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看見你心中全部的海洋

“我無數次想要放棄她,可又無數次找到說服自己的理由。”

00.

在這個冬天即將到來的時候,我萬年沉默的手機突然有了一通陌生來電。

我直到下班才看見,距離來電已過了四小時,便沒有回撥過去。

第二天又在手機上看到那十一位數的號碼,深夜班,我站在咖啡店門口和同事道別,一邊按下回撥。

周遭突然響起熟悉的鈴聲,我猛地抬起頭,那人緩緩從街邊的陰影中走出。

月光朦朧,他沒有說話,微微眯著眼睛朝我笑。

有那麽一瞬間,我放佛回到多年前的夜,晚風凜冽,他在月光中舉起了手中的相機,鏡頭卻不是朝著我的方向。

而今,已經過去這麽些年,他卻突然跨過時間的海洋,驀然出現在我眼前。

01.

我第一次見到康南是在十八歲夏天即將完結的時候。

那是個傍晚,天氣預報說有台風即將登陸。我站在落地窗前往外望,黑雲壓城,風大雨急,街上的行人,路旁的樹和懸掛的廣告牌都在這場風暴中遭了秧,所到之處,摧枯拉朽,遍地狼藉。

我自小生活在北方,來到南方也不過月餘時間,從未見過這樣可怕的場景,站在窗前也惴惴不安,唯恐成了被殃及的池魚。可又不舍得收回視線,明明是枯燥乏味的景色,我確看得津津有味。

然後,我便在這雜亂的背景中看見了餘舟舟。

她穿了件寬鬆的白襯衫和牛仔短褲,及肩的短發濕漉漉貼著頭皮,手中的黑傘已被大風吹翻,她依然笑得開心,隔著玻璃和風雨,我幾乎能感到她的快樂。

當然,她不是在對著我笑。

那個男生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沒有撐傘,此時也是滿身風雨,即便我們離得遠,我仍舊能看見他的頭發有一小撮翹起,以及他腳上的那雙耐克球鞋。

他低著頭在看手機的相機,又抬頭和餘舟舟說了一句什麽。

我看不清他的嘴型,隻看見滿城的路燈在他的背後次第亮起。

餘舟舟回到家竟是半個小時之後,她窸窸窣窣地闖入房間,衣服也沒換便躺在**,用腳踹了踹坐在書桌前看書的我,有些憂愁:“小鹿子啊小鹿子,你這麽悶,以後怎麽交得到男朋友。”

她雖在歎氣,臉上仍舊帶著笑,眼眶裏盛滿了光亮。

我不知如何應答,隻得悶悶地笑,末了把她脫下來扔在地上的濕衣服送到洗衣機。

那個時候,我剛從生活了十八年的北方遷徙到這個東南沿海城市,以一個外侵物種的身份住在了姑姑家。我和姑姑並不熟悉,她十八歲和一個男人不顧父母反對義無反顧去了南方,這些年她和爺爺奶奶的關係並不好,極少回來。上一次見到她,還是在我四五歲的時候。

餘舟舟是我的表姐,比我大一歲,可我從未叫過她姐姐。

說起來,我來到這裏的起因還是因為她。

纏綿病榻的父親過世後,我跟著母親生活了一年。母親再婚,我又和奶奶一起在叔叔家住了一年。高考前夕,奶奶過世,除去那少得可憐的遺產外,要分配的還有一個我。推來推去,最後還是跟著父母去奔喪的餘舟舟在憤怒中拍了板:“不就一個女孩嗎,她都快高考上大學,有這麽糾結嗎?讓她高考誌願都填南方的城市,到我家裏住去。”

姑父虎著臉,姑姑猶豫不決,可誰也沒有反對餘舟舟。

那可是在幼兒園不喜歡吃營養午餐就煽動小朋友鬧事,因為姑姑不讓她和喜歡的男生在一起就離家出走的餘舟舟。那時父親還未生病,我站在他旁邊聽著姑姑打電話和他抱怨:“那個男孩子一看就不是什麽好東西,可餘舟舟就是喜歡他。我說了她,她竟然反駁我,‘外公外婆不讓你和我爸爸在一起,你還不是沒有聽他們的’……”

姑姑和姑父感情算不上好,早些年吵吵鬧鬧摔摔打打,也鬧過幾次離婚。有一次兩人不知因為什麽事發生了爭吵,姑父一氣之下將水壺往姑姑的方向扔,她倒是躲開了,卻砸傷了餘舟舟,砸了她滿腦袋的血。餘舟舟卻也不哭,瞪著眼睛冷冷地看著他們。

姑姑姑父都嚇壞了,此後極少在餘舟舟麵前吵架,也愈加地順著她,可姑父姑姑的良苦用心並沒有讓她循規蹈矩地長大,反而讓她變得離經叛道,他們反對什麽,她便去嚐試什麽。

那一次,說話向來輕聲細語的姑姑都被她氣哭了:“那你看看我和你爸爸,我們不顧你外公外婆反對在一起,你看我們現在幸福嗎?”

“我現在喜歡他,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

可惜,餘舟舟和那個男孩的愛情還是不了了之,他們在一起之後沒多久,她就厭倦。

她喜歡冒險,熱愛挑戰,追求一切新鮮的事物,男孩很快讓她覺得枯燥乏味。我們一北一南,雖從未見過麵,可她彪悍的事跡我早有耳聞,可是怎麽也沒想到是這樣的一個姑娘——大眼睛,長睫毛,瘦瘦小小的卻活力十足。

她在喧鬧的人群中伸出手來掐我的臉:“你叫王鹿之?名字怎麽那麽拗口,我叫你小鹿子好了。你怎麽老是板著臉,老氣橫秋的。”

我看著她,多年之後仍舊記得當時她臉上的表情。

被偽裝成了莫不在乎的小心翼翼和同情,它在渾濁的歲月裏滌**,可每每想起,清晰無比。

再後來就是高考,早前成績不錯老師預估可以上重本的我竟然連專科的分數線都過不了,可誰也沒有怪我,就連老師,看我都是帶著可憐兮兮的同情。

隻有我知道,考試失利並非因為家庭變故,而是那天晚上我失眠,第二天考英語在考場上睡著了。

雖然高考成績讓人大跌眼鏡,與南方幾所看好的院校失之交臂,我仍被打包送到了南方。

我沒有失落,也沒有欣喜。

這些年我早已習慣住所的變更,從北方到南方,不過是從一個陌生的房子換到另一個仍舊陌生的房子而已。

02.

來到南方後,有大部分的時間我都是在房間裏,餘舟舟的房間。

我與姑父每天說話並不超過五句,大多是我叫了他,然後他沉默地點頭回應。就連在餐桌上,他也極少說話,偶爾目光掃過,也是冰冷的,沒有什麽溫度。姑姑倒是愛說話,每天坐下都會控訴一次我那已經再婚的媽媽,以及緬懷我因疾病痛苦離世的爸爸,偶爾講到激動處,或吐沫橫飛憤怒不已,或眼眶通紅悲傷難抑。

我手足無措地坐在那裏,直到餘舟舟回家,將我拯救,拉著我回房間。

姑姑家原本是將姑父的書房收拾出來給我當睡房,可餘舟舟說,想與我住一間,我便在她的床邊搭了一個簡易的小床。

那時我初來乍到,周遭一切都是陌生的,每天都不出門,也極少出房間,特別是有一天我在房間裏聽到姑姑姑父因為我的出現而起爭執之後,我除了上廁所吃飯洗澡基本就不出房間,沒什麽事情做,就對著天花板的碎花牆紙發呆。

“他們經常吵架,你不用怕。”餘舟舟知道後,和我解釋,“不是因為你他們才吵架。你不知道,以前還經常打架。”

餘舟舟安慰完我之後又“蹬蹬蹬”踩著高跟鞋下了樓,我站在窗口往外望,那個人依舊在那裏。

他穿了白色的襯衣,卡其色的長褲,一隻手插在口袋,一隻手在手機上不停的滑動,胸前仍掛著相機。

似乎是感覺到我的目光,他突然抬起頭朝這個方向望了過來。

我急忙躲到窗簾後。

事實上,我也不知自己在躲避什麽。

雖然高考落榜與大學無緣,但姑父仍舊在幫我找學校,那種隻要花錢就能進去的高職校,他找了好幾所,餘舟舟卻挑挑揀揀,看得比自己上學還認真,但過去了兩個月,仍未選到合適的。

所以九月份餘舟舟已開學,我仍舊每天無所事事地遊**。

餘舟舟在本市一所有名的大學念書,法學係,走讀。從前在網絡上看過票選,最痛苦和辛苦的專業法學僅此於醫學和機械之後,遙遙領先於其他專業。但這一點我並沒有在餘舟舟身上看見——除去上課時間,她極少在學校出現。

她大部分時間都與她的朋友混跡在一起,逛街玩遊戲看電影購物和登山,淋漓盡致地揮灑著青春,不知疲倦。

與她比起來,每日窩在房間裏看書的我的確老氣橫秋,生活枯燥乏味。

有一天,她突然問我:“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海邊玩?”、

我正在看新聞聯播,姑父的書房還亮著燈,姑姑在廚房咒罵著樓上那戶空調滴水的人家,一股難以言明的厭倦突然從我心底升騰而起。於是我說,好啊。

她怔了一下,然後笑了。

其實這樣的邀請從前也有過幾次,隻是每一次我的回答都是拒絕。

我們下樓已經有一群人接應,男男女女都是一些青春靚麗的麵孔。

路燈太暗,我沒有戴眼鏡,看不大清那些麵孔,卻看到一件熟悉的白襯衣,微微望過去,他剛好轉過頭,眸子裏盛著燈光。

他問餘舟舟:“這就是你妹妹嗎?”

“對,她叫王鹿之,你們喊她小鹿子就可以。”

一群人嘻嘻哈哈地起哄:“餘舟舟你妹妹看起來多單純,你可別把人帶壞。”“就是,妹妹初中畢業沒有?”“你什麽時候有個妹妹?”“妹妹妹妹,來叫聲哥哥來聽。”

這些年我沒有什麽朋友,這樣簡單無聊的玩笑讓我有一瞬間的不知所措,甚至想落荒而逃。

最後還是一個聲音開口幫我解了圍:“小鹿你好,我叫康南。”

我抬起頭,剛好看見他的手輕輕搭著餘舟舟的肩膀,把她圈在懷中。

餘舟舟的朋友都和她一樣,是活力派。

那個晚上我跟著他們去了遊戲廳,又去了海邊,車一停他們便從後備箱翻出了食材啤酒飲料和炭火帳篷,我才知道他們準備在海邊露營。

我性格沉悶木訥,不善交際,這樣熱鬧的場合我有心參與,卻無法融入。

起先也有人找我說話,問了幾個問題發現我的內心和表麵一樣無趣後訕訕離去。

最後隻我一人悶悶地坐在角落,看著他們嬉鬧,無聊地烤了一大盤魷魚和雞翅。

這日餘舟舟穿了一件藍色的連衣裙,和她的朋友們在海邊潑水打鬧,我遠遠地看著,發現康南站在我的五米開外,朝她舉起了手中的相機。

她仍舊是笑著,沒有發覺。

倒是康南發現我的目光,微微側臉看我,隨即一笑:“你怎麽不去玩?”

我搖頭,反問:“你呢?”

“沒什麽意思。”他說。

那時我困惑得很,為什麽他覺得沒意思,卻又風塵仆仆來到這裏。

直到很久之後,我才明白當時他那句輕飄飄的話裏的含義。

無論是多無聊的事情,無論是多困難的遭遇,隻要與餘舟舟有關,他都願意嚐試,願意努力。

03.

那是個混亂的夜晚,我們終究沒有露營成功,因為姑父打電話給了餘舟舟勒令她帶著我回家。可她已經微醺,加上朋友們起哄,最後還是康南半哄半勸將她弄了回家。

車被留在了海邊,回程我們走了一段路也沒有搭到車,喝醉酒的餘舟舟不肯好好走路,他就背著她,沒一會,她就睡得像死豬。

我踩著他的影子跟在後邊,沒有月亮,路燈也隔得老遠,他的背影單薄模糊。他步伐邁得快,我走得慢,每走幾步他便回頭看我,似乎是怕我走丟。

我極少深夜還在外遊**,困倦得很,見前方沒車便閉著眼埋頭走路。

沒幾步,撞上他的胳膊。

“你和你姐姐一個樣,哪都能睡,走路也能睡?”他似乎猶豫了一下,從背後騰出一隻手扯住我的衣衫:“你跟著我,別走丟。”

他也就比我大個兩歲,卻像哄著小孩一樣,或是怕我無聊尷尬,或是怕我悄無聲息睡著了,這個並不善言的人天馬行空說了許多話。

所以我知道了他叫康南是因為爸爸姓康,媽媽姓南;所以我知道了他和餘舟舟認識了很多年,他的母親曾是餘舟舟的音樂家教師,可惜她天生五音不全;所以我知道了他和餘舟舟上同個大學,喜歡攝影,卻上著風牛馬不相及的醫學專業;所以我知道了他喜歡黑色藍色,最喜歡吃的食物是苦瓜。

他沒有再聊下去,因為目的地到了。

姑父站在樓下等我們,麵色鐵青地從康南手中搶過爛醉的餘舟舟。

我沒有受到姑父的責難,但我知道他對今天發生的事情很不滿意。因為第二天,他便將為我找學校的事情提上了日程,幾個職校的招生簡介整齊排列在桌上,姑父隨手指了一個,第二天便交錢入學。

這次餘舟舟沒有反對,因為她還在睡懶覺。

後來我問餘舟舟:“康南是你的男朋友嗎?”

她思索了一會兒,說:“算是吧。”

她的語氣輕飄飄的,像是在談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開學已經一個多月,姑父仍是把我弄進了那個學校,學校在城南,家在城北,將近20公裏的距離姑父幫我做主選了住宿,隻在周末回去一趟。

而入學的那個周末,我沒有回去,我給姑父打電話說想留在學校熟悉新環境,他說好。姑姑搶過電話絮絮叨叨讓我照顧好自己,末了我聽見餘舟舟響亮的聲音穿過電視劇的背影音樂朝我而來:“小鹿子,我周末去看你呀。”

可那個周末,餘舟舟沒有來,來的是康南。

他帶了一大堆酸奶零食和薯片在寢室樓下等我:“餘舟舟上學期掛了科,今天剛好補考。”我接過他手上的東西,不知是好,隻好站著,直到秋天的風吹紅我的皮膚。最後還是康南解了圍:“要不你帶我在你們學校逛逛吧。”

學校是類於山東藍翔北大青鳥這樣的技校,壓根不能與名牌大學相比,占地麵積小得可憐,走了二十分鍾,已經逛完校內的全部建築。

我們沉默又尷尬地回到寢室樓下,康南突然說:“你和我在一起不用那麽拘謹,你是餘舟舟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所以,你和我在一起不用那麽緊張,也不用那麽客氣,有什麽事盡管找我。”

然後,他給我留下了他的電話,存在我隻有寥寥數人的通訊錄裏。

04.

後來康南來看過我好幾次,他總是說是路過,每次路過手裏卻總帶著東西,有時候是零食飲品,有時候是生活用具。

大多時候他都是送到我寢室樓下,我再送他出校門。

我們之間的話不多,幾乎都是關於餘舟舟的。他說她最近課多,密密麻麻都是專業課;他說她最近愛上搖滾樂和民謠,經常與夥伴們去音樂節;他說她一個星期剪了兩次頭發,長發已變成短發。

大多是一些生活瑣事,無聊至極,可他總說得認真,沉浸其中。

我始終不敢問他,到底是餘舟舟讓你來看我,還是你自己臨時起意。

說到餘舟舟,她總是說來看我,但每次不了了之。後來她真的來了一次,當時我剛好在上課,沒有接電話,下課打過去她說自己已經在回家的車了。

我先是兩個周末回去一次,再後來變成了三個周末,最後變成了一個月。

但並不是每次回去都能看見餘舟舟,她總是很忙,自康南給她拍的照片被雜誌看中選用後,她便開始兼職,給一些青春雜誌當模特,周末時間大多去拍片,極少在家。偶爾回來也是不停地看手機,打電話,我們的聊天很少很少。

或許是因為我實在無趣,她的朋友不是那麽喜歡我,她很少邀請我去玩,隻在出去的時候問我:“你要不要吃什麽東西?”或者回來時給我帶幾本書。

隻是她出門,我再站在窗口往下望,沒有看到康南。

緊接著是寒假,我在同學陪伴下在學校附近的超市找了份兼職,是紅酒促銷,和姑姑姑父說了之後仍舊住在學校。

出事是在我上班後的第二個星期天,逛超市的人特別多,不知怎麽地就丟了一瓶酒,還是展示中最貴的一瓶,最後被經理下令按出廠價賠償。

父親過世母親再婚後我一直靠著親戚的接濟生活,到超市促銷一天也不過百來塊錢,哪裏賠得起幾千塊的紅酒。經理聲嚴色厲,我不知所措,不敢告知姑姑姑父,隻好打餘舟舟的電話,卻是關機。在瀕臨絕望間,我想到了康南。

康南來得很快,我紅著眼看著他和經曆交涉,平時那樣溫和的人竟然也會怒氣勃發:“這酒哪裏值這錢?你是看我妹妹年紀小就坑她吧?東西出前台怎麽沒有警報?你們安保係統有漏洞不去檢查,在這裏為難小姑娘?”

經理如臨大敵,最後連錢也不讓我賠,讓我結了工資走人。

彼時天色已晚,我拿著人生第一筆微薄的工資說清他吃飯。他笑著推拒:“哪能讓你請客。”

“如果不是你,我還要賠錢呢。”我執意,“我請你吃飯。”

他最終拗不過我,說好。

我們就在學校對麵的大排檔,陰暗狹隘,餐桌油膩,但勝在價格低廉,味道鮮美。我原本想去好一些的餐館,可康南卻往這裏一指:“這裏就很好。”

那時我並不知他和餘舟舟已經分了手,隻是席間他一個字也沒提她讓我覺得奇怪,可我也沒有多問。

直到下一周,我從寢室回去,在路口遇見餘舟舟和另外一個男孩,他們放肆地在街邊接吻,我才知道原來她已經和康南分了手,且已經分手了許久,後知後覺才想起那天和康南見麵他的落寞。

我問餘舟舟:“為什麽和康南分手?”

“我已經不喜歡他了,為什麽要和他在一起?”她回答得理所當然。

餘舟舟的新男友是個搞音樂的,她和朋友一起去酒吧玩認識的。我見過兩次,留了一頭及肩長發,從後麵望壓根分不清男女。我坐在**聽他和餘舟舟講電話,張口閉口都是粗話,與康南完全沒有可比性。

可餘舟舟卻是喜歡他。

雖然他看起來不怎麽喜歡餘舟舟。

他從未送過餘舟舟回家,和她說話總是愛理不理,偶爾還會鬧幾天失蹤。可就是這份神秘和漫不經心,對餘舟舟卻又致命的吸引。

我沒和她提過康南的事情,事實上,我們現在說話的機會很少很少,她大多時候都和那個男孩廝混在一起,跟著他在各個酒吧流竄,直到深夜或淩晨才歸家。

姑姑說了她許多次仍是無用,直到有一天姑父生了氣,將她關在了書房裏,第二天開門才發現她不知何時不見了蹤跡。

餘舟舟從前便性格乖戾,這一場轟烈的戀愛,更是讓她變得荒唐。

最後姑姑哭倒在我麵前:“鹿之,那是你姐姐,你肯定知道她在哪裏,她最疼你,你不能看著她這樣毀了。”

我怎麽可能知道她在哪裏,可是看著哭成淚人的姑姑,氣得捂著胸口直喘氣的姑父,我隻能出門。

她的朋友我一個都不認識,唯一認識的隻有康南。

我看著手機上他方正的名字,按下撥號鍵。

05.

康南果然帶著我找到了餘舟舟。

在狂魔亂舞的酒吧裏,她坐在最中央的位置,認真地看著台上唱歌的人,好像她不是在這個喧鬧的場合,而是在看一場深情的電影,聽一部感動的歌劇。

如果不是她手中還拿著酒,或許更有說服力。

我下意識看向康南,他麵色沉靜,看不清情緒。

餘舟舟被康南拉到了後巷,許是喝了酒,臉上酡紅一片,雙眼迷離。

我對她說:“姑姑姑父要你回去。”

“我為什麽要回去?”

“你這樣子不好。”

“哪裏不好?我和他在一起很開心,小鹿子,管好你自己好了,別管我。”

“他看起來並不是很喜歡你。”

“就算他不喜歡我,我也要和他在一起。你這麽小,根本不懂什麽是感情。隻有和他在一起,我才感覺自己是活著的,而非死氣沉沉。”

說完她轉身就走,看都沒看康南一眼。直到被他拽住才惡狠狠回頭,完全沒有從前的小鳥依人,眼中是滿滿的厭惡:“康南你他媽的別碰我,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你把小鹿子帶到這裏來的,我們都已經分手了,你還想怎麽樣!”

說完扯了扯衣衫,又折返酒吧。

康南一直沒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她走,我走近一看才發現他的拳頭緊握,臉上滿是憤怒。

“對不起。”我不知道自己為何道歉。

他嘲諷地笑了笑:“你說什麽對不起,這樣下去出事的是她。我不會再管她了。”他低聲地重複,“我不會再管了。”不知是在說服我,還是自己。

那之後,我沒再和康南聯係。

一是忙碌,我也沒有聯係他的理由,再者他是餘舟舟的前男友,和我毫無關係。

新學期很快就到了,除了上課我又開始兼職了,學校的勤工儉學,發傳單以及西餐廳的服務生,隻要有錢,我什麽都幹。我極少回去,因為一個餘舟舟已讓姑姑姑父焦頭爛額,我隻能拚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我與那個家的聯係,一點點地切斷,最後剩下幾件衣服和每月一通的電話。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見過餘舟舟,隻從姑姑的哭聲中得知,她現在也極少回家,電話也不接,偶爾回來便是要錢。

我倒是見過康南幾次,一次是在回校的班車,經過一個賣攝影器材的店,恰好看見他抿著唇的側臉。一次是受姑姑所托去學校找餘舟舟,她不在,最後遇到了康南,他遠遠地朝我笑,告訴我他要去上課。還有一次是在路上,我發傳單,他和朋友說笑著路過我身邊,我給了他一張,他說謝謝,沒有多看我一眼。

恍然間我一下子忘記說話,他便遠遠地路過了我。

他看起來挺好的,與從前沒有什麽不一樣。

我也越來越習慣的南方的生活,雖然我仍舊不喜歡這邊潮濕的天氣。

06.

得知餘舟舟出事,這個夏天的第一場台風堪堪過去。

我趕到醫院時,姑姑哭得撕心裂肺,姑父沉默地坐在醫院“禁止喧嘩”的牌子下抽煙,病房裏時不時傳來“乒乓咣鐺”的聲響,偶爾還有幾聲淒厲的尖叫。

甫一推開病房,一個熱水瓶突然在我腳下爆發,滾燙的熱水濺在我的小腿上。餘舟舟左臉貼著一塊巨大的紗布,打著石膏的腳高高地被吊起,身體仍在掙紮,雙手可及的東西都被她砸了個稀巴爛。

或許沒想到是我,她愣了一下:“你來幹什麽?”

“我來看你。”

“你來看我笑話吧!我現在有什麽好看的?我看到自己都覺得惡心!你滾啊,你給我滾。說著抓過病床邊果籃上的蘋果,狠狠朝我砸來。

我忙後退幾步,離開病房。

剛退出病房,後背卻撞上了一個熾熱的胸膛,我回過頭,看見康南冒著熱汗的臉:“她怎麽樣?”那句“我不會再管了”估計早被太陽蒸發。

餘舟舟是和新男友一起出事的,在前兩天的深夜。

她陪著他去參加演出,是在一個廢棄工地搭建起來的舞台,一群原創歌手和樂隊組成的狂歡會,她陪著男友上台演出,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中,兩米高的舞台塌了,餘舟舟摔下來時,一根鋼筋狠狠地刺破她臉上的皮膚,豁了一道十二公分的深深的口子,右腿也被砸傷,粉碎性骨折。

餘舟舟被送到醫院的時候滿臉鮮血,嚇壞了急診室的小護士。

自她入院迄今,那個叫阿西的男朋友始終沒有出現,電話不接,他租的房子也已經人去樓空。

而餘舟舟除了隻知道他的名字,不是本市人之外,別無所知。

我看著滿身粥水的康南,他無奈地對著我笑:“她不吃。”

自餘舟舟住院後,康南便一直在醫院裏,除了回去洗漱之外,基本都在這兒,即便餘舟舟每次見他不是不理不睬就是冷嘲熱諷。

而餘舟舟知道自己的臉上會有那道十二公分的疤痕且阿西消失了之後便開始鬧騰,先是砸東西,後來是拔掉針管想要逃離醫院,現在則是鬧絕食。

她已經整整三天沒有吃過一點東西,靠著營養液維持生命。即便她已經虛弱到沒有一點力氣,她仍舊緊緊閉著嘴,不肯接受我們喂的一點東西,無論是她的父母,我,或是康南。

而我們誰也沒想到,已經虛弱到幾近昏迷的人會趁著我們都不在病房的十來分鍾逃出了醫院,帶著臉上的紗布和石膏腳。

大半夜,我和康南穿越海城的大街小巷也沒有找到她。

最後我們去了海邊,就是我和餘舟舟唯一一次出去玩的那個海,康南看著空無一人的沙灘突然蹲下了身子。

“我喜歡她十年了,從她第一次去我家開始。她唱歌明明很難聽,吵得我連作業都寫不了,我還是每天盼著她來。”

“我們在一起將近五年,這五年裏,分分合合不下十次,每一次都是她說她喜歡上別人了,可是很快,她又回來找我了。”

“我總是對自己說,她是喜歡玩,玩夠了她就會回來。即便無數人在背後嘲笑我傻,我還是不想和她分開。”

“這一次我覺得她也會像以前一樣,可我終究是天真了。”

“我無數次想要放棄她,可是又無數次找到說服自己的理由。”

“那一天接到消息的時候,我心裏的慶幸多於難過,我當時想,這樣也挺好的,她毀了容,摔斷了腿,以後就不會再走了,會一直在我身邊。”

“我快要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

康南背對著我,有大顆的眼淚落在沙地上。

大片的悲傷從我的心底升騰而起,我用力地按住心髒的位置,卻無法抑製住那令人窒息的疼痛。

海蔚藍瑰麗,海浪呼嘯著朝我們襲來,像是在悲鳴。

不知是為康南,還是為我。

07.

我們沒有找到餘舟舟,倒是她被送回了醫院。

我們誰也沒想到她是去找那個叫阿西的男人,可惜他不在,最後餘舟舟耗盡體力,暈倒在了租屋門口,還是鄰居報了警叫了車才把她弄回醫院。

我在病床前守著她,第一次對她說了重話:“那個男人有什麽好,如果不是她你根本不會變成這樣,他竟然還丟下你走了。”

她身體虛弱,竟然還有力氣和我爭辯:“不是,如果不是他,我早就死了,從舞台摔下的時候,他還幫我擋住了坍塌的廣告牌。”

餘舟舟不理我,像是自言自語一樣:“他不是那樣的人,他不是。他就是脾氣不好,可他對我好,會把演出的錢給我買衣服,自己受了傷也不管一直抱著我上救護車,我還看見他哭了。”

“那他現在人呢?”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許久,才傳來一聲小聲的嗚咽。

這次回到醫院後,她乖得很,每天配合地吃飯吃藥和打針。

隻是半個月後醫生告訴我們,餘舟舟因為腳傷未愈就奔波跋涉,以後走路可能沒辦法像以前那樣了。

他話說得婉轉,可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以後餘舟舟不僅臉上會留下一道長疤,還會變成一個瘸子。

姑姑當場就暈倒在醫生的辦公室,我扶著她,看見姑父徒手捏碎了一隻圓珠筆,隻有康南,自始至終都是平靜的。

他的眼中,沒有波瀾,宛如平靜的海洋。

與他同意平靜的人是餘舟舟,原本我們還想瞞著她,卻沒想到她自己開了口:“不就是成了瘸子嗎?又不是得了什麽絕症,你們別哭喪著臉,好像我要死了一樣。”說完,在我們如臨大敵的麵色中她平靜地喝雞湯,喝了幾口開始咳嗽,因為半躺著,吐出來的東西噴了自己一臉。

我幫她擦臉才發現她哭了,眼淚無聲地流著,手緊緊的抓著被子,因為用力指關節突兀的蒼白。

“你別哭了,姐姐。我求你別哭了。”我手足無措地幫她擦眼淚,可是她越哭越凶,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直到我被康南狠狠地拉開。

他抱住了她:“無論你變成什麽模樣,我都愛你。”

這是長久以來,我唯一聽見康南對餘舟舟說的情話,簡單卻有力,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說來也怪,那個咬著牙痛苦得顫抖的人在他話音落地的那刻,終於嚎啕出聲。

我也跟著哭,一時間忘記走出病房。

康南與餘舟舟的感情並不順遂。

出院後的餘舟舟變得易怒也暴戾,她休了學,也不願回家,在外麵租了個房子,大部分時間都把自己關在那裏。為了照顧她,康南也幾乎沒怎麽回學校上課,大部分時間都和她在一起。

我還要上課,去的時間很短,餘舟舟也不怎麽見我。

後來我知道他休了學之後驚訝的不行:“你父母同意嗎?”

他又露出了那招牌性的淡漠的笑,沒回答。

其實不用問,我內心也清楚,他的父母當然不同意他與餘舟舟在一起,從前餘舟舟還在上學的時候他們便不喜歡她,更何況她現在變成了這副模樣。可康南執意與她一起,即便家裏斷了他的生活費威脅,他仍舊固執己見。

“那你靠什麽生活?”

他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相機:“我給雜誌拍照。”

“是啊,現在都是拍年輕貌美的小姑娘,我這張臉肯定是不能上鏡。”一個聲音突兀地傳來。

我回頭,看見餘舟舟陰陽怪氣地站在房門口,臉上的傷疤在陰影中若隱若現,沒把我嚇一跳。

不等康南開口解釋,餘舟舟冷哼了一聲,房門重重地被撞上。

“她現在性格變了很多。”康南說,臉上卻沒有半點嫌棄。

的確是這樣,從前她會親切地叫我小鹿子,現在留給我隻有冷漠的背影和那扇緊緊關閉的門。

我和餘舟舟的最後一次見麵仍是在那個租屋裏,我去看她,康南不在,她幫我開了門後便又回到房間。我坐了一會覺得無趣想告辭,她不知何時又站在了我身後,冷冷地笑:“王鹿之,你在想什麽,我都知道,你喜歡康南,對不對?”

她冰冷的眼神讓我落荒而逃,在那之後,我再沒去看過她。

康南給我打過兩個電話,我推脫學習忙還要兼職沒時間,幾次之後,他也就不再打來。

再後來,有一天他突然來我學校找我,說他要帶著餘舟舟去北方整容,再看看能不能治愈她微瘸的腿。

“你哪裏來的錢?”

“我從家裏要了一些,她父母給了一些,我也還有收入。”

他疲倦地朝我笑,眼睛下方是大片的青色,臉頰深深地往裏凹陷,我不知怎麽就想起了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

在風雨中,他舉著相機,深深地凝視著餘舟舟,帶著寵溺和縱容。

與往後的每一次,一模一樣。

我看著他的背影,想要喊他的名字,那兩個字在口中咀嚼了好久,終究是沒有喊出。

於是他便朝著我,越走越遠。

08.

時間就這樣飛快地過,一眨眼便是三年。

我已經從職校畢業,在一間廣告公司做文案,夜晚在咖啡店兼職服務生。

或許是因為年少便沒了家,我對故鄉的執念不深,這些年我一直留在南方,沒有回到北方的城市。

這些年,我仍舊保持每個月回家看姑姑和姑父。

關於餘舟舟和康南的消息,我隻能在他們口中得知。

餘舟舟臉上那道深疤花了七八萬才終於填平,看不出任何痕跡,可腿仍舊沒有治好,走路還是瘸。

康南帶著餘舟舟四處求醫,花了很多很多的錢,他也一直沒有固定的工資,靠著給雜誌拍照為生。

醫生說餘舟舟的腿一輩子都好不起來了,餘舟舟仍舊不想回來。

最後一次聽到他們的消息,是在一年前,又是一個台風天,姑父接到電話後狠狠將手機砸向電視,伴隨著爆破聲響,這個年過五旬的男人突然嚎哭了出聲。

“都是我的錯,我沒有教好孩子,讓她成了這樣的禍害。”

我猛然才發現,他的頭發不知何時有了大片的灰白,鬢角也染上了霜色。

我才知道,餘舟舟又一次離開了康南。

她在北京遇到了那個讓她受傷又偷偷離開的阿西,義無反顧跟著他走了。

中間有多少糾葛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餘舟舟又一次離開了康南。

此後,姑姑和姑父沒再提過餘舟舟。

當然,也沒再提過康南。

而今,距離我和康南的上一次見麵過了三年又十個月,他終於又站在了我麵前。

我不知道他從何處得知了我的電話號碼,我一句話也說不出,隻能深深地凝視著他,一動不動地望著,唯恐這是夢。

直到他伸出手在我麵前晃了晃:“小鹿,你還好嗎?”

他和從前看起來沒有什麽變化,隻是眉眼間的青澀完全褪去,在歲月的曆練中變得更加迷人。

我們一起去了那個海邊,一路上都是他在說話。

他說了他和餘舟舟後來的事情,沒有太多的描述,隻是雲淡風輕地帶過。

他說了餘舟舟和阿西的事,餘舟舟在北京遇到了不告而別的阿西,他當時離開是因為沒有勇氣承擔責任,才逃離。後來餘舟舟去了北京,他得知消息之後也跟到了那裏,餘舟舟整容的一半金額還是阿西偷偷給的康南。再後來,餘舟舟知道自己的腳永遠好不了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還是阿西才讓她走出陰影。

他說她和阿西結婚了,他還去參加他們的婚禮。隻是我的姑姑姑父還不肯原諒她,所以她不敢回來。

他說了自己的現狀,說在北京紮穩了腳跟,開了個攝影工作室,現在父母也到了那邊。

他說得輕描淡寫,我卻如同身臨其境。

他的付出,他的掙紮,他的痛苦,呼嘯著將我覆蓋。

最後他說:“我不想回到海城,我總覺得這是個傷心地。可我又覺得我應該回來,我總覺得我應該要來見你。所以我回來了,我和你姑姑要了你的電話號碼。”

我不敢用力呼吸,隻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

這一幕和這些年我做過無數次的夢一模一樣,我生怕是夢境,又希望這個夢再長久一些。

隻是,他最後說的話卻和夢中大相徑庭。

他說,小鹿,我要結婚了,和一個很喜歡我的女孩子。我說過你是我的妹妹,現在我要結婚了,不告訴你總是不行。

我猛地抬起頭,他深邃的眼眸中有淺淺的憂傷,像漫無邊際的海洋。

我渾身都是冷津津的汗,想擠出一個大方的笑,卻終是失敗。

我說我明天還要上班,我先走了。

說完也不等他回答,飛快地跑,沒有方向。

期初後麵還有腳步聲,他還在喊我,可我沒有回頭,飛快地用力地將他甩在身後。漸漸的,越來越近,我隻聽見自己的喘息和夜靜謐的呼吸。

身後空****的,除了孤獨的路燈,什麽也沒有。

從來就沒有。

海風呼呼地朝我臉上襲來,一片冰涼。

我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流了一臉的淚。

我無數次想把對你的喜歡說出口,可每一次都成了心底的秘密。

我無數次想要放棄你,可又無數次找到說服自己的理由。

每一次我都是站在你的背後,看著你的背影。

這一次,我終於可以不再看著你的背影,不再看著你遠遠地離我而去。

我終於走在了你的前方,可我走了那麽遠,仍舊走不到你的心裏。

就像這些年你去了那麽多的地方,見過那麽多不一樣的天空和海洋,你仍舊走不出餘舟舟留給你的記憶。

隻是我比你好。

我永遠不會對你說我愛你,這樣,你便永遠不會看見我的戀戀不忘,我的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