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六:桃金剛

河南人荊雨原,幼年天資聰穎,遠超常人。十二歲,在經史詩賦以及引跋、記傳、四六和古作等方麵,非常精通,有大家風範。教授過他的師長都說這個孩子成年以後必定成大器。誰知道赴京趕考,所著文章不合主考官的心意,竟然不中。鬱鬱地啟程回家,身邊有一個書童和一個老仆陪伴著。

這天夜裏借宿在一間野寺,忽然聽到廂房的院子裏有人在竊竊私語。當時已經是夜深,一輪皎月如同銀亮的燈,把光華瀉在天地之間。荊雨原覺得詫異,忘記了老仆人關於野外多有狐鬼的叮囑,披衣起身,悄悄把窗子撐開一線,窺見木棉樹下有一群盛裝絕麗的少女正在聚會。被圍在中心的一個女子,穿著絳脂色的羅裙,梳著時下最風行的“飛霞髻”,眉目有如牡丹芙蓉花一般美豔,同伴都叫她“寧珠”。

寧珠正在用四十九枝蓍草為同伴占測命運,每次結果出來,都惹得一眾少女哄然而笑,嘰嘰喳喳此起彼伏的聲音非常悅耳動聽,荊雨原被她們的歡樂所感染,也不禁從嘴角逸出一絲笑容。

沒過多久,有人問寧珠說:“為什麽不卜算一下桃金剛的下落呢?”有人悄悄拉一拉問話少女的衣袖,阻止她的提議。寧珠卻若無其事地說:“沒關係,就推算一下好了。”說著就打了一卦,過了半晌,這才籲一口氣,笑著說:“我和你們一樣,都以為桃金剛厭倦了我對他的情意,所以躲得不見蹤跡。這種猜測隻是誤會,他竟然是應劫投生去了。”

眾少女很唏噓地說:“你們本來就是一對天造地設無比般配的情侶,突然形單影隻,怎能不讓人起疑心呢。原來桃金剛投胎做人去了,這真是萬萬想不到的事情!但是這種命運雖然不受控製,卻事先不和你說清楚,這也應該算是薄幸的一種吧!”

寧珠明眸流轉,大笑著說:“世間遭遇男人薄幸的女子,從來就像天上的星辰一樣繁雜難辨,又何止我一個呢,這也不算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不過,我總歸還要去看他一眼,才算死心。”

她身邊一個俏麗的藍衣少女掩嘴失笑說:“要怎麽樣才可以看到他一眼呢?”

寧珠抬起手腕指著荊雨原夜宿的房間說:“喏,這位相公可以帶我去。”

荊雨原望見她月光下雪白的玉臂,一時間癡了,半晌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的蹤跡早已經讓這美麗少女察覺,就大大方方地拉開房門,走了出來,作揖道歉,認為自己很失禮。但這些少女根本不把俗世的禮節放在眼裏,招待他坐下來,猜拳喝酒做遊戲,有人撫琴有人吹簫。荊雨原置身在這樣風姿絕豔的美女堆裏,耳邊聽到種種美妙的音樂,喝著醇香的美酒,嗅聞到一縷縷從薰染過的衣衫裏透出的香氣,由衷地大聲讚歎說:“雖然我不知道你們是鬼還是妖,但能夠提供這樣美妙的場所聚會作樂,真是一樁幸事。”就在香氣森濃的花樹下,信手作了一首詞,字句工整而詞藻華麗,寧珠隨口清唱,聲音好像楊柳春風一樣清麗婉轉,深得詞中意味,所有人都鼓掌叫好。

不知道過了多久,漸漸月色西沉,晨曦漸露,眾少女嬌笑著說:“可以告別了。”有的伸懶腰,有的打嗬欠,有的站起身來,露出些微的疲態。荊雨原很是不舍地說:“如果可以常年和你們相伴,那就好了。”

有人笑著回答他說:“你以為這樣的聚會很容易嗎,我們每隔十年才有一次這樣的機會呢。”

又有人說:“你所眷戀的,恐怕不是聚會,而是佳人吧?”就衝著寧珠拋出曖昧的笑。荊雨原很尷尬,說:“這樣的誤解很不妥當。”說著就拿眼去瞧寧珠,寧珠則認真地說:“不要冒犯了書生。”

少女們一一道別後,寧珠這才伸出左手,斜視著荊雨原說:“還給我。”

荊雨原訕訕地從袖子裏取出一枚銀釵,遞給寧珠。這是寧珠唱曲時無意中跌落的,荊雨原有心撿了藏在衣袖裏。寧珠卻不以為意,接過釵珠,笑著說:“你愛慕我的心思,我很了解,請容許我看桃金剛最後一眼,斷了念想,再來追隨你。”

荊雨原奇怪地說:“這個人和我有什麽關係呢?”

寧珠吃吃地笑著,用袖子掩著臉,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這時候天色已經大亮,起床的老仆發現少主人坐在一株木棉樹下怔怔發呆,認為很奇怪。荊雨原懷念夜裏發生的韻事,但小院裏一切草木景物都在秋風裏形容衰颯,和昨天投宿時沒有分別,仿佛所發生過的一切已經風流雲散,禁不住悲從中來,在牆壁上題字說:“舊院隔秋應憐我,當知落木如新妝。”

離開廢寺走了大約半天,忽然田野裏有馬車經過,停在身邊,一個女子掀開珠簾問話說:“這位相公難道就是名動河南的荊公子嗎,請上車一敘。”

荊雨原很興奮地爬上馬車,對寧珠說:“我以為從此再也見不到你了。”雙手緊緊握住寧珠的手腕不放開。寧珠用力掙脫,微笑著說:“讓旁人看到了,恐怕有汙讀書人的名節。”

借著回鄉探親的名義,寧珠與荊雨原結伴而行,兩個人談笑風生,有很多思想和觀點都非常契合,荊雨原感歎說:“如果早幾年遇上你就是人生最美滿的事情了。”聲音裏透出一股怏怏的寂寞。寧珠卻安慰他說:“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很奇妙,我知道你已經娶過妻,對於名分我並不放在心上。這次見到桃金剛,如果我確定了自己的心意已經不再放在他身上,也許我們將來可以有往來。”

荊雨原數次聽到她提及桃金剛這個名字,實在難以掩飾內心的疑竇,說:“桃金剛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個男人,竟然讓你癡心到了即使分離也念念不忘的地步呢?”

寧珠從隨身的匣子裏取出一卷畫軸,攤開說:“這就是他。”

畫中是一個形貌威猛的少年,眉目粗豪勇悍,畫像栩栩如生,仿佛隨時要從紙上一躍而出,將人活活撕裂。荊雨原吐吐舌頭說:“這麽一個粗人,恐怕不見得和你相配。”言下之意對自己的儒雅風姿非常自讚。寧珠微微一笑,並不反駁他。

馬車還沒有到家,已經有仆人快馬前來報信說:“恭喜相公,夫人已經臨盆了。”

回到家中,果然見到全家上上下下一片喜慶,原來荊雨原的妻子終於生下了一個女嬰。荊雨原為她取名叫“絳綃”。

絳綃到了六歲,清秀婉麗的容貌讓人一看見就非常喜歡。隻是性子非常倔強暴躁,從小就喜歡哭鬧,怎麽哄都沒有用。別人都隻得安慰說:“也許長大成年,多讀些書,明白了事理就好了。”

絳綃雖然頑劣不馴,卻非常依戀寧珠,每當大發脾氣,或不吃飯,或摔碗碟,隻要寧珠抱著她,稍微輕聲說幾句話,她就會安靜下來,恢複一個小女孩子應有的神情。荊夫人也很喜歡寧珠,建議丈夫把她納為妾室。荊雨原認為這樣委屈了寧珠,派人去探聽,果然遭到了拒絕。荊雨原的妻子身子很不好,自從生下絳綃以後,更是長年處於病痛折磨之中,要依靠很多藥草維持生命。她對寧珠也很偏愛放心,曾經私下裏問寧珠說:“將來我一旦離開了人世,你能夠接受相公續弦這回事嗎?”寧珠笑著說:“不可以。”於是找到荊雨原,提議說:“在俗世人的眼裏,恐怕不能允許我們這樣沒有名分的繼續往來。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們可以結拜成兄妹。”荊雨原歎息著說:“你知道我所渴求的不僅僅是這個。”寧珠隻是笑著不說話。於是兩人就燒香,灑酒,拜敬了天地祖,成了兄妹。寧珠也名正言順地搬入了荊家,開始替荊雨原的妻子掌管家中財務用度,安排仆役勞作,把一切事務都安排得井井有條。

過了三年,忽然有客人從南方來訪,荊雨原驚訝地發現居然是過去在野寺裏曾經撫琴的一個妙麗女子,名字叫作麗娘。詢問起當年那些曾一夜歡聚的少女們,麗娘唏噓地說:“都零落得如同塵土一般了!”

荊雨原細看她的容貌,竟然還和當年初見時一樣鮮妍明媚。就連說話的語氣和神態,都依稀和當年沒有兩樣,顯得十分嬌憨天真。寧珠看到舊時同伴也很高興,於是在後院的花亭裏設了席宴招待。到了半夜,月上中天,麗娘微醺地伏在石桌睡著了。荊雨原擔心更深露重,準備吩咐仆婦把她送到客房裏去,寧珠阻止他說:“不可以。”過了一會兒,麗娘的身體竟然漸漸萎謝,變成了一段牡丹枯枝。荊雨原臉上露出驚駭的神情,寧珠卻淡淡地告訴他說:“這樣的死亡是早就已經注定了,兄長不知道我們並不是人類嗎?”荊雨原這才知道麗娘的來訪隻是為了和寧珠見上最後一麵而已。

他很好奇,糾纏不休地詢問,寧珠告訴他說:“你所曾見過的野寺聚會的一眾女子,其實就是一些花妖木精。因為佛道有一個龍華盛會,每隔很多年才舉辦一次,在那裏出現蹤影的,都是神通廣大的人物,具有常人無法企及的法力,思想也很深闊高遠,互相之間談經論道,道法與佛理都不同尋常,我們這些草木感染了這種天地之間的道理才得以修煉成人形。但草木的生命容易凋謝,所以也不長久,更沒有辦法用真實的肉體來達到與你魚水**的程度。現在你既然知道了我的來曆,也是很好的事情,以後分別的時候就不至於過於悲傷了。”

荊雨原流下淚來,緊緊握住寧珠的手不鬆開,說:“要怎麽樣才可以與你廝守呢?我真希望也能夠變成一棵樹,或許與你同種同族,你就不會這樣拒絕我了!”

絳綃到了十歲,喜歡舞刀弄槍,沒有半點書香人家的閨秀風範。母親過世後,寧珠更加寵溺她,為她延請了許多當地有名的武師教授武術,絳綃在這方麵的天資非常高,往往花費很短的時間就能領悟掌握別人長年不能達到的境界。別人開玩笑地問她原因,她很正經地回答說:“是為了將來可以保護寧珠。”

她的武藝日漸純熟,到了十六歲,居然在江湖上已經頗負盛名,自創了一種叫作“亂迷眼”的槍法,以桃木為杆,精鐵為刃,槍法展開,紅纓亂閃,如同桃花盛開,紛繁豔麗,本應該走的是精柔路數,她卻因為性情剛猛狂烈,槍法便在陰柔中夾著剛強,與人對敵時往往難留餘地,出手便傷人。常年戴著一張麵具,頭發和胡須都好像挺立的戟,看上去就像怒目金剛一樣,非常獰惡可怕。沒有人知道她的來曆,背後把她叫作“金剛客”。

荊雨原因為讀書人不涉江湖事,又並沒有過於為絳綃操心,所以根本無從理會這些事情,隻是潛心修道,時常到深山大川去求訪傳說中的高僧,祈望能夠解開一些心中的疑惑。漸漸地在這樣的過程中,變得沉默寡言起來,不像少年時候那樣意氣風發地與人高談闊論、長街買醉,就連和寧珠也減少了很多交談。整天在家裏打坐冥想,過著苦行僧似的日子。家裏人都認為他讀了太多的書籍,人變得迂腐自束了。忽然有一天,他從家中消失了蹤跡,沒有留下隻言片語。別人都認為這是很奇異的事情,隻有寧珠仿佛能夠接受這樣的結局,表情坦然而寧靜。她將荊家諸多田產房宅財物等一一安置妥當,別人也就知道她有了去意,果然沒過多久,寧珠也離開了荊府,不知道去了哪裏。

有人傳說寧珠是為了尋找荊雨原的下落,也有人在京城曾見過一駕華美馬車裏晃過的俏臉,仿佛是寧珠的模樣,諸如此類的傳言不勝枚舉。

事情過去了很多年,荊家的一個遠房親戚,也是修道中人,當年曾與荊雨原有過一麵之交的雪道人,某次在勾欄裏喝醉了酒,無意中說起曾在江浙一帶的山中遇見過荊雨原,須發呈現霜白色,蒼老得很厲害,四處求問關於龍華會的消息。雪道人在道術的成就上非常不凡,曾被江湖上認為是與方丈仙山的繼承人卓無塵並秀的人物,隻是到了修道中期忽然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胸懷中的靈性漸漸磨滅,到死也終於沒有獲得大成就,讓人很是惋惜。

他指點荊雨原到杭州郊外的某座尼庵中尋找一位叫作流霞的尼姑,也許可以獲得些微的幫助。荊雨原感激地急忙告辭而去。過了幾年,佛道之間恢弘盛大的龍華會恰好在普陀山舉行,雪道人在來往如雲的朋友之中果然見到了荊雨原,正在向“落英水府”的主人織葉先生請教關於草木永生之道,織葉先生很奇怪地說:“像你這樣具有肉身的生命,和草木成精幻人有根本的不同,學習這樣的術法又有什麽意義呢?”荊雨原並沒有解釋,隻是苦苦地哀求,最終沒有獲許學習織葉先生獨特的以水養生之術,隻好怏怏地離開了。

雪道人因為荊雨原的出現,隱隱竊喜,認為這是昔日的紅顏知己流霞與自己言歸於好的先兆,於是逗留在龍華盛會中,四處探尋關於流霞的消息。這天夜裏忽然在寺外的一棵桃樹下見到荊雨原,坐在那裏發呆,嘴裏喃喃地念叨著什麽。他走近了,看到那棵桃樹已然枯死,樹下又有一叢枯死的絳珠草,這才明白事情的始末,笑著拍拍荊雨原的後心說:“到了放手的時候了!一個人的感情有所寄托,並不是壞事情,但何必為了不可能的結果,輕易浪擲寶貴的生命呢。上天為什麽賦予人以豐富的情感?無論是愛還是憎,又或者是相守和離別,都是為了不讓生命出現空白啊。寧珠本來就是一株絳草化成的精怪,恐怕內心的喜怒哀樂隻能夠與桃金剛才能夠契合,這就是所謂的同類之聚。隻有明白了這樣的道理,沿著世間法度所安排的順序,才能夠逐步修習更深的道術,也才能夠更接近你理想中希望達到的目的啊。”

荊雨原辯解說:“如果為了此而踏向彼,那麽到達了彼,此又有什麽意義呢?”

雪道人笑著說:“等你到達了彼的境界,我再告訴你此的意義何在吧。”認為荊雨原過於癡妄,就拂袖走了。荊雨原坐在桃樹下想了很久,忽然微笑著閉上眼睛,說:“那麽就放棄追求彼的境界吧。”就這樣死去了。

離空洞的金大佛路過,見到這一幕,歎息著說:“這個人如果不是過於癡迂,或者我會引度他到本門來。”另一個朋友則看到枯死的桃樹很驚訝,說:“桃金剛曾在修得人形後投胎轉世,希望得以固本培元,成為真正的肉身之人,再來修煉長生之道,為什麽卻回複原形枯死在寺外呢?”

金大佛回答說:“或許是他欠下了荊家十六年的生養之恩,也或許是絳珠草精的糾纏誤了他的修行。命運的因果承襲關係很玄妙,我也不能盡在掌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