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七:狐道人
巴蜀的山裏有狐狸成了氣候,修煉出人的形狀,一個叫狐道人,一個叫狐姑,另外一個自稱狐長老。狐道長的皮毛呈現紫色,另外兩個則是銀白色。
這三隻狐精的交情很深,互相勉勵,相約到青城山去學習正統道術,希望能夠脫胎換骨,煉成不死丹藥,雲飛羽化。他們借助無意中獲得的半冊《天幻大卷》,辛苦采煉,修持了幾十年,沒有取得效果。過了一段時間狐長老就寂寂地死去了。
又過了半年,狐姑也因為道基未成,氣數已盡,奄奄一息。臨終的時候握著狐道人的手,哀傷地說:“像我們這樣的異類,要想修得與天同壽,真是何其難呀!這般日日夜夜在風寒露重的惡劣環境下,放棄世間悅耳的絲竹之聲,不理會世間俊美的少年男女,吃著粗糙的草根,穿著破舊的麻衣,有華美大屋不居住卻甘之如飴地守在茅屋裏,有各種聲光歡娛場景不去享受卻縮在寂寞的山林中,到頭來所追求的竟然是一場空。仙海無涯,長生難至,仍舊免不了要麵臨死亡。仔細想來,真是令人後悔的事情,難道所謂的長生道術,竟然是哄騙世人的嗎?”
狐姑死去以後,因為身體長期服用丹藥,竟然從腹中凝結出一顆光華耀目的內丹。狐道長取出來服下後,意外地發現自己丹田能夠凝聚出氣流,身體骨骼和經脈都與以前相比有了很多微妙的變化。這才知道自己是借著同伴的屍丹煉成了道術,心裏又是悲淒又是欣喜。再去翻閱先前那半冊無論怎麽琢磨都似懂非懂的《天幻大卷》,覺得許多道理和言論都能夠靈悟出來,於是據此修煉,終於有了成就。
《天幻大卷》,本來是魔教的一冊道家修行秘笈,分為上下兩卷,因為魔教內部矛盾,四分五裂,才在紛爭中流落人間。主要記述的是以藥草養生培元的方法。狐道人悟徹下半卷的神通以後,對於煉丹之術很有心得,也因此在丹田裏煉出了所謂的“紫氣”,類似於人類的真元,遊走在經脈之間。借著這種紫氣,可以飛行千裏而不需要停歇,遇到敵人,又能夠放出絢麗的紫色光芒,附在兵刃之上,有很多妙處。
因為道術已成,狐道人漸漸在江湖上交到了許多朋友,大部分都是源出魔教一脈的高手。狐道人為此在青城山綠幕崖開辟了一處洞府,仿照道家隱居修煉的方式,把洞府布置得美輪美奐。洞前遍種修竹梅花,用玉石鋪設地麵,引溪水繞著山石潺潺流過,奇花異卉隨意點綴,每隔幾步所見到的景色就會有所不同,景物之妍媚令人無法形容。洞裏也很奢華地用白玉和明珠砌成各種用具,就連棋桌旁的石凳都精心雕刻著細致的雲鶴。受到邀請來聚會喝酒的人沒有不感歎羨慕的。
也許是狐姑臨死前的贈言使狐道人有所省悟,他對人世間的聲色享受非常注重,也總是有種種新奇有趣的玩耍方法。比方說在繞洞而過的溪水前設置了許多錦榻,仿照世間騷人墨客曲水流觴的做法,朱紅色的玉質酒杯沿溪漂流,落到哪一張錦榻前繞之不去,那個客人必定要展露一些新鮮而又與眾不同的道術供大家玩樂。又自創一個“幻仙節”,定為八月十八,滿月初殘的時分,高朋良友紛至遝來,齊集於洞,飲酒聽琴,鬥棋賞燈,各種遊樂方法都準備得很齊全,一下子沒有辦法詳細列述。
漸漸地狐道人的名聲就在魔道中愈傳愈盛,所交的同道好友,也多是源出青木教、湘西巫教等魔教比較盛大的支脈。其中最為相交莫逆的,是西域拜火族的鐵若鐵。魔教分陰陽五行,風頭最盛的青木教教主謝中天,也曾興致勃勃地應邀到這座洞府遊玩過,回去以後淡淡地問弟子半尺羅:“你認為怎麽樣?”半尺羅回答說:“不過是在炫技罷了。”
這句話並不是憑空揣度。因為建造這麽宏大壯麗的洞府,所耗費的人力財力,都不是一個憑借著狐身修道的妖精所能做到的,其中一定用了很多違背天理的術法。謝中天雖然認為狐道人將來一定會受到天譴,但因為狐道人交遊廣闊,本身所擅長的道術也很奇妙,仍舊願意和他往來,仿佛互相之間達到了可以同生共死的境界。
狐道人對於男女之間的**很著迷,經常有同道看到他與不同的女子交往出行,姿色都非常豔麗,相互間的言辭極其溫存。有人推測說狐道人出身異類,大約精於采補之術,實際上《天幻大卷》並沒有記載這方麵的術法。
貪美戀色的名聲漸漸傳播開來,江湖上的人都對他很警惕。曾經有人在皖西浣霞溪畔的很有名的“秋水長天”景致中見過狐道人與一個形容枯槁的老者鬥法,老者大約是湘西巫教出身,以“草蛇灰線”術沿溪遍置各種奇毒之物,輔以傳自巫教謫係的“攝生咒”。路見的人是東山日照寺的一名僧人,法術不是非常精擅,但因為煉有護身佛光,百毒不侵,所以並沒有受到太多傷害。
浣霞溪,曾經被人稱為人間仙府,沿溪十景,或淡煙微嵐,或空翠濕衣,或枯槐掛月,或水涯鬆雲,都是罕見的景色,向來被隱士們所稱道。秋水長天是處於山溪開闊的一段,山色遙邈而天光流碧,最宜秋日午後流連。
僧人的法號叫作含生,雖然仗恃著佛光護身,但嗅聞到的腥氣使得五髒翻湧欲嘔,加上“攝生咒”令人魂魄不能自禁,不是佛光所能護佑的,所以就馬上馭劍離開了。
東山日照寺離皖西不遠,主持竹大師聽聞這件事情後,趕了過來,事情已經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整座浣霞山都陷入了一片枯死的寂靜中。飛鳥絕跡,走獸橫屍,沿溪的草木都枯萎焦黃,更別說那些賞景的遊人是如何慘死斃命了。
沿溪向上,見到了有人躺在溪邊一棵樹下,胸膛處破開了一個血洞,失去了心髒,停止了呼吸。這人赫然就是湘西巫教當時名盛一時的厲桐生。據說厲桐生是湘西巫教裏僅次於教主傷夫人的高手,雖然看上去年邁力衰,實際上年紀隻有三十多歲,大概是修習了過於偏冷邪氣的術法,才使得肉體衰老不堪。竹大師誦唱著佛號對站立在一塊岩石上的狐道人說:“這樣的殺孽實在無法讓我坐視不管。”狐道人非常惱怒地回答說:“竹大師您的意思我不能接受。我雖然隻是一隻狐妖,但並沒有犯下什麽傷天害理的過錯,你用什麽正當的理由處死我呢?”竹大師說:“你雖然並沒有親手殺死這些生靈,但如果沒有你所種下的惡因,也就不會出現這樣的慘狀了。夜裏偷盜有錢人家的財寶用來裝飾布置自己的住宅,攝取美貌的女子來陪伴自己,以供肉體享樂,這難道不是過錯嗎?”狐道人搖搖頭說:“我不認為這些就是過錯。有錢人家的錢財是從哪裏來的呢,也不過是利用各種巧妙的方法斂聚而來的,正正經經的人家哪裏會有那樣的暴富呢!既然他們可以巧取豪奪,我從他們手中盜取金銀珠寶,也就沒有什麽過意不去的地方。再則說,您又怎麽會知道我身邊陪伴的女子對我沒有感情,隻是泄欲的工具呢?您不認為像她們這些世間美妙無方的女子,本身就具有超過普通人的情感和思想,卻要被別人禁錮在房子裏是很可憐的事情嗎?我所做的隻不過就是讓她們得到感情上的完全無拘無束的歡娛罷了,這應該也是一件很大的善事才對啊。”
竹大師沉默了一會兒,說:“即使今天所有的生靈都不是你動手所殺死,但如果你不去勾引厲桐生的小妾,恐怕也不會產生這樣的惡果了。所以這罪責的根源,仍舊在你身上。”
狐道人笑嘻嘻地說:“我並不是像竹大師這樣的有德高僧,絕不會麵對別人的傷害而坦然用身體來承受。如果您一定要代表上蒼的旨意對我進行處罰,讓我死亡,我也會如同殺死厲桐生一樣殺死大師的。不過,現在還沒有到這樣的緊要關頭。”說著,他就身化一道紫光,向山頂的一片鬆林遁去。
竹大師準備發動攻擊攔截狐道人,卻發現厲桐生的小妾竟然用巫術悄悄布下了大霧,瞬息之間天地迷茫難辨,等到霧氣消隱,雲天茫茫,狐道人也失去了蹤影。
和厲桐生小妾一樣,為了狐道人而不顧名節的女子有很多。其中有樓姓婦人,是金大佛出家前的妻子,也曾經與狐道人有過一段相思暗結,甚至金大佛還為此耽誤了向佛之道的修行。人們對於這件事情很奇怪,不理解為什麽這些良女美婦為什麽一定要與狐道人糾纏不清而又死心塌地。離空洞的香氏兄妹,素以除魔衛道自詡,曾動過念頭要除去狐道人,某年冬天找到青城山綠幕崖,但是忌憚於狐道人的邪法而不敢輕易動手,潛伏在雪地裏。過了大半天,到了夜裏,忽然見到洞中簫管齊鳴,燈光溢彩,有盛裝婦人端著琉璃水瓶到梅林裏采集花蕊上的新雪,姿容曼妙而衣飾繁美,細看眉目竟然是金夫人。那時候金大佛已經徹底摒棄了凡俗的人事,閉關參修佛法,香氏兄妹相顧駭然,隻得怏怏地離開了。
離開沒有多久,就看到金夫人從洞裏重新走了出來,攙扶著狐道人。狐道人麵色慘淡,氣息微弱,顯得很委頓,苦笑著說:“雖然借助你的身份驚退了離空洞的人,但接下來恐怕還會有更多的仇家會來找麻煩,我希望你現在能夠放開手,讓我看到你平安地離開。”金夫人哭泣著說:“我怎麽可以對你棄之不理呢。雖然我並不能以你妻子的身份陪侍左右,但你已經知道了我對於人世的名節聲望並不在意,對於廝守終老我也不奢望,但現在就這樣離開,我認為很殘忍啊!”
兩個人交談了許久,狐道人的神情愈發嚴厲起來,金夫人於是沿著山路離開了。走了幾步路,狐道人忽然又叫喊她的名字,把她喚了回來,將身上的一件玄色披風解下來,為金夫人係好,這才化為一道紫光,遁入洞中。據說金大佛昔年捕狐未果,後來就再也沒有找過狐道人的麻煩,就是因為已經知道狐道人元氣大傷,從此不複再有昔日那變化莫測的神通。這大約就是高手自重身份的一個典範吧。
狐道人受創以後,那座先前曾經一度繁華壯麗的洞府,也賓客稀少,門庭冷落。沒過多久,在他離開以後,更顯得荒蕪不堪了。奇麗的花枝被野草占據了地基,汙穢的山泥鋪設在地麵,無人來顧的玉凳錦榻蒙上了厚厚的灰塵,成為鳥獸歇息的地方。後來有一年,魔教的聽雨老人占據了這裏,進行了大規模的修整,竟然將它建立成了魔教的一個旁支教派“玄水教”的開宗立派之地。此後數十年,玄水教告破,以啼鴉客為首的紫金門再度振興,接管了這裏。這座天造地設的神仙洞府在幾度春秋更迭之後,竟然成為了魔教的一個重要盤踞地點。
更奇怪的是,無論誰占據這座洞府自封主人,每到月明的夜半時分,人們總會看到梅林裏或清溪旁,出現狐道人影影綽綽的身影,穿著雪白潔淨而且剪裁上等的衣袍,腰間用絲絛係著的玉佩互相撞擊發出叮叮咚咚的悅耳之聲,皎潔俊逸的臉上浮現著一抹溫存的微笑,攬著不同的女子,向著無邊的風月指點賞玩,看上去真是風流倜儻到了極點。
那些魔教弟子起初非常恐慌,認為傳說中已經完全銷蹤匿跡的狐道人其實並沒有死去,而是潛伏在洞府附近修煉,以期有朝一日能夠重新恢複絕大神通,再次縱意江湖。聽雨老人曾經見過這種詭異的情形,果然栩栩如生。但他向人解釋說那隻是狐道人所施布的幻術罷了,除了迷惑人的眼睛,並沒有什麽真正的用處。這種幻術大約也屬於護洞禁製的一種,不過竟然毫無實際用途,可以證明狐道人真是個性情奇特的修道者啊。青木教的謝中天曾經感慨地說,如果狐道人不是耽於外界過多的聲色犬馬,一意苦修,應該會獲得更大的進展,現在慘死異鄉,實在讓人覺得惋惜。
聽聞這話的人這才知道狐道人原來已經暴斃了。追問謝中天過程,他卻笑著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真正見到狐道人死去的恐怕不止青木教主謝中天一個人。粵地風踏嶺的樵夫許某曾見過有兩人在山林裏鬥法,和一般所見到的江湖上比試劍術有所不同,身形仿佛並不受到世間規則的束縛,隨心所欲地變化著,有時候是鳥雀,有時候是蛇蟲,有時候巍巍然將身體變成一塊淩空墜落的大石,有時候又渺小如同不起眼的草子,種種變化令人歎為觀止。樹林的範圍並不大,樵夫因此把這次幻術變化的爭戰盡收眼底。及至最後,其中紫衣的道人忽然口中發出淒絕的厲嘯聲,向著天空筆直衝去,煙氣扶搖直上,恍若煙嵐。沒過多久,又像天外流星般地搖曳著跌下地來,這回幻作了一隻皮毛為玄紫色的狐狸,嘴角溢出烏黑的鮮血,一動不動。再過了片刻,連皮毛都漸漸褪盡,整個人化成了一攤黃水,水漬中,隱約可以看到一顆圓溜溜的丹丸和一冊用油紙包裹的經書。樵夫好奇地隱藏在那裏,看到一個穿著錦繡長衫的男子發出得意揚揚的笑聲,走上前去拾起這兩件東西。樵夫認為事情已經到了結束的時候,看到得道仙人這樣神奇怪異的事跡,已經非常滿足,就悄悄地離開了。
回家的路上忽然覺得胳膊處有蚊蟲叮咬的癢痛,順手將那隻蚊子拍死,發現手掌心裏有烏黑的血跡,沒有等他回過神來,那血跡就沿著掌心沁入肌膚,竟然將他毒斃了。
與狐道人鬥法的人是江湖黑道上有名的花眼狐狸,但因為得到了另外半冊《天幻大卷》,於幻術上的成就也非常了不起。這個人源自四川唐門,雖然並非謫係,但在幻術中所摻雜的施毒之術,竟然可以借著蚊蟲毒斃觀戰的樵夫,足證唐門的確有著非同凡響的秘術。隻是這個人得到天幻大卷以後,卻徹底在江湖上隱絕了蹤跡,再也沒有出現過。隔了三十年,狐道人的至交好友,西域拜火教教主鐵若鐵,傳位給下一代繼承人容方庭時,所遺留下的寶物中,竟然就有上下兩冊保管得好好的《天幻大卷》,令人嘖嘖稱奇。
至於青城山綠幕崖,隔了許多年,每到八月十八,仍會有一些陌生的女子悄然而來,在月光下的溪邊梅林獨自徘徊。其中有人認出一個身後有佛光護體的端凝婦人,竟然是離空洞主人金大佛出家前的妻子。另外又有一個,是湘西巫教的一名女弟子,曾是巫教厲桐生的小妾。江湖上傳說厲桐生並沒有在與狐道人那一戰中死去,因為湘西某個縣城的客棧主人,無論麵容氣度,都與昔年叱吒風雲的厲桐生非常相似,隻是盤問之下,無論如何不肯承認。因為地處湘西,這個人受到巫教的庇護,沒有人敢出手試探他的虛實,隻得把疑慮存在了心裏。厲桐生的小妾名叫杏娘子,據說狐道人曾教過她駐顏之術,到了六七十歲的時候,麵容仍然如同少女般清麗嬌豔。有人問起她年輕時候的經曆,她隻是淡淡地說:“雖然沒有名分,也不能長久,可是比起修仙得道的漫長苦旅,這長長的一生曾有過片刻的抵死纏綿,總也不算是虛度。”言詞中竟仍然流露出對狐道人的一片懷念深情。
狐道人到底用什麽手段使得世間的女子如此對他死心塌地呢,難道世間果真有令人至死無悔的惑心惑情之術嗎?有人曾笑著跟東山寺的住持竹大師說:“如果這種媚術果真可以風行世間,或許是福不是禍呀!”竹大師微微笑著宣誦佛經,並沒有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