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孤島

她像一座孤島,矗立在他茫茫的心海之上。

01.

在十八歲之前,這個叫小巴的少年從未離開過這座島嶼。這時而靜謐時而翻騰的海,遼闊湛藍的天,腥鹹潮濕的空氣和各種漁船所包裹的沒有名字的島嶼。他對它有著一種莫名的執著的熱愛。

小巴每天都要做的事便是站在港口上,眺望著捕魚歸來的漁船,獵獵的海風往他臉上襲來,就像一個個深沉厚重的吻落下來,纏綿悱惻。

這個小小的島嶼上有一所小學一所中學,中學之後很多人都走出了小島到外麵念書,而他們走了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了。就像那一年他在海邊放生的那隻藍色海豚,跳入深深深海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隻有小巴,他從來都沒有想到自己會離開這座美麗的小島,他無法想象,自己離開海後會變成怎麽樣。從前他每天沿著海岸走去上課,後來,他從學校裏畢業後,再父母的責罵聲中毅然地踏上了這個島上最大的一艘漁船,成了一個水手。

他是這樣認為的,自己就算死,也會死在海上,或者是島上,就像那些年輕的水手們一樣,英勇地葬身在大海之中。除此之外,他想象不出還有一個適合自己生活的地方。

他天生就是屬於海,在那艘巨大的藍白相間的漁船上,自從有了他的到來,每天都是滿載而歸,從未出過意外。老船長總是拍著他黝黑光裸的肩膀,笑著不說話,臉上的溝壑記載著他在海上的歲月。

他們在淩晨三四點的時候離開海港,有時候是五天,有時候是七天,有時候是半個月才歸航。很多的時候都是黃昏,港口上都圍滿了人,夕陽像一個漂亮的鹹鴨蛋緩緩落下海平麵,小巴帶著一身海的味道走下了船。

小巴以為,自己會一直這樣下去:在這艘阮阮號做一名普通的水手,攢很多的錢買一艘船,當一名像老船長一樣的船長。若不是那個叫阮阮的女孩子的到來的話。

她就像一股清風,慢慢地吹進了他的世界,帶著陽光雨露以及青草的芬芳。

02.

阮阮其實並不是叫阮阮,誰也不知道她來自哪裏,叫什麽名字。她是小巴在海上撿回來的。是的,你沒有看錯,是撿。

撿到阮阮的那一天天氣很好,小巴坐在甲板上小憩卻看見遠處漂來一塊浮木,而抱著浮木的,是一個瘦小的虛弱的女孩子。她被眾多水手救上了甲板,老船長喂了她喝了水之後她的眼神才逐漸清明,可是她卻一直都沒有說話,隻是怔怔地看著遠處。

她就像是一個奇跡。

他們問了很多很多的話,可是她卻什麽都不說。甲板上的人群漸漸散去,隻留下老船長和坐在那裏繼續發呆的女生。船上最小的一個水手小巴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了一碗魚粥,上麵撒著細碎的薑末和蔥花,他端到了她的麵前,小聲地和她說話:“你吃點東西吧。”

她像是恍然夢醒一般,抱起了碗就開始狼吞虎咽。

“你叫什麽名字呀?”

她的眼睛看著船艙外的兩個大大的油漆字,慢慢地吐出這個名字:“阮阮。”

阮阮聽說是老船長死去的妻子的名字,小巴知道她肯定不是叫這個名字,但他還是沒有戳穿她,而是朝她笑了起來,露出一瓶整齊潔白的牙齒:“他們都叫我小巴。”

她說她叫阮阮,那麽她便是阮阮。

桅杆的五星紅旗在風中招展著,小巴看著坐在甲板上麵色蒼白的阮阮,心忽然變得柔軟了起來。

阮阮跟隨著漁船回到了小島上,這座海島上的人都有著一種要命的樸實與熱情,她被安置在了小巴的家中,與她的妹妹信信住在了一個房間裏。她的皮膚白皙細膩,與這些常年風吹日曬的漁民有著本質上的差異,但她脫下了那一身被海水泡得發臭的衣服換上信信的衣服時,卻沒有一點違和感。

阮阮就這樣在這個小島上住了下來,而小巴依舊跟隨著漁船出海,當一名稱職的水手。

阮阮到來之後第一次出海歸航,他**著站在甲板上用大桶的水衝刷著身上的魚腥味,日光照耀在他的身上,少年瘦弱的身軀似乎在一瞬間高大了起來。他走下船,看到了與妹妹站在一起的阮阮,她的發在風中飄揚,在這一瞬間他卻不知為何突然恐慌了起來。

他突然跑回了船艙裏,套上了上衣後才下了船,同時抱出了一個小小的透明的玻璃瓶:裏麵盛放著一個漂亮的紫色海星,還有一些嫩綠的水草和細小的沙礫。這是他在捕魚的時候捕捉到的活的海星,他將它養在了海水裏整整三天三夜,喂以海膽、螃蟹和海葵。

阮阮很多的時候都是麵無表情,而收到這個小小的禮物的時候,她的表情是欣喜與快樂的。她低著頭認真地觀察著手中玻璃瓶裏的海星,笑容簡直要晃瞎小巴的眼睛,他輕輕地摸著劇烈跳動如鼓點的心髒,也大笑了起來。

那隻海星,最後被養在了她的臥室裏,她每天會跑到海邊去幫她換水。

後來,小巴送給她的東西更多了,有碩大無比的魚,有少見的貝類,甚至還有不知道哪裏弄來的小珊瑚。最後它們都被阮阮養了起來,盛放在一個廢棄的澡盆子裏。

即使每天有海水的滋潤,有足夠的食物也不用再去爭奪,但是那些海洋生物還是慢慢地死去,發出腥臭的腐爛的味道。

最後它們都被倒進了海裏,成為另一些海洋生物的食物。

再後來,小巴送給阮阮的東西全都變成了餐桌上的菜肴。

03.

誰也不知道阮阮是從哪裏來的,她就像一個謎。同時她懂得很多的東西,那些連漁民都不知道的魚,總是能被她輕易地叫出名字;讓信信抓狂的數學題,她一下子就能解出來;還有電視裏播放著的外國電影,她能跟著中文慢慢地念出一句句英文來。

坐在旁邊的小巴看著她,張著嘴巴好久也沒有合上。

阮阮轉過頭來,伸出手慢慢地將他的下巴合上。小巴從椅子上竄了起來朝外麵奔去,那塊被她的手觸碰到的皮膚,滾燙得就像被火燒過。小巴像隻中了槍的野獸一樣拚命地朝海邊奔去,最後整個人朝那冰涼的海水跳了進去。夏夜的海風潮濕而鹹腥,他摸了摸自己被風刮得生疼的臉,慢慢地大聲地笑了起來。

誰都知道小巴喜歡阮阮,隻有他自己以為,自己這樣的小心思沒有人知道。他並不知道自己的目光無時無刻都黏在阮阮的發梢上,就連那些大他幾歲的水手們都喜歡在他下船的時候開他玩笑:“小巴,你家小女友在等你呀,進展到哪一步了?”

大多的時候小巴都是紅著臉反駁:“你們別亂說!”然後神經兮兮地四處張望,生怕站在海邊的阮阮會聽到他們的說話。但事實上,很多的時候阮阮都沒有看向這個方向,隻是站在那裏望著一望無窮的海,若有所思。

小巴說不清此時的感覺到底是慶幸,還是失落。

直到有一天夜裏,阮阮將小巴叫到了海邊,她穿著他妹妹的塑料拖鞋踢著沙灘上的小石子,半開玩笑著問小巴:“他們都說你喜歡我?是真的嗎?”

月光照在海麵上,折射出銀色的光芒,他張大了嘴巴看著她,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點了點頭。然後,他看到了阮阮的臉上的笑容慢慢地垮了下來。

“我並不屬於這個小海島,我總有一天會離開。”

“我希望你能留下來。”

“可是我並不是屬於這裏。”阮阮說,“我從哪裏來,總有一天要回到哪裏去。”

“你就不能留下來嗎?”小巴還是寧頑不靈。

阮阮有些煩躁地抓了抓她的長發,“我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小巴!你還記得那一天你把我從海上撈起來我那件皺巴巴的衣服嗎?那件衣服比你們家一個月的生活費都要貴!我以前也是住在海邊,但是我住的是別墅,可不是你們這種破爛的民居!我總有一天會離開,小巴,我想要的,你永遠都給不起。”

說完,阮阮便背離海的方向,大步地跨了出去。

在這個微涼的夏夜裏,這個被他叫做阮阮的十六歲少女,將阮阮號上最有潛質的小巴變得一文不值。他的驕傲,被她踩在了腳下。

小巴在海邊坐了一整夜,他逗弄著一隻在海灘上抓來的小海龜,將它翻了個背朝天,再看著它慢慢地掙紮著翻過身朝海裏爬起,再一次將他翻了過來,樂此不疲。

那隻可憐的小海龜就這樣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間,但是小巴卻怎麽也笑不出來,他慢慢地把頭伏在膝蓋上,有一種叫做沮喪的情緒慢慢地蔓延開來,侵占了整個思想。

而那隻小海龜在沙子裏翻騰著,最後還是慢吞吞地爬回了海水裏。

04.

第二天又是出海的日子,小巴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同阮阮道別,而是沉默地上了船。那群**著上身嚼著檳榔或抽著嗆人的煙的水手們又開起了玩笑:“喲,小巴,和你的小女友吵架了嗎?”

小巴低著頭摳著手指,在汽笛聲響起時還是忍不住回過頭去,阮阮在島上住了一個月,已經沒有像一開始那樣白皙細膩,但站在人群中依舊是那麽顯眼。小巴坐在甲板上,他對著離自己最近的一個水手問:“你能給我一根煙嗎?”

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捏起了那根煙,紅色的光圈縈繞著一絲絲灰白色的煙霧,小巴才吸了一口便被嗆得鼻涕眼淚都一起掉。在眾人的大聲嘲笑中他還是沒有把那根煙放進嘴裏,任由它熏著自己幹澀的眼睛。

在這之後的很多個夜裏,小巴都會拿出這包用了三桶珍貴的淡水從同伴手中換來的劣質香煙,小心地點燃一根,他也不抽,隻是那樣看著它,慢慢地燃燒,最後都變成了灰燼被風吹散在海麵上,然後消失殆盡。

好像這樣,他對阮阮的思念就會少一些一樣。

他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會這樣的喜歡一個人。

在這包煙終於燒完的第二天傍晚,阮阮號終於歸航了。小巴帶著自己好幾個月的薪俸興高采烈地下了船回家,卻被告知:阮阮走了。

“走了?她去了哪裏?”小巴瞪大著眼睛看著他的母親,不可置信。

“當然是回她的家裏,她本來就不屬於我們這裏。”

小巴垂下了眼簾,不發一語地坐在門口,直到深夜,妹妹信信才跑過來偷偷塞給他一張紙條,上麵有一串長長的地址和十一位數的電話號碼,她告訴你:“是阮阮給我的,她說如果要去找她,就去這裏找。”

小巴緊緊地攥著那張小紙條,汗水濕透了他的手心,然後他對著廣闊無垠的海,抹了一把臉。

小巴是在十八歲生日的那天離開這座海島的,他沒有向任何人告別,隻是去看望了老船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像以前的無數次一樣,然後告訴他:“別讓自己後悔,若是累了就回來,這裏永遠都是你的家。”

他一個人出了島,坐了火車後轉了大巴才抵達阮阮所在的城市。誰也沒有想到,在海上馳騁了好些年的小巴會暈車,他在車上吐得滿身都是汙穢和酸臭,從車上下來的那一刻,他甚至有些站不穩。

這是個光影陸離變幻莫測的城市,這是個陌生的城市,他為了心中的那點執念,懷揣著那點所謂的愛情,單槍匹馬地殺了過來。

可當小巴從兜裏掏出那張紙條時卻發現,因為自己地不停翻閱,本來就皺巴巴的紙條此時已經完全糊在了一起,壓根就看不清上麵的字跡。

他的心髒忽然像被一隻大手攥住一般,疼得連呼吸都差點停滯。

05.

小巴沒有回去,他和許多滿懷夢想的年輕人一起住在房租很便宜的地下室裏,每天喝著從水管裏流出來的帶著鏽綠色的水,吃沒有味道的幹巴巴的白麵包,和他們一起擠在人滿為患的勞動市場裏。他們都有抱負和希望,而他卻隻有滿腔的孤勇和執念:他一定要見阮阮一麵。

十八歲的小巴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漂泊了半個月,也沒有找到工作,帶來的錢卻花去了大半。這裏不是海上,不需要一個勇敢的水手,需要的是技術和知識。可惜的是,這兩樣,他都沒有。

重遇阮阮的那一天,他口袋裏的錢隻剩下一張紅色的毛主席,他在想著是要用它來買車票回家好呢,還是繼續去買白麵包。他就站在紅綠燈處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然後他就看到了阮阮,她的頭發高高地挽起,穿著漂亮的校服坐在公車裏從他的麵前經過。

小巴的大腦當場就當機了,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拔腿開始追公車了。周圍的人都在看他,就像在看著一個笑話一樣,但是他一點都不在乎,隻是拚命地朝前奔跑,就怕一眨眼,她又會從眼前消失掉。

他從來都不知道自己體力和耐力那麽好,竟可以追著公車跑了那麽久,好在它開了三條街之後,終於停了下來。小巴就是這樣氣喘籲籲滿身汗臭地出現在阮阮麵前,穿著那件兩天沒洗的黑色T恤,他看著她慢慢地皺起眉,然後倒退了兩步。

小巴突然就緊張了起來,他結結巴巴道地搓著手:“阮阮,我是小巴,你還記得我嗎?”

可是阮阮隻是皺著眉頭盯著他,許久都沒有說話。小巴的手慢慢地垂了下來,他朝她笑了笑:“我隻是想來看看你,沒什麽事情,我先走了。”

走了兩步卻被阮阮喊住了,就在這人來人往的校門口,她喊了小巴的名字。

“小巴,好久不見。”

阮阮逃了課,她穿著那身漂亮的校服和他一起坐在學校附近的奶茶店,香甜濃鬱的奶茶讓他有些作嘔,但他還是一口一口地喝著,黑色的珍珠讓他想起了魚的眼睛。

“你怎麽來了?”她問。

“我坐了火車又轉了大巴。”他答。

“你來做什麽?”她又問。

“我隻是想來看看你。”他又答。

阮阮慢慢地笑了起來,她把她的校章擺在了他的麵前,“我不叫阮阮,我叫季柯然。我的家人找到我之後把我接了回來,我重新上了一年高三,你呢?準備在這個城市安家嗎?”

她琥珀色的眼睛看著他,小巴的臉慢慢地紅了起來,他還是不停地重複著那句話:“阮阮,我隻是想來看看你。”

如果,能夠一直看著你。

即使你看不到我也沒有關係。

06.

小巴還是沒有回到海島去,在與阮阮重逢的第二天,他找到了工作,在超市的倉庫工作,成為一個搬貨員。他的工資並不高,但每天包了他兩餐飯食,夥食是出奇的好:白白胖胖的米飯,肥而不膩的肉片,還有各種島上都少見的綠色蔬菜。

但小巴卻總是想起島上的海產,肥胖鮮美的魚,鮮嫩營養的蝦,各種貝類還有少見矜貴的大閘蟹。他時常夢見它們,更多的還有那片一望無際的蔚藍色的海,以及背對著他的阮阮,她的裙角在風中飛揚。

小巴想念他的海與他的島,他卻不想離開這裏,雖然這個城市的人都像鋼筋水泥築成的建築般硬邦邦,但是這裏有阮阮。

雖然她也說了,她不叫阮阮。

小巴總是會去找阮阮,他穿著超市分發的製服站在校門口等著她,來往的行人目光總會從他臉上掃過,然後竊竊私語著遠去。十八歲的小巴身上已經褪去了戾氣,高高瘦瘦的人安靜地站在那裏,眼睛就像海一樣澄澈而透明。他的眉頭微微的皺著,山巒般起伏的褶皺,卻又隱隱帶著憂鬱。

那些帶著窺探與仰慕的目光總會流連在他的身上,而他的眼睛裏卻隻有阮阮,她像天空的那抹嬰兒藍,柔軟而純淨。她慢慢地走向他,停在了他的麵前,然後挽起他的手,絲毫看不見他的麵紅耳赤。

他們去公園亂逛,他們去遊樂設施很少的遊樂場,他們去不用門票的植物園,兩人常常從下午一呆就到了晚上,然後他再送阮阮去公車上坐車回家。她好像一點都不喜歡回家,每次提起家她總是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我不喜歡家,那裏就是地獄。”

她在公園的長椅上背對著小巴,慢慢地掀起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了滿背的淤痕,月光下,觸目驚心。

小巴瞠目結舌地看著那滿身的傷痕,像女孩子受了驚嚇一樣捂住了嘴巴,然後他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這是怎麽回事?”

阮阮慢慢地笑了起來,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氣說:“從前我被打,後來我爸死後我媽媽也打我,再後來她改嫁了,嫁給了一個很有錢的男人,我想要什麽都可以得到,但是我還是被打了。”她看向小巴,問,“你說這是為什麽呢?為什麽他們都不喜歡我呢?”

小巴清澈的雙眸裏氤氳滿了水汽,他握住了她的手,像在宣誓一般:“我喜歡你,我賺到錢之後我帶你離開這裏。”

小巴問她:“你那個時候為什麽會出現在海裏。”

“哦,我喜歡一個男孩子,我們一起去海邊玩,但是最後她把我推進了海裏。”阮阮這樣輕描淡寫道,但她的話就像一根針,深深地紮在了小巴的心上,每掙紮一下,更深一分。

秋夜如霜,阮阮靠在了小巴的肩膀上,她問小巴:“是不是我要你做什麽你都會做?”

“是的。”

“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小巴沒有說話,他隻是看著阮阮,然後她又笑了,在夜色中美得讓人心醉。

07.

在這夜之後,阮阮越來越少出現。

第一個月拿了工資之後,小巴帶著這並不厚實的十來張鈔票去找阮阮,他在校門口等了三天,卻依舊沒有見到她。

有大膽的女孩子來和他搭訕,“你為什麽總在這裏?”

“我在等人。”

“等誰?”

“你認識阮阮嗎?噢,不,她叫季柯然。”

“哦?你找季柯然?”女孩的聲音抑揚頓挫,她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打量了小巴許久後告訴她:“你或許可以去後門找找她,這幾天她都在那裏,不過我勸你還是不要去了。”

小巴道了謝,但他還是去了後門,很快,他就明白了女孩子為什麽讓他不過去,因為阮阮正在那裏,在一棵堆滿了落葉的梧桐樹下,和一個男生在接吻,表情投入。

他並沒有像電影裏說的那樣衝上去給誰一拳,也沒有落荒而逃,隻是站在那裏,直到她發現了他。

後來,小巴像往常一樣送阮阮去坐公車,他問阮阮:“那是你的新男朋友嗎?”

“不是,還是以前那個。”

“你很喜歡他嗎?”

阮阮頓住了腳步,她定定地看著小巴:“我很喜歡他,但是我也不想失去你,小巴,我們做永遠的朋友好嗎?”

他沒有說話,隻是看著自己穿著髒兮兮的帆布鞋的腳,用力地點了點頭。

從這天之後,小巴開始更加賣力地工作,除了超市的工作他又去了一個海產店打工,每天對著一堆魷魚與魚幹熏得滿身的怪味,忙到回到出租屋有時候連澡都忘記洗就倒下躺平,他不覺得辛苦,他隻是偶爾會想起家。

每到這個時候,他都覺得異常地難熬,偶爾小巴會掏出阮阮的照片,她在海邊的照片,輕輕地擦拭著,然後貼在胸口處直到睡著,就像電視裏演的那些變態一樣。

整整一個月,小巴都沒有再見到阮阮一麵,直到一個月後的一個傍晚,他下班回出租屋,剛走到樓道口就看到她像鬼魅一樣地坐在那裏,她的臉上和手中都是淤青和傷痕,她撲倒在了他的懷裏,像個孩子一樣地大哭著。

小巴有些不知所措,十八年來第一次如此緊張與慌亂,他甚至連手往哪裏放都不知道,隻能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一次又一次地問:“你怎麽了?誰打你了?是你的繼父嗎?還是誰?”

阮阮匍匐在他的胸口,灼熱的呼吸打在他的脖頸:“不,是他,他要離開我。”

他的手瞬間僵硬在半空中,好一會兒才落到她的背上,他的拳頭攥成了一團,但他的聲音聽起來卻還是那麽平靜。

“沒事了,你別哭了。

08.

路邊總有穿著名族服飾兜售著刀具的男人女人,小巴花了三天的夥食費向他們買了一把開了刃的小刀,將它收在了他的灰色製服的口袋。他像個鬼一樣隱匿在暗處守了一個星期,終於守到了那個人,然後他用那把新的刀子,狠狠地刺向了他。

男生是體育生,力氣大得嚇人,一下子就避開了小巴,他一個不注意就疊在了地上,手卻還緊緊地抓著刀子。

“你這個神經病,你幹嘛!”

“你為什麽要傷害她?她那麽喜歡你!”

他瞪大了眼睛看著小巴,一頭霧水,腳卻發狠地踩在他的背上,愈加用力:“你說的是誰?”

“你為什麽要打她?為什麽要將她推進海裏!”小巴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將那人掀翻在地,他拿著刀子刺向了他,如瘋子一樣,“我不會放過你的!我要殺了你,你怎麽可以傷害他。”

他以為他就要成功了,可這一次他還是失敗了,他的刀子方向歪了,被那人一反手搶過刀子,狠狠地紮向了他的肚皮,又拔了出來,血減了一地。

“我知道你是誰了!你說的是季柯然?你這個瘋子神經病,果然人以類聚,她是個神經病你也好不到哪裏去!我根本沒有打她,那些傷是她自己弄出來的,你去學校問問,誰人不知道季柯然!”他憤憤地吐了一口口水,扔了幾百塊錢在匍匐在地的小巴臉上,“今天我是自衛才傷了你,你快去看醫生!晦氣……”

小巴一直在那裏,直到暮色降臨,他才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用襯衫把自己的傷口包好,慢慢地朝一個方向移動,他沒有去醫院,他回出租屋,阮阮在那裏等著他。

夜色深沉而迷茫,他的房間裏沒有開燈,而阮阮就坐在他的床邊看著一本不知道叫什麽名字的書。她看到他走進來時嚇了一跳,“小巴你要嚇死我?怎麽現在才回來?”

“我剛剛去找那個人了。”他說。

“那你把他怎麽樣了?”她站了起來,說不清是緊張還是興奮,眸子在夜裏發著光。

疼痛不停地蔓延,甚至連心髒處也開始出現絞痛,他咬著牙問阮阮:“你身上的傷是不是自己弄的?”

美麗的女孩子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像夜色一樣陰沉,好一會兒她才聽到自己的聲音:“是又怎麽樣?誰叫他要和我分手!我那麽喜歡他!他怎麽可以和我分手!”

她像個瘋子一樣歇斯底裏:“我這麽好!他們都說我漂亮,我家裏有錢,我什麽都會!他憑什麽不喜歡我,不看我一眼?我們一起我遊艇上玩,我問他愛不愛我,不愛我我就去死!他真的讓我去死!可惜的是,我沒有死掉!他怕了我,回來後與我在一起了,可是為什麽他要偷偷和別人牽手接吻!還要和我分手?你說這是為什麽?他憑什麽不要我?”她將手上的書扔向了小巴,“他不要我,他就要去死!”

小巴被砸中,整個人癱倒在地上,他感覺有源源不斷的**從自己身上流下來,而阮阮還在不停地大喊大叫著什麽。

09.

她的父親酗酒,喝醉了就打她,父親酒醉猝死後,母親獨自拉扯她長大,卻時不時拿她來出氣。她從小沒有朋友,因為很多人都怕和她一起玩,因為一不小心就會碰傷她,她總是滿身的傷痕,即使她一直那麽美麗。

後來,母親改嫁,她住進了大房子,從前不敢想的都得到了,她以為自己不用再吃苦,繼父卻和她想象中的父親迥然不同。她在人前越來越光鮮,在人後卻越來越卑微,就連她喜歡的人,都不想看她一眼。

阮阮坐在地板上抱頭痛哭,小巴想要給她一個肩膀,但他卻一點力氣都沒有,他隻能在沉默中慢慢地合上了眼簾。

這夜,小巴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中的海依舊那麽瑰麗,那麽純淨。

10.

那些你認為肮髒的事,那些你怨恨厭惡的人,那些你覺得屈辱的歲月,總有一天你會發現,比起活下去,這都不算什麽。

隻是,他已來不及告訴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