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約克和他的朋友們
一
我是在搞音樂那會兒認識陳登的。
那場全國矚目的暴雨襲擊北京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酒吧生意都不大好,我駐唱的酒吧原本就冷清,有時一整晚客流量都達不到二十人,這之後更是人跡罕見,大多時候是我在台上唱,老板在下方憂愁地對著我歎氣,聽得我膽戰心驚,好幾次險些跑調,好在他心不在焉,沒聽出來。
後來酒吧倒閉,我輾轉於三裏屯,換了好幾個酒吧,有一場唱一場,有時候好幾天也沒能開工,依舊生活潦倒,演出費用堪堪足夠房租水電。
再後來我就認識了陳登,在他的慫恿下和另一個男生小飛組建了樂隊。陳登長得眉清目秀,剃了個大圓寸,穿了格子襯衫,褲腳挽起,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搞搖滾,他還為我們樂隊起了一個略文藝的名字,長得很,叫約克和他的朋友們。很久之後我才知道,約克是陳登的英文名。
我們的認識不是偶然,而是陳登的預謀。那時他也每天穿梭於三裏屯的各個酒吧,為自己的樂隊挑主唱,某天晚上我演出結束離開酒吧就被他堵截在門口,若不是他長得太好,早被我當成流氓。我還記得那晚的路燈壞了一隻,他深情而溫柔地注視著我,問我要不要和他一起搞樂隊,他們等了我很久了。那時年少無知,又急需尋找一個生活的出口,沒留神就被他蠱惑,上了這條賊船。
後來陳登在喝醉後自己坦白,找上我的原因有三:一是我唱歌不算難聽,不會砸了招牌;二是我看起來過得也不怎麽樣,能和他們一起吃苦;第三點最重要:我是女生,和他們兩個男生一起組樂隊是個不錯的噱頭。
對我說的那番話他也對許多女生說過,最後得到的不是背影就是直接的白眼,我是他們最後的念想,陳登說,如果我再拒絕他,他就回老家當快遞員去了。
聽完之後,我不知該慶幸還是難過。
二
我們一起在路邊的大排檔吃了餐飯,拿著綠罐青島碰了杯,陳登宣布樂隊組建成功。
為了方便聯係,我搬到了陳登和小飛租屋的隔壁。說得好聽,其實不過是從一個地下室搬到另一個地下室而已。這年頭唱歌的比聽歌的還多,在三裏屯和後海隨便掉下一個廣告牌,砸到十個人估計有八個是搞音樂的。就我們住的那塊,據說有十幾二十個酒吧歌手,所以可想而知,像我們這種沒有名氣空有夢想的小蝦米生活是窘迫的。
我以為陳登會比我好一些,當出租車拉著我和行李停在破舊的出租屋前時我拿出手機給他發信息說我退出行嗎?他沒有回複,因為他已經站在我身後,一口反駁我的要求。
樂隊組建成功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沒有去演出,大多是白天排練,晚上各自去酒吧唱歌。我的演出越來越少,有時候一星期都唱不到三場,他們去演出,我便自告奮勇承擔了做飯的工作。
陳登和小飛嗜辣如命,我手藝不佳,便從超市買了一大堆水煮魚重慶火鍋四川麻辣燙的底料,食材洗淨後倒騰出紅彤彤的一鍋,吃得三人滿臉紅光,淚流滿麵。吃飽喝足後,各自盤踞在沙發的一腳聊起了天,最後不知是誰挑起了話題:“說說是怎麽走上這條路的吧!”
我的故事實在乏善可陳,大致就是從小喜歡唱歌,但家裏卻覺得這隻能當愛好不能當工作,所以選報了不喜歡的專業,在北京上了四年大學後終於在畢業時做了一件勇敢的事,拒絕去外貿公司上班,在酒吧流連賣唱。但這種勇敢沒有持續多久,我始終不敢告訴家人這件事,曾有一次婉轉地和父母提起有個同學畢業之後沒有工作而去酒吧駐唱後,他們在那邊激動地讓我不許再和她來往,好像做這份工作是多麽的大逆不道。於是我隻能咬緊牙關隱瞞著,同時也倔強地堅持著,曾經窮到兩天沒錢吃飯也沒有想過換工作。
我說完之後陳登就笑了,我們的經曆其實是相似的,隻是他比我要更加簡單,大學讀到一半不想讀了出來唱歌,那時覺得這簡直是一件太簡單的事了,隨便一唱都能唱出個名堂,可惜現實總是事與願違。而小飛是陳登的死黨,兩人讀同個初中高中又在同一個大學,他學醫學到一半上解剖課才知道自己暈血,根本拿不起手術刀,那怎麽辦?轉專業已經太遲了,索性就跟著陳登出來吧,反正在大學時參加過社團組過樂隊。
小飛說完之後,我們又碰了一次杯,還是罐裝的青島,租屋裏沒有冰箱,啤酒實在是難喝。
吃火鍋的那天,陳登宣布約克和他的朋友們樂隊終於得到第一次演出的機會,是他和他相熟的一個酒吧老板求來的,說是免費試唱一次,要是成功的話就直接簽一個月的約。
我們都高興得很,便喝多了一點,第二天醒來我喉嚨沙啞去敲對麵的門,我問陳登怎麽辦,他咬咬牙,說要不算了,我們下次再去。我看出他眼中的糾結和失落,搖搖頭,說我還可以。
忘記說明,我們這個三人樂隊裏陳登是吉他手,小飛是鼓手,而我是主唱。
那個晚上,我們幻想中的歡呼安可並沒有,我才開唱了兩句,台下已經傳來了噓聲,我不知所措地看向陳登,他沒有說話,隻是用口型示意我:唱下去。
那是我們的第一次演出,也是最後一次。當然,我說的是在那個酒吧。
三
那場失敗的演出之後,我第一次見到了劉園園。
劉園園是陳登的女朋友,我早有耳聞。前些天我們在租屋彩排,沒唱幾句陳登就要停下來接個電話,一講就是半個小時,掛了不到一個小時又要停下來。原本磨合便是一件痛苦的事,氣得我好幾次想摔話筒說不唱了,小飛在旁邊勸我,說那是陳登的女友劉園園,她在香港上學,兩人分隔兩地,她沒有安全感。
我斜著眼睛看陳登,他隻顧著對電話傻笑,沒有接收到我的憤怒。
而現在,劉園園回來了,結束了兩年的交換生生涯。
我和小飛坐在街邊的便利店門口幫陳登抱著吉他,他和劉園園正在吵架。
劉園園是個漂亮的女孩,長發,大眼睛,白皮膚,衣服和包包我看不出牌子但是一看就知道挺貴的。我問小飛:“他們是怎麽認識的?”
“大學同學。”他說。
對麵傳來吵架的聲音越來越大,我們默契地停下來,支起耳朵裝作漫不經心地聽著對麵的聲音。
“你已經二十五了,我也二十四,我們都不年輕了好嗎?”劉園園的聲音雖大膽聽起來也是軟軟糯糯。
“我說了多久我爸媽才同意我們的關係?你又為我做了什麽?為什麽不願意去我爸的公司上班,現在隻是基層,你隻要認真做以後會升職加薪的!”
“陳登,你還想不想和我在一起!”
“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的以後?難道你要我以後和你一起住在那又髒又小的出租屋裏嗎?”
她一直在說話,而陳登一直沒說話。他向來能言善道,說話就像跑火車,而對著劉園園,他似乎隻會沉默,最後我聽見他有些崩潰又帶著哀求的聲音:“園園,你給我點時間,一年好不好!你就給我一年,如果一年後我們還是不行,那我就聽你的,好嗎?”
劉園園妥協了,劉園園和陳登抱在一起了,於是我和小飛先拖著吉他回家。
劉園園回到北京這件事,對約克和他的朋友們來講是個災難。她在自家公司上班,時間多得很,每隔幾天就往陳登的出租屋跑,也不做什麽,就目光灼灼地盯著我們排練。她也從不與我們說話,她不喜歡小飛,更不喜歡我,大多時候會拉著陳登坐在離我們最遠的那張沙發。
後來我們又接了幾次演出,大多是在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小酒吧,反響不算熱烈,但也不至於像第一次演出那麽慘烈。我們一直沒有紅起來,陳登像小廣告一樣到處留下電話號碼,可那個從天橋底下買來的新號一次也沒響起來。一月下來演出費交了房租後剩下一千塊,陳登往我和小飛手裏塞了一人五百,我說我不要,他瞪了我一眼:“姑娘,我拜托你也對自己上點心,買件新衣服吧,人靠衣裝!”我捏著那幾張薄薄的鈔票,在商場買了一條打三折的裙子。
回來之後陳登打電話喊我過去對麵吃飯,我才知道原來他也是會做飯的,手藝甩我好幾條大街。劉園園沒有出現,隻有我們三人埋頭吃飯,狼吞虎咽,陳登在狼藉的杯碗中挑出最後一塊紅燒小排放在我碗裏,說元宵你多吃一點,末了又稍稍提高聲音,帶著一點祈求:“還留下來,行嗎?”
我錯愕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出來的。
是的,我的確不想在這個樂隊混下去了,這麽一點收入實在難以支撐我的生活,更何況我每個月還要給家裏寄生活費。可當陳登深邃的眸子對上我時,我突然就啞了,沉默地對他點頭。
還是留下來了。
四
又是一個深夜,我們從喧鬧的酒館出來後陳登在大馬路邊停下來了,很認真地看向我和小飛:“我終於知道為什麽我們一直紅不起來,因為我們的演出時間不對,要是我們能在黃金時間演出,肯定能一炮而紅。”
“可黃金檔是留給大咖們的!”我說。
他一臉鄙視:“那又怎樣,總有一天我們也能成為大咖!”
說來也怪,往常我們求爺爺告奶奶厚著臉皮上門還自壓價錢還是沒人願意找我們去唱,但當我們擺出大牌模樣提了價錢要求時間倒是有好幾家酒吧老板給我們打電話,陳登捏腔拿調在那邊談價錢,掛了電話一蹦三尺高,把小飛舉起來轉圈,若不是男女有別,估計他還要抱著我來一圈。最後,他搓搓手傻樂:“在三裏屯那塊不是有個煙花酒吧嗎?老外都喜歡去的那家,談下來了,每晚十點鍾,三首歌,翻唱也好,原創的話還能適當加錢!”說完,他便衝向了房間,燈光幽暗,他的頭頂盤旋著好幾隻蚊子,而他毫無知覺,時不時在本子上寫寫畫畫,時不時又拿起吉他撥弄兩下。
那段時間於我們來講的確是一段快樂的時光,晚上演出結束後我們會去吃宵夜,有時候是大排檔,有時候是烤串,還有時一人端著一碗泡麵蹲在便利店的門口狼吞虎咽。後來漸漸我們就不那麽做了,因為有小粉絲認出了我們上來索要簽名,陳登覺得這事有點掉份子,卻找了個借口:“你是個女孩,這樣多不好看!”
我們的樂隊逐漸步上正軌,有了三五個小粉絲,也開始接一些商演,雖沒有音樂節演唱會這樣的大場合,但也有一些大企業的年會和開盤演出,還有幾次是地方台的演出,雖然隻是短短的幾分鍾開場也讓我們滿足。陳登最常對我們說的一句話是:“我們會越來越好的!”他說話時眼睛帶著笑,像一條清澈的河流。
時間就這樣在我們沒注意的時候偷偷溜走了,一眨眼就到了過年,距離劉園園給出的期限還有半年。
因為有好幾場演出,所以過年我們都沒有回家。除夕夜我們趕了三個場子後回到租屋,才發現劉園園來了,她沒有鑰匙,坐在黑漆漆的大門口,低頭玩著手機。光照在她的臉上,當她慢悠悠抬起頭時我被嚇了一跳。
她沒有從地上起來,目光越過我飄到我身後的陳登身上:“你還記得你答應要陪我去廣場看倒計時嗎?”
“對不起,園園,我忘記了!”他的聲音突然間變得晦澀,像那盞昏黃的路燈。
“我給你打了多少電話,我在這裏等了你多久你知道嗎?你心裏到底還有沒有我……”劉園園尖銳的嗓音很快被突然騰空的煙花蓋過去,我被小飛拉近了屋子,電視機的聲音,煙花爆竹聲,還有不知從哪飄來的歡呼聲完全蓋住了他們的聲音,我鬼鬼祟祟地將門拉開一條縫,隻看到劉園園嘴巴憤怒地張張合合,而陳登低著頭倚著牆,臉被煙花映得紅撲撲,可表情卻是灰暗的。
我輕輕地闔上門,兀自洗漱睡覺。
半夜的時候,我聽到門被拍得“啪啪”響,迷迷糊糊從**起來拉開門,陳登便跌了進來,滿身的酒氣,眼神卻是清明的。
他對我說,元宵,劉園園和我分手了。
五
陳登極少和我講過他和劉園園的事,而我在大年初一的清晨才知道,當時是劉園園先追求他的。
當時還沒有白富美這個形容詞,若是有,用來形容劉園園最為恰當,她長得漂亮 ,溫柔,且家裏還有錢,和家在農村好不容易才考上大學的陳登完全是兩個級別,除了臉長得好看,陳登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了。後來因為他在學校校慶上的表演,劉園園開始對他瘋狂地追求,她說他喜歡他抱著吉他在台上旁若無人的樣子。
“可是現在,她怎麽就不願聽我再唱下去呢!”陳登問我,聲音很小,像含在喉嚨裏。
我回答不出來,安靜了許久後隻能搬出一床厚被子幫在地板上睡著的他蓋上。
他的睫毛很長,像一種我叫不出名堂的樹的葉子。
陳登和劉園園分手之後,她再也沒來過,我們的排練時間變得多了起來,可大多時候陳登都有些心不在焉。他時常盯著某個地方走神,偶爾會在中場停下,說你們繼續吧,我先出去抽根煙。
隔著門,我聽見他壓抑的咳嗽聲。
我和小飛麵麵相覷,再繼續,卻已經找不到狀態了。
我們依舊在煙花常駐,隻是來聽我們唱歌的小女孩少了很多,陳登胡渣邋遢的模樣的確不討人喜歡,他也不笑了,每天往台上一站像個稻草人一樣。老板找他談了幾次話,最後也不知怎麽回事,直接把我們的時間調到了八點,是酒吧最冷清的時候。有個長頭發的高個子男生代替了我們,我聽過他唱過幾場,大多是自己寫的歌,說不上非常好聽,卻十分有味道,偶爾還有一兩個女孩子在下麵聽著聽著就流淚。
無論是樂隊還是歌手,沒有新的作品出來很快就被會遺忘,特別是在這樣一個速食年代。大概是在兩個月後,陳登終於又寫出了兩首歌,隻是反響並不好,有個女孩子在散場時攔住了陳登,說你們現在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我不喜歡你們這種頹廢的風格,我還是喜歡聽你們充滿力量的歌!
說完就跑,陳登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出了神,我以為他生氣了,隔了一會才聽見他說:“她有點像園園。”聲音幽幽的,像是在歎氣。
我沒有接話,但在心中跟著歎了一聲冗長的氣。
四月份的時候,我接到家裏的電話,說我爸爸生病了,是肺癌,要我回一趟家。我如當頭棒喝,迷迷糊糊掛了電話,邊收拾東西邊哭,租屋隔音很差,許是那邊聽到了響動,有人來敲門,我沒聽見,最後被陳登一腳踹開。
“你怎麽了?”
“我爸爸生病了。”我說著說著,泣不成聲。媽媽在電話裏的意思我聽懂了,大致說手術費還未籌夠讓我幫著想想辦法,可在北京這些年,我的存款少得可憐,前陣子頻繁的演出是剩了一些錢,可這比起那巨額醫藥費,不過是冰山一角。
陳登輕輕地攬住我的肩膀,說你別哭,會有辦法的。
他的聲音異常堅定,慢慢撫平我的不安。
六
回家的車票是陳登訂的,亦是他和小飛送我上火車,在車上我才發現自己包裏被塞了一個厚厚信封,甫一打開我又迅速地合上,唯恐被人發現。
那是一疊錢,我給陳登打電話,才知道是他趁著我不注意塞進去的。
“你們哪來這麽多錢?”
“演出費,我花不了什麽錢,你拿著!”
“你就不怕我拿了錢走了?”
“就這麽幾萬塊錢,你要跑路就跑吧,我們是兄弟,感情怎麽也值這兩萬塊!”他在那邊笑著說,而我的眼淚卻不停地流。
我後來才知道,那些錢是有一半是陳登存下來的,想要攢錢買大一點的鑽戒像劉園園結婚,另一半是他同別人借的。
在我回家的那半個月,為了還債,他和小飛幾乎每天都在趕場子,酒吧、超市開幕、學校活動什麽大的小的活動隻要給錢便願意參加,也就是因為這樣,才出了後來的事。
那是四環外一個工地的施工典禮,開發商為了熱鬧便花錢請了幾個歌手樂隊舞蹈隊。說是施工典禮,其實工程已經完成了一半,舞台就搭建在鋼筋水泥中間,前麵一直很順利也安全,陳登是壓軸,唱最後一首歌的時候高處不知怎麽就飛下了一塊木板,好巧不巧就朝他飛了過來。
我下了火車趕到醫院手術室的燈還是亮著,紅彤彤的,十分刺眼。
那塊木板砸到了陳登右臂,右肩骨連同右臂粉碎性骨折,他從手術室推出來時還在沉睡,我抹了一把眼睛,生怕小飛看見我的眼淚。
陳登在醫院住了一個月,起初是開發商和禮儀公司都來過,墊付了手術費和醫藥費,還送來了果籃。但兩個星期後醫院催繳後續費用,他們的電話就再也打不通了,就在我們走投無路想要報警或找電視台的時候,劉園園來了,是小飛打的電話。
陳登和劉園園在病房裏說話,我在醫院走廊和小飛吵架:“你為什麽叫她來,她已經和陳登分手了啊!你叫她來又有什麽意思?”
“可是除了她,我想不到誰可以幫到我們!”
“她就一定會幫嗎?她已經和陳登分手了,現在毫無瓜葛,如果她真的關心陳登,為什麽到現在還來!你這叫什麽事……”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生氣,胡亂地對小飛發脾氣,他漸漸也不說話了,隻是看著我。
我第一次發現他的眼眸是如此的清澈,倒映出我張牙舞爪的臉。
他問我:“元宵,你在害怕什麽呢?”
我到底在害怕什麽,我也不知道。
七
劉園園來了。
劉園園又走了。
劉園園走後禮儀公司來了,繳清了醫藥費後又留下一些錢,說是陳登後續的治療費和營養費。我才知道劉園園和我們有多麽不同,她父親輕飄飄的一句話,解決了讓我們抓心撓肺的難題。
陳登把自己裹在被子裏,也不知是睡是醒,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問出了那句話,我問他:“你會和劉園園在一起嗎?”
他沒有回答,我以為他睡了,過了好久好久才聽到他輕輕的聲音。
“不會,永遠不會。”
陳登出院後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恢複期,那段時間我和小飛便到處趕場子,分開的。已經過了兩個月,陳登又沒法上台,基本已經沒有多少人知道約克和他的朋友們這個樂隊了,有消亡,便有新生將它替代,這就是殘酷的現實。
有個晚上我很晚才回家,卻聽到隔壁傳來砸東西的聲音,我敲了很久的門也敲不開,最後隻能破門而入,租屋的鎖破舊不堪,輕輕一踹,門就看了。
我看見陳登坐在遍地的狼藉裏,看著自己的手問我:“我好像再沒法彈吉他了。”他平靜得很,我卻在他眼中看到了倉皇。我和小飛說了這事後膽戰心驚,兩人輪流守著陳登,他卻沒有再鬧,隻是每天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不怎麽說話,也不怎麽出門。
十月份,我和陳登一起參加了劉園園的婚禮,我怎麽也想不到不到一年的時間她就要結婚了,更想不到的是她還邀請了我們整個樂隊。
我們並沒有等到婚禮結束就離開酒店,在街邊的大排檔陳登像喝水一樣猛灌紮啤。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陳登哭,他像個孩子一樣扒拉著我嗚咽:“如果不是我,她就不會嫁給那個人了,她根本不喜歡他,你沒看到剛剛,她的眼睛裏一點快樂都沒有!”我才知道,那時劉園園的父親幫我們不是沒有條件的,條件是她徹底離開陳登,好好接受他安排的婚姻,而這一切,陳登都是知道的。
“什麽狗屁音樂,什麽狗屁夢想,連自己的女人都留不住,我算什麽!我他媽的到底算什麽……”
“你看看我,看看我,現在連啤酒瓶都拿不好,我還能做些什麽!”他舉著啤酒瓶的右手一直在顫抖,很輕,若不注意,根本看不見。
他的眼淚落在我的手背,像熔漿一樣滾燙。
我伸出手,第一次輕輕地抱住了他。
他喝醉了,沒有推開我。
八
那場醉酒算是我們樂隊的解散儀式,約克和他的朋友們逐漸被遺忘。
陳登是第一個離開樂隊的,他放棄了一切與音樂有關的工作,去了保險公司上班。這個過程並不順利,因為性格原因,他和同事們相處並不是很愉快,跑業務也因拉不下臉而接不到單子,那段時間他特別的不快樂。
我和小飛依舊到處趕場子,但演出的機會越來越少,像我這樣的女歌手在三裏屯隨手一抓一大把,因為長相不出眾,嗓音也不特別,極少能讓人記住我,再後來,演出費用已經不足夠我支付房租,索性重新找了份工作,正式告別這個圈子。
沒多久後,我和陳登在一起了。
那時我們都已經搬離了原先的租屋,住的地方並不近,但每隔一段時間我都會去看看他,買些菜去他那兒做飯,偶爾一起去看場電影,逛逛超市,生活簡單也乏味。有一天我們在看電視,我不知怎麽就開了口,我說陳登反正你現在也沒有女朋友,要不我們就在一起吧!
他愣了一下,然後說好。
我沒說出口的是,反正你喜歡的是劉園園,現在她已經結婚了,你和誰在一起不一樣。
我們在一起之後總是吵架,大多時候是陳登發脾氣,而我靜靜地看著。許是工作壓力大,他的脾氣總是不大好,有次我忘記他不吃香菜,在湯裏放了香菜,他一生氣便掀了桌,滾燙的湯灑在我的大腿,他慌亂地幫我擦著,說著對不起。
我知道他不是故意,可心裏仍舊難受得緊。
那個晚上從陳登家裏出來後,我去了三裏屯,卻沒想遇到了小飛,他依舊在煙花,和另外一男一女組成了樂隊。散場後我們一起去吃烤串,他突然說:“你知道我們叫什麽名字嗎?”
不等我回答,他自己便補充:“叫約克和他的朋友們。”
說完之後我們之間經曆了漫長的沉默,各自吃著麵前的東西,像我們從前的相處方式。
他送我回家的時候,在街口突然喊住我,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像黑壓壓的天。
“陳登不喜歡你,你離開他吧!”
我捂住耳朵,不想再聽下去,大聲地打斷他:“我要回去了,有空再見麵!”
他一直在原地看著我,我沒有回頭,但我能感覺那熾熱的目光。
我知道陳登並不喜歡我,可我喜歡他呀。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麵,他倚在酒吧的門,嘴角微微上揚,目光明亮,堪比天上的月亮。
而今,雖烏雲蔽月,可我依舊想留在他身邊。
因為你我都知道,愛情這東西,從來就是讓人這麽無能為力,無法自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