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捂住你的耳朵
捂住你我的耳朵,世界就變成了啞巴。
「一」
“喂,啞巴!”
他們嬉笑著打鬧著喊他,勾肩搭背地朝他走去。走在前麵的人身形一頓,似乎在努力克製自己不要回頭,不要對這聲叫喊做出反應。但還是晚了,他才停下,那穿著鬆鬆垮垮校服的少年追上他,嘻嘻哈哈地扯著他的書包帶,問道:“喂,啞巴,要不要和我們去唱歌啊?”
很快有人打斷問話的人,帶著苛責的語氣:“嘿,你這是什麽意思?不是戳人痛處嗎?唱什麽歌,你聽過啞巴唱歌的嗎?”
他就這樣站在那裏,任憑他們扯著他的書包不讓走,低著頭,仿佛什麽都沒聽見,校服下的手握成拳頭,指關節發白。
小耶捋了捋耳邊的發絲,小聲地哼了一句:“都高中了,怎麽還那麽幼稚,每天都是這幾招,真是無聊!”隨即她轉過頭,看我,“我們去看電影吧,今天星期五,有打折。明天又不用上課,真好啊!”
我點點頭,跟在她身後繞過那幾個肇事的人。
那人依舊低著頭,像一張空白的卻被揉得發皺的A4紙。
他叫遙遠,像他們說的一樣,是個啞巴,不會說話。我和他從初中便在一個學校。我們像從各個地方被運來的沙石,堆積在一起,而中考就像一個巨大的攪拌機,將我們打亂,攪拌,再依附某種規律分配到各個工地,我們恰巧又分到了一起,不過依舊不同班級。
小耶則和我同班,分了三次班,她仍舊占據我正後方的位置。
夕陽像一個巨大的鹹鴨蛋,泛著溫暖柔和的光。
再轉彎的時候,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他被那群人圍在中央,被推搡著退到牆角,圍觀者稀稀拉拉,無一上前勸說或阻止。我跟上小耶的腳步,隱約還能聽到他們“啞巴啞巴”地叫。
真刺耳。
起先,他並不是啞巴。同一個學校,多多少少聽過一些消息:大概是小學三年級的冬天,他患上了流感,那時父母似乎在鬧離婚,對他並沒多注意,他母親隨便找了藥給他灌下去,第三天才發現吃錯藥,他便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啞的。
說來可笑,那人原本話就少,啞了整整兩天才被發覺。
似乎從初中時,他就被人“啞巴啞巴”地叫著,一開始他反抗,與他們廝打在一起,最後卻被母親在辦公室甩了一巴掌。那時他父母已離婚,他跟著母親生活,那場架他差點撕下同學的耳朵,他母親罵罵咧咧的聲音繞梁不絕,我們在上課,還有人探出頭來觀望。我悄悄從玻璃窗後往外望,他貼著牆低著頭站著,臉頰印著粉紅的巴掌,身體卻筆直。
在那後,他再也沒和人打過架。
說實在的,我不大喜歡他,甚至帶著一種隱隱的厭。至於為什麽,我說不上來,也懶得費心尋找答案。
「二」
周五,我和小耶看了電影,逛了街,最後落腳在麥當勞。冷氣融化在空氣裏與皮膚接觸,像一隻粗糙的手慢慢撫平黏在校衫上的汗,我大口地喝著可樂。
小耶坐在我對麵,她垂下眼,盯著宣傳單上快幹涸的番茄醬,語氣頗為沮喪:“我很不開心,我很喜歡北京路那家店的蒙奇奇,可是我這個月生活費已經用光了,我沒錢。程程,你說要是被買走了怎麽辦啊?”
我捏著衣角,咬了一口漢堡,對麵的人依舊目光灼灼地盯著我。猶豫了一下,我道:“等下我們去買吧,我有錢。”
“可是你已經請我吃飯和看電影了,不大好吧。”
“沒事,我周末不是去打工嗎?我有錢。”
小耶興奮地尖叫了一聲,站起來隔著桌子在我臉上啃了一口,我摸摸臉,咬了一口有點冷的漢堡,朝她擠出一個笑。
學生們最鍾愛的日子永遠是周末,我也不例外,雖然要打工。當我背著書包來到咖啡店阿亮站在吧台邊認真地擦著杯子,看到我,斜斜嘴角:“又和家裏人說去補習然後偷偷來打工啊?”
我將書包放下,點點頭,翻出圍裙係上。
“家裏人不讓我打工。”我小聲地解釋,“我爸媽是普通工人,一個月給我很少的零用錢,我不夠用。”
“你啊,一個高中生有什麽好花錢的?”
我抿著嘴沒說話,恰好有客人來,阿亮也沒再追問,回過身去接待客人。
阿亮是我的同事,比我大兩歲,高中畢業後就沒上學,在這家咖啡店打工。他上學時成績便不大好,每天逃課去玩滑輪。他挺喜歡笑,左臉頰有個小酒窩。
打工時間是早上八點到晚上八點,午餐和晚餐在店裏吃。阿亮喜歡叫隔壁的香菇雞肉飯便當,但不愛吃香菇。
“口感很可怕,但我喜歡它的味道。”說著,他又把香菇弄到我碗裏,我低著頭吃飯,沒告訴他其實我最厭惡的食物是香菇。
店裏有三個兼職,阿亮和我關係最好,偶爾他上早班,下班後會拉著我一起去廣場玩。
“我教你玩滑板,可好玩了。”
我愚笨膽小,阿亮教了數次也沒敢孑身站上滑板,每每都是在阿亮鄙視的眼神裏攙著他慢慢前進。他也不厭煩,隻是一次一次地搖頭歎氣:“程程你真是笨啊,教會你後,我以後可以開班授徒了!”
我剛想說話,卻被一個突然跳出來的人嚇到,險些滑倒。
「三」
“你不是說你打工去了嗎?怎麽會在這裏?”小耶將雙眼瞪得渾圓,又看向了阿亮,“程程,你交了男朋友也不和我說嗎?”
我不知道此時的慌亂從何而來,呐呐道:“不是,他是我同事,我們一起在咖啡店打工。”
阿亮朝她笑笑,小耶扯著我的衣服小聲道:“你同事長得可真帥,你明天還去打工不?我去找你!”
我訕訕地點頭,看著小耶很快與阿亮打成一片,慢慢收回邁出的腳。
路燈幽幽地泛著黃光,我覺得自己像一隻發餿的漢堡。
以為小耶說來找我玩是開玩笑,卻不料第二天中午吃過飯她就來了。小耶點了咖啡,選了靠窗的位置看了一會書,過了一會又放下,走到吧台和阿亮聊天。
“你喜歡玩滑板嗎?我沒玩過滑板,不過以前玩過滑輪,看起來挺難的!”
“不難呀,你玩過滑輪應該挺好學會的!”
“那你教教我怎麽樣?”
“可以呀!”
於是下班後,小耶和阿亮向左,我向右。
“程程,要不一起去,今天你還請我喝咖啡了,玩完滑板我請你們看電影去。”
“不了,我有點累。”我這樣對他們說。
咖啡店離我家不算近,大概是十站的距離。
我沒想到會遇到他——遙遠。
他站在站牌邊,被一個中年婦女拉著,旁邊還站著幾個人高馬大的男人。她罵罵咧咧地扯著他的袖子:“你還想到哪去,偷了我的錢包還不認賬!走,警局去,讓警察撬開你的嘴巴!”
他被他們拉扯著,臉漲得通紅,臉上寫滿了慌亂與著急,手不停地比劃著。我並不想多管閑事,可當我從他身邊經過時,他突然就對著我“啊啊”了兩聲,聲音尖銳沙啞,像鐵皮被撕裂一般。
我終究還是停了下來。他一看到我十分激動,手舞足蹈地和我比劃著,我看不大懂。
“我不知道你說什麽,有筆沒?寫下來!”
他很快從兜裏掏出紙筆,刷刷寫下幾行字。我看了一眼,對那幾個人道:“他說他沒偷你們的錢包,是你掉在地上,他撿起來正想歸還,就被你當成小偷。”
“那他剛剛怎麽不說?”
“阿姨,他是我同學,他,是個啞巴。”
“那他怎麽不寫下來?”
“你們那樣拉著他,他能寫嗎?”
那幾個人終訕訕地放開他。我見事情收梢,便不再搭理,找了個位置,靜靜地等待回家的班車。
我知道,他一直站在我身後,或者還在看著我。我一直沒回頭,任他跟著我上了公車,坐到十站,他跟著我下車。
我心裏積蓄著火,卻說不出為什麽,對著他噴薄而出:“你有毛病嗎?一直跟著我是什麽意思!”
他似乎沒料到我會突然回頭,有些迷茫,還有些委屈。好一會兒,他又掏出那個白色的本子,在上麵寫下幾個黑色大字:很晚,我想送你回家。
我楞了一下,心裏說不出的厭煩,冷笑道:“送我回家?算了吧,我自己有手有腳。還有,我今晚可不是幫你,隻是覺得你可憐罷了!離我遠點!”
他怔怔地看著我,卻沒再跟上來。
「四」
兩天後,我在食堂與遙遠相遇,他端著餐盤佇立在我們麵前,眼巴巴地似乎在問我們可不可以坐下。
小耶從我盤子裏夾了塊紅燒排骨,朝他努努嘴,用眼神拷問著我。我看著麵前的人好一會兒,他低眉順眼的樣子讓我特別的煩躁,我對他說道:“抱歉,這裏有人,麻煩你重新找個位置。”他看了我一眼,垂下頭,端著餐盤走開了。
小耶見第三者走開,眉開眼笑地說周末她和阿亮一起去玩了滑板,又去看了午夜場的電影,錯過了回家的班車,最後阿亮步行送她回家。
我用筷子在飯上戳出一個又一個的洞,忽然聽到小耶道:“我想追求阿亮,程程你會幫我的,對嗎?”
“程程,我一直把你當最好的朋友,我以為你是知道的。”
我轉頭看她,小耶也在看我,我在她灰褐色的瞳孔裏看到了自己,我看到自己皺著眉,朝她點頭。
小耶開心地歡呼了一句,用力地抱了抱我:“我就知道你會幫我的,程程,你對我最好了,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在她的晃搖中,輕輕地笑了。
我用了好幾天時間,還是沒完成小耶的要求。
夜晚十點,我沮喪地離開咖啡店,沒走幾步,卻遇到了遙遠,他看到我,也停了下來。
他堵在我麵前,右手虛握成拳,左手微背在身後,站姿看起來十分別扭。我看了他一眼,繞過他,走了幾步,卻見他跟著我,頓住,回頭。
他猶豫了一下,朝我比了幾下,這次我大致看懂。他應該是問我“為什麽這麽晚會在這兒”,或者“在這裏幹什麽”之類的。我按捺住內心的不耐煩,道:“我在這裏打工,你怎麽在這裏?”
他指了指前麵一座房子,似乎在說他住在那兒。我點點頭,說了句再見就走,沒走幾步,被他追上,塞給我一個本子,上麵寫著:很晚了,你一個女孩子很危險,我送你回家。
我把本子還給他,繼續走自己的路,他卻亦步亦趨地跟上。
接連幾天,小耶都在追問我阿亮的消息,都被我用各種理由搪塞過去。而每天晚上隻要我下班都能在門口看到遙遠,他似乎在等我下班,執意要將我送回家。拒絕了幾次,沒有多大效果,我也懶得說了,就讓他跟著,但基本不和他說話。他總是安靜地跟在我身後,像黑夜裏的影子。
就這樣過了兩個星期,在周六,當我在小耶催促下向阿亮提起她想和他約會的事,他輕飄飄地拒絕,反問道:“你好久沒有和我去學滑輪,生疏了吧?”
我看著阿亮,心髒跳得很快。
最終我還是和阿亮去了咖啡店附近的廣場,在下班之後。夜已經很深,廣場空無一人,我扶著阿亮的手,像戰士趴在地上匍匐前進般緩慢。
就在我們的不遠處,有個黑色的影子,一直站在那兒,直到我和阿亮分別,他才慢吞吞地跟在我身後。
「五」
阿亮終究沒和小耶約會。我用各種理由搪塞她的追問,比如阿亮最近很忙,再比如我們的班總是錯開。大多時候小耶都是“哦”了一聲,便不再說什麽。
我的後背汗津津的,像站在動物園的獅子籠前看著破舊腐朽的鐵欄杆,不知道它什麽時候會突然斷掉。
那天是周末,我像往常一樣坐十站公車去上班,當我踏進咖啡店時,我感覺氣氛有些怪。小耶站在吧台邊和阿亮說話,看到我,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動作。
“程程,沒想到你除了偷東西,還會偷心啊!”她靠在我耳邊說,“阿亮不喜歡我的話,你為什麽不直接告訴我,而要這樣羞辱我!”
小耶沒再逗留,轉身推開玻璃門。
在小耶離開的兩個小時後,店長婉轉地表達了前段時間收銀台失竊的事,那件事已經過了很久,最終不了了之,她卻將它搬上台麵講,並讓我以後不用來上班,順便結算了這段時間的工資。
“不是我,我沒做。”
她和我說話的時候,阿亮站在我們的不遠處。我收拾自己的東西,阿亮已經站在那個位置,我轉頭看他,他避開我的目光,低下頭。
我不知道小耶和店長說了什麽,反正我就這樣沒了工作。在那之後,阿亮找過我幾次,約我去看電影和玩滑板,我沒赴約。
說起來,我和小耶認識有十二年。她的家境很好,長得漂亮,與她相比我就像一隻可笑的醜小鴨,可她從不嫌棄我父母是建築工人,從小和我廝混在一起。
大概是初一吧,我們一起去逛街。那時MP3很流行,班級裏幾乎人手一個,但我沒有。後來我陪小耶去買MP3,趁著店員不注意將一個粉紅色的塞進了自己的衣兜。當我抬起頭時,小耶正目光灼灼地看著我,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喉嚨眼,但她沒說什麽,而是拉著我離開。
那個MP3我一直不敢用,小耶的話我卻記得清楚:“程程,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你看,我不怕被當成同黨幫你掩蓋過去了,以後我有困難,你也會幫我對嗎?”
她喜歡我的新本子、她想去遊樂場沒有錢、她想要熊娃娃、漫畫家簽售她沒時間去……
“沒事,有我呢!”我總是這樣對她說。
我和小耶在兩個禮拜後決裂。
那天是體育課,她說想喝酸奶,我對她搖頭:“小耶,我沒錢了。”她擺擺手,讓我陪她去教室休息。
當天下午放學,班裏有個女孩丟了錢包,有人指認我和小耶,說我們在體育課期間回過教室。我茫然地看著他們,小耶卻紅著眼眶讓我把錢包拿出來,說我那樣做是錯的。
然後,他們在我書包裏翻出那個粉紅色錢包。
我抬起頭看小耶,她似乎在笑,又似乎沒有。
我沒有要回我的書包,默默地走出教室。走到校門口時,一隻手攔住了我的去路。
我看著站在我麵前的遙遠,他激動地和我比劃著,然後動作慢慢地慢了下來,臉上的表情換成了無措。
最後,他又掏出那個小本子。
——你怎麽不去咖啡店上班?我等了你好幾晚。
——你怎麽哭了?
「六」
大概從那之後,我就是一個人了。
那件事發生後,小耶無數次拉著同學解釋:“程程不是故意要偷東西,她生活不大好,否則她怎麽會去偷MP3和錢包?”說完,她又捂住了嘴,怯怯地看向我:“程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說你以前的事。”
這並不是最讓人難過的事,最難受是你走在路上,總有人對你指指點點,冷嘲熱諷。更甚者,有站在你麵前攔住你的路的:“喂,你這個小偷,聽說你偷過很多東西?那有沒有偷過人啊?”
我繞過他,那些銳利的話在我身上劃出一個又一個的,粗糙的傷口。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有人一直在跟著我,每天放學跟著我上車下車再跟到巷子口。
起初,我任由他跟著,到後來,我終於忍不住回頭對他罵道:“你他媽的跟著我幹嘛?看笑話嗎?”
他似乎沒料到我會突然回頭,楞了一下,伸出手指了指我,又比劃了幾下。他手語打得很慢,最後將雙手拇指、食指搭成心形,貼在左胸口。
他是說:你看起來很不開心。我看著他,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慢慢從胸口燃燒起來。
“是,我是不開心!可是這關你什麽事!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讓人討厭啊!你為什麽總是要跟著我?是因為你被當成小偷我幫過你嗎?別想多了,當時我不過是看你可憐!你知道不知道,我真的很討厭你啊,你真是沒用、懦弱,被人欺負了也不敢反抗,明明就是不開心,他們欺負你你不會反抗嗎?你就活該被欺負嗎?”
我像個瘋子一樣對著他罵,他人一直看著我,眉頭微蹙,嘴角微微下垂。我絮絮叨叨地罵了許久,罵到最後卻發現自己哭了。他似乎也聽到我的哭腔,猶豫了一下,伸出校衫的袖子輕輕在我臉上揩了兩下。
我靠在冰冷的牆上,用手捂住臉。
我不想看到遙遠,因為每次看到他,我都像看到另一個自己,懦弱、畏縮。那些尖銳侮辱的話,像一個個巴掌,用力地反抽在我臉上。
這一天後,遙遠再也沒在我麵前出現過。
學校其實並不大,每天有無數次相遇的機會。但那天之後,他就像憑空消失一般,我想,他應該是在躲著我。
我不想承認,但內心實在不舒服。
「七」
生活總不會讓人如願。
小耶在上課給我傳了紙條,約我去後山談談。
那天下了一場大霧,天灰蒙蒙的,像陷進一場無盡的夢魘。
放學後,我獨自走出校門往後山的方向,走了幾步,卻被那人攔住。屈指算算,我們應該有一個月沒有碰麵,他低著頭堵在我麵前,像一麵牆。
“你幹什麽?別擋路。”
本子翻開的聲音,他沙沙寫下幾行字,遞到我麵前:你要去哪裏,公車站不在那個方向。
我不怒反笑:“我去哪裏關你什麽事?不是躲著我嗎?那就躲得徹底點!怎麽,今天我一換方向你就知道,不是偷偷摸摸跟著我吧?”
他垂下頭,耳根有點紅。我看了他一眼,繞過他。
後山荒蕪地聳立在這片濃濃的霧靄裏。
和小耶在一起的,還有另外幾個女孩。我知道事情沒那麽簡單,想走,但卻來不及,一個女孩揪住我的頭發,將我拖到小耶麵前,她一個巴掌甩到我臉上。
“為什麽?你不是說我們是朋友嗎?”
小耶聽到我的話,突然笑了:“朋友?你還相信初中我和你說的話呀!小學和你在一起不過是因為班級裏沒人和你做朋友,和你在一起玩顯得我善良,老師還會給我當班長!後來沒甩開你,不過是因為你可以幫我做事,給我買東西,就當收個馬仔,你還以為我真把你當朋友。程程,你不知道,看到你這副受氣包的模樣,我就很想給你幾巴掌。”
我在那女孩手裏掙紮,小耶又甩了我一巴掌,開始扯我的衣服,對那幾個女孩說:“來,我們幫漂亮的程程拍幾張照片!”
當她們開始撕扯我衣服的時候,一個背影突然從樹叢裏竄了出來。我傻傻地看著遙遠,他擋在我麵前,手不停地比著,意思是讓我走。我看著那幾個張牙舞爪的女孩,最終還是跑了。
原本我以為他一個男生在幾個女孩麵前不會吃虧,但我還是想錯了。
就在第二天,學校貼了告示說有男同學在後山對女同學意圖不軌,嚴禁學生再踏足後山。相對應的是,遙遠被停課一周。
我找過他幾次,但他卻假裝沒有看見我,從我身邊繞開。我看著那個堅固的背影,心就像被戳破一大塊,風冷冷地灌進來。
「八」
再後來,遙遠回到學校,開始受到各種攻擊。不止是語言,還有身體。
他不再像隻包子人人拿捏,開始反抗,每隔幾天便會和人打一場。他不大會打架,每每都被揍得鼻青臉腫,可他還是一次次地站起來。
出事的那天我在場。
那天下著大雨,他被帶到公車站附近的小巷子。大概十多個男生,將他圍堵在死角。圍觀的人很多,但沒人上去阻止。我去到的時候,已經看到遙遠拿著刀子抵在自己的脖子上,他渾身濕透,眼睛很紅,不知道是因為淋了雨,還是什麽。
刀刃慢慢地沒入皮膚裏,隱隱可以看到血。那幾個男生估計沒料到他會這麽做,慌亂得不行,不停地道歉,勸著他放下刀子。
“遙遠,你瘋了嗎?把刀子放下!”我對著他吼,“你快放下!”他迷茫地轉向我,用一隻手慢慢地和我比劃著。他比得很慢很慢,我竟然看懂。
——你說過反抗,我試過,沒用。
——我很累,但我不想傷害他們,我隻有這樣。
——我喜歡你,可是我是啞巴,我說不出。
雨稀稀拉拉地下著,我看著他,眼淚汩汩地從眼眶裏冒出。我看著他脖子上的血絲,那柄刀像捅進我的心髒裏。我看著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遙遠,我捂住了耳朵,他們在說什麽我都聽不到,聽不到雨聲,說話聲,什麽都聽不到!你看,他們都成了啞巴!你把耳朵捂住,你也聽不到我的聲音,我也是個啞巴!”
“你喜歡我,我聽得到。”
我慢慢地將右手放在胸前,左手伸出姆指,其它四指握拳,右手為一手掌,掌心對著左手姆指,然後右手掌水平圈幾圈,又指了指他。
——我喜歡你。
“叮咚。”
刀子落在地麵上,發出悅耳的聲響。
我慢慢地走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