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白水潭之獄
小不忍則亂大謀。
——《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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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白水潭,石越也顧不得什麽風度,快步闖進桑充國的辦公室,黑著臉說道:“長卿,《白水潭學刊》出了幾期了,拿來給我看看,快。”
桑充國見他神色,也不知出了什麽事,連忙從書架上取出兩本雜誌,交到石越手裏,一麵問道:“怎麽了?子明。”
石越搖搖頭,一聲不吭,找張椅子坐下,就開始讀起雜誌來。桑充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隻看到石越時而神色輕鬆,時而稍稍皺眉,時而搖頭長歎,時而微笑頷首……
曆史有時極度諷刺。
石越在白水潭看《學刊》的時候,王安石也在書房裏拿了一本學刊在讀。《白水潭學刊》僅出兩期,便已是汴京讀書人必讀之刊物。
王安石讀書極快,他一麵讀一麵指著一篇文章對兩個兒子王雱和王旁笑道:“看看這篇文章,寫得甚好——《經世濟用,學以致用》,世俗之見,多以為學經術的人是迂腐之人,卻不知學經術正是為了有用於國家百姓。想不到白水潭有此人才!”
王旁笑道:“爹爹,白水潭的確是人才濟濟。詩社好多社友,都說準備去白水潭讀書。東京讀書人中有句口號,便叫‘不上白水潭,枉做讀書人’。”
王雱不以為然的哼了一聲,“弟弟,你怎的也有那些流俗之見,國子監亦不過如此,白水潭又能如何?”
王旁不知王雱心思,笑道:“大哥有所不知,國子監的學生,都是因為父輩在朝中為官,才有資格入讀,而白水潭卻是有教無類,父親也常說,賢材多在野,國子監其實反比不上白水潭的。”
王雱還要說話,王安石擺了擺手,說道:“這件事你弟弟說得對。”說罷又繼續讀下去。忽然,王安石的目光停住了,半晌方皺眉道:“這篇文章怎的和孫覺一個調子?真是食古不化!”
王雱兄弟連忙湊上去看,隻見標題赫然是《聖世宜講求先王之法,不當取疑文虛說以圖治》,整篇文章譏刺王莽新政,妄改六經,分明便是借古人諷刺王安石變法。王雱冷笑道:“這個題目,都是孫覺奏章裏的原話。管得了國子監,管不了白水潭嗎?這些家夥也真是死性不改!”
王旁望了王雱一眼,有點不滿的說道:“這是第一期,還在國子監之前,說不上屢教不改吧?
王雱白了他一眼,斥道:“你知道什麽?那說不定是蘇嘉受了這篇文章的影響呢。”
王安石瞪了他們兄弟一眼,繼續翻閱,見到那些數學物理論文,臉色稍霽。他一向希望多一點“秀才”,少一點書呆子。這些雜學,王安石也是看重的。看完之後,他拿起第二期《學刊》讀起來。不料才看得幾篇,王安石便忍不住勃然大怒,把書一把摔到地上,拍案高呼:“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王雱撿起地上的《白水潭學刊》,一篇文章的題目跳入眼簾——《免役保甲二法不合經義芻議》,標題用老大的隸書印出,分外刺眼;他一目十行的翻過,後麵的一篇竟是《變法為名,聚斂為實——王莽改製與本朝變法之比較》;再翻一篇,卻是《王者以民為本——古今變法小議》;再翻下去,《老子,家人之言》,這是譏刺《老子》的,天下人人皆知王安石父子推崇老子……整部《明理卷》,居然有接近三分之一的文章在借著曆史與經義批評新法與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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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越的手一直在發抖,一個個觸目驚心的題目,讓他心裏似砸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什麽滋味。拚命抑製住心中的怒氣與怨怪,石越顫聲說道:“長卿,把這些文章的作者全都叫來;是誰允許發表的,也給我請過來。”
桑充國不知出了什麽事,他從未見過石越如此神態,連忙吩咐幾個學生去叫人,然後把閑雜人等全部請了出去。這才問道:“子明,怎麽了?”
石越靜靜注視桑充國,想要責怪他,又不忍心出口;可是眼見兩三年的心血,可能就因為這些文章而毀掉,石越心裏竟有一種絞痛。他努力克製住情緒,輕聲問道:“這些文章究竟是怎麽發出去的?”
桑充國拿起《學刊》看了一眼,微笑道:“有幾篇是孫覺和程頤要求發的,按學院的章程,有他們兩個同意,按例就可以刊發。本來邵先生和程顥都是反對的,不過他們說的道理我們也無法反駁,我們白水潭學院門口的對聯,就是‘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這句話也是我們的校訓,明理院的精神又是‘文以載道,學以致用’,我見他們說得有理,也沒有反對。”
石越想起這個“兩人同意即可發表”的規矩是自己親手定下的,所有校訓院訓,也是自己親手所定,一時間再也說不出話來——言論自由,終要付出代價!
沒多久,孫覺、程頤以及邵雍、程顥還有十餘個發表文章的學生便被請來了。石越盡量平靜的把國子監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這些人都是人中之傑,聞弦歌而知雅意,孫覺望了一眼石越手中的《學刊》,笑道:“子明不必擔心,我一把老骨頭,沒什麽好怕的,王介甫要清理白水潭,還要顧忌天下的公論和皇上呢。白水潭可是皇上親筆題寫校名的。”皇家的認可,在當時人的心中,始終是一種巨大的榮耀。
邵雍默默想了一會,問道:“子明、長卿,王介甫準備清洗白水潭了嗎?”
有幾個學生一聽這話,立時激動的說道:“他憑什麽?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他敢清洗學院,我們就去登聞鼓院擊鼓上書。”
程頤臉色從容,真正的理學家都看重氣節名譽,赴死也不過等閑之事,更何況其他。程顥卻忍不住擔心,他一度曾經是王安石親近的屬下,對王安石的性格頗為了解,所以當時他就非常反對發表這些文章。
石越瞪了這些學生一眼,厲聲說道:“你們不知道詆毀朝政是有罪的嗎?還在這裏胡說八道。”
一個學生冷笑道:“石山長,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放心,我們不會連累學院的。”
石越見他如此不識大體,氣得真想打他一頓,桑充國連忙喝道:“李治平,你太放肆了!”
石越知道自己這時候一定要冷靜,他深深呼吸一下,平穩住心情,方平靜的說道:“既然都是白水潭學院的人,就當禍福與共,說不上什麽連累不連累。況且因言獲罪,也算是一種榮耀。隻是我料定王相公必然會看到這些文章——就算他不看,開封府看《白水潭學刊》的人數以千計,自有小人告訴他。”說到這裏,他停了一下,環視眾人一眼,方繼續說道:“因此,逃是逃不過的,隻有早做打算。我今晚就回去寫奏章,向皇上解釋這件事情。莘老和正叔先生,你們名氣太大,此時又不是官身,諒王介甫也不能拿你們如何。需要顧慮的是這十來個學生,我們當為國家朝廷保護這些年青人。”
程顥點頭讚許,這中間就有他不少學生,他也斷難坐視不管,“子明說得不錯,我們這些人沒什麽好怕的,這些學生卻很危險。”
李治平麵有愧色,低聲說道:“山長,學生慚愧,無地自容。不過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們不願意因此連累師長。”那些學生也一齊哄然稱是。
石越擺擺手,“不必多言,逞血氣之勇,沒什麽好處。長卿,你去把這些學生的檔案銷毀。我估計對這些學生的處分,有功名的會革去功名,不許再參加考試;沒有功名的杖刑、甚至於刺配都有可能。以後如果再想掙個前途,可就難了。這裏沒有外人,我就直說吧,各位可以回家隱姓埋名,等風頭過了,或者天下大赦之後,再出來為國效力;如果不願意回家,我給你們安排地方,總之我不能看著我的學生把前途給毀了。”
桑充國一生未經波浪,聽見事情居然如此嚴重,實在感到不可思議。因說道:“不過是幾篇文章而已,至於如此嗎?”有宋一代,優容士大夫,平常罵罵宰相,實在不是什麽大罪。
程顥苦笑道:“長卿,子明所慮甚是,就照子明的吩咐去做吧。王介甫對國子監的處置,剛才你也聽說了,所有老師全部換掉,寫文章的蘇嘉也被趕出國子監。我們白水潭學院,在地位上是比不上國子監的。”
石越又說道:“不必搞得人心惶惶,大家心裏有數,都不要聲張。今晚大家都來我家裏一趟。”
說完,他便告辭離去,回府和潘照臨商議怎麽安置這些學生,怎麽樣寫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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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雱看著這些文章,冷冷的說道:“這是石越主使的。”
王安石也冷笑道:“若無石越給他們撐腰,他們斷沒有這個膽子。這個石越,仗著皇上的寵信,就敢這樣公開誹議朝政,阻礙新法,此時隻怕全開封城的讀書人都知道白水潭對新法的詆毀了。”
“依孩兒之計,幹脆查封白水潭,凡是寫文章的作者,全部交開封府治罪,再將《白水潭學刊》列為禁書,集中銷毀。” 王雱咬牙道。
“萬萬不可!爹爹!哥哥!此事萬萬不可。查封白水潭學院,會導致天下士子群起而攻之的。《白水潭學刊》雖然隻出兩期,但很多讀書人對它評價甚高,如果列為禁書,隻怕失去天下士大夫之心呀。”王旁沒有他哥哥那種驕傲與不能容人的性格,雖然很崇敬父親與哥哥,但是經常與讀書人交往的他,對白水潭的印象卻是很好的。
王安石也知道如果查封白水潭學院,石越肯定會和自己誓不兩立,以石越在士林的聲譽和他在皇帝麵前所受的寵信,自己除非一舉扳倒石越,否則以後新法的推行,必然會更加困難。因說道:“先不管這些,我要先彈劾石越,雱兒,你去找幾個禦史,問問他們為什麽坐視石越指使白水潭妖言惑眾而不管。”
王雱急道:“爹爹,若不同時嚴懲白水潭那些書呆子,就難以立威信呀,無威信則法令不行,法令不行新法如何能成功?”
王安石聽了這話,又遲疑起來,半晌,方說道:“遞劄子給開封府,把《白水潭學刊》的編者與作者抓起來按律審問,這一期的《白水潭學刊》,禁止坊間發行。”
王雱得意的看了王旁一眼,領命而去。他剛剛走到後院,突然聽到有人喚道:“哥哥,且慢行。”他循聲望去,隻見在假山之畔,站著一人,卻是自己最小的妹妹王昉,因笑道:“妹子,有什麽事嗎?”
“剛才哥哥和爹爹在書房說的話,我恰巧全部聽到了。”王昉憂形於色。
“哦?”王雱素知自己這個妹妹頗有政治才華,諸子百家無所不覽,連父親也常常歎惜她是個女兒身,否則可以和自己相提並論,便停下來聽她分說。
王昉低頭沉吟,似在遲疑,半晌,終於鼓足勇氣說道:“哥哥,我覺得如此行事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
“哥哥不怕人家說這是黨錮之禍嗎?讀書人因言獲罪,靠抓靠殺是鎮壓不了的,他們反而會把這當成一種榮譽。哥哥熟讀史書,豈不知東漢黨錮之禍?”王昉說完之後,臉色緊張得發白。
王雱臉色一變,哼道:“誰敢亂說話!妹子,男人的事情你不懂,不要管了。”
王昉急道:“哥哥,我是擔心咱們家因此得罪天下的讀書人呀。”
王雱不以為然的笑道:“哪有變法的人不招人厭的,貴在堅持己見罷了。你放心,我們得罪的,不會是天下的讀書人,隻會是天下的書呆子。”說罷拔腿就走,留下王昉一個人在那裏跺腳歎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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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王安石寫了奏章上朝,他怒氣衝衝的把奏章交到皇帝手裏,趙頊沉著臉看完後遞給馮京。馮京接過奏章看完又遞給王珪,資政殿內靜得聽不見一點聲音。
趙頊陰沉著臉,踱了幾步,走到禦案邊上,親自拿了幾本奏章遞給他的宰相們,說道:“這是禦史彈劾石越的表章。”又抓起兩本雜誌揚了揚,道:“這便是《白水潭學刊》——想必幾位丞相都看過了。”趙頊冷著臉放下,又拿起一本奏章,道:“這是石越謝罪和自辯的折子。”
王安石吃了一驚,他想不到石越自辯的折子這麽快就遞到了皇帝手中,看來石越的確不可小視。
馮京不動聲色的把這些東西都慢慢看完,心裏直呼痛快,臉上卻異常嚴肅,“陛下,從石越自辯的折子來看,這段時間他一直奉聖命主持虞部和三司胄案的事情,這兩處事務繁瑣,眾所周知,對白水潭一時失察,失於管束,也是情有可原。他又說本朝太祖太宗皇帝以來,未嚐以言罪人,這是千古未有之德政。學生們年輕氣盛,年少無知,偶有出格,也是少年人應有的鋒芒,學生們絕非惡意,不過是出於善意而用了錯誤的方法,希望陛下允許他對這些學生加訓誡,以治病救人之心相待,而不要因為他們一時的錯誤加罪——臣以為這一點頗有仁者之心,合乎聖人之意。石越又說,若朝廷不能原諒,他身為白水潭的山長,願意承擔所有的罪名——這一點臣雖然佩服他的擔當,但是卻不同意他的做法,朝廷也不應當把別人的罪責加在他身上。”馮京刻意不提王安石的指控,隻從石越的奏章中為他開脫,維護之意十分明顯。
趙頊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看了王珪一眼,道:“王卿,你以為呢?”
王珪聽馮京明顯偏袒石越,而王安石的奏章中卻有徹底扳倒石越的意思,想了想,便說道:“陛下是聖明之主,自有裁決,臣本不敢置喙。蒙聖上詢問,臣以為王相公說白水潭學院士子誹議時政,的確有罪;而馮參政說石越斷不知道此事,亦有其道理;臣想石越是少年老成之人,不會做此輕狂之舉。”
王安石知他是明哲保身,兩不得罪,哼了一聲,冷笑道:“這些人在書中誹議朝政,斷不能訓誡了事,否則以後朝廷有何威信可言?既然石越不知道這件事,那麽不妨讓他和韓維、曾布一起主審此案,看看他是否公道就可以知道了。”
馮京麵無表情的說道:“相公此言差矣,石越身處嫌疑之地,按例自當回避,豈可以把國法當兒戲,況且置人於不忠不義之地,也非聖主所為。”
王安石厲聲道:“馮參政現在知道不能把國法當兒戲,剛才怎麽又同意石越訓誡之說呢?”
馮京一向辯不過王安石,索性自動認輸,向皇帝叩首道:“臣盼陛下以聖王之道待臣下,不要以權術待臣下,以免讓天下士子寒心。”
趙頊點點頭,說道:“卿放心,此事不關石越的事,朕是知道的。這件案子,由開封府韓維、知諫院鄧綰、以及中書檢正官曾布一同審理。”
馮京聽到鄧綰的名字,心裏暗暗叫苦,他知道鄧綰現在是王安石在台諫係統的重要臂助。那彈劾石越的奏折,便是他引薦的監察禦史裏行蔡確等人的傑作,由他擔任審判官,豈有好事?不過,馮京忽然想到曾布與石越似乎私交不錯,再加上還有韓維在其中,便也不再反對。他在心裏暗呼慶幸,幸好石越前幾個月力勸皇帝把韓維留在了開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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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維坐在廳堂裏慢慢的喝著茶,掩飾著心中的焦慮。中書的命令接二連三,要開封府去白水潭抓人,他把這些事給壓了下來,心腹的家丁早就到石府去報訊了,石越希望他拖一時算一時。然而終於拖不多久——聽到門外急促的腳步聲,他就知道中書省又有人來了。
但韓維沒有料到來的人竟然會是當今除了王安石和石越之外,在天子麵前最紅的兩個人:鄧綰和曾布。但二人也是神情迥異——鄧綰滿臉得意,誌得意滿;曾布卻是猶猶豫豫,心不在焉。韓維臉上不易覺察的露出一絲冷笑。韓家是名門望族——曾布倒罷了,他哥哥曾鞏頗有名望,而鄧綰卻是個十足的暴發戶、無恥的小人——韓維自是很看不起鄧綰。但表麵上,他卻顯得非常的熱情:“子宣、文約,來我這小小開封府,不知有何貴幹?”
鄧綰嘻笑道:“持國兄,我二人奉聖旨,來協助你一起辦理白水潭的案子。”
曾布卻隻拱了拱手,苦笑一聲。
韓維心中雪亮,他知道二人雖然都是新黨骨幹,但鄧綰急於討好王安石,而曾布卻是與石越私交甚篤,兩麵難做人。他一麵在心中暗暗計議,臉上卻是堆滿笑容,道:“幸甚,幸甚,能得二位相助,在下必能輕鬆不少。”
鄧綰抱抱拳,笑道:“持國兄客氣了,這是皇上關心的案子,做臣子敢不盡心盡力?卻不知人犯可曾提到?”
韓維見他如此急不可待,心裏暗罵,臉上卻笑道:“文約也太著急了,先喝盞茶再談公事不遲。”
鄧綰卻不上他的當,他早就聽說韓維與石越有些交情,此時一聽,便猜到傳聞多半不假,便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道:“這等事卻是耽擱不得,若是走了人犯,我等卻是沒法向皇上交差。”
韓維做出不以為然的模樣,笑道:“文約也太小心了,不過幾個酸秀才,能跑到哪裏去?”
曾布這時也聽出了韓維的心思,意味深長的望了韓維一眼,也笑道:“文約,持國兄說得有理,幾個秀才而已,咱們先喝杯茶,商量一下章程……”
曾布竟然也站在韓維一邊,鄧綰頗覺有些意外。但他雖然行事有些無恥,卻怎麽說也是省元出身,腦子是極聰明的,馬上就猜到曾布多半也與石越有些交情,故此才存心袒護。不過他不但不氣惱,反而更加高興。雖然他與曾布都是新黨,但新黨之間,也是存在競爭的,尤其是呂惠卿丁憂後,王安石便重用曾布,但在新黨內部,曾布卻沒那麽能服眾。這件案子,他早揣測過王安石的心思,既然曾布不識好歹,那他若能一力將這個案子辦漂亮了,他在王安石心中的份量定能更重幾分,甚至有可能得到皇帝的賞識!他現在是台諫官,而前任禦史中丞楊繪得罪王安石被罷,職位出缺,到時候,禦史中丞的位置也不是不可以想像的。若真能拜中丞,那他在新黨中的地位,便足可以壓過曾布一頭了,將來拜相也不是不可以想像了……
不過,鄧綰也不想過於得罪韓維,畢竟對方是潛邸隨龍之臣,韓家勢力又根深蒂固,非比尋常,雖說他並不畏懼,可這樣的人,能不得罪還是不得罪為妙。他眼珠轉了一轉,想出一個主意,笑道:“二位說得也是,隻不過我天生是忙碌跑腿的命,不如子宣和持國兄先商量章程,苦差事便交給我去做,由我點了兵丁,先去抓回人犯,也不必勞動二位……”
韓維和曾布四目相交,都是有些不理解鄧綰為何如此熱衷,莫非是記恨當日石越曾替劉庠說過話麽?但如此這般,卻顯得有些做人不留後路——不說白水潭集天下人望,單單石越,又豈是好惹的嗎?但鄧綰既然將話說到這個份上,二人也隻能無可奈何的跟著他一起點了人馬往白水潭開去——再怎麽說,也是不可能讓他一個人去抓人的,否則這事將來可有些說不清。
鄧綰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一路上不時和韓維、曾布點評白水潭周邊的風光,和韓維、曾布不同,他還是第一次來白水潭,這裏的水泥碎石路、紅磚瓦房,都是他平生第一次見著,不免有不少的驚歎。但韓維對他頗有不滿,便故意不去理他,隻和曾布說話,卻把他晾在一邊。好在鄧綰此人,臉皮頗厚,對此毫不在意,厚顏無恥的沒話找話,和韓維套著近乎。
不多久,便到了山門之前。鄧綰騎在馬上,目光掃過石坊上的對聯,冷笑一聲,頤指氣使的說道:“口氣倒是不小!不過,什麽事事關心,卻有些不通。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虧石越還是治《論語》的,卻如此不識大體!”
韓維聽他大言,不由得冷言相譏:“失敬,失敬。卻不知原來文約也精通《論語》。”
鄧綰矜持道:“精通不敢,但聖人微言大義,在下還是略知一二的。”
韓維見他如此,更是不客氣,嘿嘿哂道:“子曰: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不知何解?文約想必有以教我。”
這話卻有些難聽了,韓維這是引《論語》裏的話罵鄧綰大言不慚。鄧綰臉皮再厚,也有些受不住,他心中大恨,卻不敢在此刻與韓維翻臉,隻是在心中咒誓:“隻要我鄧某人有一日能做到禦史中丞,糾繩百官,必與你韓持國算今日之賬。”麵上卻強自忍耐,竟假裝沒有聽見,嘻笑自若,顧左右而言它。
曾布在一旁聽韓維奚落鄧綰,心裏也委實痛快。但他和鄧綰始終都新黨一派的人,不好表露得太明顯。便忍住笑驅馬上前,說道:“這是皇上親筆手書的院名,我們騎著馬進去不太恭敬,不如下了馬吧。”這也是隱晦的提醒鄧綰,白水潭學院是有來頭的。
韓維和鄧綰連忙答應,下了馬來,九轉十三彎的往白水潭學院走去。這麽一幫人大搖大擺往白水潭走來,桑充國自是早已知道,早早帶了一些師生到明理院前相迎。見眾人走近,桑充國連忙驅前一步,抱拳道:“韓大尹、曾殿講[1]遠來,在下未能遠迎,伏乞恕罪。”他不認識鄧綰,便沒有打招呼。
韓維勉強笑道:“桑公子,本官奉皇命公幹,請《白水潭學刊》李治平等十三名作者及編者隨本官去一趟開封府。這位是知諫院鄧大諫[2],和曾檢正一起協助本官辦理此案。”
桑充國聽說過鄧綰的名聲,心中鄙夷,看了一眼鄧綰,略有些輕慢的拱了拱手,敷衍道:“原來鄧大諫,學生有禮了。”
鄧綰見他如此,臉色微微一沉,心裏暗恨:“區區一介布衣,竟敢如此輕慢本官,本官必讓你知道我的厲害,休以為石越我便不敢得罪。”嘴上冷冷的“哼”了一聲,說道:“桑公子,不必多禮,把這一眾人等都給某請出來吧。若讓衙役進去抓人,弄得雞飛狗跳,於石秘校臉上須不好看。”
桑充國幹笑一聲:“鄧大諫吩咐,敢不照辦。”接過韓維手中的名單,喊道:“段子介,來,去把這些同學給找來。”段子介應聲而至,卻聽鄧綰打著官腔說道:“慢——讓幾個衙役跟著這人一起去,免得你一人忙不過來。”
桑充國心裏暗罵,口裏卻答應道:“鄧大諫所慮甚是。外邊風大,諸公何不先入室喝杯茶?”說完便去看韓維、曾布。
但不待二人開口,鄧綰便已冷言拒絕:“罷了,我們還是在這裏等著吧。”韓維、曾布亦是無奈,隻好隨他一道等待。
等了約摸一盞茶的功夫,段子介就帶著幾個衙役一臉納悶的回來了,隔老遠就說道:“桑教授,這些學生,不知為何,竟一個都不曾在學校。”
“什麽?竟有此事?他們跑哪去了?”桑充國裝作大吃一驚。
“聽說,前天晚上他們就收拾行裝,說要回家探親,昨日就突然都不見了。”段子介與桑充國一唱一和,他演起戲來竟是挺有天賦的。
韓維和曾布聞言,都是悄悄鬆了一口氣,心情放鬆不少。鄧綰卻是臉色一變,他早有所料,事情不會如此順利,當即冷笑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既然如此,桑公子,本官可要得罪了,來人啊,給我搜校。”
一幹衙役連忙哄然答應,卻聽韓維厲聲喝道:“慢!”
鄧綰斜過臉來,幹笑問道:“持國兄,還有什麽吩咐麽?”
韓維卻不理他,冷笑著對那些衙役說道:“白水潭是皇上親口嘉許的學校,聚集的是大宋的讀書種子,多少人都是有功名在身的,哪個家夥要是瞎了狗眼,敢魯莽從事,把學院搞得一塌糊塗,本府定然饒不了他。”
那些衙役頓時全都怔住了。在衙門當差,頭一樣本事就是要會察顏觀色,韓維話中的意思,他們自然是聽得明白,立時又一齊答應了,方去搜校——卻也不過是草草了事,人人生怕被自己搜到了,將來韓大尹給自己穿小鞋。便是如此,也終於把全校的師生都給驚動了,數千學生開始交頭接耳互相詢問起來……
鄧綰聽到韓維的話,便知今日斷然抓不到那些學生了,他耐心等待衙役回報,果然一無所獲。但他卻也不肯善罷幹休,隻是緊盯著桑充國,寒聲說道:“桑公子,既然找不到學生,就辛苦你把學生的檔案交給我吧。”
桑充國搖搖頭,苦笑道:“鄧大諫有所不知,這些學生多是半途插班上學的,學院當時事務太忙,根本沒有時間給他們編檔案。”
鄧綰頓時大怒,喝道:“分明是狡辯,桑充國,你要知道袒護犯人,與犯者同罪!”
桑充國冷笑道:“鄧大諫言重了,無憑無據,還望大諫不要血口噴人,學生卻是擔待不起。”
鄧綰見桑充國竟然敢出言頂撞,真是怒從心邊起,惡向膽邊生,當下厲聲喝道:“來呀,既然學生跑了,把列在名單的編者給抓回去,還有這個桑充國,他是主編,便是主謀,斷然脫不了幹係,給我抓起來!”
韓維與曾布都料不到鄧綰竟然如此蠻幹,完全不怕和石越破臉——須知這樣做,是往死裏得罪了石越。二人心思轉動,竟是一齊默不作聲,隻冷眼看著鄧綰行事。
桑充國卻也十分硬氣,冷笑一聲,淡淡的說道:“要抓要綁,悉聽尊便。”竟是看都不看鄧綰一眼。
但段子介與一幹學生卻如何肯答應?段子介見鄧綰居然敢抓桑充國,刷的拔刀出鞘,厲聲喝道:“鼠輩爾敢!”其他圍觀的學生雖不知道原因,但眼見數句不合,鄧綰就要抓桑充國,盡皆動了義憤,起了敵愾之心,紛紛咒罵,有人就上來要和鄧綰講理。
鄧綰知道今日之事,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把案子辦成鐵案,順勢扳倒了石越,將來定然後患無窮;但他也沒什麽好怕的,石越再得寵,也不是宰相,他隻要辦好了這樁案子,王安石自然會保自己升官,石越什麽的也不在話下。主意打定,咬咬牙,獰笑道:“果真是目無王法,居然敢持刀拒捕,來呀,一起拿下,若敢抵抗,就地格殺。”
韓維和曾布不曾想到居然有學生敢持刀拒捕,二人生怕事情鬧得不可收拾,自己也不好交待,連忙喝道:“快把刀放下,本官自會主持公道。”
桑充國也被段子介嚇了一跳,敢忙瞪眼喝道:“段子介,把刀放下。”
段子介雖知自己是一時衝動,但心裏鬱氣不散,真恨不得一刀砍了鄧綰的腦袋!但桑充國的話,他也不敢不聽,恨恨的把刀摔到地上,卻依然怒目瞪著鄧綰。那些衙役見他把刀放下,便一起衝了過去,把桑充國和段子介綁了起來。
鄧綰臉色越發猙獰,又說道:“明理卷的編者還有不少,都給抓起來,一個也別放過。”
程頤等人聽到風聲過來,正好聽到鄧綰這句話,程頤快步走到鄧綰麵前,冷笑道:“那些文章都是我編審,不關旁人之事。程某在此,足下不必費心去找。”程頤當時不過一介布衣,鄧綰自是不認得他,見他送上門來,獰笑一聲,道:“好,識時務就好。綁了!”
孫覺見鄧綰如此猖狂,氣得渾身發抖,也走上前來,冷笑道:“鄧文約好大的官威!這件事孫某人也有份,勞動大諫一並綁起來。”
孫覺是當時治《春秋》第一大家,多年在朝為官,門生弟子,遍布朝野,非同小可,鄧綰再孤陋寡聞也聽說過他的大名,但此時勢成騎虎,也顧不得太多,隻拱拱手,道:“莘老,得罪了!給孫公一匹馬,也請回開封府。”
程顥、邵雍等人正要出來一起赴難,二人忽覺有人在拉自己袖子,回頭一看,卻是潘照臨。潘照臨低聲說道:“石公子在胄案聽到消息,馬上就過來。我先來通知幾位先生,千萬不要衝動,有石公子在,桑公子他們不會有事的。白水潭現在正要幾位先生主持大局,如果全去了,群龍無首,後果不堪。”二人都是深識大體的人,心中頓時一凜,便悄悄收回伸出的腳來,靜觀其變。
韓維和曾布見鄧綰竟然連孫覺也敢抓,真是喪心病狂了一般。再看白水潭的學生,已是越聚越多,群情激憤,再這樣下去,眼見就要激起大變,連忙驅前幾步,哼了一聲,道:“鄧大諫,抓夠了吧?抓夠了咱們可以打道回府了。”語氣已經很不客氣。
韓維畢竟是主審官,鄧綰也不好駁他的麵子,心有不甘的說道:“那便依韓大尹。跑掉的十三名書生,終究要落到桑充國頭上找出來的。先回府!”
然而要走卻沒有那麽容易了。
桑充國一向替石越主持校務,同時兼任明理、格物兩院的教授,講授“石學”,他年紀與學生相當,學問上也不過是石越的喉舌,但是為人豪爽重義,處事公正,體貼人心,不僅深得學生愛戴,連眾教授也喜歡他,在白水潭的威望斷不在石越之下;程頤、孫覺是有名的學問宗師,更得學生敬重,兼之門生眾多,這時三人被鄧綰抓走,在白水潭學院是捅了馬蜂窩!數千名學生互相傳遞消息,蜂擁而至——素有打架傳統的明理院學生,還拿了簡便的武器如炊餅、彈弓之類——將明理院到校門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連白水潭的鄉民,也聞訊趕來,鄉民樸實,桑充國平日對他們非常和氣,他們生活的改善,也是因為石越和桑充國,老百姓最是知恩圖報,這時候桑充國被人“冤枉”——在他們看來,這是肯定的——哪有不來幫忙的道理?
數千人大聲叫喊、質問:“為什麽要抓桑教授?”“放了桑公子!”“不許冤枉好人……”“憑什麽抓孫教授和程教授?”還有人則大聲怒罵:“鄧文約你個卑鄙無恥的小人,快點放了桑公子。”一時間喧囂震天。
鄧綰幾曾見過這樣的陣勢?心中已是先慌了,又氣又怕,色厲內荏的大喊:“反了,反了。還有沒有王法了?”連韓維和曾布也沒想到會有這種情景,但說要就此放了桑充國等人,官府的臉麵卻又下不來——除非鄧綰要放,否則二人絕不會開這個口,要不然,回去被鄧綰參上一本,二人都要吃不了兜著走。韓維心裏暗罵:“你鄧文約惹出來的事你自己收場,我就等著回家寫彈章彈劾你了。”曾布也是一臉木然,心道:“反正矛頭又不是對著我,你鄧文約剛才多威風?現在且看你繼續威風!”
但鄧綰能被王安石賞識,亦非無能之輩。他知道韓維和曾布都在等著看自己笑話,便驅馬走到桑充國麵前,厲聲道:“桑充國,你是想指使這些學生謀反麽?”
桑充國冷冷的看了鄧綰一眼,突然笑道:“本來隻聽說鄧大諫喜歡當好官,無恥少廉,沒想到血口噴人也是一把好手。”
鄧綰悖然作色,心中恨極,但此時卻不願意把矛盾激化到無法挽回的地步,也隻有強忍怒火,道:“桑充國,白水潭學生聚眾襲擊朝廷命官,不是想造反是想做什麽?你現在將他們給彈壓住便罷,否則休怪本官無情!到時候你們桑家滿門,都難逃一死。”
他說的也不全是恐嚇之語,如果雙方發生流血衝突,那麽白水潭學生造反的罪名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的,隻不過他鄧綰處置失當,激起民變,就算不死,也跑不了罷官流放的命運。當然,如果事情真到了最壞的狀況,估計他也等不到罷官流放的那一天,十之八九就會當場命喪白水潭,他鄧綰大好前程,自是不願意在這裏掛了賬。
桑充國也不願意因為自己,把這些大宋的未來菁英推向萬劫不複的地步。當下冷笑道:“鄧大諫,你讓我這個樣子去說服學生,隻怕適得其反。”
鄧綰把手一揮,道:“給他鬆綁!”
幾個衙役上來給桑充國鬆了綁,桑充國輕蔑的看了鄧綰一眼,走到學生麵前,高聲說道:“當今聖天子在上,幾個奸小陷害不了我們。大家全部回去!照常上課。這樣圍成一堆,成何體統?”
但是學生們卻都不願意動,有一個學生吼道:“不放桑教授,我們不回去!”
桑充國循聲望去,怒聲喝道:“袁景文,你好大的膽子,你想造反不成?白水潭還有沒有校規了?連師長的話也敢不聽?大家全部給我回去,你們想要天下人說白水潭是一群無法無天的烏合之眾嗎?”
那個叫袁景文的學生立即噤聲,眾人見桑充國發怒,也沒有人敢再出聲,但也沒有人肯挪動一下腳步。桑充國知道這些學生大都是十七八歲到二十多歲的年紀,正是熱血重義之時,一時難以勸散,便轉身對鄧綰說道:“鄧大諫,我們走吧,你押著我走在前麵,沒有人敢阻攔的。”
鄧綰冷笑道:“但願如此,走!”
當下鄧綰押著桑充國緩緩離開白水潭。桑充國所到之處,那些學生果然也不敢阻擋,勉強讓開一條路來,但是隊伍後麵,卻有數千人緊緊跟著不放。韓維感慨的和曾布對望一眼,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在這裏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心裏更是恨上了鄧綰。待隊伍走到白水潭山門的時候,幾個感情脆弱一點的學生忍不住痛聲大哭,悲憤的情緒突然爆發,許多人頓時一齊縱聲大哭,一麵指著鄧綰破口大罵。
桑充國心中抑憤難當,停下腳步,向學生們高聲說道:“男兒可流血,不可流淚。當年東漢太學生為奸人所害,或殺或逐,你們聽說誰哭過嗎?範滂之事,是榮非辱,大家不可丟我們白水潭學院的臉。”
有幾個學生聽到程頤和桑充國的訓斥,便止住了淚,哽咽著高聲說道:“諸位,兩位先生說得對,大家都不要哭。難道大宋會沒有王法嗎?有什麽好哭的?”眾人這才慢慢止住哭聲。
桑充國走出一步,對程顥說道:“程先生,子明和存中都不在,白水潭就請先生主持。”頓了一頓,又提高聲音說道:“今日凡我白水潭學生敢踏出山門一步,就請程先生將其開除,以後永遠也不得進白水潭學院之山門。”
程顥擠出一絲笑答,高聲說道:“長卿放心便是!你此去開封府,可比東漢範滂。從今日起長卿名動天下,可惜我竟沒有資格去坐開封府的大牢。”
6
鄧綰等人押著桑充國等人回到開封府之時,遠遠便看見開封府府衙之外,一騎紫衣白馬在那裏徘徊,馬蹄微揚,不時發出不耐煩的叫聲。韓維與曾布遠遠望見身影,便知道是石越到了,頓時滿臉尷尬,鄧綰臉色也立時鐵青。
石越見眾人走近,看見被綁的四人,見桑充國與段子介也被綁了,微微一怔,臉色一沉,舉起手來,厲聲說道:“韓大尹、曾檢正、鄧大諫,久違了。”
韓維與曾布見他如此稱呼,更加尷尬;鄧綰卻微微抬手,幹笑道:“石秘校,久違了。”
石越陰沉著臉,狠狠的盯著鄧綰,臉色有些猙獰,他怒極反笑,道:“鄧大諫,好手段!”
鄧綰微微一驚,卻假意不解,笑道:“石秘校的話,在下卻是聽不懂。”
石越冷笑一聲,道:“不知道我兄弟桑充國犯了什麽罪?我這個學生段子介又犯了哪一條?程先生和孫先生又幹礙了什麽王法?大諫要把他們抓到開封府來?”
“兄弟?”鄧綰奇道:“我聽說石秘校身世離奇,怎生又有一個兄弟?”語帶譏諷。
“這等情誼,你原也不懂。”石越重重哼了一聲。
鄧綰滿臉委屈,辭色卻不肯相讓半分:“石秘校,本官也是奉旨辦事。白水潭學院跑了十三名要犯,下官懷疑桑充國便是主謀。段子介持兵器拒捕,辱罵朝廷命官,也不是輕罪。石秘校體諒則個。”
石越本不知道白水潭發生了什麽,他陰著臉看了鄧綰半晌,忽然哈哈大笑。
鄧綰正有些莫名其妙,還以為石越瘋症了,卻聽石越說道:“鄧大諫,你一定搞錯了!這白水潭的山長是我石某人,不是他桑充國。要抓主謀,我石某人便在此處,怎麽不來抓我?”
石越倒不料鄧綰有好口才,他知道再糾纏下去於事無補,便冷冷說道:“鄧大諫,看來下官和你平日是少了親近。下官祝你官運亨通,早至公侯。你我同殿為臣,定有再會之日。告辭了!”這番話說得怨毒甚深,竟讓人平白打了個寒戰。
韓維和曾布見石越說完之後,拍馬便走,再無多一句話,心中都知道鄧綰這次是把石越往死裏給得罪了,二人不知為何,竟不約而同憐憫的看了鄧綰一眼。
7
離開開封府後,石越心事重重的趕回白水潭。滿腔的雄心壯誌,一瞬間已消逝得無影無蹤。一路之上,石越竟然有了一種惶惑,自己輕薄的想要改變曆史的進程,許多人的命運也的確因為自己的決定而改變,但是,這種改變是好是壞,難道真的是自己能判斷出來的嗎?那些跟隨自己的人,因此又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石越突然發現,自己肩膀上要承載的東西太多,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承載得起!
剛到學院門口,幾個白水潭的鄉民一看到他,便圍了上來,跪倒在地,懇求道:“石秘校,桑公子可是個好人,你一定要救他呀。”
“我會的。你們放心吧。”石越無力的承諾著。一麵卻是逃也似的離開他們,進了白水潭學院。學院裏的道路、草坪上靜悄悄的,竟是一個人都沒有。石越隻覺得頭一暈,幾乎要跌下馬來,心中無論如何也不敢去想那個答案:“不會是樹倒猢猻散了吧?”
勉強挺直了身子,驅馬到了明理院前麵,平素熙熙攘攘的明理院,此時竟隻是孤零零站了潘照臨一個人。“完了!”石越在心裏歎息了一聲,閉上了眼睛。
“公子,學生們都聚集在講演堂……”潘照臨輕聲說道。
石越霍地睜開眼睛,仿佛一個走到懸崖邊上的人,突然看到了無限希望。“還沒有完!還沒有完!”石越的精神在一瞬間振作起來,朗聲說道:“走,我們去看看。”
潘照臨見石越處亂不驚,心中亦是一寬,自覺所托得人。他一麵向石越說明事情經過,一邊陪著他走向講演堂。
講演堂本是一座規模宏大的建築,二人到時,這裏已經聚集了白水潭的全部學生。讓石越欣慰的是,在這最艱難的時候,幾乎所有的教授都沒有離開白水潭,連沈括也聞訊趕來,與程顥、邵雍等人一起,約束著情緒激動的學生。“我不會辜負你們的!這裏是承載思想的源頭,無論如何,我一定會保護白水潭不受傷害!”石越輕較雙唇,暗暗發誓。
“張淳兄,我當與你同往。”
“張淳,我也與你一起去!”
……
台下呼應者不絕於耳。
又有一個人跳到台上,厲聲說道:“張淳之說,雖然重義輕生,但今世不比東漢,皇上聖明,非昏庸之君可比。我袁景文,願去登聞鼓院擊鼓上書,為桑教授擊鼓鳴冤!哪位同學願與我聯署同往?”
“袁景文說得有理,我等願往。”
“不錯,我便不信這世界上有人能一手遮天。”
……
還有一些穩重的學生則聚集在一起,商議道:“師有事,弟子服其勞。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現在師長有難,我們應當上書闕下,請把師長的罪過讓我們來替代,請皇上成全我們的孝心。這才是正理。至於是非黑白,上有聖明天子,下有石山長,我們不可以貿然行事,陷桑教授諸師長於不忠不義之中。”
“不錯,這才是正理。”
“我們一起去起草吧。”
……
也有一少部分人則靜悄悄的默不作聲,這些人有些生性懦弱,有些則是對沈括、程顥等人十分信賴,隻盼著石越回來主持大局……
石越與潘照臨在一個角落上默默的聽著各種議論,見袁景文糾集了一幫人走下台來,準備去登聞鼓院擊鼓上書,石越這才現身,向講演台走去。眾人見到石越,立時高聲喊道:“石山長回來了,石山長回來了。”沈括和程顥等人見到石越,也是長長籲了口氣。
石越默默走到袁景文等人麵前,停下腳步,沉聲問道:“你們準備去哪裏?”
袁景文是格物院的學生,實是石越的信徒,見石越相問,連忙答道:“學生準備去登聞鼓院上書,為桑教授鳴冤。”一麵說一麵注視石越,眼神中滿含期待。
“桑教授不過是被開封府抓去,尚未審判定案,有何冤可訴?”石越冷冷的問道。
這一盆涼水澆下來,袁景文等人頓時訥訥不言。好一會,袁景文才鼓起勇氣說道:“鄧綰那種小人,定會構諂成罪。我們去登聞鼓院,也好讓天下人知道清議如何。”
“是清議還是朋黨?”石越厲聲喝道,“你們還要授人以口實嗎?我們白水潭的學生去上書,正好給奸人機會汙陷。”
石越環視眾人,苦笑道:“小人若要構陷你,要的隻是一個口實,他管你君子有沒有朋?”頓了頓,目光轉向張淳,說道:“張淳,你有什麽想法?”
張淳上前一步,昂然說道:“回山長,學生想去開封府投案。”
“效法皇甫規?”
“正是,學生願與諸師長、同窗同罪。”
“同罪,諸師長和同學有何罪可言?”
“正因為他們無罪而受罪責,學生才想投案領罪。讀書人因為議論時政與經義而得罪權勢奸黨,乃是最大的榮耀。學生要去宣德門前叩闕,上書朝廷,朝廷若認為我師長同窗無罪,便當釋放;若認為他們有罪,那麽學生願意與之同罪。”張淳也是明理院出名的硬骨頭,這時說來,更是辭氣慷慨。
石越心裏雖然十分欣賞張淳的血性,但是站在他的立場,卻必須阻攔。他高聲問道:“你這是學東漢人之風骨吧?”
“正是。”
“那麽東漢黨錮之禍,如你這樣做之後,被關押的人有沒有放出來?”石越忽然質問道。
“這……”
“因為黨錮之禍,東漢終於元氣大傷,終至於亡國。這種逞一時之意氣的作法,為什麽還要學?你們這樣做,隻能給小人以借口,在皇上麵前構陷我們是朋黨,最終損害的,是大宋的元氣。”
“……”
“桑教授說過,今天敢踏出白水潭山門一步的學生,以後就永遠也不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了。你們若真是桑教授的好學生好弟子,就回去正常上課。這件事情,你們放心,我自然會有應對之策的。”石越又是訓斥,又是勸解,努力彈壓著白水潭的學生。
8
鄧綰用盡心機,想要桑充國招出那十三個學生的下落,並且承認那些文章是有意攻擊王安石的。他從文章中尋找蛛絲馬跡,斷章取義,橫加指責;但是桑充國和程頤、孫覺的學問辯才,都不在鄧綰之下,反倒常常把鄧綰駁得啞口無言。韓維與曾布審問時異常消極,對三人禮數周詳,還在公堂上給孫覺安排了座位,開封府的大堂竟成了白水潭的辯論堂。鄧綰幾度想對桑充國用刑,也都被二人攔住,氣得鄧綰幾乎忍不住要發作。
而在公堂之外,則有雪片般的奏章遞進了中書、大內。孫覺、程顥的親友門生,白水潭學生的親朋好友,保守派諸君子,紛紛上書保奏三人;而新黨的官員也不甘示弱,不斷上疏要求從嚴處置。政事堂內,馮京和王安石各執一辭,趙頊一時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幹脆將所有關於此事的奏章全部留中。
石越在短短三天之內,連續寫了十二封奏折從通進銀台司遞進大內,卻沒有一點回音。
“桑充國與臣有兄弟之義,今其無罪入獄,臣實惶懼。臣乞陛下念惜君臣之情,釋桑充國之獄,臣當奉還所有封賜,從此不敢再言時政,退歸田裏,老此一生。若必要加罪,白水潭之事,皆由臣起,臣當一身當之,亦與桑充國無幹……”石越又讀了一遍剛寫的奏折,小心封好。一麵走出書房,一麵招呼道:“侍劍,備馬。”
“不必了。”石越的眼睛裏全是血絲,這幾天他根本無法入睡,他不曾想鄧綰竟然存心要辦成大獄,結果將桑充國也牽連入獄。“要是當時自己在場就好了。”石越常常會冒出這樣的念頭,如果他本人在場,鄧綰斷不敢抓桑充國。
騎到馬上,石越就想起自己去桑府時的情形。桑夫人當場暈倒,梓兒含著淚水求自己救桑充國……在這個世界,桑家老老小小都把自己當成親人看待,此時卻是自己間接害得桑充國入獄。他親口答應桑俞楚說:“我絕不會讓長卿有事的。”但是自己的承諾,究竟能不能兌現呢?石越現在最害怕的,就是每天去桑家麵對桑氏夫婦和梓兒那充滿期盼的眼神,看到那眼神黯淡下去,他心裏就會有一種犯罪的感覺……
這兩天連皇帝也躲著自己,李向安悄悄傳話,說皇帝這幾天心神不寧,連王安石都不願意接見,退了朝就急急忙忙回宮中。石越從這些線索中,揣度著趙頊的心思,心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事情應當還是有可為吧?”
這麽一路胡思亂想,到了東華門,石越遞了牌子,便走到一棵槐樹下等候宣召。過了一會,一個身穿常服的年輕人在門前下了馬,徑直往宮中走去。石越見此人氣度高貴,心中便覺奇怪:大宋的年輕官員中,除了自己和王雱,應當再沒有第三個人可以隨便出入禁中,此人身材不似王雱,看他的身份,竟是比自己還要高一些……不過此時,石越卻也沒有太多的心思去猜測此人的身份了。
又過了好一會,石越漸漸失望,以為趙頊又不肯見自己,正覺心煩意亂,卻見李向安屁顛屁顛跑了過來,笑道:“石秘校,皇上召見。”
石越當真是喜出望外,連忙向李向安謝道:“老李,這次多虧你了。”
李向安連連搖手,笑道:“小的可不敢居功。這次卻是多虧了昌王千歲。”
“昌王?”石越奇道。他知道昌王趙顥,與趙頊一母所生,平日最愛讀書,趙頊隻要看到新奇的圖書和物品,必定馬上告訴趙顥。在諸王之中,最為得寵。但是趙顥從不結交外官,為人謹慎,自己從來沒有見過他,他怎麽會給自己講好話呢?
“是啊,就是昌王千歲他老人家。”李向安一邊走一邊白乎道:“王安國從西京國子監回來,帶了幾本書獻給皇上,皇上便召昌王來看。昌王剛一進門,就對皇上說:‘剛才看到有個佩金魚袋的年輕人在外麵,想是聞名天下的石越,皇兄怎的不見他?’又在皇上麵前說了不少好話,皇上這才答應召見。”
石越這才知道剛才進去的就是昌王趙顥,想到二人素不相識,昌王居然幫自己說話,心裏頗為感動,一麵又向李向安說道:“老李,難為你告訴我這麽多。”
好不容易終於見到趙頊,石越“撲通”一聲就跪下了,他叩了個頭,哽咽道:“陛下……”
趙頊見他這樣子,心中頓覺幾分不忍,親自把石越扶了起來,笑道:“石卿,先不要說他事,朕給你介紹,這位是禦弟昌王,這是王丞相的弟弟王安國,和你一樣,是賜進士及第的。”
石越再大的委屈,也隻能先忍了,向昌王趙顥和王安國見禮。趙顥笑道:“石九變之名,聞名久矣,大宋青年才俊,唯君而已。”
趙頊笑道:“皇弟有所不知,王丞相之子王雱雖然較石卿尚有不如,但也是難得的才士。”
趙顥笑笑,王雱之名,他自然是知道,但他也不敢爭辯,隻欠身賀道:“臣弟要恭喜皇兄,這是我大宋之福。”
王安國卻正色說道:“陛下,我那個侄兒,較之石秘校,隻怕不及萬一。”眾人都吃了一驚,想不到王安國會幫外人說話,就算自謙,也不至於如此貶低自己的侄子。王安國又說道:“我那個侄子,人雖聰明,但眼高於頂,無容人之量,氣度狹小,若是做個諫官禦史,或是人盡其材。而石秘校胸襟氣度,學識才華,有宰相之具。二人不可同日而語。”
趙頊意味深長的看了王安國一眼,不置可否,隨口換個話題笑道:“王卿此來,路上有何見聞?”
王安國忽然肅容頓首說道:“臣此來,知大宋有亡國之危。”
趙頊臉色頓時有些僵硬,正容問道:“卿何出此言?”
“以史知之。”
“哦?”
“東漢桓靈之事,黨錮之禍,複見於今日,不是亡國之兆又是什麽?”
趙頊頓時沉下臉來,問道:“何謂黨錮之禍?朕豈東漢昏庸之主?”
“臣觀鄧綰治獄,故知有此。白水潭十三子議政,縱有不妥,亦非大罪,訓誡足矣。現在鄧綰竟然逮捕桑充國、程頤、孫覺及舉人段子介入獄,臣不知四人有何罪?程頤、孫覺門人學生數百,聚集在開封府衙之外,乞以身代。這不是東漢末年之事嗎?臣聽說白水潭學生本來也想叩闕,卻受阻於石秘校……”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若有所思的看了石越一眼,方繼續說道:“本朝太祖太宗皇帝以來,從來未有因為議政而加罪於大臣之事,學校的學生,實是未來之大臣,他們議論時政,可以培養他們以天下為己任的懷抱,如今竟然橫加罪責,想借此塞天下人之口,臣以為這種事情,正是東漢亡國之始。”
趙頊心裏也覺得王安國說得有理,但是他也騎虎難下,便說道:“卿說得雖然不錯,但是沒有定案,現在下結論,似乎早了一點。”其實趙頊本人無可無不可,他本想給王安石一個交待,不想鄧綰一味蠻幹,結果卻沒有辦法給石越一個交待了。如果沒有定案就虎頭蛇尾收場,不說王安石肯不肯答應,就是讓天下人笑話,也太不成體統。他一心想要變法圖強,而變法若要成功,朝廷的威信至關重要。
石越也說道:“臣身處嫌疑,本不合多說什麽,臣隻求皇上許臣致仕。”
趙顥是外藩,皇帝不問,對於朝政他就不能發表意見,此時聽石越想“退休”,未免感到有點不倫不類,不禁望了皇帝一眼。
趙頊擺擺手,說道:“王卿所說的,照準。石卿說什麽致仕,自然不許。卿能阻止白水潭學生叩闕,頗識大體。現在是大有為之時,朕還要卿輔佐朕成為一代明君,豈可因為一點小事就棄官而去?先辦好胄案虞部的差使。”
石越哽咽道:“兄弟骨肉下獄,臣方寸已亂,如何能夠視事?”
王安國聞言,溫聲勸道:“石秘校所言差矣,大丈夫處事,當公私分明。若以私心而壞國事,亦非人臣之道。”他這話半為勸石越,半為向皇帝表明心跡。他和王安兄兄弟之情甚厚,但是和王安石政見不合,以至遠避洛陽,縱情聲色,不肯和新黨同流合汙。
趙顥若有所思的看了石、王二人一眼,默默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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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越終於看到事情有向良性發展可能,從宮中出來後,連忙直接去桑府報訊,他實在太想給桑夫人和梓兒一個好消息了。
桑夫人聽石越把事情說完,她是婦道人家,卻聽不太明白弦外之音,心中依然疑惑,問道:“限期定案是什麽意思?如果長卿定了罪怎麽辦呀?”桑梓兒顯然也不明白其中的玄機,瞪大眼睛望著石越。
石越微笑道:“皇上下令釋放孫覺,連孫覺都已不問,長卿更談不上有什麽罪責可言了。況且韓維不會胡亂定案,長卿定會獲釋的。”
桑夫人還是有點擔心,雙手合什默禱,歎道:“要是包公還在開封府就好了,有包公在,我們也不用擔心長卿會被冤枉。”其時包拯死去不過十餘年,百姓對包拯都非常的懷念。連夷人歸附,皇帝賜姓,夷人都希望皇帝能賜他們姓包。
桑俞楚強笑道:“夫人又瞎說什麽,子明都說沒事了,肯定就不用擔心了,我們就安心等著長卿回來。”
桑夫人啐了桑俞楚一口,埋怨道:“你兒子入獄,你一點都不擔心,沒見過這樣做爹的。我就這麽一個兒子,他一天不回家,我一天不能放心。明天我要去大相國寺去求佛祖保佑,梓兒,你明天陪娘一起去。”
石越知道宗教有助於人們心情得到平靜,便笑道:“伯母說得不錯,明天妹子就陪伯母去大相國寺一趟。我還要去一趟馮參政府和王參政[3]府,韓維那裏我要避嫌,不能親去,還要托二位相公幫我說幾句話。”說罷便告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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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相國寺號稱“皇家寺”,皇家祈福,進士題名,多在此舉行。這裏又是開封最繁華的商業區所在,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桑梓兒陪著桑夫人在大相國寺外下了馬車,三步一叩頭的向天王殿慢慢走去。五間三門,飛簷挑角,黃瓦蓋頂的天王殿,供奉的是釋迦摩尼二億四千年後的接班人,號稱“未來佛”的彌勒佛,另有四大天王侍立其間。
桑梓兒並不信佛,比起要二億四千年後方能降生於人間的彌勒佛,她更願意相信石越能幫她哥哥早日脫離牢獄之災。但是在這天王殿裏麵,偷眼看著那位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端坐於蓮花座上的彌勒佛,她心裏亦不敢存半絲不敬之意。恭恭敬敬的上了一炷香,閉上眼睛在心裏默禱:“佛祖保偌我哥哥早日平安無事……”
禱告完畢,忽聽到旁邊有一個女子在低聲祈福,斷斷續續聽到一些“……石公子……平安無事”之類。她畢竟隻是個十幾歲的女孩兒,便忍不住向聲音那邊望去,卻是一個容貌秀麗的女子,微閉雙目,在那裏低聲祈福,旁邊還跪著一個丫環。
這個女子就是楚雲兒,雖然曾經到過桑家,但是桑梓兒和桑夫人卻並不相識。楚雲兒禱告畢了,睜開眼來,卻發現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在偷偷看自己,不禁莞爾一笑。桑梓兒被人發覺,臉立時羞紅,也微微報以一笑。
兩個女孩兒正用微笑打招呼,忽聽到外麵一陣忙亂,兩人都有點好奇的心性,便向彌勒佛告了退,出了殿來,原來卻是有人去大雄寶殿進香,顯然是權門勢家,驚得大相國寺的和尚傾巢出動,故此驚惹了外麵的香客。
桑梓兒見識有限,不過是想瞧個熱鬧,偷眼瞧楚雲兒之時,卻發現楚雲兒眉頭微蹙,她忍不住問道:“這位姐姐,這些進香的是什麽人呀?”
楚雲兒見她相問,連忙展顏笑道:“不敢當姐姐二字——這是王相公的家眷。”
桑梓兒聽到“王相公”三個字,便有點上心,問道:“是王介甫相公麽?”
桑梓兒因為哥哥下獄和王安石有扯不清的關係,聽到是王安石的家眷,心裏不樂,便見形色,勉強笑道:“姐姐認識的人真多。”
楚雲兒微微一笑,道:“我哪裏有福能認識王丞相,不過剛才王丞相家的兩位公子過去,我略有點眼熟,所以才知道。”
旁邊有幾個進香的女子聽楚雲兒說起王家公子,已是嘰嘰喳喳說起來:“聽說王家二位衙內,可都是世間少有的才俊。”
“是啊,我聽說王家大公子在聖上麵前,也是說得上話的。”
“王家大公子便是好,又能如何,人家早就娶了龐家小娘子,才子佳人……”
一個女子瞅了桑梓兒與楚雲兒一眼,掩嘴笑道:“兩位姑娘都是天生麗質,哎,可惜呀……”
桑梓兒終究是小孩子,聽人家說可惜,便忍不住問道:“可惜什麽?”
一句話惹得那些女子笑成一團,有人便答道:“可惜不能嫁進王家呀。”頓時把桑梓兒羞得滿臉通紅,一時間惱羞成怒,忍不住冷笑道:“你們這些人沒見過什麽世麵,王家又算得了什麽?我便是嫁人,也斷不會嫁進什麽王丞相家。”
有人見她天真可愛,不通世故,更覺得有趣,取笑道:“王丞相家的公子還不行,看來姑娘是想入宮侍侯皇上吧?”
楚雲兒見桑梓兒小臉臊得通紅,心中竟然升一種想要保護她的感情,她啐了那些人一口,冷笑道:“你們自己削尖了腦袋想嫁進丞相府,卻來取笑這位小妹妹。真是好沒由來。須知這世上的人物,未必便隻有王家的兩位公子。”
“小娘子別說大話,若王家公子你都看不上,還有哪位能比得上呢?家世人品相貌事業,王家公子哪一樣不是上上之選?”
楚雲兒冷笑一聲,不再理會。她的丫環卻無所顧忌,叉著腰嘲笑道:“真是井底之蛙,白水潭山長,皇上親賜進士及第的石秘校如何?比不上嗎?便是白水潭學院的桑公子,也未必比不上王家公子。”
桑梓兒聽到一怔,見這丫環如此看重石越和桑充國,忍不住對楚雲兒主仆更平添了幾分好感。
但這丫環說話太衝,一句“井底之蛙”,未免把人給得罪了。有人便冷笑道:“小姑娘,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石秘校是皇上麵前的紅人,諒你也高攀不上。桑公子雖然不錯,此刻卻在開封府的大牢中,你此刻若來個美人救英雄,劫獄私奔,倒也是說書人的一段佳話,隻是要說桑公子和王家公子比,未免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白水潭的事情,在開封府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桑梓兒聽她們說到自己哥哥,關心則亂,急道:“桑公子肯定會出獄的。”
“這位姑娘,看你急成這樣子。其實桑公子能不能出獄,還不在王丞相一句話嗎?”
楚雲兒心裏一驚,連忙過去拉了桑梓兒的手往殿裏走去,一麵安慰道:“妹妹,別聽她們胡說八道,這些三姑六婆知道個什麽……”
11
雖然桑梓兒對石越抱有極大的信心,而石越亦確有樂觀的理由,但是事情卻並非總能盡如人意。
韓維接到皇帝限期結案的手詔之後,和曾布麵麵相覷。幾次過堂,孫覺、桑充國談笑自若,程頤辭色俱厲,現在唯一能定案的,隻有段子介阻差辦公。鄧綰卻依然大言不慚:“二公何必擔心,若讓鄧某用刑,還怕桑充國不招?數日之間,便能有結果。”
韓維冷笑道:“屈打成招,那是冤獄,不是定讞。”
曾布也說道:“桑充國一介書生,若抵訊不過,死於堂上,我們三人都脫不了幹係,當務之急,是搜捕那十三名學生。”
鄧綰隻不住冷笑:“桑充國什麽也不招,天下之大,怎麽去搜捕那些人?”
爭論不休之下,結果三人幹脆各自上表。
韓維上的結論是:
“孫覺、程頤為《白水潭學刊》編審,其縱容之情屬實。然臣以為書生議政,並非有罪,宰相當寬弘以待,以免阻塞言路。桑充國實不預此事,此鄧綰無事生非,當無罪釋放。段子介阻差辦公,杖責二十。臣另有表彈劾鄧綰……”
曾布則上表稱:
“孫覺、程頤縱容之情自是屬實,難逃其罪。桑充國實不預此事。段子介阻差辦公,當杖責釋放。”
鄧綰又自有不同:
“查白水潭之案,桑充國實為主謀。其素代石越主持校務,凡諸事未經其手,焉得施行?然臣沮於韓維、曾布,多有掣肘,遂不得定其罪實。孫覺、程頤二人,或有官命在身,或當世之所謂大儒者,卻肆意縱容門生,詆議朝政,攻擊大臣,下獄之日,又陰使門生故吏喧嘩於市井當中,其心實不可測。若不嚴懲,難戒來者。段子介一舉子,腰懷白刃,公然脅迫朝廷命官,目中無全王法,名為聖學弟子,實則亡命之徒,或桑充國所陰蓄之死士乎?臣以為當革去功名,禁其再入科考,其中內情,更須窮治。又十三主犯逃逸不知所蹤,當行文各路通緝。石越管教失當,白水潭所致,竟皆為亡命無法之輩,平日已於酒樓拳腳相向,一朝有事,或逃逸王法,或持刃抗命,臣實憂之。奏請整頓白水潭學院,勿使魚龍混雜,後患無窮。臣另有表彈劾石越無禮法、治邪說等十事,彈劾韓維與石越為朋黨沮喪斷案等七事……”
三人表章同時奏上,立時引來軒然大波。
趙頊本來想從輕處置這件案子,快快結束。不料三個法官意見各有不同,甚至於互相攻訐!而段子介竟然以白刃拒捕,也讓他覺得不可理喻。偏偏三個宰執大臣的意見,也是完全相反。
馮京不敢和王安石正麵交鋒,就攻擊鄧綰心術不正,判案不公。以為白水潭學院縱有輕狂之士,亦與石越無關,與白水潭學院無關,因為沒有人可以保證幾千人裏沒有一兩個輕狂之人。
王珪誰也不想得罪,幹脆稱病,躲得遠遠的。
皇帝的心意一日三變,一方麵覺得王安國等人說得對,讀書人議論時政,並非壞事,甚至是好事;一方麵又覺得王安石說得有理,讓這些人胡說八道,對變法所需要的威信,是個極大的打擊,自己猶其需要保護這些堅持變法的臣子。對於白水潭學院,一麵他又偏向石越,以為石越所學,實在談不上什麽邪說,白水潭學院自有可取之處;另一方麵,他又不能接受石越的百家爭鳴政策,更不能接受段子介拿著彎刀拒捕這樣的事情。
趙頊的心意如此搖擺不定,臣子借機互相攻訐,那就在所難免了。更何況,朝廷的大臣,本來就因為政見不同而麵和心不和。
韓維和石越受到鄧綰的彈劾之後,不得不暫時避讓,等待皇帝做最後的裁決,因為鄧綰是諫官,他是有此特權的。韓維本不願意管這宗差使,正好得償所願,隻是心中恨極鄧綰,連續上表彈劾鄧綰,直罵鄧綰人品不堪,是王安石的奴才。
然而鄧綰步步緊逼,王安石又似乎想要插手白水潭,石越卻已經沒有絲毫退路了。
本來他希望這件事能夠不了了之,和王安石有一個妥協。但是白水潭學院是石越心血所係,可以說是他辛苦經營,好不容易才有今天這般成績的老巢,是他心中影響曆史轉輪的能量之源。任何人想要“整頓”白水潭,都是石越無法容忍的。潘照臨雖然不知道石越心中所想,但是他的看法也與石越一樣:白水潭學院是石越名望所係,將來從這個學校走出來的,毫無疑問都是石越係的菁英,從長遠的眼光來看,石越的政治根基,必然以白水潭為主。如今王安石想要插手白水潭,無論是對石越的現在還是未來,都構成了嚴重的威脅。
在石越對皇帝的影響力減到相當微弱的境況下,石府紙窗紅燭之下,一個陰謀開始發酵。
12
不久後,開封府的酒樓裏。
“你知道嗎?皇上本來有意釋放孫覺的,結果被鄧綰進讒言而阻止了。”
“早聽說了,韓大尹和石秘校,聽說都官位不保呢……”
“你們都不知道吧?王相公要整頓白水潭學院了。凡是和新法不合的,全部要趕出白水潭學院。”
“你們知道什麽呀?其實這件事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石秘校獻青苗法改良,斷了一些人的財路,他們在王相公麵前構陷,所以石秘校和白水潭才倒黴的。”
“誰說不是呢,這次寫的文章,就有說免役法不好的。”
“哎,桑公子挺好的一個人,就這麽被關著,出不來了。”
“是啊,段子介還要被革了功名呢。”
“石秘校連胄案虞部的差使都不管了,稱病在家,看樣子真是出事了。”
“這還假得了嗎?先是國子監,再是白水潭。聽說丞相府已經在商議,派開封府的邏卒上街,敢說新法壞話的,立即抓進大牢。”
各種各樣的耳語,插了翅膀一樣的傳遍了開封府的大街小巷。關於孫覺和程頤會被編管流放的小道消息,關於石越、韓維會被罷免的謠言,關於王安石要把白水潭非議新法的學生全部趕走的傳聞,都被人們說得有鼻子有眼。
事情的發展似乎也在漸漸證實這些傳聞非虛。先是王安國再次上書,質問皇帝為何不遵守諾言,導致案子拖延不決,人心浮動。然後又從胄案、虞部得到證實,石越的確是稱病不起,而且已經向皇帝請求致仕。接下來韓維再次請郡的消息也傳來了……
所有的人都能感覺到一場政治風暴正在襲來。
13
終於,一切都在熙寧四年十二月初十爆發。
在案件久拖不決的情況下,王安石堅持讓鄧綰主審此案。結果鄧綰第一次開堂,就對桑充國用了刑,桑充國被打得遍體鱗傷的消息被獄卒悄悄傳了出來,在白水潭與國子監,無疑是點燃了火藥桶。
學生們的情緒再次被煽動起來。而程顥等人當天正巧被石越請去府中商議對策,沒有人安撫的學生在張淳、袁景文等人的率領下,整個學院有幾乎三分之二的學生,差不多四千餘人,一起寫了狀詞,前往登聞鼓院擊鼓上書,國子監受了一肚子氣的學生也有三四百人過來聲援。
主管登聞鼓院的官員見了這個聲勢,哪裏敢出來接狀紙,隻是閉門不納。學生們鼓噪良久,一氣之下把登聞鼓院的鼓給砸了,然後前往禦史台。禦史台借口禦史中丞出缺,大部分禦史都和王安石不太相合,竟隻派了個小吏出來,告訴學生們:“這件事你們應當去找王丞相,或者去開封府。”連吃兩道閉門羹的學生們情緒越發的憤怒,又浩浩****開到開封府。因韓維已不管事,鄧綰也已回去,開封府推官下令緊閉大門,也不想出來惹事。
此時學生們已是圍著開封城繞了一圈,不料各處衙門都是互相推諉,連個主事的官員都不曾見著,一個個怒火中燒,連本來想要持重的學生,也變得惱火起來。眾人便準備去王安石府上,國子監的學生對於宰相執日的情況了如指掌,便道:“王安石今日在中書省執日,去他府上沒有用。”
張淳、袁景文早有此意,就是不知道國子監的學生之意,這時候見他們主動倡議,自然立即同意。眾學生群情激憤,也顧不許多。於是眾人推舉出幾個文采較好的,和張淳、袁景文、李旭一起,共是十七人,做為領袖,起草奏章。洋洋灑灑萬言之書,駢四驪六,倚馬可待,寫完後當眾宣讀,乃是請求皇帝釋放桑充國等四人,赦免白水潭十三子,罷鄧綰,廢免役、保甲二法等等。眾人盡皆叫好,於是便浩浩****向皇城行進。
不多時,便到了宣德門外的禦街之上,數千人一齊跪倒,黑鴉鴉的一片。然後由張淳帶頭,三呼萬歲,便即放聲痛哭,一時間哭聲震天,連內宮都聽得到。
這是北宋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大事,一幹官員手足無措,不知道如何應付,禁軍衛士虎視眈眈,卻也不敢輕舉妄動。
趙頊正在崇政殿批閱奏章,忽然聽到外麵哭聲震天,連忙叫李向安去打聽,又命人宣王安石等大臣火速見駕。
不多時,李向安和王安石等人幾乎同時回報,眾人站在一旁,聽李向安跪奏道:“官家,是白水潭與國子監學生叩闕上書,訟桑充國之獄,約莫有五六千人之眾。”反正是估計,他也不怕多說幾千人。
趙頊再也不曾料到,又驚又怒,道:“這般胡來,成何體統?”
王安石在學生們遊行各衙門時,便已得到消息,正欲派人去驅散,不料學生們竟然鬧到宣德門前來了,這時見皇帝發怒,連忙說道:“陛下,請讓臣出去將他們勸散。”
馮京心中一動,也說道:“臣請與王丞相同往。”
樞密使文彥博也道:“臣亦請同往。”
趙頊微微點頭,道:“既如此,勞煩諸卿。”但憂慮之情,卻形於顏色。
14
三人在侍衛的擁簇下到了宣德門外,隻見禦街上跪倒的人長達數百米。王安石略覺意外,定定心神,走上前去,大聲道:“你們來此叩闕,所為何事?”
眾學生看見王安石,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張淳傲然說道:“學生為白水潭冤獄而來,為王相公欲清洗白水潭而來,為免役、保甲二法害民而來!”
文彥博見他說話無禮,厲聲喝道:“放肆,竟敢如此無禮。”
張淳冷笑道:“當此禮崩樂壞之世,學生已不知禮為何物。似鄧綰這種無恥小人亦可以為知諫院,似桑長卿公子、孫莘老先生、程正叔先生這樣的正人君子卻要受牢獄之災,被無妄之刑,學生敢問諸位相公,禮法公義何在?”
袁景文也高聲說道:“學生引經典,議論時政,實在不知何罪之有?曆史上有此罪之時,是周厲王時,是秦始皇時,是東漢十常侍亂國之時。顏子、子思、曾子、孟子,誰不曾為布衣?當他們為布衣之時,議論時政,可曾有錯?配享孔廟的聖人們曾經做過的事情,為什麽就要禁止我們做?學生聽說王安石之子雅善法家申商之學,難道法家之‘偶語律’[4]反而是禮法麽?”
張淳傲聲道:“王相公常常譏人不讀書,難道石山長《論語正義》王相公也沒有讀過?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沒有說不在其位,不能議其政。觀孔子一生,不在其位而議論其政之事,舉不勝舉。王相公難道連這也不知道?”
王安石哼了一聲,厲聲說道:“強詞奪理!盡是巧言令色之徒。你們若要上書,可去登聞鼓院,可去開封府,來這裏做什麽?驚了聖駕,其罪不小,速速散去。”
李旭冷笑道:“登聞鼓院大門緊閉,開封府閉門不納,我們上告無門,隻有告這個禦狀。我們一心為國,並無私心,哪怕什麽罪名?”
袁景文也說道:“請王相公接我們萬言書,給我們一個答複吧。”說著便把萬言書遞給王安石。
王安石接過萬言書一看,頓覺萬念俱灰,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無力感。他一心一意,銳意變革,捫心自問,毫無自私自利之意,完全是為了國家的昌興,百姓能過上好日子,可是卻被這眾多的學子視為仇敵。他雖然知道廢除免役法和保甲法,並非是學生聚集宣德門前請願的原因,但在王安石心中,卻也以為什麽桑充國、什麽鄧綰,都不過是一個借口,學生們的目的,仍然是針對新法而來的。所以他才更加的失望。沒有一個人是不渴望被理解的,特別是有著高尚的目的之時。但是,他卻要被數以千計的學子誤會、不能理解到這種地步!
王安石慘然變色,連聲歎道:“罷,罷。”遞給馮京,轉身便往宮中走去。馮京和文彥博粗粗一看,也是相顧變色,他們知道這萬言書所說若是采納,等於是逼王安石辭相,二人也不再多說什麽,連忙跟著王安石去見皇帝。
趙頊聽馮京匯報了出去麵見學生的經過,草草看了一遍學生們的請願書,沉著臉說道:“諸卿,此事當如何處置?”
雖然心中很反感學生們公然挑戰政府權威的極端行為,但是趙頊也明白,如果處置不當,史筆無情,他就會被後人譏刺。他頂住層層壓力推行新法,銳意求治,就是希望留下萬世之美名,否則以帝王之尊,他何須自苦如此?如果將來史書之上,記下他趙頊鎮壓學生,豈非要和東漢恒靈二帝並列?
王安石叩首道:“陛下,臣為相無能,致有此變,雖自問本心無愧於天地神明,然而卻終不能見容於世俗。因為臣的無能,把陛下陷入今天這樣的困境,臣實在有負陛下厚望,臣自問也沒有能力再處相位上,請陛下允許為臣歸老,了此殘生。亦可以謝天下。”說到最後,心有所傷,不禁老淚縱橫。
一生心血,滿腔抱負,竟然要如此收場,情何以堪?
但是宣德門前數千熱血沸騰的學子,是無法理解王安石心情的。幾千人靜靜的跪在禦街上,默默等待皇帝的回答。宣德門前的氣氛,也是一種深深的悲情與憤慨。
滿臉病容的石越在離學生們幾十米的地方下了馬車,在侍劍的攙扶下緩緩走向隊伍的前列,學生們很快發現了石越,頓時“石山長”、“石山長來了”的聲音響成一片。
看不出石越眼裏有什麽感情,在病容的掩飾下,石越看起來非常的疲憊,在某些人看來,現在可以知道石越“告病”並不是做假,至少不完全是一種政治姿態。
然而看到這幾千個與自己年齡相若的學子,石越心裏卻有一種罪惡感。是自己和潘照臨一起商議,定下計策,暗中在酒樓茶館散布流言,有竟無意引導一些與自己關係親密的學生在白水潭學院挑撥起學生們本已漸漸平穩的情緒,又買通獄卒放出桑充國被用刑的慘狀,把程顥等人在關鍵時刻調開白水潭……所有的一切,自己都有份。
為了緩解政治上的困境,不惜把這些大宋的菁英玩弄於股掌之中,將他們推向危險的境界——如果皇帝決定鎮壓,那麽自己就會是千古罪人,因為大宋的元氣,經此一次,沒有五十年無法恢複——石越想起潘照臨對自己信誓旦旦的保證:“以皇上的性格,雖然剛毅果敢,但絕非無道之主,斷不至於如此的!”但是這種單方麵的保證,真的是自己可以如此布置陰謀的原因嗎?“為了達到一個最高尚的目的,可以使用最卑鄙的手段。”想不到自己倒真有馬基雅維裏主義者的潛質,在書房密謀之時,自己可不曾有過半點心軟。但是看到這一雙雙真摯的眼睛,石越卻無法做到那麽坦然。
但是戲還要繼續演下去!
“如果任由他們步步緊逼,那麽公子的政治威信會**然無存,將來的前途,頂多是皇上的一個詞臣,一個司馬相如,東方朔一流的角色,公子,這樣的前途,你能甘心?”
“利用白水潭數千學子的力量,是我們手中能把握的最重要的籌碼,隻有依靠這個力量,我們才可能和王安石下完這盤棋,但這個力量使用出去,雖然能致鄧綰於死地,能重傷王安石,卻一樣也會嚴重傷害到我們自己,無論是白水潭還是公子,將來的處境都會變得更加微妙……”
“然而我們沒有選擇了,兩害相權取其輕!”
“為了盡量消除對公子的負麵影響,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皇上對公子的信任,同樣也是公子能一展胸中抱負的關鍵因素。”
潘照臨的分析,的確有他的道理。況且石越也絕對無法忍受王安石把手伸進白水潭!
也許一切真的是迫不得已!
石越慢慢調整自己的情緒,終於,請願學生隊伍的最前列,已經到了。
石越環視十七個學生領袖,其中白水潭占了十二個。石越心裏忽然感到一陣驕傲,這畢竟是“學生運動”呀!自己對白水潭士風的培養,並沒有白廢。
犀利的目光在十七人臉上掃過一遍,石越發現自己能叫得上名字來的,隻有張淳、袁景文,還有一個叫吳晟的學生三人而已。白水潭雖然貫徹了自己的一些精神,但在某種意義,卻是桑充國的學校,這一點石越也不能不承認。
好半晌,石越厲聲說道:“你們這樣做,欲置君父於何地?”
袁景文師事石越,頓時不敢做聲。張淳卻抬起頭來,朗聲答道:“皇上本是明君,我們這樣做,並不會損害皇上的英明。皇上若然納諫,必能流美名於千古。學生不明白石山長所說的是什麽意思?”
石越在心裏讚了一聲好,口中卻毫不鬆軟:“那麽你們前來,又是想做什麽?”
張淳正容說道:“已上萬言書,請釋桑教授四人之獄、赦免十三同學、罷鄧綰、廢免役、保甲法。”
石越高聲冷笑道:“這是想挾眾意脅迫朝廷?你們如此行事,要天下如何看朝廷?要後人如何看今世?”
“我們不過進諫言,伸正義,朝廷能嘉納,天下之人,當知本朝君明臣賢,後世之人,亦當讚美皇帝與宰相胸懷寬闊,以仁愛治國。”張淳辯才極佳。
“既然已進萬言書,為什麽還跪在這裏?理當速速回校,等待皇上與朝廷的處置,跪在這裏不走,又是為何?”石越高聲質問,又說道:“大家立即回校,皇上聖明,當自有處置,如果跪在這裏非要一個結果,這和脅迫朝廷,又有什麽區別?”
石越和張淳的這番對白,數千學子聽得清清楚楚,有些人怨憤更甚,以為石越不站在他們一邊,心中的悲情意識更濃,反而更加堅定;有些人見自己到崇拜的偶像竟然站在自己的反麵,置自己的兄弟桑充國於不顧,難免失望;有些人則心生猶豫,以為石越說得有理。但沒有人帶頭,眾人便都不願意動,沒有人希望自己被看成孬種,以後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但是無論是誰,對於這些心中並沒有反對朝廷意識的學生們說,石越最後的質問,都是難於回答的。
16
石越正要乘勝追擊,李向安卻突然出現了,並高聲宣旨:“宣石越覲見。”
沒奈何的石越隻好去見皇帝。他的這一番表現,早有人報給趙頊和諸宰相。
趙頊看著病容憔悴的石越,還沒有說話,石越就開始請罪:“臣治校無方,出此大亂,實在無顏見皇上。臣請皇上治臣之罪。”
趙頊擺了擺手:“治你的罪又能如何?雖然你脫不了幹係,但是這件事情也不是你能料到的。你的處分,以後再議。”
趙頊對石越的偏愛,甚至超出石越自己的預料。
馮京說道:“石子明之處分,臣以為是免不了的,但當務之急,是把這些學生趕走,這樣實在太不成體統。”
文彥博本來和王安石私交不錯,隻是因為政見不合而漸漸疏遠,這時候看到王安石這樣的狀況,卻也不願落井下石,隻淡淡說道:“馮丞相說得不錯。”
眾人商議了好一會,盡皆態度微妙,大家對王安石請辭都不置可否,既不想落井下石,卻也不願意挽留。趙頊卻並不想讓王安石辭職,這時候讓王安石去職,無疑是宣布新法夭折,何況他也很倚重王安石。然而他更希望有臣子來挽留王安石,他再順水推舟允許,不料竟然無人提起。
石越卻不知道這些,他看到王安石心不在焉,不置一辭,心裏有點奇怪,因多看了幾眼。王安石見他如此,勉強笑道:“在下已經請求歸老了。”
石越吃了一驚,連忙說道:“此事萬萬不可。”
此話一出,王安石、馮京、文彥博都吃驚的望著石越,他們都沒有想到石越會這麽鮮明的反對王安石辭職。隻有趙頊笑道:“此事朕亦以為不可。”他本來想先用緩兵之計,過了幾天,自然會有臣子來反對王安石辭職,沒想到石越竟然不計前嫌。
石越心裏打著自己的算盤:“王安石一旦辭職,呂惠卿不在,曾布和自己資曆遠遠不夠,上台的肯定是個保守派,最好的狀況也就是個惟皇帝之命是從的家夥,政治風氣萬一轉為保守,自己說不定就會成為眾矢之的。這怎麽行呢?”嘴上卻道:“臣以為學生叩闕於宣德門外,是非未斷,而朝廷罷宰相,必為天下所笑。況且這些學生也並非針對王丞相與新法而來。臣雖然不能完全讚成丞相的政見,但是也不敢以私心而壞國事,宰相如果有罪,當罪其罪。今日之事,激起大亂的是鄧綰,與王丞相無關。”
這番話說得趙頊點頭稱是,馮京和文彥博在心裏暗怪石越迂腐,王安石卻是百感交集。但是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無論從哪個方麵來考慮,他也要表明辭職的態度,如果這時候還在相位上安之若素,那麽自己的政治威信可真要**然無存,更何況他的確心灰意懶。
他長歎了一口氣,說道:“臣無顏麵對皇上,去意甚堅,還望皇上成全。”
石越正色說道:“陛下,現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王丞相辭職之事。這件事可以以後再議。臣以為,現在最重要的,是把學生們勸散回校。”
趙頊頷首問道:“石卿之意,當何處置?”
石越沉吟道:“臣以為就一個字,拖。”
石越道:“學生請願,原是為桑充國之獄,若以臣之私心,則希望陛下能釋放桑充國,這樣學生自散,而兄弟之義可全。然而此非為國家謀,學生既以此獄為冤獄,陛下可以下詔告訴他們,暫時罷免鄧綰,另責賢能官吏主審此案,必還學生一個公道。若果違國法,則雖萬人叩闕,亦不能赦免;若真是冤獄,皇上聖明,亦不會冤枉忠良。學生既是為此獄而來,則皇上已經罷免主審官,重新擇人審問,學生也當無話可說。”
馮京點頭讚成:“這個辦法甚好,一來保存國家體麵,二來顯示陛下公允之心,三來讓學生無話可說。”
文彥博也道:“若是因為學生叩闕,便盡從其議,臣是絕不敢苟同的,以後小人若學了這個樣,朝廷就毫無威信可言。這個方法不錯,臣也讚成。但是煽動學生來叩闕的主謀,事過之後,亦當懲戒。而且要追究是否受人指使,此事若然不明,隻怕石秘校也有幾分不方便。”他的言外之意甚明,文彥博對石越,也免不了有幾分懷疑。
馮京也道:“不錯,隨從的學生可以不問,以示朝廷寬大之議,而主謀的學生,無論桑充國之案結論如何,都應當嚴懲。至於幕後主謀之人,或有或無,以後再說。臣敢保石子明斷然與此事無涉的。”
石越聽到他們要秋後算賬,本待反對,但是文彥博所說,竟是連自己也扯上了幹係,話到嘴邊,隻好收回,道:“臣也以為正當如此。”一麵在心裏暗罵自己無恥。
趙頊想了想,說道:“諸卿說得不錯,隻是什麽幕後主謀,那是子虛烏有之事,這件事就不必追究了,否則人心不穩,不知道牽連多少人。隻懲戒一下帶頭的學生便是。”他知道“構陷”二字,最是容易寫,這種事情的主謀,如何追究?根本無從查起。何況如果真的有,牽連的必是朝廷重臣,更加不得了,還不如故意示天下以寬仁。
17
詔諭請願學子的詔書寫得滴水不漏,一麵嚴厲責怪學生們行事衝動,非禮逾製;一麵又安撫學生,說他們其心可嘉,皇上能夠理解;對於學生的要求,則是指出朝廷自有法度,皇帝應當依著禮法律令行事,處事應當示天下以公,因此白水潭之獄,要審明後方能處置,但也請學生們放心,朝廷必有一個公正的結果,鄧綰處置失當,朝廷當另委官員審查;而對學生們要求廢免役、保甲法,則提出嚴厲的質問,認為這件事情應當由朝廷大臣來決定。
“……(桑充國)彼若有罪,雖萬人叩闕,朕不能赦其罪;彼若無罪,便眾口鉗之,朕亦不能治其罪。朕為天子,當示天下以公……”馮京一邊朗聲念著這道詔書,一邊看著這些學生的反應。
張淳與袁景文等人對望一眼,無奈的發現,連十七個領袖當中,也有一大半對這個成果表示滿意而高呼“萬歲”。他們也隻能表示接受,並由幾個人商議寫一道謝表和請罪的表章,交給馮京。
大宋曆史上第一次大規模的學生請願,結果差強人意。學生提了一堆要求,朝廷給出的實際讓步隻是撤換鄧綰。雖然有少數學生不滿意這個結果,但是麵對高舉著大義的旗幟的朝廷,他們也隻能屈服。畢竟學生的請願,如果缺乏強有力的正義性,是絕對無法成功的。
躲在這件事情背後微微冷笑的,是一個叫潘照臨的男人。整件事情從頭到尾沒有真正失控過,石越總算以最小的代價,打贏了他政治生涯中的第一仗。
但是這個所謂“最小的代價”,對於石越來說,也是相當的困擾的。罰俸一年,免去白水潭山長的職務,這些都無關痛癢,但是接下來白水潭山長人選的確定,如何避免朝廷借此機會通過任免白水潭山長而加強對白水潭的管製?如何消除白水潭學院給皇帝的負麵印象?都是很嚴重的問題。特別是給皇帝的負麵印象,會直接影響到許多有官階在身的人不願意來白水潭任教,雖然從另一麵來說,很多人也會因此更加向往白水潭,但是如果給朝廷和皇帝一種“白水潭是麻煩的根源”這樣的印象,絕對不是好事。
另外,白水潭之獄並未結案,桑充國仍在獄中,白水潭十三子依舊是有罪之身,而新的十七個學生領袖又麵臨危機,如此等等,皆是石越要謀劃的事情。
與此同時,伴隨著這次學生運動,還有一件事情,要石越和潘照臨一起關注。那就是如何說服王安石回到中書做他的宰相。無論是石越還是潘照臨,都承認這個時候王安石如果去職,對石越有害無利。
一方麵要製約王安石,一方麵卻不能讓王安石離開權力的中心,這件事情,石越想起來就覺得諷刺。
[1].殿講,崇政殿說書的別稱,下文“檢正”為檢正中書五房公事之簡稱,都是曾布此時的官職。
[2].本為左右諫議大夫的別稱,此處借以指代知諫院。
[3].王珪。
[4].偶語律,秦始皇時法家暴政,兩個人以上在一起談論詩書,便犯“棄市”之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