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汴京新聞

如果我們有立場的話,我們的立場就是中立。

——《汴京新聞》評論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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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給皇帝見過禮後,抬頭看見放在禦案上的報紙,又看了石越一眼,便知道皇帝和石越肯定是在談論《汴京新聞》的事情。

石越給王安石行過禮,站到一邊。趙頊便笑問:“丞相此來,卻有何事?”

“陛下,臣是為了這《汴京新聞》而來。”

趙頊笑道:“這倒巧了,朕剛剛就和石卿在說這事。石卿將剛才的事向丞相說一遍吧。”

石越應了一聲“是”,便又將之前討論的事情,和王安石細細說了一遍。

王安石聽完,皺眉道:“陛下,臣以為定下條法管製,倒也不失為一個辦法。隻是任由他們這麽非議朝政,隻怕終有一天,朝廷大事,要受流俗影響。聖人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些人公然點評朝政得失,雖目下看來無大不妥,但長久看來,終會有隱患。若要議訂條法,就應當在條法中嚴厲禁止此等情事。”

石越到底還是想維護言論自由的,見王安石這麽說,不由急了,連忙說道:“陛下,臣以為丞相所慮,雖不無道理。但治國之道,當剛柔相濟,徒以剛強,必將自折。況且士民與天子,若連為一體,則國家昌盛,若互相猜忌,則亡國可待。故民者水也,當因勢利導。物有利弊,當取其利而防其弊,不必因噎廢食。自古奸滑之吏,欺上瞞下,禦史之設,不能盡察,有報紙從中監督,隻需事先用法令約束,使其言必有據,不敢造謠誹謗,則未必不可得其利。若一意禁止,則是使上下相隔,非上策也。且孔子雖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然孔子教弟子三千,未必不言政事,孟子在稷下,亦未必不言政事,此皆聖人權變之道,後之學者,也不必徒守經文。”

王安石聽石越說到“徒以剛強,必將自折”,心裏不由一格,倒似覺得在諷刺自己一般,但細揣石越語氣,又不像如此。他想起宣德門前之事,不由暗暗歎了口氣。自己若一意執著,倒似自己有什麽欺上瞞下之事怕讓皇帝知道一般。當下不再爭執,說道:“石越所說也不無道理。臣以為可著兩府、學士院等共議,製《皇宋出版敕令》,再下廷議,頒布執行。”說完這些話,王安石竟覺得自己變了許多。

石越見王安石退步,也見好就收,道:“臣以為丞相所言有理。”

石越隻要《皇宋出版敕令》頒布就好——不管其中管製了什麽,最起碼的,是官方用這樣的形式認可了報紙的存在,這一點便意義非凡。至於其中的限製,不僅可以辯論,以後也是可以修改的。

而出乎石越意料的是,桑充國與《汴京新聞》也似乎明白這一點,在朝廷有意製訂《皇宋出版敕令》的消息傳出之後,《汴京新聞》的社論立即給予了正麵的評價。

至於新黨,雖然也有人懷疑《汴京新聞》會在以後借民意攻擊新法,為新法的執行增添麻煩,但所有人都知道王安石自白水潭之獄後,政治威信大受打擊,這時候在“無關緊要”的《汴京新聞》上再次激化與石越、桑充國的矛盾,是相當不智的。何況石越等人動輒以“言者無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為借口,而皇帝本人對此也傾向支持,再去爭辯,實在不見得能討得好去。這一點便是王安石心裏也明白。而且,除此之外,還有許多讀過書卻沒有機會做官,或者官職卑微,或者頗受打壓,不能對朝政發表意見,心裏卻念念要“以天下為已任”的士大夫,此時突然發現報紙這個東西可以讓他們說出心中想說的話來——這些潛在支持者的力量,也不可小視。

在這種情況下,新黨將全部精力都投入了《保馬法》、《市易法》的製訂之中。王安石此時也並不知道,王韶已經在西北取得軍事上的大勝利;否則他隻要把《皇宋出版敕令》稍稍牽製一下,情況就會完全不同。但是,此時報捷的使者,依然還在路上。

五月一日,雖然馮京與石越等人極力反對,《保馬法》與《市易法》依然寫出草案,上呈皇帝禦覽,皇帝當天即禦批二府三司學士院諸寺監共同討論。

五月二日,崇政殿。

石越上《論保馬、市易二法情弊劄子》,預言保馬、市易二法推行後可能出現的弊端,而文彥博、吳充分別上《官不與民爭利劄子》、《保馬法事繁弊多劄子》,明確表示反對。

趙頊對於石越反對二法,顯得相當的不滿。他坐在禦椅上,聽石越讀完劄子,沉著臉說道:“石卿,諸事未行,卿豈能未卜先知?莫須有之事,怎麽可以用來反對朝廷大事?”

石越已料到皇帝會不高興,因此也並不怎麽著急,隻緩緩答道:“陛下,臣並不是反對保馬法。”

他話一出口,滿朝嘩然。剛才讀的劄子反對之意非常明顯,轉口就說自己不是反對保馬法,未免過分反覆。馮京等人側目而視,連王安石都驚詫莫名。馬上有禦史蠢蠢欲動,想要彈劾石越舉止失度,言辭矛盾,失大臣體。

趙頊也不悅的問道:“卿這不是反對,又是什麽?”

石越欠身答道:“謀國如對弈,未慮勝先慮敗。若保馬法之利,臣雖愚亦知,然其可能出現的弊端,亦不可不察。臣非反對保馬法,而是希望能謹慎從事。臣列舉可能出現的弊病,是希望執政能夠三思,想想施行二法後,可能出現的這些弊端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和取得利益相比,孰輕孰重。萬一弊病盡現,而利不能收,又當如何。臣雖然不能未卜先知,但知道用兵與謀國,都要先廟算廷議,趨利避害,廟算之時,害與利等,亦不當實行。現在廷議二法,丞相言其利,微臣言其弊,陛下與諸大臣可以權衡利弊。臣拾遺補缺而已,非敢決斷機務也。至於市易法,臣以為有百害而無一利,實不足道。”他說來說去,其實還是反對,不過是說得委婉一點,表明自己並無成見,不過是就事論事而已。

石越雖然刻意表明一個委婉的態度,但文彥博、吳充卻沒有這麽多顧忌,各自出列,斷然說道:“臣等反對保馬、市法二法之意甚明。”二人這一句話中,竟是對石越的委婉也頗有不滿。

接下來便是王安石新黨與文彥博等人唇槍舌劍,新黨大談二法之利國利民,可以為國家省多少開支,可以如何方便百姓;舊黨則無非說君子不言利,為政在清要,二法事繁弊多,說不擾民,是自欺欺人,說到利國,則未見其利,先見其害之類。雙方爭執不下,一直辯到中午,也沒有議出個結果來。石越隻袖手旁觀,不發一言。

趙頊聽來聽去,難下判斷,隻好宣布改日再議。

眾人退出崇政殿後,因為輪到馮京輪值,石越便與馮京一起往中書省走去。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呼喚,石越回頭一看,卻是文彥博。當下連忙施了一禮,問道:“文相公有何指教?”

卻見文彥博走近來,冷笑道:“石秘閣,指教不敢。隻是石秘閣雖然有經濟治國之材,風骨卻不讓人佩服。為人臣子的,若明知某事不妥,當以死諫,豈可以柔媚行之?”

石越見他語氣不善,心裏卻也有幾分氣惱,暗道:“你憑什麽來教訓我?”臉上卻隻不動聲色的說道:“文相公所言雖然有理,但是凡事過剛易折,剛柔相濟,比起一勇之夫,更顯難能可貴。何況若以保馬法而論,保馬法之弊雖然讓在下顧慮良多,然而保馬法之利,亦讓人不能不心動。是非對錯,我也並無把握。如果僅僅因為看到弊端,就斷然否定,不敢有所作為,這種行為,似勇實怯,我也不能苟同。”他義正辭嚴的說來,頓時讓文彥博啞口無言,連許多旁聽的官員也暗暗點頭。

馮京打圓場的笑道:“老夫剛才差點也誤會子明了。想不到子明有此等胸襟。”他這話雖是誇石越,卻也是給文彥博一個台階,意思是你看走了眼並不奇怪,我也一樣。

文彥博豈有不知之理,但石越話中譏他“不敢有所作為”、“似勇實怯”,讓人聽起來卻很不舒服,當下隻勉強抱拳道:“恕老夫孟浪了。”

石越微微一笑,答了一禮,說道:“哪裏,文相公的風骨,也是在下所敬佩的。”

這番對答很快不翼而飛,傳遍官場。趙頊免不得要感歎石越是個一心為國的臣子;而王雱卻加深了石越是“偽君子”的印象。

2

五月三日,清晨。

一騎快馬從萬勝門飛馳而入,清脆的馬蹄聲踏破了汴京清晨的寧靜,也給王安石送來了雪中之炭。

中書省今日正當王安石輪值,王安石一邊默讀著保馬法和市易法條例,一邊想著石越指出的那些可能出現的弊端。雖然口裏不說,但是王安石對於文彥博說什麽“君子不言利”是不屑一顧的,但是對於石越提出的一條條似乎親眼目睹的弊病,心裏卻不能不引起警覺。在中書省討論時,石越就多少提到過一些,但是遠不如他在給皇帝的劄子中說得那麽詳細——這讓王安石對石越頗為不滿。但不滿歸不滿,那一條條的弊病,總讓他心裏不能踏實。想到這裏,王安石不由看了一眼正在自己閣房閱讀文書的石越:雖然低著頭,可是白皙的臉上,和三年前初見相比,又多了幾分堅毅與自信。王安石暗暗歎了一口氣:這個年青人無論如何,也是一個真正的人才!可惜和自己不能同心協力。

正在出神之間,忽然有人匆匆進來,高聲稟道:“相公,西北王韶有使者來了。”

他聲音太大,頓時連石越這些在自己房中辦公的人都聽到了,無不抬起頭來聆聽。兵者,國之大事也。王韶來的消息,無論好壞,都是大事。

王安石心裏一驚,問道:“快召進來,難道西邊……”他最害怕的,還是西北軍事失利,軍事上哪怕小小的失利,也是略顯文弱的大宋不能承受之重。

石越放下文書走了出來,笑道:“丞相不必擔心,必是好消息無疑。”

眾人都疑惑的望了石越一眼,不知道他為什麽敢下此斷語。王安石也問道:“子明又如何知道?”

石越笑道:“若是壞消息,沿路的州郡一路傳一路,他們的消息肯定在王韶的使者之先,豈能等到王韶的使者都到了京師,各州郡卻一點消息都沒有?”

王安石聽他的話也有幾分道理,點了點頭,略定心神,說道:“等使者進來就知道了。”

未多時,使者便被引了進來。他給王安石請個安,說道:“奉王總管令,遞交奏表與相公。”一麵從懷裏掏出一份奏折來,雙手遞上。

王安石接過奏折,一麵觀察使者神色,見他眉宇間有喜色,心裏更加放心,說道:“你遠來辛苦,先回驛館休息,到時候自有人給你回文,不過你也別出驛館,若有事要問,會有人來找你。”

使者答應一聲,告退而去。

王安石這才回到案前,拆開奏狀,見上麵寫著:“……臣已拓地一千二百餘裏,招附三十餘萬口。方整飭軍事,引兵而西,破蒙羅角、抹耳水巴諸羌,指日可待,諸夷既破,瞎征可平……”

分明便是一個大勝仗!

王安石喜不自禁,笑道:“果然不出子明所料,我要立即麵聖!”

不過幾個時辰的功夫,王韶在西北取得的功績就傳遍了汴京。

石越看著高興得走來走去,喜形於色的趙頊,心裏暗暗感歎,王韶的所謂功勞,不過是單騎說服了一個部落投降,並無半點武功可言,當漢朝強大之時,司馬相如以一詞臣,持節招附蠻人部落數以十計,亦不過平常之功,相比古人,實在不足道。但是放在此時,卻已經是大宋數十年來第一次“進取之功”了。

趙頊完全沉浸在喜悅之中,雖然這個好消息不過是西北恢複河、湟進而圖取西夏的第一步而已。好半晌,依然略顯年輕的皇帝興奮的說道:“以王韶為秦鳳路沿邊安撫使,下詔褒獎。歸順的青唐大首領,賜封西頭供奉官,他們想姓包,就依他們,賜姓包氏。至於如何安置,中書與樞密共議。”

“遵旨。”王安石的心情也極好。

趙頊笑道:“看來人才不可閑置,王韶這樣人才,若是閑置,怎麽會知道他有這等膽略。這也是丞相有識人之明,推薦有功。丞相力主其事,若論首功,當歸丞相。”

眾人都哄然稱是,連文彥博也不好說什麽。他有滿肚子的氣,卻發作不得——王韶捷報,不送樞密院,直送中書,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裏。

王安石連忙謙道:“臣不敢居功,這是皇上用人得當,方能使臣子人盡其材。”

趙頊笑道:“古往今來,能用人者,方為英主。漢武帝、唐太宗,都是能用人,才能其成功業。”他從小最仰慕的,就是這兩個皇帝的功業,總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更勝過此二人。

王安石恭維道:“唐太宗不論,漢武帝的見識臣以為是很低下的,他所用之人,不過是衛青、霍去病,以文景之基業,讓天下戶口減半,也不能滅匈奴,皇上當遠勝之。”

趙頊卻瞄了石越一眼,石越在幾本著作中,論西漢功績甚詳,他想起石越以前說過的話,順口說道:“這隻能怪漢武帝自己喜歡誇飾奢侈。他對外拓邊的功績,不可以抹殺。天下戶口減半,和開拓無關。”

王安石和趙頊,非止君臣,更似師友,說話向來沒什麽顧忌,當下不服氣的說道:“多欲不能害政,齊恒公也很奢侈,可是方略得當,齊國治理得很好。”說來說去,又說到他王安石治國的中心思想上去了:開源而不節流。

趙頊搖搖頭,道:“漢武帝不能和齊恒公比,漢武帝多欲,不僅在內政上,他攻擊匈奴是對的,但是因為一馬之故,遠征大宛,勞師萬裏,死者數以萬計,視人命如草芥,這才使天下戶口減半。朕不取他這一點。為政者,當以仁者為先,以愛民為務。”

他這一番話,眾臣都知道是石越在《曆代政治得失》中所鼓吹的,文彥博雖然對石越仍有芥蒂,但是一來這番話他聽得順耳,二來皇帝在這點上和王安石觀點不合,讓他覺得很出氣。當下帶頭說道:“陛下英明,能以愛民為務,此大宋之福,天下之幸。”

這一恭維,眾臣子哪裏敢落後,一聲聲“皇上英明”、“天下幸甚”頓時淹沒了整個宮殿。王安石心中不以為然,卻也不好多說什麽。

隻有石越不易覺察的皺了一下眉,由王韶的捷報,能扯到漢武帝遠征大宛,這種“坐而論道”的功夫,石越實在不以為然,難道這滿朝君臣,竟不知道這和皇帝召集大家前來的目的,已經是離題萬裏了嗎?

還有一個保持著清醒的頭腦,便是王安石,他等這頌揚之聲一落,立即說道:“陛下,王韶在西北取得一個好的開端,征服瞎木征、恢複河湟,指日可待,臣以為保馬之法與市易之法,刻不容緩,當立即施行。隻等河湟歸附,就當準備徹底解決河西李氏[1],到時候,要用到的馬匹,絕非小數目,而且大宋也要有一支真正能作戰的騎兵才行。臣做過群牧司,知道現在官府養馬的弊病,因此保馬之法,即便在細節上還是有些不周全處,也當立即推行。而市易之法,既能平低物價,又能為國庫增加收入,將來軍費開支,必然為數巨大,用兵之後,善後也需要用錢。故二法必須早日推行。又,置將之法,也請陛下準許在北方各路推行。如此,才可能為大宋最終恢複河西故地,打下一個好的基礎。”

石越聽了這番話,不由自主的閉上眼睛,微微搖了搖頭,心裏知道一切都完了。

王安石的時機挑得太好了,現在三法的推行,完全是為西北軍事服務了,如果誰來阻擋,將來軍費不夠,馬匹不夠,士卒不練,這等罪名,隻怕都會推到這些人頭上,誰又承受得起?更何況皇帝正在興頭上,王安石的政治威信,隨著這份捷報,無形中已經擺脫了白水潭之獄的影響,正在急速的恢複甚至升高,這時候反對,結果一定是徒勞無功。

石越能想到的,別人也能想到。馮京默不作聲,王珪立即表態支持。隻有樞密院方麵的文彥博和吳充,依然徒勞的反對。但是在滿朝的支持聲中,這兩個人的反對,又能成什麽事?

石越和馮京悄悄對望了一眼,向趙頊一欠身,無奈的說道:“陛下,置將法的確是良法,臣也讚成丞相之議,以臣之愚,保馬法之利害得失,臣不敢妄下斷語,此事又關係西北軍事,既如此,臣以為讓中書再參詳參詳,盡量去弊求利,再予頒行,囑各地長吏,不可以粗暴行事,以免苦了百姓,這也是彰顯陛下愛民之德。至於市易法,王韶在邊境或能得其利,但是施之中原與東南,臣實在不知道利在何處。如果一定要推行,也盼陛下能謹慎行事,不如先在開封府暫行一年,一年之內,若無弊端,再推行全國。還請陛下恩準。”

他說完,本以為新黨必要反駁,不料王安石心裏卻也有幾分不安,先已說道:“陛下,石越所說,臣以為可行。”——不料此言一出,頓時滿殿皆驚。連皇帝都有點奇怪,這太不符合王安石的性格,若在以前,他一定會說:“王韶已得全功,此事早一日推行早得一分利,何必束手束腳?”

趙頊心裏也覺得石越說的的確有幾分道理,隻要不是片麵的反對,小心謹慎一點,總是不會錯的。便點了點頭,道:“就如丞相、石卿所議吧。”

文彥博愈發不滿的看了石越一眼,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妥協。馮京則苦笑著搖了搖頭,他知道石越能讓王安石退這一步,已經是很意外的收獲了。新黨的氣勢,自白水潭之獄後大受打擊,軍器監一無所獲,《皇宋出版敕令》頒行,幾個月來一直處於低潮,所以他才有機會極力杯葛保馬法和市易法,不料僅僅一天的功夫,一道小小的捷報,二法基本上通過,王安石寵信更隆,自己以後的日子,會更加不好過吧?

想到這裏,馮京又看了石越一眼:也許,希望隻在這個年輕人身上。

這個時候,他絕對想不到,石越馬上就要麵臨什麽樣的困境。

3

保馬法與市易法通過之後的兩個月,大宋的朝廷忽然變得非常的平靜,王安石和他的支持者們盡心盡力的推行新法,石越來往於中書和白水潭學院之間,忙於公務與教學。偶爾也抽空去陪桑梓兒畫畫,去碧月軒聽楚雲兒彈琴,這種久違的平靜日子,幾乎讓石越有點不知今夕何夕了。如果說有什麽風波,也隻有《汴京新聞》上麵一些讀書人的論戰吧。

但是凡事都是物極必反,在波濤洶湧的時代,短暫的平靜之後,必然是更大的風浪。

風浪在熙寧五年第一個七月到來的時候來臨。

七月二日,軍器監一個叫曾守一的管財務的小吏上書禦史台與丞相府,揭露判軍器監沈括、孫固玩忽職守,使軍器監賬目不清,卷宗不明,疑有情弊。王安石十分震怒,當天就請旨徹查,對於軍器監一直寄以厚望的皇帝,對此也相當重視,當即下令剛剛由侍禦史再度超擢為知雜禦史、權管勾禦史台事的蔡確,會同中書檢正兵禮、工、刑**石越、檢正吏**李定徹查此事。

七月三日,蔡確、石越、李定帶著一隊官兵將剛剛成立不過兩個月的軍器監徹底封查。沈括和孫固當天就接到中書省的敕令,要求他們暫時休假回避!二人立即自遞請罪折子,請求辭職。

七月五日,禦史台特地從三司使借來的查賬高手們發現,軍器監的賬目不僅混亂,有幾宗大筆買進賣出的款項還有塗改的痕跡,某些物品的價格明顯過高……當日下午,胄案改設軍器監時被石越調到自己手下當差的沈歸田吃驚的發現,軍器監關於震天雷火藥配方的存檔,不翼而飛!沈歸田立即將此事向石越單獨稟報。石越聽到這個消息,驚得臉都白了!

沈歸田知道這件事情非同小可,小聲的問道:“秘閣,現在該怎麽辦?”

石越心裏邊暗暗思忖:這麽大的事情,未必隻有沈歸田一個人知道——便是沈歸田,也未必可靠!瞞是瞞不住了,沈括和孫固的命運,現在隻能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他立時拿定主意,吩咐道:“立即知會蔡司憲[2]與李檢正,這件事非同小可。”

沈歸田頓了一下,欲言而止。

石越見他神色不對,知道他有話要說,便問道:“老沈,有什麽事,盡可直說。”

沈歸田看了一下左右無人,這才說道:“下官是覺得這件事不對勁。”

石越一怔,問道:“有什麽不對?”

沈歸田道:“沈同判是個精細之人,孫大監[3]官聲也不錯的。軍器監不過兩個月的功夫,就算有貪瀆,怎麽就至於這樣呢?而且這賬目造得如此混亂,若是貪瀆,以沈同判的能力,應當掩飾得很好才對。還有,震天雷的火藥配方,是當今天子最看重的事情,軍器監守衛森嚴,這又是機密中的機密,怎麽會失蹤?若是孫大監與沈同判想要賣掉,抄個副本就可以了。下官總覺得這件事,非常的不對,其中必有蹊蹺。”

石越本來是個聰明人,不過是事出突然,看到軍器監的賬目居然亂成這樣,對沈括實在有點恨鐵不成鋼,又聽到震天雷火藥配方失蹤,如果要是流傳到敵國……所以一下子被驚住了。這時聽沈歸田點醒,立即就明白過來了。

這其中肯定有不對!

他慢慢的踱了幾步,整理自己的思緒,但一時間其亂如麻,千頭萬緒。他知此時無暇細想,便對沈歸田說道:“老沈,此事你多留個心眼,但也不要亂說。如果這中間有陰謀,那麽震天雷火藥配方失蹤,我更應當說清楚,若我存了個袒護的心,隻怕接下來,就不是軍器監這麽簡單了……”說到這裏,他不由打個寒戰——開始他未必沒有想過要袒護沈括、孫固,如果這件事情隻是沈歸田一人知道的話……

石越冷汗都下來了,這是個陰謀!而且竟是把自己也算計進去了!

石越深深呼吸了一下,穩定住自己的情緒,帶著沈歸田走到外間,見蔡確和李定正指揮一些小吏清查賬薄,忽然一個念頭又冒了出來:“為什麽單讓我帶人去查檔案卷宗?難道真是因為那是機密中的機密,我又是檢正兵禮、工、刑三**的原因嗎?”

這個念頭一跳進腦海,石越更加感覺這件事從頭到尾,就是一個陰謀。

他腦中越發的空明,快步走了過去,對蔡確和李定抱了抱拳,低沉的說道:“蔡司憲、李檢正,震天雷火藥配方資料,不翼而飛。”

他聲音雖低,卻無吝於平地驚雷!賬目不清,說到底不過是尋常事,但是這震天雷,想起震天雷的威力,蔡、李二人就有點發抖,何況這還是皇帝最看重的東西。

蔡確和李定一時震驚得連手裏的案卷都掉到了地上。

石越也不知道他們二人是真的不知情,還是隻是演戲。他心裏不住冷笑——既然知道多半是陰謀,那麽震天雷的火藥配方就未必會流落到外國,這就讓他放心多了。石越繼續說道:“這是發現震天雷火藥配方失蹤的沈歸田,我們先過去看看吧。”

蔡確回過神來,點了點頭,對李定說道:“資深兄,先去看看現場。”

三人在沈歸田的帶領下,來到軍器監保管最機密技術資料的一個院子,隻見院子外麵還有禁軍在巡邏,院子中五步一哨,十步一崗,允許進來檢查的官員並不多,不過五六個人,每個人身邊都有兩個士兵隨時跟著,甚至不許帶筆與紙進來,每間房子外麵,也都有崗哨。

李定看到這種情形,不禁皺了一下眉頭,說道:“這樣嚴密的防衛,怎麽可能失竊?”

蔡確冷笑道:“如果身份夠高,就無妨。若是我們三個進來,他們敢跟著我們嗎?”

石越不動聲色。

沒多久,沈歸田將三人領到了放震天雷火藥卷宗的櫃子前,隻見上麵果然空空如此。而且櫃子門和鎖,都完好無損!蔡確又巡視了一下房屋,隻見窗戶甚小,人根本鑽不進來,而且窗紙也完好無損,心中更是猜疑。

三人默不作聲地看了一回,又默不作聲的走了出去。

出了院子,李定率先說道:“蔡司憲、石檢正,此事非同小可,必須立即報告皇上與丞相。”

石越點了點頭。

蔡確冷笑道:“報告是要報告的,但是這奏狀怎麽寫?二位還要給出個章程來才行。”

石越鐵著臉說道:“實話實說就是,不增不減就好。”

蔡確睨視石越一眼,冷笑道:“石檢正說的倒是不錯,但是敢問石檢正,奏狀遞上去,皇上要問,你們對這案子怎麽看?這裏防守這麽嚴,是怎麽丟的?案犯又是誰?我們該怎麽答?做臣子的,皇上問起來,總不能一問三不知吧?”

石越越發不動聲色,從容問道:“那麽,依蔡司憲看來,又當如何?”

蔡確咬了咬牙,道:“這件事情,事關重大,我們三個都擔不起責任,沈括與孫固身上,隻怕有洗不脫的幹係。”

石越“哦”了一聲,又問道:“蔡司憲的意思,莫非是……?”他卻不繼續說下去了。

李定聽二人對答,他也是非常聰明的人,瞬間便驚覺,沈括是身上打著“石”字印記的人,難道這個石越這時候反而想置沈括於死地?那此人也未免太狠了一點。卻又聽蔡確不冷不淡地答道:“我也沒什麽意思。不過從案情來看,能夠取走火藥配方的,軍器監中可能隻有兩人而已。”

石越淡淡的問道:“那麽蔡司憲以為是誰呢?這等事,斷不至於兩個人一起做的?”

但蔡確也不是傻子,打了個哈哈,道:“石檢正,這等事情,查無實證,不好亂說。做臣子把事實稟告皇上,再把自己心裏的想法,老老實實說出來,對事不對人,也就是了。石檢正,你說是不是?”

他一麵說,一麵留神觀察著石越的神色。此時,蔡確已經從最初的震驚中徹底的反應過來了,他已經意識到,這件事對他來說,並不是一件壞事,而是一個大大的機會。這兩年蔡確的官運之亨通,便連他自己都想不到——他的升遷之速,完全可以說是一個奇跡。不久之前,他還隻是新黨的新銳,而現在,卻已是新黨中僅次於曾布等寥寥數人的重要人物。這背後,除了皇帝與王安石的賞識外,最重要的,正是因為他解決了一次又一次的重要案件。而且,他能感覺到,他最近運氣實在好得無法形容,好象上天在特意照顧他一般,就在他要升遷的時候,謝景溫終於抵擋不住朝廷中的強大壓力,主動辭去了知雜禦史一職,讓他毫無阻礙的成為新黨在禦史台的領袖,甚至還被授以管勾台事的名號……那,接下來就應該是權禦史中丞事,真禦史中丞,原本還遙不可及的位置,現在已經近在眼前。他感覺到自己已經有些急不可耐。

而現在,眼前又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朝廷中有誰不知道軍器監是石越的勢力範圍,誰不知道沈括是石越的人,若能將沈括和皇帝的舊臣孫固一起扳倒,替新黨奪回軍器監……那麽,不但自己的地位會更加穩固,在朝廷中、在新黨中的威望也會進一步提高,而且,很有可能借著此案,更進一步。即使拜中丞不敢指望,權禦史中丞事,卻也絕非奢望。

此時,他望著石越,便如同一隻鯊魚望著自己的獵物一般。

石越仿佛完全不知道蔡確在想什麽,也打著哈哈笑道:“蔡司憲說得不錯。”

4

“什麽!震天雷火藥配方失蹤?”震怒之下的趙頊,第一個念頭就是,如果火藥流落到西夏、遼國的話,大宋要付出的代價簡直不堪設想!

石越此時卻在想王安石知道這件事時的反應:當時正在寫批文的王安石手中的筆“啪”一聲掉在了地上,墨汁灑在王安石的衣服上,到處都是。他直覺的感到,王安石沒有參與這起陰謀。想到這,石越不由又有點緊張,如果不是陰謀……如果不是陰謀……他也不敢想下去了。

至於皇帝的吃驚與震怒,是在意料之中的。

趙頊恨恨的說道:“好個沈括,好個孫固,深負朕望,深負朕望!”

王安石這時卻早已冷靜下來,勸道:“陛下,整件事情,尚待調查,與沈括、孫固未必有關係,臣以為,二人應當不至於賣國。”

石越也道:“不錯,若是沈括要賣國,根本無須盜卷案,震天雷的資料他一清二楚,自己寫出來就是了。而孫和父更是陛下舊臣,陛下當深知其為人方正。這等事,臣是可擔保的。”

趙頊怒道:“朕不是懷疑他二人賣國!但即便不是他們做的事情,軍器監看管不嚴,賬目混亂,他們二人玩忽職守,罪責難逃。擬旨——沈括、孫固,罷守本官。蔡卿,火藥配方失蹤之事,你去找開封府陳繹,調集得力人手,加快破案。”

蔡確卻不領旨,而是頓首說道:“陛下,火藥配方失蹤,自當破案。若是流傳外國,必經關卡,當下令各地關卡嚴查,嚴防挾帶出關,同時派人盯緊在京的各國使者,如此方是上策。另外,臣身處霜台[4],職責所在,還要彈劾石越薦人不明,至有此失,陛下當論石越之罪。”

石越見蔡確當麵彈劾自己,連忙跪下來,頓首謝罪:“臣薦人不當,請陛下降罪。但是臣敢擔保沈括無叛國之心,其人人才難得,還請陛下許其戴罪權知兵器研究院。震天雷有失,正當責令兵器研究院加緊研製改善新火器。”

趙頊顧視石、蔡二人,沉吟良久,才冷冷的說道:“石越薦人不當,罰俸一年。沈括也別想去領什麽兵器研究院了,案情沒有查清,讓他到白水潭教書。石卿你先兼領兵器研究院事,呂惠卿守喪期滿,已經在返京的路上了,等他回來,讓他判軍器監,知兵器研究院的人選到時候再議不遲。”

後來被稱為“軍器監奇案”的事件,是熙寧年間一件值得關注的重大曆史事件,其帶來的一係列直接間接的後果,影響相當的深遠。但在當時而言,最讓人震撼的,是之前在政治鬥爭一直占據著主動,並且從未有過真正大挫折的石越,這一次卻遭遇了真正的慘敗。因為石越曾任提舉胄案、虞部事,而兵器研究院又完全是石越一手創建的,因此在朝廷中,幾乎所有人都知道軍器監幾乎完全是置於石越影響之下的,除軍器監之外,欽天監與白水潭學院也有牽扯不斷的關係,欽天監的幾乎所有官員,都曾在白水潭學院兼過課,而且絕大部分和石越關係良好,沈括更是朝中少數被視為“石黨”的人物。而這一次沈括被徹底整垮,聖意要讓呂惠卿出任判軍器監事,顯而易見,以呂惠卿的能力,石越對軍器監的影響力會被減至最低。而欽天監雖然不至於如軍器監那麽慘,但是沈括的罷官,也足以構成一大打擊。隻不過欽天監在注重“事功”的時代,不如軍器監那麽引人注目罷了。

5

石府。

石越和潘照臨詳細說完事情的經過,潘照臨便立即斷定:“公子,這件事必是陰謀無疑。”

石越點了點頭,沉著臉說道:“肯定是陰謀,但是不知道是誰設下這個陰謀,差點把我也給算計進去了。當時若是一念之差,我現在就得回白水潭教書了。”

“公子可找沈括談過?”

“皇上處分一下,我就去了白水潭,讓人把他請了過去。整件事情,沈括說自己全然不知情。軍器監那邊,賬目略有不清、各種賬目混亂堆放是有的,畢竟這是一個新的機構,移交起來自然有一堆的麻煩;但是塗改大額賬目,而且還有幾筆大款項的卷宗不翼而飛,無論是他還是孫固都不會服氣。兩人都會寫謝罪表自辯。”

潘照臨冷笑道:“這是題中應有之義。其實賬目不清,是個引子。目的隻是為了引起注意,找個借口去檢查震天雷火藥檔案。”

石越一怔,這一節他卻沒有想到。

“公子可以想想,賬目不清,無論沈括和孫固,都肯定會不服氣,上表自辯,隻需讓陛下查一下軍器監這兩個月從國庫支取了多少錢,又有多少地方要用到錢,這些事有司各有檔案,必有痕跡可尋。沈括和孫固便是貪瀆,也不至於膽子大到這個份上,兩個月能成什麽事?一查事情就清楚了。所以這個陰謀的殺手鐧,還是震天雷火藥配方的失蹤。這件東西一丟,無論沈括與孫固找什麽借口,都難辭其咎。而且陛下震怒之下,也不會聽他們的自辯,二人在這件事上,也無法辯解。丟了就是丟了,無論是怎麽丟的,身為主官,都脫不了幹係。”

石越咬了咬牙,道:“究竟是誰設的陰謀?查出此人,……!”

潘照臨似笑非笑地看了石越一眼,石越身上慢慢出現的這種霸氣,正是他期待的。他悠悠說道:“當今朝廷,想與公子為敵,而且有能力與公子為敵,設下這麽大圈套的,又有幾人?”

石越聽了這話,“啊”的一聲,驚道:“王安石?!”然後立即搖了搖頭,說道:“不可能。”

“的確不一定是王安石。但是從公子所說的情況來看,軍器監肯定有人參預了這個陰謀,至少那個曾守一,就絕對沒有本事單獨偷出震天雷火藥配方。而且要算計到公子,那麽蔡確也逃不了幹係。能做出這樣的大手筆——既能收買軍器監的人為已用,又能影響到在朝中已然是舉足輕重的權管勾禦史台事蔡確,這樣的人,當朝除了王安石,隻有兩個人。”

石越想了想,搖頭道:“我想不出除了王安石還有誰,而王安石斷做不出這種事來。他作偽要作得這麽好,可真是千古之奸了。”

潘照臨悠悠道:“公子不要忘了,王家還有個禦內,新黨還有個護法[5]。”

“呂惠卿是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而王雱則是除王安石之外唯一有能力策劃這件事的人。”

曆史上王雱喜歡玩鬧陰謀與權術的印象無比清晰的浮上石越的腦海,隻是他怎麽也想不通為什麽王雱要下這麽大的圈套來對付他,似乎是要置他於死地。他對於新法,就算是絆腳石,比起舊黨的頑固卻差遠了。難道為了呂惠卿?可呂惠卿和王雱的關係並不好。

正在沉思之際,忽聽潘照臨歎了氣,說道:“計的確是好計,但是以王雱的聰明,如果存心想對付公子的話,我想一定還有後著。軍器監的事情,越是查不出真相來,就越是對他有利,這樣沈括和孫固就有洗不脫的罪名。這件事情我們已經落了後手,也隻能以靜待動了。唯一可以放心的是,既然是王雱設的陰謀,震天雷的火藥配方,是斷不至於流傳出去的了。”

到這時節,石越也已看開了,他淡淡一笑,道:“投之以桃,報之以李,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君胡不知焉?”

潘照臨聞言一怔,立時哈哈大笑。

6

便在潘照臨擔心著“後著”的時候,《汴京新聞》編撰部裏,來了一個年輕人。

這個人叫王子韶,字聖美,太原人氏,是汴京有名的“十鑽”之一,外號“衙內鑽”,專門結交達官貴人子弟以求進,因為他在太學讀過書,文字學的學問極好,所以桑充國等人,也聽說過他。但桑充國心裏對他卻非常的鄙夷,寒喧過後,便淡淡的問道:“王運判[6]來鄙報,不知有何貴幹?”

此時歐陽發因接到父親歐陽修病重的消息,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回鄉。覷見王子韶進來,也不由一怔,他也認識王子韶:做過監察禦史裏行,和程顥原是同僚,後來貶知上元縣,又做到湖南轉運判官,隻不知道這時候怎麽又出現在京師,並且來到《汴京新聞》。他擔心桑充國不知此人底細,連忙走了過去,與王子韶見禮。

他卻不知道王子韶這次來京師公幹,拜會王雱,順便就討到一件好差使,隻需此事辦妥,司農寺就會調他去做提舉兩浙常平,給他一個大大的優差——不過對於王子韶來說,最重要的卻是到時候有機會再次麵聖,隻要在皇帝麵前表現表現,不愁撈不到一個館職。與歐陽發見過禮,王子韶又打量桑充國一眼,笑道:“久聞桑長卿大名。在下在湖南時,就聽說《汴京新聞》之名,這次來京師,拜讀過貴報,對於貴報的風骨,很是景仰。”

桑充國客套道:“哪裏,王運判過獎了。”

王子韶滿臉堆笑,道:“桑公子不必過謙。我這次來,一來是想見識一下名滿天下的桑公子,另則,卻是一時手庠,寫了份報道,不知道能不能入桑公子法眼?”

桑充國連忙說道:“豈敢,王運判進士出身,文章必是好的。”他還疑心王子韶送來的不過是自己的文稿。

王子韶不置可否的一笑,從袖中掏出一卷書稿,交到桑充國手中。

桑充國接了過來,打開一看,當場就怔住了——漂亮的楷書毛筆字寫著幾個大字標題:《軍監器奇案》,下有一行小標題:“震天雷配方失竊,天子震怒;石秘閣薦人不當,罰俸一年”;署名則是“太原散人”。

王子韶一麵觀察桑充國神色,一麵笑道:“《汴京新聞》的風骨,素所景仰,不過這篇報道,隻怕牽涉太多,貴報發表也罷,不發表也罷,在下亦不敢勉強。”

歐陽發也看見了手稿上的標題,見桑充國一時失神,他處世經驗豐富許多,當即便回道:“王運判,大宋自有《皇宋出版敕令》,新聞報道不可虛妄,本報一向要求新聞報道作者文責自負。王運判必須先在稿子上簽名,蓋上印章,證明此稿是王運判所寫,文責自負,我們才會考慮刊發。另外,本報編輯還要審查文章是否泄露朝廷機密,其中內容是否與《皇宋出版敕令》衝突等等,因此這篇報道發表不發表,不能立即決定。”

王子韶一怔,他並不知道還有這許多規矩,當下笑道:“那以歐陽公子之意,何時能給在下準確的答複呢?”

歐陽發略一沉吟,笑道:“王運判不妨先回,留下稿子和住址,讓我們編輯討論一下,如果發表,我們會奉上稿酬,如果不能發表,象這樣重大的題材,我們也會把稿子奉還王運判。不知王運判意下如何?至於時間,我想快則一天,慢則兩三天吧。”

王子韶笑了笑,抱拳道:“既如此,在下先把名字和在京師的住址在寫稿子之後,回去靜候佳音。”

王子韶的這篇報道,在《汴京新聞》內部,無異於在平靜的湖麵丟下了一塊大石頭。按規矩,桑充國召來了全部編輯開會決定。

眾人仔細傳閱過王子韶的報道之後,幾乎所有的人都反對發表這篇報道——這些人都是白水潭學院的,很多都是景仰石越的人,甚至直接就是石越的學生;而且沈括也曾經是白水潭學院的格物院院長,現在又回到了白水潭學院教書。這份香火之情,讓這些編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發表這樣一份看似“中立”的報道。

一個編輯站起來,激動的說道:“全是不實之辭。官府都沒有定案,如果我們發表,會讓很多市民誤以為沈院長的確貪汙了。”

桑充國已經冷靜許多,他平靜的問道:“你說是不實之辭,這篇報道中的語氣表達得相當的巧妙,他也沒有說官府定案了,隻是很客觀的說明有這麽一樁案件,你能指出報道中哪幾句話不實嗎?”

那人頓時語塞。眾人再次無聲地傳閱著這份報道,發現的確是寫得無懈可擊。隻怕連他們都寫不出這樣“完美”的報道——用百分之百的真話,進行百分之百的誤導。

程顥歎道:“這報道不會是王聖美寫的,他沒有這本事。這篇報道之中,竟然沒有一個地方違反了《皇宋出版敕令》——這樣敏感的題材,便是老手,也不容易做到。”

桑充國和歐陽發立即明白了程顥的言外之意。

桑充國忽然想起自己幾個月前,在白水潭對石越說過的話:“子明,我會永遠站在你身邊,幫助你完成這個偉大的理想。”言尤在耳,那是自己對石越有過的承諾!石越現在的困境,桑充國並非全然不知,這個時候再刊發一份報道,不管出於什麽原因,如何措辭,總之難免會嚴重打擊石越在士林與民間的聲譽,而且沈括和孫固身上的冤屈隻怕更加洗不清了。至少至少,他們也是將事情變得更加複雜了。

“這篇報道不能發。”在桑充國的心中和耳邊,同時響起這句話。

“這篇報道不能發。”程顥堅定的重複了一遍,“《汴京新聞》不應當淪為官場互相傾軋的工具!哪怕有再大的壓力,我們也應當有這個原則。”

歐陽發卻不易覺察的皺了一下眉頭,他隨著父親宦海沉浮,什麽樣的黑暗都見過,所以身為當時最負盛名的學術宗師的長子,他卻不願意參加科舉,博取功名,而是去學習天文地理各方麵的知識,隻想著做學問來終老此身。白水潭學院創辦不久,他仰慕石越的學問到了白水潭學院,既是學生,也是助講,身兼明理、格院兩院之課。現在又被桑充國的理想所感動,毅然幫助他來創辦《汴京新聞》。這時候,他又以他的嗅覺,敏銳的感覺到了這件事背後存在危險,所以才暫緩回家,留下來幫助桑充國做完這個決斷。

“程先生,長卿,諸位,我以為無論我們找什麽理由,這篇報道,我們都不能不發!”歐陽發知道這是自己擔當責任的時候了。

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上,“我們創辦《汴京新聞》的初衷,是為了公正的報道每一件事情,如石山長在《三代之治》中描敘的那樣,用報紙來使貪官汙吏懼,使亂臣賊子懼,我們代表的是民意,是公理,是清流,我們站在民間來製衡政府,來影響政府,正義是我們惟一的依靠,無論什麽時候,無論什麽原因,我們不能失去這個原則,否則終有一天,《汴京新聞》就會變質,與它初創的理念最終背道而馳……”

眾人無言的點點頭,聽歐陽發繼續說道:“石山長曾經在一次講演中說過,報紙都是有立場的。我們《汴京新聞》也是有立場的,但是我們有立場,並不是說我們是石山長的私人工具,我們不是任何人的私人工具。我們的立場,是我們堅持的理念。這個理念,便是報道真相。如果因為是對石山長或者與我們關係密切的人不利的新聞,我們就不報道了,那麽我們就背叛了這個理念。《汴京新聞》現在麵臨著真正的考驗,我們選擇公還是私,選擇堅持理想還是袒護私人,都在今天決定。我認為,如果我們有立場,我們的立場就是中立!我們辦報的根基,便是不偏、不私、不黨!”

說到這裏,歐陽發停了一下,他看到許多的編輯都已經動搖了,甚至連桑充國的眼神中,都有了猶疑。

“還有一個原因,這一個原因,讓我們別無選擇。這是現實的原因。王子韶為什麽把這篇報道交給我們?為什麽還特意強調可發不可發?很簡單,我們不幸卷入進了一起政治傾軋當中,而有人把我們《汴京新聞》也算計進去了。如果我們發表這篇報道,他們就此挑起了石山長、沈院長與我們的矛盾,甚至白水潭學院的同窗們,也會對我們不理解;而如果我們不發表,我敢肯定,明天,汴京的大街小巷,都會流傳著我們拒絕報道對石山長不利消息的謠言,禦史台某些早有準備的禦史,肯定會攻擊我們與石山長結黨偏私,說我們是石山長的私人工具,到時候取締《汴京新聞》的聲浪必然一浪高過一浪,而那些因為相信報紙是公正的才支持我們的人,也會懷疑我們,一旦普通的民眾不能同情我們,士林的清議不支持我們,我們就失了自己真正的根基,到時候進退失據,百口莫辯。而且還會害了石山長,結黨的罪名一旦坐實,石山長也承擔不起。”

歐陽發的話引起了所有人的震動,便是桑充國,也沒有想過這麽深的陰謀。眾人低聲私語,討論著歐陽發的話。桑充國也陷入極度的矛盾中,理智上,他明白歐陽發說的有理,無論出於堅定的維護《汴京新聞》的信念,還是出於讓《汴京新聞》生存下去的原因,都必須刊登這篇報道。但是如果刊登,如果刊登……

“子明,我會永遠站在你身邊,幫助你完成這個偉大的理想。”在白水潭說過的話,再一次在桑充國的心中響起。石越可以說既是自己的老師,又是自己的摯友,這樣做,是不是背叛?!

並不止桑充國一個人有這樣的矛盾,有人站起來說道:“雖然歐陽先生說得有理,但是我仍然反對刊登。在最困難的時候,屈從於壓力,對自己最尊敬的人落井下石,我反對。”

歐陽發盯著那人的眼睛,平靜的反駁:“你說錯了,這不是背叛!石山長教給我們理念,我們尊敬他最正確的方法,是堅持他教給我們的理念,而不是效忠於他個人。石山長對我們說過: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這句話刻在辯論堂的石牆之上,是石山長親自叫人刻上去的,這就表明了他的態度。以石山長的胸襟,一定會理解我們這樣做是因為出於對大道的堅持。如果我們不刊登,反而才是真正的背叛。我說了三點原因,但其中最重要的,是前麵的兩點,而不是第三點。第三點不過是幫助我們下判斷罷了。要在政治鬥爭中潔身自愛,最首要的因素是永遠保持中立。何況,如果我們不刊登,反而是害了石山長。這一點大家都應當明白。”

其實歐陽發的心裏也不敢肯定:“石越真的會不計較嗎?換上誰都無法接受最信任的摯友和親手培養的學生的背叛吧?雖然明知道那是最理智的選擇。”想到這裏,他有點擔心地看了桑充國一眼。

一麵是對理想與自己信奉的“正義”的堅持,以及自己傾注最大心血的事業的前途;一麵卻是對自己最尊敬的亦師亦友的人實際上的背叛。桑充國在自己的承諾與歐陽發的提醒中,激烈地交戰著,這也許是他一生中,最艱難的決定之一。

希望石越的理解與原諒嗎?桑充國很清楚地的知道,朋友之間一但有了裂痕,它將永遠存在,很難消失。即便石越能夠理解,但在感情上,他也很難指望石越可以接受,因為換位而言,他自己便無法接受。這個時候,說自己是“落井下石”也不算過分。

但是,最終還是要決定的。《汴京新聞》的前途就在自己手中!不僅是物質上,還有精神上的。如果刊登,《汴京新聞》的前途就此決定,獨立於任何政治勢力之外,中立而公正地報道,《汴京新聞》將會開一個好頭,而士林的清議,會更加尊重這份報紙,民眾也會更加信任《汴京新聞》!隻是這一切,是建立在讓石越聲名受損、雪上加霜的基礎上的。而如果不刊登,即便勉強存活下來,《汴京新聞》也會淪為石越的跟班,自己所相信過的一切理念,都不過成為極可笑的諷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桑充國身上,桑充國知道自己可以投票決定,這樣的話,自己也許可以多一點借口。但是,“我要這借口做什麽?”桑充國在心裏苦笑道,“如果需要選擇,就由我來承擔一切!”

終於,他拿定主意,站起身來,沉聲說道:“明天在焦點版刊登這篇報道。按程序,有三人反對,可以提起表決。若有反對者,請舉手。”

“通過。”桑充國的嘴裏,艱難的吐出了這兩個字。

程顥等桑充國說完,起身補充道:“編者按由我來寫。我會盡量說明這件事與石山長關係不大,案情並未查明,以及這份報道不代表本報的觀點。”

歐陽發嘴唇嚅動了一下,也說道:“我寫完明天的社論再回去,社論的題目是《我們的立場》,爭取得到石山長、沈院長,以及白水潭師生的諒解。”

桑充國點點頭,臉上露出堅毅之色,“有勞二位,大家繼續工作。”說完這句話,他全身的力氣似乎突然消失,一下子軟在了座位上,“在理想與友誼之間,我選擇了理想……”

桑充國一點都不知道,這樣的選擇,究竟是對還是錯。

程顥見桑充國取下掛在衣掛上的披風,準備出門,遲疑了一下,也跟著走了出去。二人一起到了馬房牽了馬,默默地向白水潭學院的尊師居走去。二人也不騎馬,隻是慢慢牽馬徐行,走了許久,見前麵有一座建築,二人於白水潭的一草一木,早已熟悉,自然知道那就是辯論堂。桑充國心中一動,牽了馬就往辯論堂中走去,程顥連忙緊緊跟上。

因為不是辯論日,這裏並沒有人。桑充國找到刻在牆上的那行著名的字,看了良久,歎息道:“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

程顥十分理解他此時的心情,卻也無計可施,隻得溫言說道:“長卿,你要不要先知會子明一聲,這樣可以減少誤會。”

桑充國遲疑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這時候,他心裏很害怕見著石越,更不知道要如何開口說這件事情。沉默良久,桑充國歎道:“程先生,知我者信我,知我者諒我。何須多言?新學年馬上就要開學了,期末考試,準備招生,有多少事要忙呢,明年的白水潭,人數會更加多吧!”他明明是在給自己尋找逃避的借口,心裏卻不願意直麵這個問題,反而將這個本意藏到了更深的謊言之下。

程顥不知道桑充國心中的想法,他沉默了一陣,歎道:“是啊!白水潭學院之盛,孔子以來未嚐有也。石子明真是千年難得一遇的人才,你放心,他能夠理解的。”

桑充國感激地看了程顥一眼,擠出一絲笑容,道:“都說聽程先生講課,如沐春風。白水潭學院有今天,程先生也功不可沒。”

7

唐棣帶著從人進了新曹門。離開京師已經快兩年了,本來他還沒資格回京敘職,但是不久前吏部下文,讓他任“權發遣判三司度支司常平案公事”,可以說是罕見的提拔,據說是因為唐棣在地方推行青苗法、農田水利法有力,中書門下直接堂除的。雖然不是館職,但是對於自己的文采學問頗有自知之明的唐棣,倒是並不介意。

“官人,今晚是住到舅爺家,還是住驛館?”身邊幾個從人,有些是第一次來繁華的京師,也顯得格外興奮。

唐棣揮鞭笑道:“當然是住驛館,先去吏部交了文書,到三司報到,再回家不遲,免得惹人閑話。”正在安排,忽然聽到有小孩子拿著一疊報紙從身邊經過,大聲呦喝:“賣報,賣報,《汴京新聞》報道京師第一案,震天雷火藥配方竟然失竊,焦點版詳細報道,天子震怒,石秘閣被罰俸一年……賣報,賣報……”

瞬時間,小孩身邊就圍了一堆人,紛紛搶購,這可是震驚天下的大新聞啊!

唐棣心裏一緊,也顧不得許多,連忙擠了過去,買得一份報紙出來,急匆匆的翻到焦點版,看到上麵幾個大字標題,幾乎驚呆了!

旁邊有人買了報紙的,有些緊鎖著眉毛邊走邊看;有些則炫耀自己識字,搖頭晃腦地大聲讀著新聞,身邊聚集著一堆圍著聽報的市民。唐棣等人不知厲害倒也罷了,對於開封府的百姓來說,震天雷的威力不僅是很多人親眼目睹的,而且還是被吹得神乎其神的東西,它的火藥配方失蹤,無論賢愚不肖,都知道隻要流落到敵國手中,會有什麽樣的後果——這種後果,還被他們的恐懼放大了!

有人恨恨地說道:“撤得好,皇上聖明,沈括和孫固這兩個官,真是飯桶,這麽重要的東西也能丟了!殺頭都不為過。”

有人憂心忡忡:“別是遼狗偷去了,那就慘了。”

“遼狗怎麽偷得去?防得那麽嚴,多半是有內賊。”

“那也不一定,你沒讀過書呀?薛紅線和聶隱娘的故事聽過吧?”

“……”

有人則挽惜地說道:“可惜連累了石秘閣。”

有人不屑的反駁:“這是賞罰分明,石秘閣薦錯了人,當然要罰。皇上是明君呀。”

有人沮喪無比:“看來石秘閣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這個沈括到底是什麽人?”

也有人為石越開脫:“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這還是石秘閣親手查出來的呢。可見石秘閣還是有本事的。沒本事能這麽快查出來?”

“可……不是說石秘閣是左輔星下凡嗎?”

有人在旁邊自我安慰:“以石秘閣的能耐,怎麽會看錯人,聽過說三國的評書嗎?那別是石秘閣一計吧?”

免不了有人白他一眼,“一計?一計搞得報紙上來,鬧得沸沸揚揚的?沒腦子。”

“你說誰沒腦子?你才是豬腦子,石秘閣左輔星下凡,他的計你猜得出來?你才是沒腦子。”

……

唐棣一路走到驛館,聽到的都是這些議論的聲音。似乎整個開封城,因為報紙的出現,瞬時間就可以讓全城關注同一個話題了。而這些市井小民根本不會在乎報紙上的其他細節,沒有什麽比震天雷更能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了。雖然有很多人依然相信石越,但是卻也有很大一部分人因此懷疑石越並沒有那麽神乎其神。至於沈括與孫固的名譽,在民間簡直是低得不能再低了,現在隻要有人提到沈括、孫固,老百姓就會破口大罵!

相比市井百姓眾口一辭的憤怒與擔心,士林的反應就是要複雜得多。

“《汴京新聞》的膽子真是夠大的,這麽大的案子,他們也敢報道!”

“這個太原散人是什麽人?”

“桑充國和石越怎麽了?”

“看樣子《汴京新聞》果然有幾分風骨,和石越關係這麽好,也毫不留情的捅一刀!”

“這才叫養虎自噬呢!”

“石越這次,心裏滋味不好受吧!”這是幸災樂禍的。

“都說白水潭是石越係,上次宣德門我還以為是做作,演雙簧,這次看來,倒也不見得。往好裏說,石越也算是個君子,沒有結黨。”

“這也太傻了一點吧?這樣報道出來,石越的聲譽是要大受影響的。”

“那也不一定,短時間來看,自然受點影響,長遠來看,還很難說。何況如果桑充國不是石越一黨的話,《汴京新聞》這一次聲名大震,是肯定的了。”

“石越在皇上麵前費盡心機維護《汴京新聞》,《皇宋出版敕令》他差不多一個字一個字的爭,結果沒有想到學了商鞅,作繭自縛,《汴京新聞》反倒拿他開刀立威,真是諷刺!”

“其實桑充國也沒什麽不對,春秋大義說要大義滅親,《汴京新聞》標榜天下惟公,他們算是守住自己的承諾了,這也是君子所為。”

……

“哎,震天雷如果流傳外國,隻怕大宋有難。”

“這樣子說起來,石越的確是難辭其咎的。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

“你說這孫固官聲不壞的,怎麽賬目就能亂成那樣?沈括也不是無能之輩呀?”

“這裏麵有陰謀,你不知道吧?……”

“……”

丞相府中。

王雱望著手裏的《汴京新聞》,笑道:“石子明,這回讓你知道某的手段。”他已經好久沒有這麽舒心的感覺了,一麵懶洋洋地向王子韶說道:“聖美,你做得很好,過兩天中書會直接調你去兩浙,你有機會麵聖,好好把握機會。”

王子韶聞言大喜,連忙拍著馬屁,笑道:“元澤果然是妙計。石越這次不僅僅聲譽受損,隻怕從此會變得不敢相信人了,他絕對料不到連桑充國都能落井下石。”

謝景溫也笑道:“如果以後桑充國和石越互相爭鬥,這《汴京新聞》用來對付石越,這也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二虎相爭,我們正好從中得利,徹底扳倒石越,就不是難事。”

王雱輕輕敲著手中的折扇,對王子韶說道:“聖美,以你之見,桑充國有沒有可能收歸已用?若能得之,是一大助力。以後新法推行,事半功倍。”

王雱惋惜的說道:“真是可惜了,聽說他和程顥、歐陽發走得近是不是?”

王子韶點了點頭,說道:“應當是如此。歐陽發和他交情非淺。”

謝景溫也說道:“若能收服桑充國,自然是一大好事,白水潭學院中他的威信不在石越之下,而白水潭的學生將來做官,推行新法,比起現在朝廷中的老朽,要好得多。隻不過這件事終究是太難。”

王雱歎道:“既然如此,就算了吧。我還有點想法,等呂吉甫回京,再商議不遲。”

謝景溫疑惑地看著王雱,說道:“元澤,你和呂吉甫……”

王雱笑道:“我自然知道防他,但他也是人才難得。現在變法前途維艱,僅靠王子純[7]在前線的大勝是不夠的。現在我和呂吉甫,自當同心協力。這一點他也是明白的。”

謝景溫點了點頭,不再說話。王子韶見王雱說這些話時,絲毫不回避自己,顯是把自己當成心腹了,更是高興得手足無措。

8

潘照臨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書桌上的《汴京新聞》上麵,默不作聲。

石越沉著臉,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桑充國連通知都不通知一聲,就來這麽一手!他卻不知道那個太原散人是王雱派去的。

“公子,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次桑長卿拿我們立威,幾乎是要置沈括於絕地,公子聲名也頗受損害。《汴京新聞》羽翼已成,桑充國依托白水潭學院,隱隱成為在野的清流派首領。我們再不小心,隻怕將來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對於石越不把《汴京新聞》控製在自己手中,潘照臨是很不以為然的。

石越沉默半晌,苦笑道:“當務之急,是安慰一下沈括。他才是最慘的,隻怕在白水潭教書,見麵都會難看。孫固也會把長卿恨到骨子裏吧?隻不過這件事說起來,長卿倒也沒做錯什麽。”他的話有點言不由衷。

潘照臨注視著石越,嘲笑似的問道:“公子真的以為桑充國沒做錯什麽?”

石越又沉默了好一會,才說道:“這是我一直主張的理念。總不能因為事情臨到我頭上,我就說不對了吧?”

“是嗎?那可要恭喜公子了,《汴京新聞》還真是公子的好學生啊。”潘照臨譏道,他與石越,向無形跡。

石越心裏又煩又亂,這時的平靜,是幾年來磨練出來的功夫。他不由自主地看了《汴京新聞》一眼,隻覺得那份報紙燙得刺目,連忙將目光移開,問道:“潛光兄,這些事多說無益,商量一下對策吧。”

“凡事皆是有利有弊。如果從大勢上來說,公子的局麵並不差。雖然桑充國以白水潭學院和《汴京新聞》成為在野清流派的領袖,這件事已經一步步下來,不可避免了。但是,這次的事件,對於公子來,不過是聲名受點損失,卻可以消除皇上對公子僅有的一絲顧慮,讓皇上知道公子全無私心,盡忠為國;而且還堵住了禦史們想要彈劾公子結黨的嘴。所以這件事,實際上還是得失參半,得多於失。另一方麵,公子在白水潭的影響力,不是輕易可以消除的,和桑充國依然可以爭一日之短長,桑充國和公子,各得半個白水潭,公子得實利,而無虛名引人注目,更可以大展手腳。隻不過沈括經此一事,隻怕會請求外任,公子一定要打消他的想法,隻要他挺過這件事,無論在白水潭還是兵器研究院,他都是一大助力。畢竟他在格物院的影響力,僅次於公子。”

潘照臨顯然和石越想到一塊去了,又說道:“隻要把沈括留在京師,利用他和邵雍的人脈,公子可以好好籠絡欽天監的諸人,王安石在私下裏說什麽‘天變不足畏’,很是得罪了欽天監,公子正好借此機會,使之為我所用。”

石越點點頭,說道:“王安石也不是沒有想過要控製欽天監,不過力有不逮而已。”

“但他做不到的事情,公子卻可以做到。一來因為白水潭學院的關係,欽天監和公子有良好的合作,二來政見上,欽天監的諸公都很厭惡王安石,而欣賞公子。因勢利導,便事半功倍。”見石越點頭表示同意,潘照臨又道:“現在王安石一派氣勢正焰,正是不可與之爭鋒之時,公子在這一段時間,要韜光養晦,免役法也好,市易法也好,保馬法也好,公子在廟堂上不必做出頭之鳥,自有文彥博他們去力爭。公子利用這段時間,留意人才,將來要用人之處甚多,如果盡用白水潭之人,必然招人議論,何況白水潭的學生,未必都能成大器。”

石越默不作聲,他知道潘照臨所說有理,但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識人之明,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以諸葛之智,也有馬謖之失。

潘照臨卻沒有想他那麽多,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道:“現在大家都想做好官,鄧綰其實不是最無恥的,他不過是太坦白,敢大膽的說出來,別人卻隻敢在心裏想。所以,如今各部寺的差使,甚至地方知縣,略有背景和野心的人,都不願做。但公子既然想做大事,卻和他們正要相反,公子選中的人才,要能夠有幹材,讓他們在部寺地方做事,將來才能於國有益。便往小處來說,倘若軍器監的屬官都是偏向公子的,呂惠卿就算能做判軍器監又如何,公子想讓軍器監一無是處,便一無是處,他還得灰溜溜的走。至於往館閣台諫安插人,一來公子現在實力不夠,二來引人注目,三來這些人不容易受控製,這種事情,便讓王安石去做好了。”

石越苦笑道:“潛光,方法是好方法,我現在檢正三房公事,安排幾個人也不成問題,可是你以為人才真的那麽好找嗎?”

潘照臨抿了抿嘴,道:“十步之內,必有芳草。隻要留意,怎麽會沒有人才?又不是要張良蕭何之材,不過是一些能臣幹吏而已。被埋沒的人多的是,公子多留意就是,我們也不是指望著一晚上就成功。將這些不被重視的人簡撥於底層,更能讓他們感恩戴德!所謂士為知己者死……”

潘照臨又道:“朝廷的事情,先隻能做這麽多,而且不是急務。如今表麵上風浪雖大,實際上公子並不危險。但是桑長卿的事情,卻是可能要動搖公子根本的,這種事,我以為可一不可二,若再出一個桑長卿,那就真要無法控製了,唐家,一定要牢牢控製在手中。”

石越皺眉道:“長卿的事情,並不表示桑家脫離控製了吧?”

“這當然不能證明桑家和公子交惡,畢竟桑唐二家和公子實際是休戚與共的,但是公子也不能太安心,因為他們隨時可以拋棄公子的,大不了前途差一點而已,也不失為一個富家翁。桑俞楚是個聰明人,他肯定不敢得罪公子,但是桑長卿實力一日強過一日,終有一日不再是池中之物,到時候桑唐兩家是支持公子還是支持桑長卿呢?”

石越默然不答。

潘照臨又道:“現在公子流水似的送禮物給內侍,白水潭的財力雖然獨立了,但是還要給欽天監的官員禮物和‘津貼’,這些都是桑唐兩家的錢,更不說杭州的西湖學院,幾乎完全是唐家在支持,多少事情,都離不開桑唐兩家財力上的支持。如果桑長卿的力量足以保護桑唐兩家了,隻怕他們不會樂意出這些錢。”

石越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對於某些人來說,“好感”這種東西,背後的實質很可能就是你送給他的錢的多少。內侍在宋代雖然大部分時間不能為惡,但是他們的影響力也是不可以低估的,以趙頊這樣的英主,也免不了讓宦官領兵。所以和這些內侍們保持良好的關係,隻要不涉及到原則問題,也是一個政治生存的策略,隻是若僅憑石越的薪水,送禮給內侍們,隻怕自己天天喝粥也送不起。石越現在每個月的薪水,不過三十貫錢,加上七石粟——如果比起後世來,的確是了不起的高薪,更不用說還有“增給”、“茶酒廚料”、“公用錢”等等名目繁多的津貼,皇帝時不時也有賞賜;但是如果說到送禮,靠薪水的話,就實在是不可能了。一個穩定的財力支持,對現階段的石越來說,可以說是相當重要的。

想到這些,石越也不能不麵對現實了,但是心裏卻始終有點不堅定,他沉吟道:“潛光兄,是不是說得太危言聳聽了?”

潘照臨冷笑道:“也許是我杞人憂天,但問題是,我們現在輸不起。桑家我自有安排,但是唐家卻是鞭長莫及,唐甘南這幾年把生意從川峽順著長江一直做到杭州,在最富庶的兩淮和兩浙,唐家的生意幾乎無處不在,錢莊、棉紡、印刷、造紙、陶瓷、絲綢、刺繡、造船、車馬、酒樓,每年唐家讓人到嶺南去收購荔枝,走海路運往高麗與日本,一年僅此一項,利潤高達十萬貫,這還根本不是唐家的大頭。有公子的支持,唐家與各地官員結交更加順利,每年用在送禮上的開支,達二十萬貫之巨,連韓琦也收過唐家的歌妓。隻不過唐甘南行事低調,懂得分寸罷了。但是這樣龐大的勢力,如果不能掌握在手中,唐甘南可是比桑俞楚更多的參預了公子的事情——萬一反噬,後果不堪設想!”

潘照臨微微一笑,算是默認,又繼續說道:“唐家有八兄弟,唐棣之父唐甘楚是長子族長,而唐甘南最精明。唐甘楚隻有一子,唐棣將來是會在仕途上發展了,所以以後唐家的生意,多半會交給唐甘南打點。唐甘南有三子一女,三個兒子中,老大唐羽一直在蜀中幫著打理生意,老二唐康有意於功名,唐甘南有意讓他去西湖學院讀書,老三唐夏拜在了蘇軾門下。幼女年紀尚小。現在唐棣已經調來京師,估計也快到了。我的想法是,唐夏在蘇軾門下,就不必說了,但是唐康,我們不如把他接到白水潭學院來,現在西湖學院都是一些小毛頭,免得誤了這孩子的學業。另外公子就認他做義弟,以後朝廷有什麽推恩蔭賞,他就可以蔭襲功名……”

石越看了潘照臨一眼,這是恩威並用,一方麵是栽培唐康,一方麵卻也是個人質,偏偏他能說得這麽好聽。

潘照臨卻不理石越,又繼續說道:“這是其一,其二,唐甘南的高堂尚在,唐甘楚和唐甘南都是孝子,將來有機會公子給他母親申請一個朝廷的表彰,一來可報唐棣與公子相交之情,二來唐家必定對公子感恩戴德。其三,公子既然有意觀兵燕雲,就不可不早做打算,不如與唐甘南商量一下,派人去契丹各城開商店,或者就與本地人合夥亦可,我們可以趁此機會,把細作分散到契丹諸地,到時候契丹內情,再也瞞不過我大宋。”

石越聽到這裏,才讚賞的點了點頭,說道:“這的確是個好主意。現在他們過去,隻要開妓院、酒樓、茶館就可以了。收集的消息,也不過是一些商品的價格,哪個官員得寵之類,必然不會太引人注目,等到十餘年後,這些人都變成了當地的土著,屆時就有大用。這是長遠的好計。”

潘照臨笑了笑,並不多作解釋,隻要給他個機會和唐甘南商量這件事,有機會涉及到人事安排,他就不怕不能把更多的唐家人變成自己的細作。卻聽石越又說道:“其實唐家並不難製,做太多事情反而會讓人寒心。你行事要謹慎一點。”

潘照臨心中一凜,不由望了石越一眼,卻見石越臉上並無半分異色,當下便點了點頭,答道:“公子放心,我自會小心。”

石越微微點頭,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看似漫不經意的說道:“潛光兄,我想借唐家的財力,在京師再辦一份報紙,你以為如何?”

石越疑惑的望了潘照臨一眼,問道:“為何?”

潘照臨站了起來,踱了幾步,緩緩說道:“此事有四不可:其一,公子讓唐家辦報紙,是把自己卷入風浪之中,讓禦史們多一個地方盯著你,讓皇上懷疑公子;其二,這樣做,是示人以小器,而且白水潭學院到時候就會有分裂之虞,學生們不得不在桑長卿與公子之間選邊,說到底這是內鬥,會大大損害公子的聲望;其三,桑長卿這件事做得大公無私,公子若是讓人覺得你很計較此事,並且和桑長卿因此而不合,士林一定會鄙薄公子。因此公子反而要顯得光明磊落,如果有機會,要公開讚揚桑長卿與《汴京新聞》的風骨——我建議公子去白水潭學院發表一場演講,公開支持《汴京新聞》的行為,避免白水潭的分裂;其四,這樣子是把桑家逼到對立麵,桑家即便變成盟友,也好過變成敵人,若公開顯示公子的不信任態度,是非常不智的。”

石越搖了搖頭,不再說話。他其實隻是心裏有點不舒服,說到很怨恨桑充國,那是談不上的,這件事從理智上來說,桑充國也不見得錯了,隻是沒有先和自己商量一下,讓他心裏總是覺得有根刺。他知道潘照臨誤會他的意思了——他提出辦一份報紙,隻是想有一個自己可以控製的輿論平台罷了——但這也沒有必要解釋,有時候做為一個首領,是沒有必要讓屬下知道自己真實想法的,潘照臨讓他處處防著桑唐兩家,在他看來,雖然未必不對,但是讓自己控製的各種力量保持一個平衡,才是他首先應當考慮的。他不可能事必躬親,一個不信任自己屬下的人,是不能成大事的,而且有些見不得光的事情,他也不宜親自過問,但是如果因此讓自己的某一個屬下勢力過大,他也不會願意看見。

想到這些,石越似有意似無意地看潘照臨一眼,說道:“方略差不多定好了。唐家的事情,拜托潛光兄去安排。另外,把沈歸田調到兵器研究院去,軍器監從這件事看來,人員相當複雜,沈歸田到兵器研究院去會有比較有用。另外,我會抽空去白水潭學院做一次講演。”

潘照臨微微一笑,點頭答應。

石越站起身來,喊道:“侍劍,備馬。”

9

沈括的情緒相當低落,石越走進沈府的客廳時,發現一張桌子上還放著一份《汴京新聞》,報紙的一角有被狠狠捏過的痕跡,皺巴巴的。

“多謝你來看我,子明。”沈括看到石越後,勉強笑了笑,情緒依然低沉。

石越擠出一絲笑容,說道:“存中兄,不必如此沮喪。”

石越向沈括深深一揖,斂容道:“存中兄,是我連累了你。”

沈括搖了搖頭,苦笑道:“不要這麽說,子明,你前途無量,多多保重。我不能幫你做一番事業,反而牽累於你,心裏已是過意不去。”

石越歎了口氣,“存中兄,以兄之材,去外郡終是屈就。是非黑白,自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何不暫時犧身白水潭,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本來我也是這麽想的,但是這報道一出來,我無顏麵對我的學生。”

“你又沒做錯什麽!”

“人言可畏,子明,人言可畏呀!”

石越沉默半晌,才說道:“存中兄,西北不是能展現兄台才華的地方。我希望你能留在京師,助我一臂之力。”

沈括似乎有點意外,“我還能幫你什麽嗎?子明。”

石越用力的點了點頭,“不僅是幫我,也是你幫你自己。兵器研究院的諸多項目,都需要存中兄來主持,另外,皇上既有旨意讓你回白水潭,你依然是格物院的院長。隻要在兵器研究院能取得成績,那麽皇上必然會重新重用你的,你能留在京師,一切的陰謀與流言,慢慢也會煙消雲散。畢竟所有的事情,都是查無實據的。”

沈括本是名利中人,石越所說的確有理,他也不由不動心。但是轉念想想要去白水潭麵對學生的懷疑,還有和桑充國見麵時的尷尬,以及被老百姓的痛罵,什麽樣的想法都立即煙消雲散了。他遲疑的說道:“子明,隻怕我不能幫你。”

石越知道他在顧忌什麽,畢竟有些時候,麵子問題比什麽都重要。他誠摯的說道:“存中兄,我知道你顧忌什麽。這樣,我在白水潭給你建一間專門的研究所,你可以挑自己最得意的學生幫助你。你依然是格物院的院長,什麽時候你願意上課,就去上課,短時間內,你可以專心做你的學問與研究。再給兵器研究院的一些指導就可以了。兵器研究院的諸位與你共事這麽久,他們是深知這件事的內幕的。”

沈括開始有點動搖,石越又繼續說道:“到時候若有所成績,亦是為國立一大功,皇命必有嘉獎,今日之事,自然一筆勾銷。這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沈括望著石越誠懇的眼睛,不由有幾分感動,道:“子明,承你如此看重,士為知己者死,愚兄豈敢再推辭。隻是不瞞你說,你所說的研究院的鋼鐵高爐、平爐煉法試驗過數十次了,從焦碳到鼓風機的改進,都一步步積累著,雖然什麽時候成功還很難說,但是成功已是必然之事。震天雷的改進,火藥顆粒化的試驗,還有你說的硝化甘油,火槍這些設想,沒有我,那些學生們一樣有能力試驗,他們需要的是時間和經驗,不斷的試驗,總結經驗,就會成功。我能幫的忙實在有限。”

沈括疑惑的望了石越一眼。

石越微微一笑,走到屋角的一個沙漏上,隻見細沙從微小口子中慢慢漏下,外麵則是表示時辰的刻度。他凝視良久,回頭望著一臉不解的沈括,笑著從袖子裏掏了一個東西來。

這是一個穿了一根繩子的圓球。

石越把繩子的一端拴在一個架子上,輕輕的撥動圓球,圓球開始做左右的擺動……

沈括迷惑地看著左右擺動的圓球,腦子裏一個念頭一閃而過,他似乎發現了什麽,卻又把握不住,不明白是什麽東西。

圓球漸漸停止擺動,靜止的垂了下來。

石越走了過去,再次輕輕撥了一下,圓球又開始左右擺動……

“存中兄,注意看這個圓球左右擺動的時間與幅度。”石越輕輕的提醒道。

沈括集中精力觀察著圓球的左右擺動,發現左右擺動的幅度和時間,幾乎是一樣的。

“左右擺動的時間與幅度,幾乎相等。”沈括喃喃說道。

“不錯,是相等的,但不是每一次都一樣。”石越肯定了沈括的判斷。

石越又從袖子裏抽出一張雪白的紙來,打開放到沈括麵前,紙上麵畫了一個擒縱器,這個沈括並不陌生,當時欽天監已經掌握了這種東西,並且用來製造天文鍾。擒縱器上是兩塊掣片連著一根主軸,主軸做九十度的彎轉,就是一根繩子吊著的擺捶了,繩子上方是擺線夾板。這實際上是一張老式擺鍾的原理圖,石越家裏就曾有一架,他對這個東西很感興趣,因此記得相當的清楚。

在圖的上方,是一個刻度圖,以及擺鍾的外形圖。

沈括捧著圖了看了半天,不敢置信的問道:“子明,這是什麽?”

“這是我設計的擺鍾原理圖。”石越淡淡的說道。

“擺鍾原理圖,你是說利用這個擺動的原理,來製造計時的儀器嗎?”沈括那天才般的悟性,正是石越如此看重他的原因。

“我以為相當的可行,但是需要你製作儀器的經驗。”石越微笑點了點道,“你看這,單擺在短弧線上擺動比長弧線上更快,用這個擺線夾板可以解決這個問題,當擺線擺動,被這個東西擋住,它就不再走弧線,而走擺線了……”

沈括看著這張圖紙,一邊聽石越解說,一邊眼睛都直了。

“我能造出來這東西!”沈括捏著拳頭說道。被軍器監一案打擊的銳氣,突然又回到了身上。

石越抓住沈括的肩膀,說道:“我不僅僅需要你造出來,以存中你製造天文儀器的經驗,有足夠的支持,製成這個擺鍾自然不成問題。但是我要你從白水潭學院格物院三年級的學生中,挑出優秀者來,共同製作這個擺鍾。要把時鍾做得精密,就要做大量的觀察與測量,你帶著這些學生,讓他們也學會實驗與觀察,學會記錄與製作,我希望白水潭格物院的學生,是真正的英才。”

10

在石越在沈府做鍾擺試驗的同時,集英殿裏,文彥博和王安石幾乎是針鋒相對。

文彥博恨聲說道:“陛下,桑充國實在是小人,前者因他而有學生聚眾叩闕,無視皇法,現在竟然敢以下議上,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裏!臣以為應當封了這種無上下尊卑之分的報館。”孫固和他私交甚洽,而且政見相合,是誌同道合的同誌,這次文彥博把桑充國恨到了骨子裏。

王安石卻不緊不慢的說道:“陛下,桑充國不過公正的報道事情,雖然在私誼上,自然有不義之嫌,但是在公義上,卻也沒什麽不對。《皇宋出版敕令》既在,朝廷行事,還當依法而行。”

文彥博高聲爭道:“介甫,難道凡事都要依法嗎?聖人有為尊者諱、為賢者諱、為親者諱之說,難道聖人的教誨比不上那個所謂的法嗎?”

王安石冷笑道:“聖人之義,還有大義滅親呢。陛下,臣與桑充國並不認識,亦無交情,不過臣知道朝廷法度不輕立,既然立下,就要遵守。桑充國這次被文寬夫[8]指責,難道真是因為桑充國議論了尊者嗎?之前《汴京新聞》議論的朝廷官員多的是,怎麽沒見伊叟有半句指摘呢?”

剛剛來到京師的張商英,站在一旁,見王安石說話如此不留情麵,心裏也暗自感歎。他是因為新黨骨幹章惇經撫地方,所過之處,不可一世,於是幾個地方官員把他給推了出來,一席話折服章惇,結果竟被章惇推薦給了皇帝,剛來麵聖,就碰上這樣火爆的場景……

文彥博說不過王安石,便跪了下來,頓首說道:“陛下,臣的確沒什麽才學見識,一把老骨頭,不合時宜,就請陛下放臣外郡。”

趙頊皺眉道:“文公,現在西北用兵,樞府豈可無人。桑充國這是小事,不可逞意氣。你是國家重臣,豈可輕易棄朕而去?”

文彥博朗聲說道:“老臣留在朝中,也沒什麽用處,而且不合時宜。朝廷說變法、變法,可以不顧祖宗家法;朝廷說立法、立法,卻連聖人的教誨都可以不聽。上下失常,陰陽失度,這是禮崩樂壞之際。老臣不忍見此,陛下念著老臣忠心為國,就請放臣外郡吧。”

趙頊見他這個樣子,也隻好溫言安慰道:“文公,樞府非卿不可,卿當勉為其難。朝廷委卿之任,不可謂不重。卿欲請外,朕是不準的。這樣,今日就議到這裏,卿等都先告退吧,丞相和張商英留下。”

待一眾大臣都退下後,趙頊打量了張商英一眼,這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長得甚是俊逸,星目如點,炯炯有神。趙頊不由生出幾分好感,說道:“張卿,章惇很是稱讚卿的學問。”

“不敢,那是章察訪[9]謬讚。”張商英謙虛道。

“新法本是良法,如果得其人,緩緩行之,則有利於國,如果非其人,急功近利,則有害於國。”張商英看都不看王安石,直率的說道。

“哦。”趙頊不置可否,繼續問道:“那麽對於《汴京新聞》,卿又有什麽看法?”

張商英略想了想,答道:“陛下,微臣以為《汴京新聞》,於國是有益的。”

“何以見得?”

“臣聽說《汴京新聞》的主事者,是桑充國、程顥、歐陽發,這三個人,桑充國先是得罪了鄧綰,這次連石越、沈括、孫固都一起得罪,由此可見此人是個極有風骨的人;程顥、歐陽發,久負盛名,世人都稱為君子。這樣的人主事,《汴京新聞》就不至於對國家有害。何況報紙一物,一則可以啟發民智,教化百姓;二則可以讓貪官汙吏懼怕,不能欺上瞞下;三則似臣這等外地來京之人,隻要買幾期報紙一讀,就知道京師最近情況如何,甚是方便,由此可知,朝廷大臣若每天讀讀報紙,必不至於與下情相隔。因此臣以為《汴京新聞》於國有益。”

趙頊點了點頭,對王安石笑道:“丞相,這個張商英見識不錯。不過說到桑充國,不過是今之酈生,其為人,朕不取他。”

王安石見皇帝竟然用到“酈生賣友”的典故,不禁吃了一驚。不過他和桑充國,說起來還有過節,王安石畢竟不是聖人,自是沒有意願刻意為桑充國說好話。

趙頊又繼續說道:“不過酈生賣友,卻也有利於劉氏江山。因此不能以此加罪,若從公義來講,朕還得說他是對的。最值得欣慰的是石越沒有結黨,所有謠言不攻自破,正是日久見人心啊。”

王安石也隻好說道:“石越行事,是很謹慎的,亂法的事情,大概他也不敢亂來。”

張商英在旁邊卻不敢插口,隻好老老實實聽著。

趙頊看了他一眼,笑道:“張卿有才識,敢說話,就去禦史台做監察禦史裏行吧。”監察禦史裏行,雖然官職不高,卻很受人尊敬,聽到這個任命,張商英也是意外之喜,連忙叩頭謝恩。

11

桑充國並不知道皇帝在接見張商英的時候說他是“賣友”,但是他此時也在受到相同的指責。他的表哥唐棣在白水潭學院找到他後,一把將他拉到房子裏,門一栓上,就大罵他沒有義氣。“長卿,你忘記了我們當年的抱負了嗎?我們不是說好要幫助子明,一起實現他描繪的理想世界的嗎?你這是為了什麽?為了出名嗎?你坐牢那會,我們遠在外地,子明在皇上麵前是怎麽保你的,你不知道嗎?你怎麽能落井下石?!”

唐棣的指摘,句句誅心,桑充國心裏一陣揪心的疼痛。

“是嗎?為了實現我們的理想,你在子明最困難的時候,用焦點版報道一篇毫無實據的醜聞?來損害他的名聲?”唐棣冷笑道。

“報紙的理念,就應當是公正與中立。這也是子明所主張的。”

“什麽公正與中立?沒有證據的說人家壞話,就是公正與中立?”

桑充國第一次發現,自己和唐棣的思想,已經相差得太遠,這些在白水潭來說很好理解的思想,到了唐棣身上,就變得無法解釋。他盡量平靜的說道:“毅夫,你讀過《三代之治》和最近的《白水潭學刊》嗎?公正與中立的報紙,是子明經常提到的。我們這樣做,是為了尊重我們的理想。”

“是嗎?”唐棣冷笑道,“長卿,就你讀過書。白水潭學院的山長,名動天下的桑公子。你的名氣,的確可以和子明當年相提並論了。我不懂你那些偉論,《三代之治》我讀過,沒有讀出你的那句話來。我隻知道,子明能夠帶我們實現一個偉大的理想,我們要做的,就是幫助他。”

“就是幫助他?做石子明的奴才嗎?”桑充國微微動氣,冷笑道:“毅夫,你明不明白,我們要實現的,是子明所提到的理想,我們要尊重的,是那個理想以及相關的理念,而不是石子明本人。”

“這有什麽區別嗎?”唐棣冷冷的說道。過了一會,他似乎恍然大悟,指著桑充國,尖銳的冷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以為實現那個理想,就必須跟著子明,幫助子明。而你以為,別人也可以帶我們實現那個理想。原來你想做那個人,是不是?”

“你竟然這樣想我?毅夫。你以為我是那樣的人嗎?”桑充國氣得渾身發抖。

“我本來以為你不是那樣的人,但是我發現,人是會變的!”唐棣冷笑數聲,打開門揚長而去。

幾縷陽光照進屋中,桑充國咬緊嘴唇,幾道血絲順著嘴角流下。

“哥哥。”桑梓兒敲開桑充國書房的門,桑充國已經好久沒有時間回家了,臉色非常蒼白。

“梓兒,有事嗎?”

“毅夫表哥回京了,剛剛來家裏,見了爹爹和石大哥。”桑梓兒端了一碗參湯,輕輕放到桑充國麵前,欲言又止。

桑充國立時明白她想要說什麽了,他憐愛的看了妹妹一眼,說道:“妹子,你也在怪我,是嗎?”

桑梓兒垂下頭,低聲說道:“我也不知道你們誰對誰錯,我隻想大家可以平平安安的在一起,開開心心就好。”

桑充國輕輕摸了摸梓兒的秀發,歎惜道:“妹子,哥哥知道你肯定很為難。不過哥哥也有哥哥的苦衷。”

“我知道。方才爹爹和毅夫表哥都很生氣,爹說要停止幫你辦義學,不讓印書坊印你的報紙,是石大哥勸阻的。石大哥說哥哥沒有做錯什麽,石大哥還說哥哥很有風骨,他說,他還會親自去白水潭演講,讓學生們都明白你的苦衷。”桑梓兒抿著嘴,帶著幾分驕傲的說道。

桑梓兒抬頭望了桑充國一眼,桑充國連忙把頭偏開,他不想讓妹妹看到自己眼中的淚水。

隻聽桑梓兒輕聲說道:“石大哥也未必不介意,我能感覺他心裏有幾分勉強,不過他也是知道哥哥做得是對的,所以雖然不高興,但是還是幫著哥哥說話。哥哥,你不要怪石大哥好嗎?到他那份上,要是完全不在乎,也挺難的。”

桑充國聽到梓兒這話裏,竟是對石越情意深種,心裏不由一驚。“妹子,我不會怪他的,他不怪我就很好了。我怎麽會怪他呢?”桑充國溫言答道。

“妹子,你是不是喜歡子明?”遲疑了好一會,桑充國終於問了出來。

桑梓兒根本沒有想到桑充國會問這個問題,呆了一下,臉立即紅到脖子根了。她站了起來,低著頭說道:“哥哥,我出去陪娘一會,你等一下也過來給娘請安呀。”說完也不等桑充國回答,就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12

熙寧五年七月份的軍器監事件,並沒有讓人得出滿意的結果。火藥配方離奇失蹤,開封府束手無策,雖然暗流在地下悄悄的湧動,各個政治勢力重新開始審視麵前的棋局,但若從表麵上看來,則似乎這個虎頭蛇尾的事件,完全是為了等待呂惠卿在閏七月到來的時候可以順利的入主軍器監。

但是就在呂惠卿抵京之前數天,發生了一件可以在曆史上大書一筆的事情,但在當時卻沒有幾個人知道。

白水潭學院一個叫趙岩的學生,也是兵器研究院的研究員,先以百分之七十五的硝用水溶解,然後裝百分之十的硫磺放入其中攪拌,最後再用百分之十五的炭投入,吸幹後把炭取來碾壓成粉,然後曬幹。再用牛皮膠溶液與酒精混合,噴灑在藥粉上,滾成顆粒,成功的試製出最佳配方的黑火藥粒子。使火藥生產、保存、運輸過程的危險性大大降低。

報告遞交上去的當天,就被石越鎖進了檔案最深的那一層裏麵。趙岩受到表彰,但是這件事卻被下達禁口令。

“趙岩,你這個成績是天材般的成績,我為我們白水潭學院有你這樣學生而驕傲……但是,這個成績將作為機密被保存起來,你可以繼續進行這方麵的研究與試驗,沈歸田會給你提供協助。但是希望你不要向任何人泄露你的研究內容與成績。”石越一臉嚴肅的叮囑。

“石山長,您放心。”趙岩處於極度的興奮之中,絲毫沒有問為什麽。

“今後你的研究進程,可以向沈歸田報告,他會直接向我反映的。不管兵研院換了誰來主事,這個章程不能亂。這件事你能理解嗎?”

“我明白,山長。”沈括的去職,讓兵研院的人心裏都非常不平,可以說凡是進兵研院的學生,都是對石越非常崇拜,對沈括相當尊敬的人。他們雖然不願意參預政治,可是《汴京新聞》還是會讀的。

二人佇立在兵器研究院外麵的山坡上,這是一個明媚清新的早晨,細小的雲片在淺藍明淨的天空中泛起了小小的白浪,晶瑩的露珠一滴一滴的撒在草莖和樹葉上,遠遠望見白水潭的水麵,靜靜地在太陽下閃耀著。這是一個如此美麗的世界,石越望著沉浸在這一片美景中的趙岩,這個年輕的學生,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帶給這個世界的,將是什麽樣的改變!但石越其實同樣也不知道,自己帶給這個世界的改變,究竟有多大!

他不知道,一個璀璨的星係,已經在空中漸漸升起!

[1].即西夏。

[2].司憲,禦史中丞的別稱。權管勾禦史台事,實際上是在禦史中丞闕時,行禦史中丞之職,故石越有此稱。

[3].軍器監二人,孫固實任判軍器監事,故稱“大監”,沈括為同判軍器監事,故簡稱“同判”。

[4].禦史台的別稱。

[5].呂惠卿被人稱為新法的“護法善神”。

[6].轉運判官的簡稱。

[7].王韶,字子純。

[8].文彥博,字寬夫,號伊叟。

[9].章惇時任荊湖南、北路察訪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