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舊年如夢

One

第一次見到你就是大年初一,那時我還小,迷信著大人口口相傳的各種禁忌和預言。

母親說新年交了好運,代表一年都有好運。所以我想,在新年第一天遇到你,是不是代表這一整年我們都將息息相關。

後來,我便渴望新年,渴望你出現在我家。

很多年以後,我長成了相信科學的唯物主義者,唯獨你,成了我青春恒久不變的迷信。

你比我大兩歲,初見遇見你是你跟著你媽媽來我家拜年。你媽是一個讓人過目難忘的女人,她有著漂亮的唇形和尖俏的下巴,穿一件白色的貂皮上衣配著紅色的過膝包腰皮裙,一點也不像我認識的那些普通的家庭婦女,我看她一眼,便覺得她美得讓人移不開目光。

當然,跟在她身後的你也沒有給她丟臉,你穿一件牛仔小外套,戴一頂黑色的折邊式毛線帽子,小潮人一個,我不禁羨慕地看了你幾眼。

父親喊我給你盛飯,當時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怎麽回事,竟然不小心打碎你的碗,父親瞪了我一眼,眉頭皺了起來,好在這種日子裏他是絕對不會輕易發火的,更何況你適時出聲:歲歲(碎)平安,這是好兆頭。

在長輩麵前,你永遠比我機靈,隨便說句話,就像是蜜裏泡過的,皆是討人喜愛之詞。

我對你投去一個感激崇拜的目光,你斜了我一眼,便冷冷地把頭偏向一邊,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那是不屑的表情。

那一眼固定了我們以後的相處模式,很多年,你都像太陽,我在暗處,用我的目光長久地追逐著你。

我家與你們母子的淵源,我是在後來從我媽零碎的述說中拚湊出來的,你那個美麗的媽媽曾經與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相愛懷上了你,你生下不久後生了一場重病,你爸在你生死悠關之際扔下了你們,你媽當時根本拿不出那麽多錢為你交付昂貴的醫藥費,醫院自然是不肯收你了。

當時我媽就是那家醫院的醫務主任,她見到這個在長椅上哭得肝腸寸斷的女人,心生同情,為你們墊付了一筆對於我家來說也不算小數目的錢。

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兩年後,你媽居然帶著劫後餘生的你,嫁到了在當地頗為富貴的蘇家。那個男人胖胖的,除了一個蘇姓值點錢外,與你媽一點也不般配,但是他對你媽好,容納了她的過去,也視你若親生,後來他們為你添了一個妹妹。

按道理,你應該排斥這個搶走了你母愛的小孩。誰知你待這個妹妹溫柔細致,她是命好的人,沒有經過你那樣的跌宕起伏。嬰兒時期,她喝牛奶,是你一口口喂的,幼兒時期,她的小手隻讓你牽,她學會說話時喊的第一聲是哥哥。

我有時候懷疑,正是因為她從出生奪走你全部目光和寵愛,從此你隻看到一個她,再也看不到別人。

Two

我見過你妹妹蘇韻一次,她有著圓圓的小臉蛋,皮膚白得近乎透明,穿紅色荷葉邊襯衫配黑色的小波點裙,一看就是被照顧和教養得很好的小孩。

她在你媽的指引下叫我帛央姐姐,聲音軟軟糯糯,笑起來的時候,有一邊小指大小的酒窩,讓人意外的是,她主動端了一盤葡萄過來讓我吃。

不愧是追隨著你的腳步長大的小孩,在討人喜歡這方麵,盡得了你的真傳。

連我都忍不住對你媽誇她懂事。

你媽卻說:“帛央,看來這丫頭挺喜歡你的,平常除了她哥哥,她可沒有給別人端過水果。”

那天,你媽跟我說了你們兄妹的很多趣事,楚聿凡,你有五分像你媽媽,另外五分應該像你生父,你生父也該是外貌出色的人。很多年,我的眼睛裏沒有風月,隻有你。

連你媽都知道你在學校很受女生歡迎,你是多麽聰明的人,不過分與人親近,也不刻意同人疏離。女生們主動向你示好,得不到回應,便設法去討好那個被你嬌寵的人,也就是在你們學校的附屬小學讀三年級的蘇韻。

你媽告訴我,有個女生帶了一大罐進口糖果送給蘇韻,問她“你哥哥喜歡什麽?”

蘇韻當時想也不想地答:“喜歡我。”

女生說:“那除了你呢。”

“你問這個幹嗎?反正他又不會喜歡你?”

“為什麽?”

“因為你長得太醜了。”小丫頭直白地吐出這一句,然後吐了吐舌頭,扮了個鬼臉,抱著糖果跑了。大概這就是年紀小的優勢,說了什麽話也能用一個“童言無忌”擔著。

那個女孩哪裏受過這樣的羞辱,就這樣被說哭了。

而我看著眼前的蘇韻,她那麽天真無害地趴在我的腿上,側著小臉問:“帛央姐姐,你認識我哥多久了?”

“八年。”這個數字不假思索就從我的嘴中吐了出來,我幾乎被自己嚇了一跳。

“哇,和我出生一樣久呢。”小家夥感歎著,又想起什麽,說“帛央姐姐,我哥是不是很帥?”

“呃……”這個問題讓我莫名地感到尷尬,而更糟的是後麵的話還沒說出來,門口就傳來了開門聲,你就在這個時候回來了。看到我似乎沒有太多的驚訝,隻是衝著我點了點頭,然後對突然站起來向你奔過去的蘇韻說:“在聊什麽呢?”

There

後來,阿英問我,你認識了楚聿凡那麽多年,就算沒把他拿下來,也該發生點轟轟烈烈的故事吧。

阿英是我最好的朋友,擁有那樣平凡名字的阿英卻是個美女,我有時會想,如果我是她,是不是就能與你匹配,能與你相愛,而不是和你隻能用一個冰冷的漫長的相識日期串聯起關係。

我記得那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你戴著一雙淺紫色新手套來我家,一身風雪。我趁沒人注意悄悄地把它們藏了起來,臨走時,你四下張望了幾眼,媽媽問你是不是忘了什麽,你笑著說,沒有。

直到你離開,我也沒有主動還給你。

然而沒想到的是,這件事被你母親知道,你母親又在無意間和我媽聊到這件事上。

夏天來臨的時候,媽媽給我曬衣服,看到櫃子底下那對紫色手套時,手套已經有些舊了。

“李帛央,這對手套是哪來的?”這是我媽對我質問的開場白,而那雙罪惡的手套此刻正靜靜戴在她手上。

“撿的。怎麽了?”我感覺到頭皮有點發麻。

“撿的?我怎麽記得是聿凡的。”

“是他的又怎麽了,他不要了就給我了唄。”我隨口搪塞道。

“李帛央,你還說謊,人家楚阿姨都說了那手套忘在我家了,聿凡沒好意思說,我後來把家裏找遍了也沒看到,原來是你藏起來了。”媽媽生氣地說。

“媽,不就一雙手套嗎?你跟我發什麽火呀。”

“你這是什麽態度,李帛央,你給我跪下。我沒給你買手套嗎,說說你為什麽要偷人家手套?”我媽這次上升到了體罰。為什麽?我說不出來。難道要說因為我喜歡楚聿凡,藏起手套等他主動來找我,說我躲在被子裏偷偷戴過這雙手套。

看到媽媽憤怒的樣子,最後我低下頭:“我還一雙新的給他,去向他道歉行了吧。”

Four

夏天高溫三十七度,我卻十分奇葩地買了毛線球蹲在房間裏對著書本偷偷學織手套。

那毛線也真是怪,明明店家說是上好的羊毛線,可是在我手裏卻像亂麻,纏繞,鬆開,再纏繞,一直纏進了我的心裏。整整四個月,那雙手套終於能看出像一雙手套了。

我把手套給你的那天,天空下了一場雨,天氣冷了起來。那天我特意打扮了一下,穿著一條淡紫色的裙子,我很少去你的學校,盡管從我們學校走過去不到30分鍾路程,在此之前我對你的非分之想僅僅止於想。

一個人想念另一個人時,心中會勾勒出無數見麵的場景來。可是那些勾勒的場景都與我見到你時不同。我把裝手套的小紙袋遞給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你拿出來一看,說:“這是什麽?怎麽這麽醜。”

這句話,無端讓我想起了你的妹妹蘇韻,想起她對喜歡你的女生說“反正他不會喜歡你,因為你長得太醜了”。

你們啊,果然是兄妹。一樣的刻薄。

一句話就讓試讀靠近你的心在這寒冷的冬日裏縮回了原地,:“我媽說你在我家丟一雙手套,這不,奉命來賠給你,你不要就扔了吧!”

說完,我已經沒有勇氣再多待一秒,你卻在我走兩步後突然喊住我:“帛央。”

是了是了,那是第一次,你這樣叫我的名字,我都要忘了我有一個那樣好聽的名字,它從你口中喊出來,就好像為夜行的錦衣打下一束柔光。它貼在我身上,照拂著我,我不由得緊張起來,出口卻幹巴巴的“幹嗎?”

“手套我收下了,謝謝!”你看著我,像隔了萬水千山,“你能幫我個忙嗎?”

你從來沒有用這種口氣同我說過話,那一秒我知道,無論你接下來讓我做什麽,我都沒有辦法抗拒你,但我不能告訴你這些,隻能擠出一個笑,“有什麽能為你效勞?”

你告訴我你媽要和蘇叔叔結婚十周年紀念要出國旅遊幾個月,蘇韻不肯跟著去,而你即將高考,沒有時間照看她。你希望我有時間能去你家陪陪她。你說:“帛央,蘇韻很喜歡你。”

又是蘇韻。感覺就像養在深水裏的魚類,忽然就遊上來,吐一個泡泡。我的心,是泛起一圈圈漣漪的水麵。

而在這漣漪裏我居然找到了一個讓自己突然開心起來的點,我開心於你讓我走進了你的世界,不是一年一次見麵,不是餐桌上,父母麵前的客套寒喧。

在你的目光裏,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說好。終究是被自己心中那點渴望打敗了。

Five

在真正接觸蘇韻之前我都不能想象世界上還存在這樣的小孩,吃東西的分量永遠是點到即止的,和我談話的內容都是卡裏路和減肥這樣的話題。我很多次都懷疑,她的靈魂裏是不是住了一個大人。

你拎著從外麵打包的比薩回來時,我正在蘇韻房間看著她寫作業,你站在餐廳,眼睛卻透過打開的門看向了我們,說:“我打包了吃的,你們去洗手過來吃。”

蘇韻用鉛筆撐著臉,大聲地控訴你:“我才不吃,哥,你是不是成心想讓我們長肥?”

我趁此機會從她那個堆滿了少女玩具的房間走出去,站在離你大約五步之遙的地方對你說:“今天我路過冰淇淋店,看到兩個小孩因為搶冰淇淋吃而打架。”

你看向我,等著我說下去。我看了看蘇韻的方向,放低了音量:“一般小孩對食物都是沒有抵抗力的,他們即使肚子吃飽了,也要握一份在手裏才甘心。但蘇韻,你不覺得她有點反常嗎?”

你笑笑:“估計她這是受我媽的影響。不過,凡事有節製不是一件壞事。”

我本來想說這樣下去小心她以後得胃病,但轉念一想,算了,我跟你爭執這個幹嗎,她又不是我妹妹。

周末你去補課了,從不下廚的我心血**準備給你做份午餐,開了你的電腦查食譜,誰知不小心點開了一個博客地址。

我沒有快速關掉它是因為博客背景的那張雪景圖,一眼就看到了茫茫白雪裏小小的木頭房子,房子旁邊的大樹被積雪壓得白了頭,一點點綠葉在雪的縫隙裏若隱若現,是夜,路燈透出桔色的光。讓我想起我們相遇的冬天。

不過我很快從背景上移開了目光,因為我在上麵看到了你和蘇韻的照片,接著,我才發現這是一個點擊率上了十萬的博客,這,也是你的博客。

點擊率高的原因很簡單,你在博客上麵PO了很多你和蘇韻的合照,我不知道這些照片是誰幫你們拍的,每一張照片都構圖精巧。光線,顏色,服飾搭配……一切恰如其分。你的臉,你的笑容,甚至你皺眉眨眼都精致完美。

你在照片下麵說,你要寵著你的小公主,把你們之間的點點滴滴記錄下來,以後等她出嫁的時候,告訴那個男人她就是這樣被你寵著長大的,誰也不能欺負她。

很多網友在你的博文後麵留言,有人讚美你的美,有人說蘇韻可愛,有人羨慕你們兄妹的感情,有人表達想擁有一個你這樣的哥哥的願望。

我就像著了魔般,一頁一頁地翻下去,連蘇韻什麽時候出現在我身後都不知道,直到她那個軟軟糯糯的聲音響起:“帛央姐,你怎麽在我哥房間,你還開了他電腦,我哥最不喜歡別人動他東西了。”

那個被所有人都羨慕的小公主此刻虎視眈眈地站在你的房門口,用一種守護者的眼神掃視著我。

我放下鼠標,對她扯出一個幹澀的笑容:“是你哥讓我用他電腦的。”

“真的嗎?”她探著頭,“那一會等哥回來,我去問他。”

“不要。”我走過去,扶住她的肩:“如果你不問他的話,一會帛央姐姐帶去動物園玩。”。

“我不去。”蘇韻朝著扮了個鬼臉,然後甩著我幫她編的兩條小辯子走了。

我當時心裏隻有一個念頭,絕對不能讓她告訴你我動了你的電腦。

我在她走進自己房間時搶先一步把她的門關上,她掙紮著捂著她的耳朵不肯好好聽我說話,我急得舉起了手,手還沒有落下卻先聽到了她的哭聲。

真巧,你回來就看到了這一幕,我還沒來得及解釋,確切地說你根本沒有要聽我解釋的意思,想也沒想就上來捉住我的手:“李帛央你幹嗎?我是讓你來陪我妹妹的,不是讓你來給我惹事的。”

這句話讓我的心徒然冰涼,我不知哪來的力氣甩開你,“要陪你自己陪吧,她又不是我妹妹,還真把我當你家保姆了。”

我忍著眼淚從你家跑了出去。

Six

楚聿凡,你追上來時我正要跑過馬路,一把力道把將我拉了回去,你似乎歎了口氣,幽幽地說“小心車子”。

“不用你管。”其實我注意了那輛公車停在了不遠住的站台等乘客,沒有開過來,而我被你的力道一拉,幾乎貼在了你的懷裏,似乎聽到了心跳的聲音,不知是你的還是我的。

你痞痞地說:“我就想管你。”

說完,輕輕地擁住我的肩膀走到了人行道。

回想起來,這竟是你對我說過最動聽的話。

有些人一個眼神、一個擁抱、一句隨口說出的話就叫你懷念一生。

霓虹燈光交相輝映,這城市那麽喧囂,你是我舉目張望的終點。可人行道旁有那張電影海報還是閃進了我的視線,我對你說:“楚聿凡,你帶錢了嗎?請我看部電影?”

那是一部叫《我腦海中的橡皮擦》的韓國愛情電影,裏麵有段台詞,後來被我記在了一直隨身攜帶的本子上:我的記憶好像一張紙上用鉛筆不停塗抹的字,橡皮擦輕輕將字跡擦去,然後,什麽都消失不見,記憶也隨之不見蹤跡。直到,直到有一天,我的記憶,有了你的名字之後,一切,生活才有了意義。

那天發生的事情,卻永遠無法像橡皮擦那樣從我的人生裏抹去。

我們看電影院的那一百二十分鍾裏,有幾個小偷趁機潛入了你家,展開了一場蓄謀已久的偷竊,他們趁著你媽和蘇韻的爸爸外出之際,在附近潛伏已久,終於等到下手時機。。

等你回去的時候,你家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洗劫一空,你當時腦海中隻剩下兩個字:蘇韻。

你都忘記了報警,嘴裏不斷地喊著這兩個字,無人回應。後來你找到了她,她被人塞住嘴巴瑣在了衣櫃裏。

蘇韻死了,不是死於小偷之手,而是死於心髒病發。

直到這時,我才通過母親輾轉得知,她患有先天性心髒病,正是因為這個病,她厭食,吃東西很少吃多餐。也正是因為這個病,你的父母才遠赴國外尋找救她的機會,更是因為這個病你才可憐她溺愛她想把一切的好都給她。

我跟著我媽給你送了一些水果的過去,你瘦了不少,喊了一聲阿姨,卻沒有對我說一句話。我張了張嘴,叫了一聲你的名字,你卻像沒聽到般,在我的麵前沉重地轉過了身。

那個瞬間,我仿佛看到了生命裏無盡的冬天。

我知道,我們再也沒有這樣的冬天了。

楚聿凡,你恨我,即使你不開口,我也知道你恨我。你心裏一定在埋怨我咒我,如果我不惹蘇韻哭,如果我不發脾氣跑掉,如果在你追來後我沒有突然提出讓你陪我看電影,任何一個如果成立的話,小偷都沒有乘虛而入的機會,蘇韻也不會發生意外。

而我還以為,我就要打開通向你的那扇門,最後卻聽到它對我永遠關上的聲音。

我沒哭,我想過完這個冬天,再看一場雪,我就離開。

隻是,這個冬天,你沒有再來我家拜年。從正月初一到十五,鞭炮的聲音響了一遍又一遍,我呆呆坐在窗前,看著天下起了雪,雪又融化了。你沒來,你一直沒來。

你終究是不想,再多看我一眼。

那好,我走。

我去遠方,隻要不回來,隻要不見你。

Seven

我去了隔著家鄉隔著你一千多公裏的城市,那裏因為地處南方,四季溫熱,氣溫變化很小,讓我常常產生一種錯覺,仿佛時間從未流動。

如果不是阿英打電話給我,我都不知道春秋已經走過一輪,就要過年了。

這是一個沒有任何期待意義的新年,這不是我的新年。

我的新年已經全部丟失在舊年。

而,舊年如夢。

我跟阿英說:“真沒想到,南方的冬天也會這麽冷,骨頭縫裏都像塞進了風。”

阿英說:“靠,真矯情。冷你就回來吧!”

“不!”說完這個字,我的眼淚就大顆地砸下來。

我媽給我打了一筆錢,她也電話裏幾度聲音哽咽:“帛央,你回來吧,那件事不怪你,我有次遇到聿凡,他也說不怪你了。他說今年還給我們家來拜年。”

在聽到你的名字的那一刻,我握著手機的手便不可抑製地抖了起來,而喉嚨裏像是塞了一枚酸果,它讓我說不出話來。可我心裏清楚地知道,楚聿凡,即使你不怪我我也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那天我無意間自動登陸了你的博客,我從博客上知道的,除了公開日記裏那些美麗的照片和煽情的文字外,還看了一篇上瑣的日記,楚聿凡,你一定不知道,我最早得知蘇韻的病不是在她出事後,而是在你的那篇日記裏。

命運賞賜給你的,你不能白拿,它可能會向你要走更多,不然,誰能相信那個有著良好出身,被所有人羨慕命好的小女孩是病到隨時有危險的人。

未等我消化這個事實,下麵的內容突突地跳進了我的眼裏:

——上次我不小心聽了我媽和蘇叔叔的談話,她說我出生時差點重病夭折,醫生預言我活不過二十歲。

你已經從蘇韻得病的事講到了你自己,不知道為什麽那些宋體五號字好像突然變形,拉大,像深海裏的水從黑夜裏覆上來,落在了我的手背上。我使勁地擦了擦眼睛繼續看著屏幕。

——蘇韻小小年紀就被病魔纏住,現在又輪到了我。這算不算這是命運出的選擇題,它讓我們兄妹還有一個能留下來。不是我,就是她。

蘇韻,你放心,不管哥哥能活多久,都要讓你活下來,用我的心髒延續下去……

因為蘇韻的出聲打斷,這篇日記我隻來得及看到這裏便手忙腳亂地切掉了頁麵,我的慌張並非因為被她撞見我在動你的電腦,而是我無法承受這一切,無法承受我努力靠近的人,我唯一愛過的人,有一天會從這個世界消失。

因為這樣,我的情緒才會失控,可我從來沒有想過真正傷害蘇韻。

一直以來,我羨慕蘇韻,也嫉妒她,可每當我想起你,想起她是你疼愛的人,我便心軟下來。唯一一次例外,是後來明明知道她的病,自私任性地提出了讓你請我看電影的要求,把年僅8歲的她一個人留在了家裏。

即使那時,我也從未想過會因此,讓你失去她。

林聿凡,你在電影院裏輕輕牽了我的手,目光裏的溫柔讓我恍惚。隻是,如果我知道這溫柔將以我們餘生不能相見的代價交換,我寧願它從未存在過。

可我並不知,不知這場電影,演的是,我和你的,曲終人散。

後來,我總是做夢,夢到那個電影院,夢到你,和那些永無止境的冬天。

Eight

你家出事之後,我變得鬱鬱寡歡,終日像個影子遊**在家,我媽不忍見我這樣下去,主動來找我談心,我開口問她的第一句話是:媽,你們醫院曾有醫生預言楚聿凡活不過二十歲是嗎,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媽聽先是驚愕,而後她篤定地說,沒有這回事。並將我好罵了一頓。

楚聿凡,其實我也不相信,不相信那樣的事情會發生在你身上,可是我又隱隱擔心。

我媽不會騙我,那麽你為什麽會編出那樣一篇日記?

帶著這樣的疑惑,我又去了一次你的博客,那個博客已經廢棄了,沒有人管理,我原本想花錢請人來破解你的密碼,那篇沒有看完的日記也許能給我答案。

但是在此之前,我先接到了我媽的電話,她說你身體不舒服,去她們醫院做了個全身檢查,根本沒什麽問題。並叮囑我以後不要再傳些子虛烏有的事,叫人聽了不高興。

我連連稱是,一顆心安安穩穩落了下來。

我媽以為我隻是八卦,問:“你還想知道什麽呢?”

我什麽都不想知道了。楚聿凡,原來,對我來說,隻要你平安健康,一切都好,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將永遠不必知,那篇我沒看完的日記裏你寫了什麽。

你寫你從母親與蘇叔的談話中得知自己活不過二十歲的消息,震驚得幾欲落淚,那些場景和感受那麽逼真,卻隻是你前一天晚上做過的一個夢,你連自己都不敢相信。

人的情緒很容易受到環境的影響和製約,因為你太過緊張你妹妹的病,你害怕失去她,所以你做了這樣一個夢,一個可以用自己的犧牲換取她幸福的夢。

可是,你也夢到了自己的幸福,你把這份幸福寫在了那篇日記的結尾。

你說:“我想寫這篇日記的原因是這一晚做的夢前半部分雖然有點沉重,後半部分我卻希望能變成現實,因為我夢到了帛央,冬天,她穿著一件喜慶棉襖,站在她前門前的紅色燈籠下,對我笑。

她的眼神裏沒有了主人公的睥睨,也沒有過往的敵意,她說,楚聿凡,你怎麽才來,我等你很久了。”

那是你的夢。

是我不曾知曉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