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愛你是寂靜的

這麽膽小懦弱的我,不值得你去擁有。

【南風起】

最後見到他是在五月的同學聚會,南風起。

他開了輛銀灰色的寶馬,帶了個漂亮的女孩,看起來年紀很小,笑容甜美。我們隔得很遠,幾十人的大包廂分不清誰與誰的聲音。我看見他始終牽著女孩的手,我看見他與從前那些並不熟悉的同學寒暄,我看見他與劉思君舉杯痛飲,我看見他大聲地笑。

酒過三巡,包廂裏臥倒了一片,我清醒地坐在人群中,聽見他慢慢朝我靠近,帶著濃烈的酒香和磅礴的熱氣,卻小心翼翼。

“南風,現在你後悔了嗎?”

我聽見他問我,很小聲,像是囈語,僅是這一句。

我依舊閉著眼。可惜他沒有聽清我淩亂的呼吸。可惜他沒有再追問下去。否則,他便可以如願聽見我的悲傷和眼淚。

可惜,這眼淚不是為我,而是為他。

【男孩與狗】

時隔多年,我仍記得那一天。。

那天半夜起了南風,醒來牆壁的海報脫落了一半,晾在陽台的校服也帶著潮濕的黏膩,所以我的心情不大好。

這樣的心情並不少見,當我媽逼著我學習的時候,當我又在樓道遇到教導主任,當我妄想像劉思君一樣將指甲都塗成大紅或黑色卻不敢付諸實踐時,我都不怎麽快樂。

劉思君則和我相反,即便她這次測驗成績一落千丈,幾秒鍾前數學老師還在批評她,她看起來還是那麽快樂,甚至偷偷背過身和我做鬼臉,我不堪其擾,抬起腳踹她的椅背,卻聽到老王頭用沙礫打磨過的沙啞嗓音在喊我的名字:“陸南風,別太得意,這次你拿了第一,下一次不一定是你。”

我覺得冤枉,卻無法辯駁,一個人討厭你,無論你做什麽都是錯的,就算我每次測驗都第一,就算我始終戰戰兢兢非常努力,老王頭仍舊對我不喜。至於劉思君,雖然她成績不好,整天和男同學在走廊裏打鬧,上課不認真聽講,背著老師張牙舞爪,偶爾還裝病不上課,但大半的科任的老師都喜歡她,相比勤勉卻愚笨的學生,不思進取卻聰明的還更能得到青睞。

不喜歡劉思君的老師有倆,一是教物理的高老師,二是教語文的張老師。前者有個追求劉思君半年,還不惜泄露期末考卷討好卻還被拒絕舉報的兒子,後者是我媽。

放學後劉思君在教室門口扯住了我,神秘兮兮讓我跟她走。我還在生她氣,卻敵不過她的臂力,被扯著出了校門,走了一條與回家背馳的路。

“喂,你看見那個男生了嗎?隔壁班,叫夏商周。”

那人低著頭,校服鬆鬆垮垮地套在身上,背了個斜跨的包,整個人散發著一股與這陰天格格不入的慵懶。劉思君抓著我的手,鮮紅色的蔻丹像鑲嵌在我的臂彎,她似乎是緊張的,又似乎有些興奮:“怎樣,陸南風,你說說話!”

我聳聳肩,不知道是不是要告訴她,其實我知道他比她還要早一些。

那時還是冬天,在補習班結束的周末下午,我依舊心情不好,因為一道做不出的數學題我對自己發了脾氣,踢踏踢踏踢著路邊的易拉罐,腳一用力,它劃出一道漂亮的拋物線。

這隻萬惡的易拉罐並沒有直接落地,而是砸到了一隻狗頭上。那是一隻巨大無比的狗,金色的,毛很長,站起來估計能到我肩膀,我辨認不出是什麽品種。我盯著它,它也在盯著我,齜著牙,低聲地咆哮。

我不動,它亦不動。

我天生是怕狗的,小時候因淘氣被咬過後見到這生物絕對繞道走。而今因一時的大意使自己陷入這無奈的境地,我在上前決戰或灰溜逃竄的選擇中矛盾不已時,一個聲音喝住了蠢蠢欲動的狗。

“小乖,過來。”

這麽可怕的龐然大物有著滑稽可笑的名字,我捏著手上的石塊,依舊維持備戰狀態。

男孩高瘦,皮膚白皙,明明是雙肩包卻單肩背著,手裏還拿著一條類似狗繩的東西,微微喘著氣:“它很乖,不咬人!”末了又補充,“如果不是你拿東西砸它,它不會對你凶。”

我知道自己臉紅了,或許是緊張,或許是因為別的。對方沒有給我說話的機會,帶著狗走了,留給我兩串淩亂的腳印。

我也不止一次聽過他的名字,有時是夜晚,有時在周末,我媽評卷子或批改作文會提到這個人,帶著遺憾和恨鐵不成鋼:“陸南風,你看看人家的字,看看你自己,一個女孩子把字寫得跟別大卡車碾過一般,好意思嗎你!”

我埋頭做試卷不應答,待她走開又去書桌上倒騰,姓名處“夏商周”三個字蒼勁有力,不潤不燥,相較之下,我要說自己學了好幾年書法,估計得貽笑大方。

瘦長的背影慢慢遠去,我沒有告訴劉思君,是她將我幫腦海中的那個人和名成功串聯。

原來他就是夏商周,大名鼎鼎的夏商周。

父親是有名的企業家,開雜貨店出身,彼時卻在市裏開了十來家大型連鎖超市。聽說他家有好幾個傭人,母親每天清晨用燕窩漱口,聽說他一件普通的襯衣足抵我們一年的學費。我聽說過許多他的事跡,想象過他的樣子,可能肥頭大耳,可能瘦如材骨,但麵容無一不是猥瑣醜陋,卻沒想到他會以這樣的方式撞進我眼中。

原來,他就是夏商周。

【喜歡】

劉思君喜歡夏商周。

於是每天課間的話題都變成了這個人,來來去去都是一些關於他的事。於是放學再也不能按時回家,要跟著他走很長一段路,再折返。好在他並不像這個年齡的男生喜歡籃球或足球,每天放學便背著書包回家,所以我隻需陪著劉思君猥瑣地跟蹤他走五分鍾的路,然後他會坐上路口等待他的黑色汽車。

她每天都在等待他回頭問一句:“你為什麽跟著我。”然後她便可以說出在內心埋藏了很久的答案。

可惜,他沒有。

他走路似乎喜歡低著頭,書包永遠不會好好地背著,路喜歡七彎八拐地走,像個小孩,偶爾還會踢落在腳邊的樹葉和石子。

劉思君焦灼而煩躁,連上我媽的語文課都敢給我傳來小紙條,上書問我要不要去表白。我沒有來得及回複,紙條已落入我媽手中。於是那個下午我被留了堂,也就是那個下午,劉思君攔住夏商周,霸氣十足地表了白。

我是在隔天的周六才知道,她最後的結局遺憾而慘淡,在她說了“喂,我喜歡你”之後,那人冷靜地看了她三秒,扭頭就走。

“喂,你什麽意思!”她惱怒地喊他,“我和你說話,你沒聽見嗎?”

“我聽見了,可關我什麽事!”他扯著嘴角,開了車門。

我第一次逃了補習班的課,被劉思君拉到了附近的小公園。她咬著唇,眼中有一層凝固的不甘:“他怎麽能那樣!怎麽能!陸南風,你說他怎麽能……”

我想,她或許要問的是,他怎麽能夠不喜歡她呢。

她是那麽漂亮的女孩,膚色白皙,笑起來嘴角還有兩個淺淺的梨渦。她的人緣好得爆棚,她的“哥們”遍布各個學校,高一班裏有個女孩和她鬧了矛盾,還沒說什麽已經有人主動為她出頭。她是那麽聰明,即便上課老開小差,成績在班裏仍舊遙遙領先。喜歡她的人那麽多,就連外校的男生都不止一次打聽她的名字。

如果說人生是一部電視劇,那麽劉思君一定是這部戲裏的女主角,可她相中的男主角卻對她說“關他什麽事”。

我咬著瓶裝可樂的吸管,無法給予她任何幫助。

此時我還有更值得擔心的事:逃了補習班,回家應該要死得難看。

我像活在一個粉筆圈裏。

要走多少步,要轉多少圈都是硬性規定,你不能多走一步或少轉一圈,否則便是犯規。更可笑的是,這些規定隻針對我一個,因為我是“老師的女兒”,應該“乖巧、聽話、學習好”,有成千上萬雙眼睛隨著我亦步亦趨。

英語補習班的老師是我媽從前的同事,那天我還未回去,電話已經打到家中。我媽張老師並沒有給我冷臉,隻是把我每天要背的單詞從三頁增加到四頁,扔下一句輕飄飄的:“現在已經是高二,如果你不上補習班,每天像劉思君那樣玩鬧還可以保持成績的話,我不會再逼著你去。”

我知道我不能,所以我隻能每天天不亮就起來背單詞,開夜車做習題,每天帶著濃重的黑眼圈去上課。

拙需靠勤來彌補,若連勤都不願,那你活該活在穀底。

【英雄救美】

表白事件已經是高一的最後幾天,很快便高二文理分班。

劉思君選擇了理科,恰好與夏商周分在同一班,而以我的智商隻能留在文科班。

分班後她的位置被一個戴眼鏡的男生占據,他喜歡抖腿,有時候上課也像帕金森一般隨著自己的頻率抖動,因為座椅連在一起,我被他震得幾乎沒怎麽辦法做筆記。每到這個時候,我便會懷念劉思君,懷念她時不時落在我桌上的長發。

隻是我們見麵的時間甚少,明明就隔著一堵牆,碰麵的機會卻少得可憐。偶爾下課在走廊上遇見她,她和她的新朋友一起,梨渦淺笑,大聲地喊我的名字:“陸南風!”然後,便各自進了教師。

在我們相處的最後幾天,她始終沒有和我提及夏商周,也沒再拉著我猥瑣地跟蹤。但我知道,這不代表她放棄。

這些事都是我從別人口中聽來的。

她和他總是前後腳進出校門,他放在課桌下的書都被她寫上自己的名字,每隔幾天她便會攔住他一次,認真又執著地表白一次。她轟烈而勇敢,可他回應的始終是驕傲和冷漠。她屢敗屢戰,鍥而不舍。

終於有一次,夏商周又在校門口被攔住,或許是因為有事,或許是因為心情不好,他推了她一把:“你到底煩不煩,難道就沒有別的事做嗎?”劉思君沒有站穩,被他這麽一推便跌坐在地,後來傳言說她哭了,但到底有沒有,我也不得而知。

我隻知道後來她的校外的朋友們聽說了這事,一個個都放出話說要為她教訓夏商周,讓他好看。

我便遇到過一次。

那天起了大霧,窗外的走動的人群就像浮沉在牛奶裏的麥片和穀粒。我因一道解不出的數學題在學校滯留,幾乎是最後一個離開學校,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突然就不想回家,於是選擇了另一個方向。可事情就是這麽巧,我便是在那個灰蒙蒙的傍晚遇到了夏商周,他不知怎麽一個人,被幾個穿著外校校服的男生堵在了行人冷清的街口。隔得太遠,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隻看見他們推搡著他,間或夾著幾聲笑,站在後麵的那兩個,手裏還拿了類似磚頭的東西。

夏商周微微側著臉,臉上沒什麽表情,在我看來,這更像是挑釁。

我不知道自己哪根筋出了問題,竟在路邊抓了一把沙,視死如歸般衝過去揚起手往那幾個人臉上撒。說來也奇,體育從未及格過的我竟能在那幾個男生反應過來前拉起夏商周跑掉,並將呱呱叫嚷的他們遠遠甩在身後。

他的手很涼,不知跑了很久,他突然放開我的手,微喘著氣停下來:“你幹嘛?”語氣帶著調侃和嘲諷。

“我……”

“你拉著我跑幹嘛!”他又一次質問,鼻翼的汗微微顫動,“你不是以為我被欺負,要救我吧?”

我在他的注視下突然底氣不足:“難道不是?”

“誰和你說的?是什麽讓你覺得我是弱者?我跆拳道黑帶四段,你覺得我會怕那幾個人嗎?我隻是想看看他們想幹什麽而已!”他的語氣裏有種淡淡的倨傲。

我並不知道黑帶四段是什麽等級,但聽起來挺了不起,像是我多管了閑事,猛然又發現自己手上的卷子丟了,上麵還有我的名字。

“他們會不會找我複仇?”我張皇失措看向他,他木著臉看我,突然就笑了出來,也沒再追究我多管閑事這事,末了裝作正經恐嚇我:“明天上學小心些!” 他笑起來挺好看的,眼睛眯成一條線。

我不知道他是否記得我,我曾差點和他的狗打架,又和劉思君跟蹤過他許多次。他沒有問我為什麽出現,為什麽做了件蠢事,隻是送了我回家,一路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告訴我那幾個人可能會在學校門口堵截我,對我滅口。

我向來膽小,害怕得好幾夜沒睡好覺,每天上學都東盼西顧,好在擔心的事終是沒發生,倒是聽說了,外校男生因為劉思君堵截了夏商周,還打傷了他的傳聞。再然後,他許多天沒去上課,再再然後,我又聽說劉思君不再對他糾纏了。

其實,那也就是短短幾天的事。

我在我媽口中已得知,夏商周沒上學的那幾天是得了重感冒,還感染了肺炎,並不是因為那個可笑的傳言。但是,大多數人還是相信了,比如劉思君。

我沒向她糾正,反正她也沒問我,不是嗎?

【墜落的星光】

交匯並不代表從此有了交集,更像是短暫的觸碰,再各自漸走漸遠。

在那之後,我依舊每天早睡晚起,把所有的時光都獻給了學習,我需要花很多的時間,做很多的試卷,上很多的補習班才能保住那個岌岌可危的第一名。聽說劉思君也開始把心思花在學習上,偶爾下課經過理科班會看到她坐在桌位上做卷子,手裏的鋼筆轉動著,迅速靈巧。再往後看,隔著三四張課桌,夏商周趴在桌上沉睡,微皺著眉,估計是有些吵。

我們沒再說過話。

有時候下課會在走廊遇到,有時候出操他就站在我斜對角的位置,有時候家裏的課桌會有他的卷子,依舊字跡雋永,成績糟糕得不忍直視。

隻是,我們沒再說過話。

周末的補習班下課我都會走回家,經過這個城市最繁華的別墅群,在街區裏胡亂穿行,偶爾也會遇到一兩隻張牙舞爪的狗,大多是有主人牽著,遠遠地朝我齜牙咧嘴,倒是沒再遇見那隻金色的龐然大物和它的主人。

我知道自己有些不對勁,心裏也攢動著幾縷不安分的苗子,可惜我媽管得緊,加上天生懦弱膽小,做過最叛逆的是便是在某個炎熱的夏夜,因為兩道經濟政治的主觀題做不好而勃然大怒,繼而撕了試卷,第二天還是灰溜溜地到學校和同學要了再複印。

也就是如此了。

時間之輪吱吱呀呀滾過,軋得高三學子苦不堪言。

事情就是發生在高考前的三個月,起初隻是偶然經過理科班不經意一望發現那個座位空了,再後來好幾天,那個座位該坐的人一直都沒有出現。學校稀稀落落有了關於夏商周的傳言,再後來,越演越烈,就連我媽在餐桌上也提及到了這事,因為電視上某個企業家破產跳樓。

據說那個企業家好賭,簽了上億的欠條後跳樓,資產被查封變賣,別墅也易了主,可憐他的老婆孩子一夜間從人上人墮落至社會最底層。

“那個可憐的孩子就在我班上!”她鮮少和我說這些八卦,倒是對著我爸連連歎了好幾口起,“夏商周不知道還能上學,家裏出了這樣的事……”

我夾起的紅燒肉突然落在湯碗裏,湯汁濺在餐桌上。

“陸南風,你看看你……”

“媽,你說那個企業家的兒子叫什麽?”

她成功被我我轉移了注意力:“哦,你說夏商周,就是七班的那個夏商周,我還拿過他的字給你看,記得嗎……”

我盯著桌上的小圓點,食不下咽。

就在當天夜裏,我在睡夢中被嚇醒,也不知道夢見什麽,醒來時一身的冷汗,清醒地在**坐了一整夜。

【那是你啊】

我清晨六點便出了門,坐了車去城南,獨自在別墅群走了兩個小時才找到那座被貼了封條的洋樓。我兀自張望了許久,喊了兩聲夏商周,沒有得到應答後在那裏站了許久,直到有人覺得我形跡可疑報了警。

“我不是小偷,不是壞人,你看我身上還穿著校服呢?”

“我是準備去上課的,我沒有逃課,我來找我同學,可他好像搬家了。”

“我會回去,你們不要送我回去,我會自己回去的!”

“我沒有做壞事,我來找我同學,可他不知道去了哪裏……”

我慌亂地解釋,原本還抓著我手的警察突然就鬆開了,比我還要緊張:“誒,你別哭了,我們不會把你抓走的,別怕……”

我伸手擦了一把臉,卻摸到一手的眼淚。

那天是我人生中第二次逃課,回到家我媽已經在等著我,看到我哭紅的眼眶破天荒地沒有說什麽,隻是讓我去休息,說要是不想去上課就明天再去。但我當天下午還是回了學校,一下課便在走廊裏晃**,那個位置還是空的,課桌上的課本壘得高高的。

我的成績突然開始下降,在這最緊要的關頭。

我依舊每天晚睡早起,做一大本的習題,就連背誦的單詞數都是固定,可成績卻一點點地下降。我媽急得上火,卻不敢逼迫得太緊,隻敢每天趁著我學習偷偷從門的間隙裏窺探,我清楚得很,卻沒有點破。她甚至開口說要停掉我的補習班,這是我從前的日夜期盼,可我拒絕了她。還主動提出夜晚多加一堂代數。

我便是在一個月後的夜裏遇到夏商周。

那是五月的晚上,南風夾雜著黏膩,我下課後在路邊的某個便利店買了瓶水,出來的時候我看見了他。他穿了條黑色的運動褲,藍色的翻領T恤,瘦了很多,站在一輛小貨車後幫忙卸貨。我站在玻璃門旁,他側著身從我身邊走過,沒有看見我。

我想喊他的名字,可那三個字到了嘴邊,卻化成無盡的幹渴,我揚起頭喝了一整瓶水,再抬起頭,他已經不見了。

後來我每一天都會經過好幾次那家便利店,即便要繞很遠的路,可我沒再見過夏商周。

一次都沒有。

【勇敢的不是我】

我是在高考前的第二個夜接到劉思君的電話,那時已經是夜裏十一點。

我出門是偷偷的,僅關門這個動作便耗去我整整一分鍾。

劉思君在城南那邊等我,我趕到時她正倚在電線杆上,而她的腳下堆著一大團黑影,還會動,我僅看了一眼,便驚訝得說不出話。

“你別問我為什麽會和他在一起,什麽都別問,你現在隻負責幫我把他送回家,然後幫他醒醒酒。”她看我,故作輕鬆,“他住在文詞西路13號樓1樓B座,你也別問我怎麽知道,陸南風,我們是朋友,你不會讓我太難堪吧!”

我張了張口,最終還是問出心裏所想:“你為什麽不自己送他回去?”

“我怕他醒來時看見我會發火,我怕他會像上次一樣說我煩,讓我滾,我很害怕看到你懂嗎?陸南風,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我也這樣覺得,可我就是這麽可笑卑微,我隻有你一個朋友,所以,你要幫我!”她說得理直氣壯,可我知道,她是虛的,眼眶也紅了,如果我再盯著她的眼睛看,她肯定會哭出來。所以我移開了臉,蹲下身扶起了夏商周。

他像從酒缸裏爬出來的,整個人散發著濃烈要將人溺斃的酒氣,我艱難地攙扶著他,逶迤前行,一路上他都嘟嘟囔囔地說話。而劉思君跟在我們身後,並不遠,可當我走到文詞西路口再回來卻看不見她的身影了。

我扶著夏商周站在陰暗的老樓門口喊門,門的間隙透出燈光,可始終沒人來開門,倒是喊出兩個張望的鄰居,還把夏商周喊醒了。他依舊掛在我的手上,斜著頭看我,目光不甚清明,過了許久才辨認出我是誰,而是始終沒想到,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陸、陸南風?”

“是,是我,你醒了啊,你家是不是沒人在?”

他似乎冷笑了一聲,搖搖晃晃地掙開我:“我媽在,可她不會來開門的,不會的……”

“你喝醉了!”

“我沒有。我知道,你是張老師的女兒,六班的女狀元!”他又笑了一下,可眼睛卻如一潭死水,“你怎麽這麽晚還在外麵,謝謝你送我回來,回去吧,不是要高考了嗎?”

我在這一刻竟然沒有勇氣坦陳做出這一切的人不是我。

他見我不動,竟推了我一把:“你走啊,走!”

我有許多的問題,有許多的想說,可我知道不適合,最終還是順著他的意離開。大概走了十來米遠,我聽見他在叫我,回過頭,他依舊站在沒有開燈的樓道口,看不清表情。

“高考加油!”他說。

我愣了一下,想要說好,可那個字噙在喉嚨,許久都沒有擠出。

或許是因為那句話,或許因為別的,總之那場高考我算是發揮超常,甚至比三個月前狀態還要好些。

考完最後一科離開考場,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夏商周,他不像來考試的樣子,站在人群中遠遠地望著我。我本想朝他走,卻被我媽拉上了我爸的車,他在後視鏡裏慢慢變小,似乎一直在看向我的方向。

高考結束後我去找他幾次,喊門皆是得不到應答,唯一的一次是一個微弱膽怯的女聲,告訴我夏商周不在,他去上班了,我隻能留下自己的手機號碼,從門縫裏塞進去。

可惜,手機始終沒有響起。我幾乎要懷疑他沒有看到那張紙條,我想再去放一次,卻想他要是看過了,豈不是自取其辱,索性作罷。

我終是考到一所不錯的大學,在鄰省省會,而劉思君聽說考得不錯,卻滯留在本市一所二流大學,大家都不解,可我隱約知道為什麽。

在我去大學報道的那一天晚上,我在火車上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電話剛響起,我便知道是誰,因為除了父母,隻有他一人知道我的手機號碼。

我們沒有說什麽話,電話響起後他聽到喧鬧的聲響問我在哪裏,我回答在火車上,要去大學報道後他便開始沉默,過了許久才說了句一路順風。

待我反應過來,他已經掛了電話。

我沒有保存他的手機號碼,因為我已經將它背誦出來。

【在一起】

大學生活並不是想象中那般有趣,且我不適應當地的天氣,臉上起了一大片疹子。

夏商周來到這個城市的時候,恰好是我這一生最難看的一刻,可我終究還是赴約,十月天穿了件高領毛衣,惹得路人頻頻回顧。

他還是那副老樣子,看起來又瘦了,也黑了,沒有以前那般好看,可我還是忍不住呼吸一窒,說話也顛三倒四,隻是一直低著頭,唯恐他看太清我的樣子。他說他現在跟著一個親戚工作,是跟車的工作,剛好送貨到這個城市便來看看我。我們在校門口的小館子吃了飯,是他買的單,看到他掏出錢包的那一刻,我抽出了在包裏摸索的手,我不能讓他難堪。吃完飯他送我回校,最後,他終於說出了來時的目的。

“你在我身上放了五千塊,我原本是想在高考結束那天還你的。”我驚訝地抬頭,他沒有看我,微微抿了一下唇,“可你那天走得太快,當天晚上,又有人去家裏要債,五千塊雖然不多,可也能讓我媽少受驚幾天,所以我……”

“我,不是……”

他打斷我:“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我知道你什麽意思,你不用解釋的。我很感激,真的,陸南風,我是感激你的。”

他終於轉頭看我,眼裏一片澄澈,倒映出一臉紅疹狼狽而慌亂的我。

他說:“我知道你去找我,我好幾次都想打你的電話,可我不知道和你怎麽說。”

他說:“你知道,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

他說:“在這之前,我經過三次你的學校,可我沒有給你打電話。”

他說:“我來的時候,在路上看到一個側臉有些像你的女孩,所以,我就想,如果你接電話,我就把話告訴你。”

他說:“我以為自己會一輩子活在這漫無邊際的黑暗裏,可是你讓我看見了光。”

他眼睛微微上揚,像是在笑。

他才是我大學生活裏的光。

夏商周每個月都會來這個城市一趟,然後順帶來看我,有時給我帶些家鄉的小食,有時陪我吃個飯,有時時間緊促也就見我一麵,再匆匆地離去。有時候,我也會偷偷回家,沒有告訴父母,坐幾個小時的車去和他說幾句話,再火急火燎趕回程的火車。

我從未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天。

他對我笑,他會提醒我天冷加衣,他會提醒我明天是雷雨天氣,他會在我開夜車的深夜打來電話,漫不經心地陪我聊幾句,然後有些尷尬地笑,在掛電話之前突然說句“我好像有點想你”。

寢室裏的女孩都問我是不是戀愛,我假裝不經意地提起,他卻一本正經:“我七號會過去,到時候請她們吃飯。”我們誰也沒有說過在一起,這種心照不宣的甜蜜,唯獨自己能夠體會。

我們很窮。我爸媽從來不給我多餘的零花,而他的工資有大半會落入別人手中。我們見麵從不逛街看電影去遊樂場花銷,吃飯亦是路邊的蒼蠅小館。他從未給我送過禮物,我喜歡的他從來不問卻都能記住。

我們見麵的時間很少,也就每個月一兩麵,真正在一起的也就是大三那個暑假,他從家鄉來到這個城市,告訴我以後將會在這裏工作,依舊是早出晚歸辛苦的跟車,可我卻開心得好幾晚沒有睡好覺,直到他真正抵達。

他住在離我學校三十公裏遠的租屋,沒有直達的公車,來回將近三個小時。開始那幾天,我每天會都坐三個小時公車,將自己從超市采購來的日用一點點搬移到他那簡陋的宿舍,就連那張一坐上去就吱吱作響的木板床也被我貼上花哨的貼紙。

他就站在旁邊看著我,輕輕地笑。

那一刻我幾乎以為我們會這樣長久地在一起,貧窮而快樂地活著。

當然,那隻是我以為。

【總有一場空歡喜】

大二學期末的聖誕節,夏商周請了寢室裏的女孩吃飯,就在學校東門的小飯館。

“喲,陸南風,你男朋友可真帥!”苗苗率先開口。

“藏著掖著可不是什麽好行為,怎麽現在才帶出來給我們看?”繼而是小媚,說著嘖嘖了兩聲。

“你還有沒有兄弟,或者堂兄弟,我還單身!”劉淑最是直接,目光灼灼地盯著夏商周,直到他紅了臉。

他坐在我的身邊,依舊不善言辭,幾句玩笑便讓他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像個初中生,與大學城裏能言善辯的男生天差地別。末了,他發現自己實在鬥不過三個姑娘,隻能低著頭,一股腦地給我夾菜,卻引來更強烈的攻擊。

北風獵獵的冬夜,他喝了一小杯啤酒,臉微紅,卻堅持著送我們到寢室樓下。我在幾個女孩的豔羨中獲得了巨大的滿足感。

“陸南風,這麽好的男人,你可要抓緊了,別讓他跑了!”小媚走在我左邊,朝身後努努嘴,夏商周站在路燈下,影子挺拔,像一棵青鬆,“你看看,多少人在看著哪,好好把握住啊!”

或許是這句話,好幾個夜晚我輾轉反側,半夜裹在被子裏給他打電話。

“你會離開我嗎?”

“怎麽這麽問?”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是被我吵醒,卻依舊溫柔。

“你告訴我!”

“我不會!”

“那我也不會!”我信誓旦旦地重複,“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即便是來年暑假,在夏商周送我回家唄我媽抓包,我仍舊昂著頭,重複著這句話。

其實她早發現我戀愛了的蛛絲馬跡,隻是一直沒有捅破。駐守在家中陽台,看見我們手牽著手回家,直接衝下去抓住我的手往樓上拉,留下不知所措的夏商周。“你不能和他在一起。”

“不是我勢利,而是他不可能給你幸福!”

“你不知道他家裏的事,他爸欠人的錢你媽我教一輩子的書都還不完!”

“陸南風,他沒有告訴你他媽媽又精神這事吧!她被追債的人嚇破了膽!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你以為愛情就是全部嗎?你確定熱戀之後你還能和他同甘共苦吃一輩子的苦頭嗎?我這是為你們好,陸南風,你要清醒一點!”

我看著她,一言不發。第二天便收拾了東西回學校,與她進行頑強的抗爭。我以為這會是漫長的拉鋸戰,我媽風行雷厲,直接出招燒了敵軍的糧草,斷了我的生活費。

【再見】

夜深了。

走出洗手間時,劉思君在等我。

她喝了許多酒,搖搖晃晃朝我走來,妝容糊成一片:“陸南風,走,我帶你回包廂。嗬嗬,以前你媽老不喜歡我和你來玩,看,現在你喝醉了還不是要我送回去!”

“我沒喝醉。”我說。

“你一定喝醉了,否則你怎麽能眼睜睜看著夏商周牽著別的女孩。像我,我就不能,我都忍了好久才忍住不去拆開他們牽著的手。”她靠在我的肩膀,聲音很小很小,“那件事,我早就告訴了夏商周。你猜他怎麽說,他說沒關係,因為他已經愛上你了。”

“對不起。”她說,“對不起,陸南風,我沒想到你會因為我一句話而和他分手。”

“這本就不是你的錯。”

那時張老師斷了我的生活費,我便出去打工。起初是家教,後來為了交學費,一人打了好幾份的工,每天就睡四個小時的覺便是為了向我媽證明,我可以和夏商周在一起,我一點都不怕吃苦。

當時真的辛苦,可我一點都沒想過放棄。

可是,劉思君的出現就像一顆炸彈,炸醒了我。

她不知從哪得知我和夏商周在一起的消息,突然出現在我的學校,將我堵截在教室門口。她問我,陸南風,如果夏商周知道當時把喝醉酒的他從垃圾堆裏刨出來的人是我,那五千塊也是我費盡心思才存下來的,現在和他在一起的人會不會是我?她的語氣裏帶著不甘與悲傷,就像看中的商店的玩偶,旁邊卻突然有人猝不及防地搶先買單。

我不敢看她的眼,我不敢。

那夜之後,我開始失眠。

我不停地想著她說過的話,一次又一次。

當初的歡喜來得太過突然,我隱瞞了真相,得到了夏商周。可劉思君的話讓我不能陷入一個死循環,我不停地問自己,他喜歡的人到底是我,還是那時做了那些事的人,要是當時劉思君沒有給我電話,現在他們也會在一起嗎。我卻不敢去問夏商周,如果事情的真相是這樣,你還會和我在一起嗎?

我不敢,我是多麽膽小懦弱的人,你們是知道的。

所以,我和他分手,即便留下勢利虛榮的印象,也不願毀滅自己在他心中最初的模樣。

即便讓他傷心難過和絕望,我也不願聽見他說從未愛過我。

在他開口之前,我要先離開。

分手那天又一次起了大霧。

他回來時鬢角微濕,鼻翼也縈了水汽,見到我站在玄關,愣了一下,又笑了:“你怎麽來了,今天不是周末呀!”

“我們分手吧!”

他似乎沒想到,很快調整好僵硬的表情:“你怎麽了?是不是等我太久?餓了嗎?我去給你煮麵吃。”

“我們分手吧,夏商周,我要和你分手!”

“……為什麽?”

“因為你沒錢,你窮,我和你在一起很辛苦,我受夠了這樣的日子你知道嗎?別的女生談戀愛多幸福,而我和你在一起,你給過我什麽!我真的受夠了,受夠了看中一個包包都買不起的日子,受夠了每天去打工,受夠了,我受夠了……”我像瘋子一樣地嚷嚷,眼淚卻不停地掉,他不知所措地看著我,眼睛宛如風暴肆虐的海洋。

我可以接受他恨我,但我不能接受他從未愛過我。

我不能。

【五月南風興】

“陸南風,現在你後悔了嗎?”

“你後悔當時離開我了嗎?”

“我那時候多可憐,我都跪下來求你了,可你怎麽能那麽狠心呢?你知道我有多難過不?比我知道我爸跳樓留下大筆的債務給我背還要痛苦!”

“現在,你睜開眼看我,我要你看我,我知道你聽得到。你睜開眼看我,我已經很有錢了,有很多很多的錢。隻要你求我,求我,我就讓你回來。”

他的聲音不高,幾乎是從喉嚨裏擠出。

酒氣噴灑在我的脖頸,恍惚間我似乎回到十八歲,他靠在我的肩上,依附著我歪歪斜斜走在路燈下,小聲地乞求著:“爸爸,你不要死,我會賺很多的錢為你還債,你不要死……”

我不敢睜開眼,唯恐看見他滿臉的淚。

我不敢睜開眼,唯恐他看見我眼淚的後悔、悲傷和懦怯。

我不敢。

給你希望的是我,推你入懸崖的是我。

愛你的是我,放棄你的也是我。

這麽膽小懦弱的我,已不值得你再去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