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八:崦嵫客

京官朱其禮,祖籍江南,因為父親過世,皇帝準許他回籍丁憂。

當時已經是十月孟冬,江南地氣偏暖,百花盛放,儼然有初春的風致,這種返秋回春的氣候被稱為“小春”。因為父喪,朱其禮在路上顯得神誌哀慟,隨行的仆人勸告他說:“這也許是好的征兆,預示著朱大人有否極泰來的跡象。雖然回原籍守製,要經過三年之喪,說不定對於大人未來的仕途而言,果真會有春回大地的機會呢。”

因為奔喪,朱其禮比家人先行一步,隨行的隻有四個人。夜裏宿在一家驛館時,忽然有盜賊進來行竊。朱其禮有一個護衛叫作蕭郎的,刀法精湛,夜宿時驚醒,發現了異常情況,於是抽出壓在枕下的長刀與盜賊搏鬥起來。盜賊闖進室內的有兩個人,穿著黑衣,用長巾蒙著臉,看不出真實麵目。起初,兩個人雖然合力,仍然不是蕭郎的對手,交戰中,其中一個盜賊從窗口魚躍而出,大聲呼嘯,沒過多久,竟然有人手持著火把包圍了整個驛館,影影綽綽的,看不清有多少敵人。

朱其禮被呼哨聲所驚醒,大聲責斥說:“真是膽大妄為啊,難道就不把王法放在眼裏嗎?”憤怒的聲音還沒有離開喉腔,就被窗外的一支利箭射中了喉管,當場就死亡了。盜賊們聲勢更加凶猛,加速了對朱家護衛的進攻,沒過多久,蕭郎在圍攻中被砍傷了足踝,跪在地上,仍然浴血奮戰,直到死去,身上留下的傷痕有一百一十六條。他的同伴也沒有一個能夠幸免。

朱家的慘禍發生以後,朝廷非常震驚,責令當時在公門非常著名的京城捕頭平地雷限期破案。但是盜賊很有章法,進退之間沒有留下什麽可供偵破的線索,仿佛溶入人海的水滴一般,怎麽也查不出蛛絲馬跡。平地雷也因此被貶了職,受到責罰,成了一個看管監牢的獄卒。

由於這樁慘案上動天聽,很多人都對這件事非常關心。有看過屍體慘狀的人歎息說,犯下這種惡行的人,將來是一定要受天譴的。當時朱其禮有一個未成年的女兒,名叫朱浣紗,從小繼承了父親堅毅的品性,告訴母親說:“天譴的降臨要等到什麽時候呢!我一定要親手結果仇人的性命,才算是盡了做人女兒的孝心。”連夜離家出走,不知所終。她的母親整天以淚洗麵,哭到眼睛都瞎掉了,對著門口喃喃念叨她的名字,如果不是親友細心地照料勸慰,恐怕早就不能活在人世間了。

過了五年,在人們漸漸淡忘了這樁血案的時候,京城有名的殺人組織刺客館,忽然出現了一個以大鐵錐為武器的虯鬢客,身形高大壯碩,仿佛啞巴一般地不說話,臉上橫一刀豎一刀留了好幾道疤痕,看上去神情很獰惡。他不喜歡和人交往,喝酒的姿態卻很豪爽,往往用海碗盛滿烈酒,大口喝下去,喝到興盡,就大步離開桌子不知去向,別人不敢阻攔他。有組織內部的成員好奇地向刺客館主人打聽這個人的事情,刺客館主人微微笑著說:“他是從崦嵫山出來的,你們可以叫他崦嵫客。”

崦嵫山相傳是太陽落下的山頭,出沒很多神仙異人,人們聽了都覺得很稀罕。隻有刺客館主人知道崦嵫客其實就是朱其禮的女兒朱浣紗。由於他昔年曾經因為某樁事情欠下了朱其禮的人情,決定替朱家查清這樁血案的來龍去脈為朱家複仇,以了結內心的歉疚,遭到了朱浣紗的反對。為了表示自己的決心,這個少女竟然毀卻了容貌,利用精巧的化裝技術把自己打扮成粗豪大漢,以蒙蔽仇人的耳目。刺客館主人曾經在無意中得到一冊內容非常深奧的武功秘笈,發現這剛猛的技擊之術與自己所修習的並非一路,無法兩相融合,於是傳給了朱浣紗,朱浣紗竟然憑借著過人的天賦領悟了這種剛烈的武功,刺客館主人歎息著暗地裏對她說:“一個曾經吟詩作賦的柔弱女孩子,變成現在這個模樣,到底是幸事還是不幸呢?”

崦嵫客成名以後,曾經故意好幾次經過自己的家門,發現已經變成盲人的母親坐在門口,獨自嘴裏念念叨叨,不知道在說些什麽。起初她很不忍心,好幾次準備衝上前去撫慰。這樣斷斷續續強逼著自己鍛煉忍耐,到了最後,已經到達了即使母親就在眼前哭泣她也無動於衷的地步,仿佛那是完全不相幹的人一般。而往常那些親友,也不能夠從任何方麵把她識辨出來。

有一天,刺客館主人找到崦嵫客,告訴她說:“平地雷仍然在江湖上布下許多控製,想要徹底查清這樁血案的來龍去脈,找到我這裏來,希望可以得到幫助,你認為需要和他見一次麵,以便自己多掌握一些信息嗎?”崦嵫客斷然拒絕了。刺客館主人歎息著說:“一個人的力量是何其微薄啊,為什麽要這麽固執呢!”

沒過多久,已經入冬,在陝西有一戶複姓第五的人家,忽然夜半遇匪,被屠殺得祖孫三代一個不剩。凶徒殺人的手法和凶殘程度,與朱家血案如出一轍。這樁血案的影響也很大。平地雷怒不可遏,上書朝廷,希望再一次獲得這樁血案的調查權,以息天怒。他辦案的手法精密而周到,在江湖上曾經布下許多有用的耳目,分析起案情來,冷靜老練,在公門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再加上朱門血案畢竟已經過去了幾年,朝廷也不再遷怒,於是平地雷又重新掌握了公門大權,開始奔波江湖。

聽說了朝廷的這樁人事變動,刺客館主人對崦嵫客說:“終於到了仇家蠢蠢欲動的時刻了,你應該開始行動。”

崦嵫客卻搖搖頭拒絕了。

刺客館在江湖上的地位很微妙,平常有很嚴密的情報網。又有一天,刺客館主人對崦嵫客說:“似乎第五家還留了一個燒火丫環,因為去地窖取東西,僥幸逃過了一劫,現在已經被官府嚴嚴實實保護起來了,就連我也沒有辦法打探出她所說的詳細情況,如果你可以自報身份,或許可以獲得一些有用的線索。”崦嵫客這次仍然很堅定地拒絕了。

由於懷疑凶徒會再一次慘無人道地施暴,不僅第五家那個僥幸逃命的丫環被重重保護起來,連朱其禮的盲妻也被平地雷派人送到了非常隱秘而護衛森嚴的地點,保護得非常周到,唯恐出現更多的意外。隻是每隔幾天便派人向朱家的親友托口信,報平安。

崦嵫客繼續蟄伏著不願意露麵。刺客館主人不明白她的意思,追問她說:“為什麽到了這麽關鍵的時刻,你還保持潛伏不動的態度呢?蜘蛛張網結繩,表麵上看去,隻是靜靜佇立在網中央一動不動,但一旦有所捕獲,行動會非常迅速,毫不遲疑,那是因為它知道獵取的對象如果不及時處理,就會有網破蟲飛的危險。一個人為了複仇固然可以隱忍到你這種世人難以測度的程度,但到了有利的時機,是一定要當機立斷的啊!”

崦嵫客平靜地說:“我希望您幫助我用最大的限度來保持我的身份秘密。”

刺客館主人聽了她的話,微笑著說:“我可以做到。”

過了兩天,刺客館接了一單報酬非常豐厚的殺人生意,刺殺對象居然是皖南棲鳳穀的“倚桐婆婆”。倚桐婆婆這個人,是“落英水府”主人織葉先生的妻子,因為夫婦之間對於禦木之術有不同的理解,互相爭執不下,竟然兩地分隔,不相來往,各自修煉,兩人的性格非常要強,都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得悟天機,有所大成,用以證明自己所探研的求道之路才算正宗。刺客館雖然高手雲集,有的悍不畏死,有的老謀深算,但對於倚桐婆婆這種從不涉足江湖俗事的隱世高人,仍然認為非常棘手,沒有人有一擊得手的把握。刺客館主人卻不以為然地說:“這件事我親自出馬一定可以成功。”於是隔了兩天就悄然出發了。

到了來年春天,忽然傳來了刺客館主人身亡的消息,屍體被送到京城的時候,刺客館滿座皆驚,卻發現刺客館主人早已經在出發之前布置好了身後的一切事宜,諸如繼任者,所遺財產清單,種種不一而足。人們暗地裏感到訝異,如果刺客館主人已經預知了自己終將失手的結局,為什麽一定要冒著生命危險去刺殺倚桐婆婆呢,難道他與倚桐婆婆之間竟然有著關係到生死存亡的仇恨嗎?

抱著這個疑團,一些人憂心忡忡地過了大半年,卻並沒有倚桐婆婆上門找麻煩的事情發生,而崦嵫客的身份,也因此再也沒有人能夠知道底細了。

事情又過去了一年,江湖上忽然傳來巴陵以寄衣山為據點的洞庭水匪傾巢被官府捕獲的消息。這批水匪為首的被稱作“巴陵蛟”,為人凶悍殘暴,平素以劫商為生,殺人不眨眼,但因為寄衣山是一座洞庭湖的孤島,易守難攻,這批水匪又精於水戰,器械精良,官府也束手無策。這次卻因為平地雷早在十年前就在匪群中埋伏了線人,事先趁夜遣大批兵力悄無聲息掩至,加上內應花錢收買了一些人,並答允將來不追究罪責,斷絕了崗哨,又在水井中布下了使人昏睡的藥物,這才得手。

一經嚴審,果然這夥水匪便是當年朱門血案和第五世家滿宅滅門慘禍的元凶,除此兩大名案之後,更有許多少為人知的大案,都一一落到他們頭上。朝廷得知十分震驚,著令不必等到秋決,當場立斬。

有人置疑洞庭距離吳地數百裏,雖然同屬江南,但究竟不是巴陵蛟的勢力範圍,為什麽一定要奔越這麽長的距離,去驛館殺死朱其禮呢。即使圖謀財物,似乎也冒了太大的風險,很不劃算。平地雷的報告卻說這是因為巴陵蛟恰好那一年慶祝一位江湖人物的生日,路過當地,故而犯案,朱其禮之死,當是偶然。至於第五的人家,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這大約就是為什麽苦苦在案發當地查找不到凶手的原因了。

這件曾被宣揚得轟動一時的事情過去了很久,在人們幾乎淡忘的時候,忽然傳來了平地雷被捕的消息。這件事情非常詭秘,外人根本不知道來龍去脈,隻有當時刑部的一位官員,隱約透露說是因為有人舉證當年朱門血案的真正凶手,竟然正是這位名滿天下的京城捕快平地雷幕後所操縱。京城官員之間派係爭鬥非常複雜而微妙,沒有人知道朱其禮與平地雷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樣的矛盾。隻是平地雷在被收押後的當年夏天,忽然有人持大鐵錐擊碎天牢大門,悍然闖入,複以大力震斷粗逾海碗的牢柵,將平地雷腦袋擊得粉碎,血濺當場,然後飄然身退,不知所終。

據說平地雷在擊殺了朱其禮之後,原本是想收手的,但因為朱家女兒的失蹤,竟然寢食難安,終於才有了第五世家的慘禍,試圖將朱浣紗引出來。大約也是因為這樣,才在某些地方露出了破綻,最後終於暴露了自己吧。

京城牢獄不是等閑之地,派有重兵把守,防衛森嚴,根本不是人力所能破除,但這豪客竟然憑借著一己之力,如入無人之境,神通廣大的能力讓所有人都瞠目結舌。當即有官員報告稱一定是有內部人員泄露了有關機密,隻是查來查去,事情最終卻不了了之。也有有眼力的,竟然認出了這個人就是刺客館的一名組織成員崦嵫客,後來去查證拘捕,這個人卻已經消失在人世間,再也沒有見過了。

刺客館在前任主人的意外身亡後,本來就聲勢大不如前,現在發生了這種事情,更加難為見容,也因此煙消雲散,各奔一方,世間就再也沒有這個神秘的組織了。

崦嵫客花費了將近十年的時間,終於為父親複了血海深仇,將盲母接回家後,隱居在一座小山村裏,恢複了女兒的身份,從此再也沒有見她在江湖上出現過。附近的人看她身形嬌瘦佝僂,形容醜陋不堪,都不願意與她過於接近。

在崦嵫客居住的附近有一座墳,據說就是昔年刺客館主人的衣冠墓,後人這才知道刺客館主人竟然是故意用性命來讓她徹底保留身份的秘密不被察覺,這份厚意,也算是駭人聽聞了。

又過了兩年,朱其禮的妻子因為身體孱弱,終於過世了。崦嵫客埋藏了母親以後,依舊隱居在原先的村莊裏,一直活到八十六歲才寂寞死去,沒有再聽說過有其他的傳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