋敬亭打電話的聲音。她定了定神,突然抬高聲音道:“永微,我前幾天逛街順便買了幾件囡囡的小衣服,走,你跟我上樓去看看。”

她一邊說,一邊顫著手來拉永微的手,眼中似有祈求的神色,永微看她有話要說,也就跟著她站起身。

兩人來到樓上的一間朝南的臥室,宋太太反身將房門關嚴了。永微看到兩米的大**隻有一個單人枕,便知宋家夫婦是分房睡的。床邊放著張香妃榻,宋太太請永微落座,永微猶豫著坐下了,哪知她剛一落座,便見宋太太似有預備下跪的趨勢,嚇得她馬上站了起來道:“宋太太,您這是幹什麽啊?”

宋太太卻已顧不得體麵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嘴裏嗚嗚咽咽道:“永微,這次阿姨求你了……”

永微見她這陣勢,一時間沒了主意,也隻得蹲下身子與她平視。

“這芳姐的事,我都暗地裏調查清楚了,是宋瀾夫妻倆一時間鬼迷心竅……”宋太太聲淚俱下,然而到底還是護著女兒,“其實,最主要是宋宵的姐夫,他姐夫打著如意算盤呢,想著以後宋家的財產若是後繼無人,就全歸了他們小夫妻……”

永微聞之頓覺膽戰心驚。家族財產爭奪,六親不認、骨肉相殘的情節,她隻在電影裏看過,現在活生生就在她身邊上演,她突然一陣反胃,捂著嘴急步跑進衛生間裏劇烈地嘔吐起來。她趴在冰冷的大理石台盆上,水龍頭裏嘩嘩地放著水,她伸出手去接,水是溫的,水潑到臉上,一下又一下,眼睛裏、鼻子裏都濺到了水,她方才緩過氣來。

她抬起頭,在牆上的鏡子裏看到自己年輕姣好的臉,額前的劉海在滴水,落到眼睛裏,又酸又痛。鏡子鑲著橢圓的烤漆木框,嵌螺鈿的花鳥圖案,精致考究,人在鏡中看起來就像一幅肖像。此刻,這肖像中的人無聲地啜泣著,她的兩隻手覆在腹部,指間抑製不住地顫抖。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永微想,這孩子還沒出世,卻已經要麵對旁人的惡意攻擊了。頭一次,她開始懷疑自己的選擇。

待永微從洗手間出來,宋太太也平複了情緒,而且還補了妝。然而一見到永微,她又開始眼圈泛紅。

“這件事,我那不爭氣的兄弟也參與進去了。我女婿和我這兄弟是幹親,利益也捆得緊,所以他們就用了貴濤的賬戶往外匯錢呢。”宋太太拿起手帕吸了吸鼻子,又道,“你也看出來了,宋敬亭對我一向不尊重,所以對我娘家人也很冷淡,如果這件事被他知道了,他一定會遷怒到我頭上,我在宋家就永無翻身之日了,說不定還有可能把我掃地出門……”

永微怔怔地看著宋太太,這一出又一出的,無非是要請她既往不咎,保守秘密。秘密,這宋家到底藏了多少秘密?永微忽然聯想到了宋太太一直說起的“詛咒”之說。

“宋太太,我好幾次無意間聽您說起,那幅《石湖煙雨圖》好像和一個詛咒有關,這是怎麽回事?”

宋太太聽聞此言,怔了一下,隨後反身打開房門,探出身子看看,又將門合上。

“永微,我也不瞞你說,當初敬亭的爺爺得到這幅畫的時候,是被人下了詛咒的,”宋太太說著,放低聲音湊到永微耳邊補充道:“說這幅畫會使宋家斷子絕孫呢。”

永微不由得“啊?”了一聲。

“雖然敬亭嘴上說不相信這些,一口一個‘無稽之談’,其實呀,他從小到大正眼都沒敢瞧一下這幅畫呢。這幅畫幾十年來一直放在庫房,從不拿出來見天日,這還是敬亭的爺爺那時候立下的規矩。可是誰想到,宵兒這孩子竟然把它偷拿了出來,你看,畫一到他手裏,現在連人帶畫,都沒了……”

永微雖然不信詛咒之類的事情,但還是聽得毛骨悚然。

“你瞧,現在我們宋家成什麽樣了,依我看,都是這個詛咒在作怪。”宋太太說著說著,又回到正題,“永微,我也隻能厚著這張老臉來求你,宋瀾也有她可憐的地方,過段時間她還要回來養病,你們日後總要見麵……”

“養病?她怎麽了?”

宋太太並沒有正麵回答她,隻一味道:“我已經沒了兒子,隻剩下這個女兒了……”

“好,我答應您。”永微輕聲道,“完全因為您是宋宵的媽,是孩子的嫡親奶奶,要不然,我剛才也不會避開宋先生再跟您說這事了。”提到宋宵,永微的一顆心便放軟了。

“永微,我早就看出你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宋太太眼眶一熱,又哽咽起來,“可憐我的兒子他沒福氣……”

幸好阿姨在門外敲門,催請她們下樓用午餐,不然,這宋太太又要開始新一輪的淌眼抹淚了。

兩人都重新整理了一番方才下樓去,然而還是讓宋敬亭看出了端倪,問道:“咦,你們這是哭過了?”

“唉,我剛把宵兒以前的照片拿出來給永微看了,想起宵兒,我就難受……”宋太太忙道。

卻見宋敬亭馬上板起臉對太太斥道:“就知道是你幹的好事,哭是大忌,你就不怕傷了胎氣?”

“是是,怪我。”宋太太賠著笑在餐桌邊坐下。

宋敬亭從鼻孔裏冷哼一聲道:“永遠這麽拎不清。”

“永微,我剛才給你看照片上的那個保姆你還滿意嗎?”宋太太轉開話題為自己解圍,“你放心,這回這個保姆我打包票,不會像芳姐那樣沒規矩了。”

“您這麽費心真是多謝了,但我目前有了人選。”永微莞爾,心中卻暗自冷笑,真是多謝你一家子,以後無論如何是不敢再要宋家介紹來的保姆了。

這一頓午餐,永微實在提不起胃口,三口兩口便對付過去了。好在,孕婦沒有食欲也是常事,宋先生並未深究。

永微在餐桌上說有了保姆的人選,倒也不完全是托詞。就在前天,子念和她提起,有個遠房表妹從浙江過來打工,正愁找不到工作,這回是名副其實的知根知底。

一回家,永微便同子念說了保姆的事,子念聽後自是唏噓不已,不管怎樣,這宋太太方麵介紹來的人是用不得了,子念當下又向永微推薦了他的遠房表妹。

永微急著要出門去南潯,眼下正是用人之際,便一口答應下來。

子念的這個遠房妹子名叫小滿,因為四月裏“小滿”那日出生,便取了這節氣的名字。二十出頭的小姑娘,還帶著這個年齡特有的微胖的體型,一張圓而紅的蘋果臉,看著還真是名如其人。子念說小滿雖然學曆低,年紀也小,但人勤快,不僅能幫著做家務,必要的時候還可以去裝裱店給永微打打下手。永微有些擔心這丫頭太年輕,跟個孩子似的。子念卻告訴她,眼下就到年關,保姆不好找,就算找著了也馬上麵臨請年假的問題,如果用了小滿就有這方麵的好,她半點都沒回家的打算,可以留下一起過春節。

小滿一來,子念便要騰出房間給她,自己收拾了衣物預備搬回去。立本老先生看見子念進進出出整理行李,便道:“子念要去哪兒?”

“有了小滿,我先搬回家。”子念回答他,眼睛卻看著永微。

永微想了想,笑道:“明天我要去南潯,我的房間就空了。你先別急著搬,可以先住我的房間。”

“你真的不要我陪你一起嗎?你一個人去,我總歸不放心。”

“你們公司不是有場拍賣會要忙嗎?再說,我又不是什麽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南潯雖說是外省,總不過兩天就能回了。”永微笑道。

子念歎了聲氣,又道:“既然總不過兩天就回的,到時候你還得要我搬。那我不如現在收拾好了,直接搬回家。”

“那你現在搬了,什麽時候再搬回來?”爺爺突然插話。

“爺爺,等我和永微結婚了,我就天天回來。”子念提高了嗓門笑道。

“你和永微什麽時候結婚?”爺爺又問。

“這要問永微啊。”子念“嗖”地一下鎖上旅行箱的拉鏈,再次征詢地看向永微。

“永微,你打算什麽時候結婚哪?”爺爺走到永微麵前認真地盯著她問。

“爺爺,你上他的當啦。”永微隻覺得臉上發燙。

“瞎說,子念是好人,怎麽會給爺爺上當?”爺爺笑道。

“那就請爺爺做主吧,您老人家說句話,我和永微什麽時候結婚?”子念乘勝追擊。

“哎,你這大包小包的,我幫你一起拎下去吧。”永微不等爺爺回答,從地上提起一個包,推著子念往外走。

哪知,剛走到電梯口,卻見爺爺探出頭來對著永微道:“爺爺我呀這輩子見過各式各樣的人,各式各樣的事,子念是個好人,你放心吧。”

電梯門就在“放心吧”後麵合攏了。

子念低下頭,湊近了永微的臉,笑嗬嗬地看著她道:“永微,你要聽爺爺的話。”

他唇齒間的氣息飄到她的臉上,越來越近,永微輕聲道:“電梯裏有監控呢。”

“有監控怕什麽,反正我們快要結婚了。”他說罷飛快地在她臉上吻了一下。

然而,他們馬上又不約而同地抬起臉去看那監控探頭,像考場作弊的學生,緊張、心虛,又帶著得勝的快樂。兩人對視了一下,突然同時笑了起來。

這一瞬間,永微覺得她和子念仿佛立在一個美麗的深淵旁邊。美,然而深不見底,像暗藏著某種令人惶惑的東西。

“永微,南潯別去了。”他突然靠近她低語,“去了也是白去,何必呢,累到自己。照我判斷,周放手裏的一定是假畫。這世上不可能有兩幅《石湖煙雨圖》。”

永微聽罷笑了笑,道:“不,我已經決定了,必須走這麽一趟。對了,我今天聽到宋太太說起,宋家真的有一個詛咒,就和那幅文徵明的畫有關。”

“哦?”子念愣了一下,然而又馬上語帶譏誚地道,“誰讓宋家財大業大,難免得罪人呢。”

永微聽了難解其意,不禁看到他臉上去,然而那臉上一時間好像什麽表情都沒有了,甚至剛才偷偷親吻她的喜悅都已經消失無蹤了。

電梯的三麵牆都是鏡麵設計,使得電梯裏有好幾個永微和好幾個子念,在那嗡嗡嗡的機械聲裏,永微忽然感到恍恍惚惚,哪一個都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