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貓在屋頂上吹風

[A]

在這個科技發展如此迅猛的年代,人類的愛好已朝詭異的方向發展。

據說,某位香港影星喜歡躲在廁所裏吃便當。還聽說,有位政壇名人愛好與貓狗同榻,摒棄了席夢思在狗窩裏度過長夜。更有小道消息說,某個國際巨星有個怪癖,每次現場演出前都會把自己的手指甲啃得光禿禿。

歌曲都有唱,人生已經如此的艱難,有些事情你就不要拆穿。

所以,當我發現有人喜歡在屋頂上睡覺與星空蚊蟲一起度過漫漫長夜,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該尊重別人的愛好,就像尊重風俗習慣一般。

[B]

我沒上過大學,但我所見過的大學生比一般人都要多。

那時我家的旅館就開在大學城外邊,每一周,十所大學的老師學生我都能遇見好幾個。當然,他們不會說來自那所學校,但憑穿著打扮和神情動作便可判別:與前台保持一定距離永遠不會用毛巾浴巾的是醫藥大學和藥學院;帶著耳機走路時不時扭動旋轉是音樂學院;蓬頭垢麵留著長發和胡子的男生大半來自藝術學院;說話夾雜著外文十分洋氣的是外語大學;至於那些衣著正常言行舉止與普通人無異的則是來自剩下幾個高校。

我家的旅館並非像古鎮或風景區那般古典充滿文藝氣息,也不像青旅專為旅人開設,更不能比那些在鬧市區的連鎖酒店,它隻是一間普普通通的家庭旅館,雖然它叫“星海公寓”,但除了公寓二字外,沒有一點可與星海搭上邊。我想你們都猜出,它就是那種其貌不揚,衛生一般,房價低廉最受大學生歡迎的旅館。

高中畢業後,我便在旅館工作。三層半的小洋樓有二十一個房間,除去雜物室,值班室和我住的房間外還有十八個,幾乎天天爆滿。入住大多是來看望學生的家長、老師,還有晚歸錯過宵禁的學生。還有獨自一人花七十塊錢開了房間來寫論文的,她是一個短發的漂亮女孩,她嫌棄寢室太吵鬧網速太慢室友鼾聲如雷無法認真工作,於是便帶著枕頭被子和電腦來開房。

“別喝這個牌子的牛奶了,會變大頭娃娃的!”她抱著東西小喘氣,臨上樓前還不忘叮嚀,“而且還會毀容。”

她真可愛。

我還認識另外一個可愛的人,他叫陳池,每隔一段時間他會來星海公寓,交一個晚上的房錢卻不入住,而是上天台用竹梯爬上屋頂,然後躺下,在屋頂上睡一夜。他喜歡穿印有加菲貓的T恤,紅橙黃綠青藍紫,每次見到他,T恤都是不同顏色。

和他熟悉後,我再也沒收過他的房錢,畢竟他隻是躺在屋頂上睡覺,並沒礙著誰。他也不矯情,每次來都給我帶個漂亮筆記本或手機掛飾等小玩意,熟門熟路上樓。

關於陳池的故事我後來才得知,他來自藝術學院的瘋子,睡屋頂是他們所說的行為藝術,和那些深夜抱著十字架裸奔的人一樣。穿著加菲貓T恤在各個屋頂上睡覺是他的愛好,他睡過咖啡館的屋頂,睡過圖書館的屋頂,甚至睡過車站的屋頂,輾轉流連了許久才來到星海公寓。他每次不開心都喜歡來星海公寓,一是我們這裏叫星海公寓名字很好聽,二是我們這兒的地麵比較幹淨。

[C]

這個世界無論什麽時候都存在不平等待遇。

這些事若是由一個又矮又醜又胖的男生來做,隻能得到“神經病”和“醜人多作怪”的罵聲。但陳池不同,他是個帥哥,假若他也像人**上演深夜狂奔,也不會有人說他什麽,可能還有許多人拿著相機手機等待偷拍。

所以,這就是帥哥的優勢。

這些事都是方綠講給我聽,就是那個喜歡帶著被子和枕頭來旅館寫論文的女孩。她每次來之前都會打電話和我預訂十八號房間,因為那是頂樓唯一的客房,天台稍有動靜,她便可窺知。可惜,她來了好幾次,陳池都沒有出現。

是的,她喜歡陳池,這個女孩從來不吝於對別人剖析內心。我們第二次見麵,也就在某個我值班的深夜,她鬼鬼祟祟地下樓,問我:“你能給我陳池的身份證號碼和電話不?”

“陳池是誰?”

“別鬧,他那麽引人注目你肯定偷偷記住他的名字。”方綠露出嘴角的梨渦,“快,偷偷告訴我,我可不是要做什麽壞事或者詛咒他,我喜歡他,想知道他的一些資料,如果可以,把他身份證掃描件也拷貝一份給我!”

說著,她遞給我一個優盤,上麵掛著加菲貓的掛件。

我本想拒絕,但看她可憐兮兮的模樣,最終還是沒把話說出口。

在我翻查資料的時候,方綠已竄到我身邊,她穿著一次性紙拖,腳步很輕,像鬼魅。

“你叫什麽名字,看起來好小,有十五歲沒有,老板娘怎麽能雇用童工!”

“趙深深,我十八歲了。”

她沒再追問,坐在我的椅子上看我一頁一頁地翻著住客登記,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說話。她說她叫方綠,是藝術學院隔壁那所大學,自從陳池開始進行這詭異的行為藝術後就開始注意他,找了很多人詢問他的消息,她說她喜歡他。

我沒搭話,她又說她上次來這旅館回去後,被室友說得特別難聽,末了,她撇撇嘴:“我才不介意別人怎麽說我,我就是我,管別人怎麽說。”

可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卻連表白這事都不敢做。

她從我這兒要了電話號碼,竟一次都沒打過。

[D]

其實,我挺能理解方綠的。

高中時,我喜歡上一個男生,他的成績特別好,而我在班級卻總墊底,所以直到畢業我都不敢和他表白,可能他連我叫什麽都不知道。方綠要比我優秀許多,但每個女孩在喜歡的人麵前總會覺得自己是卑微的。

方綠是我的朋友,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

在大學城裏,沒幾個願意和家庭旅館的小前台打交道,這除了讓他們覺得丟人外,還極度容易引起誤會。當然,也沒幾個人會在大白天衝進旅館找我,扒拉著前台和我說很多話,更別說與我分享同一個大口熏鴨飯團。

除了方綠,雖然她最開始接近我是別有圖謀,可她毫不遮掩。

“我喜歡陳池,以後他出現你就給我打電話好不好?”她的眼睛很亮,讓我聯想到浩瀚的星海。

“好。”

“趙深深你真是個好人!我愛死你了!”她“吧嗒”在我臉上印了個口水印,隨後笑嘻嘻地幫我擦掉。

可惜,當陳池和我打了招呼熟門熟路上天台後,我打了方綠留給我的電話號碼,卻處於關機狀態。雖然不知道方綠有沒有將我當成朋友,我還是決定幫幫她,拿著那張畫了笑臉寫了手機號的紙條上天台。

通往屋頂的竹梯不知道從哪個年代流傳下來,我剛踩上去,便發出“吱吱”的叫聲,我膽戰心驚地爬上屋頂,卻見陳池坐在不遠處,目光炯炯地看著我,他今天穿了件墨綠色的T恤,依舊印著加菲貓。我一緊張,竟忘記自己上來的動機。

我尷尬地看著他,拍拍身上的灰:“今天晚上天氣很好,我想上來吹吹風。”

陳池笑了一下,拍拍身邊的位置,問我:“你要來這樣躺一下嗎?從這裏看天空,很漂亮,可惜今晚沒有星星。”

我在離他半米遠的地方躺下,我的白T恤估計髒得不像話,抬起頭看天才知道剛剛自己的借口說得多蹩腳,天空翻湧大片的密雲,似乎就要下雨。

陳池一直沉默,我想和他說說話,緩解一下尷尬:“你為什麽喜歡睡屋頂?不怕著涼嗎?”

“我身體很好,而且現在是夏天。”他說,“我有失眠症,經常睡不著。屋頂沒有人,空氣也很好,可以枕著星空和月光入睡。”

這是我們第一次正式地聊天,可惜我們都不擅長,他說完之後我嗯嗯啊啊地應了兩聲周遭又陷入沉默。屋頂的風很涼,帶著一股清新的花草香,恍惚間,我覺得有些困倦,於是幹脆閉上眼,迷迷糊糊,聽到陳池問我叫什麽名字。

“趙深深。”

我在屋頂上睡了一覺,大概是兩個小時,甚至更長,直到陳池把我叫醒:“要下雨了,你下去吧!”

我看了時間才發現已經過了淩晨。

“那你呢?”

“現在回去可能關宿舍門了,還有空房嗎?”

“沒有。”我說,“要不你在大堂睡?”

是的,並不是隻有高級酒店才有大堂,像我們這種家庭旅館也有,不過大堂很小,隻有一張蜷起腿勉強可以躺下的沙發,但陳池不介意。他扶著我下竹梯,剛進屋裏,豆大的雨紛紛落下。

[E]

那個晚上恰好我值班,旅館大門淩晨就關上。

我坐在前台翻書,陳池在沙發上翻了好幾個身子,險些從沙發滾下,看樣子,他睡得並不好。

“你要看書嗎?”

“什麽書?”

“西遊記。”

他點點頭,從我手中接過書,又躺下。我趴在電腦前盯著監控發呆,再次抬起頭陳池已睡著,他蜷縮著手腳看起來可憐兮兮的模樣,書工整地放在他胸前,昏黃的燈光下,那張棱角分明的臉愈發帥氣。我甩甩腦袋,將視線又移到顯示屏,入夜的旅館安靜得可怕,我盯著幾乎靜止的監控,眼皮不自覺往下垂,不知道什麽時候也睡過去。

等我醒來,已是清晨六點半,陳池走了,大門也細心地掩上,前台放著一隻加菲貓手機吊墜,並不是新的,有磨損的痕跡。

好吧,搞藝術的人都是有些奇怪。那隻吊墜最終被我送給了方綠,她得知陳池在大堂的沙發上過了一夜十分痛心疾首,在沙發上滾了好幾圈才起來,非常遺憾:“我手機沒電好幾天了,我今早才發現!”萎靡的情緒沒在她身上停留多久,不到一會,她又重新振作,朝我搖了搖那隻加菲貓吊墜,掛在包包上:“你知道陳池為什麽喜歡加菲貓嗎?”

“為什麽?因為它每天都隻吃和睡?看起來很開心?”

她鄙夷道:“陳池是那樣沒有內涵的人嗎?他喜歡加菲貓,肯定是因為它可愛。”

我在心裏偷偷翻了白眼,下一秒,方綠卻邀請我去看電影,說和她的同學一起。

我向來不擅長交際,平時和住客打交道都經常出錯,更別說與一群陌生人玩樂,奈何敵不過方綠的軟磨硬泡,隻好跟著她和她室友一起去看《加菲貓2》,又去了KTV。

意外便是在KTV裏發生的,原本在電影院我和那幾個女孩也隻是點點頭便自顧自吃零食和看電影,在KTV裏有個女孩似乎去星海公寓住過,一眼認出我:“這不是星海公寓的前台?方綠你經常和她在一塊,別人說不定會誤會哦!”

“有什麽好誤會的!”

“誤會你經常去開房開到和她熟悉啊!”

我有些尷尬,方綠卻站起來:“呀,我行得正站得直,我怕什麽。不過說起來,你怎麽認識趙深深,經常去開房開到記住前台的臉嗎?怪不得你經常沒回寢室……”

兩個女孩臉色都難看,聚會不歡而散,方綠拉著我慢吞吞從KTV走回旅館,路上她嘰嘰喳喳地像往常一樣和我說笑,絲毫沒有被影響到。

我們在旅館門口分別,方綠走了幾步,喊了我名字:“趙深深,我告訴你,別老弓著背,你沒低人一等,再說了,這旅館是你家開的,你是太子女是富二代,在旅館當前台有毛好丟人!再這樣,我可不和你做朋友了!”

我點點頭,回頂樓的小房間。

依舊是寂靜的夜。

[F]

我一直不怎麽受歡迎。

不漂亮,矮個子,性格內向,成績還糟糕,又不會撒嬌,從前在上學便沒有幾個朋友,旅館的工作人員除了掃地的阿姨還有兩個和我年紀相當的女孩,可誰也沒有和我搞好關係,就連我媽都覺得我木訥孤僻不好相處。所以,除了方綠,我沒有別的朋友。

我三天一輪休,方綠知道我住在旅館頂層,有空便往我屋裏鑽。我媽樂不得我多交兩個朋友,看到方綠都是笑臉盈盈,她愈發樂意來找我玩。其實說是找我玩,不過是窩在我的小房間看電視和聊八卦,圍繞陳池這個話題。我很悶,可她不介意,就這樣陪我在小屋裏坐上一整天,夜晚偶爾拉著我小心翼翼爬上屋頂吹風,可惜等的那人卻沒來。

時間竄得飛快,一下子便到了暑假,大學城陸陸續續放假,學生們走得七七八八,旅館的生意又陷入一年一度的低潮期,冷清蕭瑟,我媽索性給他們放了假,隻剩下自己和我輪班。可有時守上一天,客人都沒來半個。

方綠來找我的那天傍晚大學城基本已放假,空****,一眼望去隻有零星幾個匆匆的行人。她已有一個星期沒出現,自期末她一直在圖書館複習,她鬼鬼祟祟推開旅館的門,隨即鬆了一大口氣:“我看星海公寓冷冷清清的,還以為也放假了,沒想到你還在這!”

“總要有人守著,要不有人來怎麽辦?”

“隻剩你一個人嗎?”她抬頭看我,有些踟躕的模樣,“我還想帶你去玩呢!”

“沒事,我和我媽說一聲就好。”

我想,此事應該和陳池有關。

夏天的傍晚是橘色的,仿佛裹了一麵橘色的絲綢,輕柔軟糯。方綠不知從哪弄來一輛破舊的單車,叮叮當當騎著它載我向藝術學院出發,果然當她將車停在樹蔭下,我看到了陳池。

他穿了粉紅色的加菲貓T恤和卡其色的五分褲,看起來溫文爾雅,臉上卻髒兮兮的,沾了好幾個顏色的顏料,一隻手舉著大筆刷,一隻手托著調色盤,半蹲著身子,正在畫一隻懶洋洋的躺在屋頂上的貓。

我看向方綠,她拉著我蹲在樹下,十分猥瑣:“我打聽了好久才打聽到他這個暑假不回家,幫學校畫壁畫!所以,我也不回家了!”說話間,她的眼前卻不是看我,而是看著那個聚精會神的人。

我看著他們,忽然覺得這個畫麵很和諧,陳池專心作畫,方綠認真地盯人。

天愈發昏黃,逐步步向陰暗,陳池終於放下手中的筆刷,伸了一個懶腰。

然後,他看到我們。

“趙深深!”

我沒想到他還記得我的名字,起身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又扯了一把方綠:“她是我朋友方綠,你們隔壁大學的。”

他點點頭朝我們走近,我才發現他的T恤已汗濕了後背,鼻翼也有幾顆晶瑩的汗,像亮晶晶的鑽石。

我忽然有些緊張,卻講不出緣故,看向方綠,她比我還要緊張,或者是激動。

“你畫得真好,我明天還可以來嗎?”

“當然可以,不過天氣太熱,我怕中暑,隻在早上和傍晚過來。”

[G]

陷入愛河裏的人是不可理喻的,自那天後,方綠有事無事總拉著我去看陳池畫畫。

藝術學院的東牆將近一千米,陳池要畫有一百來米,屋頂上睡著各種各樣動漫人物:有加菲貓,有史努比,有哆啦a夢和你好凱蒂,還有奧特曼和葫蘆娃皮卡丘,五花八門,顏色各異。陳池才畫了二十多米,遠遠望去就像它們相攜躺在屋頂上吹風,十分趣致可愛。

我也才知道,陳池喜歡躺在屋頂上睡覺或許不是人體藝術,而是在尋找靈感。

我被方綠拉著守了這堵牆一個多禮拜,看陳池用光了一箱顏料,也逐漸和他熟悉起來。他每天一個人在這呆著也很無聊,有我們陪他說話,心情似乎也不錯。

我生性木訥,不懂得怎麽打破沉默,所以大多時候說話的是方綠,她的眼睛永遠是看向陳池,看似漫不經心,其實是在套口供,沒幾天已經將陳池的生日、星座、喜歡的顏色動物吃食都打聽一清二楚。於是,她裝作不經意地問陳池:“我知道這附近開了一家不錯的川菜館,他們的蒜泥白肉做得真是一絕,我和趙深深要去,你要不要也一起。”

我對這事毫不知情,直到方綠使眼色才明白過來,也道:“是啊是啊,很好吃!”

果然,陳池眼睛亮了。

單車隻有一輛,我們卻是三個人,最後方綠一咬牙說:“陳池你能載兩個人嗎?”他的臉“嗖”地就紅了,卻還是點頭。我坐在後架,方綠坐在橫杠,陳池騎著那單車叮叮當當朝川菜館出發。

我知道方綠是故意,如果沒有我,她理所應當坐後架,可是多了一個我,所以她出了這個餿主意,坐前麵可以靠他更近。大學城的路新舊不一,有一段路麵坍塌不平,我雙手扶著後座,在拐彎時沒注意,一頭往陳池後背撞去。他僵了一下,笑道:“趙深深我的骨頭要被你撞碎了!”他的身上是淡淡的薄荷香混合著淡淡的汗味,我挪了挪,雙手緊緊地抓著後座,生怕再發生什麽意外。好在,一路風平浪靜,可我的急促的心跳直到川菜館還不能平複。

方綠並不嗜辣,但她卻阻止我向陳池透露,說說笑笑間吃了不少辣,嘴唇和眼睛都紅了,連陳池都察覺出不對勁,她卻大口喝了啤酒:“你們太敏感了,我沒事,我經常這樣。”這餐晚飯還算愉快,可方綠因為喝了太多啤酒解辣,離開川菜館時已喝醉,扒拉著我呼呼大睡,所以我和陳池隻能將她放在自行車後架,一人推著車一人扶著她往回走。

月亮懸掛在夜空,我們三人的影子像一隻巨大的駱駝。

我問陳池:“你為什麽喜歡加菲貓?”

“你猜?”

“我覺得你是因為它每天除了吃和睡,無憂無慮。可方綠說我沒內涵,說你覺得它可愛。”我抱怨了一句,“可愛不也是沒內涵嗎?”

方綠似乎意識到我在說她壞話,嘟囔了一聲,又睡過去,卻將我嚇了一跳。

陳池卻笑了,十分開懷:“你們都沒錯,我喜歡它無憂無慮,也喜歡它可愛的外形,你們都是對的啦!”

我卻笑不出,反倒覺得憂愁。

[H]

兩個月時間,我和方綠已和陳池結成小團隊。

除去刮風下雨,方綠都會拉著我去看陳池畫畫。陳池負責畫畫,方綠負責講笑話和八卦調節氣氛,而我的作用是在適當的時間大笑。夜幕降臨後,陳池帶我們去吃飯,有時是在他們學校食堂,有時是大排檔,有時是街邊的小攤販,我們跟著他吃得十分開懷,隻是他不肯再騎車,這讓方綠十分遺憾。有時候天氣好,我們便帶著零食和飲料偷偷潛入我家旅館,一起睡在屋頂看星星胡侃。入夜的風帶著絲絲涼意,有時候說著說著,不小心就睡了過去,醒來卻發現身上蓋著陳池的薄外套,而他穿著單薄的T恤,抱著手臂似是睡得香甜。

一百米的壁畫,陳池畫了整整兩個月,我們陪著他曬黑了一圈,藝術學院油光發亮的黑銅人,笑起來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在夜晚看起來特別可怕。

星空繚亂,我有些舍不得那細碎的光亮。

這樣快活胡鬧的日子沒有持續多久,隨著開學,旅館又開始忙碌,這一學期方綠的課特別多,而陳池也步入大四,開始著手畢業設計,沒有太多的時間與我們廝混。我從旅館裏弄了一大袋卷筒紙的紙筒給陳池,他說要用它們做畢設:“答辯後我把畢設送給你,看你貢獻原料的份上。”

我下意識看向方綠,她卻低頭看著地麵,陳池的眼睛很亮,我忽然覺得慌亂。

陳池的畢設概念是用九十九個卷筒紙表達人生的九十九個片段,可最後他並沒有成功。因為他的概念被室友盜用,搶先他一步完成並提交了畢設。陳池有口難言,因為是他自己沒有防備告訴對方,而他也沒有證據可以證明這是他的概念。

所以,陳池隻能吃啞巴虧。

我沒上大學,但我也知道畢業設計於一個學生的意義,那麽多個不眠不休的深夜完成的作品最終成了垃圾,他不甘心。

我和方綠陪著陳池,我們陪他坐在壁畫牆下發呆,陪他躺在屋頂上數那一頭亂糟糟的星星,陪他在大排檔喝得酩酊大醉,再將他拖回旅館。

我們誰也沒去勸他,傷痛不過百日長,道理每個人都懂,但要走出困境,除了自己誰也幫不到他。

出事的那天,我和方綠都在場。

我們陪著陳池在常去的大排檔吃飯,他照舊喝了許多酒,恰好遇到他的室友和朋友。起初,我們是不知道,直到他們的笑聲傳到這邊陳池忽然站起來朝他們那邊走去我們才發現不對勁,他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掀了對方的桌子。

場麵瞬間就變得混亂。

對方是幾個人高馬大的男生,陳池的拳頭直接對準其中一個,他的同伴則對著陳池拳打腳踢,我和方綠想去拉架,卻被一次次擠開。雙拳難敵眾手,陳池很快不支倒地,但他們並沒打算停止,周圍都是看熱鬧的人,我隻能一次次地往裏擠又一次次被撥開。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小小的身體朝中間擠去,我看見方綠抱住了陳池,任那些拳腳落在自己身上。

方綠挨了好幾腳,幾個男生才停下來,罵罵咧咧地走了。

而方綠這時才抬起頭,朝我齜牙咧嘴地笑:“那群人渣好歹也讀過幾年書還知道不打女。趙深深你發什麽呆,快過來啊,看看陳池是不是死了!”

我看著她,忽然忍不住嚎啕起來。

她依舊抱著陳池,手始終沒放開。

[I]

陳池傷得不重,大多都是皮外傷,但若不是方綠,或許就不止這麽簡單。

是陳池挑釁在先,又是學生鬥毆事件,報警對他絕沒好處,事情隻能這樣掀過去。

這事之後,陳池似乎想開了,不再每天渾渾噩噩,把精力投入新的畢業設計,閑暇依舊會找我和方綠。隻是旅館太忙,我沒有那麽多的時間可以和他們一起胡鬧,所以大多時候隻有方綠和陳池。

慢慢的,我與他們疏遠。

日子忽然變得難熬,明明從前的每一天都是這樣,可現在卻覺得度日如年。

似乎知道我的糾結,方綠來找了許多次,避而不及了幾次,又借故查房了幾次,她終於惱了,一腳踹開我的房間門:“趙深深,你什麽意思,不想和我做朋友直接說,這樣算什麽!”

“我沒有!”

“沒有為什麽躲著我!”

“我沒有!”

“你放屁,你明明就有!自從陳池那事發生後你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她目光灼灼地看著我,像夜空裏的星星,我忍不住撇開頭,卻被她又一次扭轉,“你看我的眼,別說謊,我最討厭人騙我。”

我搖頭,卻什麽都說不出。

肩膀上的壓力漸漸消失,我聽見方綠似有若無的歎息,她極少這樣有氣無力:“趙深深,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我們是朋友!當然是朋友!”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既然是朋友,你這樣躲著我和陳池什麽意思?”她冷笑道,“覺得我喜歡他,所以要給我們機會嗎?趙深深,我不是瞎子,你喜歡陳池,你以為我看不出嗎?明明自己喜歡,卻又把他讓給我,是什麽意思?覺得我可憐,施舍給我嗎?你把我當什麽,又把陳池當什麽!如果他喜歡我,我還需要你讓嗎?如果他不喜歡我,你讓了又有意思嗎?這幾天陳池還在問我,怎麽趙深深忙成這樣,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難道你還不懂嗎?他對我們兩個,無論你還是我都是一視同仁,隻是朋友!”

方綠冷冷地看著我,眼眶卻紅了:“你這樣把我當什麽!”

不知為何,我並沒有覺得難過,反而洋溢著一種微妙的情緒。我去拉方綠,她狠狠甩開了我,我再拉她,她又一次將我甩開。如此幾個來回,她終於忍不住破涕而笑,踢了我一腳:“你在演言情劇嗎?無聊!”

她推開我,鞋也沒脫在我的小床躺下,聲音發悶:“深深,其實我挺自私的。如果陳池喜歡你,和你在一起了,我可能不會很開心。但如果他喜歡我,和我在一起,你多多少少會不開心。所以,現在這樣也挺好的,他誰也不喜歡,多好。”

她吸了吸鼻子,把頭埋在枕頭裏。

我心裏又酸又甜,不知如何言喻,隻是忽然很想抱抱她。

然後,我也做了。

[J]

六月,陳池論文答辯結束,他請我們吃飯,我們又像以前一樣相聚。吃完飯後,我們偷偷潛入旅館的屋頂。

夜空一片黯淡,沒有星也沒有月,陳池說,他要走了,回老家工作。

我有些詫異,但方綠的神情很淡,卻看出一絲悲傷。

夜晚的風很大,陳池的臉在風中有些模糊。

方綠輕輕地握住我的手,忽地站起來,又踢了陳池一腳:“起來,發誓,無論你們去到哪裏,我們還能不能在一起,一定要記住,我們永遠是朋友!知道不?”

她的眼中是噙著淚,像往常夜空的星光。

陳池坐在那兒看著我們,是笑著的,身上依舊穿著加菲貓的T恤。

他一隻手牽著我,一隻手牽著方綠,手中是粗糙的繭子。

我的眼淚忽然就掉下來。

我們永遠是朋友。

隻能是朋友。

我握緊方綠和陳池的手,用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