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十字2 第六章 拗相公
世間所謂的“偉大”,其本質不過是“執著”,但“執著”的另一麵,卻是“頑固”。
——某個自詡為“智者”的人
1
從熙寧四年的冬天開始,開封城的天氣就一直是陰沉沉的,沉悶的天氣,和大宋權力中心的氣氛一樣,讓人感到壓抑與難受,使許多人都喘不過氣來。
馮京捧著一大堆公文如往常一樣走進中書省那簡單的廳堂裏,王安石請辭,王珪請了病假,現在掌印的宰執就隻有他一個人了。馮京吩咐了各部曹的官員把公文按輕重緩急分類整理好交過來,自己便坐在案前埋頭開始辦公。少了王安石的政事堂,氣氛也顯得格外沉悶。
馮京順手翻了一下公文,瞄了外麵的天氣一眼,自顧自的說道:“看這天氣,說不定有大雪要下。要知會一下開封府,寒冬大雪的天氣,可不要凍死人才好。”
一個堂吏聽到馮京說話,便應道:“大參[1],這事曾都檢正已吩咐下去辦了,開封府推官斷不敢怠慢的,您盡管放心。”
馮京心裏不由閃過一絲不悅,曾布這個“檢正中書五房公事”,出了名的眼裏隻有王安石。就拿這件事來說,這件事本是好事,但是連自己這個當值的宰執都不知會一聲,就徑自施行,讓人心裏真不舒服。
但他畢竟是久經宦海之人,心裏雖然不快,臉上卻不動聲色的笑道:“他倒想得周到。”又問道:“各地青苗法與京東、兩浙、河北三路試行青苗法今年的報告交上來了嗎?”
“前天就交上來了,曾都檢正和諸房提點、檢正合計,這件事要等丞相回來了再處置方為妥當,壓在那裏呢。”
馮京聽見這話,心裏更加不快。但又不好發作,倘是發作,倒是好像自己盼著王安石永遠不能回這中書省一樣了。他暗自苦笑一下,打量一下中書省的官員,十之八九是王安石一手提拔起來的青年俊傑,這些人辦事頗有幹勁,議起政來也頭頭是道,自己在中書省的作用,原來也不過是簽字畫押而已。便是王安石請辭,但是他那巨大的陰影,依然籠罩著中書省,中書省的大小官員們,小事自己下令施行,大事留待王安石回來,馮京都有點不明白自己呆在這裏有什麽意義了。
把目光漫無目的投向窗外,馮京突然感覺到王安石像極了院子裏的那棵巨大的古槐樹,無時無刻不用自己的枝葉罩著中書省的院子。一股心煩意亂的感覺冒了上來,馮京突然有種無力感,覺悟到自己根本沒有辦法取代王安石,他揮了揮手,無力的說了一聲:“知道了。”便開始繼續辦公。
2
王雱一麵取下披風,一麵走向屋子裏。屋子裏的幾個人見他進來,都起身相迎。王雱忽然感到胸中氣血翻滾,咳了幾聲,方勉強笑道:“我來晚了。”
“元澤,你已經說服丞相了嗎?”一個五十來歲的男子急切的問道。此人姓謝,名景溫,字師直,現官侍禦史知雜事,也就是所謂的“知雜禦史”,為禦史台的副長官,在此時朝中的新黨中,也是地位顯赫的幾人之一。謝景溫前半輩子都在地方上做官,是因為與王安石相善,才能調到朝廷,擔任要職,因此心裏極是感激王安石的知遇之恩,對王安石惟命是從。再加上他妹妹嫁給了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禮,他與王家另有一層親戚的關係,因此也得到王雱的信任。此前構陷蘇軾,謝景溫便是主力。
王雱看了一眼謝景溫,不由歎了口氣,搖了搖了頭,道:“我父親不是那麽容易說服的,我已托人送信給呂惠卿了。”
謝景溫大吃一驚,道:“元澤,你不是說呂惠卿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嗎?”
王雱苦笑道:“事急且從權,眼下隻有呂惠卿能說服我父親。如果辦這件案子的是呂惠卿而不是鄧綰的話,石越演不出這出雙簧。”
謝景溫恨聲說道:“鄧綰行事也是太孟浪了,如今害得我們這般被動。”
王雱冷笑道:“事後怨人,於事何益?石越這一招,我們誰又能料到?本來以為鄧綰也是個聰明人,做事會有分寸,才讓他去辦這件事,他是想當禦史中丞想瘋了,居然這樣小看石越。”
他正埋怨著鄧綰,卻聽有人笑道:“現在說這些也晚了。曾布當時首尾兩端,也是石越能得逞的原因。曾布雖然支持新法,但是和石越私交不錯,我們也是失算了。”
王雱循聲望去,說話的卻是新上任的監察禦史裏行蔡確,也是對禦史中丞一職極有野心的男子,雖然是鄧綰舉薦,但對於鄧綰的落馬,他心裏隻怕是在暗暗高興。王雱有心要刺一下他,淡淡說道:“鄧綰罷知永州,並沒什麽要緊的,他始終是禮部試第一名的進士,遲早有一天能回到開封府。”頓了頓,見蔡確神色如常,心中不由暗暗詫異,又道:“這裏都是自己人,大家開誠布公,當務之急有兩件事,第一件是說服我父親不要辭相,否則新法前功盡棄;再就是白水潭案的主審官,一定要爭取是我們的人,否則他們氣焰一旦囂張,以後就很難壓服下去了。”
謝景溫點了點頭,道:“元澤所言甚是。”
王雱又道:“馮京向皇上推薦的人選是範純仁,若真要是他來做主審官,那白水潭案肯定全部是無罪釋放。”
謝景溫不由皺起了眉,“呂惠卿丁憂,曾布雖然精通律法,但是他已經指望不上,我們如今還能找誰呢?”
王雱沉吟道:“開封府出缺,我以為皇上之意,白水潭之案的主審官,肯定就是新任的權知開封府……或者,竟交由禦史台來審理?”
幾個人的目光立即熱切起來,若是下禦史台,那就是所謂的“詔獄”了。現在禦史台禦史中丞出缺,便是謝景溫做主,雖說禦史台內部並沒有嚴格的上下級關係,但他們也還有蔡確等人呼應,隻須進了禦史台,桑充國就不要再想出去。
但是,這個道理,他們知道,那對手也肯定知道。而且這案子的“主犯”桑充國又不是官員,不該禦史台當管。幾人馬上意識到這是不太可能的事,王雱有些失望的搖了搖頭,說道:“可惜……開封府知府要待製以上官……”他沉吟著,目光突然投向謝景溫,說道:“師直公,若我們找機會向皇上推薦你如何?”
頓時,幾道羨慕的目光投向謝景溫,尤其蔡確的眼神,幾乎是熾熱得可以殺人。謝景溫也是激動得胡子直抖,一時竟是說不出話來。
王雱滿意的點點頭,又說道:“就這麽說定,我會找機會向皇上推薦,設法讓師直知開封府,不過如今我父親不在中書,我們說話的份量,在皇上那邊卻有些不夠,所以也不一定能夠成功。因此,各位也要配合我,雙管齊下,多搜集些白水潭不法亂製之事,各位正好順便做功課。”有宋一代,禦史諫官每個月必須有彈劾的表章交上去,所以王雱稱之為“做功課”。
眾人皆是默契的一笑。謝景溫更是感激涕零。
丞相府。
王安石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比起宋代官員生活的奢華來說,王安石這個背負著“斂財”之名的宰相,生活卻過得十分儉樸。宋代官員俸祿頗豐,一般一家人平均每人可以請三個以上的奴仆服侍起居。但是王安石一家十多口人,請的仆人不過七八人。雖然被人譏諷“作宰相隻吃魚羹飯,得受用底不受用”,但王安石依然我行我素,並不怎麽把這些閑言閑語放到心上。
自從王安石為相之後,這樣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飯的時間就越來越少,雖然這次是王安石在仕途上遭遇挫折,但是對於王夫人來說,國家大事不是她能關心的,自己的丈夫兒女能一起團聚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因此每一頓飯她都竭力營造一個快樂的氣氛出來。
王昉一邊吃著飯一邊偷眼看自己的爹爹,朝局之事,她並不陌生,但是做為女孩子,卻是不可以隨便說這些的。王安石似乎顯得有點衰老,但依然強打著精神,裝出一副笑臉來。桌上擺了七八個簡單的菜,王夫人知道自己丈夫的習慣,把最好吃的菜擺在王安石麵前。因為王安石吃菜從來沒有什麽挑剔,他隻吃桌子上離自己最近的一碗菜。
王昉見王安石心不在焉的夾著同一個菜,便一麵撒嬌一麵給王安石碗裏夾菜,嬌聲道:“爹爹,嚐嚐這個……還有這個……”
王安石看著自己這個寶貝女兒,溫言笑道:“好,好。”
王雱回到家裏,進了飯廳,正好看到這一幕,便笑道:“還是妹子有辦法。”又恭恭敬敬的叫了一聲:“爹爹、母親。”
王安石看了他一眼,問道:“去哪裏了?快一起來吃飯吧。”聽公公說了話,王雱的妻子連忙起身幫王雱裝好飯。
王雱應了一聲,坐下來,說道:“方才皇上召見我。”
“哦。”王安石淡淡的應了一聲,不再說話。
王雱遲疑了一下,說道:“皇上要我勸說父親回中書省主持政務。”他倒不是假傳聖旨。
王安石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筷子停在碗裏。
王旁笑道:“哥,看你一回來就說公事,先不說這些吧,我倒覺得爹爹早點學張良歸隱,並不是壞事。一家人開開心心,也挺好。”
王雱半開玩笑的說道:“你什麽時候長進過,盡出些臭主意。父親身負經邦濟國之術,不把它施展出來難道要收死在胸中嗎?況且皇上是明主,難得君臣相知,若不能有所作為,豈不為後世所笑?張良歸隱,那是他幫劉邦打下了數百年的基業,功成身退。現在新法變到一半,小遇挫折便說歸隱,真要被後人笑話的。”
王旁一向說王雱不過,便不再說話,隻小聲嘟噥道:“何苦為了一個不見得正確的理想,把天下的怨恨都攬到我們王家身上。”
他說話聲音雖然小,坐在他旁邊的王雱卻是聽得清清楚楚,頓時勃然大怒,厲聲問道:“弟弟,什麽叫不見得正確的理想?”
他這麽高聲一說,頓時全家人都聽清了,王安石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
王旁從小就有點害怕自己這個哥哥,無論是自己還是周圍的人態度,都讓他覺得自己沒有王雱聰明有出息。在過分傑出的父親和兄長的陰影下,王旁的性格與父兄竟然截然不同。這時聽王雱厲聲喝他,便不再說話,隻是悶聲吃菜。
王雱卻氣猶未盡,他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這時生起氣來,胸中氣血翻騰,竟是想要吐血一樣。他好強的生生吞住那口氣血,說道:“我們是不見得正確的理想,難得那些庸庸碌碌之輩反倒是正確的?坐視著國家一日一日被那些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的偽君子們掏空而無力挽救,反倒是正確的?”
王旁有點不服氣的低聲說道:“我可沒有這麽說。”
王雱不聽這句話還好,一聽氣又上來了,他狠狠地盯著王旁,突然冷笑道:“好啊,那你說說,我們怎麽樣不見得正確了,什麽樣又是正確的了?”
王旁偷偷看了一眼王安石的臉色,見他一直沉著臉,原來就挺黑的皮膚,更顯得黑得可怕。他哪裏敢惹父親生氣,就打定主意退一步算了。當下低著頭不再說話。
王雱見他不再說話,便轉過頭,繼續勸說王安石。王夫人雖然感覺氣氛不對,但是這畢竟是男人的事情,她不好進言,便笑道對王雱說道:“雱兒,辛苦一天了,吃飯吧,來,看看這個兔子肉味道怎麽樣……”
王雱勉強一笑,應道:“娘,知道了。”一邊繼續對王安石說道:“爹爹,你不是常告訴我們做事貴在堅持的嗎?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困難,隻有堅持下去,才會有最後的成功。現在的新法,就需要你的堅持呀!”
王旁在旁邊聽得心裏很不舒服,但是他生性不願意和父兄爭執,隻好默默的吃飯,狠狠的咀嚼著口裏的青菜,王安石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沒有做聲。
吃過飯後,王昉把王安石送到書房,這段時間王安石難得有空,做為經學大師的他便開始在家裏讀石越的《論語正義》、《三代之治》,並開始動手寫《孟子注》。王雱也跟了進來,幫他整理資料。
王昉見父兄開始忙碌起來,連忙告退回自己的閨房,穿過幾道走廊,一道鬱鬱的笛聲從後花園傳來,笛聲中似有說不清的煩悶與擔心。王昉循著笛聲走去,到了後花園的池邊,果然是二哥王旁在那裏吹笛。
“二哥,你有心事?”王昉找了塊平整的石頭坐下,輕聲問道。
王旁歎了口氣:“妹子。”
“是不是因為爹爹的事情?”王昉問道。
“二叔和三叔都和我說過,現在爹爹變法,把天下的怨恨都歸到我們王家身上,對我們王家很不利。”王旁也隻有在自己這個妹妹麵前,敢肆無忌憚的說話。
“可是爹爹也是為了天下的蒼生呀?如果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國家變得富強,就算我們王家受一點委屈,又有什麽了不起呢?我雖是女流,卻也知道如果有利於國家與百姓,即便是對自己有害的事情,我們也不應當回避的。”王昉一手理了一下劉海,嬌聲說道。
王旁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忍不住笑道:“想不到妹妹你也有這種見識,如果你是男兒身,爹爹一定喜歡你更甚於大哥。”旋又歎道:“但是我沒有這種遠大的理想與抱負,我更希望爹爹與哥哥平安。你也看到了,哥哥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還要這樣爭強好勝,天天算計。這並非好事。”
王昉幽幽的說道:“二哥,你也不必自謙。你的學問才華,又何曾差了?你擔心爹爹,爹爹也是知道的。但是你知道爹和大哥的脾氣,天生的熱血心腸。雖然這一次爹爹實在有點心灰意懶,但依我看,爹是遲早要複出的。”
王旁急道:“妹子,你也希望爹爹複出嗎?”
王昉有點茫然的答道:“我也不知道,我是個女孩,終究不明白天下大事的。”
王旁歎了口氣,說道:“是呀,你是個女孩子,不明白,但是爹爹和大哥,卻都是人中之傑,可是他們也自處於錯誤之中而不自覺呢。隻怪我沒用,不能說服他們。”
王昉有點奇怪看了王旁一眼,問道:“二哥,你怎麽可以斷定爹爹與大哥身處錯誤之中呢?”
王旁苦笑了一下,說道:“現在天下的士子,都知道這件事情。爹爹主持變法,青苗法上上下下議論了許久,又是試行又是設提舉官,結果搞得天下怨聲載道。叫好的人沒有抱怨的人多。但是石越略一改良,現在三路試行石法,成績斐然。前幾天聽浙江的士子說,單是兩浙路,官府也沒有掏出一文錢,盡收入二十萬貫,雖然水害不斷,但是兩浙路因為改良青苗法施行得當,再加上農業合作社的施行,農時沒有耽誤,也沒有餓死一個百姓,出現一個流民,大家都能盡心盡力在自己的家鄉恢複生產。兩浙的百姓上書朝廷,希望允許他們給石越立長生牌位。這種事情,是爹爹的新法能想象得到的嗎?”
王昉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事情,瞪大了眼睛望著王旁,她是不太相信這個世界還有比她父親更能幹的人。
王旁看了王昉一眼,自嘲的笑笑,“你不相信是吧?我也不相信。但是事實如此,我不能不相信。現在被爹爹貶到杭州的蘇軾在那邊大興水利。曾布說兩浙今天治績如此之好,新法之功不可沒——但那是自欺欺人,無人不知道那是石越的功勞——現在朝廷可能要派大員去那裏專責興修水利,把農田水利法貫徹好,以期標本兼治。這也是爹爹的新法唯一不引起非議的法令。到坊間去轉轉,百姓都在傳說石越是文曲星下凡,左輔星轉世,是幫趙宋官家興萬世太平的;便是士林的讀書人,也有許多人對此深信不疑。就算不信這些星相之說的,也都承認石越胸中實有一篇治國的大文章,改良青苗法不過是牛刀小試。”
“還有那個關在開封府獄中的桑充國,兩年之前,尚且籍籍無名,現在替石越主管白水潭校務,同時講授《三代之治》、《化學》、《物理》等數科課目,聲望竟然不在石越之下,隱約可與程顥等人比肩,再過幾年,竟又是一個石越了……”
王旁又和她說起石越創建的白水潭學院的氣度與景象,關於石越與桑充國的種種秩事,白水潭學院的人物風采……他不似王雱,白水潭學院,王旁也是親身去過的,別的書院,他也去觀摩過,兩番比較,在王旁口中說出來,更顯見白水潭學院的出類拔萃之處。一席長談,直聽得王昉悠然神往,恨不得自己能親自去白水潭學院看看。
3
幾天來,趙頊一直都心神不寧。熙寧五年的春節眨瞬即過,粉飾出來的太平景象隨著上元燈節的結束也被打回了原形。一個宰相請辭,一個參政告病,馮京獨木難支,中書要處理的公文堆滿了幾案。而有許多重要的事情,如曾布這樣的大臣則堅持要等王安石回來再做處置,結果便是政務一天天堆積,帝國運轉的效率降到了最低。
除開日常的政務被荒怠之外,朝中與地方的官員個個都心存觀望,無心理政,他們更關心的反倒是王安石的去留,也許是因為這件事和他們的前途關係更緊密吧——趙頊帶著惡意的猜想。但是身為大宋朝的皇帝,麵對這樣的臣子,他也無可奈何。新黨與舊黨交章上表,或者希望皇帝挽留王安石,或者敦促皇帝早日批準王安石去職,任命新的宰相,政局愈發動**不安。
趙頊坐在龍椅上,想起昨天和石越的對話。
“陛下,王丞相去留,不可不早下決斷,否則政務荒怠,為禍不淺。”
“朕也是這樣想,但是王丞相執意請辭,如之奈何?”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朕與你君臣相知,有話但說無妨。”
“那麽臣敢問陛下,究竟僅僅是王丞相執意請辭,不肯從命,還是陛下心裏也有點猶豫呢?”
“……”
“白水潭之案,與臣休戚相關,但臣不敢以私心壞國事。今日之事,陛下不早定白水潭之案,王丞相就不可能複職,王丞相不複職,陛下銳意求變之心,由誰來實現?”
“……”
“即便是陛下真的不想用王丞相了,也應當早點下決斷,臣以為中書的權威較之新法的權威更重要。中書省諸事不決,地方便有輕朝廷之心,上行下效,地方官吏便會怠於政務,國家之壞,正始於此,陛下三思。”
……
正在出神,李向安輕輕走了過來,奏道:“官家,太皇太後和太後要見您。”
太皇太後曹氏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慶曆八年衛卒作亂,她臨危不亂,親率宮女宦侍死戰,堅持到天亮,平定叛亂,實在不愧是將門之女。她的祖父曹彬,也是中國曆史最值得尊敬的將軍之一,稟承祖父的那種舉重若輕的氣質,她在仁宗死後,立趙頊的父親英宗為帝,並且曾經垂簾聽政,對英宗一朝的政局穩定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趙頊一即位,立即尊她為太皇太後。這個女子,在大宋朝野享有崇高的威望。雖然曹太後不是趙頊的親祖母,但是趙頊曆來都很尊重她的意見。而曹氏也並不是那種對權力有著變態的渴望的女人,雖然二人之間因為種種原因,有著不可避免的隔閡,但是彼此的聰明與尊重,讓這種隔閡變得那麽極不顯眼。
皇太後高氏是曹太後的親侄女,是曹太後親姐姐的女兒,也是趙頊的親生母親,這也是個很謹慎的皇太後。趙頊屢次想為舅舅家蓋座好房子,都被高太後阻止了。最後為高家蓋的房子,都是高太後自己的月俸裏省出來的,沒有用過朝廷的一文錢。
這兩個女人在不同的時代受到過不同的評價,但是僅僅在當時而言,她們卻有極好的聲譽。當時的人們不會因為後世的眼光而改變他們意誌。
“叩見娘娘、母後。”娘娘是皇帝對曹太後的稱呼。
“官家起來吧。”曹太後笑著扶起年輕的趙頊,在皇宮裏,她們都管皇帝叫“官家”。
趙頊站了起來,也笑道:“不知娘娘和母後找朕有什麽事?”
曹太後正容說道:“我聽說外間王安石請辭,中書百事俱廢,心中憂慮,我是快要去見仁宗的人了,萬一有天去了,仁宗問起來今日的朝局,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因此請官家來問問,看官家是何打算?”
趙頊連忙笑道:“娘娘身康體健,一定長命百歲。外間並無它事,朕會處理好的,娘娘盡可放心。”
曹太後溫言說道:“官家,你也不用寬慰我,我五十多歲了,早就應當隨仁宗而去。我並不是要幹預朝政,昔日仁宗在時,民間若有疾苦傳到我耳裏,我一定會告知仁宗,請他下旨解救。現在我也是一樣的。”
趙頊笑道:“這個朕深知的,隻是當今民間卻沒什麽怨言。”
曹太後緩緩看了趙頊一眼,說道:“官家,民間對於青苗、免役二法甚多抱怨,我也聽說了。石越改良的青苗法效果不錯,如果不能罷青苗法,就當於全國推行改良青苗法,何苦讓他處百姓受苦?王安石雖有才學,前段卻鬧得數千學子叩闕,這種事情我死後若告訴仁宗,列祖列宗九泉之下如何能安心?他既然請辭,不如便把他罷免了。如果官家想保全他,就放到他到地方,他必定是一個出色的太守。況且中書不能長時間無相,如果政事荒怠,官家更應當早做決定。”
趙頊連忙說道:“娘娘教誨,孫兒不敢不聽。石越青苗法改良和農業合作社,當預備推行全國。然而王安石也是極有才能的大臣,現在除他之外,倉促無人可用。”
高太後聽他這麽說,在旁邊說道:“官家,何謂無人可用?韓琦、富弼老臣,司馬光、文彥博老成之輩,蘇軾兄弟是仁宗親口說的宰相之才,便是石越,依我看,也隻欠了一層資曆。”
趙頊苦笑道:“韓琦老了,加上邊防缺一帥才,非韓琦不能鎮守,富弼病體纏身,文彥博已是樞密使,樞府亦不能無人,司馬光太過保守,蘇軾兄弟是輕佻之輩,行為不檢,在地方曆練或有所成,石越的確是個人才,但是他年輕太淺,資曆太淺,用來參讚機務輒可,如果遂然重用,肯定不能服眾。兒子亦有兒子的苦衷,國家之勢,非變不可,不變法不足以富國強兵,不用王安石,兒子無人可用。況且王安石也有他的長處,不僅僅學問見識皆是人中之傑,而且敢任事不避嫌怨,不怕把天下的怨恨的聚於己身,一心想著國家百姓,這種人是難得的忠臣。”
曹太後默然良久,方溫言說道:“官家自有官家的見識,隻要官家記得,做皇帝關係天下的興亡,行事一定要老成謹慎。時時刻刻把百姓的疾苦放在心裏,小心行事,就能做一個好皇帝。現在朝局亂成這樣,穩定朝局才是關鍵,不管官家用不用王安石,都要早下決斷,中書不可無宰相。有了宰相,朝中官員才不會首尾兩端,一心想著謀自己的利益,他們才能安心辦事。這一節官家一定要記住。”
趙頊笑道:“娘娘的教訓,孫兒牢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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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趙頊決心召回王安石,但是催王安石視事的詔書卻全部被王安石給退了回來。
王安石不僅僅是因為他心裏還在猶疑不斷,也是因為這個時候的政治氣氛,不適合他回到相位上。白水潭之案未決,請皇帝罷免王安石的奏章沒有被批駁下去,就證明皇帝的態度依然不夠明朗,王安石是斷然不會返回中書省的。
月底,司天監靈台郎亢瑛上書:“天久陰,乃大獄久拖未決之象;星失度,主中書無相,朝政紊亂,請陛下早下決斷。”
這道奏章立即成為了朝野關注的焦點,利用天象來敦促皇帝早日解決當時亂得一塌糊塗的朝局,正是各方麵都盼望的,這兩件事久拖不決,不符合任何一方的利益。趙頊把這道奏章發到中書省和樞密院的當天,馮京和文彥博就各自拜章,以為白水潭之案,不宜久拖,二人一齊推薦範純仁權知開封府,審理此案;而曾布、王雱等人則推薦知雜禦史謝景溫。
雖然各方麵都希望通過自己的人選來得到一個有利於自己的判決,但是最後的任命卻不是雙方推薦的任何一人,而是以陳繹權知開封府,審理白水潭之案。
這道任命傳來的時候,石越正和潘照臨下棋,結果一著子落下,緊了自己一口氣。
潘照臨見狀,將石越落下的棋子揀起,淡淡笑道:“公子,不必如此擔心,陳繹主審此案,正足以表明皇上的心跡。”
石越一怔:“何以見得?”
“陳繹雖然一向被人認為是新黨,和王安石關係密切,但是實際上卻既不是王衙內派,也不是呂惠卿派,陳繹一向以能平冤案、斷大案出名,是皇上親口嘉歎斷案不避權貴的強項令。這次被任命為權知開封府,可以說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皇上是想借他的令名來堵住眾人之嘴,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潘照臨侃侃而談,他說的“王衙內派”即是指新黨內的王雱派。
石越卻是苦笑:“我們好不容易通過沈括,說服郎亢瑛,得到這次機會。本以為中書樞密一齊推薦範純仁,皇上決無可能駁回。現在陳繹上任,又不知道要增加多少變數了。”
“範純仁得罪王安石不淺,他名望雖高,可皇帝現在心裏還舍不得王安石,所以他終是難以複用,隻是一時卻又找不出更好的人選來推薦,所以也隻好推薦他,畢竟權知開封府,是需要待製以上的資曆才行。陳繹雖然是新黨,不過平時行事,在公事上也讓人挑不出毛病來,而且資曆與威望,都是恰到好處。公子不必太擔心,我以為陳繹斷案,我們雖然不會有最好的結果,也不會太差。至少桑公子我敢擔保無事。”潘照臨胸有成竹的說道。
“也隻好如是想了,總比謝景溫要好。”石越自我安慰道:“潛光兄,你說是誰舉薦的陳繹?如果隻是聖心獨斷,皇上決不能同時駁了中書和樞密的麵子。”
“還能是誰?隻有王珪這個老狐狸。他揣摸上意,既不敢得罪王安石,又不敢得罪公子,便出了這麽個主意。”潘照臨笑道,“不過也好,公子可以去安慰桑家,長卿不久就可以出獄了。”
“我這就過去,桑夫人急得人都快垮了,這次總算有個準信了。杭州那件事情辦得怎麽樣了?”石越一麵吩咐侍劍備馬。
“唐甘南來信,說一切妥當,蘇軾也報了平安。公子盡管放心。”
“海外船行的事情呢?”
“唐甘南說正在辦,今年桑家和唐家的棉布生意賺了一大筆錢,再加上在兩浙等三路辦錢莊的收入,現在兩家在全國都稱得上是钜富之家了。海外貿易本來利潤就高得驚人,現在他們財力足夠,自然也會寬出手來支持。”潘照臨微微停頓,遲疑了一會,忽然說道:“公子,有件事你還得留意……”
石越漫不經心的問道:“什麽事?”
“桑唐兩家現在財力越來越大,雖然說兩家和公子榮辱相關,但是我擔心總有一天他們會脫出我們的掌握,特別是將來公子難免要他們花大錢做一些無利可圖的事情。所以我以為應當早做打算。”潘照臨壓低聲音說道。
石越愕然望著潘照臨,“算計桑唐兩家?”
潘照臨平靜的點了點頭,好像他說的是去隔壁酒家打壺酒一樣,“我們應當在桑唐兩家中安插一些人手,以便於控製。另外,桑家小娘子快到出閣的年紀了,她和公子情投意合,不如我去幫公子說親,桑家斷無不允之理。”
“你說什麽?你要我娶梓兒拉攏桑家?”石越壓低了嗓子吼道,狠狠的盯著潘照臨。現在他終於知道這個世界上真有奧貝斯坦類型的人物存在了。
潘照臨直視石越的目光,淡然道:“行大事者不拘小節。何況公子和桑姑娘非常相配,用婚姻來鞏固彼此的關係,有何不可?我以為桑家也是非常希望的。”
“你閉嘴!我才不要因為這樣惡心的原因結婚。”石越翻身上馬,狠狠的說道。
潘照臨似笑非笑的看了石越一眼,不再說這個話題,“沈括說後天是兵器研究院第一次試驗新的煉鋼法,公子要不要去看?”
“等我回來再說吧。”石越抽了一下馬,帶著侍劍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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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潘照臨所說,陳繹在新黨中,是屬於“實幹派”。這些人支持新法,勇於實幹,一方麵固然是因為新法給了他們展現才華的機會,能夠更快的得到提升,實行自己的政治抱負,一方麵也是因為他們對新法本身,亦有著相當的政治認同。他們雖然有自私的一麵,卻有著極為出眾的政治才華。可惜的是,這樣的人在新黨隻是少數,而且對決策的影響甚微。新黨的決策者和執行者,把大部分的精力,放到了和舊黨的爭吵之上,甚至極端的走向“舊黨反對的,我們就支持”這樣的困境。
看著開封府的大門,陳繹頗有幾分感觸。自己終於可以走進這扇大門,坐在公案之後決斷冤獄了。被皇帝親口嘉獎“斷案不避權貴”的自己,能不能和已經成為傳奇被百姓們傳唱的包拯一樣,在開封府立下自己千世的令名呢?陳繹的手心全是熱乎乎的汗水。天下睹目的白水潭之案,對自己來說,既是一個挑戰,也是一個機會,千載難得的機會。陳繹心裏非常明白:史官一定會記錄這件事的全過程!
心潮澎湃的陳繹,忽聽到自己的家人輕聲說道:“王丞相公子來訪。”
陳繹微微冷笑了一下,他自然知道王雱所為何來,一麵對家人說道:“請王公子到客廳,我馬上過去。”
一直以來,王雱都有點看不起陳繹,因為陳繹“閨門不肅”,士林清議對此頗多指摘,但是王安石一向認為“才俊之士,未必有行,擇其材而用之可也”,所以大膽的重用陳繹等一批官員。但王雱卻沒有父親的胸襟與氣度,這次要登門拜訪陳繹,實在是情非得已。
在客廳等了好久,陳繹才從內室出來,見到王雱,連忙抱拳道:“元澤久等了,恕罪、恕罪。”
王雱擠出一絲笑容,挪揄道:“哪裏的話,和叔現在貴人事忙嘛。在下還沒有恭喜和叔坐了開封府呢。”
陳繹笑了一下,道:“取笑了。元澤此來,不知有何指教?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
王雱一邊喝了一口茶,看了陳繹一眼,細裏慢條的說道:“和叔說得不錯,在下此來,的確是有點事情。”
“還請明示?”
“和叔,不知你對白水潭之案有何看法?”王雱投石問路。
“聖上命我主審此案,其中案情我卻還沒來得及弄清楚,現在說有什麽看法,實在是言之過早。”陳繹一本正經的說道。
王雱笑道:“哦,若依在下看,這案情卻是很明白的。”
陳繹若有所思的望了王雱一眼,微微笑道:“願聞其詳。”
“桑充國與程頤、孫覺借《白水潭學刊》,指使、縱容李治平等十三名學生詆毀、汙蔑朝政,事後段子介又挾刃拒捕,張淳、袁景文以及國子監李旭等十七人鼓動學生叩闕,要挾朝廷,以求僥幸脫罪。案情可謂清晰無比。”王雱高聲說道。
陳繹啞然失笑,道:“若是如元澤所說,那鄧文約就不會被皇上罷官了,皇上何必要我來知開封府,這樣清晰的案情,韓維怎麽會斷不了?”
王雱臉色一變,沉聲問道:“那麽和叔的高見是?”
陳繹笑道:“現在案情未明,我身為主審官,不能妄下結論。待我查明案情,自然會稟公處理。”
王雱冷笑一聲,從袖子拿出來兩份奏章,輕輕遞給陳繹。
陳繹疑惑的接了過來,不動聲色的看完,輕輕掩上,又遞還回王雱。
這兩份奏章一份是彈劾陳繹循私希合上意,放縱有罪之人,一份則是說陳繹文學出色,明達吏事,辦案公允,大力薦舉陳繹。顯然,這兩封內容完全相反的奏章在不同的情況,隻有一封會呈到皇帝麵前。
王雱輕輕的把奏折接了過來,收好了,似乎漫不經心的說道:“我剛才拜訪幾個禦史,看到他們在寫奏折,便憑記憶默了複本,這次來,也順便給和叔提個醒。”
陳繹淡淡一笑,道:“如此多謝元澤了。”
陳繹的確不愧是以能斷冤案著稱的能吏。僅僅用了十天時間,就走馬燈似的提審記錄了白水潭學生、印刷坊老板夥計、白水潭村民、國子監學員等近三百名人證的口供,記錄了厚達數千頁的案卷,終於審定白水潭之案。
“……雖涉案白水潭十三學員在逃,不能到案,然由諸人口供,臣可知桑充國實為無罪,《白水潭學刊》刊錄文章規則,是秘閣校理石越所定,桑氏亦無可如何;且其人為人敦敏,性情溫厚,輕財仗義,兼之學問出眾,勤於校務,在白水潭學院頗受愛戴,鄧綰輕率欲入其之罪,且輕用刑具,故激起大變。臣以為按律桑充國當無罪釋放。其餘孫覺、程頤,雖有失察縱容之情,然大宋律法並無條例可按,臣以為罰銅即可。段子介本非大罪,杖責即可。白水潭學院李治平以下十三學員,詆毀執政大臣,妄議朝政,事後又潛逃,渺視王法,按律可革去功名,交原籍編管。”
“……又白水潭學員張淳、袁景文以及國子監李旭等十七人,聚眾叩闕,要挾朝廷,大不敬,雖情有可原,然國法所係,不能不問,臣以為皆可革過功名,交原籍編管……”
趙頊一邊看著陳繹的奏折,一邊對文彥博問道:“文公以為陳繹判得如何?”
文彥博沉聲道:“陛下,臣以為陳繹判得太輕了。”
“哦?”
“聚眾叩闕這件事情,臣以為當刺配三千裏,以懲來者。”文彥博對於這些人沒有好感。
趙頊低頭沉吟了一會,對一旁的馮京問道:“馮卿以為呢?”
馮京微笑道:“微臣以為是判得太重。”
“哦?”
“白水潭十三人並非每個人的文章都是詆毀執政的,其中有一些人不過是議論古代政治得失而已。陳繹不能一一詳按,固是太重。何況就此革去功名,是不給這些儒生自新之路,亦是重了一點。至於叩闕十七人,臣以為既是情有可原,陳繹判得便是適當。革去功名,於儒生來講,已是很重的處罰了。”
“葉狀元,卿在白水潭學院執過教鞭的,卿以為如何?”趙頊笑著對因事入見的葉祖洽說道。
葉沮洽自然不希望白水潭被整得太慘,否則自己不好做人,但是他生性玲瓏,這時偷偷看見皇帝臉色甚是輕鬆,便小心的選擇著詞匯,說道:“臣以為陳繹如此斷案,亦是為朝廷存些體麵。臣聞陛下累旨召王丞相視事,若欲王丞相複出,則白水潭案處置不可過重,亦不能過輕。處置過重,則失天下士子之望,士子因此敵視新法,反為不美;處置過輕,則王丞相威信全無,朝廷之令亦為人所輕。故一方麵,當示天下以寬宏,一方麵,當示天下以威重。陳繹所議,頗為恰當。其餘細節,似不必深究。此案早一日審結,是朝廷之幸,天下之幸。”
馮京連連恭恭敬敬接下,小心打開,隻見上麵寫道:
“臣禦史某頓首言:……《兌命》曰“念始終,典於學”。《書》曰“學古入官,議事以製”。故國有太學,郡有庠序,以備教育,諸公卿大夫百執事無不選之其門。可見學之大盛,係俊才選優,官僚擇賢之根本也。官學而外,尚有私學之立,少則家熟,長則門院,亦備補適士官之途也,然私學之束,少於監導,致常有以潔掩垢,以愨覆奸者,而尋私解憤,枉議國綱,更不類枚舉。臣聞京師郊外有私學白水潭書院,乃本朝之秘書校理、著作佐郎、提舉虞部胄案事石越所創。原官紳立學,本廣開學風,闡弘治道,使天下人皆慕學向善,化民成俗矣。然越者,挾其官家之身,隱經去理,偏司**巧,盡毀聖人師道也。夫古者師道,義理為重,經術次之,皆儒學根本,若熟習蹈器,經世為用,國之幸哉。嗟夫**巧之技,何利於民生,何利於社稷!又越於書院內設一堂,謂之辯所,臣嚐聽之,大駭!原以為論之孔孟,研之詩書,然實詬陷國策,讒毀宰塚,則治策之詔未行必先非其是,權司之職待議然盡謗其身,於之新法,持之尤力。陛下銳毅進取,行富國之政,然於院中儒生目爾,竟是掠民之舉,甚者,逕走於外,導他生員之盲從,蜚流市井,目新法為洪獸,致聖上威信**然,臣深患之。此之一概,皆越知之而不止,罪也。此,臣固請陛下力加廢禁,諸私學有為效者,或廢或改,皆應嚴厲,而官宦大夫有庇護者,申飭再三而不改,亦當罪之……”
禦史的名字被朱筆塗掉,顯然是皇帝故意保護禦史的所為。馮京越讀越心驚,讀完之後,小心遞給文彥博,文彥博卻一邊讀一邊點頭,顯然是頗以為然。傳到葉祖洽時,葉祖洽臉色沉重,默默不敢出聲。三人心裏都雪亮,這是彈劾石越創立私學,不講孔孟之道而講奇技**巧之說,又設辯論堂誹議朝政,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良久,馮京才說道:“陛下,臣以為這份奏折所議有失偏頗,石越是治《論語》的名家,若以白水潭學院而論,程顥、程頤、孫覺、甚至葉狀元,哪一個不講經典習誦聖人之術的?至於辯論堂議論新法之事,此臣所不知。若確有其事,當召石越訓誡,令其糾正。”
文彥博卻道:“雖是有失偏頗,然臣以為說得卻是正理。格物院根本可以廢除,學生不治經義,成何體統。若禮義廉恥,全然不知,此等人於國何用?”
葉沮洽在心裏把這奏章咀嚼了半天,突然腦中靈光一現,明白過來,不禁笑道:“臣以為寫這份奏章的人不過是個迂腐君子。”
“石越七書行世,本就有格物之說,士大夫皆不以為怪也。蓋上古之時,此等事皆可立於王官之學,並非賤役也,便是孔子,亦倡六藝之說,王丞相亦嚐著文說學者貴全經,即是以為學者當無所不知,無所不學。臣在白水潭執教,嚐聞石越言,儒學者,內則修身養性,外則經邦治國;格物者,達者格物致知,可通六合,次之者亦可有利於民生,經世濟用,非無用之學也。儒學可為之體,格物可為之用,有識之士,二者不可以或缺。此等見識,實有與王丞相不謀而合者。誦讀經書,不知世務,隻可謂之學究,這種人於國家朝廷何用?古之學者,天文地理,諸子百家,雖極微極遠之事,亦莫不求知,今之小儒,氣象不及於此也。”
葉祖洽強調石越和王安石許多的共同點,雖然說得趙頊點頭稱是,卻未免百密一疏,不自覺的把文彥博給得罪了。這不是當著麵罵文彥博是“小儒”嗎?猛然覺悟的葉祖洽不由懊惱不已。卻也隻得硬著頭皮繼續說道:“至於辯論堂之設,臣以為並無不妥。石越曾說‘真理越辯越明’,曆史上,漢代就有鹽鐵會議、石渠閣會議,這都是後世所讚許的事情。學校者,本是為國家儲存人才的地方,學生關心天下大事,以天下以己任,這樣的學生才能成為國家未來的棟梁。他們於國家大事有所見解,於經義或有不同的理解,齊集一處,辯明得失,這是培養人才的好辦法。皇上與王丞相都希望學校培養出來的人才是秀才而不是學究,如果讓學生們兩耳不聞窗外之事,皓首窮經,這樣的人想不做學究也難。至於說他們故意謗毀新法,臣卻沒有聽說過,臣以為石越對於新法多有補益才是真的。”
趙頊聽葉祖洽侃侃說完,忍不住哈哈笑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葉狀元和石越處久了,觀點和語氣,真是象極了石越,開口便是‘石越曾言’,閉口就是‘石越曾說’……”
葉祖洽忙不迭的說道:“臣愚昧,臣愚昧。”心裏卻在細細咀嚼皇帝的這句話,揣摸著皇帝是想讚他“近朱者赤”,還是在罵他“近墨者黑”。
趙頊揮了揮手,又好氣又好笑,道:“卿是龍飛榜狀元,有什麽愚昧的。朕不是周厲王,不會禁人說話的,但是事涉朝廷法令和大臣的事情,以後就要明令禁止刊登在《白水潭學刊》上,否則人心不一,有損朝廷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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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最終認可陳繹的判決後,桑充國等人終於被當堂釋放了。幾個月的牢獄之災,讓桑充國臉色慘白、麵無血色,身體也虛弱得很,連行走都有點困難。所幸的是身上的傷倒是慢慢痊愈了。而程頤不愧是開創理學的宗師,除了因為不見陽光而臉色有些蒼白之外,與才進去時相差不大,修身養性的功課竟是做到了開封府的大牢了,讓石越暗暗佩服。孫覺是享受特別特遇的,氣色反遜於程頤。
陳繹回了一禮,苦笑道:“我一口氣革了三十名士子的功名,不被人罵就知足了。”
“陳大人的苦衷,石某是知道的,沒有人會怪陳大人。”
“但願如此。”陳繹又想起王雱手裏的兩份奏章,心道不知王雱現在正如何咬牙切齒,他心不在焉的和石越客套兩句,便告辭而去。
待陳繹一走,桑充國便問道:“那三十名學生現在如何了?”
石越微微一笑,道:“這時節,先顧你自己的身體吧,伯父和伯母在家裏等呢,先回家再說。程先生和孫先生也一起去桑府吧,大家都在那裏等著呢,我準備好了酒宴,給諸位去去晦氣。”
桑充國見石越臉色輕鬆,略覺放心,便點了點頭,回頭對段子介說道:“譽之,你也一起去吧。”
石越看了他一眼,板著臉說道:“你先寫信給家裏報個平安再去。”
段子介早知自己行事衝動,也不敢說什麽,連忙悶聲答應,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陳州酒樓。
“陳繹!好個陳繹!”王雱氣得一拳砸在桌子上,碗碟湯酒被震得灑了一地。
“我的奏折也被馮京和葉祖洽所沮,這次石越完完全全贏了。”蔡確在一旁苦笑道,他不說皇帝本來就沒有處罰石越的意思,卻把責任推給馮京和葉祖洽。
王雱不住的冷笑,“好呀,連葉祖洽也和我們做對了!”
忽然嘴裏鹹鹹的,一口鮮血湧上來,王雱生性好強,咬著碎牙,竟是想生生把這口血吞回肚子。但是身體虛弱,豈可以勉強?隻覺得兩眼一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幾個時辰之後,王安石府。
“大夫,我兒子的病怎麽樣?”王夫人焦急的問道。
“相公,夫人,衙內的病還須好生靜養,若能心平氣和,調養得當,或者還有希望。”醫生雖不敢明言,但用辭已是相當嚴重。
王安石站在兒子病榻前,腦子裏不住的回想著醫生說的話。“心平氣和?”自己這個兒子生性爭強好勝,何況身處朝局之中,哪裏能做到什麽“心平氣和”呀。他突然想起好友大相國寺方丈智緣曾說過的話:“此子登科取製有餘,斯年長壽無享!”王安石自青年時代起就誌存高遠,銳意複興儒家,本來不信佛,智緣雖然是有道高僧,以醫術占卜著稱於世,但是王安石卻一直沒有放在心上。他和智緣交好,是喜歡智緣的豪俠之氣,且才華過人。但此時此刻,智緣這句話雷鳴般在腦海中響起,王安石腦子一暈,站在那裏晃了兩下,方才倚著門檻站住了。
“難道真的是天妒英才嗎?”王安石喃喃自言道。
“爹爹,你不要自亂了陣腳。哥哥是操心朝廷之事太多,氣急攻心,方才如此,加以調養,一定會康複的。”王昉扶著王安石坐好,小聲寬慰著。其實她心中也非常的焦急,畢竟手足關情,但在這時刻,王家卻不可再有人倒下了。
三天之後,王雱終於醒來。
“爹爹、母親,孩兒不孝,害你們擔心。”王雱有氣無力的說道。
“雱兒,你醒來就好。你爹爹已經決定辭相請郡,等你身體好一點,我們就去江寧,離開這個地方,把你的身子調養好。”王夫人微笑道。
王雱大吃一驚,雙手緊緊抓住被子,看著王安石,問道:“爹爹,此事當真?”
王安石也笑道:“不錯。你安心養病,不要再操心那些朝中大事。我們學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王雱急得身子一晃,道:“此事萬萬不可。”差點又暈了過去。
他妻子龐氏連忙把他扶好,輕輕給他扶平胸口,勸慰道:“現在不要談國事了,先好好將養身體吧。”
王雱卻不去理他,對王安石繼續說道:“爹爹,您常教導我說,好男兒應當以天下為己任是不是?”
王安石默然不語。
王雱又問道:“您也常教我說,凡事如果不能堅持到最後,就很難取得最後的成功。是不是?”
王安石勉強笑道:“現在更有賢者為之,我們可以逍遙的。”
“賢者?當今之世,誰能比您更有資格稱為賢者?誰能比您更有見識?”
“爹爹,當初決意行新法來富國強兵,一振百年頹風之時,您就預見到了新法必定被許多人所不理解,但是您也曾說過,古今變法,能堅持不易者必能克成其功。現在萬事剛剛起步,您怎麽可以輕言放棄呢?”
龐氏見王雱說話太激動了,在旁邊輕聲說道:“夫君,先歇息一會吧,身體要緊。”
王雱粗暴的擺了擺手,厲聲道:“身體有什麽要緊的?爹爹,你說過大宋若不變革,不過百年,必然亡國,五胡亂華的曆史肯定重現,是不是?你說過好男兒應當先公後私的是不是?為國者無暇謀身,如果能夠看到我中國北伐燕雲,收複故土,把胡人驅逐到長城之外的一天,孩兒就算是死了,也無怨無悔!如若放棄理想,就算長命百歲,又有什麽滋味可言?”
王夫人嗔怪道:“什麽死呀活的,多不吉利。一醒來就談國事,就算要談國事,也不急在今天。雱兒,你先好好休息。”
王安石也歎了一口氣,說道:“你這身體,就是凡事太急惹來的病根。此事再從長計議吧。”又吩咐了幾句,王安石便走了出去。方到客廳,就聽家人說道:“呂惠卿大人有信到了。”
王安石眼皮一跳,接過信來,折去火漆,默念道:
“……前者鄧文約行事失之於孟浪,實誤丞相,學子叩闕,是鄧文約激起之禍,其意不過是求桑充國之釋放,與新法無涉。不過黃口小子,聽信一二人之讒,於萬言書中謗毀新法,如此而己。此何足道哉?學生聞丞相因此而有歸隱之意,實不解也。……新法變革弊政,利在千秋萬代,一時為人所不理解,學生以為亦當勇往直前,待到諸法施行,績效顯然,則天下之誤會一朝可散矣。……石越者,世所稱道,士林頗嘉許,舊黨元老重臣視之為“老成少年”者是也,學生聞此人雖於新法多有阻撓不滿之處,然而其亦刻意於禦前請留丞相。可見當今之世,略有見識之輩,皆知非丞相不能挽此衰弱之局。否則學生不知石越出於何種目的竭力請求皇帝慰留丞相。彼之所善者,馮京、司馬光、蘇軾輩也,此輩論資曆名望未必不可以為相,然石越卻如此在意丞相之去留。是石越亦知是非輕重也。……丞相若不複出視事,新法廢矣,新法廢大宋必亡,丞相何忍見此!……”
7
瓊林苑是大宋的皇家花園,占地數百頃。皇帝在那裏或休閑射獵,或召見近臣,本是常事。但是趙頊自登基以來,勤於國事,勵精圖治,一年之中反倒難得去幾次。所以石越接到皇帝在瓊林苑召見他的旨意,委實有點意外。
瓊林苑離白水潭學院不遠,石越進苑之後,一路行來,隻見溪水縱橫,小路如織。溪邊槐柳,路旁鬆柏,交錯成蔭,此時已是初春,翠色點綴,讓人望而心怡。又可見苑之東南西北,各有花陣,東邊是杏林成陣,南麵是桃花相映,西角是大片石榴林,北方是梅枝交織。
順著一條清徹的小溪走去,一路聽到錚錚的琴聲隱約傳來,琴聲略顯促亂,不自覺地流露出操琴者心中煩亂的情緒。石越心裏愈發納悶。但是他今天的心情卻非常不錯,大宋最優良的工匠們聚集在一起,雖然第一爐鐵效果並不理想,但是卻研製出了更先進的鼓風機,石越雖然是外行,卻也知道爐中的溫度與鼓風機是密切相關的。
沒有多久,石越就在太監的指引下走到一座亭子邊。放眼望去,隻見亭上寫著“惜時亭”三個字的草書——想到自己終於能認識草書了,石越就不由自主的泛出一絲微笑。坐在惜時亭操琴的,正是當今的皇帝趙頊,時年二十三歲。他身著一襲白綢長袍,袍上隱隱顯出龍紋繡飾,也沒有帶朝冠,隻將頭發用一條明黃的絲帶盤紮著,顯得頗為清爽。石越對大宋服飾最看不慣的,就是那個帽子,怎麽看怎麽覺得難看,此時趙頊不帶帽子,在石越眼中,立即氣色為之一變。
因見皇帝在彈琴,石越便不敢打擾,隻好遠遠的候著,等太監的通報。不料趙頊根本心不在焉,遠遠看到石越過來,便把琴一推,笑道:“石卿,過來說話。”
石越連忙過去見禮:“臣石越叩見吾皇萬歲。”
趙頊擺了擺手,笑道:“今日君臣之間不講這些,隨便些說話。”
石越也不知道趙頊打的什麽主意,欠身道:“臣不敢。”
趙頊指著滿園春色,笑道:“久聞石九變之名,今日可否填詞一首,叫樂坊唱來。”
石越微笑道:“陛下,臣有一年多不曾填詞,因為臣曾經當天銘誓,終身不再填詞作詩。”
趙頊愕然道:“這又是為何?”
“臣生性本好填詞作曲,然而自到京師後,才發覺士大夫歌舞樓台,文多質少,臣遂決意不再作詞,以此自勵,雖不足以警醒世人,卻至少可以讓自己不去沉迷在詩詞歌賦之中。”
石越恭身說道:“謝陛下體諒。”
趙頊倚欄指著滿園的景物,道:“石卿看這滿園春色,生機勃勃,但過不了幾個月,卻要花落殘紅,朕讀過卿的詞,有一句叫‘惜春常怕花開早’,正是說到了人們的心坎上。”
石越卻知道趙頊特意召他到瓊林苑相見,絕非是為了悲春傷秋,這不過是故意東拉西扯找一個引子罷了,而現今能讓皇帝操心的事情,隻有兩件,一是西北的兵事,一是王安石辭相。因笑道:“陛下,臣前幾日在坊間倒聽到王丞相的舊詞,意境恰與臣之拙作相反。”
“哦?”
石越微微一笑,低聲唱道:“留春且住,自有天庭語,滌**落紅去錦汙,應謝及時風雨。 最是知趣琵琶,歡欣漫及天涯。豈止宮牆朱戶,何處不正飛花。”
這一曲詞歡快激越,讓人聽了心情為之一振。
趙頊笑道:“這是什麽調子,朕怎麽沒有聽說過?”
“本是清平樂的調子,臣微微改了一下節奏與音調。”石越臉一紅,他不記得清平樂的調子,便配著一段越劇的調子唱出來,竟然也別有風味。
趙頊哈哈大笑,道:“這可不是微微改一下吧?這詞朕也聽過,是兩年前王安石唱和其弟的詞作吧?過了兩年,如今的心境肯定大不一樣了。朕竟是無論如何下詔,也不能勸他回都堂視事。”
石越笑道:“陛下不用擔心,臣以為王丞相必定能複出視事的。”
“何以見得?”
“有詩為證。王丞相有一首詩雲:上古遝默無人聲,日月山河豈待平。荷天倚劍頑石斬,動地揮鞭烈馬奔。縱是泰山強壓頂,怎奈鵬鳥早飛騰。借得雄風成億兆,何懼萬裏一征程。臣由此詩觀王丞相的抱負與胸襟,知其必會重出視事。”
趙頊默默念道:“借得雄風成億兆,何懼萬裏一征程。果然氣魄非凡。”半晌,忽然笑道:“卿的青苗法改良頗為成功,但是合作社的實行在各地卻頗不相同,能夠實行的地方效果都還不錯,但全國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地方都沒能實行下去,朕意置提舉官專門督促此事,卿意如何?”
石越見皇帝忽然轉到這個話題,雖覺奇怪,卻也不敢怠慢,想了半晌方道:“陛下,臣以為還是不要置提舉官為好。”
“為何?”趙頊奇道。
“為政之道,務在簡要,不擾民。各地本來就有地方官,皇上就應當信任他們的能力。如果他們能力不行,可以撤換,不必由中央再另行派人時時督促,這樣更容易滋生弊端。合作社本是自願性的組織,百姓若見有利,假以時日,必能風行。若是無利,何必強求一個形式?”
趙頊思忖一會,點頭道:“卿說得也有理。朕欲以改良青苗法今年之內在全國推行,隻待王丞相回中書便議行。這件事卿之功在社稷。到時有司自當明義褒獎,但是你的白水潭學院,卻是惹了不少麻煩。”
他希望用這個方法,一方麵保證學院的山長首先是本校的教授,使今後學院的管理權、領導權不落在官僚手裏,避免政治力量對學院幹涉過多;另一方麵則在大宋的高級知識分子中間推行民主的決策體製。隻是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以後石越要想保持對白水潭學院的個人影響力,在無形中多了許多障礙。不過在短時間內這不是一個問題,畢竟做為學院的創始人,這種影響力本身就是非常深遠的。
趙頊聽他說著這些新奇的管理方式,笑道:“這些和卿所著《三代之治》中的某些東西,頗有相合之處。朕便許了你,今後白水潭學院山長,那個什麽教授聯席會議選舉之後,朕都要親自任命,以為定製。”
石越連忙興高采烈的叩謝聖恩,心裏卻暗暗叫苦。也許在趙頊看來,這是一種無與倫比的褒寵,便石越並不希望白水潭學院淪為官辦大學,他更希望學院能保持相對的獨立性,但在現實麵前,他卻不得不妥協。
趙頊又問起兵器研究院的情況。石越紅著臉向皇帝吱吱唔唔地解解著鼓風機的“偉大意義”,引得趙頊菀爾笑道:“卿不必緊張,朕給卿兩年時間,不必急。”他以為兩年時間已經是很寬裕了,哪裏知道石越現在要搞的發明便是幾十年搞不出來,也不見得稀奇。好在石越也不是太懂,聽到“兩年時間”,不禁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趙頊似乎隻是順便提提兵器研究院的事情,也沒有繼續再問什麽,忽然又換了話題,道:“朕現在最擔心的,是王韶在西北究竟能不能成功。國庫本不寬裕,打一仗要花的錢,都是百姓的血汗呀。”
石越嘴唇一動,卻終於生生忍住了。他倒是知道王韶在熙寧五年會有一次勝利……隻是說出來似乎多有不便,正在猶疑,忽然,趙頊又說道:“方才卿說王丞相必然會出來視事,現在西北要打仗,朝廷中書無人主持大局,政事亂成一團。朕素信卿之能,這次就由卿去頒旨,促王丞相回政事堂視事。卿可願為朕分憂?”
石越頓時目瞪口呆,趙頊和他漫無邊際的東拉西扯,原來竟是想讓他去遊說王安石複出視事!他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急病亂投醫,但是他卻知道自己幾乎想跳河。讓他去說服王安石,實在……但是無論如何,石越也不可能當麵拒絕,他總不能告訴皇帝:“我和王安石麵和心不和,不要讓我去的好。”
當下石越也隻有乖乖接旨,硬著頭皮說道:“臣領旨、臣一定盡力說服王丞相回中書省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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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接到石越的名帖時,心中竟是驚疑不定——這是石越第一次單獨上門拜訪,以前雖然來過王府,卻都是和別人一起同來的。對於石越,王安石有說不出來的別扭。此人似敵似友,非敵非友,讓人捉摸不透。偏偏又是當今炙手可熱的人物,學問聲名動於九州,恩寵不在自己之下。在眼下這種非常微妙的時刻,他來拜見自己究竟是有什麽事呢?王安石一麵尋思一麵降階相迎。
石越見到王安石之後,立即恭恭敬敬地行了參拜之禮,才和王安石一麵寒暄一麵入客廳分賓主坐下。
落座之後,石越笑道:“相公,在下此來,並非是為私事,卻是為公事。”
王安石不動聲色的應了一聲:“哦,不知石大人有何指教?”
石越正色說道:“在下是希望相公能以國家為重,早日回中書視事。”他和王安石私交一般,幹脆開門見山,王安石反而會更容易接受一些。
王安石低頭喝了口茶,不置可否。
石越察顏觀色,便知王安石顯然已經不如之前那麽堅定,便用言辭說道:“在下曾讀相公《本朝百年無事劄子》,不僅知‘大有為之時,正在今日’,也由此知道相公應是大有為之人,奈何此刻大功未遂,百廢待舉,相公就欲求去?這是石某當初無知人之明嗎?”
王安石眉毛一跳,淡淡一笑,道:“石大人不必用激將之法,石大人既然讀過敝人的劄子,可記得其中有一句話‘君子非不見貴,然小人亦得廁其間’?王某求去,不過就是為了這一句話罷了。”他這句話的意思卻連著石越都一起罵為小人了。
石越沒有想到他會這樣不留情麵,略一沉吟,就知道對王安石這種人,如果自己委屈求全,反而會被他看不起,何況傳出去,自己在政治上也無法立足。因此幹脆拿定主意,要和王安石好好辯論一番。當下哈哈大笑。
王安石慍道:“你笑什麽?”
石越笑道:“我是笑相公剛才這句話。三代之事不去提它,在下敢問相公,自有史料記載以來,曆朝曆代,哪一代不是君子小人同列於朝?恕在下讀書不多,卻未曾聽說某一朝之臣盡是君子的。況且若君子小人同列於朝,則大丈夫當激昂正氣,以匡正朝綱為己任,沒聽說可以袖手而去的。”
“那也未必然。多少隱士退而獨善其身,史不絕書。”
石越冷笑數聲,說道:“隱士不是儒者,儒者當知其不可而為之,是不應當回避危險的。況且當今天子是聖明之君,與相公有知遇之恩,更不可以常理論之。”
王安石一時語塞,憤憤的哼了一聲。
石越卻不去理他,繼續說道:“何況以在下之見,那些和相公意見不合的人,未必便是小人;那些表麵上和相公觀點一致的人,也未必就是君子。”
石越注視王安石,問道:“敢問相公,司馬君實與相公意見不合,他可曾是個小人?相公又能保證支持新法的人中沒有人是因為自己的私利而支持的?政見不同,本是常事,聖人亦說君子和而不同,可知君子也可以有不同的意見。以在下的見識,則認為隻要利於國家與百姓的,就是君子,心中本意是為國家和百姓著想的,就是君子。若以為除自己之外,別人都是錯誤的,別人都是小人,在下不覺得這種想法是正確的。”
王安石聽石越侃侃而談,幾乎被他說動。但旋即冷笑道:“石子明真是能言善辯,難道新法便是不利於國家與百姓嗎?難道王某心中的本意便不是為了國家與百姓著想嗎?”
石越淡淡一笑,誠懇的說道:“在下卻是相信相公是為了國家與百姓著想的。所以在下看來,相公自然是君子。”
王安石聽到這話,麵色稍霽。
石越又說道:“但是,這並不是說因為相公是為了國家與百姓著想,所以凡是與相公意見不合的人便不是為了國家與百姓著想。所以在下也認為司馬君實、範純仁一樣是君子。”
王安石心裏自然也知道二人是君子。
“同樣,新法是不是利於國家與百姓,在下以為應當具體事情具體分析,不可以簡單的下結論。縱然新法的本意是好的,在執行之中卻未必不會有弊病出現,由此而麵對別人的批評,在下以為正確的態度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不斷的修改與完善,才能讓新法做到真正的有利於國家與百姓。”
“書生之見!”王安石毫不客氣的斥道。
石越也不生氣,笑道:“不錯,在下的確隻是一介書生,見識不如相公廣博。但是在下敢問相公,新法在曆史上,可有過現存的例子可以學習?”
王安石警惕的看了石越一眼,顯然擔心這是個圈套,小心的回道:“雖然無具體的事例,但是卻合乎聖人與祖宗法製的精神。”
石越意味深長的一笑,知道王安石擔心什麽,也不說破。他見王安石如此在乎新法的法理正義,就更加確定王安石已無去意。當下說道:“既無具體的事例,相公如何可以保證新法的每一條都是完美無缺的?”
王安石辯道:“小的不足無損於法令本身。何況所頒行的新法,大都是試行於一縣一軍一州一府,卓有成效,又在中書經過仔細的討論,且有提舉官監督執行。整個過程相當的周詳與細致,便有弊端,也可以及時發現。”
“真是不可救藥的鴕鳥主義!”石越在心裏歎道,“明明新法有許多弊端,卻偏偏不肯承認。”口裏卻說道:“相公,當新法在一州一府卓有成效之時,也許隻是因為那一州一府的地方官非常出色的原因呢?僅僅憑一些沒有多少實際政務經驗的提舉官,又如何可以保證天下的州府地方官都能執行得好呢?何況執行中的弊端,豈是在中書討論便能發現的?新法在執行過程中產生了弊端,而受到批評與指責,難道不是正常的嗎?畢竟批評者沒有義務要全麵了解新法的內容,他們隻需要看到了弊端就足夠了。如何正確麵對這些批評,難道不是相公您的責任嗎?”
石越知道再辯論下去已是多餘,便把話收住,說道:“在下說了這許多話,是想告訴相公,批評新法的人未必就是反對新法,和相公政見不同的人未必就不是為國家著想,而批評者偶爾做出一些激烈的舉動,執政能夠有寬容的態度來接受與對待,會有一個更好的結果。如果雙方都負氣而為,那麽石某擔心總有一天朝廷會陷入唐代牛李黨爭那樣的局麵,相公與在下,都會是大宋的千古罪人。”
王安石見石越神色頗為誠懇,心中也不由一動。他知道石越是在暗示他並不反對新法,白水潭的學生也未必就是反對新法。隻不過後麵的話,卻顯得有點危言聳聽了,王安石還是不能理解,如果縱容反對者的存在,朝廷怎麽可能果斷的推行新法?但他也不便拒絕石越的善意,便抱拳道:“王某受教了。”
石越又非常懇切的說道:“不敢。在下是衷心希望相公能早日回中書視事,政務亂成一團,非國家之福,況且西北又在用兵。相公如果久不視事,後果不堪設想。”
王安石顯然也知道其中的利害關係,默然良久,忽然歎了口氣,注視著石越的眼睛,問道:“石大人,王某想知道你為什麽希望我回中書視事?”
石越坦然正視王安石,微微笑道:“因為在下認為相公是個真正為國家著想的人。”
王安石看了半晌,終究是不能明白石越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石越微笑著注視王安石,認為時機已到,忽然站起來,走到南麵,高聲說道:“有聖旨!”
9
石越誌得意滿的從王府走了出來,一麵上馬一麵小聲哼起了在當時人聽來怪聲怪調的流行歌曲。他絕對不敢大聲哼唱,所謂“音樂”這種東西,也並非是不受時間與空間的影響的,在他聽來相當不錯的旋律,當他試著唱給桑充國、桑梓兒聽後,二人馬上就皺起了眉毛,問道:“哪裏學來這麽難聽的曲子?”倒是越劇和黃梅戲的調子,他們似乎更能接受一些,不過那種東西,石越所知實在有限。
名滿天下的石子明騎著馬剛出董太師巷,就被一個人迎麵攔住了,那人猛的衝出來,差點把石越從受驚的馬背上摔下來。石越半滾著下了馬,正要發作,待定睛看清對方的模樣,卻忽然就沒有了脾氣。
這明顯是個女扮男裝的女孩子。雖然宋代的男人有不少長得比較秀氣,而且有一些年輕人喜歡做塗粉畫妝這種惡心的事情——由此讓宋代的女孩扮男人更加容易,但是對石越這樣經常和女孩子打交道的現代人來說,女扮男裝這種事情對於他來說是無效的。
不過看到這種小說中的情節出現在自己麵前,而且自己還身處宋代這樣的時空,石越不能不產生幾分戲劇感。
自己的身份沒有被石越認出來,顯然給了女孩極大的信心。她粗著嗓子說道:“實在是失禮,我家公子想請公子上樓一敘。”說著指了指旁邊的醉仙樓。
石越不由一怔,他身份日漸尊榮,一句話就讓他巴巴的去找別人,這種事情是越來越少見了。不過看著眼前這個女扮男裝的女孩,石越不由不對她家公子產生了相當的好奇心。當時的風氣,女孩子雖然不如後世壓製得那麽嚴,但是畢竟也不是可以隨便拋頭露麵的,像桑梓兒就基本上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當下微笑著點了點頭,“那就有勞小哥帶路。”
女孩子靦腆的把石越引到醉仙樓樓上的一個雅座,裏麵早就坐了一個白袍年青人,見石越進來,那人連忙站起來,恭身施了一禮,道:“冒昧邀請公子,還望恕罪。”聲音清脆無比,顯然也是個女子。
石越肚子裏暗笑,打量著對麵這個女子,見她十五六歲年紀,皮膚略黑,但是五官卻長得挺精致,柳眉輕畫,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有著這個時代難得一見的神采。石越來到宋朝這麽久,認識的女子卻不多。楚雲兒是朵溫柔似水的解語花,桑梓兒則天真純良,似雪蓮花,但對麵這個女孩,在那略顯調皮大膽的眼神之外,更有幾分咄咄逼人的氣勢,雖然以容貌而論,在這時代她不僅比不上楚雲兒、桑梓兒,甚至可能連美女都稱不上,但那種神態中流露出來的自信,卻遠非楚雲兒和桑梓兒可比。石越現在早已知道北宋女子纏腳之風不盛,隻有一些歌妓和大戶人家的千金為了趕時髦而纏腳,從這個女孩的站姿來看,顯然是一雙天足,當下更平添幾分好感。
那個女子見石越盯著自己上上下下打量半天,不由略帶譏諷的笑道:“怎麽,這位公子,我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嗎?”
石越呶呶嘴笑道:“一時沒見過男子長得這麽秀麗的,連帶著書僮都是十二分的清秀,故此走神。失禮了,敢問公子尊姓大名,請在下來有何指教?”
那個女子知道石越有點懷疑自己了,臉上微微一紅,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裏露出馬腳了,隻好裝糊塗,抱拳說道:“在下王方,草字正之,剛才在樓上見公子神貌不凡,故冒昧相邀,還望恕罪。不敢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石越笑道:“原來是王兄,在下石越,草字子明。”
王方似乎吃了一驚,問道:“可是寫《論語正義》,草創白水潭學院,今上親賜進士及第的石子明?”
石越淡淡一笑,對方吃驚的神色明顯是裝出來的,這可瞞不過他。和朝中的政客們打了一兩年的交道,家裏還有潘照臨這樣的謀士天天見麵,他察顏觀色的本事可是突飛猛進。
王方喜道:“久欲一晤,不料在此邂逅。”
石越隨口答道:“那真是有緣。”
他不曾想和女子說話,“有緣”兩個字是不能隨便用的。王方臉色微窘,好半會才強作平靜,一麵請石越落座,一麵說道:“石公子既精通《論語》,又通達史事,《三代之治》流傳天下,石學七書驚世駭俗,又有佳詞數十首膾炙京師,真是千年一遇的奇才。在下不才,有一事想要請教公子,不知肯否賜教?”說著一雙溜溜的眼睛盯著石越。
石越坐了下來,微微笑道:“請說,在下自當知無不言,言不無盡。”
王方莞爾一笑,侃侃說道:“公子在《地理初步》中提到地球是圓形,北有北極,南有南極,地球竟是個磁場。而引力又能讓萬物生於地球上不被掉出去。在下聽說這種說法能很好的解釋指南針的問題,但有一事不解,石公子當初又是如何得知的呢?我觀石公子年紀不大,依《地理初步》所言,地球之大,讓人咂舌,且如石公子所說,扶桑倭國以東,更有大洲,稱為蓬萊洲,其中風土人情,石公子竟能一一言之,而西域千裏之外,又有歐洲,石公子亦能一一言之,難道石公子竟能親身到過這些地方嗎?這可真是匪夷所思了。”
石越聽到王方如此相問,精神為之一振。對石越提出類似質疑的人不是沒有過,但是出自一個女子之口,卻是很難得。
《地理初步》問世以來,除開中國地理和當時人所見的範圍之內,關於南極北極,被石越改成蓬萊洲的美洲——當初他是想借著神仙的魅力吸引一些人去探險——等等皆被人視為海外奇談,當成《山海經》之流對待。便是白水潭學院講課,師生們對於地圓說,地圖繪製等的興趣也遠遠大於蓬萊洲的興趣——不知道為什麽,白水潭學院格物院的學風從一開始,就走向了偏向實用與嚴謹的道路,他們對於能夠解決實際問題的理論更有興趣去證明和闡發,甚至連明理院,在哲學思想上,都有著嚴重的偏向實用主義傾向……
王方見石越似乎在出神,不由不滿的輕輕咳了一聲。
石越一驚,連忙收斂心神,認真答道:“這些有些是假說,有些是道聽途說,究竟是不是真的,我也無法證明。”
王方聽到這樣的回答,不禁愕然道:“這豈不是太負責任了?把未經證實的東西寫在書上宣揚?”
石越笑道:“在下幼年之事,多半是不記得了,為什麽腦中有這些想法,我也不知道所以。它們是對是錯,自然有待觀察與證明。但是一般都認為,《地理初步》中關於我們所知道的部分,基本上是可信的,而其中提到出的假說,也能解釋我們觀察到的許多問題。因此其中的內容,我想也不算是完全不負責任吧?”
石越也搖了搖頭,辯道:“我不這麽看。如果我說的全然沒有道理,別人根本不會來證明,既然來證明,無論是真是假,都有其價值。”
王方聽到石越這樣“狡辯”,簡直有點憤怒了,質問道:“難道石公子不知道有些人相信你說的話,根本就是因為你的名氣嗎?他們來證明這些是真是假,不一定是這些問題本身有什麽價值可言,也許僅僅是因為這些問題是石公子你提出來的吧?你這樣做,是欺騙。”
聽到這麽嚴重的指控,石越簡直哭笑不得,連忙分辨道:“《白水潭學刊》已經刊發四五期,一直沒有停斷,其中關於《地理初步》的論證與闡發的文章就有近十篇之多,雖然有少數文章指出某些地方值得懷疑,但是大部分都是進一步證實了《地理初步》的說法是正確的。既然我說的是正確的,怎麽能算是欺騙?”
“詭辯!”王方顯得憤憤不平。
石越苦笑不已,心裏感歎也不知道誰生出了這麽個女兒。
“你的《化學初步》提到數十種元素的存在,《物理初步》又說萬物是由原子構成的,這兩種觀點,真不知道那些主張元氣說的人怎麽沒有批駁你?”
石越現在終於明白這個女孩是來找茬的了。一般人見到自己,無不要說許多仰慕的話,從自己最出色的《論語正義》《三代之治》等書說起,偶有質疑,也是相當客氣,這種現象越往後越明顯。隻有白水潭學院的學生才敢大膽質疑自己所說的話,為此進行激烈的辯論,但也經常是支持的占多數。像這樣一開始就尋找自己的弱點進行批駁的事情,可以說是許久以來沒有遇到過了。本來石越還有幾分沾沾自喜的綺想,以為這個女孩可能是看上自己了,現在才明白,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得罪了這個大小姐,搞得人家女扮男裝來找自己晦氣,想把自己駁得灰頭土臉。不過石越怎麽想,也不明白自己哪裏曾經得罪過這個王方。
石越心道:“如果傳出去說石越被一個女孩子駁得啞口無言,那可真要英名掃地了。”當下打點精神,說道:“怎麽沒有批駁?《白水潭學刊》每期至少有五六篇文章談到這個問題,每到辯論日時,辯論堂裏辯論這件事的學生不知道數以百計,王公子有空,親自去看看就知道了。說起來,還是我的原子說占上風。”
王方卻並不感冒,不屑的說道:“都是些不能證明的東西。”
石越隻得苦笑。
接著王方又指出了他石學七書中十多處值得質疑的地方——當然,這些大部分是不能證明的。然後,王方又在《曆代政治得失》中給他找出一處硬傷——其實隻是筆誤,但也夠石越灰頭土臉了。
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
倘若對方是個男子,石越還可以振振有辭的反駁,告訴他寫詞更重要的是什麽,還可以告訴他自己現在根本就不填詞了。但是對方對明明是個女子,他的這些解釋,人家可以簡單扼要的歸結為兩個字:“狡辯。”
石越低聲嘀咕道:“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孔子說的真沒有錯。”
他的聲音雖然很小,王方的耳朵卻也挺尖,頓時明白了石越知道她是女孩子。她惱羞成怒,又不好意思繼續爭辯,啐了一口,罵著:“哼,真是見麵不如聞名!”說完,便拱拱手說道:“石公子,後會有期。”竟是揚長而去,得勝回朝,把石越晾在樓上。
石越半晌才反應過來,無可奈何的下了樓,正要去牽自己的馬,結果卻被小二攔住:“這位公子,您還沒有結賬呢。”
“結賬?”石越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問道。
小二很認真的點了點頭。
石越無可奈何的一邊掏腰包,一邊暗暗發誓,以後有女扮男裝的人邀請自己,絕對不再理會。他倒沒有想到王方是根本沒有意識到在酒樓吃飯需要付賬這件事情。他更不可能知道,這個“王方”,就是王安石的幼女王昉。王昉因聽二哥王旁說到石越,見他來家裏,便存心想要見識一下石越的學問,於是女扮男裝出了家門,讓丫頭半路相邀,不料見麵之後,竟覺得石越頗有讓人不服氣的地方……
10
時間很快到了熙寧五年的三月底。
隨著桑充國的康複,白水潭學院教授聯席會議成立。在石越與程顥等人的支持下,教授聯席會議以簡單多數選舉桑充國為白水潭學院山長,程顥為明理院院長,沈括為格物院院長。又製訂了一係列的山規,白水潭學院從此更加正規化。而石越的角色也變成了學院的兼職教授。
因為白水潭之獄、學子叩闕等事件的影響,《白水潭學刊》的發行量越來越大,白水潭學院的影響力真正開始幅射全國。所以白水潭學院的山長,雖然沒有任何品秩,卻成了接受皇帝任命,享有很高威望的職務。而桑充國以布衣的身份擔任此職,位在程顥、沈括之上,加上他在白水潭之獄中扮演的關鍵性角色,都讓他成為了自石越以後,大宋的天空中升起的又一顆閃亮的星星。
而差不多與此同時,在南方的杭州,西湖之畔,有一座學院不太引人注目的開學了,這所學院的名字叫“西湖學院”。
同是在三月底,回到中書的王安石打點精神,再次駕駛變法的馬車。
陸佃卻有不同意見:“當初是說三年有成,方推行全國的。是不是應當穩一點?”
李定道:“隻怕時不我待。”
身體還未完全康複的王雱也說道:“不錯,既是良法,早一點推行無妨。”他卻另有打算,現在除開三路實行被稱為“石法”的《青苗法改良條例》之外,全國都實行原來的青苗法,二者對比,格外的顯出石越的出色,幹脆把石法推行全國,於國於私,都有好處。何況就算推行急了一點,有什麽弊端,也是石越的責任。但這些心思卻不足為外人道,更不能讓王安石知道。
王安石歎道:“石越也當真是奇材,改良條例完全拋開官府,讓民間自主交易,官府隻需要立法監督,坐收其利,執行中的弊端果真就少了許多。既然是於國於民有利的事情,也不必等夠三年,早點推行全國吧。”
新黨核心們在內部聚會上一致同意提前在全國實行石越的《青苗改良條例》,一方麵固然是順應朝中大臣與地方守吏的呼籲,另一方麵也證明了《青苗法改良條例》在三路試行取得的成功。王雱可以說是當時所有與會人員中最無奈的一個,他明顯的感覺到石越做為一股新的政治力量已經崛起。而石越對新法的態度讓人捉摸不透,對於想把一切把握在手中用強力推行新法的王雱來說,實在是非常的困擾。
他強打著精神聽著曾布關於保馬法的建議:“下官以為,可以廢除此前在大名、沙苑、安陽等地的牧馬監,把原占牧地還給民戶,在開封府界與京東、京西、河東、河北、陝西五路推行民戶代養官馬的方法:五路義勇保甲願養馬的,每戶一匹,家境富裕的,可養兩匹。馬用原來的監馬配給,或由官府給錢,讓農戶自己買馬。凡是養馬戶,每年可以免去折變錢、沿納錢。馬如果病死,三等戶以上,照價賠償,三等戶以下的,賠一半。這樣的方法,朝廷可以節約開支,而國家也有能力組建一隻騎兵,與夷人抗衡……”
王雱聽得有點不耐煩,本來凡是關於強兵的政策,他都是很關心的,但不知道為什麽,這一次曾布提出的保馬法,讓他感到很不耐煩——也許是因為曾布在白水潭之案中的暖昧態度,也許是因為這個所謂的保馬法,似乎和石越的《改良青苗法條例》有幾分相像。“不要畫虎不成反類犬!”王雱略帶惡意的想道。
接下來有人關於王韶在邊境推行市易法的介紹,王雱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沉浸在對變法的美好幻想中的諸人,沒有誰注意到王雱的神情恍忽,大家都在計算保馬法能為國家節省多少開支,有些人的眼前,似乎出現了一幅大宋境內遍地良馬,騎兵縱橫的美景,如漢代那樣一次出動數十萬匹馬進行作戰,是多麽輝煌的事情呀!而有些人則在計算市易法能為國家財政增加多少收入,自己從中又可以安排什麽樣的職位給某人……高尚與卑鄙的幻想,分別在不同的人的腦海中浮現。
和一直沒有把石越當成主要對手的王安石不同,新黨的核心成員們都有點顧忌石越的存在。曾布首先猶豫的說道:“相公,胄案現在是石越管,皇上內批。另外他創造了白水潭兵器研究院,用的更是皇上內庫的錢。軍器監的設立,要怎麽樣處理兵器研究院?”
王雱聽到曾布質疑,立即說道:“我認為石越不會說什麽。設立軍器監,可以把胄案的事情單獨出來,獨立運作,效率會大大提高。現在胄案的任何一件事,要經過鹽鐵司、三司使等層層批文,效率之低實在無以複加。而製造的軍器衣服質量也相當差,現在成立軍器監,可以更好的管理,這也符合石越一貫的想法。兵器研究院雖然以白水潭人員為主,卻畢竟是朝廷屬下的一個機構,到時候自然劃歸軍器監管轄,以期研究出更好的武器。而讓皇上出大內的錢,也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正好改過來,由朝廷出錢。”
曾布意味深長的看了王雱一眼,心裏歎道:“瑜亮之爭。” 王雱說的,都是很明顯的借口。石越做得好好的,卻要去創建什麽軍器監,如果讓石越判軍器監的話,自然也沒什麽好說的,但是這可能嗎?曾布隻能暗暗搖搖頭。和石越進行權力鬥爭,並不是一件讓人很愉快的事情。
但是以王雱的特殊身份與要強的性格,沒有人敢與他爭辯。更何況這還是呂惠卿特意提出來的建議。
王安石一直以來就不能算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他環視眾人,見沒有反對意見,便說道:“石越的問題,不需要考慮太多,他議行青苗法改良有功,於朝政多有補益,皇上已經打算讓他做直秘閣,特旨轉著作郎,檢正中書刑房、兵禮房、工房三房公事。提舉胄案虞部的差使,有了新的官職,就不必要存在了。石越的新任命在中書是肯定會通過的,隻看他接不接旨了。”
王安石這話一出口,除開曾布等少數事先知情的人之外,眾人眼中無不流露出羨慕的目光。有人說道:“檢正三房公事,這合體例嗎?”
王安石道:“兼任三房,學習公務,談不上不合體例。此外,子宣將升任三司使。”
[1].參知政事的尊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