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永不老去深深深夏

我會忘記你,就像我們從未相遇。

01.

夏齊是個奇怪的人。

在學校,他沒有朋友。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走路,總低著頭,幾乎不與人說話交流,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生氣勃勃。我猜他最喜歡做的事是打電話,在食堂裏,在午休時,甚至是課間的小憩,他都在打電話。靠在某個角落裏,握著那台被同學們豔羨多時的手機,絮絮叨叨地講著,臉上的表情幾近空白,聲音很小,窸窸窣窣像覓食的老鼠。

我從走廊穿過,大家一哄而散,唯獨他靠在走廊的欄杆上,兀自講電話,低著頭,背有點駝。光影交錯的地麵,有他的影子,還有我的。

這是我認識夏齊的第二年,他是班裏唯一一個至今還沒有與我說過一句話的學生。

夏齊是個奇怪的人。

不止是我,六樓這個三十平米辦公室裏的十四個老師都這麽認為,當然他們不會這樣說,最多漫不經心的帶過一句:“趙深老師,別那麽較真,那樣的家庭怎麽需要你操心。”

的確。夏齊的家庭環境很好,名牌書包,名牌鞋子,薄薄校服遮蓋不住內裏T恤的logo,每天有專車接送,手機是當下最流行的款式,長得也好,清爽短發,白白淨淨瘦瘦高高背著雙肩包吸引了不少同學的目光。

夏齊的成績不好,這對他來說,不是一件可怕的事。

大學畢業後來到這所高中教語文兼班主任,這個班是我帶的第一屆學生,一帶就是兩年。高二文理分班走了一些同學又來了新同學,沒有意外,我會跟著他們,直至畢業。

這兩年,他竟一句話都沒有與我說過,多麽神奇。

清涼的風刮過,打了個噴嚏。他猛地抬頭,像隻受驚的鹿,濕漉漉的眸子與我對視了十秒後,逃了。像兔子一樣,竄回教室。

我哭笑不得。

若不是那次大胖與瘦猴在班裏幹架,可能至畢業,他都不會與我說一句話。

其實不是大事,無非是兩個男生在班裏開玩笑互罵。外號瘦猴的瘦高男生罵另個被叫做大胖的:“八戒八戒,你那麽胖,椅子不會被你壓碎嗎?嘖嘖嘖,將來找老婆,你老婆肯定不能和你同張床。”若是平時,大胖不會生氣,但前一天,他向班花表白卻被一句“你太胖了”拒絕,破碎的心還未痊愈,被這麽一刺激就怒了,抓起書就朝瘦猴砸去。

我在學生通知下趕到教室大戰已經停止,兩個男生背著手站在講台上,教室一片狼藉,夏齊滿頭是血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動不動。

“這是怎麽回事?”我板起臉,肇事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齊齊低頭,一言不發。

他們不說,自有人說。

“趙老師,大胖和瘦猴打架,兩人砸書砸保溫壺最後砸椅子,大胖的椅子砸到了夏齊,他頭破血流。”

我頭疼不堪,“你們兩個,去辦公室等我。夏齊,你跟我來。”

他愣了一下,緩慢從椅子上站起,額頭上的鮮血流了不少,有女孩子拿了麵巾紙放他桌子,也不知道擦一擦。血滴到白校服,鮮紅往裏滲,凝固成了暗紅。

拖遝的腳步,寂靜的麵容。夕陽將他切割成兩半,一半在光裏,一半在影中。

02.

學校是私立高中,醫務室裝飾得精美豪華,兩個校醫三個護士卻無一值班。空****的醫務室,隻有冰冷的醫學器具,消毒水強烈刺鼻。

拿了消毒水和藥棉紗布,我問夏齊:“醫務室沒人,現在我幫你消毒和止血,不放心的話我馬上送你去外麵醫院。”氣氛惱怒交織在一起,我的語氣不免惡劣,夏齊輕輕點頭,自己坐在病**。

他很高,坐著和我站著平齊。我拍拍他肩膀,示意,“低一點。”他聽話的弓著身子,像一顆熟透的蝦子,濃烈的血腥味盈滿了鼻腔。

大塊藥棉浸泡在雙氧水裏,皮膚上的血汙慢慢被洗淨,起了大量的白泡。床單在夏齊手下皺成一團,他開口和我說第一句話:“老師,我疼。”

手一抖,藥棉又摩擦到了傷口。

那張臉皺成了一團,像剛出爐的包子,這個比喻把我自己逗笑了,不禁就笑出聲。包子似乎覺得自己方才的行為不夠男子漢,惱怒地垂下頭,腳輕輕地踢了踢地上的椅子,似在抗議。

“沒事啦,怕疼不是什麽大事!是正常的,老師以前大學有個同學,喜歡打籃球,弄傷腳去正骨都疼得哭爹喊娘……”我笑笑,把裁剪好的紗布往他頭上貼,額頭被紗布硬生生蓋住一半。

夏齊笑了,嘴角上揚的弧度微不可聞,但真的笑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笑,如晨曦割破雲層,推翻漆黑寂靜的夜。

走出醫務室,夏齊走在前麵,我喊住他:“夏齊,回去記得去醫院縫針。還有,今天的事情是劉慶慶和包頌不對,我會讓他們寫檢討並向你道歉,你能原諒他們嗎?”今天的事情不小,若是夏齊父母要追究估計大胖與瘦猴都會很麻煩,他們是調皮,但不是壞。我不知道他聽出我意思沒,他重重點了點頭,轉身朝教室走去,背影像一隻孤獨的長頸鹿。

事情過了三天,大胖和瘦猴一人交了兩千字的檢討,向夏齊道歉,並自動包攬班級一個月的衛生。夏齊家裏一直沒有動靜,雖說我與夏齊說過那番話,但任何父母見自己孩子在學校受傷都不可能罷休,夏齊父母卻很平靜。

那天上完課後,我將夏齊叫到課室外,他去過醫院,頭上的紗布換了。

“夏齊,你家長……”我欲言又止,“對這件事有什麽意見嗎?”

“沒有意見。”

“真的是這樣?”

“嗯,我說頭是自己弄傷的。”

我繼續追問,夏齊沉默地站在陽光裏。

濃綠的樹蔭織成一頂巨大的傘,疼痛如子彈擊向我的心髒。他不悲傷,不憤怒,不焦躁,不快樂,有的隻是寂靜與沉默,仿佛不屬於這個世界。

我拍拍他的肩膀,“進去吧,快上課了。”走了幾步,聽見夏齊叫老師。

回頭,他在笑。

“他們不會在意的。”

03.

從什麽時候開始,夏齊遇見我不躲避了,微微站直,像其他同學一樣喊我:老師。

我們的第三次對話發生在一個傍晚。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批改完作業已經很晚了,夏天的暮色如火燒般絢爛,校園裏空****,走出教學樓卻意外地看到夏齊。他站在樹蔭下,還有兩個女孩子,應該是高三的學生。其中一個大膽地攔在他麵前,揪著他校服袖子不放,另一個站在後麵低著頭小聲地說著什麽。

這場景不陌生,電影偶像劇裏挺常見的表白。

夏齊應該是第一次遇見這種事,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不停地躲避那隻觸碰他的手,不敢推,不敢逃。

高中校園裏,這樣的事司空見慣。我本想默默離開,卻不料隔得老遠就聽到夏齊喊我,很急的語氣:“老師,趙深老師。”

見我走近,兩個女孩驀地黑了臉,小碎步離開,不忘鄙視夏齊:“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找老師,你以為你還小呀!”

夏齊臉紅,足以媲美天邊的夕陽。

我與他開玩笑:“我說夏齊,你喊老師原來是要我幫你擋桃花呀?這是怎麽回事啊?”夏齊低著頭,耐克鞋蹭著地上的沙石。我假裝嚴肅:“我不是迂腐之人,這個年齡談戀愛是正常的,但是老師還是建議你,等大學了再談戀愛!”

他終於急了,像女孩一般跺腳:“老師,我沒有!”

我哈哈大笑,他似乎才發現我逗他,又羞又惱瞪了我一眼。那是我第一次見夏齊除了麵無表情之外,像正常人一樣有其他的情緒。

“你怎麽還不回家?在這幹嘛呢?”

“李叔家有事,晚了。”他倚著牆,看我,純淨的眼眸裏沒有一絲雜質。見我要走,想伸出手拉,默默又垂下。

我想起了小時候家裏養的那條小奶狗,每次我去上學,它都是跟到了門口,嗚咽著,想跟不敢跟,怕被我媽罵。

“走,老師請你喝杯奶茶。”

他沒說話,跟在我身後,腳步雀躍。

校門口的大台北奶茶,三塊錢一杯的燒仙草。他應該沒吃過,盯了很久才小小啜一口,接著,又是一大口,再像我一樣拿著勺子吃裏頭的花生葡萄幹和涼粉。

“好吃嗎?”

“嗯,沒吃過。”

路燈不知何時亮起,夜色像絲綢裹住這座城,黑色的轎車無聲無息停在校門。放下手中的勺子,他起身:“老師,我走了。”他習慣性駝著背,緩慢走向那輛車,我買單,剛想走,他又折回來,小跑。

那是一瓶星冰樂,還帶著他的體溫,我推回,他又固執塞到我手中。

沉默的夜,他奔跑著回到車裏,黑色駛進漫長夜,很快失了蹤跡。我把咖啡放進包裏,走向小摩托。

那瓶咖啡一直放在我包中,有天中午和隔壁班李老師吃飯,她搶過想開,被我製止後悶悶地放回原處:“這是寶呀?”

我笑笑,沒說話。

04.

我讀不懂他。

夏天的太陽又猛又毒,那天午休我看見夏齊又在打電話,站在走廊上,陽光暴曬著他的脊梁,渾然無覺。

男同學在樓梯口喝飲料,女孩子在咬雪糕,他突兀站在陽光裏。

日光像針,帶著莫名其妙的難受,我走向夏齊。他很認真地打電話,上下嘴皮子觸碰又分開,直至我走到背後都沒察覺。

“夏齊。”我喊他,如驚弓之鳥,手機突然就掉到地麵,屏幕一片漆黑。我撿起手機,抱歉道:“不好意思,老師不是故意要嚇你,看看手機壞了沒有,如果壞了,我幫你……”我沒再繼續,因為他看我的眼神太過驚悚,像看著凶猛的鬼。

天很熱,他鼻翼都是汗,我在這眼神中竟生出冷。這場對峙,我敗了,抱緊教材轉身走,他突然叫我,聲音帶著哀求。我停下,他又沉默,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問我,“老師,你是不是知道了?”

“知道什麽?”我提高聲音,“你說什麽,我不知道!”

他慌張地重複道:“你是不是知道了?”

“什麽?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知道了?”

他像沾了水的麵,糾結成團,我鬱悶,疲憊。鈴聲在此時響起,走廊裏流竄的男生女生把我們衝撞開來。我還有課,不再與他糾纏,轉身走。

他站在那,微駝著背,垂著頭,如一塊石,亙古恒久保持一個姿勢,接受烈陽暴曬,接受雨雪風霜。

我沒把這事放心上。

接下來的好幾天課,夏齊像換了個人,無論講唐詩宋詞,還是魯迅巴金,他都盯著我。即使轉身,都能感覺到這視線定格在我後背,幽幽的,帶著不明的委屈。我被盯得渾身難受,像被猛獸盯上的獵物,心想著要找個時間和他好好談談,問清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還沒找他,他自己坦白了。以往作文他都寫得一塌糊塗,這次卻滿滿當當寫了兩千字。我翻開,看了兩頁,毫無邏輯,繁冗囉嗦,但那方方正正的字體卻像一把劍,狠狠插進我的胸膛。

呼吸沉重艱難,那雙毫無波瀾的眼,似乎在紙上,冷冷地看著我。

——老師,你是不是知道了?我知道,你知道了。你肯定覺得我可笑,每天對著手機一個人講電話,害怕別人發覺,將手機調成了靜音,可你還是知道了。

——我很早就想和你說,但我不敢,我怕你像他們一樣討厭我。現在,你肯定討厭我了吧,恨我吧,想笑吧!我也覺得自己可笑,很想大聲嘲笑自己。

夏齊的表達能力不好,在作文的最後,他不停地重複:老師,你別討厭我,求求你,別討厭我,好嗎?

密密麻麻的黑色字跡,我如灌下一管黃連,從喉頭直抵心坎,苦澀難當。

我拿起紅筆,批了個“優”。

05.

作業本發下那天,夏齊的臉五光十色,像調色盤。

不安,焦慮,忐忑,不可置信,隨即嘴角彎了起來,弧度很小,像吃到糖的小孩。一整節課,夏齊都顯得很快樂,甚至舉手起來回答問題。這一舉動,嚇壞了班裏的大半同學,下課時,大胖同學劉慶慶不安地問我:“老師,夏齊是不是被我砸壞腦袋了!”

我一口氣緩不過來,差點嗆死,無奈地拍拍大胖的肩膀:“你們應該和夏齊多交往,他比較內向,成績不怎麽好,作為同班同學該互幫互助!”

大胖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趙老師,你對夏齊真好,偏心!”

我承認自己對夏齊偏愛,他讓我看到多年前的自己。那些往事已被望得七七八八,唯獨記得初中自己不愛說話,孤獨自閉,很渴望有朋友,卻不敢和人多接觸。

夏齊成績依舊很差,依舊每天安靜地獨處,但他卻很少假裝打電話,連偽裝都失去興趣。我找他談話,鼓勵他和同學多說話,多接觸,他隻是沉默,末了冒出一句“他們不會喜歡我的”。後來,我又找了他幾次,結果還是一樣,索性放棄。

風風火火的高二過得很快,一眨眼,便是烽火連天的高三。高三根本沒有暑假,學校象征性放了一個星期假,隨即開始熱火朝天的補課。

40℃的高溫,植物被烈陽炙烤得懨懨,土地像鍋爐蒸煮著萬物,風扇帶出的熱風加劇了學生的煩躁。有女生受不了高三的壓力,躲在樓道嚶嚶哭泣;男生去打球,不停用球砸籃板發泄,僅是一個月,球場就換了三塊籃板;操場上跑步的人數劇增,走近時還能聽到在小聲的背單詞。

畢業班的學生們都恨不得組團呐喊,辦公室的氣氛也是緊張壓抑:窸窸窣窣紙張翻動聲,小聲的吐槽抱怨聲,恨鐵不成鋼的數落聲,匯成了一曲令人焦慮的交響樂。

校門關得越來越晚,常常天黑了,路燈亮了,教室裏還逗留著做題的學生。

與這凝重氣氛格格不入的人是夏齊,他每天準時上課準時下課,平靜得不像一個高三的學生。

那天小測試,批改試卷忘記了時間,待到饑腸轆轆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匆匆忙忙收拾了東西走出辦公室被站在門口的黑影嚇了一大跳,不小心就尖叫出聲。

“老師,是我。”

藏匿在黑暗中的臉慢慢露出來,他似乎又長高了不少,必須仰頭才看得清他的表情。我鬆了一大口氣,蹲下身撿起散落一地的試卷,夏齊幫我撿,似嘲笑似抱怨:“膽子好小,老師那麽晚才回家?”

“那你呢?你怎麽在這裏!我記得放學時你是第一個衝出教室的。”

陰影裏,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雲淡風輕轉移了話題:“老師,喝奶茶。”

還是校門口的奶茶店,加了香精色素的廉價奶茶,夏齊啜得津津有味。喝了兩口,我停下來,夏齊看我,沒說話。

“太甜了,有點膩。”

鵝黃色的燈光下,黑色的眸子沉澱了失望。

“我以為,你喜歡。”

心猛地一悸,手中的奶茶灑了一桌子。

06.

有的事隱隱約約知道即將發生,我卻沒去遏製。

後來我總想起這個夜晚,夏齊這雙後來包裹了濃烈感情的眼,在這時,它一直看著我。

皎陽似火,我出了一身汗,夏齊穿著長袖校服站在辦公室門口,手中托著保鮮盒,不說話,就在那裏站著,若不是我回頭,不知還要站多久。

“夏齊,有什麽事嗎?進來說!”

他放下手中的保鮮盒,推到我麵前。西瓜被細致地剔去瓜籽,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底下一層鋪著冰塊,蓋子一揭開,冷水爭先搶後冒出來。我搖搖頭,說不吃,他固執把保鮮盒放在我桌子上,眼中充滿了倔強。辦公室有五六個老師,他們的注意力都在這邊,我隻好說謝謝招呼他們一起來吃西瓜。

夏齊一直在看我,像在生氣,最後一言不發地離開。

教數學的李老師笑了:“趙深老師,這下我們慘了!”

“怎麽說?”

“學生把水果拿來給你吃卻被我們瓜分了,他可要恨死我們呀!”

雖知是開玩笑,但心裏隱隱有些不安。我開始躲著夏齊,上課時盡量避免與他對視,偶爾在校園裏遇見他也繞路走,那雙眼睛一直跟著我,幽幽的,帶著忐忑與怒。

我躲了他一個多月,卻在一個夜被他堵截。那天摩托車壞了,從辦公室出來已經將近十點,慢吞吞地推著車出校門,那個黑影一直跟著我,起初還以為是賊,當我提著包包想往他頭上掄才發現是夏齊。

“你為什麽跟著我?”

“你為什麽躲著我!”

“沒有,哪裏有這回事,你想多了!”

“你明明在辦公室,卻關了燈,隻開小台燈。”他咬著下唇控訴道,帶著不甘和委屈,“我做錯了什麽?你討厭我了嗎?”

我歎了口氣,語重心長:“夏齊,我是老師,你是學生,僅此而已。”

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晚,幽藍色的夜,以及夏齊盈滿了淚水的眼。說實話,很難過,但我沒有表現出來,隻是推著車,慢慢朝北走,把他遺留在原地。

第二天,夏齊沒有來上課,起初我以為他在鬧脾氣,第三天打電話家訪才得知他發了高燒。在電話裏,他的聲音懨懨的,像被烈陽暴曬後發黃的植物,“老師,你不討厭我嗎?”

“不討厭,你是我的學生。”

他自作主張忽略了後半句,漸漸高興起來,“老師我沒事別擔心,明天就可以去上課了。”

“這是老師應該做的。”

我把自己包裹在厚厚的堅硬的殼裏,以為不去回應他,青春期的熱情很快會被澆熄。生活又不是小說電影,這個年頭,有幾個青春期沒有暗戀過老師長輩,隻要不回應,一切都會平息。

我這樣說服著自己,可心中的酸澀感不停泛濫。

07.

唐初的出現像一場台風,毫無預兆,沒有防備。

那天和往常沒有區別,上完課後剛出教室門便聽到有學生在喊:“趙深老師,有個帥哥找你。”沒走幾步,便看到唐初站在十米開外,笑著和我打招呼:“嗨,趙深,很久不見,你漂亮了。”

唐初是我的前男友,我們的愛情故事不傳奇,不轟烈。前麵曾說過初中我微微自閉,時常獨自在教室發呆,直到所有人都走光,沒有人叫我,沒有人提醒我校車走了。唐初是第一個和我說話的人,在校車上幫我占座,幫我補習數學。從初中到高中,再到後來的大學,唐初去到哪裏,我便跟到哪裏。後來,他出國,我們分手了,直到現在我都記得他那時對我說的話。

“趙深,你對我的迷戀不是愛,隻是偏執。可能將來的某一天,你恍然發現,你沒有愛過我,隻是依賴我而已。因為我是第一個走進你世界的人。”

唐初走後,我墮落了一段時間,每天在宿舍打遊戲看電影囫圇度日,但很快還是恢複過來。沒有唐初,日子還是要過。

時隔五年,唐初不知從何處打聽到我學校,像一陣風刮進我平靜的生活。周圍的學生都在起哄,我頭疼不已拉著他往辦公室走,直覺告訴我有些不對勁,回頭便看見夏齊站在那,,猩紅著眼,猶如一頭蓄勢待發的豹。

唐初來找我,隻是單純地想來看看我,沒有別的目的。時隔多年,對這個當初愛得死去活來的男人,我也不再惦念,就像他說的一樣,我對他隻是依賴。

夏齊失蹤了。

那天唐初出現後,他就沒有回過學校。起初我還以為他像那次一樣生病或者鬧別扭,直至他的家人找到學校我才知道他真的失蹤了。夏齊的父親是個不言苟笑的男人,他在辦公室大發雷霆:“要是我兒子出了什麽事,我不會放過你們的!”

找了夏齊很多天都沒找到,直至一天深夜,我找尋到江邊,在那裏發現了他。他穿著單衣,冷冷地看著我靠近。

“夏齊,你去哪了?知不知道全世界的人都在找你!”我帶著從未有過的憤怒,朝他咆哮,“現在都高三了,你怎麽能這麽不懂事!”

深秋的風帶著寒意,他倚著欄杆看我,似笑非笑:“老師,你也在找我嗎?”

“當然,不然你以為這麽晚我還在外麵閑逛幹嘛!”

“老師,那天那個男的,他們說是你的男朋友是嗎?”

我頓了十秒,說了一個謊,“沒錯,那是我男朋友,或許明年我們就會結婚!”

風很大,夏齊的雙眼在風中迅速變紅,眸中聚集滿了水霧,他不可置信地對著我咆哮,“你說謊,不可能!”像是我騙了他一條命,“你騙我!你怎麽能這麽對我,怎麽能!”

咬咬牙,我重複道:“唐初是我男朋友,明年,我們就結婚!”

他不知道在何時爬上了圍欄,獵獵江風拂亂他的發,“老師,你走吧!我坐坐就回去了!”他背對著我坐在圍欄上,我一點都不懷疑,在我走後,他會從這裏跳下去。

心口像被一隻手用力地拉扯著,疼得我說話都艱難,我歎了口氣,“夏齊你下來,跟我走。”

他回頭,濕漉漉的眼看著我。

“我不回家。”

“跟我走,去我家。”

08.

我租住在一間老舊的公寓,樓梯間的燈常年不亮。夏齊跟在我身後,抱怨,“你怎麽住在這裏,多危險。”

“我很窮,我隻能住在這種地方。”

意識到我的不快,他靜默了。

這個夜裏,夏齊在我家住下,睡在我房間的小**,我搬著枕頭被子睡沙發。我一直沒有睡著,淩晨一點,聽到稀稀疏疏的聲響,腳步聲最後在我身體停下。

夏齊溫熱的呼吸越靠越近,噴薄在我的臉上,我猛地睜開眼,他被嚇一掉,跌坐在地板上。

“夏齊,我的你的老師!”

“我愛你!”

“你知道什麽是愛嗎?”我從沙發上坐起來,像神父勸告告解的信徒,“你現在根本不懂什麽是愛,你隻是依賴我。這不是喜歡,你以後便知道!”說完,起身,“既然你想睡沙發,沙發給你睡,我回房間!”

“老師,”夏齊突然喊住我,“我懂什麽叫愛。”

“十四歲時,家裏有個叫桃子的女孩子一直照顧著我,她說她愛我。起初,我不知道什麽叫愛。後來,她說她媽媽重病要一筆錢,我偷了媽媽的結婚戒指給她。她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那時,我感覺到痛。”

“那個感覺,和看到你站在那個男人身邊的感覺一樣。”夏齊突然竄了過來,抱住我的腰,“老師,我隻是愛一個人!我錯了嗎?”

拳頭攥緊又鬆開,我終究還是沒有拉開他抱緊我的手。天冷了,我貪戀這薄薄的溫暖。

夏齊睡在沙發上,拽著我的手,像一個孩子。我拿出手機,撥打了夏家的電話。

“你好,夏先生嗎?我是夏齊的老師,他現在在我這裏。”

“嗯好,夏先生別忘記承諾的話,希望把夏齊接回家後,我可以看到錢到賬。”

掛了電話,我掙脫夏齊的手,走向房間。關上房門的那一刻,我看見夏齊坐了起來,眼眶裏盈滿了淚。

淚打在地麵上,我捂住了嘴巴,生怕他聽見。

他醒著,我知道,這個電話本就要打給他聽的。在江邊,當看到夏齊坐在圍欄上,有那麽一刻,我想像個小女生一樣拋下所有,奮不顧身和他在一起。但,我知道我們永遠都沒有可能。

說來巧,夏齊所說的那個桃子我認識,是從前的鄰居。她母親有尿毒症,她一直在做保姆養活自己和母親,可後來她卻被人齊齊斬斷了三根手指。無論別人怎麽問,她都不肯說是怎麽回事,隻是說拿了不該拿的東西。

她拿錯的,並不是那隻戒指。

而是夏齊的愛。

這個夜,我們誰也沒有入睡。客廳傳來的低聲哭嚎像一把鈍刀,慢慢地切割的著我的皮肉,我的心髒,直至鮮血淋漓。

他是一隻受了傷的獸,我是射殺他的獵人,卻不料,傷了自己。

09.

夏齊在清晨離開,披著露水,離開這破舊的公寓。

我一直站在陽台上,看他離開。

他不會走遠,因為我已經打了電話,如無意外,他會被父母帶回去,換所學校,甚至送出國。

我將永遠不會和他相見,這樣或許便能兩兩相忘。

此時我並不知,在這之後的無數個日夜,我總想起那雙純淨的眸子,稍不注意,淚便落了下來。

我從不知,我對你的感情竟是如此深沉,它穿越歲月的長河,曆久彌堅,像利刃,抵在我心上。

無法忘卻,無法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