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線索

“所以,並不是人人都配擁有文徵明的畫!”

客廳裏傳來子念的聲音。

永微將燉好的牛肉砂鍋端到飯廳,看到子念負手而立,紅頭漲臉的。

“兩人又在談文徵明啦,咦,你的臉怎麽會這樣紅?”永微道。

“是嗎?”子念一抬手摸了下半邊臉,笑道,“和爺爺聊得興起,我有點失態了。”

“你可真會找話題,爺爺最喜歡文徵明了,瞧瞧,爺爺的記憶全回來了!”

“我的記性一向都好著呢。”爺爺如同受到表揚的孩子般活潑起來,“我曾經修複過好些明朝的古畫,其中有兩張就是同時代人仿的文徵明,然而就印鑒來說,又和真跡沒有兩樣,可以說是百分之一百的真印。”

“哦?怎麽會有這種事?”子念的興致再次被提了起來,挨著爺爺在沙發上坐下。

“那是因為文徵明心善啊。有人拿來他的仿畫請他鑒定,文徵明呢,一律都說是真畫,而且還拿出自己的章給人補蓋上!”

“這又是什麽道理?”子念不解。

一旁的永微卻笑了,這是她從小就聽爺爺講過無數遍的故事,忍不住插話道:“還不是因為,文徵明同情心泛濫,對仿冒者也一樣同情,他說能畫到亂真的份上,畫到世人都看不出真假而要找他親自辨認的份上,這本身就是高手啊,文人屈尊賣畫,必是生活所迫,不如助他一臂之力,換些銀兩!”

立本感慨道:“這個世界上,有哪位畫家能有如此胸襟?”

“所以,按照爺爺這說法,這世上有可能存在兩幅《石湖煙雨圖》,一幅是文徵明真跡,另一幅是別人的仿品,然而也蓋了真跡一樣的章?”子念盯著問。

“就算蓋了章,也不是真跡。”爺爺較真起來。

“不是真跡,但有可能騙過世人,比如……陳天軒?您覺得他會看走眼嗎?”

爺爺斜著眼看了看子念,嘟囔道:“你以為陳天軒看畫,就隻看印鑒?”

“不不,因為永微告訴我,陳天軒說他一共看過兩幅《石湖煙雨圖》,所以我猜想,其中必有一幅是仿品。”

“這個嘛……”爺爺突然舒展雙眉笑起來,然而卻不再說下去了。

“所以,極有可能也是像爺爺說的,有人仿了《石湖煙雨圖》,文徵明給蓋了章……唉,確實不可思議,也確實了不起。再看現在這情形,欺世盜名、唯利是圖者大有人在!畫畫的,賣畫的,搞收藏的……”子念說著說著又忽地站了起來。

永微詫異地朝他看去,心中禁不住想笑,也不知道當初是誰甘當掮客跑來要把《紫藤圖》偷梁換柱重新拚接,這會兒又跟個眼裏容不下沙子的正人君子似的,看這怒容也不像是假裝的,這就更奇了,簡直人格分裂。

子念在永微的目光中,窘迫起來。永微什麽都沒有說,然而子念仿佛什麽都聽見了,他是慣於收著自己的人,一個不當心把自己放了出去,竟成脫韁之馬,自是懊惱不已。

兩個年輕人的世界裏已是百轉千回,然而爺爺坐在他的舊式藤椅裏仍然一臉笑容,他招呼子念坐下共進午餐。

這時,子念的手機響了起來。他皺著眉“喂?”了一聲,又迅速掛斷。

“怎麽,是騷擾廣告吧。”永微笑道。

子念“啊”了一聲,又點頭“嗯”了一聲。

“我突然有件事要處理,這就得走了。”子念說罷轉身便徑直往玄關處去。

永微眼前閃過子念剛剛接電話的神情,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可又不便追問,隻好笑著說:“菜都好了,嚐嚐我的手藝再走吧。”

餐桌上已經擺出了三副碗筷。然而子念顯然顧不得這些了,嘴裏連連道歉,便匆匆告辭而去。

新近發生一樁金店失竊案,顧安因為負責這個案子,已經兩天兩夜連續研究各路監控,排查各色人等。盡管如此,他還是抽出半個鍾頭接待了永微。

永微把從陳天軒那裏要來的署名“周放”的名片放到顧安的辦公桌上,將他曾去找陳天軒鑒定古畫一事簡單說了說,並且告訴他,這個名片上的所有電話號碼都已經打不通了。

“我早說了,那天《石湖煙雨圖》的真跡就鎖在我們公安局的證據庫裏,這個叫周放的人要麽拿了假的去,要麽他就是孫悟空嘍。”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我一時也沒法跟你解釋。我隻求你幫我查查周放的地址,看,這名片上有他公司的名稱。”

“永微,你是要搶我們警察的飯碗吧?”顧安聽完後,隻咧嘴朝她笑嘻嘻的。

“就知道你不相信我。”永微看出了敷衍。

這時,顧安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不,應該說是被人用腳尖頂開的。

“全城最好吃的‘啞巴’生煎來嘍!”是一個女孩子清脆而歡樂的聲音。

接著,永微看到趙小鷗進來了,她手裏舉著兩份生煎包的餐盒。看到永微,她絲毫沒有尷尬,反而笑道:“呀,永微姐也在這裏啊,一起吃吧!”

永微覺得她這份熱情,倒很像這間屋子的女主人。

“把我那份給劉指導送去吧,我這會兒吃不下。”顧安道。

“劉指導辦公室我放了三盒呢,這是我剛出去辦事時,特地給大夥買的福利,一鍋全給我包了。來,永微姐,你也嚐嚐!”

“真的不用,”永微站起身,“我還要回蒹葭巷去,手頭有個活今天要完工。”

“等一下永微姐,我剛出去辦的事,可是與你有關哦!”趙小鷗卻伸手攔了永微一下,“師父交代我的任務,我已經圓滿完成。”

“師父?”永微不解。

“我們這一行就是這樣,到了一個新的崗位,不管你是誰,都先要給你安排個師父。”顧安解釋道,“小鷗的叔叔當初就是我的師父,前年剛退休的。”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叔叔叫你好好照顧我,你做到沒有?”小鷗一邊捏起一隻生煎包遞到顧安麵前。

“好亂的輩分,你叔叔是顧安的師父,而現在顧安又成了你的師父。”永微笑道。

“小鷗上午跟同事出去了一趟。”顧安說著往後縮了一下身子,避開了徒弟送來的生煎包,“快,小鷗你說說看,芳姐的事情可查得有眉目了?”

“哦?”永微不禁為之一振。

顧安又告訴永微,這名叫張靜芳的保姆來自城南的鄉下,各種背景資料與她提供的證件也是吻合的,令人詫異的是,她曾經服務過的幾戶東家,都對她讚不絕口,說她在家務活方麵利索又仔細,且手腳幹淨,從沒有過不規矩的前科。

唯有一點奇怪的是,她最後服務的那戶人家的主人說,芳姐是突然辭工的,算是違約了,而且還賠了好大一筆違約金。

顧安搔了搔後腦勺又道:“我們之前是這樣理解的,這芳姐口碑太好,宋太太要挖人牆腳,便幫她支付了這筆違約金。”

“但是前天經過調查,我發現就在她辭工的前一天,她的銀行賬號上突然多了十萬塊錢!”小鷗說著在顧安的辦公桌上得意地敲了敲。

永微愕然,再好再能幹的保姆,東家也沒有預支十萬的必要。

“這芳姐說起來,身世還挺可憐,有個兒子幾年前因為失戀跳樓,性命倒是沒丟,卻斷了雙腿,這後半輩子是吃定了爹娘。”小鷗道。

“芳姐出來做保姆,那兒子誰照顧?靠她老公嗎?”

“別提她那個老公了,也是個沒腦子的,半年前涉嫌組織賣**嫖娼,也就是我們說的‘皮條客’,被抓了起來,鋃鐺入獄不說還罰了一大筆,現在她兒子是由老外婆在照顧著起居。”

“那麽,她這十萬塊錢是由哪裏打過來的?”永微問。

“這正是離奇的地方,十萬塊錢是從一個境外賬戶打來的,要追查也頗費周折。”顧安說著突然看著小鷗笑道,“正巧今天負責偵查一個境外電信詐騙案的同事要去銀行查賬戶,我讓小鷗跟著一起去,主要是查看芳姐的賬戶。”

“哎呀,這一去我可是大有收獲,你們猜芳姐那十萬塊錢哪來的?”小鷗說得眉飛色舞,不像在匯報案情,倒像在台上說書,“你們怎麽都想不到的,那錢是從香港匯來的!”

“香港?什麽人打給她的?”顧安坐直了身子。

然而小鷗卻像故意要賣關子似的,並不馬上回答,將手中那隻顧安不要的生煎包往自己嘴裏送,永微和顧安隻得耐著性子等。

哪知,生煎包這東西一口咬下去,突然汁液橫飛,小鷗伸長了脖子尖叫起來:“啊,我的衣服!”

永微忙給她遞上紙巾托住了,隻望她快點步入正題。

終於,她鼓起腮幫子往下說了起來:“我馬上查那個香港的戶頭,賬戶的主人姓楊,名叫楊貴濤!”小鷗又抽出一張紙巾擦拭她的衣角,邊擦邊道,“你說奇不奇怪,這個賬戶上所有的錢,都來自一個小貿易公司,這公司雖說規模不大,但它竟然就是宋敬亭在香港的總公司名下的子公司!”

“宋家的人?”顧安瞪直了眼睛問。

永微聽了這話不禁脊背發涼,呆坐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也就是說,給保姆打出的這十萬塊錢,最終來源是宋家。”

“等等,你說這賬戶主人的名字叫楊貴濤?我忽然想起一個人……”顧安忽然擊掌叫道:“是她,她的名字就叫楊貴蓮,和楊貴濤一字之差!”

“天,不可能啊……”永微喃喃道。

永微記起來了,那天去房管局辦理過戶,宋太太簽名就清清楚楚寫著“楊貴蓮”三字。

“是啊,這楊貴濤和楊貴蓮是姐弟關係,也就是宋宵的舅舅呢。”小鷗說完,突然拿起顧安麵前的茶杯,兀自喝了一大口。

這時,有同事過來叫顧安的名字,他必須去忙他手頭的案子了,離開的時候,趙小鷗自告奮勇道:“你去忙,永微姐讓我來送。”

永微在陽光裏同小鷗道別,連日來都睡得不好,眼睛便受不得強光,她拿一隻手掌心擋在額頭。

“永微姐,你要保重身體,千萬別再胡思亂想了。有的人並非你想象中那樣簡單。”小鷗突然用一種憂心忡忡的眼神看著她,“我們有紀律,一些事情還不方便告訴你。”

“正因為是不簡單的人,所以,這起車禍也必定藏著很多不簡單的原因,不是嗎?”永微說著苦笑了一下,她想,小鷗之所以會同她說這些話必是因為受了顧安的影響,無非委婉地提醒自己不要再犯“被害妄想症”。

出乎意料,小鷗卻道:“其實我並不完全同意師父的看法,我有我自己的判斷,為這個還和師父爭了幾回。”

“哦?”永微對她的話產生了興趣,“居然連師父也不相信?不怕他把你逐出師門?”

“不怕不怕,實話告訴你,我並不想留在這裏當刑警。”小鷗突然衝永微做了個神秘的眼色,又小聲道,“我費盡周折來這裏,隻是抱著學習的心態,我其實是想要做一名私家偵探。”

永微吃了一驚,覺得這丫頭還真不尋常。

這時,小鷗的手機響了,永微聽到她背過身去小聲說:“好,馬上來。”

永微猜到是顧安在催她回去辦公。

一路上,永微回想著剛才那趙小鷗的神氣,像是同顧安早已不分彼此了,不然也不會隨意拿著顧安的水杯喝水,而顧安呢,自打小鷗出現,就顯得很不自然。永微本沒有八卦的念頭,而且也並不討厭小鷗,相反,她突然發現小鷗是一個很可愛的姑娘。隻是,為蘭娣著想,她仍是心有不甘。

永微把手伸進上衣口袋裏,那裏揣著張字條。是顧安幫她找到的有關周放的所有的信息,包括周放目前在南潯的住址。

她方才對顧安說手頭有個急活,倒並不是出於借口,事實上這幾天她一直在抓緊趕著那一幅宋人絹本團扇,她要盡快完工,因為她打算近日出趟遠門,目的地就是南潯。但是現在,因為突然冒出一個“宋宵舅舅”來,所以,永微還得跑一趟宋家,她要當麵鑼對麵鼓地找宋太太論個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