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哭樓

一、半夜鬼敲門

青山一高圖書館外。

莫雲楠來求我和顧從柏幫忙把她媽媽的骨灰送到老家廣西安葬,是在2012年暑假前夕。她說,這些天,媽媽總是托夢給她,想要落葉歸根。一同前去的還有她那有錢的男朋友霍小安,然而讓人感到奇怪的是,霍小安卻固執地讓緊緊抱著骨灰盒的莫雲楠坐在那倆價值幾百萬的大G後排,和我坐在一起。

後來我才知道,霍小安是覺得莫媽媽的骨灰盒晦氣。他固執地要求莫雲楠找我和顧從柏陪同,也是覺得車子裏陰氣太重,想借我們的陽剛之氣一用。

當我們好不容易在連綿的大山中找到莫媽媽隻剩一位叔伯兄弟的老家,簡單舉行了遺失,使其入土為安之後。霍小安便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了,山裏蚊蟲眾多,從小嬌生慣養的他一刻也不想多呆。

車窗外,大雨嘩啦啦下個不停。

價值幾百萬的大G在崎嶇泥濘的山路上行駛,也有不靈的時候。

嘭的一聲過後,車內幾人的身體猛地往下一墜,罵罵咧咧的霍小安開門去看時,才見車子已經陷入了一個半米多深的土溝。

“媽的,奇了怪了,上午開過來的時候沒有溝啊,這破地方。”

濕漉漉的霍小安重新鑽進汽車,在猛轟了幾次油門發現越陷越深後,打開了差速鎖!

“行了行了公子哥,趕緊熄火,這邊車輪有一半都懸空了,再掙紮咱們都得掉懸崖下麵!”

一直趴在窗口的顧從柏大叫了一聲,替霍小安按下了熄火鍵盤。

“那你說,怎麽辦?你們在莫雲楠口中可是無所不能哦!”

霍小安的話中帶著醋意和譏諷。

我抬頭看向了用紅漆噴在路邊石牆上的幾個紅色大字——人間仙境天水鎮。

那行大字的下麵,還有一個歪歪扭扭的小字:修車住宿異域風情農家樂。

而廣告後麵沒有寫電話號碼,而是畫了一個粗大的肩頭,沿著斜向上的水泥小路,拐了一個彎。那條路太窄,霍小安的大車就算是沒陷入泥中,也不可能開上去。

我掏出手機,看時間的時候,發現不知何時手機已經沒有信號了。

“現在已經下午五點多了,山裏天黑的早,這鬼天氣,我們今天肯定走不了了。”說著話,我把目光轉向了顧從柏:“要不,你去前麵找找這家農家樂的主人,看看有沒有住的地方?”

“我?為什麽是我?”顧從柏指著自己的鼻子,很明顯,他不情願冒雨前行。

“啪”的一聲,不知何時,霍小安已經從扶手箱裏掏出一遝粉紅色的百元大鈔,拍到了顧從柏腿上:“這下可以是你了吧?”

顧從柏帶著自稱導遊的陸西風開著一輛五菱回到車邊時,雨已經小了許多。

顧從柏的臉上帶著笑意,搖下車窗回頭指了指水泥路:“上麵有個鎮子,煙霧繚繞的,跟有仙女似的,陸大哥說了,鎮子裏有住的地方。”

在與陸西風談妥了價格,他打包票找人用牛車把大G拖到最近的停車場後,我們幾個人鑽進了那輛滿是雞糞味的五菱宏光裏。

的確如同顧從柏說的那樣,天水鎮處於群山環抱之中,宛若一處世外桃源,美不勝收。

天水鎮在中國的旅遊景點中並不出名,原因是這裏的確太偏了,而且路不好走,來這裏旅遊,隻能把車子停在山下,再由經過了特殊改裝的麵包車拉進位於半山腰的古鎮。

我不知道顧從柏是在哪裏遇見的導遊陸西風,冷颼颼的山風中,小車顛簸了十幾分鍾才停了下來。

“到了,你們今晚就住在這裏吧?條件是我們這最好的。”

下車後,我向四周望去,才見群山環抱之中,一汪藍色的湖泊,倒影著天上朵朵流雲,湖邊是一座古舊的徽式建築,灰白色的牆壁長滿了藤蔓植物,倒影在清澈見底的湖水裏,的確是難得的人間美景。

“我已經跟族長聯係好了,我們幾個人可以住在這座徽式小樓裏!而且,價格很低。”

對於深陷困境的我們,自然沒有太多選擇的權力,又何況,這裏看起來並不差。

可是,當住進了古舊小樓裏的我們,還沉浸在對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創造的感歎中的時候,卻猛然間發現,夜晚的天水鎮完全變了樣。

由於大雨衝垮了變電站,剛剛晚上9點,整個深陷在山中的鎮子就陷入了死一般的黑暗,隻有天空中幾顆藍白色的星辰還有氣無力地眨著眼。

坐在窗邊靜看湖水的我先是感到了一陣冷入骨髓的陰風,接著居然聽到樓下的那棵巨大的桂花樹下傳來了一個女子嚶嚶的哭聲。

“聽,那是什麽聲音,有個女人在哭!”

我禁不住用胳膊碰了碰正在用耳機聽音樂的霍小安。

“嗚嗚,嗚嗚!”

女子的哭聲並未停止,借著微弱的油燈光,我看見其他三人的眉頭也跟我一樣緊緊的皺了起來。

“快看,那是什麽東西,怎麽那麽多火把!”

在其餘三人還沉浸在女子哭聲帶來的疑惑中時,四人之中唯一的女生莫雲楠卻瞪大眼睛透過窗戶指向了湖麵的方向,聲音裏居然滿是顫抖。

“是過路的行人吧,就你們女生膽小,什麽事情都一驚一乍的。”

作為莫雲楠的男朋友,霍小安的臉上流露出了不屑一顧的神情,看樣子,對於這樣一個稚氣未脫的女孩,身價上千萬整日流連於各種美女匯集的娛樂場所的他早已經有些厭倦。

可是對於莫雲楠,我心中卻有種難以名狀的感覺。

“不對啊,那裏怎麽會有路呢,火光傳來的方向正是湖中心,那裏根本就沒有橋!”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那段話是不是在討好莫雲楠,與此同時,我已從背包裏掏出了望遠鏡,那隻望遠鏡是我出遠門時的必備工具,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指南針。

“有病吧白硯雲,你是不是也被莫雲楠傳染了!”

說話間,霍小安已經從我手中奪過了望遠鏡,舉到眼前,借著月光冷笑著朝著湖麵上那一排搖曳不定的火把看去。然而,看向了湖麵的霍小安接下來卻沒說一句話,隻是嘴巴微微張大,臉色一下子變成了宣紙一樣的煞白顏色。

百米以外淡霧繚繞的湖麵上,突然間出現了一條腐朽不堪的木橋,而那群白衣白帽的行人,正手舉火把,麵無表情地向著湖對岸行走,走在隊伍最前麵的一個孩子手舉葬禮時才用的子幡,而他身後幾個穿著紅衣的男子抬著的正是一副長滿青苔,甚至還在往下滴水的黑色棺材。

“是死人,那群人是在發喪!”

終於從方才的震驚中回過神來的霍小安猛地丟掉了手中的望遠鏡,連連向後倒退著喊道。而彼時我的目光卻一直注視著湖麵,我看見那群人終於走到了對岸,火把漸次熄滅,像是隱沒在了密不透風的樹林裏。

“真的假的!”

在看到我們的表情並不像在開玩笑之後,膽子最大的顧從柏摸起了地上的望遠鏡,可是,鏡片早已碎裂的望遠鏡又怎能看到漆黑一片的湖麵上的情形,於是,隻能壯著膽子安慰我們說:“沒什麽大驚小怪的啦,這裏大部分都是少數民族,也許晚上出殯是這裏的風俗。”

“可是,湖麵上為什麽會突然出現一座橋呢。”

“那副棺材明明像是剛從水下撈上來!”

……

雖然,心中尚有千萬個疑問想要反駁顧從柏,可是,當看到不知道什麽時候早已縮進了牆角的莫雲楠那瑟瑟發抖的雙肩時,我隻好將這些話全部吞回了肚子裏,那樣問的話,恐怕會讓她更加害怕吧。

我上前一步,恍惚間想要摟一摟她的肩膀,可是又立馬意識到霍小安才是她的男朋友,於是隻好將麵如死灰的霍小安向著她的方向推了推。

恰在此時,樓下女子嚶嚶的哭聲卻停了。

“呼……”顧從柏長長地舒出一口氣:“我都說一切都是幻覺了吧,你們聽,哪裏還有什麽女人的哭聲?”

然而,顧從柏話音未落,樓下卻再次傳來了某種異響,我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側耳去聽,才聽清,那“啪啪”的聲響,正是某個人在焦急地毫無規律地拍打我們的房門。

“女鬼,是那個女鬼,她來敲門了!”方才還在笑話莫雲楠的霍小安,此次幾乎是在尖叫了。

“啪,啪啪,啪啪啪!”

敲門聲還在繼續,世界一下子陷入了死一樣的沉寂。

看著抖成一團的莫雲楠,原本也恐懼無比的我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居然搬起一隻沾滿蛛網的馬紮,踩著咯吱作響的樓梯,一步步緩緩地向著樓下走去。

走到樓下時我才發現,原本睡在樓下呼嚕聲震天響的導遊陸西風不知道什麽時候也醒了,此時,他正握著一根木棍站在門口,看見我下來,揚了揚胳膊示意我躲到他身後。

“哐當”。

幾分鍾之後,房門被我們二人合力拉開。

可是,眼前除了被霧水打濕的漫無邊際的黑暗以外,空無一人。

隻有幾隻迷了路的蝙蝠,不時地撞進屋子裏,帶來一絲絲冷風。

二、牆上點青燈

我們決定馬上離開天水鎮。

雖然這個決定是導遊陸西風提出的,卻得到了我們的一致認同。

清晨,距離小樓不遠處的湖麵上依然有淡霧彌漫不去,可是,湖心裏哪裏還有昨日看到的那座小橋。

“快走吧,快走吧,不要去管有沒有橋了。”

走在我身後,一致低頭看著地麵的莫雲楠,在聽到我發出的疑問後,猛推了我幾把,看樣子,這個風景秀美的小鎮,她連一秒鍾也不想多呆了。

“麵包車停在前麵不遠,我帶你們去。”

留著一頭精神的短發,神情卻疲憊不堪的陸西風一邊加快了腳步向前走,一邊跟身後的我們解釋。

可是,正當我們向著車子所在的院落快速前行的時候,陸西風卻又突然停下了腳步,抬頭望去,居然有一位穿著大紅色長袍的白發老者擋在了路中間,臉上帶著一絲讓人很不舒服的冷笑。

看起來陸西風也懶得跟他糾纏,折了一個彎,繞過他的身體,帶著我們直直地向前走去。

然而,我剛剛與老者擦肩而過,卻聽見一個像山裏的雨霧一樣飄渺的聲音從他口中傳出:“就這樣走了麽,那樣,她會纏著你們一輩子的!”

聽到那句話,雙腳突然像是長出了根一樣定在了原地,再也無法前行一步。

“老家夥,別亂說啊,不要倚老賣老!”

性格火爆的顧從柏一下子衝出隊伍,氣勢洶洶地站到了老者麵前,然而,老者卻仿佛不為所懼:“多說無益,昨晚你們看見的那口棺材,幾十年前就埋進土裏了。你若不信跟隨我一起去看看就是了!”

事到如今我都想不明白,當初我們幾人為何要跟隨老者一起踏上那條破舊不堪的木船。我隻記得木船在老人手中雙槳的驅動下,用了整整半個小時才將我們載上了湖對岸,又經過了一片屏障般的竹林後,一座老舊的青石墳塋便出現在了我們的眼前。

“徐氏亡妻周水媚之墓。”

微涼濕冷的晨霧之中,青石墓碑上幾個書寫工整的刻字像一枚枚燒紅的火炭落進了我們的眼底,就石碑上斑駁不堪的字跡來看,這座石碑立在這裏少說也有幾十年了。可是,就在昨晚,我們還看見了她出殯時的情形。

想到此,我不禁再次回身看向了波光粼粼的湖麵,那裏的確沒有一寸橋梁。

“這個女人當初就吊死在你們樓下的桂花樹上!”

老者的話雖然毫無語調,但是如今聽來,卻讓人禁不住心生寒意。

“老頭,你又在胡說什麽?”顧從柏似乎有些惱了,居然上前一步,一下子揪住了老人的衣領。

“唉!”

老者又歎了一口氣:“如果,你們還是不相信自己被髒東西纏上了,我就再帶你們去看一樣東西,到那時如果還是不能說服你們,就隻好聽天由命了!”

我和霍小安互相對視一眼,我能看出他的眼中也充滿了疑問,於是隻好聽從老者的安排再次登上木船。

小樓中,站在左邊牆壁處的老者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了半截粉筆,轉身在牆壁上畫著什麽,等到畫好以後,才看清,他畫在牆上的居然是一盞老式的油燈。

不等我們開口,老者已經點燃了一隻火柴,口中喃喃念著某種聽不懂的咒語,向著油燈的燈口處點去,出人意料的那盞畫在牆上的油燈居然被他點燃了,紅色的火苗明明滅滅冒著黑煙,映亮了老者神情肅穆的消瘦臉龐。

“引魂燈亮,是她,果然是她!”

老者自言自語之時,一直緊緊地靠在霍小安身邊的莫雲楠幾乎已經癱坐在地,在將其推到我懷中之後,霍小安連忙走上前去,居然噗通一下跪在了老者的麵前。

“大師,求求你救救我們吧,我信了,你一定能救我們對不對?”

我不知道學校裏那個不可一世的花花公子現在為什麽變成了這個樣子,在此之前我從未見任何人能恐懼至此。

牆上的火苗雖然僅僅隻是亮了幾秒鍾就被老者吹滅了,但是,卻足以讓所有人的人生觀發生改變,就連一向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顧從柏,眼中也露出了懼色。

老者依然麵無表情,許久才長長地歎出一口氣:“恐怕我也救不了你們啊,她要的東西我沒有,整個天水鎮都沒有。”

“那就去陽朔,去桂林,去上海,隻要世間有的東西,我們都願意供奉!”

霍小安的話幾乎已經毫無邏輯了,在他心目中一直有這樣一個觀點,那就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無論什麽東西用錢都能買來。

然而,老者卻並不急於說出女鬼所求之物,反而緩緩地坐進了布滿灰塵的太師椅中,為我們講了一個淒厲絕美的故事。

他說,民國時期軍閥混戰,曾有一位厭倦了戰火的晚清官商攜家帶口躲進天水鎮的深山,並在湖邊建起了一棟徽式小樓。官商有三個老婆,其中三姨太周水媚整整比其小了20歲。可是,到了天水鎮之後,三姨太周水媚卻與當地一名徐姓男子暗生情愫,並且不小心懷上了他的孩子。

周水媚的肚子漸漸隆起,紙中怎能包得住火,家財萬貫極好臉麵的官商老爺又怎能咽得下這口氣。於是,便敲鑼打鼓將全鎮的人集中到了小樓前,並且當著被五花大綁的徐姓男子的麵,將周水媚和其腹中的胎兒雙雙吊死在了門外那棵桂花樹下。並將徐姓男子沉入了湖底,好在那男子水性極好,居然死裏逃生。

再後來,他在偷偷安葬了暴屍荒野的周水媚之後,放了一把火,燒掉了小樓,也投水自盡了。

說話間,老者伸出了長長的指甲,在身側的牆壁上摳了幾下,摳下一層白灰後,果然露出了被火燒過的痕跡。

事到如今,就連一直持有懷疑態度的我,也完全信任了眼前這個骨骼消瘦極似一位世外高人的老者。

“你還沒說那女鬼要什麽呢?”見老者停了下來,一直睜大了眼睛緊盯著他的顧從柏急切問道。

老者的嘴角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笑容,繼續說道:“可是,卻很少有人知道,男人和女人在事發前一天是約好了一起乘船私奔的。”

在老者斷斷續續的描述中,我漸漸明白了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

私奔,是那位名叫周水媚的苦命女子提出的,她寧願跟隨男子逃離天水到外麵去做苦力維持生計,也不願像一隻金絲鳥一樣,被束縛在衣食無憂的小樓裏。無奈身無分文的男子不願讓過慣了上等生活的周水媚跟其受苦,便決定偷了供奉在天水鎮祠堂裏的一尊純金菩薩後再一起私奔。可是,男子去偷菩薩的時候,卻被守護祠堂的鎮民捉住了,並且綁到了德高望重的官商門前任他處置。鎮民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那尊金菩薩,當初就是官商所鑄。再後來,就有了上麵的一幕。

如今,金菩薩早已伴隨著官商家族的沒落而不知所蹤。

可是,苦苦等等著男人事成歸來的周水媚,卻還一直放不下。

確切地說,她要的並不僅僅隻是一尊重達一斤九兩九的金菩薩,而是發誓要讓她過上美好生活的男子。

“你是說,她的冤魂之所以久久不散是因為身前心願未了,是想要那尊菩薩,然後跟男人一起私奔,可是,她的男人早已經死了啊?”霍小安疑惑地問道。

老者不再說話,長長地歎了口氣後,許久才喃喃道:“進了陰曹地府的冤魂,隻記得生前最無法釋懷的事情。”

“有了金菩薩,她就可以放過我們了對不對?我們去哪裏找那個菩薩啊!”

霍小安話音未落,老者已經從懷中緩緩地掏出了一張毛筆畫成的圖紙,那張圖看起來已經很老舊了,說不定比他的年齡還大:“菩薩雖然已經不在了,好在我當時負責看守祠堂,還記得它的樣式,如今,唯有用足金重塑菩薩金身還了她的願,她才會作罷。”

說話間,老人的眼中居然泛起了點點淚光,到最後,居然一改方才的冷漠與冷靜,幾乎是哽咽著對我們說,早知如此,當初年輕氣盛的他斷不會將男子扭送到官商那裏,他應該給那三人留一條活路。

“既然這樣,那趕緊重塑金身啊!”

被恐懼擊潰的霍小安脫口而出,居然手忙腳亂地從錢包裏掏出一張卡,在將密碼告訴陸西風後,氣喘籲籲地說道:“陸導遊,你對山路熟悉,趕緊拿著圖紙去山下做一尊菩薩,這卡上應該還有80多萬,現在救命要緊!”

80萬,對於霍小安這樣的富二代來說隻不過是一串數字而已,而命卻隻有一條,權衡利弊,他自然看得清孰輕孰重。

“霍小安!”

我低低地叫了一聲霍小安的名字,那畢竟是一個巨額數字,雖然如今我們四人身陷囹圄,可是,就這樣做出決定未免有些草率!

可是,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門外卻再次傳來了那個女子嚶嚶的哭聲。

“你是覺得老夫在欺騙錢財吧?”並未因突如其來的哭聲而產生絲毫懼色的老者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抬頭看向了我:“我已經80多歲了,要那麽多錢何用,況且我隻是要借用一下菩薩,事成之後你們可以將菩薩原封不動地請走!”

老人的眉目間滿是不屑,事到如今,既然已完全沒有後顧之憂,心裏打鼓的我也想早日擺脫周水媚的冤魂,隻好點頭示意霍小安將卡交到陸西風的手中。陸西風在拿到了銀行卡之後,本想馬上出門,卻被老者叫住了,然後轉過頭來意猶未盡地對我說:“我看你行事十分謹慎,如今卻又為何不怕他拿錢跑了,不如讓這位小友跟他一同前去!”

老者目光指向的正是站在我身旁的顧從柏,從體格上來看,如果陸西風真的有啥想法,恐怕也隻有顧從柏能將其製服。

事到如今,我不禁對眼前的這位老者產生了一絲敬佩。

三、欄杆上的長發女

顧從柏和陸西風下山請佛的那幾日,我們依然住在那座陰風陣陣的小樓裏。

我們本來想要去鎮民家中借宿的,可是,那天晚上“出鬼殯”的情形鎮子上的很多人都看到了,一聽我們曾在小樓裏住過,沒有一家敢接待。

好在,那幾日,白發老者陪我們一同居住。

午夜,雖然再也沒有看到出鬼殯,可是桂花樹下還是會經常傳來女子的哭聲,我們用木板釘嚴了窗戶,雙耳塞上耳機,強迫自己不要去聽,不要去想。可是,啪啪的敲門聲卻再次沿著牆壁,透過腳下的地板傳進了耳膜中。

膽小的霍小安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跑到老者所在的房間裏去了,二樓的大廳裏,隻剩下我和莫雲楠。

我下意識地向著莫雲楠靠近一段距離,希望她能因此而感到安慰。

“啪,啪啪!”

樓下的敲門聲還在繼續,我感到莫雲楠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光線有些昏暗,我試探著伸出手去,輕輕地環住了她的肩膀。

“白硯雲,謝……謝謝你!”

莫雲楠的話斷斷續續:“你說,我們會不會死在這裏,顧從柏他們怎麽還不回來!”

麵對莫雲楠的提問,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有鼓起勇氣輕輕地環住了她的肩膀。

此時,樓下傳來了一陣響動,聽起來是誰打開了房門,越過大廳前端的欄杆看去,白發老者已經站到了洞開的門口,隻見他拎起手中的酒瓶猛喝一大口,朝著門板噴去,大叫著:“眾生汙穢,急急退散!”

然後,輕輕地掩上了房門。

神奇的是,在被他噴過白酒之後,那種奇怪的敲門聲真的再也沒有響起過。

想來,霍小安也就是那個時候端著一盞油燈上樓的,在看到莫雲楠居然靠在我肩頭之後,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冷笑,一邊向我走來,一邊低聲說道:“白硯雲,莫雲楠的手感不錯吧,如果你喜歡哥們就讓給你,反正我也已經玩夠了!前提是,我們得他媽活著出去!”

要擱在以往,我早就一下子跳起來飛踹他那張桃花臉了,可是,這一次,我卻隻能像座木樁似的定定地坐在原地,許久,才伸出手指,指向他那黑漆漆的背後,幾乎是帶著哭腔的對他說:“霍……霍小安,你身後,她在你身後!”

灰暗的燈光映照下,我眼中模糊所見,是一位穿著肥大白袍的長發女子。

此時,濕漉漉的頭發低垂遮住了整個麵堂的她,正坐在霍小安背後的欄杆上,透過發絲看向我們的方向,發出一陣陣令人頭皮發麻的冷笑:“嗬嗬,咯咯咯!”

像是被她口中呼出的冷氣瞬間冰凍了一般,手舉油燈的霍小安定在了原地,隨即噗通一下栽倒在地,暈了過去,房間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妖婦,還不速速回到你該去的地方!”

樓下傳來了老者那明顯也有些害怕,卻又強作鎮定的喊叫。

黑暗之中,心中噗通噗通跳個不停的我一邊下意識地捂住了莫雲楠的雙耳,一邊聽樓下的老者打開了房門,聽那笑聲慢慢遠去,出門,消失在了樹影濃重的桂花樹下。

導遊陸西風和顧從柏是在第三天中午捧著那尊金菩薩趕回的天水鎮。金菩薩用一方紅布包著,寶光閃閃,份量十足,為了最大限度的撇清嫌疑,老者一直都未曾碰過菩薩一下。

他隻是示意霍小安將那尊菩薩放到了擺在桂花樹下的供桌上,燒了畫著道符的黃紙,點燃三支高香,默默念叨著什麽,又從香爐裏取了少許香灰用清水衝開以後,讓我們幾人逐一服下,然後,讓我們重新回到小樓,夜間坐成一排,背對桂花樹的方向,麵向西南。

那一夜,我們聽到了女子淒厲的喊叫,看到了背後猛然一閃的黃光,最終,世界重新陷入寂靜。

吱呀一聲過後,房門被老者重新推開了,他神情疲憊地告訴我們,周水媚已經化成一股青煙,再也不會人間作祟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抱著那尊價值80餘萬的金菩薩匆匆離開了天水鎮,由霍小安開車火速趕回老家。

路上,我們四人幾乎無言,仿佛每個人都有心事,都還沉浸在天水鎮那絕望的恐懼中。隻有坐在我身旁的莫雲楠,一直緊緊地握著我的胳膊。我確信,我們倆人的動作,霍小安全都從觀後鏡裏看到了,好在他什麽也沒說。

可是,如今彷佛一切都已遂願的我卻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想起那盞可以在牆上點燃的青燈,想起明明沒人而響個不停的敲門聲,想起那個女人的哭泣,想起午夜湖麵上突然出現的浮橋,以及我們幾人下山時老者對我們說的那句“這件事情萬不可在外人麵前提起,就算你們幾個也少議為妙,女鬼原型雖消,怨念猶存,多說恐怕無益。菩薩要用紅布一直裹著,放在家中角落,七年後方可打開”,我的心中總是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金菩薩一直都放在我右手邊的座位上,此行,仿佛我們什麽都沒失去,又仿佛失去了很多。

我聽見坐在副駕座上的顧從柏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我抬起頭來看向將臉轉向窗外的莫雲楠,隻見她眉頭緊皺麵色凝重,似乎也在思考著什麽。車子飛速前行,不小心碾在了一個石塊上顛簸了一下,我忍不住開口對霍小安說:“小安,慢點!”

然而一直注視著前方泥濘道路的霍小安卻突然變得暴烈起來,幾乎是大罵道:“慢什麽慢,難道你們不想早點擺脫這個鬼地方麽,老子把女朋友都讓給你了,你還有什麽可抱怨的。”

四、車禍

應該是由於霍小安太過急迫地想要離開,車子才會在距離陽朔100公裏處翻下那座山坡吧。

劇烈的翻滾中,我下意識地護住了大喊大叫的莫雲楠,用自己的身體墊在她身下,向著十幾米高的穀底滾去。

好在,那一次的車禍並沒有造成多大的傷亡。

車子翻到穀底後開始漏油並且不停地冒著黑煙,我們幾個人從嚴重變形的車窗裏爬出去後才發現莫雲楠被卡在了車裏。

“要爆炸了,快跑啊!”

轉瞬間霍小安和顧從柏已經快速地跑向了遠處,卻對於莫雲楠的求救聲不管不顧,其實那一刻我本來也想拔腿就跑的,但最終還是放緩腳步,重新跑回了莫雲楠身旁,我拚盡了所有氣力,終究無法將其救出,到最後,所能做的隻有陪在她的身邊,緊緊握住她雙手。

卡在車裏的莫雲楠再次流出了眼淚,而這次,她卻哭著哭著就笑了,她說:“白硯雲,我知足了,至少這個世界上有人願意陪我一起死。”

然後,她猛地將我向後一推,聲嘶力竭地讓我滾。

然而,我卻木木地定在原地,再也邁不開腳步,我邁不開腳步不僅僅是因為自己心愛的女孩還在車裏,還因為我看到了滾落在車外的那尊金菩薩,我看見金菩薩的底座處磕開了一個角,而黃橙橙的金屬下麵居然露出了一塊黑色的東西,靠近去看,才發現一層薄薄的金屬包裹下,居然是密度極高的鉛塊!

好在,並不是所有的車禍都會像電影裏描述的那樣產生爆炸。

那一次,是附近一群好心的稻農趕來合力掀開了汽車,用農用三輪將右腿骨折的莫雲楠送到了醫院。

醫院裏燈光昏暗的走廊上,我把用紅布重新包裹號的菩薩遞到一臉愁容的霍小安手中,聽他無奈地抱怨:“早知道不來了,女人就是事多,要不然,鬼才願意在這裏多留一秒。”

那一刻,我終於忍無可忍,揚起胳膊重重地在他臉上揮了一拳,跟他廝打在了一起。

顧從柏前來拉架,我卻狗咬呂洞賓猛地將他甩到了一邊,接著,站遠了一步,靠在牆角,麵無表情地問他:“顧從柏,當初你是在哪裏遇到的陸西風?”

顧從柏微微一愣:“剛山坡沒多久就遇到了啊,他的麵包車就停在路邊,好像在等什麽人。”

我心下一沉,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哼,等的就是我們。”

“陸西風帶你去哪裏鑄的金佛?”

“縣上一家金店啊,我眼睜睜看著他轉賬的,然後我們就回賓館休息了,幾天後才鑄好,我們一起去拿的。”

“嗬,原來如此……”

“白硯雲,你有毛病吧,不要再連累我們,別再提那件事了。”牙齒出血,罵罵咧咧的霍小安說話了。這種情況下,心中雖有諸多疑問,但我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

一個月後,莫雲楠出院。

這一個月中,顧從柏和霍小安一起坐飛機回到了老家,而我卻固執地留在了莫雲楠身邊,陪她康複。

一個月中,我曾經壯著膽子返回陽朔,花錢顧了當地的一名農民帶著我,偷偷回到過天水鎮。

因為是走小路,我曾在湖岸的另一邊看到過一個巨大的水閥,水閥開啟後,用不了幾個小時,湖麵的水位就會下降好多米。

那位農民導遊告訴我,每當水稻灌溉季節,位於山腰的天水湖就會放水,湖水是他們灌溉用水的主要來源,而讓人奇怪的是,最近雖不是灌溉季節,天水湖卻還是經常在晚上放水,淹了很多菜園,他們鎮子上的人還曾因此跟天水鎮居民產生過糾紛。

“放水之後天水湖要用多長時間才能恢複水位?”

“用不了多久,湖底有一處很大的山泉,跟山後的水庫相通,這邊水壓一小就會有水從水庫裏流過來,幾個鍾頭的時間就能重新灌滿整個天水湖。說來也奇怪,天水湖裏以前原本有座木石橋的,泉眼每次注水,一旦淹沒那座橋就停了,從來沒有漫過堤壩!”

抽著旱煙的男人不停解釋著,文化程度有限的他估計還無法理解“連通器”的道理。

而我,卻似乎已對所有的一切了然於心。

五、人心有鬼

2012年12月,正在宿舍裏呼呼大睡的顧從柏被幾名警察帶回了派出所,同時被傳喚的還有我、霍小安以及莫雲楠。

對於此,我卻一點兒也沒有感到意外。

那一次,當地警方派專車專門將我們送到了陽朔,在陽朔警局裏再次遇到了帶著手銬的白發老者和陸西風。

桌子上擺著的正是那尊磕到了一腳的鉛鑄菩薩,而耄耋之年的老者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

他說,我們一行已經是他們三年來騙過的第六批遊客了。

陸西風先是在路邊搜尋開豪車的目標,再找人挖坑陷車,利用導遊的身份把受害者騙到“鬼樓”,讓他們陷入深深的恐懼,從而破財消災。

從始至終,這都是一個精心設好的局。

那盞畫在牆上的青燈,燈芯所在的位置早就被人鑿好的一個小洞,綠豆大小極難發現的小洞裏藏著一枚極具揮發性的樟腦球,其揮發出來的氣體具有很高的可燃性。天水湖水落橋出,出現在木石小橋上的出殯隊伍,正是可以在這場騙局中得到好處的天水鎮居民所扮。三年以來,陸西風他們屢屢得手,騙資已成為天水鎮的主要經濟來源。而那空無一人的敲門聲據說來自一隻隻蝙蝠,徽式小樓的房門上,在我們到達之前就已經被人塗滿了黃鱔的血液,大山裏的嗜血蝙蝠根本無法抵擋這種**,於是才會一隻隻“飛蛾撲火”般撞向房門,發出敲門聲。後來,老者用烈酒掩蓋住了腥氣,蝙蝠自然不再前來撞門。

而後來出現在欄杆處的那個女鬼本不該出現的,她之所以出現,是因為老者看出了我心中的疑慮,為了讓我徹底信服,才又臨時找人加演了這一幕。除此之外,老者不碰菩薩,並且讓顧從柏與陸西風一起去購置菩薩,也是為了打消我們心中的疑慮。

他說,他料定女鬼突然出現屋子裏會亂成一團,而完成了恐嚇任務的女鬼也可以趁亂逃出。

整個陰謀裏,幾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假的。

青燈、半夜鬼敲門、金菩薩、女鬼、出殯,卻有一樣是真的,那就是湖對岸竹林裏的墳塋,以及深埋在黃土裏的那個淒美的愛情故事。

據說,周水媚的故事在整個天水鎮家喻戶曉,流傳了上百年,我們所在的那座小樓,也是她生前所居。

又據說,真的有人曾在半夜聽到過天水湖裏傳來的女子嗚咽聲。

而對於此,我卻微微一笑,因為沒人比我更清楚,那是湖底連通器一般的泉眼在往湖裏注水了。泉水與空洞裏的空氣產生共鳴作用,發出的正是一陣陣嗚咽。

牢籠緊鎖的拘留室外,我拍了拍如夢初醒的顧從柏的肩膀,我聽見他苦笑著問我說:“媽的,被陸西風那王八蛋騙了,他們居然跟金店老板傳統好了欺負咱。白硯雲,你覺得這世界上真的有鬼麽?”

我握緊莫雲楠的手,笑著對他說:“當然有!”

然後,我拉起莫雲楠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