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失眠者聯盟
[0]
你所渴望的,我並沒有。
我想給予的,你不需要。
[1]
你睡得好嗎?
你知道失眠的感覺嗎?
失眠並不是普通的睡不著。
你躺在**,整個人昏昏沉沉的,腦袋像被幾十輛重型大卡“突突突”碾過,疼得讓你恨不得將自己人道毀滅。更可怕的是,所有的聲音和情緒都會在這一瞬間被放大,腦袋“嗡嗡嗡”的響聲比全世界所有的聲響加起來更喧嘩,一點兒風吹草動都能讓你崩潰,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這就是失眠。
它已經困擾了我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像一頭潛伏在黑暗中的獸,一到夜裏,便出來猖狂地活動。
失眠的人多數脾氣暴躁,特別是在繁忙的工作階段,僅有的幾個小時睡眠時間都被我耗費在輾轉反側裏,最後幹脆不睡了,從**坐起,出門溜達。
在影視城裏,深夜與白天並無區別,到處都是人與機器,偶爾還能撞見幾隻盤旋在半空的航拍器,燈光明亮,人聲鼎沸,宛如菜市場一般。離開休息室後,我零星的睡意更是無處躲藏,而你們猜我看見了什麽?而就在片場被用來當做道具的草垛上,我看見了陳非非,她裹著一張不知道是床單還是披肩的東西,躺在髒兮兮的草垛上熟睡,巨大的日光燈盛開在她的頭上,她仍舊兀自酣睡。
這讓我挺不舒服,於是,我走過去,狠狠地踢了一腳草垛。
草垛都是臨時搭建,隨便擺放,我這麽一踢,她整個人自上而下滾落,可怕的是,她翻了身,繼續睡。
我知道自己心態挺不好,可仍舊又一次伸出腳,朝她屁股狠狠一踢。這下她醒了,卻忽然從地上竄起來,眼睛還是閉著,對著草垛小聲地道歉:“導演,再給我一次機會,這次我會摔得用力一點。”
聽到我的悶笑聲,她猛地回頭,看了我許久,大概才分得清夢境與現實。她問我,“你打我了嗎?”
我怎麽可能承認:“說什麽呢,是你自己做夢從草垛上摔下來。”
陳非非不疑有他:“是這樣啊,還好是夢。”她拍了拍身上的土,又將草垛理好,坐了上去,表情有些呆滯:“我夢見昨天那場戲,我摔了一遍導演不滿意,讓我又摔了好幾遍,怪不得有些疼,原來是摔下來了。”
我睡不著,更不想知道她做了什麽夢,覺得她大庭廣眾睡得這麽香對我簡直是挑釁:“你就不能回去睡,在這裏睡著多難看!”
好一會兒,陳非非也沒回答我,我湊近一看才發現,這貨竟然又睡著了。
所以,我討厭陳非非不無道理。
[2]
我是個小編劇。
在這個寫書比看書的多,拍電影比看電影的多的年代,一個小編劇的地位實則不高。混了好幾年,也寫了幾個劇本,要麽是上映時連名字都沒有,要麽是直接被擱置,沒有拍攝的機會。好不容易有個本子被製片人和導演看上,卻被告知曆史正劇不如宮廷戲有賣點,讓我修改本子,改成宮鬥大戲。
我當然不樂意,但也明白錯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在這個圈子裏像我這樣的編劇一抓一大把,不好好把握這次機會,可能就永遠沒有機會了。可我一個大男人,官鬥劇實在不是我的強項,比起男人們的陰謀,女人的勾心鬥角更難以揣摩。
於是我的失眠症更加嚴重了。
陳非非是個群演,更確切地來說,是個群演兼武替。
在影視城裏,像她這個年紀的如花似玉的女孩一抓一大把,要上位的方法也有成千上百個名頭,唯獨她選擇了最笨拙的一種:每日起早貪黑蹲守在影視城,等待著有沒有機會補漏,有什麽髒的累的難演的沒人要的角色,她總是衝在最前頭。
我們這部劇是六十集的宮廷大劇,其中不乏女主角被扇巴掌被推下樓梯的戲碼,已是一線女星的女主角秦莎有自己的專用替身,無奈女孩子終究是愛惜自己,摔了好幾次,打了好幾次都太假NG,就在眾人都一籌莫展的時候,有個清脆的聲音說:“導演能不能讓我試試。”
那便是我第一次看見陳非非。
她瘦瘦的,聲音卻中氣十足,導演見此也隻能死馬當活馬醫。換了衣衫,男二開始扇女主巴掌,我聽見陳非非小聲道:“你用力一點,不要客氣,這樣才逼真。”
一個巴掌,外加拳打腳踢,陳非非滾落樓梯,這邊導演激動得站起身子:“對,就是這樣。”
我看著陳非非躺在地上好一會兒,直到導演喊了“卡”才敬業地爬起,額頭磕破了一點,褲腿也蹭破,似乎感覺到我在看她,遠遠朝我擠出一個笑,隨即有鼻血順著她的鼻腔湧出。
大約是那之後,陳非非就成了我們劇組的專用替身,隻要有女性挨打或意外受傷的戲碼,導演一定會欽點:“讓陳非非來。”
而後我發現,不僅在我們劇組,她幾乎承包了好幾個劇組類似的角色,大多時候她的出現,都是帶著一點狼狽,不是輕微的擦傷,便是灰頭土臉。
但讓我真正佩服她並不在於她的不要命的敬業,而是她的睡眠,無論是什麽地點,無論是什麽時間,隻要導演一聲“卡”,陳非非便兀自離席,臉上的傷沒沒有處理,戲服也灰撲撲套上身上,她便找了個角落睡覺,或躺著或坐著,有時甚至是站著,她都睡著了。
我失眠已有許多年,自跟著劇組每天改劇本後壓力暴增,最嚴重是連續三天三夜沒睡覺,站著都打飄,可閉上眼,仍舊失眠。
對陳非非隨時隨地睡覺的功能,我已然不是羨慕,是嫉妒和恨。
設想一下,你好幾日沒睡個好覺,走到哪卻都看到一個熟睡的人,不僅如此,有時她還會發出鼾聲,此起彼伏,像是一聲聲的嘲笑。
[3]
這一次,我的失眠持續得有些長。
進劇組整整兩個月,每日都在修改劇本,隨導演心情而改動,好幾次我都想將劇本甩在他的臉上,吼一聲:“這可是驃騎大將軍,怎麽可能因為女人而叛國,還是別人的女人。”可看著導演那雙充滿少女情懷的綠豆眼,我重重地用筆在本子上畫了兩個叉。
我的失眠症便日益加深。
有個中午,拍攝暫停,大家領了便當在吃飯,我見陳非非獨自一人,便拿著便當坐到她身邊。她吃飯的速度很慢,一口一口,像小貓一樣。
我正想著要如何打開話匣,她忽然道:“章編劇,你可以給蘇婉婉加場戲不?就是她與晉王的衝突,我覺得可以多一點,晉王甚至不惜對她動手,這樣矛盾才夠深刻,夠虐。”
見我一臉震驚,她認真地解釋:“我可不是有什麽私心。我覺得你的劇本寫得挺好的,君臣謀略寫得入木三分,兒女情長倒是差了一些。你不知道,現在的女孩都喜歡虐,愛得越深,虐得越狠,相信我,沒有錯。”
我覺得她說的不無道理,當下便決定請她吃飯,順便討教一下睡得好的偏方。
影視基地外都是一溜煙的星級酒店,要麽就是坑死遊客的餐館,陳非非帶著我左拐右拐,最後進了一家藏匿在各大酒店夾縫中的小館子,其貌不揚,生意卻不錯,她熟門熟路地往裏鑽,找到靠近窗邊的座位,開始點菜。
林林總總點了好幾個菜,最後要了米飯和啤酒,我原想著可能吃不完,卻也沒開口阻止,到最後卻發現,大半的菜,都給陳非非吃了。她看起來瘦,卻是能吃得很,我停下筷子許久,她還在清盤,末了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被我嚇到了,我是比較能吃。”
“沒有沒有,能吃是福。”
吃完飯,我有些撐,陳非非卻是意猶未盡的模樣。晚上還有兩場戲,我們沿著馬路散步回片場,我正想向她討教酣睡偏方,結果隻是等紅燈的間隙,我一回頭,她便靠著電線杆睡著了。
可真是個豬。
我一路將她拖回片場,她仍是迷迷糊糊,像醉酒一般。神奇的是,當導演一聲“卡”原本還睡得正濃的人忽然站了起來,張口就是:“是不是到我的戲了?”左右張望見我隻有無語地凝視她,她終於回到現實中,微微羞惱:“吃飽了,是容易犯困。”
她吃好睡好,我忽然覺得自己失眠這件事有些羞恥。
大概是在這之後,我與陳非非的關係逐漸好轉。每每見到我,她都會大聲與我打招呼,起初叫我“章編劇”後來發展到許多群演一個個來和我套近乎後她便喊我章回,她的聲音大而清脆,甫一出聲整個片場都聽見,我還在躲著導演,這下好了,他一眼便望見角落裏的我。
陳非非總是很忙,不是在這個劇組當群演,便是流竄到那個劇組,偶爾深夜我改稿會發一些情感問題向她求助,她多會回複,但往往問到重點,微信就沒有了回音。
我知道,她一定又是睡著了。
[4]
後來我又請陳非非吃飯。
那時我們的戲已拍了一半,男女主角衝突戲碼很少,陳非非隻有偶爾客串一下屍體或是斟茶倒水的宮人,有時好幾天,我也不曾見到她。後來問與她關係尚好的群眾演員,才知道她去了另一個劇組,是武打劇,她摔得逼真,所以頗得導演喜愛,給了一個女N號給她演,雖然隻有幾場戲,但比起群演和替身,終歸是個有名有姓的角色。
整整一周,我沒不曾見到陳非非,便發微信約她吃飯,這一次,她回得倒是快,就約在我們第一次吃飯那家小飯館。
那天我等了許久,直到暮色降臨,她才姍姍來遲。
進門時她背著光,我並未看清她的模樣,直到她在我麵前坐下,揭下口罩,我嚇了一跳,發現她整個臉頰是腫的,像是被家暴過,偏生她還對我裂開嘴笑,看起來更加驚悚。
“你這是怎麽了?被誰打了?”
或許是我的語氣算不上好,她摸摸自己的臉,有點討好的意味:“沒事啦,拍戲拍戲,意外摔的。”
“這不是意外吧,巴掌印是怎麽摔出來的?”
見我咄咄逼人,陳非非終於承認,她接的那部劇裏有一場被女二扇巴掌的戲碼,連續扇二十幾個巴掌,原本是借位,但導演覺得不夠逼真,她又不是什麽大牌演員,便說真刀實槍上站,女二原先還有猶豫,但拍了幾場導演都不滿意,最後她咬咬牙說:“來吧,用力一點,不然我還受更多苦。”一場戲下來,她的臉已腫成了豬頭。
我說不出自己內心的憤怒從何而來,一衝動,便脫口而出:“別拍了。後麵的劇本我看看能不能給你加個角色,導演也蠻喜歡你,應該沒有問題的。”
原本我以為陳非非會興高采烈地答應,但她沒有,猶豫道:“還是不要了,我挺喜歡這部戲了。”
或許是她的拒絕,或許是別的因素,總之我們這頓飯吃得並不愉快,雙方幾乎都是在沉默。我本就不善於聊天,性格活潑的陳非非這一天卻顯得有些疲倦,一直埋頭吃飯。買單後,我去了個洗手間,回來發現陳非非又睡著了,趴在油膩膩的桌子上睡得正香,臉頰有些腫,像個熱騰騰的包子。
這個角度看過去,腫得有些可愛,我竟不舍得一下叫醒她。
但她還是醒了。
飯館裏的桌椅聲,吆喝聲和勸酒聲都沒將她吵醒,她像是被時間叫醒的,她迷迷糊糊看了一眼時間,笑著問我:“你怎麽沒有叫醒我呀?都八點了,我還有一場戲。”
“你的臉這樣還拍什麽戲?”
陳非非一邊戴口罩,一邊齜牙咧嘴:“哈哈哈,戲裏傷也沒有恢複呀,這樣剛好,不用化特效裝。”
回去的路上,陳非非走在前麵,天氣已經有些冷,她邊走路邊搓著手,時不時回頭來問我:“章回,你的劇本寫得怎樣了?快完成了吧?我告訴你,你要寫感情戲多來問我呀,你一個糙漢子感情肯定沒我細膩。以後等你我都紅了,你要寫一個以我為原型的本子哦,我去演女主角,片酬肯定不多收。”
她似乎想到了什麽美好的事,“咯咯咯”地笑開了。
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在這個夜晚悄然來臨,有一朵落在了陳非非的睫毛上,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它卻驟然掉落。
[5]
天氣越來越冷,我們古裝宮廷劇《後宮迷亂》也進入了拍攝的尾聲。
劇本已基本完成,我也不用每日跟組拍攝,隻偶爾有分鏡頭需要修改會到場協商,但我仍舊時不時去片場,除去我關心自己的作品以及我進入瓶頸期寫不出東西外,我承認,我是有一些想念陳非非。
隻是,我已許久沒見到她。
偶爾我會給她發微信,隻是她似乎忙,回得總是慢,多是我發過去她在工作,她回複時我已在**醞釀睡眠,手機一響,我便再也睡不著了。
有個夜晚,我在片場改劇本,已是半夜,陳非非給我打來電話,隻是響了一聲便掛斷。我再打過去的時候她有些內疚:“不好意思,章回,我有些興奮又找不到人分享,所以給你打電話,是不是影響你睡覺?”
“沒有,怎麽了?”
“我和周程昱拍對手戲。”
我知道周程昱,這兩年炙手可熱的新生代男演員,因演了一部青春電影中的殘疾男主角而被人熟知。我對他印象不算好,因為我們劇組曾給他伸過橄欖枝,卻因片酬太低而被拒絕,但我覺得是因為他不願意演一個俊美卻濫情最後還死在太監手上的傀儡皇帝。
我輾轉找到陳非非的時候,她已換了衣服,臉上的妝仍未卸,估計隻剩下一兩場戲,片場的人不多,她站在離攝像機不遠的地方,認真地盯著不遠處的周程昱,他穿著一身白衣,打風機一吹,真有種衣冠勝雪的味道。
陳非非看得入迷,連我走近都不曾發覺,直到我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對方才像睡夢中被驚醒一般,眼中還餘留著迷戀。
可惜,我聽見導演喊了一聲“卡”,周程昱又NG了。
後來吃宵夜的時候,我問陳非非:“不是和周程昱演了對手戲嗎?”
她用力地點頭,說:“我給演了一個給他倒水的丫鬟,與他有一秒鍾的眼神交錯。”
深夜我們常去的那家小飯館已打烊,沿路隻有油煙嘈雜的大排檔和烤串攤子,一路上陳非非一直嘰嘰喳喳和我說個不停,來來去去隻有周程昱的名字。那是我第一次見陳非非在非拍戲的狀態下這麽清醒,不像往常呈現出昏昏欲睡的狀態,反而有些莫名的興奮。
我們點了烤串,又叫了啤酒,喝了酒之後陳非非的話反而更多了,我隻好拿了烤魷魚堵住她的嘴。
這個晚上,她喝得有點多,散場的時候堅持不要我送,我看著微微發白的天色,還是跟在跌跌撞撞的陳非非身後。走了幾步,她回頭看見我,竟有些開心:“章回,怎麽又遇到你,你要去哪裏?”
我問她:“那你呢?”
“我回家啊。”
“我和你順路。”
她真的醉了,認真地思考之後,說好的,那我們一起走。
我第一次了解到,原來女孩子喝醉酒了是這麽的聒噪,一路上,她的嘴幾乎就沒有閉合過,我的耳畔全都是她的聲音,有些委屈說她今天被導演罵了,又說這一切都是值得,話鋒一轉嘀嘀咕咕地罵了句房租又漲價,日子怎麽過,到最後,我完全沒去聽她在說什麽。
隻是醉了歸醉了,她卻能找到自己的家,並用鑰匙開了門。
她住在一棟挺有年代感的樓,房子很小,一室一廳,采光也不好,卻收拾得幹幹淨淨,沙發上還放了兩個小小的枕頭。剛進門,她整個人就癱倒在沙發上,嘴裏還在絮絮叨叨說個不停,隻是我一句也沒聽清。
“陳非非,你為什麽要做這一行?”
她始終沒有給我回音。
我輕輕地關上門走了,仍舊羨慕一個好眠的人,這一次卻舍不得將她叫醒。
[6]
《後宮迷情》殺青後,我又恢複了家裏宅的生活,每日寫稿,遛狗,跑步,隻是失眠症一直困擾著我。
我一直沒有和陳非非聯係,隻能從她的朋友圈知道她的狀態,仍舊是每日流竄在影視基地,做一個稱職的群演和武替,受傷是經常的事,她不似別的女孩嬌滴滴,甚至還拿出來調侃自己。每每我看到自己消息,會直接關了微信,始終不明白那種忽如其來的憤怒從何而生。
後來,我索性屏蔽了她的朋友圈,安心在家寫稿。
陳非非聯係我,已經是好幾個月後的事情,仍舊是半夜,她淒淒慘慘地對我說:“章回,你睡著了嗎?我失眠了。”
我與她約在江邊見麵,一見到她便被嚇了一跳,她不知怎麽豁了一個牙齒,難看得很。
“這怎麽回事?”
“不知道,我就是睡不著。”
“不是這個,牙齒呢?”
她迅速地捂住了嘴,口齒不清地嘟囔了一句:“那天拍戲,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了一跤,把牙齒磕沒了,過兩天再去補補。”她對這個不以為意,發愁的反倒是別的事情:“我最近一直失眠。”
我覺得挺不可思議:“你不是倒地就睡嗎?站著也睡,走路也睡,怎麽會失眠呢?”
“我也不知道。”她踢了踢腳下的石子,“咚”的一聲,可是很快,江麵又恢複波瀾不驚的模樣;“章回,我想要去北京闖一闖,我覺得北京機會終歸多一點,比留在這裏好。你覺得怎樣?”
“哦?北京。陳非非,你在這裏闖了多少年了?”
“也有兩年多吧。”
“是的,兩年多了,兩年多了你不也是沒紅起來,憑什麽覺得你會紅?去了北京做什麽,還是做群演,女武替,像現在這樣摔豁了一顆牙。”我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些刻薄,可我控製不住,“陳非非,清醒一些吧。”
“不然呢!那又怎樣?像現在這樣嗎?每天靠著挨巴掌和露背影紅嗎?我不想再這樣下去啊!好不容易和我喜歡的人有場對手戲,還被人剪了,章回,我不甘心啊!我這麽努力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夠和他站在一起,可我掙紮了這麽多年,現在還在穀底!現在有這個機會,北京有個影視公司願意簽我,我為什麽不能去試試!”陳非非少有激動,她仰著頭看我,“我想去試試。”
“你為什麽要走這一條路?為了周程昱嗎?”
“章回,如果我說我是周程昱的女朋友,你相信嗎?”
她幹巴巴地笑著,像在講一個並不好笑的笑話,可我卻是相信,因為那天送她回家,在她家的電視櫃上,我看見了她與周程昱的合影,她挽著他的手,笑得很開心,兩人身上都穿著校服。
陳非非與周程昱是高中同學,那時候,他還叫周城。
他們的故事很簡單,沒有轟轟烈烈,拍成青春電影也不會有很高的票房。無非就是一個女孩子的暗戀史,喜歡一個人,知道他家境不好,父親早逝母親又患病,總變得法子對他好,偷偷帶早餐,又背地裏去他家看望他母親,足足持續了兩年,終於被發現,守得雲開見月明。上了大學後,周程昱為了賺錢接了不少兼職,因為長相俊美拍了廣告後又被經濟公司相中,改名拍了電影一炮而紅,而陳非非仍舊是陳非非,依舊上學,念書,幫他照顧患病的母親。他們見麵的機會很少,有時候一個月都見不上一麵。而他的母親過世後,周程昱更是極少再回來,他對陳非非說,我們現在在一起,不合適。
所以,她畢業後放棄了不錯的工作,單槍匹馬來到這裏,想要一步步往上爬,跟上他的步伐。
“值得嗎?”我問陳非非,“他不會再回頭了。”
“我知道,可是我喜歡他整整八年啊。我的人生有幾個八年,我已經走到這裏了,還有回頭路嗎?”陳非非說,“隻要前方有一點光亮,我都要走上前去看一看,不是嗎?”
“至少那樣,我能和他在一起。”
[7]
陳非非終究還是去了北京。
後來我才知道,她豁了牙齒那一天,導演看她摔得牙齒都掉了還堅持把那場戲演完很是欣賞,於是問她願不願意跟著去北京發展。
當時周程昱也在場,她下意識看向他,他遠遠地朝她點了點頭。
於是,她便走了。
我的日子依舊有條不紊地過著,我仍舊失眠,每日窩在家中寫劇本。新劇本寫的是一個關於女群演的故事,隻是找了許多影視公司,仍舊沒有被相中。
“這個年代大家都喜歡看韓劇高富帥白富美,誰喜歡看這種苦情戲?”
“這是女版的《喜劇之王》嗎?還是省省吧!”
縱然如此,我仍舊堅持將它寫完。
我將劇本發給了陳非非,她有些不滿,給我發了好長的信息提出意見:“我覺得後期你將女主角寫得太慘烈,還寫她沒了一顆牙齒,這完全是抄襲我嘛。不行不行,改掉改掉,我不喜歡這個設定,我可是要光鮮靚麗。”末了,她又發信息補充,“要是拍電視劇,你可要找我演主角呀。”
我問她在北京好不好,她卻是不願意再回答。
隻是同我講,她一直在失眠。
我也沒法給出很好的建議,因為我是比她更嚴重的失眠症患者。
在陳非非去了北京的半年之後,我編劇的《後宮迷情》終於播出,原本以為會撲街的電視劇竟然意外的收視長虹,特別是蘇婉婉與晉王淒美的感情,一下子成為了網絡的熱點。我一遍遍地翻著微博,在滿屏幕罵編輯神經病狠心的評論裏,每一條都看得很仔細。陳非非也給我發來了微信,說她追了每一集劇,還把有自己鏡頭的視頻都保存下來,留著以後做紀念。
我看了整部劇,幾乎都是她的背影和側麵,隻有一個鏡頭清晰地出現她的臉,然而沒有半句台詞。
而我始終沒有聽說過陳非非的消息,她去了北京之後,除了偶爾的聯係外,我對她一無所知,她的發展好與壞,我聞所未聞。但我想,應該不是很好,因為我無數次在搜索引擎搜索陳非非的名字,幾乎沒有關於她的消息。
倒是我自己,作為熱播劇的編劇,也跟著在圈內小紅了一把。隨著電視劇的熱播,我接了到不少邀約寫劇本,再也沒人對我呼呼喝喝,都客氣地稱呼我為章老師,或章編劇。
每到這個時候,我就會想起陳非非。
我們之間的的聯係越來越少,我發過去的信息像是石沉大海,再無回音,而陳非非再也沒有發朋友圈,完完全全切斷了與我的聯係。我去了許多次北京談工作,也試圖打聽過陳非非,但每個人都是一臉茫然,似乎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我們再次見麵,已經是一年後的事情。
這一年,我簽約了兩個劇本,一個曆史劇,一個青春電影,而從前被吐槽無數次的那個我寫給陳非非的故事也有好幾個公司與我洽談,隻是我一直不願意賣出。
陳非非來找我的那一天,我在跟組拍攝,依舊是在影視基地。這麽大的地方,也不知道她怎麽找到我,總之一回頭,她便站在那裏,遠遠地對著我笑。
有那麽一瞬間,我幾乎以為自己看錯,定睛一看,真的是她。
她變得很多,剪短了頭發,瘦了一些,就連聲音也不像以前那麽響亮,小聲地叫我:“章回。”
[8]
我們又去了那個小飯館,可惜已經打烊。
兩人沿著馬路走,整條街都隻有烤串,我們尋了個地兒,陳非非卻不像以前那麽豪邁地吃肉了,隻拿了啤酒,小口小口地喝。
我問陳非非,你在北京過得好嗎,為什麽一直沒有消息?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後,一口氣喝完了啤酒。
我沒有阻攔她。
我已經不記得那個夜晚我們喝了多少的酒,隻記得喝到最後陳非非趴在我的肩膀上哭,我才知道,這一年她在北京過得並不好。
那個導演說要給她機會發展,並不是沒有條件,去到北京第三天,便給她發了一個酒店的房號,她沒有去,於是所謂的機會便泡了湯。她以為去了北京就能夠與周程昱在一起,但終歸是天真,他怕有緋聞,幾乎不來看她,隻是偶爾給她發短信。她隻身一人在北京,輾轉又做起了群演,如果一定要說和從前的生活有差別,那便是機會更加少,競爭更加激烈,往往在片場逗留一星期,也得不到一個路人角色。
再後來,周程昱給她發信息,叫她一起吃飯,給她介紹工作。她開心地化了妝,坐了三個小時地鐵趕過去,卻發現周程昱並沒有出現,來的是曾經她拒絕過的導演。
也就是那一天,她決定離開北京。
陳非非趴在油膩膩的餐桌上,哭得稀裏嘩啦,與兩年前那個頂著紅腫的半邊臉對我說“快吃啊,東西都冷了”的人慢慢重疊在一起,我輕輕地伸出手,想要給她擦臉,她卻忽然仰起頭:“章回,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我愛了他這麽多年,為什麽他要這樣對我。你知道嗎?現在對我來講,當演員已經不止是為了他,還是我的希望,我的夢想。可我知道,這一切都不可能實現。”
那一晚,我們在冷風中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都露白,烤串也收了攤。
陳非非靠著我的肩膀呼呼大睡,我動了動發僵的身體,忽然聽見她說:“不要吵,我已經許久沒有睡個好覺。”
我不敢再動,小心翼翼地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給先前一直想要買我劇本拍網絡劇的導演發短信。
沒多久,我的手機便響了起來。
陳非非被我講電話的聲音吵醒,睡眼朦朧地看著我,有些惱。
“你還記得嗎?你說要做我新劇的女主角,現在還算數嗎?”
陳非非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你做了什麽?”
我沒有告訴她,我把劇本零酬勞賣給了一個影視公司拍成網絡劇,唯一的要求是,女主角一定要我來定。
[9]
後麵的事情都很順利,陳非非試鏡,簽約,很快就進入了前期的準備工作。電影開機的那一天,我去了片場,陳非非站在最中央,遠遠地朝著我笑。
我拿出手機,輕輕地將她的號碼刪除了。
然後離開片場。
陳非非一定不知道,在她回來的那個晚上,在她喝醉了之後,她的手機響了,屏幕很快暗了下去,我仍舊看清了短信的內容。
短信來自周程昱,他說,那小子喜歡你,現在他可是著名編劇,你多和他親近親近,他願意對你好。
我輕輕地拿起了她的手機,又迅速地放下。有那麽一瞬間我是憤怒的,悲傷的,甚至是絕望,可是很快,它們便被衝散,因為我看見了陳非非熟睡的眼眶是濕漉漉的,眉頭也不曾鬆開。
我沒有叫醒陳非非,她一直在睡。
我並不怨恨她,一點也沒有。因為我知道,這一年來她過得並不好,不管多麽燦爛的笑容都無法掩蓋生活帶給她的滄桑。
我已失眠了許多年,失眠的痛苦我一直在承受,一場睡眠一個好夢於我來講猶如一道無法企及的光,我願意用我所擁有的去換。
若是我所給予的,能夠帶給她好眠,那麽我希望她能夠睡得更香。
美夢裏,我應該退場。
那個夜晚,我難得地睡了個好覺,甚至做了夢。
夢裏,我回到了高中時代。
我回到了高中課堂,老師講著課,一整個教室的人都在昏昏欲睡,連蟬鳴都是有氣無力。而我坐在窗口朝外望,隔著午後的陽光,對麵樓教室有個女孩睡得正香。
迄今,已過了九年。
願你今日之後,永遠好夢。
我無法得到的,願你能夠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