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請忘記那場我們一起淋過的大雨

我的前仆後繼我的飛蛾撲火,我的兵荒馬亂我的戀戀不忘,終究與你無關。

所以,請你不必費心記得我,不必記得那場我們一起淋過的大雨,以及曾路過你青春的我。

Chapter.1

回國之後,我被分配到中心醫院,精神外科住院部。

那天是個陰雨天,我結束休假,一早回到醫院便聽幾個護士姑娘在討論幾日前的一宗車禍,一個女孩為了救男友頭部受到重創,顱內出血,手術已經過了三天,現在還躺在ICU,一直沒有醒來。

我剛換了衣服,又聽到她們在小聲歎氣:“男朋友又帥又深情,真是難得,熬了幾宿都不成人形。”“聽說女孩父母離異,雙方都不願來人,醫療費一直是男友在交。”“那還算父母嗎?”末了又是幾聲感歎,大致都是對父母的譴責和對男友的稱讚。

我去看那個女孩,頭發因為手術已經剃光,插了鼻飼管,臉上遍布傷痕,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樣,身上也有多處骨折。

“醫生,能讓我進去看看她嗎?”有個沙啞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有些猶豫。我一回頭,便對上一張憔悴蒼白的臉,眼睛布滿了紅血絲,下巴也冒出青色的胡渣。

他很高,大概有一米八的樣子,穿了一件白色的襯衫,皺巴巴的,上麵還有零星的血跡,估計好幾天都沒有換洗。

“醫生,我能去看看她嗎?”見我沒說話,他又問了一次,眉頭微蹙。

“重症病人一般不允許進去探視,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感染,還請家屬配合。”我沒有說的是,若是特殊情況家屬還是可以進去探視的,隻是我不是主治醫師,沒有那個資格。

他說了聲謝謝,沒有再搭腔,隻是隔著玻璃罩子往裏望,精神專注。

他在那裏站了許久,兩個小時後我巡房回來依舊看見他在那兒,似乎連位置都沒有移動,雙手垂在兩邊,保持著罰站的姿勢,眼神依舊專注。

又是兩個小時後,我忍不住上前去對他說:“你最好去吃飯。”

“要是我去吃飯了,她醒了怎麽辦?”

我愣了一下,“醒了我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的。”

他站在背光處,低頭看我,而後終於點了頭。

三日後,那個叫季朝陽的女孩度過危險期,從重症病房轉到普通病房,隻是她仍舊處於昏迷狀態,隔著一道牆,我聽見他問劉主任:“請問她什麽時候能夠醒來?”

“這個不好說,你應該知道這種情況,即便我是主治醫師也沒法給你保證。可能三五天就會醒,也可能要三五個月。”劉主任頓了頓,卻沒再說下去。

也可能一輩子都不會醒來。

Chapter.2

季朝陽住在七樓北麵最末的那間三人病房,並不是我的病人,有時候我會看見她的男友從辦公室走過的匆匆身影,也就那麽兩三次。

護士站有兩三個年紀比較小的姑娘和我關係不錯,吃飯時也喜歡八卦,比如7223床的老人已經欠費了,家屬始終聯係不上;比如7632床的女孩子因為做手術要剃光頭發死活不願動手術,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又比如誰誰誰偷偷暗戀哪個護士,送了好大一束花到護士。最後她們說到了季朝陽的男友。

“陸何請了護工,但每天還是會來好幾次醫院看她,擦洗按摩都是自己做,手法嫻熟得很。”

“他是不是還在上班?”

“聽說好像是在遊戲公司上班,不工作哪有錢?一天可是好幾千的治療費呢!”

結果當天下午,我便在走廊拐彎處遇見了他,他提著暖水壺小跑著過來,我沒有注意與他撞在了一起,許是暖水瓶沒有關好,許是水裝得太滿,這麽一碰撞,我便被水燙了一下,還好這水不是滾燙的。

“不好意思,醫生,你沒事吧!”他邊道歉邊掏出紙巾遞給我。

“我沒事。”

“要不要我陪你去門診看看?”他指著我的手背,“皮膚都紅了。”

“真沒事!”我低頭擦著手上身上的水,其實真的不疼,就是有點發熱。

他也不說話,就站在那兒,踩著自己長長的影子,我正準備走,卻聽見他問我:“醫生,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見過,兩個星期前在ICU門口,你問問能不能進去探視。”

“不是那一次。”

“醫院就這麽大,你見過我也不奇怪。”我笑了笑,手上的灼熱感越發強烈,我想快一些回辦公室擦藥。

“是這樣嗎?”他笑了笑,“對了,我叫陸何。”

“我叫陳佳,是這裏的住院醫師。”

這樣就算是認識了吧。

第二天中午因為有新病人,收完病人已經過了飯點,匆匆下去吃飯卻在食堂門口遇見了陸何,他見到我第一件事便是問我:“陳醫生,你的手沒事吧?”

“擦藥了,已經好了。”

“那就好。”

午餐理所當然是一起吃。

他拿筷子的姿勢和別人有些不一樣,手握著最末端,中指微微弓著,他吃飯的速度很快,卻沒有給人狼吞虎咽的感覺,吃了一半,或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急忙和我解釋:“因為忙,我習慣吃得快些。”

“吃太急對胃不好。”

他聳聳肩,似乎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沒辦法,時間太緊了。”

他放慢了速度,和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漸漸地就聊到那場意外:“說來還是我的錯,那天我們吵架了,她說覺得我不夠愛她,然後我們就在大馬路邊吵了起來。我們在一起好幾年,她每天都要問我一遍愛不愛她,我真的覺得挺煩的,那天加上工作出了一點意外,我就慪氣說,不愛就不愛,丟下她就走。我出過一場意外,右耳聽力完全喪失,左耳也時好時壞,情緒一激動有時候也會突然失聰。當時挺煩躁的,也聽不到後麵的車在鳴笛,她突然從後麵衝了上來推開我……”

陸何用筷子戳著餐盤裏的米飯,突然沉默了下來。

我知道自己不該問的,可還是忍不住開口了:“你們在一起很久了嗎?”

“三年多了。”

“那感情應該很好。”

他笑了笑,卻沒有正麵回答我的問題:“我們是大學校友,一開始我並不認識她,後來加入了滑輪社,每天都有人往我的櫃子裏放飲料和信,也不說她喜歡我,信裏和我扯一些有的沒的東西。我喝了她一年多的飲料,也不知道她是誰。那時滑輪社好幾百人,女孩子也多,我壓根不知道她是誰。直到在一起之後,說到這件事,她總是支支吾吾,不願直視這個問題。她是個挺可愛的女孩子的。”

見我沉默,他突然停了下來:“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和你說這些,你估計都聽煩了又不好意思打斷我吧!”

“沒有,沒有。”我急忙解釋,“我隻是想起了念書時候的一些事。我……我以前,也像她這樣默默地喜歡過一個人。”

我們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又聊了一些關於他的事情,於是我知道了他畢業後在一個遊戲公司當創意總監,季朝陽是個教師,如果不是這次意外,兩人都開始談婚論嫁了。

很快就到了七樓,我往左,他往右,在電梯門口分別的時候,他突然說了一句話。

“她一共救了我兩次。”

“什麽?”

他搖搖頭說沒什麽,朝季朝陽的病房走去。

在這之後,我們又在醫院遇見了好幾次,又一起拚了兩次車,也算是成了朋友。

Chapter.3

唐宋來找我吃飯。

唐宋是我的大學同學,當時還沒有流行高富帥這個詞,若是有,他一定是此中的翹楚。大學畢業後在父親影視公司混了個不大不小的職位,我當時已經出國一年多,每天除了上學還要打工忙得死去活來,每次和我視訊,唐少爺總要感歎一次:生活總是這樣一帆風順真是無聊透了。好幾次我都差點忍不住,恨不得和他恩斷義絕,但最後隻是送他白眼加冷笑關了視訊。

不管怎麽說,唐宋算是我在國內最好的朋友,出國三年一直保持著聯係,回國後也偶爾會見麵吃飯相互吐槽。

此時,他的車就停在醫院的大門口,招搖的紅色加上他騷包的站姿讓行人頻頻觸目。我急忙衝進他的車裏,他隨後進了駕駛座,怪異地瞄了我一眼:“你這是幹嘛?”

“你不知道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嗎?你這麽招搖,我不想上醫院的頭條。”

他撇撇嘴,搖頭晃腦的:“我說陳佳,你可是越來越大牌了,我約了你一周才約到你。”

“這不是工作忙嗎?我們科室住院醫師少,所以我就多值了兩個班,加班工資高。”

“做這份工作有什麽好的,忙,工資又不高。要不要我幫你找人調到別的科室,輕鬆些?”

我急忙擺手:“算了吧唐少爺,我做得挺好的,你可別給我添亂。”

他沒有再說話,專心致誌地開車。

我察覺到他有些生氣,反省了一下是我說話的語氣過分了一些,又認真地同他解釋了一遍:“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覺得我現在的工作挺好的,我很喜歡。”

他扯了扯嘴角:“知道了知道了,別和我說話,我都快餓死了。”

我們去的是金沙路一家九宮格火鍋店,人很多,雖然開了空調,仍舊熱騰騰的,一霎間我有種變成了紅湯裏浮沉的丸子的錯覺。

在這煙霧迷繞裏,我和唐宋各自炒著筷子大快朵頤,話說得很少,大致都是“你要丸子嗎”“給我點牛肉”“再點兩盤牛百葉”之類與吃的有關。

酒足飯飽後,唐宋突然變得深沉起來:“下個月過了你生日,你就26了吧!”

“……對。”

“你也該找個男朋友了,都這麽老了。”

“你怎麽不說說你自己,你比我還大好幾個月。再說了,有誰規定一定要戀愛?我不想戀愛不行嗎?”我攪拌著湯底,上麵浮了一層油。

“你沒有男朋友,我沒有女朋友,要麽我們就在一起得了。”

“算了吧,唐宋,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他扯了扯嘴角,朝我丟了一隻筷子:“你真沒幽默細胞。”

離開火鍋店的時候,我聽見他問我:“陳佳,你是不是還喜歡他?”

問完他似乎也沒準備聽我的答案,大步地走向他的車,給我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

我還要值夜班,所以唐宋直接送我回醫院。

九點以後醫院就禁止探視,燈也關了大半,走廊顯得有些空**冷清。我吃得太飽,便在走廊上消食,走著走著就走到了最底的那間病房。

護士剛進去換了藥,門是半掩著的,有光從縫隙中漏了出來。

我盯著那道光還沒反應過來,然後門忽然被拉開,我被嚇了一跳,然後我看到了陸何,幾乎是下意識地,我又往門內望了一眼。

陸何看到我也愣了一下:“陳醫生。”

他的聲音嘶啞,臉色看起來也十分難看。

“你病了?”

“沒有吧,就是有些頭暈。”

我往他頭上探了一把,發現他正在發燒:“你發燒了,和我下去掛個急診吧!”

他輕輕拂開我的手:“不用了,我休息一下就好。”

“你現在正在生病。”

“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他執拗得很。

“你病倒了,誰來照顧她。”

我的話音剛落,他便不說話了,我開始後悔自己的莽撞,卻聽見他嘟噥了一句:“我去買點藥就好,不用去急診。”

最終,我把陸何帶到值班室,給他倒了水和退燒藥就有病人半夜發病,便叮囑他把藥吃了便匆匆離開。待半個小時後我回到辦公室才發現,陸何不知何時睡著了,靠在沙發上,還有輕微的鼾聲。

“陸何。”我叫了他一聲,卻沒有得到回應。

他的眼睛下麵是大片的青色,也不知多久沒有睡好,我想了一下,還是沒有叫醒他,翻出了毯子幫他蓋好,出了值班室。

Chapter.4

接下來的幾天一直很忙,因為一個同事有事,便和她換了個班,一個日夜班下來我完全筋疲力盡,終於熬到下班時間,剛收拾好東西卻聽見有人在敲門,轉過頭,就看到了陸何。

他的精神看起來比前幾天好了一些,他問我:“陳醫生,我想請你吃個飯。”

“不用這麽客氣。”

“也不是客氣,主要還是要謝謝你。”

“沒什麽的,隻是小事。”

他沒有說話,卻還是固執地站在那裏,我隻好說:“要不去我家吃飯吧?我家就在附近,冰箱也有買好的菜,方便一些。”

最後終是去了我家。

我習慣買好了一星期的菜洗好了存在冰箱裏,有時候回家太累就隨便洗洗涮涮就能吃。我在廚房做飯的時候,陸何就在外麵看電視,然後我聽見他問我:“你大學也是在市理工讀?第幾屆?”估計我看到我放在電視上的照片,是我大學時候拍的。

我說是,他又問了一句什麽,我沒有聽清。

吃飯的時候,我們聊了很多,才知道他現在一個人打了好幾份的工,除去上班,還接了私活,晚上在醫院照看季朝陽的時候順便工作。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覺得他比第一次見麵黑了不少,也瘦了。

他又拾起了原先的話題:“你也在理工大上學,你是幾幾屆的?”

“08。”

“和我一屆,怪不得我總覺得你眼熟,原來我們還是校友,說不定我們還在學校裏見過。你有參加什麽社團嗎?”

我猛地站了起來:“廚房的湯好像好了,我去看看。”

吃完飯後陸何要幫我洗碗,被我推出廚房後隻好站在門口看我洗碗,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你櫃子上的相冊我可以看看嗎?”他忽然問。

我手一抖,碗就在地上碎成了好幾塊,他估計也被嚇了一跳,頓住了腳步:“沒事吧!你別動!”

說著抽了幾張紙巾小心翼翼地將地上的碗撿起來丟進垃圾桶:“你緊張什麽?”

“我沒有緊張。”

“沒有緊張怎麽嚇得碗都摔了?”

我隻好說:“我是挺緊張的,那是我以前的照片,很胖很胖,將近一百五十斤。你說要看,我能不緊張嗎?”若是我對唐宋說這樣的話,即便有生命危險他也一定會去翻相冊,但陸何沒有,他隻是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便沒有再提相冊的事。

他又坐了一會,便說自己要走了,再不回去,醫院就要禁止探視。

我沒有送他,隻是站在陽台看著他慢慢地步入夜色中。

Chapter.5

食物,最能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那餐簡便的晚餐之後,我和陸何算是成了真正的朋友,他也不再客氣地叫我陳醫生,而是直接叫我陳佳。

有時候他下班要去醫院,總會打電話問我吃飯了嗎,給我帶一些小吃和零食;有時候我開夥煲了湯也會問他要不要去我家喝湯;有時候他會自帶了食物到我家開夥,我做飯,他洗碗。

他依舊很忙,但依舊每天下班後準時出現在醫院,帶著筆記本,幫季朝陽擦洗身體和按摩之後便工作,夜晚就睡在床邊的小榻上。

我偶爾查房會去看看季朝陽,僅是兩個月,她便瘦了一大圈,皮膚粗糙蒼白,腦電圖依舊平坦,偶爾呈高福波慢波。

她的情況並沒有明顯好轉。隻有一次,是傍晚,陸何推著她下樓散步時她忽然睜開眼睛環視了一周,他高興得很,興衝衝地找到了主治醫師,問季朝陽是不是要醒了。得到否定的回答後,他平靜地將季朝陽推回病房,然後他便消失了。

我是在天台上找到陸何的,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周遭黑漆漆的,我隻看見他矗立在圍欄邊模糊的影子。

“陸何。”

“陸何。”

“陸何,我在叫你聽見了嗎?”

我叫了他三次,才聽見他的回複。恍然間才想起他曾經對我說過的話,他的右耳完全失聰,左耳在情緒激動的時候也會短暫性失聰。

“陳佳,我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住了。”在漫長的沉默之後,我終於聽見陸何的聲音,喑啞疲倦。

那時我才知道,肇事司機隻給了小部分的錢便逃逸了,他也聯係不上季朝陽的父母,為了這筆巨額醫藥費,他也與家裏鬧翻了,把之前父母給付了首付的房子轉手了,這幾年的存款也在一夜之間殆盡,還和朋友們借了一筆不小的錢。

這並不是最主要的原因,現在,他覺得自己的精神就要崩潰了。

“我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會醒來,如果她一輩子都醒不過來,那我,又該怎麽辦。”

夜色朦朧,他晦澀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我沉默地盯著遠處的霓虹,不知為何覺得特別的難過。

有顆小小的水珠被落到了我的手上,很快,又被風幹。

在這之後的好幾天,陸何並沒有什麽不同,依舊每天準時來醫院報道。我曾經問過他為什麽請了護工仍舊要自己天天來,他輕手輕腳地幫季朝陽翻了個身,語氣淡淡的:“以前看電視,他們說要經常幫病人翻身擦洗和按摩,才不會長褥瘡,她那人脾氣不好得很,我怕她醒來會抱怨別人照顧不好她。”

我背過身,輕輕地擦掉了眼角的淚。

意外是發生在一個星期後。最開始陸何沒有出現的時候,誰都沒有在意,這樣的事情之前也發生過兩三次,有時是他去出差,有時候是加班,還有一次是生病。隻是過了三四天,陸何仍舊沒有出現幾個護士私底下偷偷議論,他怎麽就突然不來了。而在一個星期後,陸何還沒有出現大家才知道不對勁,卡上的餘額已經用完了,以往都是一星期交一次錢,但陸何一直都沒有出現,電話打過去,也是關機狀態。

我給他打了好幾次電話,也沒有找到他。

他這一消失,便是半個月。

欠費第十天,護工便收拾東西走人了,說是沒人付工資,隻好由護士們輪流照看季朝陽。欠費第十五天,醫院實在無奈,在聯係不到陸何的情況下,隻能停了兩支昂貴的進口針。

Chapter.6

陸何一共消失了二十一天。

那是個清晨,我剛值完夜班回到家,剛走到樓梯間便發現門口站了個人,在朦朧的光線裏,我聽見他沉靜地問我:“陳佳,為什麽?”

是陸何。

他的頭發長了不少,亂糟糟地貼在腦袋上,可以看出這幾天過得並不好,隻是眼神依舊清明,專注地看著我。

我知道他如此深情地看著我不過是因為他的聽力不好,他要看著我,才能讀懂我說的每一個字。

“沒有為什麽,總不能讓醫院停了季朝陽的藥。”

“那不關你的事。”

“不關我的事關你的事啊,你不是說我們是朋友嗎?我總要對得起這兩個字。”我聳聳肩,笑了,“你回來就好了。”

他沒有再說下去,隻是靜靜地看著我,過了許久,我才聽見他緩緩吐出一口氣:“陳佳,謝謝你,錢……錢我會盡快還你的。”

“沒有關係,反正我會和你算利息。”

他悶悶地笑了,目光沉沉,許久,才輕輕地用手拍了拍我的頭。

你們並沒有猜錯,我在季朝陽的醫療賬戶裏存了一筆錢。為此,整個醫院議論紛紛,有和我相熟的同事來勸我:“你這是做什麽?人家男朋友都不管了,你這是做什麽?醫藥費的事我們可以去找電視台和愛心機構。陳佳,你清醒點,別被愛情衝昏了頭腦。”

“他會回來的。”

“你憑什麽那麽篤定?再說了,他真的回來的話,你這樣做又算什麽?人家不會讚你偉大,隻會說你傻。”

“你想多了,我們隻是朋友。”

這事就這樣掀了過去,陸何回來後,又為季朝陽請了一個新的護工,一切和從前看起來並無區別。

若不是那一天唐宋來醫院找我,可能後來的事情都不會發生。

那是周三,晴天,唐宋在快下班的時候降臨了我的辦公室,我被他嚇了一跳,還以為發生了什麽事。

“你怎麽突然來找我了,也不給我打個電話。”

“沒什麽,回公司順路就來看看你。”

“你公司在城西,這個路順得有點遠。”我說。

他卻沒有理會我的玩笑,隻是問:“陳佳,你在緊張什麽?”

“我哪裏有緊張。”

“那你為什麽不看著我的眼睛說話,我覺得你最近很不正常,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著我。”

“沒有,你快走吧,我要下班了,你去樓下等我,我請你吃晚餐。”

而就在這時候,有人敲門了,見到我和唐宋,陸何愣了一下:“你在忙,那我晚點再過來找你。”

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不敢去看唐宋的眼睛,然後我聽到了他冷冷的笑。

“陳佳,我終於知道你最近的反常是為了什麽。不用問,你找我借那筆錢,也是為了他吧?你可真是情深不壽呀!”

他的語氣讓我覺得不舒服:“我沒有。”

“你就是不甘心!”

“我沒有。”

可唐宋並不想放過我,他的語氣惡毒得像在詛咒:“你有,你一直不甘心,即便他不喜歡你,你還是不甘心。從前到現在,你都是這樣。”

我並不想哭,至少不是在這個時候,可是眼淚還是忍不住流了出來:“你知道什麽,唐宋,你知道什麽!我是不甘心,可那又怎樣,他根本不記得我,從頭到尾都不知道我是誰,不知道我喜歡他喜歡了那麽多年。我以為自己已經不喜歡他了,但現在我才知道,那隻是以為而已。”

“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誰。”

Chapter.7

我知道陸何那會兒,剛上大學。

說起來,這是個俗氣到不能再俗氣的過程。

上大學之後我依舊保持著高中的作息習慣,加上成績不好,醫科又太過深奧,每天清晨我都會早早起來念書,起初是在寢室,後來怕吵到室友就換到了走廊。我們當時女生寢室與男生寢室之間就隔著一大塊空地,我們寢室出來的走廊望下去剛好可以看見對麵的男生寢室。

我總是起得很早,周圍都靜悄悄的,難免感到孤獨。而有一天,我忽然發現對麵寢室樓有個人總在和我差不多的時間出來跑步。

我很小就近視了,不戴眼鏡整個世界都是模糊的,可說來奇怪,我卻能清楚地看清他的麵容和裝束。那時候男生們都喜歡留韓國男星那樣的長發,他卻是理了圓寸,穿白色的polo衫和運動短褲,穿了耐克鞋。

他的皮膚很白,小腿的肌肉緊實,看得出很喜歡運動。他每天會繞著寢室樓跑兩圈,跑完步回來他總會帶著盒裝的牛奶,也不用用吸管,撕開了仰頭倒。他有三雙不同顏色的跑步鞋,都是耐克的。他喜歡穿polo衫,但扣子永遠不會好好扣。

那時我尚不知什麽是喜歡,隻是偶爾下雨看不到他出來,我會悵然若失一整天。

直到有一天,我忽然現在自己不滿足每天這樣遠遠地窺視著他,想要和他走得近一些,再近一些。

小心翼翼地打聽了很久才知道他是計算機係的,和我同屆,喜歡打籃球和玩滑輪,便斥巨資買了滑輪鞋和護具,報名加入了滑輪社。滑輪社算是我們學校最熱門的社團,林林總總將近三百人。他滑輪玩得好,不用和我們這些菜鳥一起小心翼翼地扶著牆,總是和師兄師姐們一起橫衝直闖過障礙。我加入滑輪社兩個月,和他一句話也沒說過。

但我知道他喜歡喝脈動,便每天下午在大家都在訓練的時候,偷偷潛進男生更衣室,把飲料放在他的櫃子裏。他一直沒有發現我,再後來,我又開始給他寫信,不敢說我喜歡他,隻是每天扯一些有的沒的,比如他穿白色衣服比藍色要好看,比如看見他的手很好看,手指長長的,像鋼琴家,比如他的頭發長了,沒有短發好看。

我放了一年多的信和飲料,他始終不知道我是誰。也有幾次看見他偷偷躲在更衣室裏埋伏,我便背著包遠遠地看著他,直到他不耐煩離開了,才偷偷把東西放進去。

那一整年,我的精力都花在於他鬥智鬥勇上。

倒是被別人發現了,那便是唐宋,也就是在那一年,我和唐宋成了朋友。他加入滑輪社更大的原因是想要泡妞,無奈技術拙劣,隻能每天小心翼翼和我一起扶著牆走。他對滑輪實在沒有天賦,每次摔倒了都會被我嘲笑,他便瞪著眼睛看我:“喜歡人不敢說的膽小鬼有什麽資格嘲笑我。”隻是一句,我便舉手投降,左顧右盼看看有沒有人聽見。

其實也有幾次想過告白,但還是提不起勇氣。唯一的一次,是我在夜裏做了夢,夢見他牽著我穿行在場地裏的障礙中,我不小心滑了一跤,他蹲下身小心地在我的傷口吹氣。

那個場景清晰得不像夢,我幾乎可以看清他長長的睫毛在微微顫動。

醒來後,難過得不行,我決定要去向他表白。到了滑輪社,我鼓起勇氣喊了他的名字,還沒有來得及說話,他便被別的女孩拉走了。

他實在太受歡迎了。

就隻有那麽一次,我差一點就對他說,我喜歡你。

那句沒能說出口的話,便成了永久的秘密。

那天在我家陸何要看的那本相冊裏,便有當年我們滑輪社幾次活動的大合照,密密麻麻的人群裏,陸何站在最中央,而我站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被一個師兄擋住了半邊臉。

Chapter.8

夜幕已經完全降臨了,唐宋喝完了最後一瓶啤酒,越喝眼神卻越清明。

“陳佳,去告訴他吧,告訴他你喜歡他。”

我搖頭:“他不會喜歡我的,而且他現在有女朋友。”努力擠出一個笑,但我知道它看起來肯定很苦澀,“而且,他根本不記得我。從三年前我就該知道,就該死心,可還是忍不住一次次癡心妄想。”

“你真是個膽小鬼。”

“是啊,我就是個膽小鬼。”酒精上頭,我的眼眶越發熱了起來,“我就是膽小鬼啊,偷偷喜歡他這麽多年也不敢讓他知道,說好永遠不要再想起那件事的,可一見到他又忍不住丟盔棄甲,你就罵我好了,反正我知道自己永遠是個膽小鬼。”

我知道自己又哭了,不想被唐宋看見,隻好蹲下身捂住臉。

“陳佳,你起來。”他輕輕地碰了碰我的手,我不願搭理他。

我聽見布料窸窸窣窣的摩擦聲響,他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你不是膽小鬼,真正的膽小鬼是我。”

“對不起,陳佳。”

“那一年出事後,我沒有遵守對你的承諾。你偷偷離隊後我去找你,有個女孩跟在我身後,她說她要去找陸何。你叫我一定要把陸何安全送下山,我沒有,我問那個女孩是不是喜歡陸何,如果是,就扶著他,且永遠不要讓人知道是你救了他。然後,她答應了。”

我猛地抬頭看他,他卻沒有看我,直直地看著遠處那盞燈,“我想你應該知道,那個女孩就是季朝陽。”

“對不起,陳佳。”

“你不是膽小鬼,膽小鬼是我。我喜歡一個人,卻不敢讓她知道,直到今天,她也不知道我喜歡她,把我當成了好朋友。”

“你去找陸何吧,告訴他,你喜歡他。”

“有些話,你不說,可能會變成永遠的遺憾。”

說完,唐宋便起了身,搖搖晃晃走向他的車。

恍惚間,我想起那一次我和陸何在電梯口他說的那句話,他說:“她救了我兩次。”

現在,我總算知道是什麽意思了。

那是我們大三快大四時候的事情了。

滑輪社組織了秋遊活動,是去爬山。幾乎是習慣,隻要有陸何的活動,無論如何我都會去參加,那時候我已經在申請出國了,或許那將會是我們最後一次集體活動。

隊伍將近一百人,浩浩****的,我和陸何之間隔著幾十個同學,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原本隻是一場普通的活動,誰知道下山的時候突然下起了雨,滂沱的大雨。爬山遇到大雨是件可怕的事,因為很容易出現山體滑坡和泥石流。

大家便匆匆忙忙往山下趕,到了山下清點人數時社長才發現少了四個人,其中有一個便是陸何,有人說他早先要去拍照,脫離了隊伍。

山裏沒有信號,電話打不通。社長找了幾個人高馬大的男生重新進山找人。我當時眼皮一直跳,異常的不安,我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也不知道自己那時哪來的勇氣,竟偷偷地背著他們進了山。現在想想那時實在愚蠢極了,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舉動會給大家帶來多大的麻煩,我隻知道,我一定要找到陸何。

雨很大,我跌跌撞撞地往山上走,摔了好幾次,滿身都是泥,也受了傷。可好在,最終我還是在山腰找到了陸何,他果然出事了。

他應該是下山的時候滑了一跤,昏迷在半山腰,半個身體都掩埋在沙石樹葉中。

人在危難時候總有巨大的能量,那時我瘦得很,也疲倦,卻竟能將比我高一個頭的他挖出來,半拖半扶下山去。好幾次我都差點撐不住摔倒,但我一直緊緊地抱著他,那是我第一次那麽近距離和他接觸。

到最後我還是撐不住了,昏昏沉沉,也走不動,隻好抱著他停下來休息。

我對他說,陸何我喜歡你。

可惜,他昏迷著,沒聽見。

我幾乎以為自己要死在那座山裏,奇怪的當時心裏竟然沒有害怕,甚至覺得生命最後的時刻能和他在一塊真好。

當然,最後還是沒有出事,因為唐宋來找我。

當時我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完全不知道他和誰來找我,隻聽見他一直在叫我的名字。我對他說,你答應我,一定要把陸何好好地送下山。

他說好。

醒來之後,已經是在醫院了。因為這事,後來唐宋笑了我許多次,其實我隻是體力耗盡加上淋雨整個人都虛脫了,搞得像在交代遺言。

我掛了兩支氨基酸葡萄糖就可以出院了,陸何卻不大好,他受了傷,還骨折,住了一個月的院。

我去看了他兩次,一次是和社團的人,鬧哄哄的一群,我幾乎沒有和他說上話。

還有一次是我自己,我想要去告訴他,是我救的他,即便他不喜歡我,至少也能夠記住我吧。

可那一次,我獨自悄悄去了他的病房,卻看見有個女孩坐在床頭喂他喝粥,他笑盈盈地看著她,那麽溫柔。

然後你們肯定知道,我又落荒而逃了。

再後來,我就出國了。

那三年,我刻意忽略關於陸何的消息。

我以為我已經忘記他了,至少過去了那麽多年,應該沒有那麽喜歡了吧。

可我知道,我錯了。

當他跨過時光的河流走到我麵前的時候,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聽見自己心動的聲音,像多年前他每一次出現在我麵前一樣。

Chapter.9

我一夜沒睡,最終還是決定去找陸何。

這個時候,他還在醫院。

當我在走廊攔住他時,他臉上明顯有些訝異:“陳佳,你怎麽了?看起來不大好。”

我說沒有,陸何我有話要和你說。

我想說,我喜歡你整整七年了,你知道嗎?

我想說,那個給你送飲料和寫信的人不是她,是我。救你的人也我是。一直都是我。

我想說,這些年我一次也沒有忘記過你,我總是一次次地夢見你,夢見那個大雨滂沱的下午,我緊緊地牽著你的手,第一次和你如此靠近。

我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說,可我一句也說不出,隻有眼淚不停地流。

陸何站在我麵前,慌亂地用手幫我抹眼淚,他說你別哭,你怎麽了,你別哭呀陳佳,有什麽事出來大家一起解決。

他越說,我哭得越凶。

最後,陸何輕輕地抱住我,將我的頭靠在他的肩膀。時隔三年多,我清晰地聞到他衣服上淡淡的香氣,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陸何,我……”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走廊盡頭便傳來一陣騷亂,我聽見護士激動的聲音:“江主任,江主任,你快來,7652床的病人好像醒了,你快來呀。”

那個聲音,像一隻有力的大手,按住我的嘴巴,不讓我再發出一個聲音。

7652,是季朝陽的床號。

我感覺那雙抱著我的手僵了一下,許久沒有動,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

“你快去看看吧。”

他似乎才反應過來一般,拔腿就跑。

我看著他跑了很遠,快到走廊盡頭的時候,他忽然停下來,回頭看了我一眼。

然後,他轉身走進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