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無岸之河

麥冬第一次踏進梅宅是在冬天,落了雪,牆角的蠟梅開了。

白的雪,黃的梅,沒有一片葉子的枝丫,靜靜地探向空中。

蠟梅與一般花朵不同,它們先花後葉,和彼岸花一樣,花與葉不相見。

雪已經下了幾天,厚厚的一層,覆蓋在天地間,這一樹蠟梅在這座雕梁畫棟的大宅子裏,兀自開著。

孤芳,寂寥。

即使是麥冬家裏那位成天都泡在八點檔豪門恩怨裏的母親,大概也不會想到,自己的女兒,有朝一日,會走進傳奇富豪梅裏雪的居所。

從大門走進去,發現這個宅子非常的大,建築遠看不覺得驚豔,越往裏越曆曲通幽,回廊深深,裏麵有一大片人工湖泊,四周種著鬆柏,鬆葉間積滿了雲朵一般鬆鬆的雪堆,風一吹,有些碎雪落下來,落在水麵,化開。

那樣靜,那樣美。

One

兩周前,麥冬接到電話的時候,修長的手指正在啪啪敲打著鍵盤,敲到一半,悠地停下動作。

有一瞬,屏幕上的五號宋體字像是有形有聲的魔咒一般,每個字她都認識,但它們組合在一起,變成詞組和句子,卻格外陌生,陌生到沒有任何意義。

——沒勁。

——沒勁透了。

在這個世界這個國家每一天,每一天都有很多事情發生,有些事無聲無息,如一片葉子落入塵埃,如一粒塵埃被腳碾過,被淹沒。

而有些事,卻通過網絡世界,受到了不該有的關注,被放大,被討論,被熱議。

比如這天,某知名女星被外籍男友騙婚。

麥冬是自媒體時代第一批經營公眾號的人,她這人寫文章純粹是因為打發時間,但由於敢說,文風還算獨到,語感簡潔而又犀利刻薄,重要的是總能找到常人的共鳴點,她的文章莫名其妙成為了朋友圈的爆款,幾乎每條推送都閱讀十萬加。

不過一年半的時間,便坐擁千萬粉絲群體。

廣告商紛紛找上門來,洛陽紙貴也不如她的文章植入貴。

通常像麥冬這樣的自媒體作者都在有了流量後便趁熱打鐵地招募團隊,迅速成立公司,開始有目標有方向的商業經營模式。

可是麥冬不一樣,她依然堅持自己更新,朋友總說:“麥冬,你對自己太狠了,堪稱自虐。”

麥冬搖頭,他們不懂,她不是自虐,而是有某種程度的精神潔癖,她的精神和情感領域有一堵厚厚的牆,無人出入,哪怕是可控範圍的。

但是不管怎麽樣,一個自媒體要想不斷壯大,還是得有大眾感興趣的內容支撐。

追熱點。

必須追熱點。

可是網上一冒出個什麽新聞,公號狗們便像嗅到了骨頭香氣般蜂擁而至,麥冬知道,一切都變了味道,她已經找不到當初那種熱情了,再也寫不出滿意的東西了。

公號後台,上一篇推送的留言欄裏,粉絲們紛紛催促——

女神,什麽時候更新?每天晚上準點守著眼巴巴等你更新。

麥冬小姐,XXX被騙婚事件你怎麽看?

……

廣告商的合同還在手邊,對方的宣發人員發來消息通知她合作款項已經打到了她的賬戶。

有錢不賺都是白癡。

但是此刻,麥冬就想當一個混吃等死的白癡,腦子這種東西拿來當擺設有什麽不好,至少顯高是不是,隻要不動就行,一動就一個頭兩個大。

她合上電腦,渾身無力地癱在沙發上,好像這一瞬間,骨頭架子都散了,如果可以,她想就這樣放空自己,找一個舒服的姿勢癱著,從早到晚,從晚到早。

就在這時,電話忽然響了起來,麥冬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名字,劃開了手機。

“你最近是不是狀態不好?”宋子謙溫柔的聲音傳來。

“你怎麽知道?”

“聽你媽說的。”

麥冬覺得她家老太太真是夠八婆的,什麽破事都跑去和宋子謙講,敢情真把人當親兒子了。

“我不是狀態不好,我是江郎才盡了。”麥冬自暴自棄。

“寫不出東西不要逼自己,換個方向。”其實說起來,宋之謙是麥冬的貴人,當年就是他點撥說“麥冬,我看你挺憤青的,文筆也不錯,可以開個公眾號寫點自己的東西,”麥冬才走上這條路的。

“怎麽換?”

“你不能老這麽宅著,出去走走,散散心,就當找找靈感。”宋子謙說,“你不是喜歡海嗎?陸薇休年假,我們這周準備去三亞,可以捎上你。”

“不去。誰說我喜歡海,我喜歡山。”

Two

清晨,麥冬是被窗外的鳥鳴吵醒的。睜開眼睛,入眼的是方方正正的窗口,黛色的山與樹像是畫家濃默重彩的一筆。

起來推開窗戶,山間獨有的帶著泥土與綠草香味的清新空氣撲麵而來,兩隻小鳥一前一後停在樹梢,叫了幾聲又飛走了。

是啊,麥冬還是對宋子謙“出去走走”的提議動了心,她幹脆利落地收拾了行囊,孤身一人,說走就走。

這座山不是什麽旅遊景點,整個山腳隻有一家民宿,是一對夫妻經營的,丈夫自己是一名建築設計師,麥冬看網上介紹說,他們賣掉北京的房子,花了幾百萬在G省的農村建了這個占地近600平的民宿。

這裏依山傍水,遠離塵囂,連手機信號都斷斷續續,時有時無。

能不能與外界溝通,全靠WIFI。

感謝萬能的WIFI。

民宿一樓西側是餐廳,麥冬起來洗漱一番,妝也懶得化,穿著酒店的拖鞋下樓慢悠悠地吃著自助早餐。

餐廳客人一開始寥寥無幾,可麥冬無所事事,吃得懶散,客人陸續來了兩波,急急吃完又走了,她也沒太在意。

不一會兒,忽然湧進一群小孩子,他們站在門口,東張西望,麥冬以為是哪個學校出來冬令營,見小孩子在門口等了半天也不見帶隊的老師出現,心想,這屆老師也太不負責了。

就在這時,她的目光忽然被一個高大的身影吸引住了,那人從拐角的暗處走到光亮中,該怎麽形容他呢。

即使像麥冬這樣刻薄的文字工作者,也不得不承認這人過於英俊,是那種高鼻深目,棱角分明,讓人過目難忘的英俊。

由於職業關係,長期宅在家裏伏案寫稿子的麥冬,已經很久沒見到這等姿色的男人了,這讓她心情大好,所謂賞心悅目,說的就是此情此景此人吧。

“小河老師。”孩子們興奮的聲音忽然打斷她的思緒。

原來他就是那個不負責任的老師。

“進來吃飯。”梅絡河似乎沒有感覺到某一處某個女人饒有興趣的打量,走到門口將這群孩子帶進了餐廳,七八個孩子,身高不一,大的有十一二歲,小的隻有五六歲光景,徑直走向最大的那張圓桌,整整齊齊地坐好。

他背對著她而坐,背脊挺直修長,在一圈孩子中間,像個大家長。

她沒有走上前去,就這麽靜靜地,心情很好地吃完了早餐。

Three

整個民宿的氛圍很好,麥冬走了一圈發現,二樓除了露天的綠色遊泳池,還有不少公共休閑區域,她抱著電腦走進了一間擺著書和唱片的屋子,中午陽光透過竹簾灑在牆上,一片光影斑駁。

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來,開機,思緒依然飄在半空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公眾號後台有人取消關注,又有更多的新人來。

網絡世界裏的人,來來去去,相互之間,誰也不認識誰,誰也不記得誰。

“和大家宣布一件事,本號將無限期停更。”

麥冬敲下這幾個字,像以往每一次那樣,檢查了一遍,勾了勾嘴角,點擊了保存並發送。

直到這一刻,她才終於真正鬆慨下來,好像心中有塊巨大的石頭,突然落了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忽然,不知從哪傳來一陣音樂聲,麥冬合上電腦循著聲音走去,在西邊的屋子裏,那個叫小河老師的人在教他的學生彈琴,孩子們盤腿坐在地上,仰頭望著他,純真的眼睛裏洋溢著幸福地笑容。

麥冬忽然想起她媽媽對她說的話:麥冬,別天天宅在家裏,蓬頭垢麵的,你要出去見見人,重要的是早點結婚,生個孩子。你看看人家子謙的媳婦,人多乖巧,多精神。

你覺得人家好,你讓她去給你生孫子去。麥冬沒好氣地說。

小時候,她媽就喜歡拿她和宋子謙比,現在,又喜歡拿她和宋子謙的老婆比。

麥冬覺得煩不勝煩。

正好這時,民宿的女主人上樓曬被套,看到麥冬,衝她點了點頭,也拉回了她的思緒。

麥冬走過去,和她閑談:“這些小孩都哪來的?還有那個老師,看著挺有閑情雅致的。”

女主人說:“你說的是小河老師吧,他是來支教的,這些小孩子都是本地農村的孩子,這附近教育條件差,很多孩子都是留守兒童,父母外出務工了,小河老師給他們帶來了書本、衣服,教他們英語、音樂還有做人。

麥冬有些吃驚,她對支教這兩個字一點都不陌生,不久前還在公眾號上寫過一篇名為“別打著支教的口號,去消費窮人苦難”的文章。在文中曆數一些大學生和所謂的社會“公益人士”要麽為了豐富自己的個人經曆,要麽為了自己能夠評優評級,又或許為了作秀給觀眾,跑到偏遠山區一兩個月,打著支教名號,完全不顧原有的教學秩序,走馬觀花地給自己鍍完金後,便收拾行李拍拍屁股消失了,給這些窮苦的孩子們留下的,隻是無盡虛無的希望,和縹緲無望的情感。

麥冬想,這家夥看著人模人樣,沒想到是這種渣渣,找了這麽一個環境優美的民宿好吃好喝,悠閑自在的度著假,卻也敢打著支教的名號,嘴上冷哼了一聲,不留情地說:“看來真是什麽人都能支教了,可別禍害了這些單純的孩子。”

她剛說完,發現音樂聲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而客棧女主人定定地望向她身後,麥冬覺得如芒在背,她緩慢回過頭,對上了一雙眼睛——

黝黑的,有一點冷寂的。

不是他又是誰。

Four

次日,麥冬決定去山上走走,把防曬霜往全身上下抹了個遍,出門的時候發現自己真是隻豬,帶了兩個包包居然全是單肩鏈條包,連一瓶水一把折疊傘都裝不下的那種。

回憶起來,每次出遠門,她媽媽對她都特別放心,因為有宋子謙在,事實上,也一直都是宋子謙照顧她,將她寵得無法無天,以至於……他和陸薇結婚那天,她才姍姍來遲地意識到一件事,生命裏有什麽東西,那原本以為會一直在的東西,她可能要失去了。

她不喜歡陸薇,也不喜歡宋子謙身邊出現的任何一個女人,可是,那又怎樣,他還是結婚了。

麥冬的運動鞋踩上了青石板路,這段路的盡頭便是山路的起點,兩旁都是雜亂無章的樹和罐木,高矮不平無人修剪的野花兀自開著,麥冬端起相機,時而拍樹,時而拍花,時而拍雲。

一個人走走停停,行至山林深處,驚喜地發現草地上長了很多蘑菇,麥冬興奮地采了很多,準備往回走的時候,忽然發現不知怎麽找不到原來的那條路了。

手機在這裏也沒有信號,眼看太陽漸沉,天就要黑了,她有些急了。

長到這麽大,麥冬從來沒在外露營過,更何況是這種荒山野嶺,隻是心裏越著急,步子邁得越大,越找不到方向,仿佛每一棵樹,都長得一模一樣。

這還不是最絕望的,最絕望的是走至一個小山坡,麥冬忽然一個不穩就滑倒了,連人帶相機往下滾去。

她痛得大呼救命。

……

回應她的是風吹著樹葉細小的聲音。

失去重力的那瞬間,她想難道真的要死在這裏了嗎?

麥冬沒有死,一棵歪脖子樹卡住了她,她摔得痛極了,扯著嗓子,幾乎聲嘶力竭:“救命啊救命……”

也許是命不該絕,在她喊到不知道第多少聲的時候,隱約有一幫小孩的聲音傳來:“好像有人在喊?”

“我也聽到了。”

“你們看,在那裏”

麥冬仰頭望去,幾個小腦袋齊齊讓開,然後,她看到了那個人,他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隻是以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從坡上走下來,一直走到他麵前,伸手將她拉起,從始至終,一句話也沒說。

“謝謝啊。”麥冬眼角掛著淚痕,她承認自己不是一個堅強的人,特別是在發現相機鏡頭摔壞了,自己那隻昂貴的包包也被劃開一大條口子時,眼淚差點又沒出息地滾落下來。

“姐姐,你流血了。”幾個小孩子不知道什麽時候也圍了過來。

麥冬這才發現自己自己的手臂正在往外淌血,包裏不知道有沒有創口貼。

那人見她一邊手忙腳亂地翻著包,一邊還要避免傷口蹭到包上,覺得有些好笑,一言未發,從拎在手裏麵的竹籃子裏抓出幾株草蹲在路邊,撿了一塊石頭,不知道在幹什麽。

當麥冬停下翻找的動作看向他時,他忽然站起來,對她說:“把手給我。”

她愣了一下,伸出手。

“那隻。”他的聲音十分低沉。

麥冬縮了縮,還是把受傷的手伸了過去。

他用手虛虛托住她的手腕,另外一隻手自然地覆了上去,一陣清涼的感覺傳來,在他的手和她的手之間那個流血的傷口上覆了一層青綠色的泥。

“這是什麽?”麥冬太久沒有和男生這麽近距離接觸,臉上沒來由一陣燥熱。

“草藥。”他淡聲說,“自己捂著。”

他這麽一說,空氣中真的飄來了若有若無的藥香,很淡,帶著一點點雨後的清涼,很好聞。

Five

回到房間麥冬四仰八叉地躺倒在**,一天沒上網,她習慣性地打開手機刷了刷朋友圈。

陸薇更新了照片九宮格,碧海藍天、熱帶美食,以及她的美照,在精心構圖和濾鏡下,一切都顯得那麽有格調,最後一張是海邊夕陽下兩個人手拉著手的背影,那男子修長挺拔,女子纖細柔美,配文:你在的每一天,都是最好的時光。

麥冬撇了撇嘴,舉著自己受傷的手看了看——

這是回來後梅絡河用紗布幫麥冬重新包紮的,麥冬哢嚓拍了一張,寫道:哈哈哈有了不更新的理由。

發完就去洗澡了。

平時洗澡的時間是麥冬想選題的時間,因為這個時候頭腦較為清醒,但今天,她不知為何哼起了歌,然後哼著哼著,就想起了這兩日的場景,順帶……對,一定是順帶……想起了梅絡河。

次日睡到11點才醒,手機裏有兩個未接電話,都是宋子謙打來的,麥冬沒有理會,梳洗一番,決定去找梅絡河,跟他認真道個歉,也好好道個謝。

梅絡河站在一層盛開的月季下,他身邊還站著一個戴著墨鏡的年輕女人,女人的絲巾和頭發不時被風吹起,與她麵前的遠山黛水格格不入而又融為一體。

“阿絡,你就真的那麽討厭我嗎。”

“你不該來這裏的。”還是那把冷淡的嗓音。

“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了。”

“回去吧。”男人說完這三個字轉身走了,走到麥冬身邊,腳步卻沒有停下,女人摘下墨鏡,用手輕輕抹去了眼角的淚。

麥冬一驚,難怪覺得女人眼熟,她不就是新聞上被男友騙婚的女星湯小姐嗎?

什麽情況?

這也太狗血了。

秉著自媒體人的八卦精神,她馬上跑到了梅絡河必經的路口,一見他過來就走上去:“這民宿真是臥虎藏龍,那個不是大明星湯紫瓊嗎,你看過她的新聞沒?”

“沒有。”

“裝,你剛剛和她……我都看到了。”麥冬當然不會被這輕飄飄的兩個字糊弄過去,說:“你……你不會是新聞裏另一位主角吧?”

梅絡河給了他一個白眼:“腦袋是個好東西。”

麥冬不甘示弱:“感情也是個好東西,你說你這人怎麽這麽冷酷無情。”

他停下來:“你很懂感情?”

她頭一揚:“那必須,我可是三千婦女之友。”

“談過戀愛嗎?”

她被問得一愣,沒錯,她懟天懟地懟渣男,旁人都以為她看破紅塵了,實際上,她至今娘胎SOLO,也不知道甜甜的戀愛之神什麽時候能眷顧到她頭上。

當然啦,這個時候,輸什麽都能輸了氣場:“怎麽?你要拜師學藝讓我教你嗎?”

說完,發現好像哪裏不對,他正盯著她看,一雙黝黑的眼,直直地,仿佛要看進她心裏。

Six

是宋子謙的電話打破了兩個人之間微妙的氣氛,麥冬連忙接通,那一道熟悉的溫潤的聲音透過手機傳來:“為什麽不接電話?”

“沒看到。”

“手受傷了?”

“小傷,沒多大事。”

“你自己注意點,別碰水。”

“知道了。”

“對了還有個事,”那邊頓了一下,“有個富豪最近要出一本傳記,你有沒有興趣?”

“富豪?誰啊?”麥冬免不了八卦。

“梅裏雪。”

麥冬發現麵前的人還沒有走,正看著他,下意識走在一邊。

她知道宋子謙接手了他嶽父的企業,打交道的多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但是當他說出這個名字時,她還是很吃驚:“真的假的?不行不行,我沒寫過傳記。”

“沒有試過怎麽就知道不行。”

或麥冬心底深處也想嚐試著做出一些改變,一周後,結束旅遊的麥冬背著她那台心愛的筆記本電腦踏著厚厚的積雪來到梅居,可是她並沒有見到梅裏雪本人,接待她的是一位老管家,他給了她一些資料,說需要試稿,試稿期間不僅會給一筆不菲的報酬,還特許她自由出入這個宅子,而與她競稿的還有三位著名的傳記作家。

果然,這樣的肥差是不會平白無故砸到她頭上的,不過,這並沒有令麥冬心生退意,她原就是帶了點體驗生活的心來到這裏的,所以心態還行。

梅裏雪人雖沒露麵,卻通過管家向他們傳達傳記的要求,隻有兩個字:溫度。

可是手中的資料和這偌大的宅子一樣冰冷,冰冷得仿佛與世隔絕。

這兩天,她研究完資料又抽空去了一趟梅宅。

雪還沒有化,宅子裏有人在掛燈籠,紅通通的,很是喜慶,襯著這寂寥的宅子有了一點森然之氣,麥冬走近一些,忽然驚呼一聲:“你……你不是?你怎麽在這裏?”

梅絡河穿一件筆挺的黑色大衣,好看的下頜線半埋在同色的高領毛衣裏,手裏還挽著一副對聯,長身如玉地立在那灰簷之下,白雪之間。

“正好,過來幫個忙。”在這裏見到她,他卻似乎沒有多意外,遞給他一瓶膠水。

麥冬想起管家的話,恍然明白了,他應該也是自己的競爭者之一,隻是他怎麽還做起這些事來。

不等她問出口,卻見他將對聯展開,他身量雖高,卻還是要用力踮起腳尖才能讓對聯與門齊平。

“小心。”她怕他踩到雪滑倒,好心地提醒道。

“這麵對齊了嗎?”他回頭問她。

“向左一點。”

“這樣?”

“對。”

她剛說完,他腳下一滑,她飛奔過去想扶他一把,他卻半點也沒有摔倒的意思,把手落在她的頭頂上,雪還在下,落在他身上,也落在她身上,落在他們之間。

他輕輕地撣了撣她發上的雪,說:“我們還挺有緣的。”

她忽略自己的如雷的心跳,曬笑著退了一步,說:“是啊是啊。”

“那什麽時候履行你的約定。”他看著她臉上飛起的緋紅,忽然問。

“什麽約定?”

他半認真半開玩笑地看著她,那黝黑深邃的眼仿佛更黑了,黑得讓人難以捉摸:“這麽快就不記得了?你說要教我……”

他這麽一說,她想起那天他問她是不是很懂感情,她大言不慚地自稱三千婦女之友,還說要教他,“那個我……我……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真要命,他怎麽還記著那事。

梅絡河喜歡看她吃癟的樣子,他找到那間遠離塵囂的山間的客棧,確實有自我逃避的心理,而她又為何而來?

大家喊他小河老師,可他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支教老師,見到她第一眼,她的質疑,像一麵打碎在眼前鏡子,照見自己破碎的臉。

在梅絡河關注的公眾號“麥子的冬天”裏,他看過她很多推送,其中也有關於支教的內容,而在她的每條推送下麵,都有一張小小的照片,可是照片再小,他也第一眼就認出了她。

無論是她的文字世界裏還是現實生活中,她像武俠劇裏憤世嫉俗的女俠,仿佛可以隨時握著寶劍去絞殺惡龍,卻常常忘了自己隻是一個柔弱的女子。

他們都是被人保護得很好的人,知道什麽可為,什麽不可,心底卻都有一些什麽不甘。

Seven

一個人物要立體豐滿,除了他自身的才華與人品,避不開的還有他的成長環境,家世背景——梅裏雪是家中獨子,他自己卻有三個孩子,兩個兒子都是照著繼承人的路子培養的,孰想,大兒子劍走偏鋒走上了藝術之路,他的事業心僅在於經營一家畫廊,前段時間還被媒體拍到與同姓友人舉止親密,倒是二女兒,大學不僅念了經商管理,還跟著父親在公司曆練,學了一身本事,在梅裏雪退下來後成了梅家真正的繼承人,至於小兒子,隻知道有這麽一號人,但鮮有人見過他的樣子,網上竟然連一張照片都找不到。

憑著麥冬做自媒體的直覺,她在網上搜集了梅裏雪的八卦豔聞,專挑那些寫明星富豪八卦的公眾號看,大佬的風流韻事總是讓人津津樂道的,其中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除開那些與各路女星貼身熱聊之類沒有營養的八卦,梅裏雪先後結過兩次婚——現任太太曾經隻是他旗下酒店的一名普通迎賓,之所以能一步登天,是因為她長得像一個人——梅裏雪的初戀白婉鶯。

年輕時兩人因為家世不當和種種誤會而分開,那女子也是個倔強的人,一時想不開嫁給了打魚家的兒子,長年飄在一搜舊漁船上,過得十分清貧。

梅裏雪漸漸掌權以後,曾找過白婉鶯,可那女子傲骨錚錚,始終拒絕他的幫助。

她的丈夫生活失意,待她不好,她又體弱多病,沒過幾年就去了,沒留下一兒半女,隻是幾年後某大學多了一座用她名字命名的樓,那幢樓的捐助者正是梅裏雪。

後來有人采訪梅裏雪,他也不避諱,說,這幢樓是紀念他一個已故的老友,圓她的大學夢。

都說商人多涼薄,沒想到這個商場上手段雷霆的人竟也是個癡情的人,麥冬研讀了官方資料,將傳記初稿細細打磨了一遍,然後打印出來送去了梅宅。

管家讓人泡了茶,她端著茶杯忍不住四處望了望,又收回目光,簡短地聊了幾句便告了別。

隻是途經某處時不由自主停下腳步,雪化了,高高的門庭此時靜立在陽光下,燈籠的穗子被風吹動,對聯上的字發著金光。

——沒有人。

厚重的門緊緊閉著,仿佛寫著謝絕打擾。

她微不可聞地歎了一聲,旋即向前邁開腳步。

“你在等我嗎?”忽然傳來一個聲音,一旁的門已經開了,那人從裏麵走出來,還是那般模樣,隻是樣子似乎有些溫柔。

“不是,我隻是路過。”她自然要否認的,忽然想起什麽,問,“你也交稿了嗎?”

他微微一愣,然後才明白她問的是什麽般,黝黑的眼睛裏有了一絲淺淺的笑意,不答反問:“你呢?有信心嗎?”

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妄自菲薄的人,想了想說:“反正我用了我百分之八十的才華了。”

不等他開口,又說:“不過,這段時間為了寫稿收集了不少豪門八卦,就算寫不成傳記,以後轉行寫個言情小說也行啊,就當素材收集了,這可是真霸道總裁,這麽說也算賺到了。”

梅絡河看著陽光下她飛揚的臉,像是發著光,心念一動:“那你都知道些什麽八卦,不說來聽聽嗎?”

“那可多了。”麥冬看了看,現在自己還在人家的地盤上,可不敢造次。

他像看穿了她的心思,提議道,“這前麵有家餐廳不錯,邊吃飯邊講。”

那是麥冬第一次和梅絡河約會,如果這算約會的話。

那些所謂的豪門八卦他自然是不感興趣的,他感興趣的是,從她嘴裏說出來是什麽樣子。

不過麥冬對可能會成為她雇主的梅裏雪還是有敬畏心的,隻是說到他那個神秘的小兒子時,忍不住猜測:你說,這個小兒子身上會不會有什麽難言之隱,不然怎麽會藏著掖著。

梅絡河差點被紅酒嗆到,說,“可能他隻是想像個普通人一樣生活。”

“不可能,反正我不信。”她嚼著牛排說道。

Eight

幾天後,麥冬第一次見到了梅裏雪,他坐在黃花梨的椅子上,和她想象中的一樣,臉上沒有一點老態,卻比她想象中的要溫和一些。

他說:“麥冬小姐,很高興見到你。”

麥冬簡直受寵若驚。

後來幾個月,她以傳記作家的身份,跟在梅裏雪左右,發現他真有一個有意思的老頭,作息很規律,每天早上依然會保持讀書閱報的習慣,依然關注經濟,也關注電競,科技等新興領域,關注年輕人的興趣愛好。

他很少再接受外界采訪,最近一次見客,己是半年前。

麥冬看過新聞,半年前,梅裏雪突然宣布退休,這一年他即將七十歲,這個掌握權力大半輩子,忽然退下來的男人,讓外界頗有些猜測,有人說他身患重病,恐時日無多。

而後不久,便曝出某大牌球星出現在梅裏雪的私人球場裏陪著梅裏雪先生打了一場球,這個七旬老人在籃球場上身姿矯健,雄獅一般。

麥冬在他的辦公室裏看到了一張全家福,應該是在棒球場拍的,三個孩子陪伴左右,大兒子留著一頭不羈的長發,果然很像個藝術家,女兒很漂亮,趴在父親肩上,笑得很甜,可是麥冬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個戴著黑色棒球帽,挺拔如鬆,麵容英俊,眼睛黝黑的人。

她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她就想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男人。

“你喜歡阿絡?”梅裏雪見她出神,忽然開口問道。

“阿絡?”

“我們三少年的全名叫梅絡河。”管家在一旁解釋道。

麥冬大驚,絡河居然就是梅裏雪那個傳說中最小的兒子,他一開始以為他是小河老師,後來得知他叫絡河,可直到這一刻她才知道他姓梅。想起這兩次梅宅相遇,原來,那天在餐廳她當麵詆毀的人,就在自己麵前。

這樣想著,臉上不由一熱。

“對不起梅先生,我……不知道他是您兒子。”

“你別緊張。”梅裏雪始終微笑著,“其實我要謝謝你,我想是因為你,阿絡才肯回來,他和他哥哥一樣,是很有才華的孩子,隻是這兩個孩子沒有長成我期望的樣子,可他們像一條河,流向了自己的方向。”

麥冬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他教那幫孩子彈鋼琴的畫麵,孩子們盤腿坐在地上,仰頭望著他,純真的眼睛裏洋溢著幸福地笑容。

民宿的主人告訴她,那些小孩子都是本地農村的孩子,附近教育條件差,很多孩子都是留守兒童,父母外出務工了,小河老師給他們帶來了書本、衣服,教他們英語、音樂還有做人。

並不是每一個人生來都有成為自己的自由。

年輕時,梅裏雪不能,他商海沉浮一生,對於孩子選擇,他或許不解,或許憤怒,可是到最後,他也隻是一個等待他們歸來的父親。

“他已經看過了大海,可他仍舊想做一條河,那一定是一條溫暖的河。”麥冬說。

Nine

麥冬出來的時候,梅絡河在門口等她,冬日的太陽將他本就祈長的身影拉得更長。

“去那邊走走嗎?我有幾句話想和你說。”

“好啊,正好我也有話想對你說。”

然而,他們誰都還沒有來得及開口,麥冬的電話響了,是她爸爸,父母離婚後鬧得挺僵的,而後各自重組了家庭,她跟著她媽媽嫁到了宋家。

他曾恨父親負心,也恨母親絕情,直到遇到了如父如兄的宋子謙,以為他會一直陪伴著自己。

這些都是她不能釋懷的事。

或許梅裏雪先生對她說起他的家事感染了自己,麥冬也想起了很多,想起小時候父親對自己也曾極盡寵愛,接了電話,語氣比起平時也放軟了很多,可是要命,他爸竟然想起要她去相親。

麥冬偷偷看了一眼一旁的梅絡河,故意把手機拿遠,說:“爸,你說什麽……我這……我這信號不好,聽不太清,先掛了哦,改天我去看你。”

說著,不管那頭有什麽反應,自顧自結束了通話。

她努力保持著得體微笑重新望向梅絡河:“對了,你剛剛想跟我說什麽?”

“你和我父親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他望向她,幽黑寂靜的眼裏似有點點星星湧動。

“所以……”所以他都知道,知道她喜歡他啊,麥冬心跳徒然加快,她明明有很多很多勇氣,她明明是三千父女之友,可這一刻為什麽會手足無措,“所以,那天你聽到我打電話了?還意外地聽到了你爸爸的名字。”

梅絡河點頭:“我不是父親最出色的孩子,我敬他,怕他,有一段時間,大哥和家裏鬧得很凶,大哥沒有結婚,父親卻一直盼望一個長孫,我媽私底下安排了一個女明星在我身邊,希望她有機會為梅家生下長孫,可是連這樣的願望,我都沒有替他們實現。”

“那個女明星是湯紫瓊吧?”麥冬想起來在民宿見到湯紫瓊在梅絡河麵前哭泣的場景,她曾經在新聞上看到——湯紫瓊一心想嫁豪門,最後卻找了一個外籍男友閃婚了。

梅絡河沒有直接回答,算是默認,他說:“後來,我離開了家,去了G省,你之前說的沒錯,我這個人挺冷酷無情的。”

麥冬聽到他這麽說自己,心裏有點難過:“你這個人雖然外表冷酷了點,但實際上對偏遠農村的小孩都能這麽溫柔,而且,你也沒有計較我在背後說過你壞話,不但救了我一命,還親手給我搗草藥,還有,雖然你沒說,但其實你心裏很珍惜你的家人,梅先生快要壽辰了,你回來是為了準備這件事吧,隻是,梅先生好像誤會什麽了?”

麥冬說著說著臉就紅了起來。

“也不全是誤會”此時,兩個人已經並肩走在人工湖邊,梅絡河看著她垂下眼瞼:“我曾經答應過我二姐,如果有一天遇到喜歡的人,我會回來。”

“你說什麽?”

“我說……”他故意拖長了音調,“麥冬,我喜歡你。”

麥冬感覺到心快要跳出心口,她鬼使神差地蹦出一句:“那也是我先喜歡你的。”

他無聲地笑了:“傻瓜。”

說完,伸出手,棒著她漲得通紅的臉,親親地吻下去。

兩個擁吻的身影久久地倒映在湖麵上。

湖水漾開,湖裏遠遠地遊來幾隻野鴨,不一會兒又遊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