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如果柏林沒有離開你
沒有人告訴我,那些本不屬於我的,得到了也會失去。
比如柏林,和你。
00.
我花了一個月工資買了一隻茶杯犬,棕色的絨毛黑的眼,沒有取名。
那時我已交到許多朋友,她們都說我瘋了,這些年四處漂流,未曾安定,有時間養狗還不如找個男友。我笑笑,也覺得自己有些瘋狂魔怔。
養狗並非簡單的事情,況且是剛出娘胎不久的狗。
它很小,不及兩個卷筒紙高。它憂鬱膽小,總喜歡藏在角落裏,留下孤單的背影。我總要很小心,唯恐不小心坐到藏在沙發裏的身體,或者起床太匆忙踩到躲在門口的影子,有時夜裏它睡在我床邊,我總能聽見類於孩童哭泣的嗚嗚聲,細小微弱,卻觸人心弦。
我花了好長時間才與它熟悉,許多時候它喜歡躺在我懷裏,衣服鼓囊囊隆起一塊,像懷孕。有時候我做飯,它會在廚房門口嗷嗷叫,濕漉漉的眸,粉紅色小舌頭,像個頑皮的小孩。
每到這個時候,我總會想起毛球。
連帶的,我又想到你。
世間有太多奇妙的感情,明明是風牛馬不相及的事物,卻總撩撥起人心底最脆弱卑微的情緒。
01.
毛球原本的名字並不是毛球,你給它取的名是柏林,文藝而矯情。
毛球是一隻狗,一隻巨大的看起來凶狠實則溫順膽小的金毛犬。
那時我還在上大學,性格孤僻,混沌度日,沒有朋友。遇到毛球,把它帶走也算是小奇跡,因為我並不喜歡狗。
小時候頑皮,拿著竹子去捅鄰居家的狗,被咬出一隻鮮血淋漓的手臂,至今留下的疤痕都清晰無比。自此之後,我對狗便有了畏懼,或者說是憎恨。
那個彷徨的傍晚,我與毛球在小東門超市門口第一次相遇。
那時它還未長成後來那般孔武有力,大概隻有垃圾桶的三分之一高,髒兮兮的毛發讓它看起來與到處遊**的中華田園犬沒有區別。它蜷縮在垃圾桶後,粉紅色的小舌頭悠悠地晃動,瞪著圓溜溜像黑色玻璃珠的眼睛看我,或者說我手中外焦裏嫩噴噴香的烤腸。
我緩慢地移動著腳步避開它,繼續往學校走,一口一口咬著手中香氣撩人的烤腸。我一直沒有回頭,所以不知它跟著我,一直到宿舍樓下,直到我轉身扔竹簽,才看到它。它黑黝黝的眼睛沒有離開我,我停下,它便停,我走動,它的小短腿也隨之邁出步伐,我看它,它便低著頭,垂著肩膀,嗚嗚地叫著。
風凶狠地吹著,像鞭子在半空揮舞。
或許是它的眼神太純粹,或許是它的哭聲太淒涼,我竟然蹲下了身子,小心翼翼將它抱起。它在我懷中嗚咽,伸出舌頭舔了一口我抱著它的手,憂鬱的眼神讓我一瞬間丟盔棄甲。
“我帶你上樓,不過你不能叫,乖乖的。”
於是,我抱著沉甸甸的狗,在大衣的掩護下上了樓,把它帶回了宿舍,用熱水和沐浴液幫它洗了個澡。它似乎聽懂我原先的告誡,乖乖地任我擺布,直到吹風筒“呼呼”地靠近才想起逃,在宿舍裏翻天覆地的鬧。洗去一身汙垢,它變得活潑可愛,像個圓滾滾的球。我摸摸它的頭:“就叫你毛球吧!”
一隻柔軟可愛的小狗總是討女孩子歡心,起初,室友們對毛球表現出各種寵溺。這個抱,那個摸,投食喂奶順帶幫我們躲過宿管的搜查。我與室友們處得並不好,毛球到來的那幾隻,改變了從前的窘狀,她們甚至會問我:“我出去吃飯,要不要給你和毛球帶些吃的?”我受寵若驚,抱著狗用力地點頭。
但這僅是暫時的,沒幾天,她們便嫌棄毛球太鬧、便便太臭、將宿舍鬧得雞飛狗跳,並勒令:“在三天內把狗弄走,不然就報給宿管科,讓他們來把狗帶走!”室友說話時,毛球乖乖坐在我腳邊,像做錯事的小孩。
感情這東西,說來可笑,原本我對它們避如蛇蠍,就因這一周的同吃同吃,我竟不舍得將它從生活裏剔除。我決定搬出去,三天時間足夠我找到一棟便宜公寓租個小套間,拖著行李連人帶狗從宿舍撤離。
搬家那天起了霧,周遭像陷入一場無盡的夢魘。
我拖著行李抱著毛球氣喘籲籲上到二樓,開了門,它卻不進,背對我麵朝對門不停吠,吠得驚天動地撕心裂肺。
我正不知所措,對麵的門適時打開,你站在那兒,詫異與驚喜在麵上散開。
“柏林,你回來了!”
世間萬物皆有主,你激動卻笨拙地和我解釋,手腳並用,前因後果來龍去脈逐漸清晰。我沉默地看著你,以及抓著你的褲子嗚咽的毛球。
噢不,它的名字叫柏林。
你與女友住在一起,你在外貿公司上班,她還是大學生,你們之間最大分歧便是這隻叫柏林的金毛犬。你自幼愛狗,她偏生不喜歡動物,兩人爭吵了無數次,未找到平衡點。那日你出差,她好幾天忘記遛狗,想起來天色已晚,便隨手將它拴在公寓樓下的欄杆,一眨眼再回來,它便失了蹤。
你握著我的手,不停地說著感謝,而你的女友站在樓梯口,冷冷地旁觀著,像一尊石雕。
02.
夜像身著黑衣的行者,穿梭在城市每個角落。
原物歸主,行李堆積滿屋,我沒有舍得搬走,三個月房租與押金不能白交。
我倚在門口,耳朵貼著門,鬼祟地偷聽。這公寓隔音不好,你們的爭吵清晰地抵達,還夾雜著幾聲狗叫。
“要不是你,柏林怎麽會丟了!要不是對門的人好心,估計它早就沒命了!”這是你的聲音。
“那胖妞幫你找回了狗,是不是恨不得以身相許!”這是來自你女友。
“你這是說什麽話?人家怎麽得罪你了,說話句句帶刺,好歹她也幫我們照顧柏林好幾天!你說話能不要這麽難聽嗎?”
“說不定狗就是她偷走的,蓄謀已久!”
“放屁,她今天才搬來的!”
月光順著窗口攀爬進來,我坐在地板上,惆悵憂傷,心裏不停地盤算要如何從你們手中把你的柏林我的毛球偷回我屋裏,雖然它本就不屬於我。
我便在這陰森空曠的房子住下,每天走很長的路去上學。偶然發現你那美麗高傲的女友是我們學校藝術係,她並不喜歡我,每每遇見十分冷淡。倒是偶爾遇見你遛狗,你會笑著和我說幾句:今日天氣如何,超市日用打折,狗狗又胖了多少斤。我心不在焉地應著,目光隨著奔跑的毛球漂**,它對著我叫,末了又舔舔我的腳。
有時我們在超市相遇,看到我提著啤酒和飯團你眼神帶著詫異,卻禮貌地沒有窺探,隻是問:“你喜歡喝酒?”我點點頭,又用力地搖頭,不知該說什麽好。我並非酒鬼,隻是沒有朋友,心情不好就去買兩瓶啤酒,喝完後便可好好地睡一覺。
我小心翼翼地問到毛球:“狗狗最近好像又胖了?要多帶它出來散步,不然會越來越胖!”他擠出一個寵溺的笑,點點頭同意我的說法。對話翻來覆去都沒有離開你的狗,你毫無防備,我則一直等待將狗偷走的契機。
那個星期,你又出差,你女友遛狗時又一次將狗拴在欄杆處,自己則拿著手機絮絮叨叨地講電話。天色昏暗,我躡手躡腳朝毛球走去,小心地牽著它,慢慢地往家裏走去,它乖乖地跟著我,竟也沒叫,而你女友還在激動地講電話,毫無察覺我偷走了狗。
接下來的一天一夜,我過得膽戰心驚,連門都不曾踏出一步,唯恐被發現。但僅過一天,你便回來,晚上直接敲開我家門,拎著幾瓶我常喝的珠江啤酒和幾樣下酒菜,十分鄭重其事。
03.
說來可笑,我將毛球帶走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殊不知你女友早已窺探我的預謀,在第一時間告知你,而我還在沾沾自喜。
第二天晚上,你光臨我這狹隘髒亂的屋子,並沒直接開口要回狗,即使在你進門時毛球已撒歡朝你跑來。你摸摸它的頭,尷尬地打量我的窩,笑道:“喝一杯不?”像電視裏那些愛喝酒的糟老頭。
我簡單地收拾了沙發,你在茶幾上攤開酒料,毛球快樂地舔著你的手。
“我們認識那麽久,好像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我叫林克。”
“夏雪。”
你抿了一口酒,皺眉,“你和小榛是同個學校吧?為什麽租這麽遠的房子?”
我明知你是有目的,或許並不想知道這些,但還是解囊相授:“之前住宿舍,撿到毛球後,不,是柏林,她們不讓我在宿舍裏養狗。學校附近的房子太貴,這裏的便宜一些。”
你雙眼渾圓,瞪得巨大,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為了柏林你搬出來?”
我沉默地點頭,你沒再說話,似乎想到什麽,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你的酒量驚人的差,兩瓶珠江就將自己撂倒,末了倒在沙發上,手圈著急劇發胖的毛球睡得天昏地暗。毛球被你喂了幾口啤酒,乖順地匍匐在你懷中。我唯恐它被你勒死,小心翼翼地將它從你懷中拯救出來,你卻突然起身,用力地抱住我,在我脖頸輕輕蹭了兩下,又一次睡死過去。
我抱著狗,而你抱著我,兩人一狗以一個詭異的姿勢在沙發上度過了一夜。
春寒料峭,第二天我是被凍醒的。
醒來你已不見蹤跡,毛球被我枕著肚皮,正不安地掙紮。沙發上混亂一片,茶幾出現嚴重位移,而我身上蓋著你的風衣。你在匆忙間逃跑還不忘記睡夢中的我,這一點實則令人感動,更值得稱道的是你竟沒有帶走毛球,不知是你忘了還如何。
接下來的幾天,毛球一直陪伴著我。我牽著它去逛市場,買了雞肉與牛排,雞肉是我的,而牛排是它的。我用打折的沐浴乳,給它買進口的香波。我將它當成了自己的狗一樣悉心照料,壓根忘了有你的存在,一直過了十天。
這十天,你一直沒有出現,對門一直緊閉,前幾日還能聽見你與女友爭吵,後麵就再也聽不到。你又一次來敲門,木著臉低著頭說抱歉,麻煩我照顧狗了,現在你要將它帶回去。我愣愣地看著你,眼淚猝不防及地落下。
你有些手足無措,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麽。
我搖搖頭,牽著毛球將它歸還給你。毛球一直不肯走,扒著門不停地撓著,木屑簌簌地落在地麵。
你搔搔頭,有些落寞:“幾天沒見,它都不認得我了,這沒良心的東西。”
我沒有告訴你,在你來的幾分鍾前我正做好了晚餐,給它煎了噴香的牛排,它口水流了一地還未吃到一口便要走,當然不肯舍棄盤中餐被帶走。
它在你手中奮力掙紮,最後被半拖半抱才回到對門。
04.
後來我才知,你與女友分手了,在我偷走毛球之後的某天,你們大吵了一場後分手,你從你這兒搬走。
你忙著上班,早出晚歸,沒了女友再也無人幫你遛狗。自此之後,我與毛球天各一方,極少碰麵。
偶爾周末能碰見你與毛球,它再也不像以前撲騰過來,懨懨地躺在草坪上,曬著太陽無精打采。你坐在長椅上發呆,表情疲憊地與我打招呼:“夏雪,今天不用上課嗎?”
“嗯,是周末,你不用上班嗎?”
“對,是周末。”
那夜的尷尬隨風而來,你我都感覺到了,至此,對話中止。你垂眼,看著在綠茵地裏的毛球,憂鬱在你臉上散開,毛絨絨的木棉花在空中飛舞,棉絮黏在你的鼻翼。你突然開口道:“我覺得挺對不起柏林的,我總是很忙,連帶它遛彎的時間都沒有,最近它連飯都不怎麽吃,似乎瘦了。我想把它送回老家養,雖然很不舍得,但我不能太自私。”
我不可置信地看你,脫口而出:“我幫你養吧!我會照顧它,白天放我家,晚上你回家再帶走!”
“但你要上課!”
“我的課不多,真的,把它放心交付給我吧!”
其實,我說了謊,大三這一年課程排得滿滿的,我在學校與公寓來回花去了大片時間。但我仍將毛球從你手中接手,遲到早退加逃課,盡力照顧好你的狗。
一個人住我極少做飯,收留毛球後,為了它的飲食,我每天費盡心機研究食譜,狗糧牛肉蛋黃和青菜換著花樣給它補充營養,周末則是煎牛排。我的生活費有限,大半的生活費都落在毛球身上,你幾次說過要貼補它的夥食費,被拒絕後便沒再開口,隻是偶爾會稍些東西過來,水果罐頭和簡單的日用。
因為毛球,你我的關係好了不少,好幾次你下班過來恰好碰見我做飯,偷偷地咽了口水。鬼使神差的,我開口問你:“你要過來吃飯不?多一個人也好做飯?”
你神色肅穆,隨即輕輕地點頭。
兩人一狗的生活就在這雲淡風輕的話語中拉開序幕。
我每天上課、買菜、遛狗、給你做飯,時間與生活一樣拮據,落魄得換季也不舍得買一件新衣。你未曾察覺,依舊保持下班後便過來吃飯的習慣,看一場無聊的泡沫劇和我聊幾句無關緊要的話語再帶著狗回到對門去。
有一次我突發奇想,真真覺得我們像一對情侶。也就在那一天,我在學校裏遭遇你前女友,她穿著碎花連衣裙,裙角在風中飄逸,對我扯出一個嘲諷的笑:“恭喜你啊,終於達成目的。”
我低頭匆匆逃跑,不知自己為何心虛。
05.
要說我們關係的轉折點,大概就是在那個粘稠的夏夜。
你與女友分手後,你一直空窗,而她談了一場又一場的戀愛,那一次敗北而歸,狼狽地坐在你家門口。我遛狗回來恰好遇見你們深情相擁,她抬眼看我,眼中閃爍勝利的光芒。
莫名的,我感到心慌意亂,差點在你們眼前蹦出淚來。
那個夜晚,你沒過來吃飯,我獨自吃了兩人份的晚餐,把肚皮撐得渾圓。毛球在屋子裏奔跑,時不時過來咬我褲腳,我蹲下身,想要抱它卻抱不動。僅是幾個月時間,它長得高大威猛且肥胖,站起來比沙發還高。
我木木地坐在沙發上,它伸出舌頭在我臉上掃射幾圈,留給我粗糙的觸感和一臉口水。我摸摸它的頭,屈著身體和它說話:“毛球,我這會很難過,很想哭。”它似乎聽懂了似的,甩甩尾巴,蹭蹭我的臉。
在那一瞬間,我幾乎就要落下淚來。
我已很久沒喝酒,家裏沒有存糧,穿著拖鞋下樓買酒踢踏踢踏路過你緊閉的大門,門內寂靜無聲。瓶裝珠江已告罄,我拎著罐裝雪花邊走邊喝,回到家裏已幹掉一半。我喝了酒,發酒瘋,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毛球不停在我身邊繞圈,我一把抱住它,將眼淚鼻涕蹭在它的長毛上。它黑溜溜的眼珠看著我,被我抱著,始終沒掙紮。
夜半時分,你“咚咚咚”地擂門:“夏雪,開門!”
“幹嘛!”我的語氣少有的暴躁,你被我噎了一下,盯著我紅如兔子的眼睛突然結巴:“你,你這是怎麽回事?哭了嗎?”
“你有什麽事?”
你突然變得嬌羞,像小女生一樣低著頭,口中說出的話卻毫不客氣:“我餓了,家裏什麽都沒有,你能給我做碗麵吃不?”
我憤憤瞪了你一眼,叮叮當當在廚房搗鼓出一碗雞蛋麵,端到你麵前。你毫不客氣地狼吞虎咽,末了擦擦嘴,看著坐在對麵的我,試探地問:“你怎麽了?發生什麽事?”
我摳著桌麵的漆,心裏像吞了黃連那般苦澀,卻聽見你小聲地道:“我沒和她好。她來找我借錢,說要複合,我拒絕了她。”他低著頭看著麵前的空碗,再次道:“夏雪,我沒有和她一起,你不要傷心!”
我心頭一暖,正想說話,你悄悄地把碗推過來,聲音更小了:“夏雪,你能再給我一碗麵嗎?我好餓。”
我終被你打敗,端著碗再次鑽進廚房,毛球跟在我身後小聲地吠。
那之後,我們之間的那層窗戶紙並沒挑破,隻是你從對門搬了過來,搬到了我的雜物間。你這樣說:“每天來來去去麻煩死了,住這裏比較方便,這樣還可以分攤房租!”
我聳聳肩,雲淡風輕地同意你的說法,誰也看不到我內心的雀躍。
06.
我們正式搬到一間房子同居,但,生活並沒什麽變化。
我依舊每天為你洗手作羹湯,照顧你與毛球的飲食起居。它越來越胖,總是不愛運動,肚子攢積的那層肉像個軟和的枕頭,每每下樓遛彎都不願再上樓,我半拖半抱才勉強能把它弄回家。
毛球與我越來越親,而你,總是很忙。
二十五歲代表代表什麽?
事業正值巔峰,出差、加班、熬夜,周末時間被占用,頭發偷偷地掉。
我還有半年便畢業,沒和同學一起去實習,窩在這狹隘陰暗的小屋研究食譜——芝麻黑發,核桃補腦,雞與排骨營養,每日變著花樣熬各種湯水,還有毛球的狗糧。臨近畢業,父母斷了生活費,我囊中羞澀,便在家中當槍手代寫論文,換取每日的夥食費。
你被我養刁了嘴,每每出差回來都要抱怨:“外麵的飯真難吃,還是你做的飯好吃!”然後像毛球一樣跟在我屁股後擠進廚房,不停地嗅著香氣,像食不知飽的饕餮,“今天做什麽好吃的?”
我掀開蓋子,燉得香糯的豬手在湯水中浮出表麵,你像孩子般歡呼了一聲,拿著碗筷目光灼灼等著開飯。
每每這個時候,我便想:這樣的日子其實也沒什麽不好。
我日複一日地蝸居在這裏,極少出門,每日除了遛狗買菜幾乎不下樓,一整年都沒買一件新衣,買衣的錢都換成牛排喂給毛球,將它養得體圓肉肥,而我自己蓬頭垢麵。
你總是說我:“夏雪,你怎麽越來越邋遢,比毛球還糟糕。”我大多一笑而過,看起來沒心沒肺。但你肯定不知,每次你說完這些話,我都提心吊膽,生怕某天打開門你前女友站在門外,笑著帶走你與毛球。
其實,就算是這樣,我亦沒有立場阻攔,但我不甘心。我偷偷地翻查你的手機,電腦,甚至像小偷一樣翻你的口袋與錢包。起初,你沒察覺,偶爾會問一句是不是碰了你的東西,直到有一天,我忍不住按你的手機,恰好被從浴室出來的你看見,你氣呼呼地將手機砸在我臉上:“夏雪,你這是幹什麽?”
“你為什麽看我手機,這是隱私你懂嗎?你憑什麽看我手機?即便是以後我結婚,我老婆都不能沒經我允許看我的東西,你憑什麽?”
話一出口,你我都愣住,你怔怔地看我,似乎要解釋,我努力擠出一個笑,說:“對不起。”
當天晚上你顯得小心翼翼,與我說話更像察言觀色。我不動聲色,卻在第二天一早收拾了東西,像個小孩與父母爭吵,一言不發偷偷離家出走。
我潦倒窘迫,身上現金所剩無幾,從家中走後找了便宜肮髒的旅館住下。接下來的幾天,每一天都是吃泡麵。我並不是真的想走,換洗衣物都沒帶上幾件。我費盡心機不就是想讓你明白:我於你很重要。
離家第五天,我在廣場流連,恰好碰見你與毛球出來找我。天寒地凍,一人一狗黑黝黝的眼睛裏都盛著可憐,你踢了毛球一腳,它撲哧撲哧跑來叼住我的褲腳,拉著我往家走。
幾天不見,你瘦了一些,可憐兮兮博取同情:“夏雪,我好幾天沒吃飽飯了,吃慣了你做的便當和晚餐,外麵的東西像狗屎一樣。柏林也很可憐,我沒時間幫它洗澡,它很憂鬱,還臭哄哄的。”
你拉著毛球,而它咬著我褲腳。
“回來,好嗎?”
僅是這一句,我便抵擋不住,老老實實跟你回去。
07.
回去的那幾天,你小心惶恐,唯恐我又一聲不發帶著行李離家出走。
我們似乎又回到了從前,隻是還是有什麽變得不一樣。
你肆無忌憚地揮霍著我的光陰,我對你亦是有恃無恐,偶爾還是忍不住偷窺你的通訊短信,隻是沒讓你察覺。
大概是這次出走給了我底氣,冥冥中我覺得你離不開我,縱然沒給我名分,亦不能輕易將我舍棄,可我終究還是錯了。
起初,你對我說起公司前台那個乖巧的女孩我並沒在意,再後來,你吃了她做的便當,對我說不用每天清晨給你做飯我才開始起疑。可已來不及,沒過幾天,你告訴我:“我戀愛了。”
那一瞬間,我猶如五雷轟頂。
那個晚上,我又喝酒了,拖著毛球在便利店門口喝到深夜,直到你氣喘籲籲過來將我們帶回。你背著我,牽著毛球,聽著我嘟嘟囔囔地說醉話。其實我沒醉,隻是不喝酒無法將心裏話坦誠以對,我絮絮叨叨地對你的喜歡,對你的付出,對你傾盡一切的勞苦。
我將臉貼在你後背,聽見骨骼傳來的一聲:對不起。
“對不起,夏雪,你對我的付出我很感激,我很努力與你在一起,但我無法欺騙你。對不起,我不愛你。”
心髒在那一瞬間似被碾碎般疼痛,奇怪的是,我卻沒哭。隻是用力地抱著你,指甲幾乎要摳進你的皮膚裏。
你終究還是搬走了,帶著毛球去到那個女孩那裏。
我乞求你留下毛球:“說不定她不喜歡狗,她會虐待毛球。”
“不會的。她養了一隻京巴,肯定能把柏林照顧好。”你用兩句話,擊碎我最後幻想。
你連人帶狗在一天內搬離,臨走前,毛球又像兩年前那樣扒著門,不停地吠,無論你怎麽拖,它都不肯走。
我用力地掰開它的爪,蓄積已久的眼淚簌簌落下:“毛球,乖,你走吧!聽話,我求你走吧!我會去看你的……”
我用力地關上門,而毛球的嗚咽聲斷斷續續,不絕如縷。
夜像一柄巨大的黑色大傘,驀地扣在我頭頂,遮住所有的光。
我倚著門,一動不動,像失去感情的雕塑。
08.
你搬走後,我一直沒有離開,每日匍匐在這密閉的空間裏,靠寫槍手稿度日。
就像,你們從未離開一樣。
或許你覺得我逃避現實,頹靡不堪,可更多是你不清楚了解的我。若你明白當人費盡心機得到卻是一無所有的報應的苦楚,或許就能體恤我。
我對你的圖謀,並非從我們認識後開始。
在更早,你還和前女友一起,我便知道你。
起初,你牽著毛球去學校接女友,我在東門碰見你,三口之家甜甜蜜蜜。然後是大雨天,你抱著狗去看醫生,我把的士讓給你,你回頭來說了三句感謝。再後來,我們斷斷續續遇見好幾次,隻是你沒看見。所以,當我在小東門撿到毛球,早就知道它是你的狗,租房子在你的住所對麵,亦是籌謀劃策許久。
我接近你,連你前女友都看出我的用心,幾次提醒,唯獨你蒙在鼓裏毫不知情。我步步為營,算計你,使你無法逃脫我的桎梏。可到頭,我終究還是失去你。
在你走後,我們便失去聯係,其實我還有你的手機,隻是你的新女友不再讓我們聯係。
我輾轉幾次打聽你與毛球的消息,未果。
直到那個冬天最冷的一夜,我在公寓樓下撿到毛球的屍體。它安靜地睡在從前最喜歡的草坪,毛發糾結成團,身體冰冷僵硬。
我拖著它笨重的屍體,坐在樓道裏給你打電話,我以為我沒哭,聲音卻帶著哭腔:“林克,我撿到毛球了,它死了。”
你在半夜匆匆趕來,抱著毛球的屍體呼喚著“柏林”,哭聲吵到樓上的住戶,不停有人從窗口探出頭來大罵,更甚是直接扔下玻璃瓶。
事情為何發展至如此境地?
你告訴我,新女友並不喜歡毛球這種巨型犬,在你加班的時候,她因為毛球搶了京巴的食物後將它踢出門走。自此,它沒回家。你找了很久沒找到,壓根就沒想過它會回到原先的公寓。而我一直沒出門,若不是那天存糧告罄我壓根不會在夜裏下樓。若不是你,若不是我,毛球或許不會凍死在冬夜。
我們合力葬了毛球,你用一塊小木板刻了“柏林”二字。
天氣很冷,北風簌簌地往領子鑽。
你站在身後喊我:“夏雪,我錯了,我們重新開始好嗎?我和她在一起很不開心,我搬回來,我們重新在一起好嗎?”
我頓了腳步,用力地搖頭,眼淚卻流到嘴角。
我們從未開始,又何來重新二字。
雪像鹽花撒了一地,我在雪地上踩下一個又一個的腳印。
這一年的冬天,尤為漫長寒冷。
09.
如果我沒有失去毛球,如果柏林沒有離開你,可能至今我都無法明白:那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就算你費盡心機得到了,也會一次次失去。
而今,我有了屬於自己的狗。往後,我也能找到屬於自己的愛情。
所以即使我現在無法將你忘記,也沒什麽關係。
因為時間有無堅不摧之力,它告訴我,沒有什麽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