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願你在此
街上的路燈次第亮起,當光亮將整個城市都籠罩住時,他仍舊站在我的身邊。
[1]
薑山醒來的時候,我正在給一隻熟透的蘋果削皮。
隔壁床的小胖墩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手,臉上的興奮溢於言表,就差舉手歡呼,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薑山的聲音幽幽從背後響起:“這裏是哪裏?”
我嚇了一跳,手中刀子一滑,長長的果皮斷了,刀刃劃破我的皮膚。小胖墩失望地歎氣:“就差一點點,就差一點啊!”
我沒時間理會他,也沒時間顧及流血的手,衝到薑山麵前:“你醒了?有沒有感覺哪裏不舒服?”
他已從**坐起,麵色仍是蒼白,不知哪個護士惡作劇將他的頭上的繃帶打了個蝴蝶結,此時看起來有些滑稽。他並沒回答我,隻是盯著我,又重複了剛剛的問題:“這是在哪裏?”
“醫院啊。”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他又問。
看著他一片茫然的臉,我覺得這場景有些熟悉,果然下一秒他問出了電視劇失憶女主角醒來後的第三問:“你是誰?”
我試圖從他臉上尋找惡作劇的痕跡,他目光雖是迷茫卻也坦**,且薑山本就不是愛開玩笑的性格,但我仍抱了一絲希望。但半小時後,姍姍來遲的醫生打破了我的幻想:“患者傷到的是頭部,先前的片子顯示頭部有血塊,所以很有可能是暫時性失憶。”
“可是他記得自己是誰,也記得父母是誰,還記得十五歲之前的記憶。”
“這是正常現象。”
“那他什麽時候恢複記憶?”
“這可不一定,有可能幾天,有可能幾個月,還有病患是一輩子都想不起來。”
自始至終,薑山都是平靜的,激動的反倒是我,在我圍著醫生上躥下跳的時候,他冷靜地坐在病**,直到醫生走後,才將原先的話題繼續:“你是誰?”
“我是林音希,是……”
“是你女朋友啊,連女朋友都不記得,笨蛋。”小胖墩搶在我前頭說,一臉鄙視地看著薑山,見我瞪他,嘟囔:“是你說你是他女朋友的,又不是我自己說的。”
小胖墩眼神發亮,薑山目光如炬,我隻能點頭。
“我為什麽會受傷?”
他摸著自己的後腦勺,眉頭緊皺,我斟酌著語氣:“因為車禍。”
“車禍?”
“對,車禍。”
“為什麽會車禍?肇事者呢?”
“意外,是意外,司機前幾天來看過你,也留下醫藥費了。”
他或許還想問些什麽,但估計也覺得從我嘴裏問不出什麽來,索性自暴自棄地躺下,背對著我,被子蒙住了頭。
小胖墩又扯住我:“再給我表演削蘋果呀。”
“你自己削去。”我心煩意亂,懶得搭理他。
[2]
薑山在醫院觀察了一周才出院。
這一周,他的情緒都不高。
要麽一個人悶悶不樂地發呆,要麽蹙眉像逼問犯人一樣朝我逼供。
“我是A城人,為什麽會在B市。”
“你在這邊上大學呀!”
“我們什麽時候認識的?”
“高中。”
“為什麽我沒有和你在一起的印象。”
“因為你失憶了。”
大多時候,薑山會被我一句話堵回去,但偶爾,他也不好糊弄。
比如現在,他剛出院,我們回到我住的地方,他站在這棟精裝的複式小洋樓門口,一臉疑惑:“我住在這裏?”
“是我們。”
他似乎噎了一下:“我們同居了?”
“準確來說,是這樣的,不過住的不是一個房間,你住樓上,我住樓下。”
“我工作很好嗎?這房子看起來蠻貴的,我竟然租得起?”
“因為這是我的房子。”我停頓了一下,斟酌著怎麽說才不會傷到他的自尊心:“你啊,你的工作是自由職業呢!挺好的。”
失憶至今一直很冷靜接受現實的薑山這會兒卻是不冷靜,聲音猛然拔高:“什麽,你說我沒工作,住著你的房子?這樣我不就是靠著你養的小白臉?”
“不是不是,你有給我交房租。”
“多少?”
“一個月五百。”
他冷笑了一聲:“這樣有什麽區別。真不知道,你怎麽會和這樣的爛人在一起。二十多歲了還沒工作,住著你的房子,有這樣的男朋友你也不嫌丟人。”仿佛他口中那個“爛人”與他毫無關係。
進了屋後,薑山一股腦鑽進房間,直到晚餐時分我做好飯他才從房間出來,鄭重其事坐在我麵前,卻不急著吃飯。
“你詳細地告訴我,我們是怎麽認識的,又怎麽在一起,還有,我的現狀。”
“你問了我千百遍了已經。”
“因為不問清楚,我總覺得自己像一個沒有過去的人。”
[3]
我是高中時候認識薑山的,他比我高一屆。
要知道,在高中的時候,長得好看又高的男生總是受歡迎,即便他學習不好,不怎麽愛上課,還熱愛遊戲,薑山依舊是我們學校最受歡迎的。他的母親李老師是我的數學老師,我周末要到他家補課,但我們卻極少說話,他大多時候將自己關在房間裏玩遊戲,要麽去小區樓下打球,李老師無數次對著我們恨鐵不成鋼道:“別和那小子走得太近,別讓他影響你們。”
高三那年薑山不知怎麽就發憤圖強,加上原本就聰明,考上了B市不錯的大學。第二年,我也來到這個城市,但這幾年裏,我們幾乎沒怎麽見過麵。我隻知道他學了計算機專業,又跑去搞音樂,邊上學邊在酒吧駐唱,又因夜不歸宿幾次被學校處分,終於在大四正式輟學,與父母也決裂了,靠著微薄的演出費生活。
我們後來再相遇,也是在酒吧裏。
我生日,同學幫我慶生,而薑山因為拒絕了一個客人點唱的歌而被人潑了一臉酒,年少氣盛他當即就與人打了起來。可想而知,這份工作也保不住了。
他原本是住在酒吧樓上,老板將行李扔在他身上的時候我正站在一旁,他也不尷尬,輕輕地拍掉身上的灰:“小兔牙,沒想到重逢我這麽狼狽啊。”
我高中時是兔牙,大學時箍了牙,當時已經摘掉牙套,他這麽一叫,我卻莫名覺得羞恥。
“我叫林音希,不叫小兔牙。”
他聳聳肩要走,我追了幾步,卻被他叫住:“別跟來,早點回去,這裏亂。”
“你是不是沒地方住啊?要不,住我家,我那剛好招租。很便宜的,就是地方偏了一點。”我急急忙忙喊住,沒想到他真的頓住了。
那時我已經大四,父母在我很小就離婚,我跟著媽媽。我那十幾年來對我不管不顧的有錢老爸不知怎麽突然想開了,給我在B市買了一棟精裝複式樓。但我並不在那住著,仍是住在學校寢室,一是房子有些遠,二是我多少有些抗拒。
可那天,我卻鬼使神差對薑山開口了。
“然後,我們就住在一起了?”
“對。”
“我後來沒有去工作嗎?”
“我不是,斷斷續續換了幾個酒吧,但運氣不怎麽好,偶爾會和人吵架,還有兩個酒吧你去上班沒多久就倒閉了。”
他麵如死灰,用了好一會兒才消化了過去,又開始糾結原先的問題:“那我們又是怎麽在一起的?”
我看著桌上冷掉的菜肴,決定拿去微波爐加熱:“你好煩哦,還不就是日久生情,快吃飯吧,我都要餓死了。”
見我不耐煩,他沒有再喋喋不休,拿起筷子夾了筷紅燒排骨,麵上有些不可思議:“沒想到你手藝還挺好,我最喜歡吃紅燒排骨。”
我以前是不會做飯的,大多是吃食堂和快餐,搬到這裏後我才學會做飯。我第一次開夥險些燒了廚房,整整半年,我換了無數個鍋,還有今天這個成果。
噢,對了,薑山失憶了,所以他不記得。
[4]
大學畢業後我在一家房地產公司上班,負責做公司的內刊,工資不高,但工作也簡單。
薑山住院後,我請了半個月的假,他出院後,我理所應當要回去上班。
起先我還擔心我上班了他一個人會不會忘記吃飯,還想著要不要給他叫個外賣,但積壓了半個月的工作一壓下來,什麽都忘記了。
直到夜幕降臨我才踩著星光推開家門,但眼前一幕讓我驚呆——薑山坐在餐桌邊,麵前是兩碗雲吞麵,已經冷了,聞不到香氣,卻可以不是來自餐廳。
“你做的?沒想到你會做飯!”我連包也沒放,就往餐桌衝。
“怎麽那麽晚回來?都冷了。”他估計沒見過我埋頭狼吞虎咽的模樣,被怔住了,好一會才說:“我當然會做飯,怎麽,我沒給你做過飯。”
我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顧不及回答他,邊點頭邊大口地往嘴裏塞已經坨了的麵。
“可真是個混蛋啊!”
“什麽?”
“我說,你怎麽會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暴脾氣,不上進,住著你的家,每天混吃等死連飯也沒給你做?”
“你對我也挺好的,有次下大暴雨你還去接我回家呢。”
他又開始冷笑了,斜睨我:“男女朋友難道不該是這樣嗎?你說我們是男女朋友對吧,那我肯定是喜歡你,可是你說我……”
“夠了,你不要再說了!你什麽都不記得了,你現在憑什麽來評判!”
我突如其來的怒火讓薑山有些措手不及,他驚愕的目光讓我意識到自己有些衝動,我不敢再與他對視,幾口把麵吃完,隨即走向臥室:“對不起,我今天有點累。”
“林音希。”他在身後叫我的名字,但我害怕他會說出什麽我並不想聽的話,迅速地將房門關上,好在,他沒有再敲門。
接下來兩天算是平安無事,許是薑山知道我刻意回避他從前的事,許是他已打從心底接受自己失憶這事,極少再問我關於過去的問題。每日大多是對著電腦、手機,或是翻箱倒櫃,企圖從這些熟悉的東西中找回一點記憶,但多數是一無所獲。
第三天,薑山對我說:“我想出去找工作,不能這樣下去。”
“你還記得怎麽彈吉他嗎?”
“找工作和吉他有關係?”
“我以為你要繼續去酒吧唱歌……”
他搖頭:“既然以前的事情不記得了,我也不想再走老路。我不是學的計算機嗎?這幾天對著電腦,發現很多東西我雖然不記得了,但是竟然會操作,或許可以找個這方麵的工作。”他忽然又想到了什麽:“是10號交房租吧,我看到房間的條子裏,我等下把房租拿給你。”
“沒關係,其實……不交也沒關係。”
“有關係。林音希,我是個男人,我有尊嚴的。”他鄭重其事地說,“即便我們是男女朋友,我現在住在你的房子,就是要給房租。”
燈光從他的發頂氤氳開,我忽然想起一年前,我知道他生活窘迫找借口推掉他的房租時,他亦是這樣對我說:“小兔牙,我也有我的驕傲。”
是的,就像他所說,縱然不記得,那些本就有的存在也不會因此改變。
[5]
薑山效率極高,說找工作,用了三天便找到,遊戲公司的測試。
好巧不巧,那家公司便在我們辦公樓的對麵,規模還不小。我和薑山說起我就在對麵工作的時候,他正坐在電腦前,屏幕上全是我看不懂的代碼,聞言輕描淡寫看了我一眼,再無多餘表情。
結果第二天下班,我與同事剛走出公司大樓,便看見薑山。
他穿了黑色的大嘴猴T牛仔褲,背了個雙肩包,就像還未走出校園的大學生,青春美好。但此時他卻蹙眉在看表,似乎有些不耐煩,聽見我叫他,微微抬起頭。
“林音希,你弟弟嗎?”同事問。
我急忙擺手:“不是,不是,他是我……朋友,對朋友。”
薑山詫異地看了我一眼,而同事拍拍我肩膀,一臉我懂的表情:“我男朋友來接我了,先走了,再見啊帥哥。”
公司離家並不遠,五站公交的距離,下班高峰人流擁擠,薑山提議走回去,一路卻沉默得詭異。我向來話多,不習慣這樣深沉的氣氛,隻好無話找話:“今天第一天上班怎樣?和同事相處還算愉快吧?對了,你怎麽會突然想到來接我下班,早上我還想叫你一起上班,沒想到你出門還挺早……”
“我說,林音希……”
他突然停下腳步,我猝不及防,差點撞上他,好在他伸手按住了我的肩膀,穩住我。但這個姿勢卻讓我有莫名的壓迫感。
“什麽事?”
“男朋友接女朋友下班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為什麽你會這麽大驚小怪,我不大明白。我們真的是男女朋友……”
他還未說話,我已高聲打斷他:“當時是啊!怎麽不是!我……我沒有大驚小怪,我隻是還不習慣,你也知道,你以前沒有上班嘛,大都是晚上去唱歌,白天睡覺,哪裏會接我下班!”
說完,我主動伸手挽住他的手臂:“回家了,男朋友!”
他估計還有些不習慣,手臂的肌肉有些僵硬,但也隻是一瞬,他便由著我了。
時值暮夏,熱氣尚未完全退散,薑山的皮膚卻幹爽清涼,我原本隻是挽著他的手臂,走了兩公裏,我幾乎是整個人貼在他身上。他用一隻手指頭將我貼在他手臂的額頭輕輕抵開:“你這樣我完全沒辦法走路了。”
“可是你身上很涼快,舒服。”
他無奈地歎了口氣,卻沒有甩開我挽著他的手。
回家的路很長,路上行人很多,我們說的話很少,我希望我們能夠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6]
那估計是我這輩子過得最漫長充實的夏天。
每天早上我會與薑山一起上班,傍晚下班一起回家,中午閑暇也會一起吃午飯,白領聚集的工作簡餐,藏匿在高樓大廈間的蒼蠅小館,狹隘油膩味道卻極好的炒粉麵店,大多時候他都是低頭吃飯,我在說話,抱怨工作的繁瑣,老板的無情,辦公樓人滿為患的電梯,偶爾也會說說同事的八卦,但一抬頭,發現不遠處桌子上的人有點熟,儼然是我說的男主主角,差點沒被嗆死。
薑山拍著我的後背幫我順氣,嘴角卻浮起促狹的笑:“叫你不要隨便說人八卦,你還不聽。”
“我怎麽知道他們會突然出現。”
“快吃吧你,再慢吞吞我就先走了,不等你。”
我急忙低頭狼吞虎咽,時不時抬眼看他有沒有丟下我走人,他好整以暇地靠著椅子後背玩手機,還算仁義。
這麽下來,幾乎整個公司都知道我有個對我很好高高帥帥的男朋友。隔壁辦公室的財務大姐曾說要給我介紹男朋友,我大多都是含糊地拒絕,再遇見她,犀利的目光幾乎要將我穿透:“小林,我說給你介紹男朋友總說還不想談,什麽時候偷偷談了個對象。”
“有一段時間了。”
“以前怎麽不見他來接你啊,最近滿高調的嘛。”
“他換了工作,在附近上班,以前工作比較遠,我們少見麵。”
我生怕她追問,急忙躲進了辦公室:“明天內刊要出片,我先去忙了高姐。”
許是真的太過高調,公司已經有了不少流言蜚語,這一整天,我都是悶悶不樂,連薑山都察覺出我失落的情緒:“你怎麽了?”
“要不,以後我們還是不要一起吃中飯了,下班你也不用等我,先回家吧。”
我低著頭說話,感覺到薑山疑惑的目光在我頭頂打轉,可我不敢抬頭。
“你怎麽了?”
“沒有,就是公司有些同事喜歡說三道四,我覺得這樣不大好。”
無論是失憶前,還是現在,他骨子裏有一種叫桀驁的東西,聽我這麽一說,便冷笑:“有什麽不好的?我找你吃飯還要看人臉色了。”
“不是,現在你對我這麽好,要是以後……以後我們不在一起了,大家可能會把我當成笑話。還是低調一些好!”
話音剛落,薑山沉默了好長時間,長得我幾乎以為他已經走了,抬起頭,發現他麵色沉靜,幾近冷漠:“我沒想到,你是這樣想的。”說完,他拉開與我的距離:“隨便你吧,你想怎樣就怎樣。”
他輕輕揮開我要拉他的手:“低調一些吧。”說完也不等我,大步走在前麵。
我和薑山的第一次冷戰,便是從那個傍晚開始的。
每天我起床他已經去上班,中午也沒再等我吃飯,晚上下班後走出大廈等了許久也沒等到薑山的人,假裝不經意按到他的電話,順便問一句“你在哪呀”,得到的卻是已經到家的回答,我還想多說兩句,他已直截了當撂了電話。
我知道他在生氣,卻不知如何打破這僵局。
[7]
我們的冷戰結束在一個滂沱雨夜。
那天出門上班天色有些灰暗,我想可能會下雨,但出於一些小心思,我並沒有帶傘。果然到下午,雨便淅淅瀝瀝地下起來,直到晚上都沒有停。
因為下雨,公司的人走得挺早,而我走到大門臨時又被經理叫回去加班,讓我找一些無關緊要的資料。
經理是老板的妹夫,脾氣不好,曾經在辦公室將男同事罵到辭職,對我倒是挺好,時不時噓寒問暖,但這種好卻總讓我感覺到不舒服,特別是在同事提點他曾經因為鬧出小三事件而老婆殺到辦公室抓奸後,我對他能避就避。隻是偶爾他還是會給我找事做,多是分內工作,我雖不滿也無法拒絕。
“經理,能明天找嗎?你看,下著大雨呢,我想早點回去。”
“這是工作,你怎麽推三阻四的?這就是你對待上司的態度。”
我敢怒不敢言,隻好又打開了電腦。
一直加班到深夜才將資料找全發給經理,雨一直未曾停歇,我下了樓,卻看見經理的車停在門外,正想繞過他,卻不想他已經撐著傘下了車。
“小林,你住哪裏,這麽晚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經理,我打車就可以。”
原先還對我聲嚴色厲人這會兒倒是熱心,手緊緊地鉗住我的手臂,此時已近深夜,周遭靜悄悄,隻有滴滴答答的雨聲。
“放開我,我自己回去就可以。”我的臉色稱得上是難看,但他並未放開我的手,反倒拉著我往車裏走:“我這是好心送你回去……”
話音未落,他臉上狠狠挨了一拳。
我看著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人,還來不及驚喜,薑山已經和經理扭打起來。
大雨滂沱,他們倆就這樣雨中廝打,一個罵罵咧咧地威脅,一個悶聲不說話地打,我好幾次想要去拉開,卻被推搡至一邊。
起初薑山還處於上風,卻不知被什麽東西半了一跤,整個人跌倒在泥水裏,最後被經理壓著揍了幾拳。我扯了幾把沒扯開,隻能拿起手機:“黃經理,你再不停下來我就報警了,我告你性騷擾。就算警察不能耐你何,我想傳出去你的名聲也不好聽吧!”
他恨恨地瞪了我一眼:“這份工作,你別想要了。”說完罵罵咧咧鑽進車裏,連傘也不要。
我看著坐在雨水裏的薑山,又心疼又氣憤,狠狠在他胸口捶了一把:“你怎麽這麽衝動,就和他打起來。”
他抓住我的手:“難道你想跟他走嗎?林音希,你扶我起來。”
我看著他不同尋常的臉色,急忙將他從水中拉起:“你怎麽了?”
“不知道,有些頭暈。”
我往他的後腦一摸,除了雨水的濕漉還有黏膩,拿到鼻尖一聞才發現他流血了,估計是原先那人渣將他推倒時撞到了地上磕破的。
“我送你去醫院。”
“不用,你送我回家就好。”
雨依舊下個不停,我扶著他站在公車上等專車,薑山說頭暈,靠在我的肩膀,眼睛卻睜得大大的,我被他盯得不自在,索性撇開臉。
“林音希,你說我們是情侶,但好像一直沒接過吻。”
雨霧中,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朦朧。
我正想告訴他那是因為你失憶了,轉頭嘴唇卻碰上一個冰涼的柔軟的東西。
薑山吻了我,在這個暴雨夜裏。
[8]
那天薑山死活不願意去醫院,我隻好在家中給他簡單處理了傷口。傷倒是沒有大礙,隻是淋了雨,又吹了風,當天夜裏就發了高燒。
平時那樣驕傲冷靜的一個人,一生病就像小孩,一會要喝水,一會要吃7-11的魚蛋,我隻好大半夜出去給他買,回來又不吃了,喝了水吃了藥後躺在**呼呼大睡,燒也退了一些。我怕他半夜又發燒或是不舒服,我在樓下不知道,索性在他房間照看他。可鬧騰了大半夜,我又累又困,起先隻想靠在床邊休息一下吧,誰知這一打盹,就睡到了第二天中午,且是在薑山的**醒來。
薑山不知所蹤,都信息時代了,還在床頭壓了紙條,說他病已好,去上班,叫我把那破工作辭了。
我想了想,公司也沒回,當即就打電話給人事經理,我還未開口,他已經告訴我,我被炒魷魚,這個月的工資會打到我卡裏。
我先是氣憤,但很快又釋懷,覺得不必為這個爛公司勞心動氣,索性洗漱一番神清氣爽去超市買菜,決定安慰一下自己受傷的心靈。
隻是一直到晚餐時間,薑山都沒有回來,打電話過去那邊卻是關機。
我擔心他出事,遭到報複,去他公司找他卻被告知他很早就走了,我在外麵跌跌撞撞找了一大圈才失落地回家,才發現薑山已經回來了。
“你他媽的去哪了?手機也關機,知道不知道我很擔心,我以為你被黃經理報複出了什麽事,你不回來你不能給我說一聲啊!你有沒有心啊你!”這是我第一次對薑山發脾氣,估計他也是懵了,被我吼完之後才慢吞吞從兜裏掏出手機:“我手機沒電,忘記充。”
“你去哪了,下班不回家還去哪了?”
“沒去哪。”他說。
我知道,他不想告訴我。
一種無力感忽然將我籠罩,真是沒意思,沒意思極了。
我沒有再與他爭下去,轉身進房間,薑山叫了一聲我的名字,卻是什麽話也沒說。
這一次我們並沒有僵持很久,第二天起床後薑山已如常,知道我要找工作,還幫忙張羅,我是開心的,可開心之餘,又有些難過,像是踏進了一個深深的洞淵,費勁全力也爬不出來。
得知薑山恢複記憶,已經是一個月後的事情。
這一個月,我又找了新的工作,離老公司有一段距離,薑山有時候下班早會去接我下班,偶爾也會在外麵吃飯或看電影才回去,偶爾也會因一點小事而爭執,與普通情侶無異。
我並不知,薑山已經恢複了記憶。
我就像一個小醜,盡情地在他麵前自導自演這出鬧劇,而他已知情,卻不挑破,這才讓我更加難堪。
[9]
那天我原本是和同事聚餐再看電影,但同事臨時有事先走,我隻好提前回家。
我沒有給薑山打電話說我要回去,又想起家裏好像沒水果零食了,想要買些回去和他一起看家庭影院時可以吃,便去了附近的超市。
誰知,我遇見了薑山。
不止是薑山,還有辛葵。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辛葵,再見麵,她仍舊是鮮豔奪目,像枝頭盛放最熱烈的花。
我與他們隔了一小段距離,並不能聽清他們的對話,卻看見辛葵慢慢靠近薑山,又被薑山一次次推開,最後一次他或許是太用力,將辛葵推倒在地。辛葵坐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看他,有些不可置信,她尖叫著喊他的名字,最後,我看見薑山慢慢朝她走去。
可最後薑山並沒有將她拉起來,因為他看見了我。
都怪那幾個剛上完補習班的學生,吵吵鬧鬧,吸引了薑山的注意,而後他便也看見了堵在他們麵前的我。
這個時候我是應該安靜離場的,像從前的每一次,可我的腳卻像被人施了法,無法前進,無法後退,尷尬悲戚地立在原地。所以我也看見薑山瞬間縮回手,快步朝我走來。
“是她來找我的。”這是他和我說的第一句話。
看著他眼中的慌亂,我忽然想起什麽來:“你所有事情都想起了?”
他愣了一下,輕輕地朝我點頭。
像是一個巴掌,狠狠地迎麵朝我扇下來,我猝不及防,懵了,頭昏腦漲,差一點,隻是差一點,我就要哭出來。
可是我忍住了。
“是什麽時候的事?”
“那次和人打架後,可能撞到了頭,回去後就有些模模糊糊的記憶,後麵越來越清晰,現在基本都想起來了。”
“那你也知道我一直在騙你咯,真是不厚道啊薑山,恢複記憶了也不說,就看著我像小醜一樣演戲,是不是特別好笑,你一定笑場了好幾次吧?”
“我沒有。”
我試圖挽回自己最後的尊嚴:“我也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覺得好玩,逗你玩。辛葵叫你呢,過去吧,我先走了。”
我跌跌撞撞就要走,卻被他拉住了手。
“做什麽?我還有事,我和朋友約了看電影。”
他仍舊不說話,攥著我的手腕,緊緊地,用力地。
我看著他烏沉沉的眼,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反正已經這麽丟人了,再丟人也無妨。
[10]
薑山不是我的男朋友。
在這一整個故事裏,除了薑山的過去是真的,與我的認識與重逢是真的,其餘的,皆是我編造的。
薑山不是我的男朋友,他從不曾喜歡我。
我認識薑山那會兒,他喜歡辛葵了。
辛葵與我們同個高中,整個學校幾乎沒有人不認識辛葵,因為她漂亮張揚,也因為她的離經叛道。我曾在不少同學那裏聽說過辛葵,她有好幾個男朋友,曾經還有兩個為她打架而進了醫院,一個至今不曾站起來,可辛葵又和別人在一起了。她高二就輟學了,在酒吧唱歌,李老師還無數次去找她,勸她回來上學,每次都是失望而歸,誰也不知,最後她是怎麽和薑山在一起的。
等我知道的時候,薑山已經為了她學了吉他,和她一起組了樂隊。李老師氣得打斷了幾根木棍,薑山還是我行我素,每天與辛葵一起混日子。沒有多久,辛葵又談了新的男友,薑山便失戀了。那段時間,我還在李老師家補習,薑山每日將自己關在房間裏,不說話也不怎麽吃東西,或許是為了轉移注意力,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學習上,卻意外地考上了不錯的大學。
就在大家以為薑山重新做人的時候,他又遇見了辛葵。
這些年,他與辛葵分分合合,仗著她喜歡他,她肆意地揮霍著他的感情,喜歡時與他一起,厭倦時又找了別人代替。每每薑山快要將她放下,她又重新出現,百般討好,給他做飯,洗衣,保證以後我會對你好。
可很快,故態複萌。
她就像一隻鳥,渴望自由自在的生活,也把薑山當成了她的巢,累了可以歇息。
可她並不知,薑山也會累,會厭倦。
我重逢薑山的時候,他已經與辛葵分手,但辛葵一次次來找他,驅趕無效。最後一次,薑山問她,你要我怎麽做你才肯放過我。辛葵說,除非你死,你才能擺脫我。
話音剛落,薑山跳進了車水馬龍裏。
那場車禍,並沒要掉薑山的命,但他卻失憶了。
我在醫院照顧了他一周,醫生護士都以為我是他的女朋友,他在沉睡,我沒有辯解,私心地任由他們去誤會。
我想過和薑山坦陳,但卻沉溺在這種虛擬的美好裏,無法自拔。
一天又一天,我總想著,再過一天,我就和他坦白,可我越來越貪戀與他在一起,好像,我真的是他的女朋友一樣。
我也曾自私地祈禱,讓他永遠不要恢複記憶,或許,我們就能夠永遠在一起。
可終究,是我太自私。
此時,薑山就站在我的眼前。
我不想看他看見我的臉,深深地將臉埋在臂彎裏。
我說,薑山,你可能覺得我自私卑鄙無恥,我也是這樣覺得的。這幾個月我總是噩夢,夢見你罵我是騙子,然後驚醒來。我很多次都想和你坦白,但看到你又不想說了。現在我真的覺得特別特別的難堪,求你,看在我們曾經是朋友的麵子上,不要罵我,不要再和我說一句話,我明天就搬到公司宿舍去住,你想在我家住著就住,不想住你搬走後和我說我再回來。現在,你走吧,給我留下最後的尊嚴。
他一直沒有說話,沉默得像是不存在。
我不知道自己像個瘋子一樣蹲在地上哭了多久,或許很久,或許隻是一會,我隻知道周遭越來越安靜,隻有我的哭聲和呼吸。
就在我準備起身的時候,一隻手輕輕地搭在我的手臂上。
“哭夠了,回家好嗎?”
有一盞路燈,慢慢地從他身後亮起,接著,又亮了一盞。
街上的路燈次第亮起,當光亮將整個城市都籠罩住時,他仍舊站在我的身邊。
“如果可以,我更願意自己失憶,那些糟糕的不堪的過去便可以完全摒棄。可是,哪有那麽簡單的事情。我恢複記憶後不想告訴你,是因為我覺得現在的狀態挺好的,我原本可以將今天的事情處理得更好,再找個機會告訴你,但你看,事情又變得這樣糟糕。我不知道現在還來不來得及,林音希,這一刻,我想抱住的人是你。”
“隻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