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等你在雨中,我卻睡著了

什麽是喜歡?

大概就是那一天心情很糟,回過頭,卻看見你的笑。

[世界上所有人都曾有過丟臉的時刻,我想你也和我一樣。]

蔣小森來到教職工樓是傍晚五點。

冬日的天黑得特別早,周遭一片灰蒙蒙,像被蒙上了一層後紗布。蔣小森在樓梯間遇到了法學院的許老師,上學期她上過他的選修課,論文寫得一塌糊塗,勉勉強強得了個合格。她緊張地喊了聲“許老師”直往三樓衝,沒有看到老師在身後意味深長的笑。

開門的是何敘,他微蹙著眉,居高臨下地看著氣喘籲籲的蔣小森,一言不發。

那句“師兄”還是沒叫出來,雖然是他不讓自己叫的。蔣小森不敢與他對視,也不知道在心虛什麽,說話還有點底氣不足:“我,我周末回了一趟老家,給何老師和師母帶了一點土產。”何老師醫學係有名的嚴師,教他們好幾門課,師母張老師在文學院上課,據說還出版了好幾本詩集。

何敘依舊盯著她,像在考量她話語的真假:“還沒下課,你進來吧。”他說著側身讓蔣小森進屋,隨即在身後關上門。

蔣小森是何建國老師的得意門生,成績極差,卻好學又有耐心,教了二十多年書對院長都不假辭色的何老師唯獨喜歡她,常常讓她幫著做一些模型,批改作業,摘抄資料,誰都看得出老師對她另眼相看。

蔣小森對這間屋子的構造已經摸清了,進了門就乖乖地把東西放在桌子,在沙發上正襟危坐。何敘也沒理她,直接進了書房。蔣小森偷偷摸摸用眼睛的餘光窺視他,卻發現他不知何時往鼻梁架了副黑框眼鏡坐在電腦前,書房的燈光是暖暖的黃色,襯得他的皮膚越發蒼白,從這個角度看去,他長長的睫毛隨著他打字的動作微微顫動。

蔣小森默默地心裏歎了口氣,扭過頭,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偷偷望去。

如此循環反複幾次,師母就回來了。她對蔣小森並不陌生,笑著寒暄幾句就進了廚房,末了又探出頭:“小森晚上留下來吃飯。師母煮魚湯,可別走,回頭你何老師要罵我!”蔣小森那句“我還是回食堂吃就好”在嘴裏咀嚼了好幾次也沒能說完,老實地進了廚房幫忙殺魚擇菜。

何老師直到快吃晚飯才回來,照例批評蔣小森幾句,從上星期做的正畸寄存模型講到論文,直到師母罵著板著臉催促吃飯,他才訕訕停下來。蔣小森不是第一次留下來吃飯,依舊坐在何敘隔壁,他吃飯依舊是沉默的,碗筷連半點聲音都沒發出,她低著頭,看著他吃了幾筷子蔬菜和半碗飯就飽了,微微在心裏歎了口氣,沒聽到何老師和自己說話。

晚餐後,蔣小森聽見何敘說了一聲“我下樓買東西”,她隨即匆匆地收拾了東西,同老師師母講了晚上還有課,要先回去便匆匆告別。她“蹬蹬蹬”地跑下樓,剛跑到樓梯口便看到何敘在路燈下的背影,他走得很慢。

地上是濕的,不知道什麽時候下了雨,又停了。

蔣小森遠遠地跟著,在他一腳滑倒時還是按捺不住,追上去想要扶起他,卻被拂開:“別碰我,我可以自己起來。”話沒說完,又跌倒。他緊緊地抿著嘴,狼狽而惱怒。蔣小森吸了吸鼻子,說:“師兄,你小時候有沒有做過什麽丟臉的事。”沒等他開口,又自說自話地接上:“我小學二年級在上課的時候想上廁所,卻不敢和老師說,然後在班裏尿了褲子。後來被嘲笑了整整一年,我媽給我辦了轉學我才沒繼續被嘲笑……”

他終於抬頭看了她一眼,目光依舊是冷的。

[我不在乎別人的目光,我隻在乎你。]

何老師在醫學院的名氣大的原因有二:他的專業知識水平很高,很牛氣;他是脾氣很大,連院長和教授都曾被他破口大罵,更別說學生了。雖然何老師很有名,但不喜歡他的人比比皆是,他嚴肅、古板、刻薄,上課都不用ppt直接板書,作業永遠不收電子檔。

蔣小森是他們班唯一一個沒被何老師罵哭的學生,不僅如此,她還厚著臉皮和他搞好了關係,時不時幫他幹活,經常出入教職工樓,雖然她的成績還是糟糕,每每老師總要搖頭歎氣罵她榆木腦袋。但這樣已經足夠讓她在她們班,口腔醫學專業甚至整個醫學院樹敵,所以她沒有多少朋友情有可原,當然,這裏專指女性,尤其是醫學院女生資源匱乏的情況下,蔣小森一個同性朋友都沒有。

上完口腔修複,走出實驗室的時候,蔣小森被躲在樓梯拐角的陳樹嚇了一跳。

“你幹嘛!”蔣小森翻了個白眼,差點沒給你嚇死。

“不幹嘛,找你吃飯!”

“現在還早呢,才四點多。”

“煩透了食堂,我冰箱裏買了東西,去我那,你給我做飯。”陳樹笑嘻嘻地搭上她的肩膀,還可憐兮兮地炸了眨眼,“你最近都沒怎麽理我,我多孤獨!”

陳樹是蔣小森的小學、初中兼高中同學,說是青梅竹馬也不為過,後來又一起考上異地的大學,兩人關係更是好了不少。陳樹不住校,他在校外租了一套公寓,偶爾蔣小森會過去那邊開夥打牙祭。蔣小森沒有朋友一大原因還是因為陳樹,剛上大學,她們宿舍一個女孩子喜歡他,知道蔣小森和他關係好讓她幫忙撮合,誰知道陳樹直接說蔣小森是他女朋友,這下可慘了她,被室友當成敵對分子。

她慢慢掰開他搭在肩膀的手:“別鬧,我要回去改論文,晚上要拿給何老師看。你自己去食堂吃,要麽出去吃,餐館那麽多,錢你多的是!”

他們往常也開玩笑,但這一次陳樹突然就沉了臉,他看著蔣小森,語調有些慢:“蔣小森,你不會是真的喜歡那個人吧?他除了一張臉可看還有什麽值得你這樣?”

她沒接話,因為陳樹所說的“那個人”恰好正在正前方,距離不到五米。

他一定聽見了,雖然他依舊板著臉,但這一次氣壓似乎比往常的每一次都要低。

蔣小森攥著手中幾張A4紙,在何老師說了第二次“我要去開會,讓你師兄給你看看論文”後,屁股還是在沙發上沒挪動,直到何敘不耐煩地從她手中搶過論文,走向書房:“還愣著幹什麽?”

“哦,來了。”她慌亂地跟上。

[你說的每一句,我都銘記於心。]

說起這事還要追溯到兩個星期前,何老師上課隨口說了牙周病是很現主要的牙科疾病值得深究後,蔣小森以為老師要交論文,花了兩個星期搞完才發現全班隻有自己一個人寫,她又一次刷了仇恨值。但何老師卻感到欣慰,說這論文改改還可以發表,讓蔣小森課後去找他。

何敘和她同個專業,大四,比她高一屆,成績也是數一數二。所以何老師放心地將愛徒推給了兒子,火急火燎地趕去開會。

何敘拉了一把椅子在他的書桌前,兩人靠得有些近,她甚至可以聞到他剛洗完澡,身上淡淡的檸檬沐浴乳香氣。蔣小森看著他高挺的鼻梁,迷迷糊糊地想著他怎麽沒有戴眼鏡,還是戴了隱形?這樣看過去,他的睫毛真的很長,就像戴著燙過的假睫毛。

她心緒不寧地胡思亂想,壓根沒聽到何敘連指出兩三個專業問題,還有好幾個錯別字和邏輯錯誤。直到他重重地將論文放在桌麵,聲音也跟著提高:“你是為什麽選擇這個專業!你根本對醫學對口腔沒有任何天分和興趣,完全是任務式的敷衍!要是不喜歡,何必要選報,這是很不負責的行為,對自己不負責,更對病人不負責,你有沒有想過,你將來會成為一個醫生,要是全世界的醫生上學都和你一樣漫不經心,病人要遭多少罪!”

蔣小森被他突如其來的怒氣嚇了一跳,她傻愣愣地看著他,呐呐許久沒有說出一句完成的話。他拉開了椅子,直直地從她身邊走過,他走得並不快,但步伐很重,他的情緒昭然若揭。

她看著桌麵上的論文,A4紙的邊緣微微發卷,黑色的鉛字被畫了好幾個波浪線和圓圈,還有幾行小字的注解,字方正整齊,像極了他的人和他字正腔圓的說話方式。

蔣小森一個人在書房呆坐了好一會,外麵安安靜靜,何老師去開會,師母據說去參加文學社團的活動,偌大的屋子隻剩下他們兩個。她等了許久沒見何敘進來,也有些生氣,收拾了桌麵的東西,心裏罵著何敘往外衝,走得太快,被門口的拖鞋絆倒,整個人傻傻地栽在地上,手肘鈍鈍地疼。她有些想哭,事實上她也哭了,隻是沒哭出聲,抹了一把淚,連道別也沒,往門口衝去。

剛穿好鞋子,手放到門把上,就聽到身後響起平靜的聲音:“去哪兒!”

“要你管!”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大膽。

“這是我家!”

他說話總是這樣,不多說一個廢話,但蔣小森很快就理解他的意思,她又抹了一把臉:“所以我現在走啊,你管不著了!”

似乎聽到他的哭腔,他往前走了幾步,臉依舊是冷的,手上還拿著一杯開水:“走就走,哭什麽哭?”

他說話的嗓音很粗,和何老師在訓學生很像。蔣小森想起剛入學的時候,聽好幾個師姐說起何敘,都說他很溫柔,愛笑,左臉還有個很深的酒窩。

但這個酒窩蔣小森從未看過,她隻見過他麵癱和發怒兩種狀態。

“論文不改了嗎?”

她看著他寫著煩躁的臉,剛下去的火又猛地竄了上來:“論文論文去你媽的論文,老子不改了!不改了!你有什麽了不起,成績好了不起啊!老子不稀罕,走開,別擋路!”說著,她用力地將他一推,看到沒有防備地摔倒在地上,很解氣,但又隱約有些擔憂。

何敘皺著眉扭曲的臉很快被阻擋在門後。

[你悲傷地沉默,我聽不見你的聲音,無法窺知你的內心。]

接下來的幾天,蔣小森都是惴惴不安。

她沒有再去過教職工樓,甚至連去何老師的辦公室都不敢,上課也低著頭,唯恐與老師的眼神對上。

醫學院專業課都在同一棟教學樓上課,以往她上下課偶爾也會遇到何敘,他們大四的實驗室就在他們隔壁,好幾次看著他穿著白大褂板著臉微仰著頭看著手中鑷子上夾的口腔黏膜或齲齒模板,她還在心裏笑他用那種看情人的眼神讓人膽戰心驚。

但這幾天,她都沒有遇見他。

好幾個夜晚,她都夢見了何敘,他坐在地上抱著自己的左小腿,低著頭,像在哭,又像是沉睡。醒來後背冷汗津津,像是剛從河裏爬上來。她的情緒低落了許多天。

直到有天下課,何老師叫住了她,磨蹭著走到講台,卻見何老師甩給她一本雜誌和一個信封:“論文發表了,改得挺好的!下次要努力!”他拍拍她的肩膀,“雖然是笨了一點,但勤能補拙嘛!”

蔣小森哭笑不得,翻著雜誌卻發現那不是自己寫的論文,雖然題目是一樣的,觀點立意都是一樣,但又百分之六十的部分是經過修改修飾,她也不好意思問何老師,拿了雜誌和信封一步三回頭地走了。隱約還聽到班裏幾個女聲在小聲地議論,說她不要臉。

蔣小森忍住了破罵回去的衝動,回到宿舍拆了信封又被嚇了一跳,因為裏麵放了八張紅頭。

她踟躕了許久,還是決定給何敘打個電話,沒有他的手機號碼,隻能打座機,邊撥號邊在想,要是接電話的人是老師或者師母還聽出她的聲音怎麽辦,好在,接電話的人是何敘。他“喂”了一聲,電話裏的聲音也是冷冷清清。

“是我,我是蔣小森。”

她說完,電話那邊也沒有反應,卻也沒掛斷,她隻好硬著頭皮把話說下去,“是你幫我修改了論文嗎?謝謝你,今天老師告訴我論文發表了,我才知道……那天……那天對你發脾氣對不起,我請你吃飯。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想道歉和道歉……”

她支支吾吾了許久,早準備好對方拒絕,卻聽到何敘平靜的“知道了,什麽時候”,忙急匆匆地報上地址和時間。

吃飯是約在學校附近的中餐館,蔣小森和陳樹去吃過幾次,物廉價美,最重要是幹淨。蔣小森第一次和何敘吃飯,她知道他不喜歡吃魚,卻還是點了個魚湯:“這裏的魚湯真的好喝,不腥,對身體好。”她在他的冷臉下,咬咬牙還是解釋了一遍,好在他沒說什麽,也喝完她盛的湯。

兩人一直安靜地吃飯,沒有說話,期間蔣小森喝湯不小心撒了,他還給遞了紙巾。她是有話要問的,但一時間卻忘記自己要問什麽,隻能跟著他一起沉默,直到晚餐進行得七七八八,他才打破沉默:“蔣小森,你到底要說什麽?”

“什麽?”

“你有什麽事要說嗎?”

“啊……沒有呀!”她心虛。

“沒有?好,那我先說。”他的眼睛很大,瞳孔是濕潤的褐色,蔣小森瞧見了自己局促不安的影子。他問她,“你到底有什麽目的?”

“偷偷跟著我,收拾書房,幫我摘抄筆記,往我桌子放牛奶,都是你做的吧?你有什麽目的!”

他盯著她,眼中那抹洞悉一切的光芒讓她突然有些慌亂,好在,陳樹拯救了她。他和朋友一起來吃飯,看到蔣小森,笑嘻嘻地搭上她的肩膀。

買完單離開的時候,蔣小森聽見何敘在身後叫她的名字。

“蔣小森,無論做什麽事都要有始有終。”

他筆直地站在那兒,像一顆挺拔的鬆,不知為什麽,她突然有些難過,卻被陳樹拉走。

[你問我為什麽,我也不懂,或許隻是不想悲傷地站在你身後。]

十二月,醫學院何建國老師評上了教授職稱。

醫學院沸騰了。

大字報出來的那一天,院裏的老師教授都慫恿著要何老師,不,是何教授請客慶祝。蔣小森剛好去辦公室送何老師遺忘在課室的教材,也被叫住了:“小森,晚上也跟老師一起吃飯吧!”向來古板的何老師竟也沒生氣,任同僚們胡鬧,還叫上了自己幾個得意門生。

慶功宴是在博陵出名的三星酒店,領導老師教授擠了五六桌,何敘當然也來了,跟著父親院長坐在主桌,蔣小森和幾個師兄師姐坐在最角落。她埋頭吃菜,目光卻不住往主桌的方向瞟。

起先,大家還端著為人師表的架子,酒過三巡,就開始四處敬酒胡言亂語。有個好像是教解剖學的老師醉醺醺地抓住了何敘的手,往他手裏塞了酒杯:“何教授,我恭喜你呀,你看看,何敘也是青年才俊,再過兩年恐怕要超越你呀!隻是,可惜了呀!可惜!”這個“可惜”拖得意味深長,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可惜什麽,蔣小森隨即變了臉色,可何敘卻是笑著的,接過了酒,一口悶了。

他的臉上帶著少有的笑,蔣小森終於也看見師姐們說的那個酒窩。

隻是他看起來並不開心。

他喝了七杯酒,蔣小森數得清清楚楚,第七杯喝完,他欠了欠身,走向了洗手間,許久都沒有回來。蔣小森聽著師兄師姐互相調侃,食之無味,隨之也走向洗手間。

然後,她便看到了夢中那一幕。

何敘坐在洗手間門口髒兮兮的過道上,手抱著左小腿,她剛蹲下,卻發現他是咬牙切齒的。

“你怎麽了?”

她的手剛放到到他的褲腿上,就被打了一下。

“別碰我!”

“我隻是想看看你怎麽了?”她急了,也跟著提高音量,手又按在他的小腿上,“是不是疼?”

他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不知是因為喝了酒還是因為疼痛,他瞪著蔣小森,微微喘著粗氣,話像從牙縫間擠出,迎麵而來還有濃重的酒氣:“我叫你別碰我,沒聽到嗎?滾啊,我不要你同情!”

“他媽的,誰同情你,我是怕你死在這裏,髒了酒店的地!”

蔣小森的話音剛落,就見何敘站了起來,扶著牆,踉蹌著一瘸一拐往外走,卻沒有回餐廳,而是走向大門。

冬天的第一場雪洋洋灑灑地落下,地上積了薄薄的一層,濕噠噠的。何敘慢慢地一瘸一拐地走著,腳上的鞋子因為弄濕而深淺不一。蔣小森跟在他身後,踩著他的腳印一步步前行,她貼得很近,腦中繃著一根弦,唯恐何敘會滑倒。

但好在,什麽事都沒發生。

何敘卻突然頓住,突然朝她大吼:“叫你別跟著我,聽見沒有呀!”

蔣小森控製不住眼淚,它們爭先恐後地往外湧,她在心裏罵著何敘,卻不敢大聲罵出來,因為他現在的樣子看起來狼狽,讓人心疼。對麵的人也是愣了,抿了抿嘴,沒說話。

她用大衣的袖子擦了一把臉,還是跟著,卻放慢了腳步,拉開了一小段距離。

看到何敘轉身凶狠地朝她走來,她以為他要打她,手急忙護住了頭,卻感覺身體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他的下巴輕輕地蹭著她亂糟糟的長發,蔣小森聽見他低沉沙啞的聲音:“我有叫你走的,是你不走。”

[我難過的是我沒有豐厚的羽翼,我不能保護你。]

大概,這就是戀愛吧。

生活似乎沒有什麽變化,但卻能感覺是不同的,那些細枝末節的改變,隻有自己能感覺。

她還是每個星期去兩趟何老師的辦公室,幫忙收拾模型,借書還書,摘抄資料,甚至端茶倒水幹各種活兒。偶爾會去一趟教職工樓,師母照舊會留下她吃飯,何敘還是一言不發地吃飯,晚餐後看新聞聯播,然後將她叫進書房,給她惡補或額外留給她一些作業。一開始是何老師對何敘說,帶帶蔣小森,不然照她的資質很難挨到畢業。他皺著眉,很嫌棄的樣子,卻還是將她叫進了書房,學習完再送她下樓,走過那段路燈壞了的校道,連再見也沒說,直接折返。

但她能感覺,他是不同的。

雖然還是粗聲粗氣地說話,雖然還是惡毒地罵她蠢笨,雖然有時候會很不耐煩,但他卻沒再凶過她,偶爾還會輕輕地牽她的手,下課遇到她會問她要不要一起吃飯,把碗裏的青椒和蔥花都挑到她碗中,即便不甘願,也會皺著眉一口悶掉魚湯。

整個醫學院的人都知道,蔣小森和何教授的公子何敘在談戀愛。

為此,她還擔驚受怕了半個月,生怕何老師或師母會生氣,直接給她一個大耳刮子叫她滾,或直接讓她掛科,但好在,這些都沒有發生。

倒是陳樹,找了蔣小森三次,也不說話,就板著臉對著她,看得她膽戰心驚,不明所以。第四次,陳樹將蔣小森堵截在醫學院的實驗室:“我有話要問你!”

“不能去別的地方嗎?”

“不行,在這裏,在這裏你才不會撒謊。”

忘記說明,醫學院的實驗室放了很多實驗器材,也就是泡在福爾馬林裏的大體,一眼望去慎得慌,一般沒事學生們都不喜歡呆這兒。

“到底有什麽事?”

陳樹聳聳肩,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氣問:“你和那個人在談戀愛?”

“誰?”

“被裝傻!你知道我說的是誰!你到底在搞什麽?把感情當兒戲嗎?這麽隨便就和別人在一起,你說要是他知道真相會怎樣?是同情還是喜歡,你難道分不清楚嗎?和那樣一個人在一起,你欠虐嗎?”

“你不是我,你怎麽知道我分不清楚?”她也沉下臉,“這是我的事!”

陳樹似乎被她的態度惹惱了,聳聳肩:“ok,是你的事,我管不著,我也不管了!”

和陳樹認識這麽多年,蔣小森知道他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果然,在一個星期後,她和何敘一起吃飯後又遇到了陳樹,他好像忘記他們剛吵過架,笑嘻嘻地看著蔣小森:“呀,你男朋友呀!”

蔣小森看著他演戲,他果然自導自演傾盡心力:“何敘對吧?我聽蔣小森說過你。噢,忘了自我介紹,我叫陳樹,蔣小森的好朋友。對了,我們明天要去爬山,你們要不要一起?蔣小森,你不是最喜歡爬山嗎?怎麽脫離組織了!”

蔣小森恨得牙癢癢,扔給他一個白眼,卻聽見何敘輕聲說了個“好”。

她訝異地看了何敘一樣,覺得他握著自己的手愈發用力。

關於第二天的爬山,蔣小森勸了幾次,終究沒有勸動,何敘還是固執地要去爬山。往常他們爬山都是和學校組織的驢友一起,這一次,蔣小森和何敘遠遠地被甩在身後,直到半山腰,她看著臉色蒼白的何敘,終於知道他為什麽執意要來爬山。

“不要繼續了好嗎?我一點都不喜歡爬山,別爬了,我們回去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沒用?連這麽矮的山都爬不上去,你看,就連小學生都爬得比我快!我多沒用。”那一刻,蔣小森覺得他又變成了以前那個冷冰冰的何敘。

“不是的,你隻是腿腳不方便嘛!”

“是啊,我隻是個殘廢!連帶你爬山都不行!”他眼睛像蒙上山澗渾濁的晨霧,“總有一天,你會厭倦和我這個殘廢在一起。”

“我根本不介意!”蔣小森打斷他。

“現在不介意,你以後會介意的!”他篤定。

蔣小森突然變得煩躁,她恨透了他這種語氣,和陳樹太相像,讓她不舒服。她幾乎是脫口而出:“你要我怎麽說你才相信我不會介意,我永遠也不會介意你懂嗎?你的腳是因為我而傷的,永遠也不可能嫌棄你!”

說完之後,兩人都愣住了。

山風獵獵,蔣小森看到何敘眼中有彌漫的霧氣,但隻是一眨眼,很快,它們退換成她所熟悉的平靜和冷漠。

“你說什麽?”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在等你,卻又睡了過去。]

蔣小森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

九月七日,大雨。

那是三年前,她和陳樹剛考上大學,陳樹在高三的暑假考了駕照,載著她開了四個小時車來到這個城市看學校,回去的途中,他說:“蔣小森,我好累,你幫我開下車吧!”“我沒有駕照!”“你不是會開嗎?反正下雨,人又少,你幫我開一段,就大學路這一段。”

蔣小森最後還是同意了,換到了駕駛座。

雖然還沒有駕照,但蔣小森不是第一次開車,她跟著陳樹在教練那裏學了兩個月,從未出過意外,她的車很穩。

但他們都忘了那一天是雨天,路滑,在大學路中段,蔣小森在拐彎時撞到一輛別克,它直接打滑,撞向了路邊的護欄。她慌張地看著陳樹:“怎麽辦?”陳樹讓她爬到後座,自己翻到駕駛座,開著車直接跑了。

“別怕,不會有事的,這一段沒有監控,我們走。”

“可是那人會不會出事?”

“肯定不會,才撞向護欄,能有多嚴重。”

因為沒有駕照,蔣小森最後還是跟著陳樹逃逸了,回家後一夜沒睡,第二天,蔣小森偷偷地回到這個城市,鬼鬼祟祟地打聽到車禍傷者的醫院,她隻是想去看看,車禍的人有沒有事,誰知在醫院前台打聽了前一天大學路車禍的傷者,卻是左腳嚴重骨折,股動脈損傷,需小腿截肢。

蔣小森站在病房外,聽著護士們搖頭歎息說傷者的父母都是大學醫學院的老師,誰知道自己的兒子會發生這種事。她透過沒關緊的門往裏看,躺在病**的人臉色蒼白,毫無血色,他的父母一個在抽煙,一個在哭,而他就這樣平靜地閉著眼,不知是昏迷還是沉睡。

那便是蔣小森第一次看見何敘。

後來,她從法學院轉到了醫學院口腔醫學專業,她理科並不好,對醫學也毫無興趣,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轉到這個專業,隻因為聽說傷者也是這個專業,他的父親是醫學院有名的老師。

“因為這樣,你就開始討好我爸,討好我嗎?”何敘看著她,似笑非笑,“花了三年時間來贖罪嗎?”

“我沒有。”她的聲音很小,也不知道何敘有沒有聽見。

他沒有再說話,慢慢地踩著階梯往山下走,他走得很慢,像繃著身子往下挪,隻有在這個時候,才能看出他左腿的異常。

那天之後,並未發生什麽大事。

何敘沒有像她想象中的對她大喊大叫或是打罵,也沒有將丟下她直接走人。他平靜得像是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下了山,打車時候甚至等了蔣小森。第二天,他照舊幫蔣小森改論文,還把自己的筆記複印了一份給她。

蔣小森一直在等。

第七天,何敘甩給她一份資料,說的是三年前9月7日在大學路中段相隔兩百米前後發生了兩場車禍。

“我的腳和你無關,我的那場車禍是因為大貨車的司機突然變道撞上了我開的車。”他這樣對蔣小森說,“你撞的那輛別克車主毫發無傷,就是毀壞護欄,被罰款。”

蔣小森將資料翻了幾遍,何敘說得一點沒錯。

“所以這隻是個烏龍,你不用再犧牲自我,委曲求全,你可以走了!”

[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想要與你好好在一起。]

蔣小森的生活並沒有什麽改變。

她依舊往何老師的辦公室跑,幫著做一些小事,醫學院的人都對蔣小森豎起了手指,說她一人比三個研究生還要驅使。蔣小森聽了調侃也不介意,隻是笑。

何老師仍舊一個月讓她交個論文,隻是幫她看論文的人不再是何敘,而是何老師。他搖頭歎息:“他說自己忙,沒空。小森,牙體解剖這部分你有沒有好好看書,我是怎麽和你說的……”

蔣小森戰戰兢兢地站在沙發後,何敘的房門依舊是關著的。

那天之後,隻要她一出現,他便進了臥室,在她離開前門是不會打開,甚至連飯也不願吃,視師母的規勸和何老師的咆哮為無物。

蔣小森有些失落,她好幾次想要道歉,想要解釋,可何敘壓根沒給她這個機會。她甚至連他的麵都見不著,隻有一個背影麵對自己。

他就像個孩子,和她鬧著脾氣,可她卻覺得難受,心裏像被壓了塊大石頭。

再後來,蔣小森沒再去過教職工樓。

她渾渾噩噩地過了兩個月,起初她接近何敘的確是因為內疚、不安,可後來,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的呢?她為什麽喜歡何敘?那天何敘也問了這個問題,可惜蔣小森答不出。

春天來了,蔣小森患了一場重感冒。

陳樹拉著她去吃燒烤,在校外東門的大排檔,她喝兩瓶冰啤酒,開始難過,任陳樹使勁渾身解數也沒有露出一個笑。

“別這麽慘兮兮,多吃點東西!”

“我好像失戀了!”

“沒事呀,隻要你願意,我隨時可以陪你戀愛!”他半真半假地說。

“我不要。”蔣小森趴在桌子上,聲音悶悶的,“陳樹,我想,我可能真的喜歡何敘,你問我為什麽,他也問我為什麽,我答不出,所以你們覺得不可能,覺得我不是喜歡是內疚是同情。但我知道,不是同情,不是內疚,是喜歡!我自己知道,是喜歡!”

她喝醉了,說了很多話,手還抓著酒瓶不放。

最後被人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開。

“陳樹,放手,否則我打你!”

“你放手。”她聽到那個不耐煩的聲音。

蔣小森傻傻地鬆開了瓶子,玻璃瓶在地上炸開了花,何敘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拉她不動,索性低下身,準備將她抱起,可剛站起來,又將她放回椅子上。

“你怎麽來了?”

“你朋友說你喝醉了,沒法弄你回去。”他木著一張臉,有些挫敗,“可惜高估我了,我這個殘廢,也抱不起你。”

蔣小森哭喪著臉,借醉裝瘋:“我減肥可以嗎?總有一天,無能瘦到你可以抱起我。”

他沒再說話,好幾次想甩開她的手,終究舍不得,換了手攙著她,一步步往校內走。

“何敘,你原諒我了嗎?”

“何敘,我喜歡你。”

“何敘,你相信我,我沒騙你。”

他牽著她,聽著她絮絮叨叨,心忽然變得滾燙。他不舍得放開那隻溫暖的手,就像他接到電話聽到她喝醉,明明是滿滿的怨,還是控製不住,火急火燎地衝下來。

好在,他來了。

“你喜歡我對嗎?為什麽?”

他聽到她問。

沒有為什麽,或許是那一天,他滑倒在地上,沮喪落魄,有個女孩可憐兮兮哭喪著臉和他講,她曾經比他還丟臉。

那一刻,他覺得世界原來沒有想象那麽糟糕。

他們沒有看見,陳樹還坐在燒烤攤上,手裏拎著啤酒,看著他們消失的背影慢慢地歎了口氣。

“蔣小森,現在,我也失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