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把我留在2011年春天

One.

2014年年初,我和萬錦開始計劃全球旅行。

他興致盎然地問我:“你想去哪?我都帶你去。”

因為前一晚失眠,那天我有點累,將頭沉沉地靠在副駕駛上,垂著眼簾,迷迷糊糊地回答:“我想去2011年的春天。”

等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時,瞬間就被驚醒了。

我以為萬錦會問為什麽,如果他問我該怎麽回答。

——2011年,我長發及腰正美麗,我的少年說,他要娶我。

不,我死也不會這麽說。

好在萬錦也沒問,他說:“我看到你喝了杯牛奶,也沒喝酒啊,怎麽說起醉話來了。”

這就是我認識的萬錦,一個有著良好的生活軌跡,好像任何事情都能玩笑置之,永遠不會出現嚴肅表情的人,一個總帶著幾分玩世不恭讓我始終無法捉摸的人。我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同他從未活在同一個頻道,我們都不夠了解對方,但我們卻坐在同一輛車裏,談我們的旅行,我們的未來。

直到後來才知道,萬錦同我看到的聽到的並不一樣,他的心裏有一麵懸崖,他的花開在了懸崖。

對於我當時閃爍的眼神,他不是不懂,他是不問。

他看穿了我的無恥,也原諒我的無恥。

我們把最真的心都給了不能擁抱的人,從此麵對別人隻肯沉浮於表,像戴了一張麵具。

Two

網上有句很勵誌的話被廣為傳誦:每一個優秀的人,都有一段沉默的時光。那一段時光,是付出了很多努力,忍受孤獨和寂寞,不抱怨不訴苦,日後說起連自己都能被感動的日子。

我有過那樣的日子,那個少年也有過。

2011年3月22日,我乘坐9路公交坐過了站,回來的路上,下起了雨。春寒,我又冷又餓,走到小區門口的蛋糕店,想進去買塊麵包墊墊肚子,卻突然暈了過去。

這已經是我第二次突發性暈倒了,隻是這一次醒來時,我出其不意地看到了一碗熱粥,把熱粥端到我眼前的少年有著憂鬱的眼神,和一張不苟言笑的臉。

“既白,”我驚呼,“你怎麽會在這裏?”

“嗯。”對於我的問話,他的回答簡潔有力得不像回答,反而像是一聲悶哼。我們已經一年多沒見了,他穿著得體地站在明亮的日光燈下,依舊寡言,卻讓我感覺恍惚有些不真實。

記憶卻向著少年日漸增長的身高反向延長,最初,既白是以一個髒髒皺皺的小孩形象出現在我生命裏的。

我始終記得那天,他被因為雙眼失明而一生未娶的大伯父不知從哪撿回來,所有半大不小的孩子都跑去圍觀——

他穿著一件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舊襖子,褲子破了一個大窟窿,手中抱著一袋子什錦酥糖,那大概也是大伯父買給他的。他抱得特別緊,像是生怕一不留神就會被人跑過來搶走。

他一定不知道,那種什錦酥糖既不像其它硬糖放在口中慢慢融解,也不像軟糖能迅速咀嚼吞咽,味道還特別奇怪,是所有紙包糖裏麵最被我們嫌棄的一種。

就像他不知道,他來到這個家,將會置身於怎樣讓人絕望的命運。

那時的他,連個名字都沒有,大伯父將他拉到我家,本來想讓我讀過大學的爸爸幫忙取個名字的。但那天,我爸剛好不在家,他就隨便從書架抽出一本書,翻開,他的眼睛隻能看清一點微光,看不見字,所以胡亂指著一處問我:“阿筠,你來給伯父看看,這裏有些什麽字?”

大伯父抽的那本書是《古文觀止》,我到後來才知道他翻開的那一篇是蘇軾的《前赤壁賦》,他手指點到的方向是:杯盤狼藉。但當時的我根本認不全這幾個字,又不好意思說出來,心想反正伯父看不見,就挑了結尾那兩個認得的字念出來:既白。

大伯父說:好,那就叫既白。

懂事後,每逢有人誇既白的名字好聽時,我都會笑得一臉得意,而既白見我笑,也會一改常態地牽起嘴角,他一定是在暗自慶幸我認字不多,讓他得已經逃脫名叫“狼藉”的厄運。

而那時既白的遭遇,卻真的能用“狼藉”來形容。

幾天後,他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也嚐試著走近那些曾圍觀他的小夥伴中間,孰想,他甫一靠近,就被我的幾個表哥一把推進了泥坑裏,他們用從荷塘裏抓的稀泥將他糊了一個大花臉。既白哭了,哭聲驚動了大人,可是大人隻是走出來,漠然地領走了自己的孩子,看都不多看他一眼,像是多麽的不屑。

如果這時有記者去采訪這些大人中的任何一個,他們大約會回答:他活該。

老實說,既白是個懂事的小孩,調皮搗蛋讓人頭痛的壞事一件沒幹過,會有如此遭遇,還得從我們這一大家子的往事說起。

我父親一共三兄弟,大伯父二十六歲那年因為一場事故失明,得了一筆不小的賠償,奶奶一直想用這筆錢幫他娶個媳婦,但是一直未果。後來,那筆錢被大伯父存了起來,他不知道在哪裏跟人學會了算命,漸漸在當地小有名氣,也日積月累地存下了不少錢。

二伯父有兩個孩子,當時計劃生育抓得特別緊,他們將第二個孩子過繼在大伯父的戶口上,但並沒有實際撫育。眼看第二個孩子六歲了,二伯父知道大伯父有一筆不小的存款,便開口對他提出要求,希望他能出錢讓這小孩從小接受好一點的教育,將他這個繼子轉到當地的貴族學校上學。

大伯父一生勤儉,貴族學校一學期上萬的學費對他而言如天方夜譚,大抵拒絕也是說得有些艱難的。而這聲拒絕意味著他不承認這個繼子,甚至後來,兄弟間因此生出裂縫,以爭吵告終。

而大伯父在不久後帶回來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無疑是讓兄弟關係雪上加霜。

Three

多麽不幸,毫不知情的既白就是這個從一出現就注定是不受歡迎存在的孩子,是這場親情鬥爭中的箭耙。

而那天,既白被一群小孩子無故推倒還隻是災難的開端,你永遠無法揣測一個成年人的心思,也永遠無法預測一個小孩的惡意。

由於眼睛的原因,大伯父無法給既白健全和周到的照顧。一開始還會偶爾把他帶到我家讓我媽幫他洗洗,後來也懶得管了,任他自生自滅。

既白被欺負的次數越來越多,大人的視而不見讓小孩的劣性越演越烈。而小孩們對既白使過各種壞招之後,對他的折磨方式慢慢從身體進化到了精神。

那天是既白來到這個家族的第一個除夕,一年的除夕是小孩子最期待的日子,因為能領到壓歲紅包。但那個除夕並不愉快,起因是我的二表哥說奶奶給他的壓歲紅包不見了,大表哥聞言,慣性地一摸口袋說他的也不見了,然後他們突然異口同聲地指著因為靦腆而縮在後麵的既白:“一定是你偷了我們的紅包。”

既白抿著嘴,搖頭。

“你還不承認,剛剛我們脫了外套讓你幫我們守著,我們的紅包就放在外套裏。”大表哥跑過去抓著他的衣領。

奶奶也說:“既白,是不是你拿的?是你拿的就還給表哥。”

可是既白依舊遙頭,一張小臉漲得通紅,眼睛裏有委屈有倔強,說:“奶奶我沒拿。”

“你敢讓我們搜身嗎?”二表哥的話雖然是問句,人卻已經蠻橫地走到既白麵前,開始搜他的身。而所有的大人,包括奶奶都沒有阻止。

搜了一會兒之後,他和大表哥唐天對視了一眼,唐天抓著他的衣領用力一扯:“快說,你藏到哪裏去了?不說我就把你這個小偷趕出我們家。”

既白比唐天矮了大半個頭,被他扯得差點跌倒。我就在這個時候舉著兩個寫著“新年快樂”的紅包說:“表哥,這是我在煙花筒旁邊撿到的,是不是你們倆的紅包?”

我見唐天依舊沒有放開既白,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瞪著我。

我把頭靠過去,用大人聽不到的聲音說:“表哥,我親眼看到你和二表哥把紅包塞在他的衣服帽子裏,你們不要再欺負既白了,不然,我就把這件事說出來。”

唐天氣得瞪鼻子上眼,他恨恨地接過我手裏的紅包,甩開既白結束了這場鬧劇。

大人們並沒有因這件事而憐惜既白,在他們眼裏,這不過是一個外人。

而我卻因為這件事得到了唐天給我的標簽:“叛徒!”他說:“唐筠,你這個叛徒,你幫著這個小雜種幹嗎?”

同樣因為這件事,既白對我心存了感激,不善言辭的他在大年初一遞給我一把糖,就是那種我們都很嫌棄的什錦酥糖。我猶豫了片刻,接了過來,因為在新年的第一天,我們都有不拒絕別人饋贈的傳統習俗,也因為他的眸子那樣清亮,像雨後蔚藍如洗的天。

後來,我給過既白很多更好吃的糖,但他最喜歡最珍視的,永遠是那種無法慢慢融解的什錦酥糖。

那些他存在我生命裏的時光也是一顆糖,粘在我回憶的亮光處,永不融解。

Four

自從我幫了既白後,唐天他們便將我劃到了敵對陣營,他們不敢真拿我怎麽樣,又怕在對付既白的時候,我會出來搗亂,便想方設法將我騙到一間廢棄的廠房裏,用一根枯樹枝將門拴了起來。

他們沒有想到,那一次,一向對他們隱忍克製的既白忽然發了瘋,張牙舞爪撲上去將他們咬傷,後來被他們製住,揍了個半死。當廠房的門終於打開時,門外的既白一張臉上已然布滿了傷痕,可是,他全然不在乎自己的樣子多麽狼狽,滿臉焦急地問我:“唐筠,你沒事吧,他們有沒有對你怎麽樣?”

那一刻,我忽然就難過極了。我對自己說,以後無論發生怎樣的變故,我都不會再讓眼前這個人受到這樣的傷害。

年幼的我不知道,在真正的變故麵前,自己是多麽渺小而勢單力薄。

後來十一年,既白都在我身邊。

當我跟我媽吵架賭氣不肯回家吃飯時,他總能像變魔術一樣變出好吃的便當;

當我數學題解不出來,被老師罰抄題目三百遍,卻在抄到一百遍就睡了後,他就熬了大半個通宵,模仿我的字跡工工整整幫我抄完;

當我在學校跑步扭傷腳時,他用力拔開看熱鬧的人,背著我就奔向了醫院;

當他聽到有人背地裏講我壞話時,二話不說衝過去,警告對方小心點;

當我不喜歡的男生對我糾纏不休時,他就攬著我的肩膀,不屑一顧地從對方眼前離開。

……

就是這一樁一樁一件一件的瑣事裏,我的既白穿過黑暗的童年,長成憂鬱卻清俊的少年。

後來認識我的人,幾乎都認識既白,女生們說:“唐筠,這個既白為了你命都不要似的,你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啊。”

那幾年,唐天漸漸不再熱衷欺負既白,因為他對一個叫翟戀的姑娘情竇初開了。而翟戀剛好是我的朋友,唐天在她那裏受了冷落,就來討好我,讓我幫他在女神麵前多說幾句好話。我高傲地昂著頭:“幫你我有什麽好處?”

“你不是一直想要一隻照相機嗎?我可以送你。”唐天利誘我,沒錯,我一直想買一隻照相機,可是我知道翟戀早已心有所屬,她之所以會選擇和我做朋友,是因為既白。

翟戀是個富家小姐,她不像唐天一樣口頭利誘我,而是在得知既白是我大伯父的養子後,直接買了一堆高級化妝品與進口零食,對我說:“唐筠,你喜歡什麽,隨便挑。”

我明知道翟戀想利用我接近既白,但還是沒有將她的熱情全部拒之門外。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天生帶著讓人難以抗拒的魔力,就像有一種人,生來就具有讓人想撫平的憂鬱和哀傷。

憂鬱的人是既白,他永遠單肩背著一隻舊雙肩包,除了我沒有一個朋友,那種好像被世界孤立的疏離感自骨子散發出來,冷冷的,在外人看來,酷得不行。

翟戀說:“唐筠,我第一次遇到既白,就想靠近他。”

我拍了拍她的肩,以示鼓勵。

翟戀渴望走進既白的世界,這渴望又迫切又小心翼翼,她拉著我去商場,千挑萬選後買了一雙名牌鞋,讓我幫忙送給既白,並交代我千萬不要說是她送的。

我有些不解:“那你不是白送了?”

問完之後覺得自己特膚淺,果然她說:“你不懂,我這叫厚積薄發。”

我恍然大悟:“你太有心機了,等到有一天,既白發現你的存在時,你已經默默為他付出了很多,他一定會感動。”

她卻笑了:“我為他做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我要的不是感動,而是感情,對等的感情。”

“哦。”我似懂非懂地點頭,我真的不討厭翟戀,可是,心裏莫名有點不是滋味。

Five

當我把那雙價值不菲的鞋子交到既白手裏的時候,他果然問我:“哪來的?”

我說:“放心,不是偷的搶的。”

他定定地看著我,雖然沒有說話,但我知道他的疑惑,連忙說:“你是想問我哪來的錢是吧?是我媽給我買相機的,不過,我朋友翟戀說她的相機可以給我用,我就拿出一部分給你買鞋了。”

“下次別買這些東西了。”他有些責備地說,但眼裏終究是喜悅的,當我看著他珍視地將鞋收進背包裏,那種難以名狀的情緒又忽然泛起了。

我和翟戀誰都沒有想到的是,既白會去退回那雙鞋,幫我換回了那隻我一直想買的相機。他對我說:“這個你拿著,朋友的總歸不如自己的。”

那個瞬間,我定在那裏,感到錯愕,又湧起感動,還有,更多的害怕。我不知道應該怎樣麵對翟戀,我無法開口向她解釋既白這樣做的動機。

我與既白相識得太早,我們之間有太多她未曾參與過的過往,哪怕那些過往裏很大一部分是灰色的,不堪的。可是從我們的角度看過去,又是厚重的,珍貴的,溫暖的。

而沒等我糾結太久,翟戀就出現了,她看到既白連同盒子一起想塞在我手裏的相機,連忙說:“阿筠,你買新相機了,我能拆開看一下嗎?”

我點點頭,有點心虛。

翟戀卻開心地拆開相機包裝,熟練地開機,她忽然舉起相機,飛快地對著既白按了快門,然後俏皮地對他揚了揚手:“你不介意吧?”

見既白頷首,她抓住機會問:“那我可以和你合照一張嗎?”一邊說,一邊將相機遞給我,並飛快地對我使了個眼色。那樣子像找明星合影的小粉絲。

既白有點遲疑地吐出兩個字:“我嗎?”

“對啊,因為你長得特別像我喜歡的一個明星。”翟戀反應奇快地撒了一個謊,還好既白不是多言的人,沒有多問。

這是既白第一次單獨和女生合照,他看上去除了慣有的憂鬱和疏冷外,顯得有幾分拘謹,而翟戀後來跟我說她緊張得心都快跳出來,但當時我隻看到她臉上明朗和歡快的笑容,她穿著一條白裙子,長中分,露出漂亮的額頭。

我看著屏幕上的兩個人,忽然覺得他們真般配。

這張照片,不久後便被翟戀洗了兩張出來,一張送給了我,一張被她放在錢包裏,沒事就會拿出來看。

這是翟戀靠近既白的第一步,一張出其不意的照片。我無從猜測翟戀第二步想做什麽,因為她還沒有實施,我家就出事了。

Six

接到我媽電話的那天,我正在上生物課,我媽不希望我用手機,但又怕有事找不到我,就給我配了一台親子機。為此,我曾抗爭過,有台手機卻隻能接電話不如沒有,而且我媽也不常打給我,一打給我必然是有事,果然,這次她告訴我:你大伯父突然中風了。

我的心裏咯噔一聲,腦中快速閃過的是既白的臉。

“怎麽會這樣?”

“誰知道呢?好好的一個人,說倒了就倒了,怎麽也不肯去醫院,年紀一大把了,性子倔得跟個孩子似的。我們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你通知既白趕快回來。”

我連連說好,並慌亂地和老師請了假,翟戀見我魂不守舍地跑出去,也跟老師請假追了上來。可是我跑到既白班裏,才想起既白這兩天剛好去省裏參加數學競賽了。既白沒有電話,我根本無法聯係上他,我瀉氣地靠在操場的籃球架上:“怎麽辦才好,怎麽辦?”

翟戀扶著我,說:“我們可以試著聯係一下他們帶隊的老師,或者問一下同時參賽的同學有沒有人有手機,隻要聯係到了,就可以通知既白。”

“可是,就算通知了,他也要好幾個小時才能趕回來。而且他的競賽……”我又急又慌。

翟戀的話卻如當頭棒喝將我敲醒,她說:“人命關天,就算幾個小時後趕回來也總比他什麽都不知道好。”

我聽了翟戀的話,幾經周折,終於聯係到了既白,聽到他的聲音那一刹那,我還沒有說話,眼淚就不聽使喚地流了出來。

然而,如我所說,既白聽到消息當就拋下了他的競賽趕了回來,可是從我得到消息到想辦法,再到既白站在大伯父麵前已經是四個多小時後。而像大伯父這種急性腦血管病,病人一定要在發病6小時以內到醫院采取溶栓治療,這樣的效果是很好的。如果在發病6小時之後才被送到醫院,基本上是沒有什麽有效的辦法治療了。

既白趕回來的時候,大伯父已經嘴歪了,完全說不出一句話來。既白跪在他麵前喊了一聲:“爸,去醫院吧,我們去醫院。”

他的眼淚落在了被子上,瞬間就暈開一片。這是我第二次見既白哭,第一次是他剛來那會兒,被幾個表哥欺負,後來無論遇到什麽事,他再也沒有哭過。

而跟隨我回家的翟戀看到此情此景,也背過身去擦了擦眼睛。

**的大伯父艱難地想把一直拽在手裏的東西交給既白,可是手才一動,東西就掉在了地上,下一秒,他閉上了眼睛。

既白去撿落在地上的東西,卻被唐天先了一步。他撿起來一看,說,果然是張存折。

這些年來,大家都在猜測,大伯父存下了不少錢,他無妻無女,二伯父一直希望他能將錢拿出來供二表哥上學,等二表哥長大後再反哺他,就連我媽也悄悄覬覦過他的存款,他們都覺得收養一個來曆不明的孩子,怎麽比得過對自己的侄子侄女好一點。

可大伯父還是一意孤行地收留了既白,將他從永遠止境的流浪裏帶回來,也說不上對他多好,於既白來說,卻是天大的恩。

可是這恩,如今他已然無法回報。

唐天是個聰明人,他把那張存折單交給了屋裏年齡最大的人,也是我們的奶奶。奶奶當初也不讚同大伯父收養既白,但是既白還算懂事,後來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如今,麵對這筆兒子耗盡一生心血和操勞留下的財富,她是萬萬不會白白送給別人的。所以,她看著**的兒子,抹了抹眼睛,轉身進了屋。

這個時候,二伯父一家和我父母都是暗喜的,奶奶留下了這筆錢,就意味著將來會分給兩個兒子。

翟戀輕輕地問我:“你大伯父是想把存折給……”我沒有等她說完,便飛快地捂住了她的嘴。對於既白的不公,對我們親眼看到的一切,我張了張口,終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而此時哀樂已經響起,既白還沉浸在失去這個曾帶給他真切溫暖和依靠的人的巨大悲傷中,無瑕去想他接下來應該何去何從。

Seven

大伯父的喪禮結束之後,奶奶將既白叫到屋裏,說:“既白,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你聽話、懂事、學習成績優異,你養父把你帶回來,供你上學,也指望著你出人頭地。可他命不好,二十幾歲失明,沒到五十就走了。這裏的錢還夠你上兩年學,你也大了,自己找個地方好好生活吧。”

“奶奶,”也許是因為最近一直守夜,加上哭泣和沒有休息好的原因,既白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沙啞,“我想留下來,我不會拖累您的,我自己打工去賺學費,隻求您別趕我走,求您讓我留下。”

我趴在窗子上聽他們講話,不知哪裏來的風,忽然就吹到了我心裏,我隻感覺到寒冷,冷得眼淚都要掉了下來。

奶奶說:“我老了,照顧不了你,不是我要趕你走,而是你留下來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以後,如果你有這份心,就回來走走,看看。你要覺得我們薄待了你不肯回來,我們也不怪你。”

“奶奶,你說得對,我長大了,我不需要你照顧,我可以照顧您,求您……”既白的話沒有說完,奶奶把一個信封放到他麵前,拂了拂:“你走吧,我有些累了。”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從窗台上跳下來,飛奔到既白必經的那個路口,看到他垂頭喪氣地走過來,我攔住了他。他見是我,裝作輕鬆地說:“你怎麽在這裏?”

我對他做了一個停的手勢,說:“你在這裏等我一會兒,一定要等我,我馬上就來找你。”

說完我飛快地跑了,我回到家,將正戴著眼鏡在書房裏看書的我爸和係著圍裙在廚房做飯的我媽都拉到客廳,我說我有事和你們商量,很大很大的事。你們一定要答應我!

我在他們看怪物一樣的眼神裏戰戰兢兢地說:“爸,媽,我請求你們留下既白吧,奶奶要將他趕走了,他根本沒有地方可以去。”

我爸搖了搖頭說:“阿筠,別任性了,若不是我和你媽信奉少生優養,為了給你更好的教育和陪養,早就有弟弟出來和你爭寵了。”

“我願意你們把愛分給既白一份,就算他來到我家,我也不會吃醋,他學習好,還能幫助我努力完成你們的期望,讓你們麵上有光。”我哀求。

我爸摘下眼鏡:“平常沒見你為誰的事這麽上心過,你……是不是喜歡既白?如果是這樣,就更不能讓你們再接觸了,唐筠,他和你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我媽也隨聲附和:“既白這孩子整天陰沉沉的,不吉祥。”

我還想說什麽,忽然感覺到身後有一雙哀傷的眼睛盯著我,我回過頭,看到因為我匆匆跑進來而敞開的大門,和大門外一閃而逝的身影。

是既白,他一定聽到了,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不要他。我不顧父母的絮絮叨叨飛快地跑了出去,一直跑到那個讓既白等我的路口,可是他不在那裏。

我的既白不在那裏。

Eight

我每天都站在那個路口,等著既白,等著他來,我要告訴他,他還有我。

可他沒來,他一直沒有來。

等我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跟翟戀在一起了,翟戀略過了所有靠近既白的步驟,終於被他牽起了手,我應該為她感到高興的。

可是我卻一直強忍著什麽東西從心底湧上眼眶的刺痛感,一直到夜深人靜,一個人躲在被子裏,才敢讓那東西從眼裏流了出來。

我爸說得沒錯,我喜歡上了既白。在看到他和翟戀在一起之前,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以為我隻是依賴他對我的保護,當我意識到我的感情時,它已經枝繁葉荗地在我心裏長成了一棵大樹。

可是如今,我除了將這棵樹連根拔起,已經別無選擇。

我還是見了既白,我問他現在住在哪裏?

他說:“翟戀家有一套空出來的房子,她安排我住在了那裏,很大,很方便,你放心。”

我鼻子一酸,轉過頭:“那以後……”

“以後,你爸應該會讓你換學校,甚至換一個城市生活吧。他應該不許我們再見麵了,那我們就不要見麵了吧。”

那是十一年以來,沉默少言的既白對我說過最長的一句話,長到我覺得天地在那一瞬間陷入了渾濁的旋轉。

我無法說出任何話來反駁他,就像我無法搶救大伯父,無法改變奶奶的決定,改變我父親母親的意願。

是我沒用,我無法為他求一個安生之所,無法免他顛沛流離,無法讓他幸福快樂。

但是我無法做的這一切,翟戀都能做到,並甘之如飴。

所以,我點頭說了一個字:好。

然後,我們各自轉身。

我不知道的是,在那個路口有家糖果店,那個憂鬱的少年走過去,買了一包什錦酥糖帶走了,他一定是覺得,這人生,太苦了。

他永遠隻愛吃一種糖,是為了永遠記住第一個買糖給他的人,就像永遠記住,那個賜他名字的女孩,那個在所有人都說他是小偷的除夕之夜,第一次幫助他的小女孩,那個為了留下他向父母苦苦求情的女孩。

既白說得沒錯,我爸得知他留在這座城市之後,選擇讓我離開。

我沒有做任何無畏的掙紮。

我在新的城市上完了最後一年高中,又去了更遠的城市念大學,翟戀一直試著聯係我,卻都因為我的冷淡而中斷。

直到2011年,我大學畢業,我媽打電話給讓我回家考公務員,我拒絕了。我開始找工作,許是那段時間壓力太大有點累,我無緣無故就會暈倒,去醫院檢查,醫生隻說讓我健康飲食,注意休息。

我沒有想到會再遇到既白,他毫無預兆地出現在我所在的城市裏,在我暈倒後睜開眼的瞬間那張臉印入我的眼簾,讓我懷疑我在做夢。

可這不是夢,他舀了粥喂到我嘴邊,手上的勺子閃著金屬的光澤,刺疼了我的眼。

我伸手阻止了這個親昵的姿勢,鬼始神差地說:“我們不是說好不再見麵了嗎?為什麽要違背你的承諾?”

或許是我的聲音有些激烈,或許是我的眼神咄咄逼人,他忤在那裏,有點慌亂,像個犯錯的大孩子:“我隻是來看看……你。”

“你走吧。”我不看他,這樣就不會記起他從無法終結的悲劇中走來,然而我愛他,我想和他一起承擔那些苦,那些宿命。

可他突然說出一句讓我渾身一顫的話,他說:“阿筠,我們結婚吧?”

是的,2011年春天,醫院外麵的樹枝抽出了嫩芽,我的少年說,他要和我結婚。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千辛萬苦尋到這裏,又是如何在我最需要時適時出現,更不知道,他用怎樣的勇氣和決心說出了這句話。可是我卻傻傻地喊來醫生問他我是不是得了什麽絕症了?”

醫生啼笑皆非:“你沒事,你就是壓力太大了,不要什麽東西都裝在心裏,該放下就放下,這樣對病情有幫助。”

我轉向既白:“你聽到了嗎?醫生都說要放下。”

既白憂傷地看著我:“看到你沒有照顧好自己,我很心痛。”

“我不需要,既白,我不需要你,這幾年,我都是一個人過的。所以你回去吧,我也許也會回去考公務員。”我冷著臉說完,發現既白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眸若暗夜寒星,寂滅而悲切。

直到我開始拔營養液的點滴管子:“你若不走,那我走。”他才慌忙按住我,然後對我點了點頭,說好。

在他轉身的那一刻,我用醫院潔白的被子捂住了頭。

我就這樣蠻橫無禮地把我的少年趕了回去。

Six

一年後,通過父親的朋友介紹,我認識了萬錦,我沒有抗拒際遇的安排,和萬錦不冷不熱地戀愛。他是我父母特別滿意的那類型的人,家境優渥,人模人樣,禮貌周全,骨子裏有的是傲氣,和幾分無傷大雅的怡然自得。

想來是沒受過什麽挫折的人,很奇怪,我並不反感這種人,但也無法發自內心地認可和靠近他。

他對我倒是還不錯,我們幾乎從不吵架,所有別的情侶看來天大的事,到了我們這裏,都不算事兒。

身邊的朋友都羨慕我們感情好,是的,我們平靜而友好,是因為我們不曾在意,無法激烈,說穿了,就是我們不夠相愛。

但這並不妨礙我們一起踏上了以愛為名的旅程,我開玩笑地問過萬錦一次:“你愛我嗎?”

萬錦不答反問:“你希望我愛你嗎?”

他說:“如果我愛你,我能為你做的,隻有幫你把麵具戴好。”

我才恍然發覺,萬錦和我一樣。我們都有著不願被了解和窺視的部分,我們站在各自麵前,卻都戴了一張麵具。

我有一刹那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才想起繼續這個玩笑:“看不出來,你不羈放縱的外表下麵,還藏著得道高僧的靈魂。”

他勾起嘴角:“你怕嗎?”

“我不怕。”我挑眉。

想起那次我失言說“我要去2011年的春天”,萬錦也沒有把我成神經病,所以我不怕。

有一天,萬錦發現我的行李裏有一本舊書,隨口問道:“你研究古文嗎?”

我一怔,那本舊書是《古文觀止》,裏麵有一篇叫《前赤壁賦》的文,那句“肴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被描了紅線。

好在,萬錦也隻是隨口問問,見我不答,馬上又轉移了話題。

那天傍晚,我們散步異國海邊,突然聽到有人喊:2014 Come on!我恍若大夢初醒,是啊,已經2014年了,那個春天裏,帶著一腔孤勇來看我的少年,終究沒有留下來。

我和他被宿命卷在一起,可宿命又要派人來把我們分開。

我乞求過,放下了所有;我抵抗過,把他們都當成宿敵。然而他們不是宿敵,而是親人,朋友,是保護我,我也想要守護的人。

可我總是不斷回想起那一年,聽他把那句話對我說了一遍又一遍。

——阿筠,我們結婚吧。

——好。

可現實裏,我已然無力反抗命運的安排,我把全心全意說“好”的勇氣,用來推開一個人,推開了自己內心最深切的願望。

在我和萬錦去下一站的時候,我將那本《古文觀止》留在了酒店。也是從那個時候起,我決定要挽著眼前這個人的手臂,慢慢走,慢慢去忘卻。

忘卻是哪一年,那個髒髒皺皺的小孩抱著一袋我們嫌棄的什錦酥糖,出現在我的視野裏;

忘卻是哪一年,他不顧自己傷痕累累地跑到廢廠房裏,問我有沒有事;

忘卻是哪一年,他為我變出便當;哪一年,他熬夜幫我抄了作業;哪一年,他用力拔開人群,背著扭傷腳的我奔向醫院;哪一年,他警告了背後講我壞話的人;哪一年,他攬著我的肩,將我帶離紛擾煩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