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六:荷七姑
山東人於濤,身形挺直偉岸,麵部輪廓分明,星眸玉齒,英武不凡,是江湖上有名的美少年。他精通刀法,像浪子一樣遊曆四方,結交很多朋友。因為容貌俊逸,很輕易就能獲得女孩子的歡心,他自己在這方麵也從不檢點約束,有很多風流韻事。
有一年他經過湘楚交界的偏遠山區,急於趕路,而在晚上迷失了方向。他仗著身懷武功,一直冒失地往前走,借著月光,發現有一個農夫正在鋤地,挖土的聲音空洞而詭異。他壯著膽子靠近了,認出竟然是以前的朋友,很有名的水盜江隨川。不由詫異地叫起來:“你怎麽會在這荒陋的荒野裏做這樣粗重的活兒呢?”農夫變了臉色說:“你一定是認錯人了吧?”不管於濤怎麽說,農夫堅持不肯承認,轉過臉去不理他。於濤驚訝地說:“你耳朵後麵那一塊傷疤,難道不是當年和我一起在雲南挑戰食雪僧的時候,被他拳頭上的烈火灼傷的嗎?世界上的事情怎麽可以巧合成這樣呢!”農夫這才無可奈何地停下鋤頭,四下張望著,承認了自己的身份,連聲催促於濤快點離開。於濤覺得奇怪極了,笑著說:“即使你不念及朋友的舊情,也不必用這樣惡劣的態度來對待老朋友,我猜想你一定遇上什麽無法解決的難事了。俗話說,朋友多了路好走,你不妨說出來,讓我來為你想辦法。”江隨川苦笑著說:“我遇上的困境,不是你的能力所能解救的啊!”說著就舉起鋤頭向於濤攻擊,姿勢怪異,角度詭奇,有一股陰森森的氣勢,於濤竟然連拔刀還擊的機會都沒有,臉紅著說:“原來你的武技已經長進到這樣的程度了。”隻好訕訕地在江隨川的驅趕中離開。
就在這時,遠遠傳來一聲叫喊:“阿福,七姑召見你!”江隨川一聽,身子馬上不停地發抖,一邊大聲答應,一邊告訴於濤:“你快逃吧,再遲恐怕就來不及了!”他的表情扭曲而充滿恐懼,於濤頓時有些心驚肉跳,隻好離開了。但心中困惑無法解除,走了一段路後,又折返並遠遠地跟蹤江隨川。
沿著曲折的山道走了大約半盞茶功夫,從亂草叢中的一個山洞穿行到了另一個山穀,眼前豁然開朗,這才看到在竹林掩映中的幾幢房子。其中靠在水邊位置最高的一座,修建得異常華麗,仿佛不是普通百姓所能居住的。於濤怕人發現,沒有繼續跟蹤,就在草叢中潛伏下來,眼看著江隨川慢吞吞地站在門口,似乎稟告了一聲,然後走了進去。
沒過多久,陸陸續續又有十幾個氣質容貌都屬上乘而衣著卻似傭仆的青年都進了那座宮殿,於濤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覺得有人在拉扯他衣裳的後襟。轉過身來,原來是一個小姑娘正躲在他身後偷偷地笑。月光下,這張少女的臉龐柔麗清婉,有一雙狡黠明亮的眼睛。於濤很詫異地問:“你也是偷偷溜進來的吧?”少女隻是笑著不說話,過半天才問他:“你是可以保護我的吧?”於濤挺起胸膛拍著胸脯,很豪邁地說:“我是願意為了保護你而赴湯蹈火的啊!”說著強行把少女摟在自己的懷裏,繼續說著甜言蜜語,而且為了讓眼前的美麗少女依從自己,發下了很多毒誓。
少女一直怯弱地縮在他的懷裏,忽然說:“仿佛有人的腳步聲走近了!”於濤大吃一驚,等他回過神來,隻不過短短的一刹那,少女卻像是化為午夜的煙霧,消失得無影無蹤。正在又驚又疑,突然四周燈火通明,剛才他所見到的那些進入宮殿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然悄悄地把這塊草叢包圍了起來。其中臉色蒼白的是江隨川,身子一直劇烈地顫抖著,根本不敢抬頭看於濤。一夥人把於濤押到宮殿前麵的一塊空坪裏,台階上坐著一個赤腳的少女,座下跪伏著幾個健壯的青年,仿佛很溫順的姿勢,一個在替她捶腿,一個捧著一杯茶,還有一個異常俊美的,被少女彎臂勾住脖子正在撫摸臉龐。她的右手舉著一枝荷花,漫不經心地說:“把阿福煮了喂狗吧!”江隨川立即跪在地上請求饒恕,指著於濤說:“我的確是不敢把外人帶進來的呀!”一邊掙紮著一邊被人束住手腳,投入坪裏一隻正高燒著柴火的巨鼎裏,發出慘烈的叫聲。不一會兒,聲音就低了下來,再後來,就漸漸無聲無息了。
於濤沒有想到自己的冒失竟然會帶給舊日朋友這樣的慘境,心裏很害怕,急忙跪下來請求饒命。他這才看清原來這個少女竟然就是剛才被自己摟在懷中的那一個。但是少女並沒有吩咐別人殺他,反而讓人取出一套仆人穿的粗布衣裳,對他說:“既然江隨川因為犯錯而被處死了,以後你就接替他的位置吧!”於濤很生氣地站起來說:“我是一個堂堂正正的英雄,怎麽可以像豬狗一樣被人使喚呢,你幹脆殺了我吧!”他才說完,忽然覺得臉頰非常疼痛,原來荷七姑已經從座位上飛掠下來打了他幾個耳光。她笑著說:“世界上並不是隻有死亡才是悲慘的事情啊!”說著嘴裏就發出喃喃的念咒聲,於濤隻覺得胸腹裏似乎有千萬根針在絞紮,痛苦難當,他忍了很久,卻發現因為四肢乏力,就連自殺的能力都沒有。終於涕淚齊流,重新跪下來說:“我願意做你的奴仆。”
過了三年,於濤已經和一個訓練有素的奴仆沒有兩樣了。即使從事卑賤粗重的活,也沒有絲毫反抗的心思。像他這樣的俊美而馴服的青年,在七姑裙下有很多。有時候七姑故意問他說:“你以前是計劃怎麽樣過完一生呢?”於濤會恭敬地跪在地上回答說:“我生來就是為了服侍主人的呀!”這樣的話和他以前哄女孩子所說的,都一樣不會讓他臉紅,看上去仿佛就是真心真意的所思所想。七姑的手段真是令人歎服呀!每天晚上七姑會召一些不同的奴仆進自己的房間服侍自己,每個被召見的人都憂心忡忡地,生怕稍有不慎惹惱了她,所以顯得格外地盡心盡力。七姑的責罰非常殘酷,有一次甚至因為某個青年進門以後,指甲縫裏留著在廚房切菜時留下的青菜碎末,結果被活生生砍斷了雙手,因為七姑由此斷定他是不潔之身。她每天就像對待豬狗一樣對待著成群的俊秀奴仆,不是用鞭子抽打,就是惡狠狠地大聲責罵,從來沒有好臉色。她時常對於濤說:“我不能夠整天展開笑容,就是因為天下有你們這些臭男人,正在不斷地汙損著世間的女子啊!”她像皇帝一樣納妾,風流成性,殘忍好殺,喜怒無常,所有男子能夠享受的世間樂趣,她都一一想辦法達到。
荷七姑精通蠱術,善於利用微小的事物侵入人的身體,繼而達到控製別人精神的目的,以於濤的所見所聞,幾乎沒有人能夠抵禦。唯一見過能夠與荷七姑對抗的,是一個叫作沈鳳凰的女子。她突然在某年中秋節的夜晚悄無聲息地潛入山穀,問於濤說:“你願意恢複自由身嗎,如果有勇氣的話,我們可以聯手謀劃一番,或許可以置荷七姑於死地。”於濤因為過於害怕荷七姑的手段,根本不相信眼前的秀麗女子能夠製住荷七姑,就拒絕了她的提議。沈鳳凰搖搖頭歎息著說:“你真是一塊無法雕琢的朽木啊,難怪師妹對世間的男子如此輕賤!”於濤這才知道她就是荷七姑的師姊。他答應不把沈鳳凰的秘密說出來。到了晚上,月上中天,整座山穀在月輝下仿佛鍍了一層白銀,層巒疊嶂的山水分外秀美。七姑出來賞月,突然從水中躍出一團白色的光影,正打在她的胸口。受到重擊的荷七姑倒在地上,居然變成了一隻竹竿。原來這是她的化身之術。沈鳳凰為了這一擊,在水中潛伏了整整一個對時,怕荷七姑有所覺察,就像水裏的魚蝦一樣隻是稍微地擺動身體,這樣的技能已經世所罕見了,結果仍然失敗,所以很失望地站在荷七姑化身的那枝竹竿前說:“世間男子真是不能相信呀!”馬上化為一道銀光飛上了天空。
她的逃離遭到了荷七姑的阻截。兩個女子在半空中化為銀光,糾纏在一起,飛劍相擊所濺迸的火光比天上的星星還要繁密,看得人眼花繚亂,過了一會兒,突然其中一道白光幻作五彩之色,仿佛隕落的流星一般朝地麵逝去,另外一道白光緊隨而去。那道彩光才接觸地麵,突然轟然爆炸,就像焰火一般,萬千枝亮晶晶的長針四散而飛,大部分刺中了那道白色劍光。在一聲慘嘯中,白光猛地搖搖晃晃消失在天際。地麵上現出荷七姑笑盈盈的模樣來,很得意地說:“師姊的劍光固然精純,但卻防備不了我這來自上古神魔所傳授的幻術啊!”大家這才知道她取勝了。從此更加地誠惶誠恐,不敢有異心。
於濤因為向荷七姑告密,本以為會得到荷七姑的信任和獎勵,誰知道卻遭到更加殘酷的刑罰,挨了一百下鞭撻。荷七姑對他說:“這就是一個不守信諾的男人應該得到的結果啊!”於濤垂著頭半句話也不敢分辯。
過了幾年,被荷七姑擄掠而來強行征為奴仆的江湖俊秀青年更加多了,於濤的身份愈發變得卑下低賤起來,經常被打罵著做那些倒馬桶洗衣裳的工作,食物也不能得到保證,隻能在受寵的同伴用完飯以後,囫圇地吃些剩飯剩菜。他時常在背後抹著眼淚回想起以前在江湖上縱橫談笑的生活,覺得那簡直就是一場大夢。有一次在菜園裏澆糞的時候暗自垂淚,被荷七姑撞見了,荷七姑很高興地說:“現在你明白世間的女子是怎麽樣受苦的吧!我隻不過是代替那些被折磨的女子們教訓你們罷了,否則的話,人間的公平怎麽體現出來呢?”她的話聽上去雖然偏頗,卻似乎有一定的道理。
這一年的春天,於濤在砍柴的時候遇上一個迷路的俊秀公子,穿著做工細致精美的綢緞道袍,腰帶上鑲嵌著巨大的紅色玉石,身後跟著兩名隨從。其中一個很驚訝地叫道:“這不是使刀的於濤嗎,我們曾經在盤雲山莊一起喝過酒的呀!”於濤很羞愧地轉過臉去,含糊著不肯承認,但那隨從不肯相信,再三盤問,就連那個容貌俊美得像神仙的青年道士也好奇起來,於濤隻好很害怕地叮囑說:“你們還是趕緊走開吧,不然的話就來不及了!”他暗暗揣度,以這位青年道士的模樣,如果讓荷七姑撞見,一定是難以幸免的呀!
誰知道青年道士掐指一算,卻淡淡地笑著說:“原來是從上邪古洞裏得到了半本神魔秘笈的荷七姑!聽說她借此修煉異術,連沈鳳凰也吃了大虧,我和她是舊日相識,故人見麵,是很好的事情呀!”當時就興味盎然地要於濤帶路,一邊笑著對於濤說:“荷七姑為人倔強,總是認為世間的女子受到太多不公平的待遇,你一定因行為不檢而吃了不少苦頭吧!”於濤臉紅著垂下頭不能說話。那個認出他的隨從,名叫葛平,當年也是江湖上很有名的一個刀客,現在卻投入道門開始修習上乘的道術,命運如此不同,於濤隻能怨責自己過去的不檢點。但他私下裏仍然擔心這青年道士不能夠保全名節,再三勸阻。青年道士笑著說:“你也許不知道卓無塵的名字,但海外方丈仙山總應該有所聽聞的吧!以荷七姑的能力,是奈何不了我的。”於濤這才恍然大悟自己果真遇上了救星,喜出望外地請求卓無塵把自己救出魔掌,卓無塵似笑非笑地說:“你以為你落入荷七姑的手中,是偶然發生的事情嗎?世界上的事情都是有因果關係的,正是因為你對世間女子的始亂終棄才會有今天的劫難啊!”於濤訥訥地低頭無法回答,這才明白原來他身邊的許多同伴都是因為喜歡招惹女子卻又不負責任,才被荷七姑捉來,切身體會受盡折磨的感覺。
卓無塵見到荷七姑後,兩個人在穀中的池塘前聊了很久,說話的聲音很小,根本無法聽清楚,最後荷七姑發出清脆的笑聲說:“好吧,既然我辯不過你,那麽就讓我離開吧!”說著身子就化為一道白光,消失在雲層深處。於濤等人這才明白自己的命運如此輕輕巧巧就得到了改變,紛紛叩首感謝卓無塵的無量功德,要求跟隨著他一起修煉道術,卓無塵很灑脫地說:“世間一切都是有緣法的,不可以強行改變,你們還是各自回家吧。”
於濤回到家鄉以後,徹底改變了以前做人的浮躁跳脫,尤其對女子彬彬有禮,不敢有半點逾越規矩的舉動。過了兩年,娶了一個相貌平凡的女子為妻,妻子是不通武功的鄉下人,脾氣很暴躁,經常摔碗擲盆,對於濤打罵不休,於濤根本不敢反抗。有時候鼻青臉腫地出門,鄰居們都嘲笑他說:“難道世界上的道理都反過來了嗎!”於濤卻很認真地向他們解釋說:“人與人都是平等的呀,如果我打罵她,天下的女子就真的太可憐了!”大家都笑他愚蠢極了,他自己居然不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