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島在雲煙更深處

One

宮嶼皺著眉頭,看著那個少女端著一隻微微泛黃的粗瓷碗緩步走來,輕輕扣在他麵前簡陋的木桌上。

碗裏的**比咖啡的色澤濃鬱,比純粹的黑又要稍淺一些。還沒入口,那股熟悉的苦澀到令人惡心的味道已經騰空隨著冒出的熱氣撲麵而來,讓宮嶼想要掩鼻而逃。

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多少次了,多少次悶頭喝下這一碗碗**,他的全部的理智都對自己說,喝下它。他所有的感官卻都在反抗,拒絕它。

“趁熱喝吧!”少女的臉在揮之不去的熱氣裏淡而又強烈地存在著。

“我不喜歡這個碗,能不能幫我換一個來。”他看著少女淡淡的眉眼,固執地站在那裏要親眼看他將這碗中藥喝完才肯走的模樣,隨便找了一個理由。

“這裏唯一的那隻白瓷碗前兩天已經被你打破了,以後這就是你用來喝藥的碗。如果你再打破的話,我隻能拿砂鍋代替了。”她說話並沒有多餘的表情,威脅時該有的表情,或者嘲諷,或者嫌棄,或者斬釘截鐵,都沒有。卻如重錘擊在他心上,她提醒著他,他現在落魄在這個連一隻看上去像樣點兒的碗都找不出的地方,他已經不再是那個錦衣玉食,銀屏金屋,光車駿馬的宮家少年。

如今的他空餘一身病弱和作不了任何用途的孤傲。

優渥的生活養成了他挑剔的習慣和刁鑽的性格,初次來到這裏的時候,他歇斯底裏,打碎了她端來的藥碗,瓷片在地上四分五裂,藥液濺了她一身。

她不惱,靜默地俯身收拾。

完後,對他說:“我再去煎一碗來。”

不出多時,一模一樣的藥汁又端來一碗,這樣反複幾次以後,他換了招數,然而沒用,他早知道,任何招數對她都沒用。

Two

她叫商陸,和一種植物同名,可作藥。

她出現在他生命裏的前一天夜裏下過雨,庭院裏那些喜陽的花卉被打落了不少,濕答答地鋪在地上,那是兩年以前。

她是夏醫生帶來宮家的,那時他家住在沿江的別墅裏,夏醫生隻年長宮嶼幾歲,一家世代從醫,他母親曾是宮家的家庭醫生。

宮嶼從小熱愛擊劍運動,在省市級的比賽中拿過很多大大小小的獎項,並得過男子個人花劍冠軍,可謂成績斐然,他17歲原本可以進入國家隊,卻在一次比賽預賽前感到身體不適,隨後被查出患有血小板減少症。

夏醫生帶商陸過來正是因為宮嶼的病,宮嶼在得知這種病需要持續用藥物治療和調養後,鬧起了大少年脾氣,拒絕服用夏醫生給他開的那些味道奇怪藥。

宮家大得有些曲折,商陸跟在夏醫生身後,淡的眉,怯生生的眼,明明對這個豪華的家充滿了好奇,卻一刻也不敢舉目張望,直到那個穿著棉質睡衣臉色蒼白卻依舊難掩俊美的少年出來在正前方的視線裏。少年的眼裏有著沒來由的厭惡,和一點點探索。

夏醫生問:“宮嶼,今天好點了嗎?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沒有。”他答得飛快。

“我來介紹一下,這就是我跟你提到過的那個病人的侄女,她叫商陸,她嬸嬸患病怕拖累親人,死活不肯去醫院,兩個月前病情惡化,不幸去世了。”

真好笑,他用心良苦地找人來,就為了威逼他,和他講一個諱疾忌醫的故事。

宮嶼在心裏冷笑一聲:“那又怎樣?”

“宮嶼,你這樣,你媽會擔心的。”夏醫生語重心長。

傭人就在這個時候適時的將煎好的藥端了上來,宮嶼皺著眉,忽然指著盤子裏那碗用精致小碗盛的藥湯對一聲不吭的少女說:“既然你是夏醫生找來勸我喝藥的,那好,如果你敢喝,我就喝。”

“宮嶼,你這是……”麵對這種不合乎常理的要求,夏醫生想說什麽加以阻止,然而那個從走進來起沒有說過一句話的少女卻飛快地走過去,悶頭將碗裏藥悉數的灌下,然後雙手托著碗,一直走到宮嶼麵前:“你喝。”

There

不久後,宮嶼忙碌的母親從傭人那裏得知了此事,便通過夏醫生,抽空請商陸到家裏見了一麵。

沒人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麽,隻是自此以後,商陸一有時間便出現在宮家,很盡責的為宮嶼煎藥,送藥,監督他服藥。頭幾個月,宮嶼冷著臉,眉頭緊皺,厭惡都寫在眼裏,落在行動上,他極盡所能嘲諷她,趕她走。

她性子淡,又總是悶聲不吭,像拳頭砸在海棉上。他知道她求財,便背著母親,將過往一次擊劍比賽得來的獎金兌現,甩在她麵前的桌上,讓她拿了走人。

她搖頭,這次她開口說話了,她說:“你病好了,我就走。”

他煩她總是和他提起病和藥兩個字:“說吧,你賴在我家到底有什麽陰謀,是不是貪圖我家的錢?我告訴你吧,就算你不走,在這裏也非親非故的,說白了就是一個下人,宮家的一切和你半毛錢的關係都沒有。”

“我隻是做我該做的,藥該涼了,喝吧,我一會來收碗”第一次她沒有盯著他,轉身走了出去。

那一次宮嶼說得暢快,心裏舒服了不少。苦澀的中藥喝在嘴裏,也好像沒那麽難忍了。

他以為那個少女鐵石心腸無堅不摧,卻在某一日無意看見她蹲在花樹下,將半個頭埋於雙膝,他想走過去嘲笑她兩句,卻不期然看見,她麵前的地上暈開一小片濕跡,她聽到腳步聲,飛快地別過頭去,用袖子掩住了眼睛,她竟然在哭。

後來,他對她態度好了很多。

有時,還會和她聊聊以前在學校裏的趣事,她是一個很好的聽眾,沉默,有時也會配合他微笑。

然而,好景沒有太長,宮家出事了,宮嶼母親的公司落入商業陷阱,在兩年後正式破產,虧掉一千多萬,因此欠下累累負債。

別墅不得已被變賣,新房主搬來他家那個周末,母親不堪重負墜樓了。

也是在那時宮嶼才知道,母親的公司兩年前他剛查出生病的那段時間就已經出現了虧空,她一直在苦苦支撐,尋求起死回生的方法,也是因為這樣母親無瑕顧看鬧大少年脾氣的宮嶼,商陸就在這個時候適時出現了,宮母調查了這個女孩,發現她家境貧寒,背景幹淨,便有意將她留在兒子身邊。

大概是早就想到有這樣一天的。

而宮嶼全然沒有發現這兩年母親一日比一日忙碌,一天比一天憔悴,沒發現有一段時間他們家飯菜口味變了,傭人走了。沒發現那個女孩為了調理他的身體又讓他跟上營養,每天研究養生食譜。

Four

家變和母親的離開讓宮嶼受到了巨大衝擊。

這段時間,除了夏醫生來看過他之後,沒有人向他伸出援手。唯獨那個被他曾棄之如敝履的少女站在他身邊,在他無家可歸的時候,說,跟我走。

而彼時的宮嶼比最初生病時更敏感易怒,他紅著眼朝她吼“跟你走?走去哪?你自己走吧,我不用你管。”

可她一直是那樣固執的人,固執地站在他身邊,說:“你媽在我無助的時候收留過我,我也不會放任失去親人的你不管的。”

之後,宮嶼才知道她本是個孤兒,跟著叔叔嬸嬸,後來嬸病故,叔叔遠赴新加坡工作,很多年沒有回來。便空餘一個房子,是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兩居室,桌椅破舊,家具寥寥無幾,臥室的門壞了就用一塊破舊的布簾子隔著,唯一的電器是一台小小的彩電。

他初次踏進她家時,邁了腳又想退出,根本就掩飾不了嫌棄:“這,能住人嗎?”

她推開主臥沒壞的門:“以後你就住這間,我已經收拾好了,不會很髒。”

他陰陽怪氣:“商陸,現在你同情我是吧,生活在這種地獄一樣地方的人,憑什麽同情我?”

商陸愣了一下,慢慢地說:“因為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從一個地獄踏入另一個地獄,而是從天堂跌入地獄”

他一時語塞。

這一年他19歲,她18歲。均已成年。

直到後來,他才知道,比跌入地獄更可怕的是愛上一個人,無法給她天堂。

宮嶼的病一直靠斷斷續續地吃藥穩定病情,沒有辦法完全根治,家變以後,商陸仍舊保持著為他熬藥、送藥、目送他服藥的習慣。

這廝又開始不領情,摔碗、發脾氣、找理由。周而複始。

有一次,夏醫生來看他,問他未來有什麽打算,他才發現自己除了會擊劍,一無所長。就像一個廢人。

但他仍舊挑著眉,說:“我要重新回到賽場。”

夏醫生說:“宮嶼,你的病不適合重新回去。”

宮嶼一直不喜歡夏醫生,隻覺得他年紀也沒有比自己長幾歲,卻偏生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老練又世故。但說到底是他的醫生,當他發現夏醫生的帽子忘了帶走時,還是撿起來幫他送了過去,就因為這樣他聽到了同樣送夏醫生下樓的商陸和他的談話。

夏醫生說:“商陸,也隻有你受得了宮嶼那小子。”

“夏醫生,你別這麽說。”她像忽然想起什麽,“對了,上次麻煩你幫忙打聽的事怎麽樣了?”

夏醫生頓了一下,如果這個時候宮嶼站在他麵前,一定能看到他眼裏的擔憂和疼惜,他說:“這句話我本不該說, 但是商陸,你上次的話讓我很震驚,我真的不希望……”

“不用擔心,我已經成年了,我有分寸的。”商陸對她笑了笑,也打斷了他的話。

夏醫生歎了口氣:“如果我是宮嶼,我絕不會讓自己成為你的累贅。”

“你答應我不告訴宮嶼的。”商陸口吻嚴肅了幾分。

宮嶼聽得一愣一愣的,想要衝上去質問他們究竟瞞著自己做了什麽,但最終還是忍住了。隻是,將手中的針織帽子揉作一團。

像少年敏感的心。

Five

那天回去之後,商陸依舊什麽事也沒有發生的模樣,在廚房做飯。

廚房很小,最初,宮嶼沒有走進去,而是環著雙臂倚在門邊,冷不丁地問:“你和夏醫生是不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

“沒有啊!”她停下手中的動作回頭看了一眼,然後把削了皮的土豆洗淨,撈出來放在案板上,“怎麽會這麽問?”

“你說謊,我都聽到了,他勸你甩掉我這個累贅是嗎?他心疼你是嗎?”宮嶼加大了聲音,並未發現現在的自己眼裏的妒火多麽熾熱而旺盛。

“你想太多了。”這時,商陸開始切菜,她原本刀法熟練,土豆在案板和她的手裏的刀下很快成片,成絲。然而,突然一片陰影籠罩過來,那時的宮嶼已經有一米八多了,他一鑽進來,本來就小的廚房就顯得更擁擠,而此刻他站在商陸身邊,一瞬間擋住了她的光,寵辱不驚的女生在他靠近過來的時候突然一慌亂,刀便切到了手指上。

她飛快地咬著牙,咬住了下意識的痛呼,將流血的手指藏到身後,宮嶼卻沒有留意到這個細節,而是咄咄逼人地看著她:“你看著我的眼睛回答我,你隱瞞了我什麽?”

“我讓夏醫生幫我們留意一下工作。”商陸在他的壓迫下感到有點窒息。

“隻是這樣?”

“嗯。”

“我會自己去找工作,把這段時間欠你的都還你,你沒必要去求他幫忙。”他保證道,步步緊逼的身子也終於鬆懈下來,退了兩步,她依舊嗯了一聲。

他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麽來了,準備放過她,卻在這個時候回頭看了一眼:“你的手怎麽回事?”

由於手被切破了皮沒有及時包紮止血,血汩汩地往外冒,已經流了滿手,有的血液順著手指掉在了地板上。

他是有些驚住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拖出廚房塞在沙發上,聲音是一貫的暴躁帶著惱怒:“切到了手指怎麽不說,你啞巴了嗎?藥呢,藥放在哪裏?”

家裏根本就沒有治損傷的藥,他翻箱倒櫃隻找到一塊紗布。他大概是第一次幫人包紮傷口,手有點輕微的顫抖。那本是一雙握劍的手,修長,漂亮,掌心有一層很薄的繭。

好不容易包完之後,說:“走,還是去醫院。”

商陸搖了搖頭:“一點小傷,不礙事,不用小題大作。”

他低吼:“什麽小傷?感染了破傷風會死的。你不是怕死嗎?”

兩個人因為這件事又差點吵了起來,但最終醫院沒有去成,宮嶼主動攬下了做飯的責任。他哪裏做過飯,而這裏又連一本像樣的食譜也沒有,食材本就簡陋,工具比食材更簡陋,最終以他將廚房弄得烏煙瘴氣差點著火隻能吃泡麵告終。

經年以後,宮嶼在新加坡開往馬來西亞的遊輪上對一名海姐說起這一段,隻覺那是多麽快樂的時光,粗陋的,快樂著,而他當時卻全然未覺。

也有過鬧笑話的時候,他第一次主動要求去買菜,商陸讓他買苦瓜,結果他買成了西葫蘆瓜。商陸隨口問了句:“沒有苦瓜買嗎?”

“這不就是苦瓜嗎!”他額頭上三根豎線。

“當然不是,你不知道苦瓜外沿有鋸齒嗎?”商陸無語。

“我還以為那些鋸齒都是你切出來的。”他倒振振有詞。

商陸覺得不能再跟這個外星人溝通了。

Six

不久以後,商陸找到了工作,宮嶼也在準備重返運動場。雖然夏醫生叮囑他,勸他打消這個念頭,但他不想放棄這條對他來說可能是唯一的出路。

宮嶼的教官知道他的情況,搖了幾次頭,然而,那個曾經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少年,語氣懇切:“教官,我能行的,我的病經過調理已經沒有大礙了。”那是一種死也要死在比賽場上的倔強,教官最後也拿他沒有辦法了。

至於商陸做了什麽工作,順不順心,有沒有被老板刁難他都不知道,他們默契的誰也沒有過問對方。

他隻知道,她的工作薪水尚可,發薪水的時間不定,她除了用薪水換來對於現在的他們來說昂貴的中藥,她還是給他煎藥、送藥,看他服藥,有時還會給他買些他以前愛穿的牌子的衣服。

要知道,他以前穿的牌子可都不便宜。

他是自尊心很強的人,她對他越好,他越覺得虧欠得多,一生難安。有時,他覺得自己可能一生都會這樣病著,靠一個女人活在這個世上,每當這樣想時就會脾氣暴躁,跟她吵架。

有一段時間,他要去另外一個城市參加比賽,收拾了東西的時候一直在想,如果這次能夠贏得比賽就用獎金給她買一件特別的禮物,如果沒有贏,他就離開這座城市,離開她。

然而,比賽場上,他很不爭氣地再次暈倒,去醫院做CT檢查被告知頭顱內出血。商陸趕來的時候他剛做完骨髓穿刺,頭沉沉的,隻覺得疲憊,不想睜開眼睛,也不想麵對她。

商陸不知道他其實醒著,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生怕一鬆開,他就會消失般。她將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喃喃地說道:“你要好起來,一定要好起來。”

有滾煬的**流到他的指縫裏,流進了他的心裏。

他遲疑地感受到,她對他,或許比同情,比責任多了些什麽,他不敢睜開眼,去確認。

在這樣的情形下,倒也真的睡了過去,待到一覺醒來,站立在病床前的高大身影,是夏醫生,他居然也來到了這座城市,不過很快宮嶼就發現,夏醫生並非為了他而來。

是他的目光出賣了他,他此刻正一臉柔情地凝視著那個趴在他病床一角的女生,許是因為長途跋涉的疲累,商陸一隻手微微曲著,伏在宮嶼的身邊,竟然睡著了,她肩上是夏醫生不知什麽時候為她披上去的外套。

“你怎麽了來了……”宮嶼剛想和夏醫生打招呼,夏醫生用手指比了下,示意他不要吵醒商陸。

看得出來,這幾年,商陸很信任夏醫生,而夏醫生也對她不一樣,宮嶼第一次發現是那次偷聽了他們的對話,那次他大發脾氣,害得商陸一刀切到了手指。

而這次,他連生氣的理由也沒有。隻是覺得悶,悶得他心口隱隱作痛。

Seven

宮嶼出院後,夏醫生帶他們去吃飯。浪漫的法國餐廳,燭光晚餐,隻是三個人總是有一個顯得多餘。

可是,夏醫生選擇了這樣的場合告白,很老的招數,商陸吃甜點的時候吃出了一個戒指,夏醫生說:“商陸,這是我送給你的,你應該知道,我喜歡你,如果你願意,你想承擔的,我們一起承擔。”

向來淡定的商陸,麵對這突如其來的求婚式告白有點不知所措,她將戒指放在桌上說:“夏醫生,這禮物太貴重,還是送給合適的人吧。”

說完,看了一眼始終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冷然睥睨著這一切的宮嶼,說:“抱歉,我和宮嶼還要趕車,先走了。”

夏醫生坐在主角離去後的燭光燈影裏,黯然神傷成了背景。

宮嶼問商陸“夏醫生條件這麽好,你為什麽不答應他?”時,他們已經在火車上,她歪頭看著窗外,用她一貫的口吻說:“沒什麽。”

“不過,我也不希望你答應他。”他忽然說。

“為什麽?”這次她錯愕地回過了頭,許是因為提到了夏醫生的告白,她的臉色有點不自然的潮紅,讓她秀氣的臉顯得有些嬌豔。

“沒什麽。”宮嶼學著她的口吻,狡黠地回道。

如果當時宮嶼知道她背著他做了什麽工作,知道接下來的結局,那他寧願在夏醫生告白的那一刻,她說好。

是的,商陸從來不談及她的工作,直到一年後,她離世。

她是在一家臨床藥物試驗中心服下了一種藥劑之後出事的,強烈的藥物反應讓她頭昏腦漲、血壓升高、心跳急劇加快,並隨之昏睡過去,醫院對她進行了24小時緊急搶救之後,無效宣告死亡。

直到這時,宮嶼才知道,她做了一份多麽特別的工作:試藥員。

在百度鍵入那三個字,得到的解釋是:正規藥品正式進入臨床必須經過3期臨床試驗,最後一期就是在健康人群中試驗藥品中存在一些不確定因素,藥品在試藥員證明其安全性與療效性之後,才能通過藥監局批準進行生產。

是藥三分毒,試藥是個風險很大的行業,健康的人服用治病的藥物,本身就很容易出現一些不良反應和難測的風險,無異於踩在刀尖上。

有人用六個字形容這種職業:高薪、風險、奉獻。

而商陸,一個年僅18歲的女生,帶著怎樣的決心踏入了這個行業。

那次,他在醫院做完骨髓穿刺,她緊握著他的手哭過後,在他的病床前睡著,可能就是因為服用了帶安眠成分的藥物。

而原來,她一直在用試藥換來的錢,為了宮嶼買來穩定病情的藥,而他,不知感激,對她摔碗,發脾氣。

想到這裏,他失聲痛哭。

夏醫生得知商陸死訊焦急趕到的時候,迎頭得到的是宮嶼給他的一拳。

宮嶼打他是因為想起了那一次,商陸送夏醫生出門時和他的對話,商陸曾在宮嶼的追問下告訴他,她想請夏醫生幫忙找工作。

“你為什麽要介紹她去做這種工作?你為什麽要害她?”宮嶼像發了瘋一樣對著夏醫生吼。

夏醫生也怒了,這個少年老成的男人紅了眼睛:“是的,她來找我,說要去做試藥員,我一直都沒有答應她。我以為她已經放棄了。你還記得當年,你非逼她試藥,才肯喝藥嗎?後來她知道了試藥員這個職業的存在,是你害了她。”

提到當年,宮嶼想起了那個跟在夏醫生身後第一次踏進宮家別墅的少女。他何嚐不知道,害了她的人是自己,一切都因為自己。

可他一直不知道,自己何德何德,讓她甘願付出一切的善,來對待他。

夏醫生卻告訴他,商陸那個時候出現在他家的真實原因。

那一年,因為宮嶼得病,夏醫生常常出入宮家別墅,有幾天,他每天都能看到一個女孩,站在白色的柵欄外,時而看看某扇窗口,時而走來走去,心事重重。

有一次夏醫生好奇,走過去問她是不是有什麽事。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見他手裏拎著藥,遲疑著開口:“你是醫生嗎?宮嶼他沒事吧?”

“他沒事,你是他同學還是?”

“不是的。不過醫生,可以帶我進去看看他嗎?我……我喜歡宮嶼,我經常看他的擊劍比賽,但他還不認識我,我隻是想看看他,看看他就走。”商陸真誠地請求道。

夏醫生答應了她,並在一路上和她套好說辭,沒有想到,就這樣,將這個女孩,帶到了宮嶼身邊,以後很多年,他囂張跋扈,他敏感低沉,他經曆變故,她一直在他身邊,隱忍,堅韌地守護著他。

夏醫生也算看過人世冷暖的人,可他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這樣的女孩,不言不語就對一個人付出全部。

她甚至在宮嶼母親在世的時候打動了她,也打動了他這個旁觀者。

而宮嶼一直不知道,最初,他總以為,她做這一切是為了求財,後來又以為,她因為感恩。

她去做試藥員,不是沒有想過嚴重後果,她買了意外保險,受益人那一欄工工整整地寫著兩個字:宮嶼。

宮嶼從沒有聽到她說過,她愛他。她是愛他的,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愛綿綿無絕期。

她愛他,深至不言。

宮嶼握著那張保單,心中鈍痛,那鈍痛又自心髒擴散,讓他四肢百骸都失去了力氣。

他總想讓自己痛一點再痛一點,那樣就能看到她端著一隻碗緩步走來,輕輕扣在他麵前簡陋的木桌上,說:“趁熱喝吧。”

碗裏的**無論多麽苦,多麽難喝,他都會聽她的話,趁熱喝了它。

可是,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他再也不能在夢境以外的任何一個地方看到她站在那裏,淡,而又強烈地存在著。

而她至死也不知道,他也喜歡她,不知道他在家變後和她發脾氣,是不想她總是為他苦著自己,不知道他看到她和夏醫生走近而生氣,是因為妒忌,不知道,她無微不至地照顧他,讓他痛徹心扉地離不開她。

他是一個久病難愈的人,她叫商陸,她是他的藥。

Eight

整理商陸的遺物時,宮嶼在她房間一個上瑣的抽屜裏看到一個本子,裏而夾著一張對折的A4紙,那是她做試藥員的工作合同。

如果他早點留意她,早點看到這份合同該有多好,那樣,他一定還來得及阻止她去冒險,那樣一切都不會發生,他們還有青春,有未來,有一生的時間相依為命。

除了合同,商陸藏起來的還有很多照片,照片上的少年穿著擊劍運動員的衣服,手握長劍,意氣風發。

那麽多年過去了,宮嶼看到多年前的自己,看到少女的愛戀,淚眼朦朧,心在那個瞬間便老去了。

她大概沒有寫日記的習慣,一整個本子裏,隻寫了兩個願望。

第一個願望:希望宮嶼的病快點好起來。

第二個願望:希望和他一起去新加坡尋找叔叔。

宮嶼雙手顫抖地合上本子,對著桌上相眶裏唯一一張她的照片說:“好”

——好,我會好起來,替你實現願望。

照片上的女孩眉眼淡淡,似乎笑了。

商陸火化後,宮嶼用一個小小的藥瓶裝了一點她的骨灰,用一根紅繩捆著,戴在脖子上。

他用了一個月稍稍平複好心情,整理好一切,然後去新加坡找他叔叔。

打聽了很久,才知道商周陸的叔叔可能在馬來西亞,於是,他又踏上了新加坡開往馬來西亞的遊輪。

他在那搜遊輪上看到了一場盛大的海上的煙火,那天,他摸著脖子上的藥瓶輕聲喃喃:“我看過最美焰火是在這片海上。”

這時有個乘務員經過,看了他一眼,以為他在跟她說話,對他笑了笑。

他看到她的胸牌,為了不讓她覺得奇怪,索性問了一句:“你呢,丁帆?”

後來,他和那個叫丁帆的女孩講了他的故事。

故事裏的女生以此生,守護他。而他將,用餘生,懷念她。

她叫商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