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呂氏複出

事情總有其兩麵性。

——石越

1

熙寧五年閏七月。數十個人押著浩浩****十數輛馬車,行走在通往汴京南薰門的官道上,讓人覺得不同尋常的是,這麽多人行進,除了車馬之聲外,卻聽不到半絲喧囂之聲。一個身著白色的長袍,頭戴烏紗襆頭,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騎著一匹大白馬走在車隊的最前麵。他削瘦白皙的臉龐上,一雙細細的眼睛炯炯有神,留著三縷美須的嘴角略帶微笑,顧盼之間,神采流轉,實是個俊逸的美男子。同樣騎著一匹白馬,緊跟著這人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路人們從這一行人的規模與氣勢來看,就知道肯定是官宦人家舉家進京。

中年人打量著南薰門外官道兩邊,隻見屋宇鱗次櫛比,有茶坊、酒肆、腳店、肉鋪、書店……商店門樓懸掛市招旗幟,招攬生意,各色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和汴京內城的繁華比起來,亦是毫不遜色。他臉上不自覺的露出驚訝的神色,勒馬歎道:“履善,我等不過離開京師三年,這裏的變化竟然翻天覆地,真讓人吃驚。”

他叫的那個人,正是熙寧三年與唐棣、柴氏兄弟等人同榜進士,外放晉江判官的陳元鳳,這次推行新法有功,治所內賦稅與戶口都有增加,回京敘職,眼見就有提升。而和他說話的中年人,就是居喪三年期滿的呂惠卿,外號“護法善神”,深受王安石器重,被皇帝稱為“今之賢人”。呂惠卿是晉江人,居喪間和陳元鳳相交甚歡,這次正好順路,就相伴返京。二人離開京師,都差不多有三年了。

陳元鳳也勒住馬頭,感歎道:“恩師說得不錯,京師的確是日新月異。”因為呂惠卿是他中進士那一年的考官,私下裏他便稱呂惠卿為恩師。

二人卻不知道,這南城的南薰門外到西城的萬勝門外,之所以一片繁華景象,短短兩年多時間就變得堪與汴京城的內城相比,完全是因為在這一段的中心,有一個規模空前龐大的白水潭學院,還有一個白水潭兵器研究院和負責警戒的一千名禁軍,而《汴京新聞》的報館,桑氏印書館的白水潭分店,亦在此間。僅以白水潭學院為例,在校學生已近萬人,大部分學生都有書僮,以平均每個學生一個書僮來計算,就有近兩萬人口。再加上延請了數百名教師以及家眷,還有許多赴京趕考、或來京遊曆的學子為了貪圖方便與節省用度,也盡量住在白水潭附近,白水潭的人口單就這一項,就已經有三萬多。如果再加上其他種種,人口已在十萬有奇。雖然白水潭村依然固執的保持著自己的農業化,但是在中心區的一片田園之外,卻不可避免的興建起大量的服務性店鋪。白水潭學院區的房價慢慢上漲,這些店鋪就自覺地向外擴張,竟然一直延伸到了南薰門和萬勝門附近。現在朝廷已經在討論開封的城牆是不是要向外擴建,將這一片繁華區納入保護之當中,相信如果不是因為朝廷在西北用兵,導致財政緊張的話,隻怕早就開始建新城牆了。

從南薰門和萬勝門開始,有幾條水泥馬路在城外連結戴樓門和新鄭門,一直通往白水潭學院,沿路兩邊,在還顯得瘦小的樹木之後,各種店鋪如雨後春筍般豎立兩旁,這些房子與汴京城的不同之處是,大部分都是紅磚水泥結構。白水潭學院在九月份即將迎來第三屆學生,估計可能高達一萬人。而桑充國在開封城的百所義學計劃中,在白水潭區的就興建了十所總計三千人的規模,分散在從南薰門到萬勝門的九十度角區域。一片市鋪的叫賣聲中,傳出兒童清脆的讀書聲,也是所謂“白水潭坊”獨特的景致。

雖然不知道這些前因後果,但是以呂惠卿的聰明,很快就猜到了這一切與那個叫石越的年輕人密切相關。他向陳元鳳笑道:“石子明名不虛傳,履善,現在天色還早,我們不如在前麵的酒樓歇會兒。”

陳元鳳遲疑了一下,提醒道:“恩師,你這次返京,肯定有同僚在城門前迎接的。”

呂惠卿揮了揮手,笑道:“他們不知道我的行程,相公不喜歡這些虛文,我們也不必搞些繁文縟節。等進了城安頓好,明日就可以麵聖了。”

二人說話間,就到了一家叫“蔡水居”的酒樓前,幾個店小二看到主顧上門,立即迎了出來,殷勤的招呼著。當下便把家眷們請到了樓上的雅座,家人們卻在樓下用餐。

呂惠卿執鞭上樓,和陳元鳳憑窗而坐,談論些佛老要義,各地風物,一邊看官道上人來人往,也別有一種味道。二人正把酒交談,忽聽到雅座之外有抑揚頓挫之聲。二人不由側耳相聽,卻不是說書人,而似乎是有人在讀著什麽文章。呂惠卿好奇心起,便吩咐家人撤去屏風,隻見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酸儒,手裏拿著一張印滿了字的紙,坐在一個小桌子旁,搖頭晃腦的讀著:“……故曰,治者國當以民為本,民為重……”而一幹客人或自顧自的吃著飯,輕聲談笑,視若無睹,或傾耳相聽,細細思考,還有人則交頭接耳,輕聲評論著什麽,有魯莽的便高聲問道:“報博士,你剛才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給灑家解說解說……”那讀書的應了一聲,便開始細細解說。

呂惠卿和陳元鳳麵麵相覷,不知道這又是什麽新行當?想不到離開京師不到三年,今日回來,竟然有諸般事物都不知道了。陳元鳳忙叫過酒博士,問道:“何謂報博士?”

酒博士忙打了個躬,笑道:“回官人話,那個讀報的,便是報博士了。”

“你這不是廢話嗎?”陳元鳳皺眉罵道。

酒博士本意是想要些好處,不過他也知道這兩個官人來頭大,倒也不敢輕慢了,見陳元鳳生氣,連忙答道:“官人想是離京久了,報博士就是專門給客人讀報紙的人,各家酒樓都有,一般都是酒樓出錢請的,客人都喜歡這個,哪家酒樓沒有這個,生意就不好。他們就在酒樓裏、茶館裏給客人讀當天的報紙,客人不明白的,他就要詳加解說,客人走的時候,也會賞幾個錢給他。這些人收入比說書的還高呢。”說到這裏,酒博士已是滿臉的羨慕,顯然這些讀報人的收入比他要高。

“報紙?”呂惠卿在旁邊聽明白了,笑道:“是桑充國的《汴京新聞》吧?你們這樣做,不是沒有人買他的報紙了麽?”

酒博士笑道:“哪裏會,讀書人,官老爺,隻要有錢的,都是自己買。聽說每天能賣五六萬張,上次軍器監案,印了十萬張,桑家印書坊有時都印不過來,還要請別的印書坊幫忙,晚上那一塊燈火通明的加工加點,我們這酒樓裏,不過是些不認字的,或者沒空讀書的,聽著玩玩。連相國寺說書的張十三,都是上午讀報,下午說書。”他說的張十三,呂惠卿倒也知道,說一部隋唐出名,在東京頗有點名氣。

呂惠卿點了點頭,朝書僮使了個眼色,那書僮便拿出一把銅錢塞給酒博士,呂惠卿笑道:“麻煩你去幫我買幾張近幾日的報紙,多出來的算是賞你的。”

2

皇帝趙頊對於呂惠卿返京,非常高興。接見的當日就授天章閣侍講、同判司農寺,兼知軍器監事。且留他賜宴,詢問他對朝廷政事的看法,了解地方民情,一直到天色作晚,才放他出宮。如此恩寵,當世罕有。

第二日,呂惠卿又拜會了王安石等諸宰執,然後就正式走馬上任了。與此同時,趙頊認為石越應當主要在中書省學習公務,便解了他權知兵器研究院事的差使,改由呂惠卿推薦的陳元鳳權知兵器研究院,這樣,不過兩天的時間,呂惠卿在形式上便把軍器監牢牢的掌握在自己手中。

因為兵器研究院無疑是軍器監的重點部門,而那裏又是石越白水潭係的老巢,最初幾日,呂惠卿隻要有空就會親自去兵器研究院視察,幫助陳元鳳了解各個部門研究的課題以及意義,一方麵試圖盡快淡化石越的影響,一方麵也希望能夠做出一點成績來。

認真看過石越和沈括定下兵器研究院管理規則與獎懲條例之後,呂惠卿望著陳元鳳,溫聲問道:“履善對此有何看法?”

陳元鳳一怔,隨即答道:“學生以為不過如此。”

“嗯?”呂惠卿臉色一沉,“履善,聽說你和石越也是舊識?”

陳元鳳點點頭,道:“雖是如此,不過學生與石越卻談不上什麽交情。”

“嗯,你和石越之間有什麽恩怨我不管,但是做大事的人,要明白事理,懂得敵我的優劣,這樣才會有成功的希望。”呂惠卿不緊不慢的說道,“我看石越此人,計慮深遠,處事謹慎,你若想有一天能壓倒他,就要承認他的優點,做出點成績來,讓皇上承認你的能力。當今皇上,勇於有為,沒有政績,是不能打動聖心的。”

陳元鳳低著頭道:“恩師教誨得是,學生記住了。”

呂惠卿點點頭,繼續說道:“你看石越在兵器研究院製訂的種種條例,都是相當精細,可以說麵麵俱到,他有沈括等人幫忙,自己在虞部和胄案積累了大量的經驗,加上才華出眾,所以才能製定出這些細則來,我們奉聖命來接掌此處,凡是好的,都要因襲,所以石氏成規,就不要輕易改動,否則鬧出笑話,反會被人看輕,讓禦史知道,必有話說。”

陳元鳳佩服的點了點頭。又聽呂惠卿繼續說道:“兵器研究院的人,都是白水潭出身,對石越必有好感,若要得到他們的支持,你平時不可以對白水潭學院表現輕慢之意,對桑充國與石越,也要有一份尊敬的樣子,這樣才不至於激起反感,象石越留下的計劃,就要全力支持,這樣是告訴大家你的胸襟寬廣,來這裏也不是和石越為敵。這樣才能使兵器研究院為我所用。這個道理你明白?”

“學生明白。”

“你能明白就好。”呂惠卿笑了笑,又說道:“不過這樣消極的因勢利導,也隻是一個方麵,你平時要多觀察,盡量提撥一些不是白水潭出身的人來主持新的研究,軍器監能工巧匠甚多,市井中多有奇人,你能加以提拔,他們必定感激你的知遇之恩,竭心盡力為你做事。你再用這些人來在兵器研究院樹立威信,這才是上策。”

陳元鳳聽得頻頻點頭,對呂惠卿佩服得五體投地。

呂惠卿輕輕拍了拍他肩膀,溫聲說道:“履善,記住,小不忍則亂大謀,軍器監和兵器研究院,是最容易建立功勞的地方,你不會因此而得罪人,卻可以立下極大的功勞。震天雷就是一個極好的例子,若不是沈括等人行事不謹,讓人有機可趁,現在我們哪裏有這個機會?你好自為之。白水潭,桑充國和石越也有矛盾,桑充國在野,不足為懼,所以白水潭出身的研究員,你也可以多加交往,凡是傾向桑充國的,不妨加以引導,許以重用,把他們爭取過來。”

“學生明白得,恩師放心,我一定在這裏做出點成績來。”陳元鳳認真的答道。

“好,好,年輕人就要有這個氣度。”呂惠卿哈哈笑道,“聽說四大學院在白水潭講演,我準備順路去聽聽,你要不要一起去?”

陳元鳳遲疑了一下,說道:“學生就不去了,我再多了解一下兵器研究院吧。”他心裏卻是不願意去看到桑充國名滿天下春風得意的樣子。

呂惠卿也不勉強,從小廝手裏接過馬鞭,縱身上馬,直奔白水潭學院而去。

3

白水潭學院這幾天出奇的安靜又出奇的混亂,軍器監案在這裏並沒有引起太大的風波,因為升學考試相當的困難,大部分學生都要全心投入進去,這些在自己家鄉看起來不可一世的年輕人都不想自己成為不名譽的留級生。而另一方麵,為了趕上九月的開學,各地學子從七月開始,就陸續來白水潭報到,他們中大部分是讀一年級,也有少部分是申請參加一年級的升學考試,希望可以直接讀二年級。這些人的到來,讓白水潭在安靜中多出了幾分混亂。另外,從關西橫渠書院、以及嵩陽書院,各來了十五名學生,將在講演堂做一次為期十五天的講演活動,白水潭和太學也將各派十五名學子,參加這次學術交流。這就是呂惠卿口中所謂的“四大學院在白水潭講演”了。

隱隱已經是執天下學術牛耳的白水潭學院自然不願意在這第一次交流中丟臉,所有人員都由桑充國、程顥以及新任格物院代院長賈憲三人親自選定,雖然許多出色的學生已經進了兵器研究院和《汴京新聞》報社,加上“白水潭十三子”等人南奔杭州,但是以明理院常州人佘中為代表的白水潭二年級生中,依然人才輩出。但讓桑充國困擾的是,格物院這次卻隻派了三個人來參加講演——本來他希望格物院多派人出來,趁機影響橫渠書院和嵩陽書院,讓這個兩書院也能開格物課。然而石越親自介入格物院二年級的升學考試,提前公布格物院畢業設計的題目,這讓所有格物院的學生一方麵受寵若驚,一方麵卻不免擔心自己畢不了業,對於分心去參加講演活動,大多數人都望而卻步。

算術係的日子相對是最好過,畢竟所有的畢業論文課題,都是自選的,而且討論的不過如何係統化的解決三次方程以及一些關於三角形計算的論文之類;而博物係的學生就比較痛苦了,他們被告知,在第三年他們將分成四個小組,分別向四個方向出發,沿途繪製地圖,考察地形與物產,提交論文,有一個小組的題目竟然是沿河而西,考察黃河,其中重要的一問竟然是“黃河是否可以變清”;而最難的是格物係的畢業論文題目——“試論溫度測量的可行性”、“對熱與力關係的理解”、“質量守恒假設是否成立”、“試論兩個鐵球為何同時落地”、“磁鐵性質”、“空氣是否燃燒之要素”……雖然學生也可以自己申報論文的題目,但想想石山長與那些教授的神態,就知道想隨便申請一個題目過關是不可能的。相比之下,博物係可以得到大筆津貼出去“遊山玩水”,真讓人羨慕不已。據說這個事實直接導致當年報博物係的人數激增。

呂惠卿和王安石、王雱等人不同,石越對他來說,無疑是一個可怕的政敵,一個競爭對手,但卻並非是仇敵。王安石因為叩闕事件之後,身份尷尬,又有宰相的身份,所以他不可能親自來白水潭學院;而王雱卻是純粹的意氣用事,他似乎根本就不能接受“白水潭學院非常成功”這樣的事實,於是在書房裏將手一揮、眉毛一揚,不屑一顧。但號稱“護法善神”的呂惠卿,自從回京的那一刻起,就對白水潭學院充滿了興趣,他很有興趣了解石越為何能迅速的崛起。

寄好馬匹,悄悄走到講演堂,有三千座位的講演堂被擠了個水泄不通,呂惠卿饒有興趣的打量著這座內部就有兩丈多高的建築:三千個座位呈一道弧線排列,在弧線上每三百個座位形成一塊,按梯狀高度由低而高從裏向外排列,共有十塊,而縱向則由八條過道分成整齊的九塊,它們共同的中心點,則是一座高台,講演者便在那高台上講演,他的背景,是一幅一丈多高,四丈多寬的人物畫,畫的是孔子給三千弟子講學的故事,這三千座位,估計就有孔門弟子三千的意思。不過此時的講演堂內,絕不止三千人聽講,所有的過道都站得滿滿的,傳說中精力過剩以至於在酒樓打架的白水潭學生,此時卻顯得秩序良好,沒有人交頭接耳,整個講演堂內,隻聽得到講演者的聲音。

呂惠卿在後排細聽,原來是橫渠學院的學生在演講,他聽了一會,覺得學問平平,索然無味,便走了出來,信步走到旁邊的辯論堂。辯論堂的布置和講演堂不同,辯論堂的座位是分成三塊的,形成三足鼎立之勢,他略略能猜到為什麽辯論堂會這樣布置,無非是讓立論者、反對者、中立者,各坐一方。而進門就可以看到的背景,也是一幅大型人物畫,以呂惠卿的淵博,一眼就知道那是孟子稷下學宮辯論的故事。兩邊的牆上,刻著一些字:“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真理越辯越明”諸如此類……想來講演堂兩邊的牆壁上也有刻字吧,不過是人太多了,呂惠卿卻沒有看到。

正在遐想之際,忽然聽人喚道:“呂公,你怎麽會在這裏?”

呂惠卿回頭望去,卻是穿著綠袍和白袍的兩個年青人,叫自己的就是穿綠袍的葉祖洽,當下笑道:“原來是狀元郎。”

葉祖洽取中狀元,呂惠卿功不可沒,因此葉祖洽對呂惠卿頗為感激,不過他卻不敢公然稱呂惠卿“恩師”,因為朝廷明令禁止,他又是狀元的身份,自然要注意一些。他笑著對白袍青年說道:“長卿,這位就是今上稱為‘今之賢人’的天章侍講呂吉甫呂公。”

桑充國連忙拱手行禮:“在下桑充國,見過呂侍講,不知侍講前來,多有失禮。”

呂惠卿也是久聞桑充國之名,一邊打量著桑充國,一邊笑著答禮:“桑公子名聞天下,在下也是久仰了。”他的態度謙和,讓人頓生好感。

桑充國笑道:“呂公微服來此,是敝院之幸,今日四學院講演,不知侍講有無興趣下聽?也好給後學們一些指教。”

呂惠卿淡淡一笑,道:“我剛才已經領教了,嗬嗬……”他卻不願意指摘橫渠書院,樹無謂之敵。

桑充國和葉祖洽都是聰明人,自然知道他的意思。葉祖洽便婉言解釋道:“四學院十五日講演,共講十個題目,上午是太學和嵩陽書院,下午是橫渠書院與敝院,今日講的題目是《佛經要義》,橫渠書院不擅於此,多半是不入呂公法眼的。”

呂惠卿好奇的問道:“這十個題目又是哪十個?”

葉祖洽笑答道:“計分孔子要義、孟子要義、荀子要義、墨家要義、法家要義、老子要義、佛經要義、六合本原、王霸之辯、利義之辯十個題目,中間五日,我們白水潭學院還會派人講演白水潭各種學說的淺議。呂公若有興趣,其實是值得一聽的。王丞相常說,全經為上,學者貴全經,這次講演會和王丞相的想法,是一脈相承的。”

呂惠卿笑道:“若是如此說,我倒一定要來聽一聽,看一看四大書院的菁英們,是怎麽樣解說諸家要義的。”

桑充國笑道:“歡迎之至,我們前排專門有貴賓座,我吩咐人給侍講預留。其實來聽講演的公卿大臣也頗有幾位,馮當世參政[1]也來聽過,連昌王殿下也親臨了。”

“啊?昌王殿下?”呂惠卿倒是吃了一驚。宋朝對宗室結交外臣,防範非常之嚴。昌王趙顥因為很受高太後的寵愛,趙頊又有“友愛”之名,所以才擁有與其他宗室沒有的特權。但公然到白水潭來聽講,也不怕禦史彈劾,也實在是出乎他的預料了。他不知道這件事是大宋百年來的盛事,趙顥費盡心機,才得到皇帝的許可。其實連皇帝都有點動心,不過九五之尊,不能隨便跑就是了。

葉祖洽點頭笑道:“正是,這次講演會未必不能和石渠閣會議相提並論。”石渠閣會議,是漢代的一次經學盛會。

呂惠卿心中一動,立時明白了白水潭學院的用心——他們是想用利用這次盛會,在士大夫中樹立一個正麵形象,改變宣德門叩闕留下的負麵影響,同時可以很好的宣傳自己,十五天的時間,有五天是宣傳自己的各種觀點,還有十天時間和三家學院正麵交鋒,用心良苦呀!他心裏閃過這些念頭,隻是一瞬之間,口中依然是笑著回答道:“那是自然。如此盛會,我豈能錯過?”

桑充國笑道:“呂侍講客氣了,像呂侍講這樣的貴賓,我們求之不得。趁現在休息,呂侍講何不和我們一起走走,也好向呂侍講介紹一下敝院的情況。等一會,就是敝院的學生上台講演了。”

“如此有勞桑公子,我方才從兵器研究院過來,看到有一處地方正在大興土木,卻不知道那是什麽場所?”呂惠卿一邊和桑充國二人向外走,一邊問道。

“那多半是體育場。”葉祖洽笑道。

“體育場?”呂惠卿不解的問道。

“那是給學生們練習馬術、劍術、格鬥、射箭,還有蹴鞠,毽子之類的場所……”葉祖洽解釋道。

“這馬術、劍術不論,蹴鞠,毽子不有點玩物喪誌麽?”呂惠卿忍不住問道。

“這是石子明的主意,他說服了教授聯席會議。”葉祖洽笑道,他也是教授聯席會議的成員,想起那天石越異常嚴肅地旁征博引,就是為了說服大家同意讓學生們踢蹴鞠,組織蹴鞠比賽,他就不禁莞爾。石越和程頤為此還辯論了一上午,程頤主張養“浩然正氣”,以靜坐為要,和石越的主張截然相反。

“石子明真是讓人捉摸不透,這次講演會也是他的主意吧?”呂惠卿不動聲色的探問。

“非也,此乃桑山長和程顥先生之意。”

……

4

“吉甫,聽說這十多天裏,你一直在白水潭學院聽講演?”王安石喝了口茶,隨口問道。

“正是,我自覺獲益良多。”呂惠卿笑道。

“唔?”王安石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呂惠卿看王安石的表情,笑道:“難道相公也去過麽?”

“雖然未曾去得,然報紙有專欄介紹,據說昌王也去了,是確有其事麽?”

“是,不過昌王身邊禁衛森嚴,每次都是開場即到,聽完即走,從不停留,亦不曾與外臣說話。”呂惠卿笑道,他知道王安石在問什麽。

“嗯——桑充國這一著很聰明。連皇上也誇了數次,道是大宋建國百年之盛事。他們又在報紙上宣稱是稟承我‘學者貴全經’之精神,給我送了一頂好大的高帽。”王安石淡淡的說道,連呂惠卿也不知道他是高興還是反對。當下轉過話題說道:“在白水潭呆了十餘日之後,我現在更堅定的支持丞相以前提出來的編撰《三經新義》的想法了。”

“哦?”王安石不置可否。

“相公,變法之要,在於得人。朝中官員老朽,皆不可恃,故此我們應當把目光投向年輕士子。石越已經走在前麵,當我們還在討論《三經新義》之時,《石學七書》已大行於世;當我們還在議論著經義局、三舍法之時,白水潭學院已隱然執天下學術牛耳。然亡羊補牢,為時未晚。隻要能盡快置立經義局,推出《三經新義》,培養出一批支持新法的青年,新法就不會有人亡政息的一天。而若能用《三經新義》取士,更會不斷地給我們補充了解丞相思想的新官員,對新法的執行,非常有利。就是對丞相本人來說,也幾乎是可以和孔子相提並論的偉績。”呂惠卿把他心中的想法合盤托出。

王安石點了點頭,道:“知我者,吉甫也。我個人榮辱不足道,不讓新法人亡政息,才是要務。”

呂惠卿見王安石支持他的主張,便順著思路繼續說道:“創辦經義局,非但是培養人才,更可爭奪士子之心,可以讓天下人明白,相公之主張,才是儒家正統,才符合先王之道。我以為可仿效白水潭學院,創辦《經義局月刊》,每月刊發我們的見解,以爭取士林的認可與支持,此外,更可以太學為依托,讓國子監創辦《國子監月刊》,解說新法與新學要義,此皆爭取士林支持之良策。”

王安石之前從來沒有想到過這種可能性,當時便聽得呆住了,好一會才回過神,歎道:“吉甫,真奇材也,我以前竟沒有想過,石越可以做的東西,原來我們也可做得。”

“相公謬讚了,您公務繁多,慮不及此也是難免。我從家鄉抵京,倒是有點旁觀者清了。”呂惠卿笑著謙虛了幾句。

“既然如此,除了《月刊》之外,我們也可以辦一份報紙,難道隻有桑充國能辦報紙麽?”思路一旦打開,王安石立即就往更深一步想了。

這也正是呂惠卿想要說的,他笑道:“《月刊》是陽春白雪,用來爭取士林之道德支持,報紙則是用來影響清議,解釋新法,各地執行新法得力的情況、取得的成績,我們都可以通過報紙報道出來,讓百姓知道我們的成績,讓他們理解新法,讓反對者無話可說。”

“善,甚善!”王安石不禁站起身來,踱至窗前,想了一會,說道:“報紙的名字便叫《皇宋新義報》!這件事可著陸佃去辦。”

“《皇宋新義報》,好,好名字。”呂惠卿拊掌笑道,“不過此事還有為難之處。”

“有何為難之處?”

“《月刊》還可由朝廷出錢,然報紙由朝廷出錢,隻怕會有爭論。”

“官辦報紙,有何不可?沒有人規定報紙隻能民辦。”王安石不以為然。

呂惠卿擔心的卻不是這個,“若是官辦,自然是翰林學士院主辦,斷沒有國子監主辦的道理,若是學士院主辦,隻怕麻煩更多。“他的言外之意很明顯,學士們未必都聽話。

王安石笑道:“吉甫,誰說我讓國子監主辦了?中書門下省主辦,學士院也無話可說。”

呂惠卿這下倒真是佩服王安石了,中書省要辦報紙,雖然沒有先例,但是別人的確也不好去搶。

5

石越當真沒有想到王安石多了個呂惠卿,氣象就完全不同了。創辦經義局、《經義局月刊》、《國子監月刊》,讓人根本提不出半分反對的理由。王安石親自指定的一班人,從此天天開始聚集經義局,編修《三經新義》,希望有一天讓這本書成為“全國公務員考試的唯一指定教材”。石越從心裏麵就反感這種指定唯一教材的做法,明清八股取士,其實八股文的形式並不足以為害千古,真正為害千古的,是所有經文的解釋,都必須來自於朱熹的理解,這樣才會嚴重束縛讀書人的思想。本來程朱理學做為一種哲學思想,曆經近二百年的曲折,能夠在有宋一朝的各種思想、學說中勝出,自然是有其出類拔萃之處的,朱熹也不愧為儒家的一代宗師。但是當他的哲學思想由明清的科舉異化成官方的意識形態之後,一切便走樣了。這一點石越知道得很清楚。王安石的《三經新義》取士,正算得上是其始作俑者。隻是,石越雖然反對,但是想要正麵辯論,以王安石、呂惠卿對經義的了解程度,他卻根本不是對手,他也不會自取其辱。至於和皇帝談論統一思想的害處,那實在是對皇帝要求太高了,趙頊絕對不會反對統一思想,實際上自有人類以來,幾乎所有的人類都希望別人能接受自己的思想。

好在《三經新義》不是一兩天可以編成的,所以石越還有時間去想對策,何況這也不是最出乎石越意料的事情。

最讓石越吃驚的事情,是王安石提請皇帝,中書門下省要創辦機關報《新義報》!

中國曆史上第一份官方報紙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誕生,石越不太明白自己心裏是什麽滋味,是自己對這個時代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而有了一絲成就感,還是政敵越來越聰明帶來的憂慮感,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這件事沒有人說得清楚。石越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王安石要創辦《新義報》,其目的絕非為了促進言論自由與新聞監督,而是明顯的要利用巨大的行政資源來影響輿論,攻擊反對者,以求順利的推行新法。《新義報》從一開始,就注定它是一份全國性的報紙,其影響絕對不會比《汴京新聞》要低。

“丞相,石越對於辦報紙一定很在行,既然中書省想辦《新義報》,朕以為就讓石越主編如何?”趙頊對於辦《新義報》倒並不反對,但是他的建議卻未免讓王安石哭笑不得。

“臣以為石越在中書省檢正三房公事,事務煩忙,又要顧及白水潭學院諸事,恐無暇脫身。臣推薦許將、彭汝礪、許安世三人為編輯,陸佃為主編,必然不負陛下所托。”王安石從容答道。他舉薦的三個編輯,全部是狀元,其中許將更是文采出眾,深受趙頊器重,曾經免試為知製誥,三日三遷;而彭汝礪也是深受王安石器重,做過國子直講,為人正直敢言;許安世則是陸佃的學生,陸佃又是王安石的學生。

如此陣營,趙頊自然照準。而《新義報》單單是三個狀元做編輯,就已讓人炫目,當時的狀元,便是和天上的文曲星相比,在老百姓眼中,實際上也沒什麽太大的區別。

熙寧五年閏七月二十五日,晴,《新義報》創刊,首發十萬份,其中由驛亭送往全國各路府州軍縣官員的報紙占兩萬份,汴京賣掉八萬份,超過《汴京新聞》,成為大宋第一大報。

做為官方報紙的《新義報》,影響力遠遠超過《汴京新聞》,雖然模仿《汴京新聞》的體例,但是這份報紙的特殊身份,無疑使它具有了官方喉舌的意義。因此對報紙的控製權,同樣會牽動許多人敏感的神經。

在《新義報》創刊三天之後,已經身為經義局編撰的王雱被任命《新義報》副主編,成為《新義報》的太上編輯,因為《新義報》完全是一個新生的機構,而且不涉及具體的政務,因此王雱並無回避的必要——雖然馮京提出宰相子侄最好回避,但實在是沒什麽說服力。

6

而石越則被突如其來的事務給忙瘋了:王韶不斷的要錢要糧要兵器要衣服,冬天就要到來,將士們沒有寒衣怎麽行?一方麵要和文彥博這個老頭子溝通,一方麵要小心處理王安石的關係,還要去軍器監這個名義上的下屬機構和呂惠卿打交道,石越一天差不多有半天時間是在馬車上。幸好曾布和自己關係不錯,和三司那邊的溝通還算比較順暢;而呂惠卿辦起事來也很痛快,處事利索,且對人和氣,讓石越竟不由得有點欣賞他,很多時候,石越幾乎要懷疑《宋史》把這個男子名列《奸臣傳》,是不是出於成見。

“眼見一天天入冬,從各地都作坊調集寒衣,時間上隻怕來不及。將士們受凍,影響戰局,不是小事。”

“京師的絹、布、棉花也不能全部征購完了,十月一到,就有例行的賞賜,數十萬禁軍,上萬的官員,還有數十萬戶的老百姓,都需要這些東西過冬,畢竟京師是根本之地。若到時候再去征調,說什麽都有點來不及。軍器監我才上任,之前準備不充分,我亦覺為難。”呂惠卿向石越攤攤手。石越卻不去看他,調集不了應有的寒衣,不是他的責任,呂惠卿如果想向他石越訴苦,隻怕是找錯了對象。他把目光轉向文彥博,果然,文彥博急道:“兵者,國之大事。從陝西調集一些,川峽來的全部運往前線,再加京師的儲備,應當夠了?”

呂惠卿搖了搖頭,“軍器監的儲備,不到兩萬。可是因為胄案改軍器監,又接連出了事情,沒有人理會到這件事情,當時正是盛夏,誰會去想冬衣呢。”

王安石望了望政事堂外的那棵大樹,沉著臉說道:“無論如何,前線將士的供給一定要保證。”王韶的每一次勝利,都是給皇帝和新黨的一劑強心劑。

呂惠卿聽王安石定了基調,忙改口笑道:“雖然困難重重,但未必沒有辦法。”

“吉甫,你有何良策?”王安石問道。

“京師唐家棉紡行的棉花和棉布,有十萬之巨,朝廷可先全部買下來,再募集民戶、成衣店連夜開工,再加上軍器監的工匠一起,二十萬冬衣,半月可就。然後再叫薛向從江準諸路調集棉布過來售賣。那麽就可以先應這個急了。”呂惠卿笑道。薛向是六路均輸使,總管新法中六路均輸法的實施。

文彥博皺眉道:“十萬匹棉布,要多少錢?再說馬上入八月,薛向有三頭六臂,現在才征調,十月之前這些布進京是不可能了。唐家棉紡行的棉布沒有了,老百姓怎麽辦?到時布價定然飛漲。”

呂惠卿笑道:“我就不信薛向沒有一點儲備。唐家在江準積屯的棉布棉花,也決不會少。若朝廷再敦促唐家租用官私船隻向京師調運棉布,或者讓薛向先向唐家借一點先供給京師,當可解此困。”

王安石不經意的看了石越一眼,問道:“子明,你以為如何?”石越和唐家的關係,眾所周知。

石越琢磨著呂惠卿的話,不知道他打的什麽主意。除了讓薛向向唐家“借”棉布這個主意不利於唐家之外,別的似乎都對唐家有利。這呂惠卿就這麽好?見王安石相問,石越連忙答道:“這也未必不是一個好辦法。不過如果僅向唐家一家買,隻怕招惹物議,不如多向幾家買比較好。”

王安石點點頭,道:“也好。不過‘借’就不必了,薛向如果不夠,向唐家買便可,免得招惹物議。朝廷連這點事都辦不好,要我輩有何用?”

7

會議結束之後,石越婉拒了馮京的邀請,急急回到賜邸。他實在不明白呂惠卿是什麽意思,有一個自己捉摸不透的對手,讓他感到很不舒服,所以非得弄明白不可。

剛進家門,才吩咐了侍劍去請唐棣,就見潘照臨迎了出來,一麵笑道:“公子,你看看誰來了。”

一個笑嘻嘻的聲音傳了過來:“子明賢侄,別來無恙。”

他抬頭一看,不由愣住了,“唐二叔,你怎麽來了?”站在他前麵的,正是胖彌陀一樣的唐甘南,此時正笑嘻嘻的向自己打著招呼,身後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唐棣,另一個是一位十六七歲的小男孩,身著一襲雪白的絲綢長袍,腰間紮著黑色的綢帶,顯得英氣勃勃,長相不象唐甘南,倒有幾分象唐棣。

唐康上前幾步,揖禮道:“唐康見過兄長。”眼睛一邊不安份的打量著石越,石越在每個少年的心目中,都是一個傳奇。

石越連忙牽起他的手,笑道:“一家人,不用拘禮。來,進屋談。”

眾人進座坐好,石越問了唐康幾句話,見唐康答對落落大方,心裏便有幾分喜歡這個孩子,因笑道:“二叔,康兒他日必成大器。”

唐甘南咪著眼睛笑道:“他能不能成大器,就看賢侄你的了,我把他送到白水潭,就算偷了這個懶,這孩子就交給賢侄和長卿**了。”

石越笑了笑,“二叔放心,少不了還一個少年進士給你。”

眾人哈哈大笑。

唐棣因笑道:“說到少年進士,倒真有一個出色的。”

石越好奇心起,端了茶先不喝,停在手中問道:“毅夫說的又是何方英傑?”

唐棣笑道:“此人與我同榜進士,姓蔡名卞,聽說是王安石的學生,十二歲中進士,比他同時中進士的族兄蔡京要年輕十多歲,現為江陰縣主薄,今年亦不過十四歲,任上推行改良青苗法、合作社,興修水利,端的是個奇才,當地百姓都把他和甘羅相比。”

石越自然知道蔡京和蔡卞,一個是千古奸相,對北宋的滅亡負有重要責任,一個是王安石的“愛婿”——不過現在還不是——王安石幼女待字閨中,他倒是知道的,隻不過他不知道那個女孩他已經見過了。然而此時聽到蔡卞不過十四歲,仍不由咂舌驚歎。

唐甘南笑道:“這個蔡卞我也知道,江陰縣的幾個錢莊,我們都是和本地的士紳聯合建的,有一家錢莊利息高了點,被他當天就給封了。罰了三千貫,真是雷厲風行的人物。他堂兄蔡京在錢塘,和夷人打交道,雖然有幾分才具,不過貪財愛色,沒什麽風評可言,我們就送了不少錢給他。此人吃東西最是挑剔,說起來子明你的排場比起他,就遠遠不如了。”

“蔡京,嗬嗬……” 石越搖了搖頭,心裏有幾分好笑。

唐甘南因說道:“其實子明你也不必如此簡陋,買幾個女孩回來侍侯,家裏的家丁也要添幾個,多少要有幾分天子重臣的氣派才好。你看馮當世,那種排揚,是宰相應有的氣派。”

石越也不去解釋,隻笑道:“馮當世的月俸不是我可以比的,我的月俸隻有他一個零頭。王安石便很簡樸。我若擺那種排場,禦史就會說我收受賄賂。”

“禦史就是喜歡欺軟怕硬,沒事找事。朝中大臣,收受賄賂的多了。呂惠卿什麽品秩,能有多少俸祿?還不是靠收賄賂?薛向做六路均輸,最大的肥差,每年都有無數商人送給他孝敬;曾布看起來一本正經,一樣收錢買地,大家圖的就是這兩人在王安石麵前能說上話。呂惠卿就是做得聰明一點罷了,他自己管的那塊,他倒清介,讓人無話可說。他收錢也不是自己收,他有兩個弟弟幫他收,這次我們唐家棉行就送給他弟弟呂和卿五千貫,外加大相國寺附近的一座宅子。”唐甘南眯著眼睛,似鬧家常一樣的說道。

唐甘南知道他的意思,等兩個少年出去後,笑道:“康兒不是讀死書的人,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賢侄可放心的。”

石越因問道:“你們賄賂呂和卿是什麽原因?”政事堂的事他卻不敢亂說,就算是唐甘南,也怕他不小心傳出去,追究起來,便是泄露軍國機密。

“還不是因呂惠卿管著軍器監,我們打聽到西北將士的寒衣未好,就先往京師多積了十萬匹綿布,我們不過讓呂惠卿買我們的布罷了,打點打點,就可以賣個好價錢。”唐甘南笑道,嘴巴向潘照臨努努,道:“潘先生也知道的。”

石越恍然大悟:呂惠卿還真是絕了,一方麵收了唐家的錢替唐家說話,又明知道自己和唐家的關係不會反對,通過絕無問題,便故意搞得這麽複雜,;一方麵又給薛向找了個借口,可以征購棉布棉花,無論是“借”還是“征購”,說到底,都是是強行賤價購買,不過是個程度問題,薛向又可以從中謀利。唐家要怪也不能怪到他頭上,隻能怪薛向。世間的好處他全得了,最後還是為國分憂!不過他不明白潘照臨為什麽要讚成唐家這麽做,而不是通過自己去辦這件事情。想到此處,石越便不由自主的把目光投向潘照臨。

潘照臨仿佛知道他要問什麽,淡淡的說了句:“公子是要辦大事的,和呂惠卿比什麽排場呀。依我看現在這樣挺好。”這話又似是回答唐甘南,又似是回答石越。

唐甘南七巧玲瓏心,立時明白,忙笑道:“對,賢侄是要有大作為的。”他和潘照臨倒是相交甚歡。

唐棣雖然在地方曆練了兩年,逢迎送往,收受賣放,看過不少,可是心裏卻是一直看不慣,這時聽到朝中這麽多重臣收受賄賂,心裏很不舒服,朗聲道:“我們何不抓住這個證據,扳倒呂惠卿?”

此話一出,石越三人愕然相對,好半晌才回過神來。石越苦笑著解釋道:“收受賄賂的是呂和卿,不是呂惠卿。再說若是首告,人家多半以為是設圈套陷害,沒有鐵證,如何扳得倒呂惠卿?難道呂和卿收了錢還會寫得收條給你?”

唐棣啞口無言,卻是憤憤不已。

潘照臨笑道:“毅夫不必如此。指望天下官員都清如水,那絕無可能。雖然公子說過權力製衡是一劑良方,可真說要完全杜絕貪賄,也是甚難。王韶在前線打仗,還不是拚命要錢,市易法也好,通熙河也好,都是向朝廷要錢,朝廷明明知道他賬目不清,虛報數字,可也沒有治他。為何?總好過他去搶掠百姓。你個個都要除之而後快,隻怕朝中最後也沒幾個人了。真要澄清吏治,造福天下,還得徐徐努力,第一還要公子站穩腳跟,手握大權才成。”

石越站起來,認真的答道:“你放心。”

唐棣凝視石越半晌,忽然開懷笑道:“子明,我相信你。”說罷抱拳道:“二叔、潘兄,我聽多了這些事情,心裏不痛快,先去白水潭看看康兒他們。”也不等三人回答,轉身便走。

潘照臨看著唐棣的背影,微微歎了口氣,半晌才轉身對唐甘南說道:“唐兄,現在我們可以說說在契丹設分店的事情了……”

8

在某些人看來,《新義報》的發行便如同打開了潘多拉之盒。當嵩陽書院、橫渠書院的講演組結束講演返回學院之後,他們對於汴京的人文風氣都羨慕不已,《白水潭學刊》自不用說,那設計得頗有氣象的講演堂與辯論堂,一棟棟藏在樹林與花叢中的教學樓,還有聞所未聞的實驗室,田野與花園,校園與市井,完美的結合在一起,連販夫走卒說起話來都比別處的要文雅幾分……他們這些人去了白水潭,簡直感到自慚形穢。

特別給他們深刻印象的,除了這些之外,便是白水潭的學生們活躍的思想,許多的觀點讓他們聞所未聞,比如在“佛經要義”的講演中,三大學院都是說禪宗與儒學的互證,而白水潭則有一個學生講的卻是他們聞所未聞的“因明學”和邏輯學、名家的關係。而對諸子百家、王霸利義之辯,白水潭的學生也表現得相當的搶眼。中間五天白水潭對自己的宣傳,甚至讓一些學子有留在白水潭不願意回去的衝動。

與此相儔的,則是《汴京新聞》,這種叫“報紙”的東西,給了他們巨大的衝擊。人們可以借它議論官府的得失,可以探討學問,可以了解民情,最讓人炫目的感覺,是那種凡是被報紙報道的人和事,都是被千萬人同時注目的感覺……

他們的心都被打動了。

橫渠書院的人在返回關中途經西京洛陽之時,更震撼的事情發生了:朝廷的《新義報》問世了!這是一個過於明顯的信號:我們要辦自己的學刊,我們要辦自己的報紙,我們要做到和白水潭一樣……這樣的想法充斥著橫渠學院學子們的心中,關中人固有的驕傲,對先進地區的羨慕,激勵著每一個人。雖然關中因為種種原因而導致不可抗拒的衰落讓他們在經濟實力與技術實力上無法與白水潭相比,但是僅僅一年之後,《橫渠學刊》也終於問世了,雖然當時的大宋,各大書院幾乎都有自己的學刊了,但是以橫渠學院的經濟實力,能做到這一點,已是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而嵩陽書院比起橫渠書院來條件要好得多。嵩陽書院始建於北魏太和八年,已有六百多年的曆史,後唐時就有人在此講學,便是從後周正式變成書院時算起,在大宋各大學院中,亦稱得上曆史悠久。他們書院的名稱,是仁宗皇帝禦筆親題,書院的氣象規模,較之白水潭更多了幾分古樸之氣,一代名臣範仲淹也曾在此講學,便是現在白水潭的程頤,也在此講過學。嵩陽書院和西京國子監關係密切,常常互相往來交流。如今親眼看到白水潭學院的興盛,除了羨慕與讚歎之外,嵩陽書院的士子們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低下高傲的頭的。回到嵩陽書院的第二個月,繼白水潭與國子監之後,嵩陽書院創辦了自己的《嵩陽學刊》,並且毫不猶豫的成立了格物院,學校分科完全效仿白水潭,他們數次派人到白水潭學院,希望白水潭學院能選派優秀的學生甚至教授過來講學,幫助他們建立全麵的教育體係。

大宋的保守派,終於在被王安石逐出禦史台之後,找到了一個說話的平台。這是呂惠卿建議創辦《新義報》時絕沒有想到的——舊黨們並不是在每一件事上都守舊不變的。做為舊黨精神領袖的司馬光,雖然依然緘默不語,埋頭撰寫《資治通鑒》,以不談政治這樣的手段來抗議新法,但對《西京評論》的問世,他表達了他獨特的支持方法,他把《資治通鑒考異》的內容陸續送給了《西京評論》報,默默的表達他的態度。

9

剛剛從歐陽修的家鄉江西吉州兼程回到京師不久的石越一邊吃飯一邊讀著手邊的三份報紙,《汴京新聞》與《新義報》是當天的,《西京評論》則是昨天的——說起來《西京評論》在汴京賣得很不錯,據說每天的銷量在東京都有兩萬份以上,可見舊黨的勢力依然很強大。

歐陽修在八月初逝世,雖然晚景並不見得多麽好,但死後卻是備極哀榮,太常議論諡號之時,竟比之韓愈,諡一個“文”字,據石越所知,整個宋代,人臣單諡一個“文”字的,也就王安石一人而已,這是文臣最高的尊榮了——連範仲淹都是“文正”,雖然是雙諡中最好的諡號之一,但是比起單諡來,還是要差那麽一點。不過這件事因為判太常寺常秩和歐陽修不和,從中做梗,明褒實貶,最後還是諡號“文忠”,終於沒能享受那麽高的待遇。但不管怎麽說,身為文臣,有一個“文”,就很了不起了,連包拯都沒有“文”字的。朝廷賜錢一萬貫,給他辦喪事,家鄉與京師同時舉祭,遠在杭州的蘇軾也親往吊喪。天子以下,昌王趙顥、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王安石等在京師遙祭,本來朝廷想派常秩和一個翰林學士去歐陽修家鄉吊拜,但因為石越很景仰歐陽修提攜後進不遺餘力的種種事跡,因此他特意請求皇帝讓他去歐陽修家鄉參加祭禮。離京既久,回來第一件事,自然是看報紙了解京師的變化。

“唔?……潛光兄,範祖禹不是在幫司馬光寫《資治通鑒》嗎?他怎麽跑到《西京評論》上發表文章了?”石越看到手邊《西京評論》頭版文章的作者名,吃了一驚,一口飯沒有吞下去,差點噎著。

潘照臨見他這樣子,不由暗暗搖了搖頭:在自己家裏還好,傳出去又是一大笑話——石越吃飯沒個吃相。如果說嚴重一點,這在許多人眼裏,甚至算得上是“舉止輕佻”了。一麵回道:“公子去江西給文忠公吊喪,不知道京師這邊已經打起來了。”

潘照臨指著報紙笑道:“公子請看,這是範祖禹的,這是範純仁的,這是富弼的,這是劉攽的……表麵上都是悼念歐陽修,稱讚他堪稱韓愈以後第一人,對於太常定諡文忠表達不滿。又宣稱要繼承歐陽修的遺誌,堅持古文運動,複興儒家。範純仁和歐陽修是世交,歐陽修私修《五代史》,他多半是先讀過,又大讚《五代史》立意深遠,春秋筆法褒貶得當,重義尚節,同時回顧慶曆新政等等,含沙射影的攻擊新法和王安石……”

說著又翻出一張《汴京新聞》,“公子再看這一篇,這是呼應複興儒家與古文運動的,但這一篇卻是有些受公子影響,宣揚利亦可為義,經權並重……”

又抽出一張《新義報》,笑道:“《新義報》便沒有這般客氣了,這篇竟是暗中譏諷歐陽修私德有虧,諡為文忠已是溢美。這篇則與範純仁針鋒相對,也是回顧慶曆新政和歐陽修生平,不過卻是說應當以史為鑒,現在的新法正是汲取了前人經驗的良法,又譏諷有些人看不到新法的成績,不為社稷百姓著想,隻想著自己的私利因為新法受損失,固步自封,是腐儒和小人儒……”

石越目瞪口呆的看著潘照臨變魔術似的抽出一張又一張的報紙,一邊聽他譏諷點評,一邊一目十行的瀏覽,才發現這場口水仗打得竟甚是厲害,若不是顧及歐陽修剛死,隻怕各方就要破口對罵了。他看著報紙,不禁搖頭苦笑道:“這點事也能吵得不可開交,還是三國混戰。你看這,《西京評論》這一段,是在諷刺《汴京新聞》吧……”

潘照臨已是見怪不怪,又笑道:“這些尚是小事,還有大事。”

“大事?”

潘照臨又翻出一張報紙遞給石越,“公子請看這篇,《西京評論》為軍器監案做了一個專刊,名義上是向洛陽的百姓介紹這個案子的來朧去脈,實際上卻是表達對這案子拖在現在沒有結果的不滿,並且提出了不少疑點,認為案情蹊蹺,孫固與沈括可能有冤情。雖然沒有明言,卻隱隱約約將矛頭指向王安石了。當然,表麵上是抨擊開封府陳繹和權管勾禦史台事蔡確辦案不力,稱火藥配方失竊,關係重大,這個配方‘生要見人,死當見屍’,不可以不了了之。”

潘照臨幸災樂禍的笑著,顯然於軍器監一案,有許多人並不甘心,譬如孫固的親友門生便難免要抱不平。

不過,石越卻有些懷疑潘照臨是不是也參予了這個專題報道,他一麵看著報道,一麵狐疑的看了潘照臨一眼,潘照臨卻視而不見,繼續幸災樂禍的說道:“不過這次長卿有麻煩了。針對這篇報道,《新義報》立即刊登了一個專題,表麵上呼應《西京評論》,實際上卻是指責《汴京新聞》為了出名與報紙的銷量,不考慮軍器監的情況特殊,輕率報道,不但給大臣的名譽造成極壞的影響,還讓敵國知道火藥配方失竊,很可能引發覬覦之心,聲稱如若最後火藥配方落到敵國手上,《汴京新聞》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石越卻是暗暗歎了口氣,《新義報》的手法是如此的似曾相識,不由得在心裏感歎:“王元澤也算得上是才智之士了,轉移視線這種千年以後的政客常用的手法,他現在就用得如此純熟。”

不過,對石越來說,桑家其實並不僅僅是潘照臨心裏的“盟友”那麽簡單。在心底裏,石越一直覺得,桑家是他在這個時代的家。所以,當潘照臨把桑家放到算盤上來算計之時,他才那樣的反感與抗拒。因此,對於桑充國,雖然有點不舒服,但是,他並不希望桑充國遇上什麽麻煩。隻是,他也不願意讓別人知道他的真實感情。他沉默了一小會,刻意淡淡的問道:“那長卿他們是什麽反應?”

“長卿倒是命好,他命中便帶貴人相助,雖然歐陽發不在,但他又結識了貴人,再加上還有程顥相助……”

石越心中不由一寬,有些好奇的問道:“長卿又認得了什麽貴人?”

潘照臨嘿嘿笑了兩聲,拖長了聲音說道:“長卿結識的,是晏相公的公子——晏幾道。長卿與晏幾道,還有一個叫鄭俠的,三人最近交往甚密,那鄭俠倒沒什麽,聽說是晏幾道的朋友,不過隻是個城門小吏。但晏幾道……嘿嘿……長卿已經將他請到了白水潭做助教,在明理院專門講詩辭文章。”

“原來是小山呀。”石越有些勉強幹笑了一聲,掩飾著他聽到另一個名字時,心中的震動。鄭俠,終於出現在視野之內了麽?——任何學曆史的人,都不可能不知道鄭俠,一個小吏,卻掀起了驚天巨浪,但石越的演技已經很到家,連潘照臨也沒有覺察到他的異樣,隻是又說道:“小晏雖然為人清高,流連風月,不思進取,但畢竟是相門之後,王元澤那點手段,小晏怎麽會看不出?何況還有程顥在。被《新義報》指名道姓後,《汴京新聞》便接連刊文,把自己做的事情說成了上合天理下合人情,《三代之治》與《論語正義》幾乎被引遍了,什麽言論、清議、製衡,說得天花亂墜。又反唇相譏,譏諷《新義報》是朝廷的報紙,軍器監的案子查不清楚不去怪有司,反倒將罪責推給無權無勢的他們。以前倒不知道,小晏寫起這類文章,竟也極妙,頗有東方朔之風,冷嘲熱諷,我料得王元澤讀過,八成氣個半死。”

石越放下心來,卻聽潘照臨又道:“不過《西京評論》那邊,對《汴京新聞》報道軍器監案也頗為不滿,他們一邊敦促朝廷要讓案子水落石出,卻也沒忘記責怪《汴京新聞》行事輕率。如今長卿算是腹背受敵,口水仗沒那麽容易消停……”

潘照臨道:“軍器監在名義上,也歸樞密院管,文彥博便與《西京評論》朝野呼應,朝廷中自然不可能沒動靜——王安石現在心裏應當是悔得腸子都青了,突然冒出來一個《西京評論》和他處處做對,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勉強控製禦史台,現在居然出了一個聲音更大的對頭,他還無可奈何,畢竟民間的《汴京新聞》也有了,朝廷的《新義報》也辦了,沒理由不讓人家辦《西京評論》……河北的韓琦也不甘寂寞,上書要求朝廷徹查此案,不過現在日子最不好過的,應該還是陳繹和蔡確……”

10

的確,陳繹堪稱大宋有史來最倒黴的權知開封府。在這個多事之秋擔任“首都市長”,雖然地位顯赫,令人羨慕,可是麻煩也出乎意料的多。

白水潭案他解決得還算利索,本來以為不會再攤上太複雜的政治案件,結果又冒出來一個軍器監案,明顯牽涉到新黨、舊黨、石越三方利益。陳繹是辦案的行家,一眼就看出這中間有貓膩。可是知道歸知道,他卻不敢查。做開封府,是個極微妙的差使,在什麽時候必要要敢於得罪人,在什麽時候絕對不能多管閑事,都是有講究的。否則的話,一步行差踏錯,後果就不堪設想。更何況,陳繹便是想查,他也不可能查得清。因為還有一個權管勾禦史台事蔡確從中掣肘。這樁案子,說到底,還是禦史台為主,開封府與皇城司[2],都隻是配合。

所以,打一開始,陳繹就抱著個不了了之的想法,慢慢的時間長了,大家就忘記了。但他想不到,《西京評論》“舊事”重提,還把他這個權知開封府也推到了風尖浪口。

皇帝和兩府嚴辭切責,要他加緊破案,以安中外之心。但這個案子明明是不能破的。陳繹幾次想告病或者幹脆請求外放,可是又無法壓製自己對功名的渴望,開封府再進一步,就有可能是政事堂——這種**,陳繹無法抗拒,所以才勉強堅持。

“田捕頭,可有線索?”陳繹端坐在椅子上,純粹是例行公事的問著眼前這個新上任不久的捕頭田烈武,此人長得五大三粗,除了公門常用的棒子、樸刀、鐵鏈外,長槍和箭法都相當不錯,為人還算精細,平時辦案倒是一個好幫手。可是這個案子,陳繹在沒真正摸清朝廷各方的意圖之前,不過就是做做樣子,算是給外界一個交待——陳某人還是在盡力督促屬下辦案的。

田烈武低著頭。他出身捕快世家,爺爺是捕快,父親是捕快,自己還是捕快。他雖然讀過幾年私塾,但家裏對他也沒什麽期望,隻想他繼承家業——開封府的總捕頭,就是家人對他最大的期待了。其實他本人更喜歡帶兵打仗,平時也會讀讀兵書,雖然不太讀得懂——他是一邊聽評書一邊讀兵書,自己琢磨。不過,這種事情他是不敢在家裏說的,一說肯定會被老頭子罵:“兵書兵書,當兵能有什麽出息?狄相公知道不?就算做到他那份上,還是被人看不起。你有本事,就去考文進士,光宗耀祖。當兵還不如當捕頭。有能耐做到開封府的總捕頭,那風光,那體麵,豈是當兵能比?想當年包龍圖坐開封府的時候,我……”然後便是可以說上三天三夜的吹噓,其實田烈武也知道,他老爸當年在包公手下,不過是個平常的捕快罷了,站在堂上喊喊“威武”,自己好歹還是個小捕頭了。

他自然不知道這案子有什麽內幕,隻是克守本份、實心實意的去查案。但這個案子,卻根本不是他查得了的。不說別的,單說出事的地方軍器監,就不是那麽好進的,這是失竊案,可失竊的現場,軍器監的檔案庫,總共隻讓他進去過一次,還是跟在陳繹屁股後麵,時間也不過一炷香,整個過程,軍器監的人寸步不離,防賊一般。但他還是沒有放棄,另尋他法,努力查探。他在汴京的酒館茶樓勾欄商行,四處打探消息,卻一點線索都沒有。而最讓他想不明白的是,這麽重要的案子,陳大尹提審軍器監相關人等時,不但沒用過刑,連詢問也是草草問過了事,似乎壓根就沒想問個明白。

過了許久,他終於意識到,陳繹可能壓根就沒有想破這案。不想,他才打算要放下這案子,陳繹卻又叫他來過問了。把田烈武搞得滿頭霧水,難道是自己想錯了?

但此刻他也隻能老老實實的回答:“回大尹,實是沒有什麽消息。小人估計這樣查也不會有消息,京師的契丹人、黨項人一點動靜也沒有。軍器監的人我們也盯了梢,半分破綻都沒有找到。依小人看,還得去軍器監勘探一回,或許……”說到這裏,他大著膽子說道:“或許,再問一次口供……”

“嗯?”陳繹鼻孔裏哼了一聲,田烈武趕忙閉上嘴巴,心裏不由有些忐忑,剛才的話實在有些僭越了,好在陳繹並沒有過多責怪的意思,態度還比較和氣:“田捕頭,你隻管做好自己的本份,繼續抓緊追查,時間一長,或許有人就守不著口,不小心露出點馬腳來。你先下去吧。至於別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這個案子,你繼續盯緊了就是。”

田烈武連忙答應了,告了退,剛走到門口,就聽有人進去稟道:“禦史台蔡司憲求見。”

“快請。”

離開陳繹的住處時,就在公廨的門口,田烈武看見幾個人簇擁著蔡確走了過來,他連忙讓到一邊,蔡確看都沒看他一眼,便大搖大擺的朝公廨裏邊走去。

對於這個長得儀表堂堂的蔡司憲,田烈武心裏是有點看不慣的,以一個捕役的直覺,他覺得此人有些陰險。不過,人家是朝廷重臣,和他的地位有天壤之別,他也不敢表露出來,禦史台司憲,有時候連宰相也得讓他三分,自己又算是什麽?

不過他也隻是擔心陳繹,因為他知道這個案子是禦史台管的,他不希望陳繹吃蔡確的虧。陳繹也許不及他父親經常掛在嘴邊的包公,但田烈武覺得他們的這個陳大尹,其實也算是個好官。田烈武隻是一個小小的捕頭,既不明白朝廷中複雜詭謐的形勢,也分不清錯綜複雜的派係。他和大部分老百姓一樣,隻知道誰是個好官,誰是個壞官。朝廷的法令,能夠讓老百姓過安定日子的,就是好的,搞得雞犬不寧的,就是壞的。田烈武有這樣簡單的判斷——在陳繹坐開封府以來,開封府的衙役們,都還很規矩,雖然他們田家代有祖訓,不許欺壓良善,但田烈武也知道,因為衙役們的薪俸不高,上下其手做各種壞事的人,所在多是。但是公吏們也是最善於察言觀色,見風使舵的,若遇到能幹的好官時,他們就會主動的收斂一些。因此,陳大尹能令他的同僚們規規矩矩,自然就是好官。

想到那金戈鐵馬,鼓角崢嶸,田烈武身上的血液都熱乎起來,真是羨慕。可是,當兵還要好象囚犯一樣黥字,掙再大的軍功也照樣被人看不起,再說,自己根本不可能說服老頭子……想到這些,他又不由有點意興闌珊。倒不如叫幾個人去大相國寺邊的酒樓喝兩盅,聽聽那說評書的講講三國隋唐過癮。怎麽關公那時候,當兵就沒這麽多事呢?隻要當上將軍就能萬人景仰,和現在全然不同。

以田烈武的薪俸,自然是買不起馬的,現在汴京的馬價,一匹普通的馬也要九千文左右,加上四百餘文的稅錢,總計要花到十貫,這對田烈武來說,是一筆巨款。如果是戰馬,差不多要三十到五十貫,更非他所能問津。因此,他平時騎馬,都是騎公家的過過癮。這時候便先步行回了家,換了便裝,揣了一塊腰牌,出門叫了幾個夥計,一道往大相國寺走去,好的酒樓他們也去不起,隻能隨便找個熱鬧一點的店鋪,叫幾個下酒的小菜,一邊喝點老酒,一邊天南海北的扯談。

一個叫賈胡子的捕快見田烈武悶悶不樂,滿腹心事,知道他在煩什麽,便開解道:“田頭,有什麽好煩的?那破案子,破得了就破,破不了就算。有什麽要緊,你還看不透麽?”

不說還好,說出更是心煩,田烈武端起酒碗,猛的喝了一口酒,恨聲道:“一點頭緒都沒有,砸了我們開封府的招牌。”

見他如此煩躁,旁邊一個叫呂大順的捕快也笑了起來,道:“我說田頭,用得著那麽較真嗎?你沒看出來陳大尹根本沒有想破案的意思嗎?”

田烈武瞪了他一眼,“這種話可不能亂說。”

賈胡子哂道:“田頭,也就你認真。說真的,這有什麽?你去過酒樓嗎?隻要去酒樓聽那報博士讀讀這兩天的報紙,也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其實這案子,本來算是了了的,不了了之,不想西京有家什麽報紙又捅出來了,所以趙官家和王相公麵子上掛不住了,才又著了急,一級壓一級,於是陳大尹又來催你。可依我看,陳大尹依舊是想拖一日算一日。”

田烈武瞪大眼睛不信,嗤之以鼻。他平素不看報紙。原因很簡單,窮!做捕頭要不掙昧心錢,手頭的錢就得算計著花,他既買不起報紙,也難得進一次有報博士的酒樓。因此,他根本就不信賈胡子的話。

“你家三哥?”

“沒錯,三哥現在可是長進了。”呂大順毫不掩飾的炫耀著,“田頭聽說過白水潭的桑公子說服了東京一百家商號掌櫃,一起出錢辦了一百所義學的事吧?這事陳大尹是請了皇命嘉獎的——我家三哥就進了桑公子辦的義學,如今也和田頭你一樣,認得字了。他學裏邊有報紙,回來便和我講,嘿嘿……那上麵什麽都有,聽聽,長見識。”

賈胡子也笑道:“巧了,我也是我家那小子從義學回來胡吹,才想起去見識見識。桑公子真是好人,要不然我可從來沒想過要送我家那小子上學。龍生龍鳳生鳳,我兒子沒有中進士的命,但識幾個字總是好的,不至於做睜眼瞎。”

田烈武才二十四歲,他老子生他就生得晚,他結婚又晚了一點,才一年多,老婆肚子還沒有動靜,自是不太關心義學的事。這時聽了這些事情,心裏既有些驚訝,也為他們高興,他倒絲毫不介意二人的炫耀,反順著賈胡子的話笑道:“那可不一定,家境貧寒能中進士的人也不少。你家大哥兒我看就挺有出息的,將來若是中了進士,可就是光耀門楣了,比我們這些舞刀弄槍的不知強到哪裏去了。”

賈胡子嘿嘿笑道:“這個,田頭又有所不知了,桑公子辦的義學,和尋常的私塾不一樣,小哥們除了讀書識字,還教算術格物,還要習弓馬,逢雙日就要騎馬練箭,還學劍術之類,說要文武全材才是英雄。中進士什麽的,我是斷不敢想的,隻盼他能和田頭你一樣,文武雙全,就是我家的造化了。”

田烈武聽他說義學有這些名堂,正在驚訝,沒想到賈胡子居然說自己“文武雙全”,一口酒下去差點給嗆著,笑罵道:“你真是沒出息,我就識幾個字,會寫幾封信,也叫文武雙全?讓人聽見笑掉人大牙。”

賈胡子嘿嘿傻笑,也不辯解,他自己大字不識幾個,便是“開封府”三字,連在一起他就認識那叫“開封府”,要是拆開了,他一個都不認識。田烈武能寫信,還讀過書,在他看來,的確是“文武雙全”了。

三人跑題閑扯了一陣,但田烈武心裏到底還放不下案子,喝了陣酒,又不禁自言自語的說道:“究竟是哪個龜兒子偷了配方呢?”

呂大順是個老捕快了,見田烈武猶在糾結,不禁冷笑道:“田頭,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家世代捕快,回家去問問你家老爺子,看他可曾見過什麽飛仙劍俠沒?我做捕快二十多年了,什麽案子沒見過?像軍器監那樣的地方,什麽外賊能有這個本事?你真當契丹人、黨項人能上天入地不成?”

“是啊,偷這個火藥配方有什麽用呢?按理說,偷了配方,也隻能是賣給那些胡狗子了,可是各國使者我們都盯得死死的,皇城司那邊也沒有消息,誰也沒見過可疑的人和他們接觸……這才是這個案子最蹊蹺之處。”呂大順對此也是無法理解。

幾人正在苦思不解,忽然,卻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說道:“要是有人偷了配方,根本不是想賣給敵國,隻是偷偷燒掉,你們就算把胡人盯得再緊,也沒有用吧?”

“誰?”田烈武騰的站了起來,目光鎖定一個白袍儒服的男子,那個男子坐在靠牆的一張桌邊上,自顧自的喝著酒,雖然是在這種市井嘈雜之地,可是他身上散發的那種氣質也能讓人覺得超凡脫俗。那個男子旁若無人的喝了幾盅酒,理都不理田烈武一行人,就向外走去,似乎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他們存在一樣。

呂大順見他如此猖狂,正在發作,卻被田烈武一把拉住,“不要衝動。”田烈武若有所思的望著那個年輕人漸漸遠去的背影,輕輕的說道。

見過蔡確之後,陳繹總算是大體明白了朝中各方的心思。

對於新黨的這位新貴管勾禦史台事蔡確,陳繹還是有過一些了解的。此君可謂深得霜台之精髓,最擅長的就是揣摩上意,希旨辦案,而且該狠的時候夠狠,敢於興大獄、鍛煉成獄;該裝糊塗的時候,更是擅於裝糊塗。

但更讓陳繹警惕的是,蔡確的每一次升遷,都是踩著與他辦一案件的同僚爬上去的。到目前為止,除了這樁懸而未決的軍器監案,蔡確經辦的所有大案,與他經辦同一案件的同僚,不論官高官低,無一例外,全都倒了大黴,被貶逐是他們共同的下場。而這也更加突顯了蔡司憲卓越的能力,案件最後的定讞不但彰示了蔡確的英明,更重要的是,它還總是“暴露”出其他辦案官員的無能昏庸甚至是奸詐——因此他才升遷如此之快。

陳繹可沒有興趣延續蔡確這一記錄,讓自己步那些倒黴的家夥的後塵。

蔡確向他暗示,朝野壓力極大,皇帝與王安石都想盡快厘清真相,應該不惜代價把這個案子辦成鐵案。他暗示很可能是軍器監中有人想將配方出售給遼人牟利,而冒險偷取原件,應當是為了取信於遼人。而能夠有此能力的人,必定是與孫固或者沈括關係密切的親信、心腹。因此,他們應該從二人身邊的親信人員進行突破。

不得不說,蔡確所指示的方向,的確是可能性最高的。

但是,陳繹是斷案的行家,在這方麵,蔡確在他麵前,隻能算是班門弄斧。而且,他也不是田烈武這樣的小捕頭,他有豐富的政治經驗。隻是憑直覺,他就知道,案情不可能象蔡確暗示的那樣簡單。而且,他甚至覺得,蔡確很有可能知道這一點,甚至是已經知道真相,他在故意誤導自己,如果他根據蔡確所指的方向去辦案,十有八九,要掉進蔡確早已挖好的坑裏。

但是,這卻是不可能的。陳繹甚至有一種直覺,在他真的抓住犯人之前,他的烏紗帽會先保不住。

當然,讓陳繹不敢輕舉妄動的,並不是直覺,而是蔡確。陳繹對自己拷問犯人的手段頗為自信,但是,他更加清楚,在這方麵他如果和蔡確相比,同樣是班門弄斧。況且這是涉及到朝廷官員的案件,禦史台更是有得天獨厚的優勢。此案如果可以這樣辦,蔡確沒理由把功勞分給自己,他有充分的理由吃獨食,他才不相信蔡確會看在同是新黨的份上,分一份功勞給自己。要知道,蔡確有一樣讓陳繹都望塵莫及的本事,他能夠從嫌犯口裏拷問出任何他想要的口供,而且,在他用過刑後,嫌犯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敢翻供。

小心駛得萬年船。陳繹覺得這個案子,他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蔡確不去做的事,他也絕不去搶功。

況且,除此以外,陳繹從蔡確身上,也並沒有真正感覺到緊張與壓力。如果真要有壓力的話,按理說,身為禦史台的代台長,蔡確的壓力應該比自己大才對,這也是讓陳繹感到奇怪的地方。

所以,他既不敢追查真相,更不敢製造真相。這個案子不好結,隻要結案,就要上報大理寺複審,然後還有審刑院、中書省——石越檢正三房公事,就帶著一個刑房公事,這一關沒那麽好過。

陳繹也聽說,皇帝在召見呂惠卿時問到過此案。據說呂惠卿的回答是“內緊外鬆,欲速不達”,以這個八字為破案之要。護法善神就是比別人會說話,這“內緊外鬆,欲速不達”,說白了,其實就是個“拖”字。而這個辦法,也正是他陳繹想要的,能拖一日算一日,拖到他卸任開封府,那就是別人的煩惱了。

但是,呂惠卿為什麽要這樣回答呢?護法善神和他陳繹隻是泛泛之交,他不會無緣無故幫他,那麽,他又是在幫誰呢……不管呂惠卿是在幫誰,還是另有打算,陳繹覺得,護法善神一定也是知道真相的。

所以,真相究竟是什麽,陳繹是完全不想知道。現在他感到最奇怪的,倒是文彥博對這個案子耿耿於懷,而受害人石越卻如同沒事人一樣,一點動靜也沒有。

他不知道對於石越來說,在這件事上,已是不可能再壞了,所以才幹脆“以靜製動”,無論什麽樣的結果,最多是沒有改善而已。他如果自己主動出擊,反倒會把自己推到風尖浪口上,毫無必要。更何況,石越也知道,這個案子破不得,如果破了,必然對會朝局產生極大的影響。而政治,首先要考慮的不是公理,而是利益,他必須站在一個更全麵的戰略高度來考慮整局棋的下法。

報紙叫得再響,始終隻是報紙。文彥博不識好歹,隻怕在朝中愈發的呆不下去了,他的日子指日可待。陳繹在心裏冷笑。

11

計算著軍器監案的陳繹,自然不會知道從江西回來後的幾天,石越在做些什麽。

把歐陽修《五代史》遺稿交給朝廷之後,石越向皇帝提出了一個請求——把三閣之內的皇家圖書館藏書按一定的手續分批分時段借給白水潭學院抄錄副本,幫助白水潭學院建立一個圖書館,其中有價值的版本,在申請朝廷同意後,用來出版,利潤白水潭學院與朝廷五五分成。至於歐陽修的《五代史》,自然是第一批之列。

趙頊沒怎麽想就答應了,這是一件好事。而且,他最近對白水潭學院的印象漸漸變得好起來。

這件事說妥之後,石越就開始回中書省上班——不過連王安石也看出來了,這幾天石越下班比較積極,而且一下班就走得沒影,誰也不知道他上哪去了。要不是石越最近處理公務越來越熟練,估計王安石就想找個借口訓他一頓了。

石越這幾天的確處於興奮之中。

在汴河邊某處,一座隸屬於三司鹽鐵司鐵案的作坊內,建起了四五座高爐,工匠們按著設計好的圖紙用耐火磚仔細的蓋好這一對對的高達兩丈有餘的高爐,高爐兩側各開一個口,一個是水力鼓風器的風口,一個是出鐵口。在高爐之旁,則是一米多高,形狀低平,橫截麵近似扇形的平爐——相比高爐而言,這個建築更加奇怪,不去說用耐火磚建造的一格格的蓄熱室,就是這設計形狀,工人們就根本沒有見過——當時高爐煉鐵技術已有相當的積累,所以對於研究者來說,高爐技術並不困難,無非是選焦與對耐火磚做一些試驗罷了,最重要的是鼓風機的改良。另外就是高爐的容積太小——所以研究者們設計了雙高爐。但是平爐煉鋼技術和沒有被最後采用的轉爐煉鋼技術就讓研究者們吃過無數苦頭——最典型的是用固態燃料試驗時,有時候爐渣會阻塞蓄熱室,從設計到改良平爐的構造,研究者們付出了艱辛的努力。

在高爐與平爐之外,鐵礦石、焦炭、鼓風機、水車、還有騾子,一應俱全。半個月前就被調集到此處的工人們,並不知道他們要做的是什麽,偶爾有一些陌生的人來指指點點,觀察施工的進度。工人們雖然猜到是要煉什麽東西,但也沒有什麽好奇的,誰知道官老爺們要搞些什麽事呢?

而到了最近幾天,附近的士兵突然多了起來,一個白白淨淨、身材高大的年青官人和一個身材瘦小的黃臉中年人經常過來觀察,工匠們眼中平時很大的官員,見了這兩個人都畢恭畢敬的,有耳尖的就聽到他們叫這兩人什麽“史(石)秘閣”、“曾計相”。跟著這兩個官人的,是幾個在官坊中很出名的鐵匠,還有幾個清清秀秀的年輕人——倒似讀書人的樣子。

但石越卻很清楚的知道。

可以說他曾經一直在盼望著這一天的到來。但是,當沈歸田秘密報告他,兵器研究院終於掌握了高爐煉鐵和平爐煉鋼技術之時,他卻幾乎有點不敢相信。

從他擔任提舉虞部胄案事開始就已經在為此努力了,大宋最優秀的鐵匠和科學家們投入了無數的時間和金錢,石越所知道的試驗就有三十多次,雖然每次都不是全無所得,但是開始想增加高爐高度,導致高爐轟然倒塌的事情也不是沒有碰到過。雖然知道有很多事情不可以強求,但是石越終是有點灰心,一年的時間過去之後,他已經對此不抱什麽希望了……

然而諷刺的是,偏偏就在呂惠卿入主軍器監不久,這樣偉大的成就,卻終於被那些夜以繼日工作、試驗的研究者們發明了。石越幾乎有點嫉妒呂惠卿的“好運”,幸運的是,陳元鳳也好,呂惠卿也好,都把目光投向了火藥——他們被震天雷迷惑了雙眼,陳元鳳死死的盯著幾個火器研究組,幾乎是盡可能的滿足他們的一切要求,希望能夠有所成績,結果卻忽視了這些不起眼的鐵匠們——鐵匠們的試驗所,在白水潭附近的河邊,和兵器研究院有一定的距離。

而這些研究者也表明了他們的立場——詳細的資料首先到了石越手中,這當然也得益於潘照臨事先的策劃以及發給這些研究者的一筆為數不菲的“津貼”;另一份則做為平常的數據封入了兵器研究院的資料庫之中。

無論如何,石越都是不甘心把這樣的成績拱手讓給呂惠卿的——但是他同樣也不願意讓這樣具有很大意義的發明被封存起來,畢竟這項發明在很大程度上會降低鋼鐵器的成本,促進整個社會對鋼鐵器的使用。石越始終不能把自己完全變成一個政客,他依然有自己執著的東西。

慎重考慮後,石越選擇了曾布,曾布雖然是新黨的核心成員,卻和自己交情一向不錯;而且,曾布和呂惠卿的關係相當的緊張;最重要的是,曾布還是三司使——除了呂惠卿和自己之外,官方現在唯一與鐵器有關係的鹽鐵司就歸他管。檢正工房公事石越在幾乎是個空架子的工部本來就具有相當的影響力,再聯手眼睜睜看著呂惠卿步步得勢而心懷不滿的曾布,新的煉鋼技術在軍器監之外問世,就不那麽困難了。

“子明,你真的覺得這些東西有用嗎?”一身便服的曾布對新技術的意義並不是很理解,如果不是相信石越的眼光與能力,以及抱著“反正也是公家的錢,能打擊呂惠卿一下也不錯”的消極想法,他甚至未必會參預這件事情。

石越卻是滿腔的喜悅,他絲毫也沒有在乎曾布的疑慮,笑道:“子宣兄,如果成功,僅僅是大宋的兵器甲仗,成本就會降低許多,每年為國庫節省的錢,數以百萬計,單這一項,就是極大的成績了。”

若不是心情極好,石越簡直要有點不耐煩,他指了指正在忙碌著的那幾個特意想辦法從兵器研究院帶出來的研究骨幹,笑道:“能不能成功,得問他們。”

曾布自然不會去問他們,他矜持的看了他們一眼,過了一會,才似有所感的說道:“說起來,子明和介甫相公倒是很像。這等奇技**巧之物,愚兄是全然不知道有何用處,而子明偏偏就能看出來有益於國計民生,這般見識,除子明之外,當世惟有介甫相公了。”

石越心裏不以為然的想道:“那就未必,至少呂惠卿肯定明白。”但他當然不會當著曾布的麵誇呂惠卿,隻是笑道:“我哪敢和介甫相公比,不過生性喜歡這些事情罷了,不過子宣兄現在可是‘計相’,為國家省錢掙錢,都是你的份內事了,你也終不能省這個心。”

曾布自嘲的笑道:“計相,嘿嘿,在那些自稱‘正人君子’的人嘴裏,我不過是個言利之臣罷了。”

這話石越卻不方便回答,隻好幹笑幾聲,說道:“言利也好,言義也好,隻須為國為民,就是道理所在。管別人說什麽呢。走,子宣兄,我們過去看看……”

其實從兵器研究院的報告中,石越已經知道高爐煉鐵以六天為周期,每爐出鐵一般是四到五噸——石越對這個概念並不清楚,讓他吃驚的是高爐與平爐的不成比例——報告中宣稱,平爐以一天為一周期,但一次卻可以煉高達百噸的鋼水,並且質量穩定——這才是最關鍵的。即便石越再怎麽外行,他也知道研究員們在平爐技術上取得突破,堪稱偉大。

但是對於高爐與平爐的產量為什麽不成比例,石越卻一無所知了。也許原本就應當是這樣的吧,石越當時就是這樣的想法。

政治家的責任是鼓勵科學家們去發明創造,讓科學家們的成績可以變成效益,為新的發明儲備基礎知識與人才,而不是對發明者指手劃腳。這是石越一早就有的覺悟。政治家如果把手伸進自己不懂的領域,就一定會成為那個領域最大的危害。

石越很早就開始在懷疑的問自己,是不是在科學上說得太多了——在科學上,自己遠遠不是一個合格的啟蒙者,如果自己一不小心說錯什麽,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就會讓這些研究者甚至是未來的研究者們,走無數的彎路。

所以最終他選擇了一個明智的做法——閉嘴。“我應當相信專業人士,我隻需鼓勵他們繼續研究與改良就是了,我的責任,就是把圖紙與試驗,變成工業。”這才是石越的覺悟。

12

對於曾布碰上什麽高興的事情總要寫一兩首詩的習慣,石越感到十分的無奈。他實在不想寫詩!而且他也覺得曾布寫的詩並不怎麽好,但是那是曾布的自由,他也沒有辦法阻止。正如他沒有辦法阻止曾布要先向中書報告此事一樣,石越無可奈何的意識到許多的事情:比如,曾布始終是王安石的信徒;又比如,新的鋼鐵技術在當時雖然很有用,而且王安石也很重視新技術的發明,但是始終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用不著立即驚動皇帝;再比如,王安石是宰相,向他先報告才是正道。

非常巧的是,同時被任命為同判司農寺,主持新法大部分事務的呂惠卿,也在中書。

聽到曾布眉飛色舞的形容新的煉鋼技術,王安石喜出望外,一縷胡子高興得直顫,他的心裏,可能正在計算著大宋國庫為此要節約多少錢——特別在這個時候,王韶在西北用兵,軍器供應對於朝廷的財政支出來說,就是一個大問題。呂惠卿則表情奇怪的望了石越幾眼,嘴角動了一下,終於沒有說話。

“子宣、子明,這件事的確是很了不起。”王安石稱讚道,他有時候也會叫石越的字,比如現在,心情好的時候。

石越心裏還是很佩服王安石的眼光的,身居高位者能看出來這件事了不起,已經很不容易了。當下說道:“此事陛下曾垂詢下官,聖意亦頗留意於此,隻須鐵礦跟得上,對大宋而言,就不僅僅是省錢而已。”

在座的自然都知道石越曾經宣稱漢代強盛的一個原因就是鐵器大行於世,但這個時候也沒有人和他討論這個觀點的是非對錯。當下馮京便說道:“那快把這個好消息稟告皇上。”

王安石笑道:“不急。明日早朝時再說不遲,到時聖上自有許多事要問起,我們也要先商量商量。”其實要在朝會上鄭重其事的說這件事,已是說明王安石很重視這件事情了。

石越卻是別有主意,他對馮京使了個眼色,笑道:“丞相所言甚是,明日早朝再說不遲。”

待到眾人散了,呂惠卿借故來到石越的廂房,笑道:“子明真是奇才,昔日諸葛孔明能造木牛流馬,真是能者無所不能。”

石越一麵請呂惠卿坐了,一麵笑道:“吉甫兄說笑了,這是子宣的功勞,與我何幹。”

呂惠卿哈哈笑道:“子宣亦說是子明的功勞,兩位倒真是謙虛得緊。”

石越裝著糊塗:“是嗎?總之是於國有利,也不用管是誰的功勞了,大家同殿為臣,都是為皇上效忠,為國家盡力,算這麽清楚做什麽?”

呂惠卿聽他這麽說,連連點頭,笑道:“子明真是高風亮節,我自愧不如。”

13

第二天早朝,在王安石稟報了新技術的發明之後。趙頊不由微微怔了一下,如果是石越或者呂惠卿做出來的,他都不奇怪,但是扯上曾布,那就在意料之外了。待聽王安石將新技術的意義說完,趙頊這才想起這些事情原來石越和自己提到過。便笑道:“這件事二卿功勞不小。”

石越和曾布連忙出列,齊聲說道:“此陛下之福,非臣等之功。”

趙頊笑了笑,他倒不會當真以為那是自己的功勞,“此事既然有益於國,可推行天下。有司詳議曾、石二卿及相關人等之功勞賞賜,再報上來給朕看。”

王安石正要答應,卻聽石越上前說道:“陛下,凡事推行天下,必有方略,若無方略,雖有良法而不能為其善。臣有《論鋼鐵利弊劄子》,恭請陛下禦覽。”

趙頊早就知道石越一向都是謀定而後動,也不奇怪,隻笑道:“呈上來。”

內侍趕緊接過石越的劄子,恭恭敬敬的遞給皇帝。趙頊打開細讀,卻是好大一篇文章,除了把新技術推行全國之外,還有技術管製、鋼鐵專營專賣,擴大生產,降低價格,讓農民用得起鋼鐵,提高生產效率等等措施。最顯眼的是石越請求將三司鹽鐵司鐵案獨立出來,成立鋼鐵監,專門管理全國與鋼鐵有關的問題;並提出讓各冶鐵坊獨立經營、獨立財務核算的建議,提出建立“采礦-冶煉-生產-專賣”四級體係的目標,四者間既合作又獨立,並在冶煉一環之外的其餘三環引進民間資本……

這些事情,對趙頊來說,都是聞所未聞的,未免便有幾分疑慮,尤其是讓民間富室進入鋼鐵業,他疑慮更多。因為當時采礦的主要是囚犯,人聚集多了本就容易出問題,何況還是挖鐵礦。官府自己管理都要嚴密防範,讓民間參預進來這種事情,趙頊一時間很難同意。倒是在生產與專賣上有限度的引進官民合營,似乎可以接受。

他看完後,便把劄子遞給王安石,說道:“石越所獻之策,亦有可采之處。中書商議得失,再報與朕知道。”

結果,這一“商議”,就是曠日持久。王安石雖然對這種種想法表示欣賞,但是他沒有看出來這樣做有何必要。雖然王安石勇於有為,但如果現有的東西能運行良好,他也不會覺得有必要去改變。一貫支持石越的馮京也沒看出來這種實質上是在鋼鐵業進行公司化的行為有什麽優點可言。而石越又根本無法說服他們……最後,為了照顧石越的麵子,技術管製、專營專賣、擴大生產降低價格等等建議還是被采用了,但其實如技術管製、專營專賣,這些本來就在實行,所以實際上石越的主張根本沒有被采用。好在不管怎麽樣,新技術很快的推行下去了——因為西北的戰爭迫切需要更多的兵器。

14

也就在石越在中書省試圖說服王安石與諸位宰執接受他的鋼鐵業公司化的主張之時,遠在西北的王韶開始了他一連串的勝利。

麵對著王韶駐紮在渭源堡的大軍,羌人部落各自倚險自守,不敢出戰,企圖拖跨宋軍。王韶率軍從抹邦山過竹牛嶺,仰攻羌人,取得第一場大勝。其後又在竹牛嶺虛張聲勢,讓羌人以為他還在竹牛嶺,王韶卻親率大軍偷偷抵達武勝,半路邀擊羌人援軍,大敗羌人。王韶遂在武勝建城堡而守,然後自己又趁勝攻擊,在鞏令城大敗羌族瞎木征,招降其部落兩萬餘人。自此王韶威震洮河,兵鋒所向,羌族無不戰懍。瞎木征惶惶不可終日,覆亡隻是時間問題。

另一方麵,不甘寂寞的章惇也在湖南開始招降苗族,修建城鎮,把雪峰山脈大梅山上的數萬苗族納入朝廷的管製當中。

得到王安石支持的軍事行動接連取得大捷的消息,很快就傳回京師,《新義報》、《汴京新聞》對這些勝利的歌頌,讓王安石在京師百姓中的形象也變得高大起來。大宋的子民們,太渴望一場勝利來鼓舞他們的士氣民心了。所以無論是實際上為新黨所控製的《新義報》,還是標榜著“中立”的《汴京新聞》,都沒有吝嗇自己的讚美之辭。相比之下,石越鋼鐵新技術的成就,在當時的人們眼裏,簡直就不值一提了。如果不是市易法在時時提醒著開封的市民們新法有多少弊端的話,王安石定會成為最受汴京市民擁戴的宰相,隻是,現實卻是,現在連上街賣水果,都要交一筆所謂的“免行錢”了,這讓汴京的百姓實在無法做到沒有怨言。——對此,《汴京新聞》曾經進行過猛烈的抨擊,結果卻被《新義報》的三個狀元公模糊了焦點,雙方進行了激烈的辯論,不分勝負,而那些靠做些小生意糊口的小商販們的“免行錢”仍舊照交不誤,直接的結果就是東京城的物價再次上揚。

相比《新義報》與《汴京新聞》高調讚美王韶的勝利,《西京評論》就要酸溜溜得多,他們居然在這個時候不識好歹的對在武勝築城等事宜要花掉國庫多少錢進行了討論與質疑,暗諷王韶花錢太多!這和樞密使文彥博簡直一模一樣的口吻,導致《西京評論》當天在汴京的銷量跌了三成,而文彥博則被王安石駁了個狗血淋頭,連皇帝也在心裏認為他不識大體。

在幾次和皇帝談論朝政後,石越明顯的感覺到趙頊對文彥博有了不耐煩的情緒。當他隱晦的告訴馮京,希望馮京勸一勸這位文相公注意一下策略之時,馮京卻是搖了搖頭苦笑道:“沒有用的。他早就想走了。”

到了九月初,禦史張商英的一次彈劾,終於導致了文彥博的提前罷官。張商英彈劾樞密院諸使包庇親戚、縱容院吏犯法等十二條罪名,直接導致樞密使文彥博、副使吳充、蔡挺同時請辭。趙頊無可奈何,隻好把張商英罷了,這個才到京師沒幾個月的禦史,雖然才識卓絕,卻完全不懂得政治之真義,隻好被貶去兩浙路監稅。因為皇帝無論如何,也不希望他的樞密院突然間連一個樞密使都沒有了。

但是這件事卻也使得趙頊對文彥博的印象惡劣起來——大宋皇帝在用人的時候,最講究平衡之術,所以,趙頊用王安石為相,卻故意把與他政見不合,又是富弼女婿的馮京放在中書,同時樞密院的文彥博和吳充,也都與王安石不和,這就是明裏暗裏的防了這個表麵上大權在握的宰相一手。因此,趙頊其實並不希望文彥博去職,因為無論是樞密副使吳充還是參知政事馮京,在聲望上都不足以與王安石相提並論。但是文彥博一再“不可理喻”的挑戰新法的行為,終於讓趙頊很不耐煩。而王韶的勝利也給皇帝吃了一顆定心丸,現在已經不是那麽需要文彥博在樞密院主持大局了。於是,張商英去兩浙路沒有多久,文彥博便罷樞密使,守司徒兼侍中、河東節度使、判陽河。同時,以吳充為樞密使。

[1].即馮京。

[2].其時皇城司具有反諜、探事的權責。

[3].指排列第三的兒子或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