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離間計

當你選擇了最卑鄙的職業之時,你還能指望自己聖潔無暇嗎?

——仟悔者語錄

1

在新黨們聚集在丞相府商議國事之後幾天,白水潭外的一個小山坡上,石越和剛剛出任白水潭山長不久的桑充國,也坐在草地上交談著,兩匹肥大的白馬則悠然自得的在山坡上吃草,一點也不關心自己的主人正在說些什麽。

“子明,還記得我們才相識的日子嗎?”桑充國似乎有幾分滄海桑田之感。

“怎麽會不記得。一恍就快兩年半了,時間真是彈指易逝。”石越悠悠的說道。

“是啊,兩年多的時間,兩年多前,你剛剛經曆大劫,出現在東京,現在卻已經是天下聞名的一代學宗,皇上身邊最得寵的大臣;兩年多前,我還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酸秀才,隻知道死讀書,現在卻也成為白水潭學院的山長。人生際遇如此,真是讓人感歎。”桑充國動情的說道。

“長卿,這次你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名動天下,不過是一個開始罷了,我們還能創造更偉大的功業。”石越不自覺地流露出胸中的雄心。

“更偉大的功業……”桑充國和石越相視一笑,“不錯,我們定能創造一番更偉大的功業!”

石越站起身來,指著山下的風光,豪情萬丈的說道:“三年前,這裏隻是一個窮村莊,現在卻是大宋聚目的交點,一個前途無量的學院城。給我足夠的時間,我能把白水潭的經曆在整個大宋重演。”

桑充國似乎也受到石越情緒的感染,跟著站起身來,眺目山下的白水潭學院,良久,方悠悠的問道:“子明,你還記得你以前和我說過的理想與抱負嗎?還記得寫《三代之治》時你對我描述過的理想社會嗎?”

“怎麽會不記得?”石越悠然說道,“我們正在為實現這個理想而努力。”

“子明,我會永遠站在你身邊,幫助你完成這個偉大的理想。”桑充國直視著石越,淡淡的說道。

石越感動的望了桑充國一眼,沒有說話。這時候也不需要任何語言。

良久,桑充國說道:“這次入獄,我想了許多東西。”

石越靜靜地聽桑充國敘說。

“如果真要實現你在《三代之治》中描述的理想社會,那麽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有言論自由。人們不會因言獲罪,才能通過清議影響政府。”桑充國嘴角露出一絲堅毅。

石越有點吃驚的看著自己這個最親密的朋友,心裏卻不一定完全同意這句話。在石越看來,他需要的是立體式的改革,自上而下的權力,慢慢覺悟的工商階層與擁有民權意識的公民,還有一個廣泛擁護的知識階層,如果三者有一樣火候不到,改革就隻是一場賭博,而付出的代價也許就是自己所不能承受的。言論自由雖然重要,但那不是絕對的。

桑充國卻不知道石越的想法,繼續說道:“如果想要讓大家都能接受言論自由的觀點,就要靠辦報紙、建學校。子明,我有一個想法,我要利用我家和汴京大商賈的關係,讓商人們捐資在東京辦三百所小學,在白水潭和汴京各建一所圖書館,十年之內,我要讓京師超過七成的人都能讀懂報紙!”

桑充國緊緊的咬著嘴唇,為自己這個偉大的想法而激動不已。他不知道以他桑家現在的財力,做這點事情,根本不需要別人幫助。桑唐兩家,除開棉紡業、印刷出版業、錢莊之外,別的相關產業,這幾年來,也是跟著水漲船高,兩家的資產,在大宋幾乎是數一數二了,隻不過唐甘南和桑俞楚聽從石越的勸告,不事張揚罷了。

石越沒有想到桑充國竟會想要創辦報紙!《白水潭學刊》的事情讓石越對報紙產生了極度的警惕心理,如果引導學生一再與朝廷對抗,這可不是石越希望看到的,對石越大目標的實現,也一定會有負麵的影響。他委婉的說道:“長卿,學校與圖書館,的確是個不錯的想法。讓商人們出錢來資助學校,也有助於他們給社會留下一個好印象。這是一舉多得之事。但是創辦報紙的事情,我以為應當謹慎。”

桑充國悠悠的望了石越一眼,忽然問道:“子明,你在害怕嗎?難道因為一點挫折你就想放棄?”

石越憑空揮了一下馬鞭,勉強笑道:“我不是想要放棄,我是覺得時機不成熟。等到我身居大位之時,再來實行不遲。”他不惜第一次在桑充國麵前表露自己對權力的想法。

桑充國正色說道:“子明,你不知道時間的可貴嗎?等到你身居高位,最早也在數年之後,而有這數年的時間,我可以讓人們都接受報紙的存在了。”

石越望了桑充國一眼,道:“長卿,我不想讓你再次入獄。”

桑充國略有點感動,然而馬上哈哈大笑,“從被你描繪的理想世界折服的那一天起,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創辦報紙。如果我是為了我的誌向而入獄,我不會害怕。”

“你不害怕,可是伯父、伯母、梓兒會擔心。”

桑充國沉默了一會,說道:“他們會支持我的!”

“為什麽不先辦好《白水潭學刊》再說,你身為白水潭學院的山長,事務也夠多的了。”石越始終不讚同這時候來創辦報紙,但是桑充國隻是他的朋友,不是他的下屬,隻能靠說服。

“《學刊》的確要辦好,但是有白水潭的教授們,就足夠了。白水潭學院現在明理與格物院各有院長,我要操心的事情也少了。我想象中的報紙,會在學生中選擇人才來編輯,《學刊》是給學富五車的大儒們看的,報紙卻也可以給那些識幾個字,學問有限的人看,報紙上不僅僅有你所說的新聞,還會有故事,還有對明理與格物各種學科的介紹,還會有你所說的廣告,在報社做過事的學生,會更加出色。”桑充國完全沉浸在他的理想當中。

石越搖頭苦笑,想要做一番事業真的很難。不僅僅是自己的對手,有時候連自己的朋友,你也很難掌握他們的想法。

回到賜邸,潘照臨一見麵就說道:“公子,桑俞楚最近連連拜訪許多官員,還有宮中的內侍,你知道這件事嗎?”

石越怔了一下,他立即知道潘照臨肯定瞞著他在桑家收買了臥底,他不知怎的,並沒有責怪潘照臨,隻隨口說道:“桑長卿想辦報紙,桑府那邊是未雨綢繆吧。”當下把自己和桑充國說的話向潘照臨大致說了一遍。

潘照臨歎道:“原來如此。看樣子,這會是重新布局的開始。”

石越疑惑的望了潘照臨一眼,“重新布局?”

“不錯。”潘照臨臉色陰鬱的說道,“現在舊黨方麵,富弼致仕前往西京,元老耆宿齊聚洛陽,卻出人意料的一個個閉口不談國事,以沉默來表達對朝政的不滿。他們這樣做,勢必影響到在朝廷中大大小小的同情或支持舊黨的官吏,這些官吏可能改變鬥爭策略,以沉默與不合作與新黨相對抗,這可能是舊黨意識到王安石的力量出乎意料的強大後采取的新方針……”

“這樣的話,對我們不利。”

“不錯,隻有矛盾越表麵化,公子才可以越容易的樹立自己的政治權威,而又不必把反對新法的帽子戴在頭上,引發皇上的猜忌。但也不必太擔心,舊黨們不會甘於寂寞太久,隻要有機會,他們肯定會跳出來攻擊王安石。這次李肅之[1]出知地方,就在皇上麵說公開說免役法擾亂州郡,可見讓他們完全緘口是不可能的。”

石越點了點頭。

潘照臨繼續說道:“在新黨方麵,王安石回到中書,重掌大權,公開討論推行保馬、市易二法,設立軍器監。在全國推行《青苗法改良條例》。這是有大作為的表示,而且有相當一部分,直指公子你。以我的估計,王韶必定在西北會加緊軍事行動,以期贏得一個大勝來重建王安石的政治威信。”

石越知道潘照臨所說不錯,他的曆史記憶告訴他,王韶在今年內必有大勝傳來,雖然曆史已經有很大的不同,不過不會影響到王韶的大捷吧?但即便如此,他也並不擔心,淡淡地說道:“打軍器監的主意,嘿嘿……”

“公子不可掉以輕心。”潘照臨提醒道,“內廷已經傳來消息,在四月十日同天節[2]之前,公子會授著作郎、直秘閣,檢正中書兵禮房、刑房、工房三房公事,這是皇上想大用公子的一個信號,這才讓公子去中書省學習政務。這自然是一個好消息,但是隨之而來的,則是公子提舉虞部胄案事的職務就不能保留了,雖然公子新的官職事涉兵禮刑工四部之事,但是與新法關係最密切是司農寺,王安石寧可搞個不倫不類的三房檢正官出來,也不肯讓公子做五房檢正官,可見是擔心公子掣肘新法。而且軍器監的設立,又是獨立的,新黨一定會想控製兵器研究院,減少公子建立功勞的機會。我以為現在的上策,是推出判軍器監的人選,和新黨爭奪軍器監的控製權。”

石越沉吟一會,點頭道:“幸好他們操之過急,若呂惠卿此刻複出,他想要判軍器監的話,我們就真要束手無策了。誰也搶不過他。”

“不錯,若他們略微忍幾個月,我們就真的難辦了。不過想來,他們也怕夜長夢多,萬一兵器研究院有什麽了不起的發明,公子的地位就更加鞏固了。”說完,頓了頓,潘照臨忽然正色說道:“公子,恕我直言,我們麵臨的最大的問題,還不在新黨,而是在桑家。”

石越沉默不語。

“桑充國既為白水潭山長,在學生中威信甚高,現在又想創辦報紙,憑借桑唐兩家的財力,加上桑家不遺餘力的活動,桑充國已經隱隱約約成為公子之外的另一股力量。想要收歸旗下,現在已是千難萬難。等到他報紙創辦成功,興建學校圖書館又可以得到巨大的名譽,加上收了桑家好處的官員與內侍幫他說好話。那時候老虎的翅膀已經長大,再也不可以輕易製伏。便是現在,桑充國也已經由公子的半個屬下,變成了平等的盟友。”潘照臨臉色很鄭重。

石越輕輕歎了口氣,說道:“盟友便盟友,無妨。”

“公子,防人之心不可無。如果是平等盟友的話,他們幫助公子做了多少事情,公子就要給他們多少回報。否則聯盟的關係是難以長久的。他們固然可以把注壓在公子身上,但是同樣可以把注壓在別人身上。”潘照臨對於“盟友”是絕不能放心的。

“現在也沒有什麽好辦法。”石越不負責任的說道,他實在不願意去想著算計桑家。

“有。”潘照臨斬釘截鐵的說道,“與桑梓兒結婚,可以讓桑家對公子死心塌地。把唐棣想辦法調來京師,施加影響,可以讓唐家對公子感激涕零。隻要等到公子宣麻拜相,他們想有二心也來不及了。”

石越一聽到要把桑梓兒扯入肮髒的事情當中,心裏就極不樂意。他並不是抗拒娶桑梓兒過門,但卻絕不希望那是因為一個肮髒的理由。他下意識的拒絕著這樣的事情,“婚姻大事,豈可兒戲?唐毅夫在地方上政績不錯,倒是可以想辦法把他調來京師,或者升他的官,讓他在地方多曆練曆練。”

潘照臨卻並不滿意這樣的答複。“如今公子在白水潭受到敬重,而桑充國則是得到愛戴。僅僅在教授聯席會議上,公子還略勝於桑長卿。但是假以時日,隻怕亦會逆轉。等到老虎真的生了雙翼,公子隻怕想聯姻也來不及了。何況桑姑娘與公子郎才女貌,正好相配……”

“這件事不用再說了。”石越不耐煩的揮揮手。

潘照臨無可奈何的搖搖頭,“那麽除開唐毅夫外,李修文,柴景初、柴景中兄弟,也想辦法加以提撥吧。這些人未來或會是公子的助力。”

石越點了點頭,他不願意繼續這些關於陰謀與權術的談話,便對潘照臨說道:“潛光,我們先分析一下市易法與保馬法的得失,到了中書,總是要表明意見的。”

2

官場的事情果然是沒有秘密可言。

四月初一,石越巡視兵器研究院時,沈括陪同視察。趁著沒有人,沈括便擔心的問道:“子明,聽說朝廷要設立軍器監,兵器研究院將劃歸軍器監管轄,傳聞沸沸揚揚,卻不知是真是假?”

見石越不做聲,沈括又說道:“設立軍器監,對兵器研究院來說,原是有利有弊,要緊的還是在由誰來判軍器監,恕在下直言,若是王介甫派人來的話,兵器研究院隻怕人心渙散……子明要早做打算。”

石越隻能笑著安慰:“存中兄盡可放心,我會想辦法的。”

沈括卻不能放心,“子明出任直秘閣、檢正中書三房公事,是公開的秘密了。恕在下魯莽,實在不知道子明可以推舉誰來判軍器監事。”

石越也隻能默然,他走過一個正在抄寫火藥配方的研究員身邊,停下來饒有興趣的看了看,忽然問道:“存中兄,火器的研製情況如何?”

沈括見石越突然轉換話題,心裏歎了口氣,一麵回道:“我們試驗了一種震天雷,威力還算不錯,但是火藥的配方大家都認為還有待改進。”

“震天雷?”石越對此很有興趣。

“不錯,威力相當的強大,不過我以為還有改進的餘地,而且還達不到大量生產,降低成本的要求。”沈括解釋道。

便在這談話之間,石越突然靈光一閃,注視沈括,笑道:“存中兄,你有沒有興趣做判軍器監事?”

沈括有點跟不上石越的跳躍性思維,怔道:“我現在擔任的職務已經有點太多了。”以資曆來說,沈括做判軍器監完全足夠,但是他現在同時在司天監,白水潭學院、兵器研究院擔任職務,領取三份俸祿,事務已經相當的多。

石越望著沈括,微笑道:“若存中兄願意的話,軍器監就會牢牢掌握在我們手裏,至於兵器研究院,到時候兼領就是了。”

判軍器監雖然是九寺五監中品秩最低的一個,但畢竟是一個部門的總管,掌管大宋軍器製造一切事務,是一個大大的肥差。加上現在皇帝銳意邊事,軍器監更是大有立功機會的地方。石越的這個建議,讓沈括怦然心動,沉吟半響,遲疑道:“我覺得這件事隻怕沒有這麽容易。”

石越知道他是默許了,笑道:“事在人為。我們去看看震天雷罷,現在研究院有多少試驗品?”

沈括一邊走一邊說道:“試製了五十枚,成本太高,一枚震天雷要一千五百文,相當一張弩的價格。但胄案的人認為,震天雷尚不及猛火油實用。”

石越不禁皺了皺眉頭。他知道“猛火油”實際上就是一種燃燒彈,用陶器裝上石油,製成投擲彈,攻城廣備作坊有專門製造這種武器的機構。但是它成本也不低。不料震天雷的評價尚不及猛火油。

沈括沒有注意石越的臉色,繼續說道:“不過依我看,震天雷比猛火油要有用。猛火油製造儲存不及震天雷方便,且震天雷可以發出巨大的聲響嚇唬敵人,也有直接的殺傷力。我們現在製造了兩種震天雷,各二十五枚,一種是用投擲車發射的,威力較大,一種是用手投擲的,威力較小。”

石越奇道:“為何要製造那種用投擲車發射的?”他明明記得《新作篇》裏麵是有炮彈和火槍的設想的。

沈括笑道:“是幾個學生和火器匠想出來的,他們認為手擲彈太重,威力卻小,便設計了一種威力更大,用投擲車發射的重型震天雷。”

石越很快就明白了剛才沈括所說的“太重”是什麽意思。所謂的“震天雷”原來是個黑不溜的鐵球,引出一根引線來。和他所想的手榴彈相差實在太遠了,而且無論體積和重量,都有點離譜。用來守城堆在城牆上還差不多,要帶著行軍,那就太難為人了。

現在他可以很深刻的理解為什麽要造用投擲器發射的震天雷了!

但是研究院的學生,甚至包括沈括都很有成就感,看到震天雷時,表情都十分興奮。到了試驗場,除了負責發射的士卒之外,一個個都誇張的捂著耳朵。

石越莫名其妙的看了這些人一眼,沈括好心提醒道:“子明,聲音太大……”

石越擺了擺手,“沒關係,開始吧。”他也想看看震天雷的威力。

首先實驗的是投擲用的震天雷,兩個士兵小心翼翼的將一顆兩個籃球大小的震天雷放到發射位置上,小心的點燃引線,然後用力拉動投擲器,呼的一聲,震天雷在空中劃過一道拋物線,落在幾十丈遠的靶場,緊接著就是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靶場裏冒出一陣濃煙。研究院頓時響起一陣歡呼聲。

石越差點沒被這“震天雷”給震暈了,他構思中的手榴彈,竟然變成了原始的炮彈,實在讓他始料未及。等到煙霧散去,他走近靶場查看,隻見釘在那裏的木板人被炸得四分五裂,木人身上到處散布著深嵌進入的鐵珠、鐵片,密密麻麻——總算他們還知道在震天雷裏麵放了些鐵珠和碎鐵片。

雖然不盡如人意,但石越知道這已經是了不起的發明,畢竟當時用的是黑火藥,而且火藥的配方也相當原始,單是這火藥的配方,提高硝酸的純度與含量,就肯定讓這些人花不了少功夫。所以石越還是表示了他的讚許。

然而接下來手擲的震天雷,卻讓他哭笑不得。

一個士兵小心翼翼的點燃引線,雙手抓住一個木柄,高高舉起,然後狠狠的往坡下砸去。石越也隨之發出一聲哀歎——原來他們果然是設計著守城用的!欲哭無淚的感覺讓石越根本沒有心思去看爆炸後的效果。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和他們討論一下以後兵器設計的思路了。

沈括卻十分得意的捋著胡子,誇耀道:“等到我們找到大規模安全生產火藥的方法,把成本降低到五百文左右,大宋的城池就真是固若金湯了。”

一直到第二天,石越接到正式的詔書,除授直秘閣、特旨轉著作郎、檢正中書門下兵禮房、刑房、工房三房公事之時,他還在想著兵器研究院的事情。

在書房幫石越潤色謝表的潘照臨奇怪的看著他,忍不住問道:“公子,你有心事?”

石越長籲短歎著把前一天的事說了一回。

潘照臨卻興奮的放下筆來,奇道:“造出這種利器來,是大宋之福,也是公子的大功。為何反要憂慮?”

石越自嘲的苦笑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我本來是想要一種進可攻,退可守的火器,老是守城,有什麽用?難道守城就可以恢複燕雲,兼並契丹嗎?”

潘照臨一怔,這才明白石越在感歎什麽,不由笑道:“公子,本朝自立國以來,最大的目標就是恢複燕雲,從來沒有人想過可以兼並契丹。大家何曾有過這種進取開拓之心?設計武器之時,先想著防守,再想著進攻,也是情有可原的。凡事不可操之過急,你不需要太在意。”

石越無可奈何的笑笑,“也隻有如此了。”

潘照臨也不去理他,繼續埋頭看他的謝表。石越一個人靜靜的發呆,突然大叫一聲:“有了!”潘照臨卻連頭都不抬,站在一邊的侍劍見石越沒趣,便笑道:“公子,什麽有了?”

石越笑道:“我想了一個辦法。以後兵器研究院有事做了。”

潘照臨搖了搖頭,輕聲歎道:“可憐。”

石越笑道:“潛光兄,你可知道我想出什麽辦法了?”

潘照臨一哂,輕描淡寫的說道:“無非是給他們安排一些具體的東西去研究罷了。”

石越吃了一驚,問道:“你怎麽知道的?”他的確就是想在兵器研究院成立一些攻關小組,先指定幾個課題讓他們集中精力優先解決,在這種攻關中慢慢積累經驗。

潘照臨不屑的撇了撇嘴,“猜到的。不過我勸公子不要這樣做,這是拔苗助長。”

“我何嚐不知道這有點急功近利?但現在人家對軍器監虎視眈眈,我們不搞點成績出來,隻怕皮將不存。”

潘照臨似笑非笑的看了看石越,“有了一個震天雷還不夠嗎?”

“那物什太差了。”石越順口說道,說完才猛然醒悟,驚問:“什麽叫有了一個震天雷還不夠?”

潘照臨笑道:“心照不宣。嘿嘿……”

石越暗暗佩服潘照臨果然機智,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3

四月初五。

中書開始討論保馬、市易法和設置軍器監三項新的變法,結果隻有設立軍器監一事迅速的通過。接下來,趙頊把三項變法交給朝臣進行討論。

所有的人都知道,設置軍器監是大勢所趨。人人都知道這是王安石對“新貴”石越的一次將軍,但是出人意料的是,石越竟然比王安石更堅定的支持設軍器監。擅長於揣測官場動態的官員們,立即就知道石越和王安石決定勝負的戰場,是在判軍器監的人選。如果是“石黨”,那麽王安石是為他人做嫁衣裳;如果是新黨,那自然是石越賠了夫人又折兵。

至於保馬法和市易法,樞密使文彥博與參知政事馮京都公開表示反對,石越的態度暖昧,至今沒有明確表態。不論個人的觀點與喜惡如何,每個人都知道,這是比判軍器監的人選更加複雜的政治博弈。

但是,從四月初六起,離皇帝的生日僅僅隻有四天的時間了,即便是王安石,也不願意在這個時候引起大的爭論,惹皇帝不高興。這是趙頊登基以來,第二次正兒八經過生日,大宋朝廷一片喜氣洋洋,人人都在準備給皇帝的賀禮——州郡守令們的賀禮,比較勤快的,早在十天之前,就已經送到了汴京。

四月初十。

一大早,諸親王、樞密使、管軍、駙馬、諸司使副為一班,算做內臣;宰臣、百官、大國使節一班,算做外臣;一同前往紫宸殿上壽。公主、命婦則赴禁中見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後祝壽。一切禮儀,在四月初八便已定下。趙頊將親自駕禦紫宸殿,賜酒三巡,然後便是一整天的歡娛。

石越見王安石以下,朝臣們都穿著非常正式的朝服,手執笏板,手舞足蹈,心裏不禁暗暗好笑,但這是禮儀所定,自己也不得不在班列中跟著跳舞,又有點讓人哭笑不得。忽然,從山樓那邊傳來百鳥齊鳴的聲音,惹得眾人都傾耳相聽,果然是半空和鳴,鸞鳳翔集,石越暗暗奇怪,四處張望,卻找不到半隻鳥的影子,隻好在心中納悶。他卻不知這隻是教坊的樂伎在那裏演奏。

不多時,在讚禮官的口號中,宰執、禁從,親王、宗室、觀察使,以及大遼、高麗、夏國使副,魚貫而入,坐於殿上。職階較低的百官與諸國使臣,則分坐兩廊。各人麵前自有各色水果點心,石越留心觀察,卻見契丹使者麵前,較旁人要多一點牛羊之類。他知道這是大宋對遼國視為“敵國”[3]之故,也不以為異。

接著,眾人山呼萬歲,便開始賜宴,教坊也搭起台子表演助興。

這文武百官,開始之時,倒還一個個循規蹈矩,不敢放肆了。越到後來,氣氛就漸漸變熱鬧起來,趙頊也不願意過於拘束了,任憑這些臣子們嘻笑談論,各逞風流。

來大宋上壽的契丹使節,正使叫蕭佑丹,副使叫耶律金貴,二人一個是後族,一個是皇族,都剛剛到大宋不久,故此加意留神打量大宋君臣。因見石越舉止氣度別異常人,又不時朝他們瞄一兩眼,心裏便有幾分留意。

蕭佑丹懂漢語,頗讀詩書,本是遼國傑出之士。石越的一舉一動都落在他眼中,他也隻是看在心裏,並不做聲。耶律金貴卻是個武人,因懂得幾句漢語,加上遼國執政的魏王耶律伊遜不放心一向親附太子耶律濬的蕭佑丹,這才派他來做副使,兼有監視之意。他見石越老是看他們,忍不住問蕭佑丹道:“那家夥是個什麽東西,老是偷看我們?”

蕭佑丹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那我去問他。”耶律金貴一向不太把宋人放在眼裏,站起身來,端著酒杯就朝石越走了過去。

石越見遼國副使忽然朝自己走了過來,心中奇怪,卻隻是不動聲色。所謂“居移體養移氣”,他本來就生性沉穩,加上幾年來身份尊貴,更是有了一種自然而然的傲人氣質,凜然不可侵犯。耶律金貴走到他麵前,見他年紀輕輕,卻身著紫袍,知道是南朝高官,他憑常理推度,以為多半是勳貴子弟,心中便有幾分輕視。但是石越端坐在那裏,看似溫和如玉,一雙眸子卻宛如寒潭,深不見底,竟讓耶律金貴心中生出一種怯意。耶律金貴不自覺的退了兩步,終不敢過於放肆,隻是撇著嘴問道:“小白臉,你幹嘛老看我們?”

他聲音哄量,頓時把滿殿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蕭佑丹不動聲色的把玩著手中的酒杯,心裏罵了一聲:“蠢牛!”卻也不去勸阻,隻是靜觀其變。

石越對遼人本沒什麽仇恨可言,頗能以平常心相待。但耶律金貴一聲“小白臉”,卻惹得他心頭火起,他抬起來,目光逼視耶律金貴,卻又立即收斂,冷冷的答道:“在下剛剛看到一隻狗熊和一個人在講話,未免好奇,多看了兩眼。怎麽,足下有何指教?”耶律金貴長得又黑又壯,身上體毛又濃,的確象是狗熊。宋朝館閣中的年青好事之輩,和一些勳貴子弟,便忍不住哈哈大笑。

耶律金貴怒道:“小白臉,你怎麽罵人?”

石越一臉茫然,道:“我幾時罵過人?”

“你罵我是狗熊,怎麽不是罵人?”

石越奇道:“噫,我怎麽罵了你是狗熊了?我不過是看到一隻狗熊罷了。”

耶律金貴火氣更大,“你還敢說沒罵我?南蠻子就是狡猾可惡。有本事和爺爺打一架去,逞嘴皮子的是王八蛋。”

石越冷笑道:“畜生才隻知道打架,你見過人和畜生對咬的嗎?”

耶律金貴在大宴上失禮,王安石等大臣臉色都非常難看,因見石越一直占上風,才沒有立即喝止。不過王安石心裏已在搖頭,他沒想到石越也會有這種意氣之爭。趙頊卻覺得非常解氣,石越的話雖然不夠文雅,但是聽在心裏,很是受用。所謂的夷狄之輩,在當時的中原人看來,和畜生的確是相差無幾的。這時趙頊聽到耶律金貴要找石越打架,他知道石越隻是一介書生,生怕他吃虧,便朝殿中帶禦器械侍衛一呶嘴,兩個侍衛便如狼似虎的撲了過去,兩把刀閃電般出鞘,架在耶律金貴的脖子上。趙頊亦隨之沉下臉來,重重地哼了一聲。殿中頓時一片肅然,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到了這時候,蕭佑丹才緩緩起身,他亦不驚慌,隻向趙頊欠欠身,從容說道:“陛下,敝國副使酒後失禮,還請陛下寬弘大量,恕其之罪,以免因為一些小事而影響兩國交好。”這句話半是請求半是威脅。

耶律金貴卻不服氣,大聲嚷道:“蕭佑丹,你怕個鳥?這些南蠻子沒膽,趁老子沒刀時,竟拿刀來對付我,要在戰場上,我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

蕭佑丹皺了皺眉,厲聲喝道:“你住嘴!”心裏暗罵耶律伊遜派了隻豬做他的副使。現在大遼又有什麽實力和大宋開戰?不過也是借著祖宗的餘威嚇人罷了。一麵又向趙頊說道:“此一介武夫,不通禮儀,讓陛下見笑了。”

趙頊沉著臉,沉吟不語,顯然猶豫不決,不知如何處置此事,石越忽然心裏一動,暗道:“千載難逢。”當下起身注視耶律金貴,說道:“若真到了戰場上,遼國也不會是大宋的對手。你不必大呼小叫。”

他這句話卻沒人敢當真。蕭佑丹更是不能答應,笑道:“不敢請問這位大人尊姓大名,現居何職?方才這句話,未免過於托大了吧?”

石越淡淡的回道:“在下直秘閣石越……”

蕭佑丹吃了一驚,問道:“足下可是《論語正義》諸書的作者石越石子明?”

“正是區區。”

耶律金貴也大吃一驚,瞪大眼睛問道:“是那個寫了什麽石學七書,推行青苗法改良條例的石越?”

石越倒沒有想到他也知道自己的名頭,不禁淡淡一笑,道:“正是在下。”

耶律金貴大叫一聲,說道:“啊,原來是你!我家魏王沒少提到你。你官怎麽這麽小?”頓時滿殿竊竊私語,眾文武才知道石越不僅聞名外國,而且連遼國最位高權重的魏王耶律伊遜也知道他的名頭,隻怕對他還頗為忌憚呢。

石越卻不去理他,隻是靜靜的看著蕭佑丹,不知怎的,他憑直覺意識到這個蕭佑丹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蕭佑丹暗罵耶律金貴愚蠢,契丹朝廷高層,平時議論,最擔心的就是石越柄政,他們不論自己在朝中是如何勾心鬥角,誓不兩立,卻一致同意南朝這個新冒出來的年輕人深不可測。蕭佑丹自己也讀過石越全部著作。似這樣的人物,耶律金貴這樣大驚小怪的喊出來,不是給石越在大宋皇帝心中加分嗎?他瞪了耶律金貴一眼,這才轉身對石越笑道:“石秘校……哦,如今是石秘閣了……之大名,如雷貫耳。隻不過方才的話,未免讓人不可思議。”他卻不直接說大宋武力不行。

石越搖了搖頭,說道:“尊使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大宋現今國富民強,君明臣賢,士卒精練,本來有意北伐燕雲,收複故土,為遼主在汴京建的房子都已經開工。但是我主仁慈,以為兩國數十年來交好,從無戰事,不忍心見戰端一開,使千萬黎庶受苦,所以才願意以大事小。不料北朝使者全不知世事變化,公然在嘉節中如此猖狂,實在是不知好歹。”

蕭佑丹聽得哈哈大笑,“久聞石子明之賢名,不料竟是個大言不慚之輩。真是見麵不如聞名。”

便是大宋諸人,見石越吹這麽大的牛皮,也不禁暗暗搖頭。滿殿中倒隻有趙頊知道石越一向謹慎,如此說話,必有所恃。

石越目光轉動,看了皇帝一眼,見趙頊朝他微微點了點頭,心中大喜。笑道:“如此說來,貴使是不相信了?”

耶律金貴忍不住插口道:“你胡吹大氣,誰能相信?”

蕭佑丹也點了點頭,微笑道:“石秘閣,我等在大遼之時,也時常商議為大宋皇帝在中京蓋好府邸,隻因看到兩國數十年交好,所以不忍讓百姓受苦,才願意與大宋睦鄰相處。”他把石越的話學了一遍,言外之意就是吹牛大家都會。

石越笑道:“這須怪不得貴使,所謂眼見為實,耳聽為虛。”說罷走到趙頊麵前,頓首道:“陛下,遼國使者不信微臣之言,有輕慢大宋之意。臣請赴校場,讓各國使者看看天朝的神兵利器,以證臣所言不虛,大宋對各國確有不伐之恩。”

趙頊一怔,暗道:“我大宋又有什麽神兵利器?”口裏卻道:“既如此,卿可任意施為。略施小技足矣,不必太駭人聽聞。”

“臣遵旨。”

王安石等人見這出戲越唱越離譜,不禁麵麵相覷。趙頊立即下旨擺駕校場,石越卻走到沈括麵前,低聲吩咐著什麽。

石越要在契丹使者麵前耀武的消息,長了翅膀似的傳了出去,不僅文武百官,禁軍軍校,連一些看熱鬧的百姓都知道了。用不了一時三刻,校場便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看到這陣勢,馮京等人都為石越捏了一把汗——這要是出了醜,皇帝的麵子往哪擱?

石越卻自顧自的忙開了,不斷低聲布置,不多時,便見一些人在遠處釘木人之類,一些禁軍將附近的百姓遠遠趕開……眾人皆不知石越在弄什麽玄虛,隻見石越笑嘻嘻的把蕭佑丹和耶律金貴請過去,一一敲打那些木人,又將各國使者都請過去看了一回。

王安石悄悄走到石越身邊,皺眉問道:“石秘校,你在弄什麽玄虛,這事可玩笑不得?有辱國體可是大事。”石越微微一笑,道:“相公不必擔心。包管從此後,契丹人見了我們大宋官民,說話都要客氣三分。”王安石不再多說什麽,又悄悄走了回去,和兩個參知政事無言的對望了一眼。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便見校場的一頭,沈括指揮著一隊兵器研究院的士卒走了出來,還推著一共三十輛擲石器,分兩排擺好。士兵們在每一輛擲石器上,各擺了一枚巨大的黑球——震天雷!

這差不多便已是石越的全部家當,那天他離開兵器研究院後,就吩咐沈括多多趕製,兵器研究院用八九天時間,又製成了十多枚。不想在今日派上用場。

趙頊點了點頭,他雖然不知“震天雷”是什麽東西,卻覺得非常的刺激與興奮。站起身來,朗聲道:“準奏!”

石越湊上去一點,小聲道:“請陛下與諸公把耳朵捂上。”他存心不告訴各國使節。

那些聰明的大臣,早就從“震天雷”這個名字裏聽出了一點玄機,這時聽石越這麽神秘的吩咐,連忙把耳朵捂上。石越見趙頊和王安石、馮京等人都用絲綢把耳朵塞好了,這才走到投擲器隊伍中,舉手發令:“點火!”

前麵十五架擲石器的士兵聞令一齊點燃引線,石越把手一揮,喝道:“發射!”十五枚震天雷在天空劃出十五道青色的拋物線,狠狠的砸向靶場,仿若平空十五道驚雷一齊落下,就聽驚天動地的數聲巨響,一陣濃煙在靶場冒起。

十五枚震天雷同時發射,聲勢遠同小可。就是捂了耳朵的官員,也被震得臉色發白,暗暗咂舌:“打雷也沒有這般響法!”那些沒有捂耳朵的外國使節與大宋軍民,更是一個個耳朵裏嗡嗡直響,有個使者幾乎被嚇軟在地。石越看到蕭佑丹臉色慘白,耶律金貴竟然被驚得跳了起來,不禁暗暗偷笑。

眾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第二輪發射又開始了,又是幾聲驚天動地的巨響。蕭佑丹總算是反應機敏,下意識的死死捂住了耳朵。耶律金貴卻被震軟在地上。

石越看了二人一眼,冷笑一聲,很得意於震天雷的心理震撼效果。這種兵器殺傷力不如現代兵器,但是如果集中發射,發出巨響、濃煙,還有刺鼻的硝石味,在物理殺傷外,完全可以造成巨大的心理殺傷力。

首先從巨大的震憾中反應過來的是昌王趙顥,他忍不住歎道:“這個石子明,真是厲害。”

趙頊也喜形於色。他並不知道震天雷是什麽,以他外行的觀點看來,有了這個東西,他開疆拓土的前途就更加光明了。若是他得知設計者是將這東西用來守城的,那就真不知會是什麽表情了。

待到濃煙漸散,石越走到蕭佑丹等人麵前,對驚魂未定的各國使者笑道:“請諸位使者看看震天雷的殺傷力。”

蕭佑丹咬著嘴唇,耶律金貴也鐵青著臉,跟著石越走向靶場,隻見那些木人都被炸得四分五裂,散得到處都是,原來靶場平整的地麵,也被炸得坑坑窪窪——石越往這裏扔了三十枚震天雷,還會有炸不爛的嗎?

所有的使者都目瞪口呆,大為震驚。幾個奉旨來看靶場情況的官員,連忙跑回去,興奮不已地大聲向皇帝報告靶場的破壞程度,聽得趙頊龍顏大悅,趙顥也是咂舌不已。王安石、文彥博、馮京、王珪率領文武百官一齊拜賀,校場軍民也齊呼萬歲,歡呼聲響徹雲宵。

第二天,彌英殿。

石越誌得意滿。“接下來趁機推薦沈括出任判軍監器,把兵器研究院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並進一步影響到整個大宋軍隊的裝備供應……”沉浸在夢想中的石越沒有想到,一個他意想不到,卻十分“熟悉”的人——蔡確,狠狠的給潑他一盆冷水。

蔡確已經不是第一次彈劾石越了。這次他彈劾石越逞一時之快,泄露軍國機密,讓外邦使者知道了大宋的秘密武器震天雷;同時還指責石越專斷獨行,操縱皇帝,沒有事先和皇帝、宰臣商議就自作主張,炫耀震天雷,囂張跋扈,其心不可問!

石越看著皇帝丟給他的這份駢四驪六,工整無比,卻句句是想致他於死地的奏折,竟是打了一個激靈。他心裏又怒又恨,但是,他卻也知道有時候皇帝對於禦史們的保護,是無所不至的,因為他們是皇帝用來製衡大權在握的大臣們的重要工具。而且,蔡確現在不論在王安石還是皇帝跟前,都頗為得意,尤其是他剛剛辦完一樁大案——正在西北用兵的王韶,與當地的一些率臣、將領矛盾不斷,不斷的因為各種原因被參劾,皇帝幾次派使者前去調查,所得結論都被王安石認為有疑點,蔡確抓住了這次機會,自告奮勇前往陝西,迅速“厘清”了此案——邊境將領們的紛爭,誰是誰非,這其中的內情,石越並不清楚,但有兩件事他是明白的,一是皇帝與王安石都十分滿意蔡確的調查結果,所以,他才能由監察禦史裏行,被超擢為侍禦史!再就是蔡確的好運還沒有到頭,因為他的調查結論完全有利於王韶,幫助王韶掃清了一切掣肘,而他記得王韶很快將有一場大勝……

所以,盡管對於從陝西回來沒幾天就又急不可耐和自己做對的蔡確恨得牙癢癢,石越也隻能先忍耐。他一麵心有不甘的頓首謝罪,一麵分辯道:“臣行事孟浪,致有此失,還請陛下治臣之罪。隻是,臣尚有下情,望陛下容臣細稟。”

他卻不知道,其實皇帝並沒有怪罪他的意思,這隻不過是一種禦下的權術罷了。

“卿有何情狀?”果然,趙頊見石越惶恐,心中便十分滿意,也無意深責。

“昨日行事,臣的確失之孟浪,因一時激憤,欲為大宋掙幾分國威,立威外國,而一時不及請旨,此是臣之罪,臣斷不敢否認。但臣萬死不敢目無君上,此陛下所深知。至於柱史[4]以為臣泄露軍機,那不過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實實是冤枉了微臣。”

趙頊卻是有些意外,問道:“什麽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石越回道:“震天雷的殺傷力有限,重量過大,攜帶不便,且運輸非常不安全,兼之不能大規模生產,實際上並不能依賴這種武器提高軍隊的戰鬥力。故此臣才虛張聲勢,揚威於使者麵前,收不戰而屈人之兵之效。朝廷在西北用兵,契丹屢次牽製,欲與西夏為犄角。我若用兵,則兩麵受敵,力有不足;若不用兵,則彼咄咄逼人,終無了局。此次揚威,使者回國告之執政,彼國必有所憚,則大宋可以安心於西北。而西夏亦知我有此器,自會處處防備,士氣自沮。”

“這倒無妨。”趙頊本來就並不在意,“機會難於把握,朕知卿忠心為國,並不怪卿。但卿也不可怪蔡確,他亦是職責所在。”

石越連忙答道:“臣不敢。”

“可惜,震天雷原來有這許多的限製。” 一直默不作聲的王安石忽然歎道,畢竟如果震天雷有想象中的強大,大宋開疆就事半功倍了。

趙頊卻是很快便想開了,笑道:“雖然如此,卻也是神兵利器了。朕當嘉獎!兵器研究院還要盡量使震天雷能大規模生產,將成本降低一半,於國家便是大功一件。”

石越連忙順著皇帝的話頭,大誇了一番沈括等人的功勞。聽得趙頊興致高昂,連連說道:“果然不負朕之所望。”兵器研究院是他親自投資,如今有了成績,也顯得他有先見之明,臉上自然也更加光彩。

石越又說道:“臣以為若假以時日,他們必能研究出更好的火器,威力更大,更便於攜帶,成本也更低,震天雷不過是牛刀小試。隻不過,現在震天雷的缺點,是絕不可泄露出去的。”

趙頊點頭稱是,“不錯,兵器研究院也應當加強保密。”

石越因說道:“王丞相提議設立軍器監,臣以為果然是一個良法。臣雖然檢正三房公事,兵禮房、工房是臣所當管,卻終究不能幹涉軍器監的事情太多。沈括之能,陛下所深知,他管理兵器研究院,成績斐然,臣推薦此人判軍器監,一來他資望能力,皆綽綽有餘;二來他可以繼續加強兵器研究院的研究與開發。而且如果換上別人出任軍器監,難免與兵器研究院互相掣肘……”

王安石對於軍器監什麽的並無私心,見石越推薦沈括,也說道:“臣以為石越所說有理,隻是沈括現在擔任的職務已然太多,臣以為不如讓他停止擔任白水潭學院格物院院長一職,然後再找個人和他同判軍器監,沈括負責兵器研究院和火器諸作坊,另一人則負責軍器的供應等等日常事務,如此才不會誤了公事,也可以讓沈括有更多的精力和時間去管兵器研究院的事情。”

石越聞言不由得暗罵:“老狐狸。”他卻不知王安石全是出於公心,隻覺得王安石幾句話,輕輕易易就把沈括和白水潭學院拉開一段距離,順便搶走白水潭學院一個院長,又派一個人來和沈括同知軍器監,互相監視,搶掉一半權力,還把話說得幾乎無懈可擊,自是心中不忿。

果然,趙頊略一思忖,便點頭道:“還是丞相想得周詳。此事下中書、樞密議可之後,便可照辦。”頓了頓,又道:“讓沈括盡早上任,今年之內,要把第一批震天雷裝備到軍中去。要盡快把成本降下來,實現大規模製造。”這樣的利器,碰上趙頊這樣想有所作為的君主,怎麽會舍得放過?

汴京城的人們都還沉浸在興奮與喜悅之中,石越的形象開始被市民們神化了——那哪是普通的兵器呀?雷公的雷槌也不過如此吧?若不是神仙下凡,如何造得出來?

與此同時,遼使蕭佑丹卻有另一番心情。他本是遼國太子耶律濬身邊的重要謀士,一直以來,他都以為大宋與他的國家一樣,也是一個垂垂老矣的國家,自己到汴京來,無非是上壽、遊玩一番,領略一下汴京城的繁華,然後就回國報告——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旅程。因此雖然身在南朝汴京,心思卻一直懸掛著國內的局勢。但是現在,一切都改變了。校場上震天雷的威力,給了他強烈的危機感!

蕭佑丹並非頭腦簡單之輩,一旦冷靜下來,他很快就發現了這震天雷的幾個缺點:體積太大,重量估計也不太輕,運輸起來就不太方便,而且還需要投擲器發射,機動性明顯不夠,所以震天雷並不是不可對付的。但是如此強大的威力,用來守城的話,那就是讓善於守城的宋兵如虎添翼,幾乎立於不敗之地了。

“一定要弄清楚南朝現在有多少這樣的火器!布置在哪些地方,生產能力如何。還有沒有更厲害的火器……”蕭佑丹暗暗計算著,他最擔心的,還是大宋手裏,究竟還有多少張牌沒有打出來?!“這一定是南朝趙官家和石越的雙簧,以石越的能力,不可能一下子把老底全部露出來……”

蕭佑丹不由得一個激靈,如果還有更厲害的……他已經不敢想象後果,現在遼國皇帝整日遊玩嬉戲,不理朝政,信任群小,魏王專權,太子雖然英明,卻權位不穩;而南朝,王安石整軍經武,改革財政,石越從旁補益糾正,再加上這些威力奇大的火器……一消一長之間,大遼有亡國之虞!

蕭佑丹一拳狠狠的砸在桌上,咬牙自語道:“石越,我不會讓你那麽得意!”

一個國家的上層,承平日久之後,總是會出現不同的派別的,何況大宋現在正是處在改革動**之中……蕭佑丹相信,他絕對不是沒有機會的。

5

碧月軒。

楚雲兒看著姐妹們忽然亂成一團,奇怪的向丫頭問道:“出什麽事了?”

“回姑娘話,外麵來了一個契丹人,說是什麽使者,又粗魯又難看,姑娘們不想去陪他,正想辦法跑開呢。”丫頭事不關己的說道。她知道以楚雲兒的地位,老鴇斷然不會讓她去陪契丹人的,所以並不擔心。

楚雲兒在京已久,自是知道各國使者來京,以契丹人最不得人心,但是官府對他們卻一向優容,他們作威作福慣了,往往便更加的猖狂。為避免麻煩,她也連忙放下簾子,不再彈琴,隻靜靜的揀點琴書詞稿。

正在這胡思亂想,暗自傷懷的景兒,忽聽到外麵傳來大呼小叫的爭吵聲。她皺皺眉,悄悄走到門口,將簾掀開一個角來,朝外看去,見一個似黑熊般的契丹人和一夥侍從在那裏向一個腰佩彎刀的年輕人大呼小叫……她心中不快,正要走到後院去,卻聽丫頭低聲說道:“那個年輕人,聽說是白水潭學院的……”楚雲兒心中一動,遲疑一下,終於又往外看去。

那個年輕人,便是段子介。契丹人,卻正是耶律金貴。

耶律金貴沒有什麽憂國憂民之心,雖然一時驚駭,但是畢竟宋遼之間,已有七十年平安,雙方警惕性早已下降,宋朝官員既然依舊禮數周詳,他便也樂得享受。何況,既然來到了中原這個花花世界,若不能好好享受一番,豈非白來一趟?當然是哪裏繁華哪裏去,哪裏的姑娘漂亮哪裏去。宋朝負責陪同的官員,也睜一眼閉一眼,隻是陪著正使蕭佑丹,不敢瀆職,卻並不去管他們這些人。

不料到了碧月軒,這裏的姑娘竟似見了瘟神一般,那一兩個出來陪他喝酒的,也是勉強得好象吃了一隻蒼蠅,耶律金貴在遼國也是養尊處優慣了的,自然心中不快。喝了幾杯酒,就開始罵罵咧咧:“漢人……都……不是……好東西。石越……不是好東西……連這勾欄也不……不是好東西,拿這……這幾個姑娘來唬弄老子,以為老子沒錢給給是不是?老子,老子有的是錢!”說著從懷裏掏出一錠金子,砸在桌上。

段子介正好被幾個同窗拉來碧月軒聽曲子,因幾個同窗各自和相好的姑娘洞房花燭去了,他無意此道,便一個人一麵聽曲子一麵喝著悶酒。見耶律金貴等人進來,心裏已是加倍留意,哪知耶律金貴出言不遜,辱罵石越,他頓時無名火起,把酒杯一頓,大聲說道:“天下最不是好東西的,便是那些遼狗。”

段子介手按刀柄,也站了起來,冷冷說道:“爺爺罵的就是你這隻遼狗。”

二人怒目相視,卻嚇壞了老鴇,她連忙跑到兩人麵前,連連作揖:“二位官人,二位官人,有話好說,有話好話。”

耶律金貴和段子介卻不去理她,耶律金貴瞪眼喝道:“宋豬,敢和你爺爺打一架嗎?”

“爺爺正想玩玩遼狗。”

耶律金貴臉色更黑,忽然大吼一聲,揮拳衝向段子介。二人立時打成一團。耶律金貴身材高大,力氣凶猛;段子介卻是閃動靈活,招數多樣,二人拳來腳往,竟是打了個不分勝負。

耶律金貴的從人見主人討不了好,一聲吆喝,各拔兵器,圍了上來。

段子介使個虛招,跳出戰圈,寒光一閃,也把刀拔了出來,刀鋒指著耶律金貴,冷笑道:“遼狗,想倚多為勝嗎?來吧。”

耶律金貴呸了一聲,道:“龜兒子宋豬才喜歡倚多為勝。”他接過一把大樸刀,喝道:“你們站一邊去,看爺爺教訓這宋豬。”

二人虎視對峙,便要一決勝負。忽然,有人用契丹話大聲喝了一聲什麽,便見耶律金貴的從人讓開一條道來,一個穿著契丹衣服的人走了進來。段子介見此人神態溫文可親,唯有眼中流露出一絲精明的光芒,倒不由吃了一驚。再看他身後,還緊緊跟著一個大宋官員。

來人便是契丹正使蕭佑丹。他本是借遊玩為名,想從汴京市民的閑談中多了解一些信息,正好路過碧月軒,便看到耶律金貴一行的馬車停在外麵,又聽到裏麵有打鬥之聲,心知肯定是耶律金貴闖禍——蕭佑丹不希望多生事端,連忙進來製止。

蕭佑丹踱到二人麵前,輕蔑的瞄了耶律金貴一眼,暗罵道:“不知大局的蠢才。”見耶律金貴依然持刀在手,當下厲聲喝道:“還不把刀子給我收起來。”那個宋朝官員也喝令段子介收起武器。

耶律金貴瞪了蕭佑丹一眼,看到蕭佑丹那高高在上的眼神,心裏便有幾分不服,但終究明白這是在國外,自己是人家的屬下,當下憤然把刀扔給從人,氣呼呼的走回位置坐下。

段子介也心不甘情不願的收起兵器。

蕭佑丹瞪了耶律金貴一眼,用契丹話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便有從人回道:“耶律副使並沒有惹他,是這宋豬先來惹事的。”

蕭佑丹哪裏肯信,冷笑道:“你且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說出來。我自有道理。”

那人也不敢隱瞞,一五一十說了。蕭佑丹聽完,臉一沉,又問道:“你說耶律副使罵了石越?”

那人點了點頭,欲要說什麽,蕭佑丹揮了揮手,示意他不要說話。自己走到段子介麵前,抱了一拳,說道:“這位公子請了,我這夥伴生性魯莽,多有得罪,還望見諒。”他的漢話說得甚是流暢。

蕭佑丹哈哈一笑,問道:“我見公子氣度非凡,敢問高姓大名?”

所謂“好漢不打笑臉人”,蕭佑丹如此客氣,雖然是個契丹人,段子介也不好意思失了禮數,連忙答道:“不敢,在下段子介,是白水潭學院明理院的學生。”這卻是當時人的習慣,往往把自己現在在做什麽,一齊說出來。

蕭佑丹眼中不易覺察的閃過一絲冷笑,暗道:“果然是白水潭學院的人。”嘴裏卻笑道:“原來是白水潭學院的學子,我在大遼,就久仰南朝白水潭的盛名,今日能見到就讀於其中的學子,真是幸會,幸會。”

段子介見契丹人也知道白水潭學院的盛名,心裏頓時生出幾分自豪。

又聽蕭佑丹說道:“如果段公子不嫌棄在下是夷狄之人,不若在下做東,一起喝杯水酒如何?在下也想趁此機會領教一下中華的風物,聽公子說說白水潭的盛事。”

他語意誠懇,竟讓人無法拒絕。段子介是個直性子,當下說道:“想不到遼國有你這等人物,還要請教尊姓大名。”

耶律金貴在那廂聽到蕭佑丹竟然和段子介如此客氣,真是氣不打一處來,站起來正要發作,不料他剛一起身,就聽蕭佑丹用契丹話說道:“耶律副使要回去了,好生送他回驛館,若惹了什麽事,回來我拿你們是問!”

耶律金貴幾欲發狂,狠狠地轉身抓起一個酒杯,一把摔得粉碎,頭也不回的往外麵走去。

蕭佑丹毫不理會,隻對段子介笑道:“讓段公子笑話了,這種粗莽之人,隻會掃人興致。在下蕭佑丹,在大遼也是個讀書之人。”又對老鴇道:“你收拾一下,叫幾個姑娘來彈琴,損失我來賠償。”

段子介見他如此講道理,好感頓時油然而生,敵意愈發減少了。笑道:“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聽到楚雲兒姑娘奏雅?蕭兄從北方苦寒之地而來,若能聽上這麽一曲,一定會終身難忘的。”

蕭佑丹挑了挑眉毛,心裏暗笑,須知當時天下琴技第一,首推遼國皇後蕭觀音,她便是太子耶律濬的生母,蕭佑丹時常出入宮禁,雖然不說時時能聽到,也卻曾經有幸聽過一兩次。段子介對契丹人抱有偏見,以為契丹人便是野蠻民族,哪裏知道其實契丹貴族,深受漢化。蕭佑丹卻也不說明,隻笑道:“如此卻一定要見上一見了。”

段子介笑道:“楚姑娘可不是想見就能見的,你以為是我們石山長呀?”楚雲兒與石越雅善,京城士林傳為美談,段子介來京日久,自然也是知道的。

蕭佑丹一聽涉及到石越,更是暗暗留意,掏了一錠銀子放到老鴇手裏,笑道:“還請在楚姑娘麵前美言幾句,在下隻想聽聽中原佳麗的仙樂,並無他想。”

耶律金貴回到驛館,憋了一肚子氣,直等到天色全黑,蕭佑丹才回來。他正要找蕭佑丹說個清楚,不料卻被攔在房外,倒是蕭佑丹幾個去別處“遊玩”的親隨走進房中,和蕭佑丹談了一個多時辰。直待所有人都說完了,蕭佑丹才吩咐人把他放進來。

耶律金貴一進屋就怒氣衝衝的說道:“姓蕭的,你不要欺人太甚?就為了個石越,你怕宋豬怕成這樣?把老子趕回來,你自己在那裏和宋豬稱兄道弟喝花酒!”

蕭佑丹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拿著一本書,坐在燈下,連正眼都沒看他一眼,淡淡的說道:“我是正使,你就聽得我的。若敢抗命,我就可以先斬了你。你有什麽不服,回去盡管彈劾我。”

耶律金貴恨聲道:“這個不勞你提醒,回國之後,我自然會彈劾你出使辱國!”

蕭佑丹冷笑一聲,說道:“悉聽尊便。不過明天你還得陪我去石越府上,給他賠禮道歉,禮物我已經著人準備好了。”

耶律金貴瞪眼怒道:“你休想!我才不會給宋豬道什麽歉!你膽小如鼠,是你的事情。”

蕭佑丹冷冷的說道:“你若不去,也隨你。明天一大早我不見你準備馬車和我一起去石府,我就以抗命不遵的罪名先斬了你。”

耶律金貴臉色鐵青,重重“哼”了一聲,氣呼呼的轉身就走。

蕭佑丹望著他的背影,不屑的冷笑了一聲,朗聲讀道:“信義行於君子,而刑戮施於小人……”

6

第二天一大早,石安打開大門時,不禁吃了一驚。

門外停著四輛漂亮的馬車,一些契丹人正從馬車上往地下搬東西,顯然這些都是禮品,一擔一擔的,把石府門前的大院都擺落了,兩個衣著光鮮的契丹人站在車旁等候,一個長得很溫文,一個滿臉橫肉,象隻狗熊。

來石府拜訪的官員,可以說多了去了,現在石府也添了幾個老媽、家丁,石安自然而然的變成了石府的管家——雖然石府的排場,遠不能和一般的官員的排場比,但是石安卻也知道自己的主人是很了不起的人物——說書的也有說石公子是左輔星下凡的。所以對來拜訪石越的人,無論多大排場,石安都見怪不怪了。

隻是契丹人帶著禮物來,卻是挺稀罕的。

石安連忙走了過去,問道:“你們這是?”

蕭佑丹見石府走出來一個人,連忙從懷裏掏出一張名帖,說道:“大遼使者蕭佑丹、耶律金貴特地前來拜訪石大人,還煩請通告。”

石安接過帖子,心裏猜測道:“多半是前些天被我家公子的震天雷嚇得沒魂了,這些遼狗才來這麽低聲下氣求我們家公子。”一邊卻也不敢怠慢,壞了石府的規矩,忙說了一聲:“稍等。”便拿著名帖進去通報。

“沒有。”

石越皺眉道:“這怎麽可能?隻怕不能相見。”他卻不知道蕭佑丹故意一大早出門,以甩開陪同的官員。

潘照臨道:“若不是見,顯得小氣了。”

“若是見了,必惹閑話。”石越為難的想了一回,才對石安說道:“你帶幾個人去,把人請進來,禮物攔在外麵,如果他們硬要拿禮物進來,就連人一起攔了。”頓了一下,又說道:“將府上的家人全部叫出來,在客廳侍候。”

石安答應去了,石越向潘照臨問道:“潛光兄,你要不要見上一見?”

潘照臨搖搖頭,“不了。我在屏風後麵聽便是。”

石越點頭道:“如此我先出去,降階相迎。”他如果出門相迎,說不定第二天就有禦史彈劾他交結外國,如果坐在客廳不出來,又顯得太倨傲,隻好折衷行事。他整了整衣冠,才走到正廳外的台階上,就見蕭佑丹和耶律金貴一行人走了進來,禮物終究是被攔在了大門之外。

石越這才放心一點,抱拳朗聲說道:“貴使遠來,石某未及相迎,還望恕罪。”

蕭佑丹遠遠的笑道:“哪裏,哪裏,我們卻是來負荊請罪的。石大人若是不怪罪我們,已是幸甚。”

石越怔道:“負荊請罪?貴使言重了。”

蕭佑丹笑道:“我這個夥伴在同天節多有得罪,今日我特意帶他來給石大人賠罪。”說完望了耶律金貴一眼。

耶律金貴滿肚子不樂意,臉憋得通紅,好久才抱拳道:“石大人,我是個粗人,那天要是知道是你,肯定不敢無禮的。還請你見諒則個。”

雖然那天的確是耶律金貴無禮在先,但是讓遼使給大宋的官員賠罪,卻隻怕是大宋開國以來頭一遭。雖然蕭佑丹另有所謀,但耶律金貴卻並不知情,心裏早把石越和蕭佑丹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

石越淡淡回了一禮,微笑道:“貴使太過客氣了。還請先進屋敘話。”

蕭佑丹望了望門外,隻大門敞開,那些禮物全部擺在外麵,因道:“石大人,那些東西是一些敝國特產,並不值幾個錢,隻是略表心意,還請石大人笑納。”

他這時說得誠懇萬分,但隻待石越收下這些東西,自然又有計策散布謠言出來,毀謗石越的名節。石越雖不能料得他這般險惡用心,但是在官場這麽久,豈有不知小心謹慎之理?當下笑道:“貴使飽讀詩書,當知君子愛人以德?二位前來,石某自當盡地主之誼,這些禮物,卻還煩請諸位帶回。這也是貴使成全石某了。”他的話說得委婉,語氣卻很堅決。

蕭佑丹見他如此,也不再勉強,暗叫一聲可惜,笑道:“如此在下就隻好帶回了。石大人,請!”

蕭佑丹見石府仆人來上茶,全是幾個家丁,客廳中侍立的,連一個婢女都沒有,心裏不由奇怪——畢竟石越是當朝少有的寵臣之一,可這排場,連個縣令都不如。他喝了一口茶,笑道:“雖早聞石大人崖岸深峻,不料清介至此,其實買幾個侍女侍侯起居,亦無傷大雅。有些事,婢女比家丁做得要體貼。”

石越笑道:“家中無女眷,我自己是不習慣別人侍侯的。這倒談不上清介。”

蕭佑丹笑道:“石大人過謙了。”

石越對遼國也有好奇,因問道:“貴使這次是從中京來,還是從燕京來?”當時遼國分設五京,又有五京道,上京本是遼國的首都,為臨潢府;燕京是最靠近大宋的,在遼國叫南京析津府,又有南京道。除此二京外,另外還有中京大定府[5];東京遼陽府、西京大同府。那南京道與西京道,便是大宋一直想要恢複的幽薊故地了。遼人也畏極北苦寒,有意南遷,遂於遼聖宗時遷都於中京,於石越時已有六十多年的曆史。但是終遼之世,直到完顏阿骨打興起,遼軍麵對金兵屢戰屢敗,契丹才被迫短暫地將都城南遷到燕京,但那時候遼國也快滅亡了。

蕭佑丹笑答:“自是從中京來。”

石越因問道:“久聞中京繁華,不遜於中原。未知中京風物如何?”

“雖不如汴京,但與汴京,亦差相仿佛,天下物產,應有盡有,我來之日,坊間最為流行的,倒是石大人的曲子詞。”蕭佑丹笑道。

“哦?竟有此事。石某想一睹中京風貌久矣,貴使這樣說來,更讓人向往。”

蕭佑丹笑道:“隻恐石大人盛名遠播,大宋皇帝不肯讓你出使我大遼。否則盡有機會。”

石越微笑不答,他想去中京,卻是想觀兵於中京城下。不過這話卻不好明說。

蕭佑丹自然想不到這些,但耶律金貴卻對石越頗有敵意,這時聽他們沒有營養的扯淡,忍不住冷笑道:“自古北人不耐熱,南人不耐寒,石大人若想去中京,隻怕也不能久居。”他還想再說,卻被蕭佑丹瞪了他一眼,便不再做聲,隻是不住的冷笑。

石越想不到這個蠻子一般的人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忍不住笑道:“昔日漢武帝設樂浪郡時,倒沒聽說過南人不耐寒。”

蕭佑丹聽了這句話,眼皮不禁一跳,旋即鎮靜如常,笑道:“石大人不必理會他。在下久聞石大人有石九變之名,既然來到汴京,有幸相晤,可否請石大人賜墨寶一副,在下回到中京,也好向同僚炫耀一番。”

他不知道石越的字寫得差是出了名的,竟然問石越要墨寶,在石越聽來,竟像是出言諷刺一般。石越臉略紅了一紅,看了一下蕭佑丹,卻見他神色誠懇,並不是在諷刺自己。他想要直說,又覺得丟臉;想要拒絕,又顯小氣;可是要給的話,他的字實在是不怎麽地道——練了這麽久,雖然在現代人來說,已經勉強看得過去,但在宋代,那依然是見不得人的東西,特別以他如此顯赫的名聲來說,更加顯得可笑。

石越無可奈何,隻得照實說道:“不敢,隻是在下的字恐怕登不得大雅之堂。”

蕭佑丹哪裏肯信,他見廳中牆上便掛著幾幅字畫,便信步走了過去,慢慢觀賞。隻見那些字筆走龍蛇,一看就知道出自名家之手,仔細看印章,不是蘇軾的,就是範鎮的……他雖然明明知道石越就算自己字寫得再好,也不會把自己的墨寶掛客廳,但心中還是忍不住有幾分失望。當下幹笑幾聲,說道:“石大人結交的,都是當今名士,在下相求,原是冒昧。不過還請石大人能夠見賜,實不相瞞,大遼皇帝陛下也久聞石大人之名,在下是想求得墨寶,將來皇上相問,在下也可以有樣東西證明我所言不虛。”

石越在宋代這麽久,還從來沒有人如此堅執的要求自己送字的,畢竟汴京城裏都知道石越的字寫得差;惟有蕭佑丹卻以為石越是故意推辭,竟是費盡心機想要得到。迫於無奈,石越隻好勉強答應,找了一幅自己自認為寫得比較好的字,送給蕭佑丹。

石越自然不知道蕭佑丹在中京,也是書法名家,在石府的時候,他拚命忍住笑沒有笑出來,一上馬車,蕭佑丹終於按捺不住,忍不住哈哈大笑——石越的字在蕭佑丹看來,還真的是幼稚,他終於是明白了為什麽石越吱吱唔唔不肯送字給自己。原來他還以為那是謹慎,看來還是自己多慮了。一路上,蕭佑丹細細觀摹石越那幅書法,一邊哼著小曲,心裏冷笑道:“還想設置樂浪郡!野心真是不小,隻怕不能如意。”

7

在蕭佑丹拜訪石越後兩天,宋朝中書省終於正式通過了判軍器監的人選,以孫固、沈括同判軍器監。

這個任命大出石越的意料,孫固是當今皇帝龍潛穎邸時的舊人,皇帝一即位,他就做到工部郎中、天章閣侍講、知通進銀台司,主管著奏章的上達下傳。此人略有幹材,但是和王安石政見並不相合,反倒與文彥博關係密切。但是另一方麵來看,這個任命亦在情理之中,一來孫固雖是進士出身,卻也參加過軍事行動,兼與樞密使關係親密,這個任命表達了樞密院方麵亦有興趣主導軍器監的發展;另一方麵,由於這個人選是皇帝親自提名的,顯然表達了皇帝對軍器監的關切,他派自己的舊人來同知軍器監,象征意義非常明顯。然而這個任命明顯犧牲了新黨的利益,新黨提出設置軍器監,結果同判軍器監的人選一個都輪不到自己,反而都是自己的政敵。這種打擊可想而知。

石越在中書省會議時,見到王安石絲毫不以為意,馮京微露喜色,王珪眨著死魚眼不動聲色,而新上任的檢正中書吏房公事李定等人則顯得非常失望——但在表態時,卻沒有一個人出來表示反對。

“這個孫固,一腐儒而已,讓他同判軍器監,能成什麽大事!” 王雱狠狠的把折扇摔在地上。

謝景溫小心的把折扇揀起來,交到王雱手裏,這種折扇汴京雖然有得賣,但是用的人並不多,隻有王雱這樣自許風流又特立獨行的人才喜歡經常拿在手裏。“元澤不必生氣,孫固同判軍器監,未必不會生出許多事來。”

王雱不解的問道:“此話怎講?”

謝景溫笑著分析道:“孫固此人,我亦略有所知,他一向自命甚高,聽說他九歲讀《論語》,就說《論語》說的,他能做到。他本是穎邸舊人,雖然說和沈括各有司掌,但是肯定會有磨擦。加上孫固一向討厭宦官,最反對內侍參預朝廷的事情,而軍器監豈能不和宦官打交道?”

王雱微睨他一眼,冷冷地說道:“我也討厭那些閹人多管外事。孫固若有膽把宦官逐出軍器監,那麽他上任我也可以接受。就怕他沒有這個能耐!”

謝景溫討了個沒趣,但他倒也不怨恨王雱,這段時間,他出乎意料的陷入了一個大麻煩中,王安石很賞識的李定因為未為庶母仇氏行服的問題,被禦史抓住把柄攻擊不休,謝景溫開始時替李定辯護,後來卻又畏於眾議而改口,結果不但王安石對他不滿,他自己也受到攻擊,被斥為前後不一,首鼠兩端,這個知雜禦史,已是做得很不穩當。若非王雱幫他說話,隻怕早已被迫解職離開禦史台。因此他對王雱更加感激,這時也隻是諾諾道:“元澤所說甚是。不過軍器監頗多流弊,孫固、沈括都不是清廉的人,自古宦官都愛錢,我們隻需安插幾個小吏進去,若能逮到把柄,也算為國除害。”

王雱點了點頭。軍器監是個肥得流油的地方,價格上隨便報點虛數,貪汙的錢就是成千上萬,加上各都作院的孝敬,當真是個大大的美差。孫固、沈括都不以清廉而聞名,自是難以潔身自愛……正想著,一個家人小心的在門外說道:“公子,有人送了一封信給您。”

王雱隨口問道:“是誰送來的?”

“不知道,那人把信交到小的手裏,就走了。信封上也沒有寫名字。”

王雱頓覺奇怪,走出書房,把信接了過來,撕開火漆,扯出一張雪白的信紙來,剛看了一眼,就大叫一聲:“好!好!”一把將信撕爛,狠狠的摔在地上,眼睛裏幾乎要噴出火來。

謝景溫也不知道上麵寫了什麽,連忙走過去,撿起已撕成幾片的碎紙,拚在一起,隻見上麵寫著兩句唐詩:“苦恨年年壓針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兩句詩自然是嘲笑王雱倡議軍器監,結果卻為他作嫁衣裳。謝景溫拿著紙片,不禁怔住了。好半晌,他才抬起頭來,望著王雱,悠悠問道:“元澤,你說是誰寫了這字?”

官場本無秘密,何況王雱倡議軍器監的事情,也有許多人知道。問題是誰要這麽和王雱過不去,借著唐詩來嘲笑他?

兩個人的腦海裏同時閃過一個名字。

不過王雱立即就搖了搖頭,道:“不可能,這不合石越的性格。”

謝景溫卻不置可否,陰著臉說道:“終能查出來是誰。”

數日之後,王雱便在自家後花園辦了一期詩社,宰相家的衙內辦事,自然有眾多的京師名流前來捧場。眾人吟風弄月,漸入**之際,謝景溫忽然變戲法似的取出了幾十幅寫著唐詩的書法來,眾人細細觀賞,才發現每幅書法筆跡各不相同,竟是摹寫了大宋許多名人的筆跡。

王雱便笑著提議,要考較一下眾人的眼光,讓大家每人猜一幅書法摹的是誰的筆跡。分給狀元公葉祖洽的一幅,上麵便寫著一句唐詩名句:“苦恨年年壓針線,為他人作嫁衣裳”。筆跡頗為稚嫩,和其他的書法各有名家風韻完全不同。

葉祖洽端詳了一會,脫口說道:“這字中的筆韻,倒有幾分象石子明。”

哪知王雱聽到這句話,臉色立時就變了,還與謝景溫互相使了個眼色。葉祖洽何等伶俐,這細微的舉動,全部落入了他的眼中。他心中一咯噔,便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不免暗生悔意。

旁人卻隻聽到葉祖洽說是象石越的字,不免相顧莞爾,許多人便湊上前來,一麵笑道:“讓我也來看看石九變的字……”石越字寫得差,京師士林頗引為笑談,但平時沒有人敢公然嘲笑,隻是當成趣聞來說,但這裏的人都多半知道王雱和石越並不相契,未免就要故意取笑石越,以討好王雱。

葉祖洽懶得理會這些人,心中暗罵道:“衙內鑽!”——當時專門討好“太子黨”的人,便往往被人們譏諷為“衙內鑽”。葉祖洽雖然不願意說石越的壞話,卻也不敢得罪王雱,便悄悄的讓到一邊去。隨這些人放肆的說著石越流傳在士林、坊間的糗事——其實這些事大都是被人們當成風流韻事來說的,隻是到了這些人口裏,卻不免沾上幾分惡意。

有人用曖昧的口氣說道:“諸位可知道石九變是怎麽樣練字的?”

便有人湊趣答道:“無非是磨墨寫字臨帖,還能有什麽辦法?”

那人搖頭晃腦、故作神秘的說道:“石九變自是風流才子,和我們絕不一樣,他臨的字帖,乃是桑家小娘子親筆描紅,非尋常可比。”

馬上便有人問道:““哪個桑家小娘子,你又從何知道?”

……

葉祖洽遠遠聽見,低聲罵道:“村牛。”這些事情雖然不是胡說,但是這樣胡亂說好人家的女孩子,總是有失厚道。他不想聽到這些話,便信步走到一邊的池塘旁邊去欣賞風景。剛剛站了一會,便聽有人在身後說道:“狀元公好興致。”

謝景溫略帶諷刺的說道:“狀元公在白水潭可還習慣?那邊人可不少。”

葉祖洽心思一轉,笑道:“取笑了,我在白水潭教書,是聖上的意思,做臣子的守自己的本份罷了。”他知道謝景溫與王雱的關係,這句話卻是在向王雱撇清。

謝景溫聽他這麽說,便搖頭笑道:“狀元公是丞相親自保薦的,當初蘇軾還想從中做梗,說起來大家都是自己人。”

他挑撥之意甚明。葉祖洽對蘇軾的確恨之入骨:狀元的榮耀,差點就被他剝奪了!但即便如此,表麵上他輕易也不願意得罪蘇軾。更何況葉祖洽認定了石越前途不可限量,行事更是加倍小心。當下隻微微一笑,道:“我對這些恩恩怨怨,也不敢計較,隻是盡力做好本份,效忠皇上罷了。”

謝景溫聽了這不鹹不淡的話,打了個哈哈,笑道:“狀元公的胸襟,在下自愧不如。”說罷,似有意、似無意的說道:“聽說石九變至今尚未娶妻?”

葉祖洽不知道他問這個什麽意思,愕然道:“此事盡人皆知。”

謝景溫半開玩笑地說道:“以石子明的受寵,說不定要尚主……至少也是皇上指配哪家大臣的千金,真是奇怪沒有人去石府說媒。”

說起這些閑事,葉祖洽便也放鬆了警惕,也笑道:“哪裏便會沒有?不過人人都覺得子明不是一般女子配得上的,一般也不敢上門說媒罷了。偏偏執政大臣的女兒們不是早已婚嫁,就是尚未及笄,也是他紅鸞星未動吧。”

謝景溫點了點頭,笑道:“或是如此。”

葉祖洽被勾起了談興,又說道:“以我看,子明是不會尚主的,皇上必然是想要大用他,本朝可沒有駙馬都尉得到大用的先例。”

謝景溫一怔,他卻從未想過這一點,不由笑道:“這麽說倒不錯。我本以為是石子明和桑家小娘子已有白首之盟了呢。”

葉祖洽正色道:“這話可不好亂說,畢竟桑家小娘子是好人家的女孩子,他們情同兄妹,就惹出這些閑話,未免過分了。”

謝景溫眼中閃過一絲不以為然,口裏卻笑道:“這話是不錯的,這麽說,桑家小娘子給石子明寫字帖的事情,竟是真的了?”

葉祖洽聽他繞著彎子又問到這事上來,心中一凜,一種不安的感覺浮上心頭,勉強點了點頭,道:“這倒是真的。不過這也沒什麽不妥。”

“是,是沒什麽不妥。”

……

“元澤,現在差不多可以確定是石越所為了。”

王雱依然有點懷疑,“僅憑葉祖洽的一句話……”

“你看看這是什麽!”謝景溫從懷裏掏出一冊案卷來。

王雱接過一看,竟然是中書省的案宗,不禁大吃一驚:“這可是大罪!你從哪裏拿來的?還不快送回去。”

王雱依言看去,前麵文書一眼跳過,隻看後麵的批注,上麵寫著幾行小字:“……此事立意甚好,然亦有幾分不妥處……”這筆跡和那兩句詩的筆跡,略有相似。

王雱臉一沉,道:“這是工房案宗批文,難道……”

“正是石越的親筆批文。”謝景溫一麵說,一麵又從袖中抽出幾頁紙,交給王雱。

王雱見這幾頁紙上,全是描紅,每頁都有幾個字寫亂了,看起來是女子的筆跡,紙張又有點兒皺,倒象是某人用朱筆寫描紅字帖沒寫好做廢扔掉的。他疑惑的望了謝景溫一眼,不知道什麽意思。

謝景溫冷笑道:“這幾頁紙是我吩咐得力的家人從桑家下人那裏買來的,是桑家小娘子給石越描紅時寫廢的。”

王雱連忙又細細看去,見其中某些筆意,和石越的字果然有幾分象,心中越發疑惑起來。

謝景溫又將那兩句詩取出來,三種筆跡擺在一起,道:“這兩句詩的字,表麵上看來,和石越的字跡並不是很象,但是其中的筆意卻是掩飾不得其法,欲蓋彌彰。明明是石越刻意掩飾自己的筆跡後寫的。”

王雱沉著臉端詳了許久,默不作聲。半晌,突然問道:“我和石越本無仇怨,不過政見不合,他何必要如此羞辱我?而且他手下並非無人,又何必親筆手書,留下證據?”

謝景溫也怔住了,想了一會,搖搖頭,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不過我知道石越素是個偽君子,無論是故意不奉詔出仕,博取士林聲譽,還是在宣德門前和那些學生演雙簧,其人實是深不可測。當今世上,年輕人中能和他並駕齊驅的,也隻有元澤你了。也許他是故意如此打擊你吧?若真是如此,這等事他做出來也並不奇怪,而且他也不便讓自己的手下知道,以免影響自己的聲譽……”他的分析本來甚為勉強,隻不過王雱口中雖然說得冷靜,實則已是氣得發抖,他本來性格激烈、眼高於頂,眼見石越竟然如此辱他,如何能不激動?此時不過是強忍著心中的怒氣罷了,這時再聽到謝景溫的話,頓時氣血上湧,一拳狠狠砸在桌麵上,冷笑道:“他石越如此陰險奸詐,也不要怪我用權術!”

8

石越此時正在府中悶悶不樂——桑充國終於沒有聽他的勸阻,還是依托白水潭學院,創辦了大宋曆史上第一份報紙:《汴京新聞》。而最讓石越心中不快的是,《汴京新聞》報館的編輯與主事者,並非是一些隻會衝動的年輕學生,除了十來個成績一貫優異的學生之外,還有程顥這樣的學術宗師,以及歐陽修的長子歐陽發這樣的名流……雖然石越對《汴京新聞》的創刊樂觀其成;但是對於桑充國不考慮自己的意見,打亂自己的戰略部署,石越心中卻不能沒有一絲怨意,特別是桑充國竟然還能得到一些出色的人支持——這不是變相的證明自己未必正確嗎?

石越緊緊握著手中第一期《汴京新聞》的樣刊,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道:“四月廿五日,明天會是一個被曆史記住的日子吧!大宋第一份報紙問世……”

“肯定會被記住。”潘照臨不帶感情的說道。

“潛光兄,這個‘師韓子’是誰?”石越指著報紙上的一個名字問道。

潘照臨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這些名字用的是筆名,桑長卿說這樣可以保護作者,算是吸取《白水潭學刊》的教訓吧。”

石越不禁莞爾,“筆名”這個概念還是他告訴桑充國,自己卻一時迷糊,竟反應不過來了——看來自己真是過分融入古代了,許多現代的東西,反倒變得不那麽清晰了。

《汴京新聞》共八頁,第一版上印著創刊詞,文章作得很漂亮,一看就是大家手筆,署名的作者就叫“師韓子”,毫無疑問,這是以韓愈為老師的意思。石越迅速讀了一遍,粗粗明白創刊詞提出六大主張:複興儒家;教化民眾、有教無類;天下唯公;獎勵氣節;華夷大防;言者無罪——這篇創刊詞提出的倡議,讓石越心中最後一絲希望亦告破滅。這是明白的向天下宣告:《汴京新聞》就是要議論時政,砥勵士風!

“讓他們‘莫談國事’,隻怕自己會成為被攻擊的頭號對象吧?”石越無奈的想道,一麵苦笑道:“長卿真是出手不凡,日後隻怕麻煩不斷。”

潘照臨不負責任的說道:“公子何必擔心,這六點主張,其實王安石也不見得會反對。”

石越搖了搖頭,道:“複興儒家,王安石也想複興儒家,司馬光也想複興儒家,歐陽修也想複興儒家,程顥程頤也想複興儒家,算上一些支持我的觀點的,這新儒家至少就有五家之多,誰是正宗?必然引起大混戰。況且複興儒家,是尊三代,還是尊周公,還是尊孔子?是尊孟子,還是尊荀子?大家各有所好。戰火必將由《白水潭學刊》燒到《汴京新聞》。”

潘照臨卻幸災樂禍的笑道:“那不更好?公子不是說過想讓大家的思想更加活躍嗎?”

石越卻到底不能如潘照臨一般輕鬆,雖然他知道便是晚清那般黑暗,報紙一樣可以議論時政,宋朝之開明,為曆史所僅見,大環境其實已經相當不錯。但是,如果桑充國一再摸王安石新法的老虎屁股,會有什麽樣的後果,他是不敢去想的。何況這“天下唯公”的說法,其中暗含的意義,隻怕不僅僅是公羊家的“天子一爵”這個說法那麽簡單……

四月二十五日,傍晚,土市子鬧市。

“賣報,賣報——《汴京新聞》今日創刊,白水潭山長桑充國公子要建三百所義學!賣報,賣報,十文一份,一報在手,盡知汴京風物……”清脆的童聲沿街呦喝,遠遠傳來。王安石這才想起,自己沒有用儀仗,也沒有清街,所以才能聽到這些聲音,他心中奇怪,敲了敲車門,向從人問道:“什麽是‘報’”?

從人呆了半晌,紅著臉不好意思的答道:“這……相公,小的也不知道。”

“那便去給本相買一份來,看看就知道了。”王安石吩咐道。

“是。”從人答應一聲,連忙停下馬車,用最快的速度買了一份報紙回來,恭恭敬敬的遞給王安石。

十文錢一份的報紙,相當於一個低等廂軍一天的薪水,如果在鄉下,沒有幾個人買得起,但是在汴京就不相同,也就是客棧裏一盤小菜,或者進浴堂洗一次澡的價錢。而以白水潭、桑充國名氣與號召力,第一期報紙又是新鮮事物,五千份報紙上午麵世,到了傍晚,就已被搶購一空。王安石能買到,完全是因為運氣好。

這些王安石自是不知,他接過還散發著墨香味的報紙,見報頭印著四字草書——“汴京新聞”,下麵就是日期;第一版是整版的創刊詞,介紹報紙的功用,提出六大主張;第二版叫時政版,介紹朝廷變法的時局,各條法令的意義,哪個衙門是主官,後麵附有一個自稱“山野散人”的點評;第三版、第四版叫經義版,各個學派在這裏寫短文發表自己的觀點,甚至互相攻訐;第五版、第六版叫市井版,介紹發生在東京和全國各地的各種新聞;第七版叫文學版,是一些才子詞人的詩詞歌賦;第八版便是底頁,叫焦點版,這一期竟是大幅介紹發生在開封府一起奇案的過程,並專門有人點評開封府斷案引用律令是否合法、公允!

王安石坐在馬車上,一頁一頁翻下去,一邊點頭稱是,便是看到時政版,他也暗自點了點頭——這一期沒有說他的壞話,隻是詳細講敘《青苗法改良條例》的各種細則,在各地的執行情況,評論中也說了他幾句好話。至於經義版的爭執,他卻是已經見怪不怪了。一直翻到最後一頁,王安石的臉色卻終於變了。這一版公然點評官府的案卷,完完全全是以民議官——官員的好壞,自有上司和監察禦史監督,豈能容這什麽“報紙”來說三道四?這樣下去,桑充國豈不是成了在野的禦史中丞?

王安石不知道此時皇帝也正和石越討論著《汴京新聞》。

趙頊一麵饒有興趣的看著手裏的報紙,一麵笑道:“這個桑充國倒有點意思,這個‘報紙’,不就是卿的《三代之治》裏的東西嗎?”

石越笑道:“正是。陛下。不過這第八版以民議官,隻怕會惹來朝中大臣的不滿。”

這一點,趙頊自然是心知肚明——多一個地方監督他們,朝中大臣肯定會不滿。他想了想,既覺得這樣做可以有人監督那些官員,未必不是好事;又覺得朝廷的威信似乎頗受影響,而且萬一這些報紙誹謗的話,影響更壞……一時竟是拿不定主意。他看了石越一眼,道:“卿有什麽好建議,與朕說來。”

石越欠身笑道:“陛下聖明。桑充國與臣其實有兄弟之情,但是他這次創辦《汴京新聞》,臣並不以為然……”

趙頊打斷了石越,奇道:“這是為何?朕以為這報紙很好。朕在宮中,出去不易,難知民間疾苦。這報紙能將民間之事一一寫來,還有這些叫什麽‘廣告’的,有酒的價格,糧食的價格等等,朕讀了這些,便知道民間是什麽情形。這報紙還可以向百姓介紹朝廷政令,雖然略有僭越之嫌,然而也是教化百姓之意……”

石越見趙頊滔滔不絕說來,倒似比自己更維護這報紙,心裏不禁好笑。不過這報紙現在製約的是朝中的大臣,皇帝又很年輕,對新鮮的東西抱有好感,倒也不是很奇怪的事情。他卻並沒有真正意識到,其實在君主製下,隻要不至於動搖皇權,皇帝對於報紙這類東西,與官僚體製下的官員們,看法是完全不同的。

他好不容易等皇帝說完,才回道:“陛下真是聖明。報紙這個物什,說白了一方麵是為百姓說話的,另一方麵則是為朝廷說話的。它的主要作用,是使下情上達,上情下達,如此奸吏不能從中欺上瞞下,再不能一手掩盡天下人耳目。報紙便是民間之耳目。隻是,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

趙頊點了點頭,說道:“卿說得有理。且說說這弊又在何處?”

“這報紙的弊端,其一,是免不了議論朝政,有時就免不了要損害朝廷的威信;其二,這報紙說的話,未必就一定可信,難免沒有激憤之辭,不實之語;其三,報紙未必不會被奸人所利用。而報紙流傳極廣極快,有這些弊端,就是隱患。”

趙頊這時又覺得石越所說有理,不由問道:“可有良法絕其弊,興其利?”

石越不覺笑了笑,順著皇帝的話頭說道:“臣有幾個方法,不知道是否可行,請陛下聖裁。”

“子明且說。”

“臣以為,要除其弊,則不可斷然取締報紙,否則難免為後世所譏。報紙雖近古以來沒有聽說過,但說到底,也是民意,是清議,防民之口,終非明君智者所為。所以陛下欲除其弊而興其利,實是英明。而要除其弊,其要點莫過於預防。而預防之策,其一,是立法,臣以為可以製訂《出版管製條例》,什麽事情不可以說,什麽事情不可亂說,都要規定得一清二楚,違者則有各種懲罰。而其要點,則是既不過於繁苛,又不可以過於簡略,養成民間士風氣節,凡讀書人皆能以天下為己任,這才是最要緊的。其二,則是報紙不能隻有一家,隻有一家,容易被人控製,受人利用,有人挾清議來要挾朝廷,也不可不防。所以不如朝廷以開明之姿態,鼓勵天下士民興辦報館。一方麵可以借報紙教化天下百姓,一方麵使報紙互相製衡。”石越這些主意表麵很保守,又要管製報紙,又要製衡報紙,其實卻不過是以退為進之計。若依了這個計劃,則天下報紙叢生,風氣養成,結果誰能預料?

正在誇獎間,有內侍匆匆來報:“陛下,王丞相求見。”

[1].李肅之,名相李迪之侄。

[2].同天節,皇帝趙頊的生日

[3].這裏的“敵國”,是指足以分庭抗禮、地位平等的國家,並非是敵對的國家。當時隻有宋遼之間互相享有此等待遇,其餘如西夏、高麗,無論在宋朝還是遼國眼裏,都是藩屬之國。西夏不斷的宋、遼進行戰爭,重要目的之一就是爭取這一“敵國”的外交待遇,但從未成功。

[4].柱史,侍禦史的雅稱。

[5].在今內蒙寧城以西大明城

[6].李定字資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