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盡有蒼綠
你站在廢墟裏,目光澄澈,萬物在你的笑容中變得蒼綠。
[A]
樓道的燈又壞了。
下班回來恰好遇到住在樓下的小情侶,女孩正絮絮叨叨和男友抱怨,這裏住得越來越不舒心,樓道燈一個月壞兩次,過道的垃圾總忘記清理,三樓的藝術家每天深夜都唱歌擾民。男友拉著她的手,低著頭沒說話,月光中隱約看見他緊抿的唇。
我摸黑爬上五樓,在四樓拐角踢到不知誰放在門口的垃圾桶,剛在心裏抱怨了一句,便被杵在門口的黑影嚇了一跳。
那黑影在我的慌亂中慢慢抬起頭,按亮了手機,白森森的光照著她的臉,大眼睛裏還有迷茫的霧氣。
我拍了拍胸口,走近坐在地上的女孩兒:“徐萌萌,怎麽坐在這兒?”她扶著牆從地上蹭起來,小聲地喊了句“姐姐”便沒再說話,背有點駝,柔順的長發也是亂糟糟,看起來可憐兮兮。
我在心裏幽幽歎氣,翻出鑰匙開門,她像小奶狗一樣跟在我身後。屋裏漆黑一片,隻有若有似無的音樂聲,背後的人“嗖——”地一下抓住我的包。我走了幾步,準備去開客廳的燈,轉頭卻看見黑漆漆的電視屏幕突然冒出個血淋淋的腦袋。
“啊——鬼!”後麵的人搶在我前頭尖叫,剛按下開關,就看見坐在沙發上的江山一臉無語地看著我,瞬間,眉頭又擰在一起,一點都不符合那張眉清目秀的臉。他從沙發上起身,順手關了還在放鬼片的電視,指著我身後:“你來幹什麽?不是叫你回去嗎?”又把臉轉向我,“誰讓你帶她進來的?”
我輕輕拍了拍還局促抓著我衣服的手,踩著江山的影子向臥室走:“你把一個小女孩扔門口還有理了?紳士風度都到哪裏去了?”關上房門的瞬間,隱約聽見粗裏粗氣的一句“被狗吃了”。
等我換好衣服出來,徐萌萌已經不見了,江山又坐在那個專屬座位,百般無聊地按著遙控器,俊秀的眉目顯得緊繃,正在昭示自己的不滿。
“徐萌萌呢?”
“我讓她滾了。”依舊粗聲粗氣,又補了一句,“以後不要讓陌生人進來!”
徐萌萌和江山同一個高中,隔壁班級,住在對麵小區,長發及腰,皮膚白皙,水汪汪的大眼睛和討喜的圓臉,我見了都喜歡,唯獨江山這小子總對她橫眉瞪目。我也有過慌不擇路的青春,怎會不知道她在想什麽。每天早早就等在公車站,錯過好幾輛回校的車也要等江山到遲到,遇到我還會甜甜地喊“姐姐”,手裏總攥著江山喜歡的養樂多。有這麽個女孩喜歡是多麽幸福的事,也不知道抽了什麽風,居然把人關在門外。
加班了一晚上,胃裏空****,我去廚房煮麵,還是多嘴地說了一句:“對女朋友好一點。”
“他才不是我女朋友!”他猛地竄起來,燈光在他的動作中忽明忽滅。
我有些累,沒與他辯駁。
他一動不動杵在我身後,遮住大片的光。
[B]
工作總是不順利。
連續幾天高強度的加班讓我的脾氣變得暴躁,傍晚接到江山問回不回家吃飯的短信時,忍不住惡狠狠地回了信息:別管我,你自己吃飽就行。
他沒有再回複。
又是加班的深夜,四樓的燈修好了,三樓的又壞了,我像喝醉般昏昏沉沉,一腳踢到了硬邦邦的鐵門,回到五樓,發現腳實在疼得厲害。暴躁地踹掉高跟鞋,坐在沙發上的江山平靜地朝我望了一眼。
今天看的是迪斯尼動畫片。
我連衣服也沒換就衝進洗手間,在自己臉上潑了好幾把冷水後坐在馬桶蓋上發呆,直到聽到急促的敲門聲才猛然醒悟。
“什麽事?”
“你進去很久了,沒事吧?”他的聲音很輕,在夜裏顯得有些飄忽。
我起身,開了門,差一點撞上他的胸膛。
胃又開始抗議,我越過他,在冰箱下層挑挑揀揀取了包速凍餃子。他不依不舍地跟到我身後,電視裏的鬆鼠還在手舞足蹈地叫嚷,我開火,在等待冷水沸騰的短暫時間裏,江山突然問我:“你是不是戀愛了?”
我轉頭看他。在晦暗不清的光影裏,江山的眸子和他的T恤一起融成了大片的蒼綠。我頭疼地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忍住沒對他發脾氣:“胡說什麽?”
“那怎麽每天都這麽晚,昨天十點回來,今天十一點。”
“加班啊大哥!我也想早點回家,但是老板不同意啊!”
他沉默了一會,慢吞吞地說:“要是做得不開心,那就別做了。”
“工作哪裏有那麽簡單?不做了,再換份工作重新開始?那下一份呢,說不定比現在更艱難。”我把餃子一顆顆沉入沸騰的水中,不小心被燙了一下,“你啊,還是小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他搶過我手中的活,將我拉到一邊,倔強地站在電磁爐前,背影挺得老直。我猛然發現,他似乎高了很多,即使瘦,肩膀沒有那麽寬厚,但也像一個真正的男人了。
是的,他已經十八歲了,距離我們第一次見麵,已經過去四年,他不再是那個瞪著大眼睛充滿敵意的小蘿卜頭,而我也二十四了,早告別了青春無敵。
四年的時光,足以改變一個人,無論是我,還是江山。
幫我煮好了餃子,倒在大碗裏,又給我端了小碟的陳醋,江山就回他的房間,很快,門縫裏的光亮熄滅了。
我呆呆地看著那扇緊閉的房門,不由得想起四年前。
那天天氣很熱,熱得就像要爆炸,就連空氣也是熱的,江川卻突發奇想,說要帶我去見他的弟弟。他的手心黏膩,布了一層薄薄的汗,我卻舍不得放開,緊張地站在樹下,看著那個背著雙肩包穿著整整齊齊校服的男孩朝我們走來。他那時比現在矮了一大截,卻是同樣的少年老成,皺著眉頭,充滿敵意地瞪著大眼睛看我,話卻是問他的哥哥:“江川,這個女人是誰?你不要我了嗎?”
我把頭埋在枕頭裏,手放在胸口的位置,有些難過。
我已經很久沒有夢見江川了,我甚至想不起他的樣子。
這才過了兩年而已。
[C]
第二天醒來,江山已經上課去了,餐桌上放著油條和豆漿,我摸了一下,還是溫的。
我看了一眼時鍾,完了,遲到了。
新上任的總監總燃燒著一把火,作為助理的我,理所當然被當成靶子。他總覺得我應該是他肚子裏的蛔蟲,即便不說話,我也能清楚地窺知他的內心,遞交他心中最完美的答卷。
“小沈,這也叫做報表,給我拿回去重做!”
“沈佳綠,宣傳文案不是讓你今天交嗎?怎麽到現在還沒有看到!”
“這叫做會議記錄?這是小學生寫的報告吧?”
……
我隻是遲到,卻被自作主張地認為我對這份工作不滿,對他的不滿,照舊又被訓了一頓,我忍了好久才沒當著他的臉抹掉臉上的口水。洗了個臉,我決定給自己泡杯咖啡醒醒神,恰好遇到設計部的淩嶽,他拍拍我的肩,看我的眼神充滿了同情。
“你受苦了,人民不會忘記你!”
我樂了。
連續兩個星期高強度的加班,總監終於大發慈悲讓我準點回家。剛上樓,又看到杵在門口的徐萌萌,這一次,她是站著的,焦躁不安地踱步,見我回來,眼神閃亮:“姐姐,你終於回來了!”
我的心情挺好的,忍不住調侃:“江山又把你關在門外?我去罵罵他,怎麽能這麽對你!”
“不是,江山已經一個星期沒去上課了。”
“不可能呀,他每天穿著校服都準時出門啊!”
這些天來,江山的表現一直很穩妥,乖得不像話,每天早晨給我買早餐,晚班回來宵夜也已經做好,就像個貼心小棉襖。為了補償和犒勞他,我下班後特意上超市買了牛排,準備給他煎牛排,慰問他那個被快餐和速食摧殘的胃。
我開了門,江山果然不在,書包和校服也沒在,書本卻都藏在書桌下的盒子裏,我又翻了他的衣櫃,找不到他最喜歡穿的那件阿童木T恤。江山的房間亂糟糟的,符合他這個年齡,我坐在被褥散亂的**發懵,直到徐萌萌提醒:“姐姐,你要不要給他打個電話,我給他打了很多電話,他不接。”
我點點頭,後知後覺地拿起手機,誰知那頭關了機。我在他房間裏搗鼓,翻到他班級做的通訊錄,一個個打過去,可誰也沒和他在一起。打到第十五個電話,我的聲音已經沙啞,甚至聽到自己喉嚨裏的小小哭腔。
徐萌萌乖巧地給我遞紙巾:“姐姐,你別哭呀!”
“你說,江山這王八蛋去哪了!怎麽現在還不回家?他會不會出了什麽事?要是出事了,我該怎麽辦啊!”我控製不住自己胡思亂想,在小女孩麵前慌了手腳,急衝衝地出門找江山,還是徐萌萌幫我鎖了門。
天已經完全黑了,街上的路燈都亮了,整個世界籠罩在一片橘子色的光芒裏。
我和徐萌萌找了兩個小時,也沒找到江山,就在我準備報警的時候,電話響了。
[D]
這是我第一次對江山動手,在深夜靜寂的警局門口。
他挺直著背站在那兒,像荒漠裏的鬆。
他看著我,眼中夾雜著一點委屈,依舊高昂著頭,臉上還印著可笑的巴掌印。他也不說話,似乎在無聲地控訴,倔強的樣子讓我想起江川,怒氣又“噌噌”地上漲。
“你說話呀!裝什麽啞巴,有膽子做,怎麽沒膽子認?現在了不起了,會騙人了,說去上學,卻給我跑去網吧和人打架!你真是了不起呀江山!”
在兩個小時前,我接到警局的電話,問我是不是江山的家長,他在網吧和人打架,把人的腦袋砸出一個窟窿。我把徐萌萌送回家後,火急火燎地趕來,才知道江山最近都沒去上課,在網吧找了份網管的工作。若不是今天我不用加班,若不是徐萌萌又堵在家門口,若不是有人在網吧鬧事和他打了起來,江山還真的能瞞天過海。
路燈盛開在他的頭頂,他慢慢地朝我逼近,與光亮一同撞進我的眼裏:“我隻是不想讓你那麽辛苦!”
他的聲音很低,帶著輕輕的鼻音,我驀地眼眶一熱,差點就在他麵前丟盔棄甲。我咬牙,聲音不自覺地放軟,“這是我的責任。”
誰知,他卻像被激惱一般,冷笑道:“責任?我和你什麽關係都沒有,狗屁的責任!”
“你是江川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他死了,你就是我的責任!”
他突然打斷我:“別提江川,如果不是你,江川不會死……”
我的胸口就像被撕開一個大洞,鮮血汩汩地往外冒,與腐肉混合,散發著難聞的腥氣。我看著居高臨下的江山,他似乎也慌了,嘴裏笨拙地說著“對不起”,我搖搖頭,避開他要觸碰我的手。
“你沒錯,如果不是我,江川不會死。”
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
江川死的那天是雨天,大雨滂沱,路上行人稀少。
我們因為什麽原因大吵了一架,最後我像電影裏那些任性的女孩,一個人連傘也沒拿就跑掉了。他追著我跑了很遠,最後才將濕漉漉的我拉住,氣喘籲籲地將我抱在懷裏,我惱怒地將他推開,卻將他推出了人行道,撞到了突然衝出來的貨車上。
他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沈佳綠,別哭。
那一年我大四,在一家外貿公司實習,江川死後我拒絕父母在老家幫我找的單位,一個人帶著對我懷著戒備和敵意的江山在這個城市駐紮。和江川在一起的我就知道,他父親早早過世,母親改嫁去了外地,家裏隻有他和江山兩個人,靠著親戚接濟和兼職來養活自己和弟弟。我用了整整兩年時間才消除江山對我的恨,和平地相處,同樣,我也用了兩年時間磨滅我父母要我回家的想法,口頭與我脫離關係。
我以為江山原諒我了,現在我才知道,他沒有,就連我也原諒不了自己。
深夜的街道空無一人,我坐在便利店門口,喝完了最後一瓶啤酒才搖搖晃晃地起身,沒料到被酒瓶子絆倒,整個人匍匐在地上。
有隻大手將我從地上拉起,我知道是誰。
他小心翼翼地攙著我,嘴裏還在念叨著什麽,我聽不是很清,大意就是他不會在說那混賬話,也不會讓我擔心,會好好去上課。我的腦子一片混沌,盯著腳下肩並肩的影子,頓住了腳步。
“回家了。”他小聲地勸。
見我沒有動作,他的眉頭又擰在一起了,那張與江川越來越相似的臉在這一刻我可以清楚地將他們區分開來。我伸出手,借著酒勁輕輕地將他的眉頭抹平,在他的錯愕中,把頭埋進他的胸膛。
他的身體僵硬得像秦陵裏的兵馬俑。
可我沒有放手。
江川,對不起。
我好想你。
[E]
酒精真是害人不淺。
第二天醒來投影欲裂,更糟糕的是,我清楚地記得前一天晚上的事。記憶提醒著我做過的荒唐,真讓我難堪。
更糟糕的是,這天是周末,江山不用上課。
我走出臥室已經是中午,江山正在廚房煎我前一天帶回來扔在冰箱的牛排,整個廚房煙霧繚繞,像步入瓊瑤仙境,糟糕的是,這仙氣帶著濃重的油煙味。
我們之間陷入了漫長的沉默,最後是我打破尷尬的氣氛,清了清嗓子,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想往常一般威嚴:“江山,你明天給我老老實實去上課!”
他低著頭咬牛排,也不知聽出我的色厲內荏沒有,點頭,說了句聲好。
接下來幾天,江山便真的老老實實去上課。
江山的成績不錯,長得也好,唯一的遺憾是性格太過沉悶孤僻,似乎沒多少好朋友。自意外發生後,我總膽戰心驚,唯恐他會再做出什麽驚天壯舉。好在,我的線人徐萌萌同學會每天會給我發短信,打報告說明江山的行蹤,她是個好女孩,對江山的心意人人皆知,連我都暗自佩服這個女孩,唯獨當事人榮辱不驚。
說來羞愧,借酒發瘋後,我不知為什麽麵對江山總有點怯,特別是看到他那雙和江川一模一樣的眼。
所以,整整半個月,我自告奮勇地留在辦公室加班,每天踟躕到夜深才回家,這樣和他相處的時間會短一些,我也不至於太過尷尬。設計部最近在趕個大單子,好幾天下班我都遇到淩嶽,他便說要送我回家,我推拒了幾次,他說順路之後我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好上了他的車,心想著回頭請他吃個飯抵消人情。連接三天,他的熱情讓我招架不住,我大致知道他或許是對我有意思,隱晦提了我不想戀愛的心思,卻被當麵戳破。
“沈佳綠,人不能總活在陰影裏!”
“你調查我!”我當即就炸毛了。
“我沒有!”他急忙解釋,“我妹妹是淩菲,和你同班,上次我們公司野營的照片給她看到,她便和我說了你的故事。她也沒有別的意思,你別怪她,怪就怪我!”
我擺擺手,下了車。
說實話,淩嶽的條件不錯,設計部的領軍人,長得周正,又溫文爾雅,公司好幾個女孩都對他有意思。我對他的印象也是不錯,隻是,我從未想過要與他發展下去。
糊裏糊塗回到樓上,江山卻還坐在客廳。我怔了一下,這幾晚我回來得晚,大多時候他都給我做了宵夜溫在保溫盒,人直接睡了。
“怎麽還沒睡?”我問,“以後不用等我,你還要上課,早些休息。”
他沒說話,半邊臉落在陰影裏。
“怎麽了?身體不舒服?”我走近幾步,伸出手準備去探他的頭,卻被拂開,尷尬地頓在半空。看,我又忍不住把他當成江川了。
“你怎麽那麽晚?”他突然問,聲音微微黯啞。
“說了加班!”
“你撒謊,最近都有人送你回來,你明明是戀愛了!”他突然提高聲音,一字一頓,就像在指控,“沈佳綠,你撒謊!”
我不知自己為什麽會心虛,背過身,尷尬地冷笑:“我沒有!”
“你戀愛了對不對?你是不是準備不要我?你是不是忘了江川?”
我終於被激惱了,將手中的包砸往牆上砸:“你閉嘴,不要再提江川了!”
他沒再說話,沉重的呼吸持續了許久,才慢慢地走向房間。我聽到房門關上那一聲小聲的“哢嚓”,終於忍不住,蹲在地上小聲地啜泣。
[F]
我和江山的冷戰持續了七天。
有個晚上,我回家,剛打開門便發現一片漆黑,正準備開燈卻聽見江山沙啞的聲音:“沈佳綠,不要開燈。”我還沒反應過來,不遠處就有搖搖晃晃的火光慢慢朝我逼近,眯了眯眼,才發現是捧著蛋糕的江山。
噢,我居然忘了自己的生日。
他沒有唱生日歌,傻傻地捧著蛋糕走到我麵前,臉被火光印得粉紅,語氣是掩蓋害羞的惱怒:“沈佳綠,恭喜你,又老了一歲。”
“好吧,姐姐原諒你了。”
他低頭囁嚅:“我才沒有姐姐!”
“你說什麽?”我聽不是很清楚。
“沒,快吹蠟燭吧,老姑娘!”
我吹了蠟燭,開了燈,趁他沒注意在蛋糕上摳了一塊,往他臉上抹去。他低呼了一聲,像個小老頭,絮絮叨叨地抱怨:“沈佳綠,這是吃的,多浪費!”雖是這樣說,臉上卻帶著笑容。
總而言之,我和江山算是握手言和,我不用再每天在公司喬裝加班。
但江山開始忙碌了,用淩嶽的話來說,高三的學生就好比截稿日的設計部,更可憐的是,他們這一整年的每一天都在截稿。雖然江山總表現出漫不經心,徐萌萌告訴我,他的成績可好了,和另外一個女孩總是不相上下,你追我趕,霸占班裏的第一名。女孩說話的時候,嘴唇微翹,有些吃醋的模樣。
“喲,吃醋啦?”
“才不是,我隻是怕不能和他上同所大學。”
我也考慮到這個問題,在一模成績出來後,決定和江山好好談一談,他卻嚇了我一跳。
“不去外地,就報你和哥哥的學校。”
“開什麽玩笑?你的成績這麽好,我們學校最多算個二流本科,你何必浪費在這裏!”
“反正我不去外地!”他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我急了:“可是本地沒幾個好學校,最好的也就是二本,你的成績可以上211了!你是不是擔心學費問題,別怕,你盡管選報外地的學校,學費不用擔心!”
他突然撇開臉,望向窗外蒼綠色的天:“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準備趕我走!”
“你胡說什麽!”
“我沒有胡說,你談戀愛了,我看到了,那個男人每天送你回來!你背叛了江川,沈佳綠,你背叛了我們!”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高我整整一個頭的男孩,他卻搶在我前頭紅了眼,眸子迅速被一層水汽覆蓋。
“對不起。”他說完,便進了房間。
淩嶽的確是在追我,每天送我下班,不止是我,還有另外兩個女孩。他說,隻是順路,你別多想。他這一招的確高明,步步逼近,殺人於無形。
我看著江山緊閉的房門,頹唐地跌坐在沙發上。
[G]
那一天的控訴像一場夢,稍縱即逝。
日子還是照舊波瀾不驚,很快,高考便來臨。
高考結束後,江山對我說要參加同學聚會,他極少和同學打成一片,所以我挺開心地送他出門。誰知,他卻是醉著回來,被徐萌萌攙扶著,他整個人趴在她身上,像個孩子一樣閉著眼。
我開了門,準備伸手接過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收回手,走在前麵打開他的臥室門。
他的酒品很好,醉了也像睡著,乖乖地躺著,任由別人擺弄。徐萌萌幫他擦臉,或許是不舒服,他眉毛微微顫動,突然抓住她的手。
“不要趕走我,不要不要我……”
我把水杯放在床頭櫃上,才發現,它不知何時隻剩半杯。
我走出房間,把自己關進洗手間,狠狠地往臉上潑了兩把水,可心跳依舊不規律,就像胸腔被塞進了低音炮,強烈地震動著。
我突然有些嫌棄自己。
接下來幾天,江山顯得神秘兮兮,每天早出晚歸,接電話也是躲在陽台,似乎是避著我。我心情微妙,一方麵是不舒服,一方麵又是鬆了一口氣。有次不注意,聽到他在房間講電話,有“美國”“拋夫棄子”等字眼,我大致知道那邊的人是誰,我百爪撓心,還是忍著沒有問。
填報誌願一直是我和江山之間的禁忌話題,我沒再逼著他,誰知他真的就自暴自棄填了本市幾所大學。是他的班主任給我打了電話讓我勸勸我才知道這件事。
我搜腸刮肚想著怎麽開口,他卻直截了當對我說:“不要叫我改誌願,我不會離開這裏,你們誰也別想丟下我。”
“沒有人要丟下你!”
“有,爸爸走了,媽媽走了,哥哥也走了!我知道,總有一天你也會丟下我,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他看著我,目光幽幽,像兩盞忽明忽滅的燈,仿佛風一來,它便會熄滅。
我看著那張和江川不甚相似的臉,我想,就算是在黑暗中,我也可以清楚地將他們分辨出來。
因為江川,永遠不會有這樣悲戚的表情。
八月底,我接受了淩嶽的追求,和他在一起,驚動了半個辦公室。
這場戀愛對我來說就像一個任務,我接受了淩嶽,我們約會,吃飯,看電影,再過段時間帶他回去見家長,再然後,我們會結婚,生寶寶,人生就走完了大半。
江山和徐萌萌暑假去了電影院打工,很巧的,我們相遇了。江山攥著票子,始終沒有遞給我們的打算,引起了隊伍的**。淩嶽目光在我們之間徘徊,問:“這是?”
“我弟弟江山!”我說。
“我不是你弟弟,你姓沈,我姓江。”說完,他把票扔給我,走人。
電影終究還是沒有看,離開電影院時,徐萌萌追著我跑出來,欲言又止。
“怎麽了?”
“姐姐,你別這樣對江山,他喜歡你。”她的眼睛微紅,咬著唇,這副倔強的模樣和江山很像,她重複著,“他喜歡你,你別這樣對他。”
[H]
我被江山抵在樓道,他灼熱的呼吸噴撒在脖頸。
雞皮疙瘩爭先恐後地往外擠,我輕輕推開他:“江山,你沒喝醉,我知道。”
果然,他抬起頭,抿著唇,也不說話,像孩子一樣沉默地發泄自己的不滿。
“放開我,好不好?”
“不好。”他終於開口。
“我是姐姐,這樣成何體統。”我循循善誘,“快放開,我明天還要上班!”
他又將我抱緊了一點,像是咬牙切齒,“我不放,你不是姐姐,你明明知道我的心,為什麽要這樣糟蹋我。”
“我是女人,一個二十四即將二十五歲的女人,空窗了兩年多,我不可能一輩子不談戀愛不結婚。就算不是淩嶽,也會有下一個。”
“那我呢?我算什麽?我不可以嗎?”
“你是弟弟。”
“我不是弟弟!”他凶狠地打斷我,“你明明是喜歡我的,你會在半夜偷偷開我的房間幫我蓋被子,你會給我做飯,關心我是不是生病,你也一樣喜歡我!”
“這是我的責任!”
“你放屁!你不喜歡那個男人,他牽你你會避開,你不喜歡他,為什麽還和他在一起!要談戀愛,我不可以嗎?我也可以啊!”
“不,你不可以!”我說,“江山,隻有你不可以!”
“為什麽?”
“因為你有病,我不會和你在一起,永遠不會!”
他突然放開我,眼中的蒼綠突然轉化為荒蕪。
“我沒有病,我身體一直健康,我還有體檢證明。”
“是,你沒有,可你能保證你沒有攜帶遺傳基因嗎?江山,你知道江川死的那天我們為什麽爭吵不?我們在談分手,我要和他分手,他不肯,所以我們吵架了。江川已經死了,你也放過我好不好?江山,放過我!”
有大顆的眼淚從他的眼眶滾出,滴在我的手背,像熱油一般滾燙,很疼。
“我嫌棄你,所以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I]
九月,江山和他的母親去了美國。
我和徐萌萌去送他,自始至終,他都不願和我說一句話。
離開機場的出租車裏,徐萌萌也不願搭理我,隻盯著窗外的風景,無論我和她說什麽,她都是那一句“姐姐,我不會原諒你”。
我閉上眼睛,在心裏說了一句對不起。
[J]
江川死的那天,我們的確是在談分手。
不過不是我和江川分手,是他和我分手。
他一直有心髒病,那天他去體檢,終於確診自己的病和父親、祖父一樣,而他們都沒有活過三十歲,所以他要和我分手。我那時被愛情衝昏了頭腦,我和他說,不分手,就算他明天就要死,我也不會離開他。他當然不答應,然後我們吵架,後來的事情,我想你們都知道了。
我從來沒有後悔過和江川在一起。
我甚至想過,要是和江山這樣在一起其實也不錯。
但這個想法隻是稍縱即逝,很快,便被打消。
江山媽媽來找我,是她在江山那裏碰了壁之後,直接來到我公司。沒有像電影裏那樣扔支票,也沒有惡語相向,她客氣地請我喝了咖啡,和我講了一個年輕的女人失去丈夫後的無助,以及拋棄自己孩子的無奈和後悔,最後她請求我,說我已經讓他失去了一個兒子,請放過她的小兒子。
所以,我放過了江山。
也放過了我自己。
[K]
和淩嶽戀愛半年後,我們和平分手。
他說,佳綠,我始終覺得自己活在別人的影子裏。
我說好。
我依舊住在這棟房子的五樓,徐萌萌戀愛了,我見過她的男友,高瘦白淨,像記憶裏熟悉的背影。
郵箱裏塞滿了來自美國的明信片,我統統都塞進了櫃子,卻不敢看。
房間裏的擺設依舊和以前一樣,就像,還住著人。
我總是做夢。
你站在廢墟裏,目光澄澈,萬物在你的笑容中變得蒼綠。
然後,天就亮了。
至今我還是弄不清,我有沒有愛過你。
可我想,這大概已經不重要。
時間打馬而過,我們那卑微荒蕪的過往很快會被你摒棄,總有一天,你會忘記我,忘記我的一顰一笑,忘記我曾帶給你的歡喜悲憂,關於我的記憶最終隻退化成一個青春的輪廓。你不會再難過,不會再悲傷,這就是時間的力量。
我也會忘記你,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