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下才俊
定理之一:每個時代都會有不被發現的才學之士。
——佚名氏《論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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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文彥博的去職是在意料之中,而且文彥博和石越關係並不好,但是他的罷相無疑給所有新黨的反對者們兔死狐悲的傷感。連潘照臨也不免感歎朝廷中少了一個製衡王安石的重要力量。但也有高興的人,權知開封府陳繹就是其中之一,少了文彥博,朝中就沒有人會追究軍器監案,而王韶的大捷又讓報紙們把注意力全部轉移了,他迎來了難得的平靜日子。於是便連小捕頭田烈武也因為陳大尹不再關心軍器監案而變得輕鬆起來。
老是幻想著去西北建功立業的田烈武這幾日天天都要在一家叫會仙樓的酒樓聽報博士讀報,以了解前線是不是又有了什麽新的消息。當然,對家裏老頭子的解釋是“也順便知道一下我叔的情況”。
三份報紙中,《西京評論》文縐縐的,田烈武聽不太懂,就連報博士解說的時候也不一定說得清楚,而《新義報》很多話明顯是放屁——新法有那麽好嗎?田烈武深感懷疑,當然他不敢說出來,隻是心裏不信罷了。不過他還是很愛聽《新義報》,因為他和很多人的想法一樣,《新義報》是朝廷辦的,狀元爺主筆!當然他最喜歡的還是《汴京新聞》,《汴京新聞》什麽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有,而且還有“廣告”,報博士有時是連著廣告也一起讀出來的,會仙樓旁邊的“李家老字號”,就在《汴京新聞》上打了廣告,連著那些夥計都非常神氣,整日拿著報紙對客人誇耀:“我們這是報紙上登了的……”不過對於《汴京新聞》上的什麽“以民為本,民為貴君為輕”之類的話,田烈武是想不太明白的:“我一個小捕頭,怎麽可能比趙官家要‘貴’?這不是胡扯嗎?”聽了好久以後,田烈武才想“明白”:這是因為桑公子是個讀書人,又是個大好人,他這是幫老百姓說話。
這日約了呂大順和往常一樣踏進會仙樓,田烈武忽然感覺不太對勁——會仙樓客人比平日多了許多,而且看打扮全是些讀書人。田烈武暗暗納悶,一邊上樓一邊向呂大順問道:“大順,怎生多出許多人來?”
呂大順笑道:“瞧你糊塗的,省試就要開始了。各地貢生都來考試,連貢生帶書僮,得有多少人呀?再加上白水潭學院新年級開學,我們這邊還好點,你去白水潭看看,那才是人山人海。”
田烈武拍了一下腦袋,恍然大悟。噔噔噔三步兩步擠到樓上,找了個位置坐好,要了一盤豆角,一盤小炒獐子肉,一壺老酒,和呂大順一邊對飲一邊聽報博士讀報。這報搏士讀的報紙,卻是《汴京新聞》,他先讀了一段關於禮部試的報道——《汴京新聞》是三大報中最靈活的一份報紙,桑充國特意組織了人手去采訪禮部官員,還有以前參加過科舉的成功人士,介紹經驗,提醒考生注意事項,專門做了個“省試專題”。相比之下《新義報》就死板得多,連三位狀元主筆的優勢都不會利用,讓桑充國等人很不理解。那些考試的注意事項和經驗,很受參加省試的貢生們歡迎,讓《汴京新聞》的銷量一路攀升。但是對於田烈武來說,卻未免有點索然無味。
好不容易把這些東西全部讀完,報搏士清了清嗓子,撿出一段新聞,搖頭晃腦的讀道:“本報最新消息,白水潭學院第一屆技藝大賽定於九月十日在新建體育場開幕,為期十五日……比賽項目分馬術、劍術、格鬥、射箭、蹴鞠、毽子……單人團體共三十六項,第一名可得金質獎牌與緡錢三十貫之獎勵……以上雲雲。”
這段新聞立即引起了許多人的好奇,呂大順喝了一口酒,高聲問道:“報博士,這比賽是怎麽個比法?報紙可有說及?”
報博士朝這邊做了個揖,笑道:“這位官人,這個我也不知道。不過報紙上說歡迎參觀……”
呂大順不以為然的說道:“讀書公子踢踢毽子,玩玩蹴鞠也就罷了,怎麽會去比劍術、格鬥呀?”他這句話立即引起很多人的共鳴,連不少讀書人也在交頭接耳,議論著白水潭搞的這個什麽“技藝大賽”是不是有辱斯文。
卻聽酒樓西邊有一個年青人站了起來,朗聲說道:“列位不曾讀書麽?孔聖人也會劍術的。大丈夫出則將,入則相,須當文武全才。國朝讀書之人久不習劍術技擊,桑山長的見識,在下很是佩服,屆時在下一定要去看看的。”自然沒有幾個人知道那是石越的主意。
田烈武抬頭打量此人,隻見他二十二三歲,劍眉星目,臉色略顯蒼白,身材清瘦,身穿一襲白色棉布長袍,雖然顯得很舊,卻洗得幹幹淨淨,腰間係著一條黑色布帶,紮了一個漂亮的結,腰帶上插著一根綠色的竹簫,雖然一看就知道不是富家子弟,但是整個人神采飛揚,顧盼生輝,氣質清雅得緊。
這個年青人見田烈武在打量他,便朝這邊點頭一笑,田烈武也不禁點頭微笑致意。又聽他說道:“白水潭學院乃是天下學院之宗,在下今科若不得中,還要投入白水潭學院讀書呢。諸位存有此想者,亦不在少數吧?”
當下很多人轟然稱是。除了一些老書生,指望著連試三科不中,朝廷恩賜同出身的之外,隻怕十個有九個想到白水潭就近讀書。
田烈武見這個書生氣度不凡,心中頓生結交之意,但是自己終究隻是一個小捕頭,粗人一個,和讀書人結交,未免有點高攀的感覺,因此心中遲疑,卻見一個身穿白色絲袍的書僮走到那個年青人麵前,行了一禮,問道:“這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請,不知可否賞光?”
那個年輕人怔了一下,問道:“不知賢主人是?”他見這個書僮就能穿絲袍,其主人非富即貴,自己是個窮書生,父親早死,由寡母辛苦帶大,自然不會是故交舊識。
書僮微微一笑,用手指了一間雅座,笑道:“我家主人就在裏麵,公子見了便知。”
當時讀書人入京考試,無不想結交名流以抬高聲譽,大部分都是欲求一個引路人而不可得,有這種機會送上門來,這個年輕人便是清高,亦不能不心動。當下拱手道:“如此有勞帶路。”
田烈武自幼習武,聽力勝過常人,這一番對答雖然遠了一點,卻聽得清清楚楚,他目送著書僮把那個書生帶入東邊的一間雅座,不禁好奇心起:那個書僮的主人是誰?這麽神秘。正在想著要怎麽樣去偷聽一下,忽然呂大順捅了他一下:“田頭,你看……”
田烈武忙循聲望去,原來竟是那日在小酒鋪插話的年輕人走了上來,今天他一襲白色絲袍,更見飄逸,跟在他身後的,還有四個黑袍儒服的人,兩個年紀稍輕,約二十四五歲,兩個年輕略大,約三十四五歲。這一行五人走到東邊,尋了一張桌子坐下。那個年輕人經過田烈武身邊時,嘴角不易覺察的露出一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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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仙樓東邊的某個雅座之內,一身便服的石越向侍劍引進來的年輕人拱手說道:“適才見公子氣度不凡,大為心折,故冒昧相邀,還望公子恕罪。在下石越,不敢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那個年輕人已然想到這裏麵的人物必定非富即貴,但是走了進來,還是吃了一驚。雅座內一共七人,除去三個站立侍侯的書僮,餘下四人中,竟有三個佩著金魚袋!另有一個布衣,雖然神情憨怠,但是一雙眸子精光內斂,亦可見其絕非凡品。這時石越自報名號,隻有那個布衣跟著站起,另外兩個端坐不動,雖然都是常服,但是身份之尊貴由此可見。而以石越之身分,亦已是萬千人所仰慕。石越石子明,桑充國桑長卿,是大宋年輕人眼中的雙璧,尤其是石越,在年輕人眼中,完全與一串褒義詞連在一起。現在這個傳說中的人物如此平易的出現在自己麵前,年輕人不由一陣激動,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氣,緩和一下緊張的情緒,這才長揖答道:“在下高郵舉子秦觀,草字少遊,見過石秘閣。”
石越吃了一驚,“這人就是秦觀?寫過‘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秦少遊?”心中的曆史記憶飛快的閃過腦海,蘇門四學士之一的秦觀此時肯定還沒有拜到蘇軾門下,石越依稀記得他是元豐年間的進士,眼下才是熙寧五年,離元豐年間最少也有五六年時間,他這麽年輕就考上舉子了?曆史上的秦觀,給石越的印象,不過是一個詞人騷客,但是剛剛卻明明聽到他談吐不凡……難道此人不是那個秦觀?石越並不知道秦少遊年輕時的喜好與抱負,心中不由浮上一絲疑惑,一麵笑道:“原來是秦公子。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馮當世大參,這位是鄭州牧劉希道使君[1],這位是潘照臨潘潛光先生。”
原來這卻是石越和馮京在此為劉庠接風洗塵,劉庠雖然被貶,但他於當今皇帝有擁立之功,鄧綰一倒台,石越和馮京就為他求情,終於讓他改任權知鄭州軍州事。目下王安石如日中天,劉庠也不願意聲張,低調繞道回汴京一趟,打算悄悄見幾個故舊就要赴鄭州任上。
秦觀連忙一一見禮,他知道馮京是大宋少有的幾個三元及第的人物之一,又是參知政事,富弼的女婿,朝中舊黨碩果僅存的旗幟……也是一個傳奇式的人物,對於考前能見到此人,秦觀不由大感幸運。所謂三元,就是解元、省元、狀元,三場考試,場場第一。
石越等他們答禮完畢,便請秦觀坐了,問道:“秦公子一向做何學問?”
秦觀見石越相問,忙斂容答道:“學生所習,無非六經,亦讀《論語》、《孟子》,此外石秘閣的《三代之治》、《論語正義》、《七書》亦略有涉獵。”雖然秦觀年歲隻比石越小幾歲,但是當時坊間流傳四句口號:“通達六經王介甫,天下文章蘇子瞻,若謂二人皆不足,孔孟之後有子明。”這口號雖然對石越頗有抬高,但在大宋士人的心中,石越的地位尚在王安石與蘇軾之上,卻是不爭的事實。麵對這樣的“大人物”,秦觀自然得執晚輩之禮。
石越點點頭,笑道:“秦公子年歲尚輕,能盡通六經,亦很了不起。”
秦觀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紅暈,忙道:“絕不敢謂盡通六經,學生資質平庸,僅於《詩經》略有所得。”
劉庠性格刻薄,否則也不至於當年麵辱鄧綰,他見秦觀拘謹,忍不住在旁邊笑道:“那亦不錯,唐人謂三十老明經,秦公子雖然二十多歲僅能通一經,卻還不算太老。秦公子若考明經科,能通《詩經》,足矣。”
秦觀聽他取笑,不亢不卑的答道:“回劉使君,目下省試進士亦要考五經,不考詩賦,明經一科亦已取消,學生已無機會做老明經,不過學生生性愚鈍,也比不得使君當年‘少進士’的風采。”
劉庠雖然少有文名,八歲能詩,但中進士卻比較晚,當年因為嶽父遺奏補將作監主薄,入仕之後才參加進士考試,雖然終於進士及第,但的確不是少年得誌之人。他取笑秦觀二十三四歲才通一經,讀書不夠用功,差一點點就變成“老明經”了,秦觀便以牙還牙,罵他中進士太晚。所謂“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秦觀這裏說他是“少進士”,是語帶譏諷。
這等話在坐的誰聽不出來,馮京皺了皺眉,心裏暗道秦觀輕佻;石越雖然早知秦觀必有書生狷介之性,但也有點擔心劉庠生氣;潘照臨似笑非笑的看著秦觀和劉庠,擺明了看熱鬧。
不料劉庠卻並不生氣,隻是嘿然笑道:“秦公子伶牙利齒,隻怕自己未必不做‘少進士’。”
秦觀淡然一笑,道:“能不能中進士,那自有命數。學生今科不中,便當往白水潭讀三年書,三年後卷土重來亦未可知。”他這時少年意氣,自然說話間揮斥方遒,總覺世間一切事皆是容易。
馮京心裏雖不以為然,但他既不喜歡秦觀的性子,便自矜身份,不去搭話。石越和劉庠卻喜歡他這份少年銳氣。劉庠笑道:“若能在白水潭學得三年,出來亦不失為一真書生,養好這份書生之氣,將來便不能為能臣,也是個好禦史。”
石越本來和劉庠並不是太熟,不過出於政治上的考慮,他要為劉庠說好話,以博得舊黨的好感,這時聽他對秦觀的鼓勵,不由大起好感。
秦觀也有幾分感動,起身長揖一禮,朗聲道:“多謝劉使君教誨,學生自當銘記。”
石越溫言笑道:“汴京居住太貴,秦公子何不到白水潭附近去住,寫點文章給幾份報紙投稿,一可揚名,二有稿酬,或者在義學兼份教職,亦可養活自己,男兒大丈夫,不怕出身貧賤,就怕沒有誌向……”
他的話雖然瑣碎了點,卻是說得誠懇,秦觀更加感動。他此番來京,的確盤纏不多,都是同窗接濟,以石越今日之身份,和他說這些話,顯見石越的關心。他卻不知石越心中本有意讓他住在自己府上,但是早有消息石越是欽點的考官之一,他不得不避這個嫌——禦史台蔡確蔡司憲,正在虎視眈眈盯著他。
眾人又說了些寒暖冷熱,石越等人便開始談古論今,劉庠頗知古今史事,和石越相談甚歡,而潘照臨之廣博機敏,馮京之典訓雅正,秦觀之清新機智,碰在一起便是經常引起眾人歡快的笑聲,除了石越外,眾人對秦觀詩才敏捷,都非常的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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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這間雅座的屏風之外,白袍書生和四個黑袍儒生圍成一桌,一齊舉杯痛飲。
“允叔,你真的決意去高麗?”一個三十多歲年紀的黑袍人問道。
那個叫允叔的人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黑袍人,他微微笑道:“已經說好了,我們曹家本來就是商人,我對經書沒什麽興趣,詩辭歌賦更加不願意讀。在功名上多半是無望了,不如做個富家翁也罷。”
“總是可惜了,以你的聰明,今年雖然沒有考上貢生,但三年後卻肯定有希望的。”那個黑袍人遺憾的說道。
叫曹允叔的年輕人豪邁的笑道:“子雲,你真是個癡人。你考了幾科了?連試兩科不中,今年再不中,你真指著朝廷賜你個同進士出身?當官當官,還不是為了錢財?我家在錢塘有商行,一船絲綢運到高麗,回國之後,利潤有數萬貫,你當官若不貪汙,得多少年才掙得來?”
“我是癡人不假,可是海上風浪巨大,又有海盜,你一介書生,利潤雖巨,風險亦大,怎比得讀書掙功名,可以光宗耀祖,報效國家。”那叫子雲的中年人顯見是和曹允叔極熟。
“就是啊,就算真的無意功名,想做陶朱公,亦不必去遠涉風浪,開錢莊、辦印書坊、織棉布,怎樣不行?就是開家水泥坊,利潤亦不在少數,何須自苦如此?”另一個黑袍年青人也對曹允叔一定要去海外不以為然。
“仲麟兄,你也這麽看嗎?”曹允叔對那個黑袍年青人笑道,又轉頭向另一個黑袍中年人問道:“子柔兄,你的意見呢?”
叫子柔的中年人笑道:“允叔既然決定了,我有什麽好說的?我看你誌向雖然不在功名,隻怕也未必在高麗的數萬貫利潤。”
曹允叔拊掌笑道:“還是陳子柔知我。”
白袍書生見他如此,忍不住微笑道:“你曹友聞曹允叔的誌向,誰又不知道呢?讀了石九變的書,想看看大海之外的世界,做夢都在說這個,還真以為是什麽秘密呀?”
曹友聞笑道:“這有何不可?大丈夫當持三尺劍橫行天下,埋首書叢,皓首窮經,我可不屑為。何況出海一次,利潤數以萬貫計,陶朱之富,不遜於公孫之封,我在白水潭格物院讀了一年書,眼界頓開,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現在都無比清晰了。”
眾人見他竟然說陶朱公比白衣拜相的公孫弘還要好,不由好笑。叫仲麟的年青人笑問:“既是如此,為何不和同窗一道去周遊九州,堪測地形物產,卻要出什麽海?等到畢業再出海不好嗎?”
曹友聞聽他如此相問,不由指著他笑道:“仲麟,不想你也是癡人。我連功名都不在乎,我要白水潭一紙畢業證書何用?我感興趣的,是石九變所說的大海之外的世界,大洲大洋,風物百態,而不是在神州大地上堪測地圖物產。更何況利之所在,我是個大俗人,不能不動心。”
眾人搖了搖頭,陳子柔舉杯說道:“允叔既然決定,我們多說無益,不過海上風高浪險,兼有海盜為虐,一切務必小心。今日在此餞行,明日就不去東門外相送了,免得效小兒女模樣,惹人笑話。”
曹友聞舉杯答禮,笑道:“這樣便好,大丈夫相交,貴在知心。我們幾個情同手足,何必多言。諸位金榜題名之後,若得閑暇,再來錢塘會我便可。”
眾人見他豪氣幹雲,紛紛舉杯,一飲而盡。
那曹友聞本來臉色較黑,喝了一杯酒,竟是黑中泛紅,隻一雙眼睛卻更是炯炯有神,他放下酒樽,笑道:“子雲、仲麟這科省試之後,必躍龍門,身價自不相同。子柔和純父不知有何打算?”
那個陳子柔名陳良,子柔是他的表字,已是三十五六歲的中年人,幾科不中,今年更是連貢生都沒有考上,早就心灰意懶,絕望功名,因此對曹友聞想出海並不如另外兩個人反對得厲害。此時見他相問,便笑道:“我雖然沒有去白水潭讀書,但是石秘閣的書也都讀過,以前白首為功名,考不到一個進士出身,總不能心甘。不過我家耕讀傳家,若說我要去經商,非被趕出家門不可。”
眾人聽他這麽說,相顧一笑,可想到這中間的苦澀,又有點笑不出來了。
陳良見眾人為他尷尬,連忙轉換話題,笑著對白衣書生說道:“純父,你的打算呢?我和允叔都算是功名無望,方存他念。你文章經學、詩辭策論,皆是上上之選,若要博取功名,不說狀元及第,取個進士出身,那是探囊取物。為何卻一直不存此想?大丈夫取功名報效國家,畢竟這才是正道。”
白衣書生微微一笑,輕輕唱道:“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幸有意中人,堪尋訪……”
這兩句詞雖是一首,卻並非連在一起的,他此時故意連在一起唱,調子便顯得有幾分怪異,引得眾人哈哈大笑。柳永的這曲《鶴衝天》,北宋的讀書人無有不知,特別落榜書生,更喜歡到勾欄聽這曲子,解悶自嘲。白衣書生誌向高遠,這是四人所深知的,此時用這曲子來回答,不過是書生伎倆罷了。
那個叫仲麟的年青書生笑道:“司馬夢求,就你有這麽多古怪。黃金榜你不屑一顧,哪有什麽龍頭望可言?若真要唱這首曲子,我們幾個都是不夠格的,張淳、李旭輩才真要唱這曲子呢。”
張淳、李旭是宣德門前叩闕的風雲人物,這些人自然是知道的。司馬夢求聽他說到這兩人,便笑道:“張淳現在變換姓名,在西湖邊上教書,我剛從錢塘遊曆過來,還去看過他們的西湖學院,一切皆是仿效白水潭學院,不過規模尤大,顯見其誌不在小。你說他偶失龍頭望,可他也不見得要去依紅偎翠呢,假以時日,不失為江南桑充國,比你考一個進士,放一個從七品主薄,要強得多。”
曹友聞聽他說起張淳,連忙豎起手指,搖了搖,放低聲音說道:“純父,別在這裏說,讓人聽見,害人不淺。”他和張淳有同學之誼,自然存了維護之意。
司馬夢求笑道:“允叔倒是穩重人,不過他們在杭州,被人認出,也並不掩飾。要不我從何得知?”
叫子雲的中年人忍不住插話道:“在京師還是小心一點好,朝局波雲詭譎,純父應當知道吧?惹上中間的事情,總是不妙。”
司馬夢求見眾人如此緊張,便點了點頭,笑道:“以後小心便是。”
陳良卻忍不住感歎:“真是人各有命,張淳文章學問,氣節操守,皆是上上之選,不料有此大變。不過說來卻也不是大不幸,朝局風高浪險,便是我們這些布衣也感覺得到,石秘閣卻硬是把白水潭的學生全給護住了,李旭在國子監讀書,出身官宦,本是前途無量,結果反不如白水潭的學生。”
這五人裏麵,隻有曹友聞是白水潭學院出身的,聽到這些感歎,不由有幾分得意,當下取笑道:“純父一向在外遊曆,自然不必說,你陳子柔我當年可是極力邀你一起去白水潭的,你當時卻說什麽在哪裏讀書不是讀,在家裏讀書就可,不必去學院。子雲兄當時有大孝在身,也不必說,可你範翔範仲麟卻未免好笑了一點,自己明明是陳橋人,卻要跑到嵩陽書院去讀書。現在羨慕來不及了。”
範翔笑道:“我可沒有什麽後悔的,白水潭是不錯,要不然我們嵩陽書院也不會全力學白水潭,可是哪裏沒有英才?若是學問要在學院讀書才好,我看我們幾人中間,倒數你曹允叔學問最壞,司馬純父沒進過學院,公認他學問最好。子柔兄隻是說石秘閣對學生好,偏你就能得意成這樣?”
四人見他說得曹友聞黑臉再次轉紅,不由一起哈哈大笑。他們在此閑聊,自以為沒有人注意,卻不知道這番對話全部落到了田烈武的耳中。田烈武對白袍書生司馬夢求是十二分的留意,在秦觀被石越請進雅座後,他就豎起了耳朵聽司馬夢求等人對話。幸好他不是告密小人,否則石越和西湖學院,難免麻煩纏身。
田烈武暗暗揣測著司馬夢求的身份,那日在酒鋪,他一語驚醒夢中人,田烈武一直以為這個公子哥肯定和軍器監案關係密切,不料這時聽他們對答,這個司馬夢求倒象是個遊曆天下的讀書人,回汴京城還沒有多久,而且聽他們說的,似乎身上連個功名都沒有,如何就能一口說出軍器監案的關鍵?田烈武是習武之人,更是一眼就看出這個司馬夢求步伐穩健,眸子精溢,這個人才是真正的“文武雙全”,對於這樣的人,他更不敢掉以輕心。
忽然,外麵一聲炸雷,淅淅瀝瀝的下起大雨來,把陷入沉思的田烈武給嚇了一跳。呂大順一向知道自己這個“田頭”,為人雖然極好,辦事也算精幹,但就是喜歡胡思亂想,因此見慣不怪,一邊喝酒吃菜一邊吃報博士讀報,一個人把酒菜吃了個七八分。這時田烈武突然被炸雷驚得回過神,呂大順未免有點不好意思,連忙笑著搭訕:“田頭,這真是下雨天留客天,想走也走不了。”
田烈武卻沒有去注意這些,看了下外麵突然黑下來的天空,雨是越下越大,再看看司馬夢求那桌人,還在談些什麽,似乎根本沒有在乎外麵的大雨。一時覺得自己有點好笑,軍器監的案子連陳大尹都不想破,關自己何事?卻一直操著這些空心。
還在胡思亂想之際,忽又聽到有人帶著幾分醉意呼道:“好雨,好雨,實是一掃心中陰翳之雨!”
他這般大呼小叫,未免讓全樓人都為之側目。田烈武循聲望去,卻是坐在西頭角落的一個人發出來的,此人穿著灰色長袍,因為是臉朝窗外背對著自己,所以看不清長相。不過顯是一個人獨斟,一個簡單的包裹放在桌子上,包裹上還放著一把長劍。田烈武在開封做捕頭,各地鄉音都聽過一二,一聽口音就知道是福建人。
眾人看了他一眼,聽他酸不溜湫的叫喚著,就知道是個不得意之人,這樣的人開封街頭甚多,雖然開封府算是人情高誼,不比千年後大家隻愛自掃門前雪,老百姓都樂於助人,但是象他這樣的,願意管的也不多。何況酒樓之上,多是行人旅客,大家看了他一眼,便繼續喝自己的酒,吃自己的飯。
田烈武卻是天生的好奇心,忍不住要多看他幾眼,隻聽此人忽然舉杯高聲吟道:“迎朔風而爰邁兮,雨微微而逮行,悼朝陽之隱曜兮,怨北辰之潛精,車結轍以盤桓兮,馬躑躅以悲鳴,攀扶桑而仰觀兮,假九日於天皇,瞻沉雲之泱漭兮,哀吾願之不將……”聲音甚是悲愴,讓人聞之動容。
田烈武不知為何,下意識的看了司馬夢求一眼,果然見司馬夢求已起身走到那個灰衣人麵前,抱拳道:“這位兄台請了。”
那人頭也不回,抑頭喝了一杯酒,冷冷的說道:“有何指教。”
司馬夢求走南闖北多年,見他如此,也不生氣,反而微微笑道:“指教不敢,方才聽兄台吟曹子建之《愁霖賦》,似有傷感之意,在下多事,來請兄台一起喝一杯,所謂四海之內皆兄弟,多個朋友,離愁寂寥之意或許就會衝淡許多。”
按理說他這般折節下交,別人縱使不領情,也不能惡言相向。可那人竟然冷笑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在下便有不妥,亦不勞足下相問。”
司馬夢求不由一怔,這世界上竟然有這樣的人,他也真是無話可說。不過他也無意挑起糾紛,當下板著臉抱拳道:“如此多有得罪,是在下多事了。”說完便走了回去,和曹友聞等人說起,眾人都覺得此人不可理喻。便連田烈武也覺得那人毛病不小。
差不多就在此時,石越等人從雅座走了出來。石越、馮京、劉庠各自披了披風,把腰間的金魚袋給遮住了,別人自是不知道他們身份。可是曹友聞卻是認得石越的,見到石越,習慣性的站了起來,行弟子禮,把石越給唬了一跳。幸好曹友聞還算機敏,沒把“石山長”三個字給喊出來,否則石越等人難免要被當成珍稀動物給圍觀。
石越在白水潭學生成千上萬,他哪能一一認識,當下朝曹友聞微微點頭答禮,目光在幾個人身上轉了一圈,落在司馬夢求身上,忍不住誇了一句:“真是氣度不凡。”他身份日尊,說起話來不自覺的就有點居高臨下的氣度。
司馬夢求目送著石越等人離去,嘴角亦微露笑意——這是他第一次這麽近距離觀察石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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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寧五年九月十日的汴京,晴空萬裏無雲。
白水潭學院第一屆技藝大賽,吸引了無數在京學子的目光。體育館是一座當時的人們從未見過的環形露天建築,完全免費對外開放。
開幕式雖然簡單,但在當時的人們看來,亦是東京城的一大盛事,權知開封府陳繹、直秘閣石越、白水潭山長桑充國分致簡短開幕詞——石越和桑充國的配合,相當的默契,幾乎看不出二人之間有什麽裂痕可言。然後便是從樂坊請來的五百樂人上演大型劍舞,五百支寶劍在太陽的照耀下發出奪目的光芒,整齊的舞蹈,激昂的節奏,那種寬宏的氣勢讓在場的學子們回味良久。最後便是公布比賽項目與賽手名單,小型項目,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們按年級與係為單位組隊排列比賽輪次;大型項目則是自由組隊,比如在汴京很流行的蹴鞠,總共就隻有四支隊伍參賽,全部是自由組合的。
第一天的比賽項目主要是一些單人比賽的預賽。田烈武一大早被呂大順拖過來看熱鬧,倒也覺得不虛此行,要知道從他家到白水潭,走路過來,可是很有一段距離。呂大順是個喜歡看熱鬧的,一個人跑去看馬術、劍術了,田烈武的興趣卻在射箭與槍法之上,這時便一個人尋到射箭比賽的場地。
射箭比賽分弓手與弩手兩組,有宋一代,弓弩手都是宋軍的主力兵種,也是宋軍對抗騎兵的主要依靠。而射技亦是六藝之一,古代貴族生子,要朝天地四方各射一箭,以示男兒之雄心,到了宋代,這種風俗早不流傳,但是讀書人中能挽弓者雖然比率上不多,但是絕對人數上並不少。所以在白水潭學院第一屆技藝大賽中,參加射箭比賽的人相對要多得多。
田烈武走到射箭場邊時,已是第二小組十人的比賽了,十個箭靶皆在五十步開外,古製一步約合現在一點三米弱,算起來就有六十多米的射程。射手們手中的弓,是典型的中國雙曲反彎複合弓。這時十個射手站自己的位置上,左手持弓,搭上箭,用右手帶著指環的拇指拉開弓弦,食指和中指壓住拇指,瞄準自己的靶心。
田烈武自己很喜歡射箭,他一向認為射箭之要,在於心念專一,身形和步法,反在其次。這時看這些學生,有些臂力甚大,弓都挽滿,手指拉弓處與弓弦形成一個銳角;有些拉開不過一半,便是射到靶心,隻怕亦不過是強弩之末。至於能夠心念專一者,他卻是一個也沒有看見,當時不由輕輕搖了搖頭。隻見裁判令旗一揮,大喝一聲“射”,有七支箭離弦而去,直接釘在靶上——頓時整個射箭場鴉雀無聲!田烈武更是張大了嘴合不攏來——因為十個人的比賽,隻有七支箭射了出去,還有三張弓,竟然給拉崩了,一個射手被弓打在臉上,鮮血直流!如此戲劇性的變故,讓第一次主持這樣比賽的裁判都目瞪口呆,不知道如何處理。
一個穿著絲袍的年輕人從田烈武身後快步走了過去,撿起地下殘弓看了半晌,上麵分明刻著一行隸書“軍器監弓弩院督造”,他默然半晌,長歎一口氣,對裁判說道:“計算前麵七人的成績,這三人換弓重新比試,第一名進入複賽即可。”本來每組隻許第一名進入,這一組因為這次偶然的變故,不得不讓兩個人進入複賽。
田烈武聽到那個裁判用尊敬的語調對那個年輕人說道:“是,石山長。”這才知道眼前這個人,竟然是名動天下的石越石子明。他不由多看了石越一眼,正巧石越抬起頭,目光交集,唬得田烈武連忙低頭。
不料石越已走到他身邊,微笑問道:“這位兄台請了。”
田烈武沒想到石越會和自己打招呼,不由吃了一驚,好在他是經常見官的,忙作了一揖,說道:“見過石秘閣。”
石越點頭答了一禮,笑道:“不用拘禮。剛才我見你在搖頭,你可是能從他們挽弓中看出來這些弓要壞了嗎?”
田烈武這才知道石越來了好久,自己的舉動都被他看見了,隻是卻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他臉色微紅,答道:“回石秘閣話,小的方才搖頭,是覺得這些官人射箭不得其要,並非能看出這些弓是壞的。”
“原來如此。”石越對於射箭是超級外行,此時碰上行家,不由饒有興趣的問道:“卻要請教,不知他們射箭如何不得要領?”
田烈武見石越如此平易近人,不由膽子更大了幾分,朗聲道:“射術之要,不在身形與手法,而在心念要專一,我見這些官人雖然姿式正確,但是總是嫌不夠投入,所以覺得其箭法稱不上很高的境界。”
石越聽他說得有點道理,不由好奇的問道:“你的箭術如何?”
田烈武朗聲答道:“小的自幼好武,能挽一石五鬥之弓,五十步之內,百發百中。”
石越吃了一驚,宋代弓弩每石的鬥力約九十二宋斤半,約相當於現代的一百一十七斤,一石五鬥便是約一百七十六斤,稱得上是臂力驚人了,後世嶽飛、韓世忠是名將,能挽三百斤不奇怪,可眼前這個人,絕不是什麽著名人物,在自己麵前自稱“小人”,更顯見地位卑微。他到宋代已近三年,傳說中的武林高手,他還真是一個都沒有看到過,段子介會武功,但是好是壞石越並不清楚。那些禦前帶器械侍衛的功夫,石越也沒有親眼見識過,不知端詳。這時聽田烈武自稱能拉一石五鬥之弓,自然而然便起了好奇之心。笑道:“馬上兩組比試完畢,會有一段空暇時間,可否試射給我看看?”
田烈武並不傻,象石越這樣的高官,便是知開封府陳繹,也要給幾分麵子。那是平素他想巴結都巴結不來的,雖然他心裏並沒有想過要刻意巴結權貴,但是機會到了麵前,凡俗之人,哪能不動心?當下連忙點頭答應。
一炷香的功夫,接下來兩組射手便比試完了,這些人眼見前車之鑒,一個個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被這些“劣弓”給傷了,拉起弓也不敢盡全力。惹得一些懂行的人大皺眉頭,潘照臨走到石越旁邊,更是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待裁判宣布了獲勝的名單,石越叫過裁判,打了聲招呼,便讓田烈武上去挑弓箭。旁邊圍觀的人聽說有人要在石秘閣麵前表演箭術,無不好奇,還有幾個好勝的,一時技庠,便向裁判說了,要求和田烈武一起比試。連侍劍都忍不住小孩心性,對石越說道:“公子,讓我也去試試吧?”
石越教過侍劍寫字讀書,也教他騎過馬,潘照臨有時候閑著無聊,也會教他下棋、丹青之類,倒從來沒有見他射過箭,因此不由有點奇怪:“你會射箭?”
侍劍見石越答允,便上前挑了一張弓,他臂力不夠,隻能挽到一半,可是準頭卻好,扣箭射出,直中紅心。眾人見他小小年紀,有這樣的準頭,不由喝了一聲彩。石越也微露讚賞之意。
田烈武等人見侍劍射出,練武之人,哪能自甘人後,所謂“武無第二”,爭強好勝之心,對於武人來說,概莫能免。田烈武從箭筒中抽出一支箭來,搭在弓上,“嗖”的一箭射出,正中紅心,入木三寸,把箭靶打得直晃。他有意賣弄,連珠價的抽出來三支箭,也不間歇,連續發出,箭箭皆在靶心,頓時彩聲一片。
另外幾個人都是上京參加省試的士子,平時自負文武全才,因此有意想在名聞天下的石子明麵前賣弄賣弄,不想碰上田烈武這樣的神射手,雖然他們敢上來,自然五十步內能命中紅心,但是如田烈武那樣連珠發箭,卻是功力不夠。而僅僅是射中紅心,又有什麽好自誇的,連那個小書僮也能射中紅心呢。
石越見他們垂頭喪氣,不由一笑。他自然明白這些士子在想什麽,當下各自溫言勉慰幾句,方對田烈武說道:“真是神射手。不敢請教尊姓大名?”
田烈武心裏頗是得意,見石越問詢,卻也不敢失了禮數,恭身答道:“回石秘閣話,小的叫田烈武,是開封府的捕頭。”
石越笑道:“原來是陳大尹的人,這就好辦了。我想請你來替我教兩個孩子箭術,不知田捕頭意下如何?”
“這……”田烈武不由有點遲疑,雖然是難得的好機會,但是他最想的,還是有機會去前線殺敵,並非做高官的護宅教頭。
石越見他遲疑,以為他擔心的是開封府的差事,便笑道:“開封府的捕頭你繼續做,陳大尹那裏我會打招呼,每日抽空過來教教孩子就是,他們也不能全天跟著你學箭。每個月我給你三貫錢補貼家用,可好?”
每月三貫錢絕不算少,最要緊的是巴結上石越,前途自然大不相同。便是沒錢,田烈武也會做,當下再不遲疑,立即答應。
5
離開射箭場後,潘照臨忽然低聲問道:“公子,聖上旨意下來了嗎?”
“兩個主考官不成匹配吧,陳繹無論哪方麵都不足以和馮京相抗。”潘照臨皺眉揣摸趙頊如此任命人事的用意。
石越笑道:“潛光兄,你不用多想。皇上變法之心,一直沒有動搖過。因此開科取士,無非還是要為新法簡撥官吏,但是皇上英明得很,決不可能讓王安石一人專權,我和馮京插進去,為的就是此事。別的十多個考官,可全是新黨幹將。”
“不知白水潭能中多少?”潘照臨對此十分關心。這也是在情理之中,白水潭學院出去的學生,都有一種強烈的自豪感,他們根本不需要刻意拉幫結派,自然而然就會形成白水潭係。做為學院創始人的石越,進入仕途的弟子越多,自然越有利。
“這就難說了。長卿前一陣子做過統計,白水潭學院取得貢生資格,能參加禮部試的,有一千一百多人。另外皇上恩旨,禮部在白水潭組織考試,院試前五十名可以參加禮部試,稱為院貢生,加起來一共有一千二百人左右。至於有多少能中,誰也不知道。”趙頊算是很給石越麵子,但為了以示公允,天下書院都因此得益,嵩陽、橫渠、應天等規模在三百人以上的書院,皆恩賜五名院貢生名額,由各路學官組織考試。這項措施極大的促進了各地私辦學院的發展——其實這也很接近王安石的理想,王安石一直希望所有參加州郡試的學生,都必須在州郡學校入學三年才能獲得資格,但是每每遭到朝野的反對。反倒是這種恩賜院貢名額的作法,後來逐漸發展,在二十多年後,終於變成全國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省試考生,皆出自各大學院的畢業生,不過那個時候,無論是王安石還是趙頊,都已作古。
“今年省試取中名額是三百以上,六百以下,可全國參加考試的士子高達一萬多人,考上的一躍龍門,自然身價百倍,但是沒有考上的卻永遠是大多數。這些人隻能等待三年後的機會,年複一年,可多數人到底是一輩子都考不中進士,白白蹉跎一生。”潘照臨忍不住感歎道。
“這便是有如千軍萬馬擠獨木橋了。考進士做官,也幾乎是讀書人眼中惟一的正途。世人觀念如此,又能如之奈何?白水潭明年的畢業生,除去中進士的,進入兵器研究院的,繼續讀初等研究院的,被各個學院聘去當老師的,進報社、印書社的,長卿和程顥先生進行了估算,還有一百多人沒什麽著落可言。第一屆的學生人數不多,還好辦。第二屆學生畢業,問題就會更明顯。”石越麵對這個古代的人才閑置問題,也傷透了腦筋。
這些人並不存在失業的問題,一般回家後可以當少爺,最不濟的,也可以耕讀傳家,繼續等待下一次科考的機會——但是在石越看來,宋朝受教育的人口並不多,在工業與商業部門,其實需要相當多的受過教育的人才,特別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頭腦靈活,又有算術格物功底,做瑣事亦能勝任——便是普通書院的學生,接受過教育的也比沒接受過教育的要強得多——但問題的關鍵在於,這些學生,即便是白水潭學院明理院畢業的,有著極其強烈的行業優越感與行業歧視。他們寧可回家一邊種田一邊讀書,也不願意為工為商,更不用說做商人的下屬。
一方麵是人才缺乏,一方麵卻是人才得不到利用,石越自問不是什麽神仙,他也不是那種一呼百應的鼓動家,麵對這種問題,他隻能束手無策。等著他們慢慢覺悟,或者有一天,當全國的讀書人突然達到百分之三十甚至百分之五十之時,讀書人就不會覺得進入工商業是一種自貶身份的行為了。在現在這個時刻,也隻能看到一少部分人自覺不自覺的去經商或者從事工業。
潘照臨是屬於對科舉嚴重缺少興趣的人物,但他同樣不會了解石越的煩惱,工商業要什麽讀書人?頂多識幾個字,會算術記數就行了。聰明如潘照臨也無法理解石越的擔憂。隻有這種時刻,石越才能體會到和風車作戰的無奈。
這個世界上,真正能和石越談論這些新奇的思想,並且理解這些新奇的思想的人並不多,屈指可數——王安石可以算一個,可卻是石越最大的政敵;桑充國算一個,可是自從報道軍器監案事件之後,二人雖然依然親熱,卻都在刻意回避那件事情,兩人都小心翼翼地不去提它;還一個歐陽發,石越隻見過幾次,那個年輕人真是相當的出色,可惜現在遠在家鄉居喪——石越知道因為這個年輕男子的離開,曾讓桑充國如失右臂……
石越很喜歡去桑充國辦的義學裏去,有時候還會即興給小孩子講故事,以前他不知道原因,後來他才意識到,也許真正的改變,還得從那些小孩子們開始,白水潭的學生們,離他的理想雖然更接近,但是真正說起來,還差得遠……
“公子,你看……”潘照臨打斷了石越的感懷。
石越抬起頭,這才發現自己和潘照臨已經走進了體育館的擊劍館了,此時正在進行劍術組的預賽,比賽用劍是特製的無刃劍,一般倒不會出現傷亡。但是潘照臨顯然不是讓石越看正在比賽的兩個學生,而是在旁邊觀戰的幾個人。
那正是前幾天在會仙樓見到的司馬夢求等人。
曹友聞等不及這次盛會,早就前往錢塘,現在和司馬夢求在一起的,是另外三人:吳從龍字子雲、範翔字仲麟、陳良字子柔。今天四人都是穿著白色絲袍,站在一邊觀賞比賽,時不時指指點點。這四人站在一起,司馬夢求卓然不群,給人一種濁世佳公子的感覺;吳從龍年紀稍大,讀書時也稍嫌用功,眼鏡略有近視,而為人端正,倒像極了白水潭程頤的學生;範翔年紀最輕,長得很是清瘦,他是嵩陽書院的學生,骨子中自有一股書卷氣;陳良也有三十多歲,他和吳從龍一樣,大兒子都有十歲了,自然頗多穩重,不過許是因為絕望功名的緣故,神態中多了一點落拓之氣。
石越正要過去敘話,卻見一個穿著綠袍的武官帶著一個人走到自己麵前,行了一禮,道:“石秘閣,下官有禮了。”
這個武官石越卻是認識的,叫做康大同,是熙寧三年的武狀元,現官左侍禁,八品小使臣。石越本來就架子不大,加上康大同是武狀元出身,又是正兒八經的禦林軍,更是加倍客氣。拱手還禮,笑道:“狀元公不必多禮,怎麽有興致來白水潭?”
康大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下官表弟來京赴考,帶他來白水潭見識見識。下官那邊都是些粗人,呆久了於他學問有害。”
石越打量著他身邊之人,隻見那人一身灰布長袍,雖然也算是生得眉清目秀,但是臉上卻冷淡得一絲笑容都沒有,嘴角微往上翹,明知道眼前是名聞天下的石子明,卻根本是愛理不理的樣子。看他的神情,根本是那種把天下人都要拒之千裏之外的樣子,康大同想讓他結交文友,隻怕是打錯了主意。
石越卻不知道這個人前幾天就和自己在一座酒樓上,還把司馬夢求給嗆了個半死。當下朝康大同笑道:“這位就是令表弟?”
“正是。鎮卿,這位就是名聞天下的石秘閣。”他這個表弟姓吳,叫吳安國,字鎮卿。
吳安國看了石越一眼,微微一禮,連嘴皮都沒有動,這算是無禮之極了。
石越見他如此,回頭看了潘照臨一眼,二人相視一笑。石越笑著對尷尬的康大同說道:“年輕人性子高傲一點,沒有關係,你帶令表弟到處轉轉吧。”
說完,便辭了康大同,朝司馬夢求一行走去。司馬夢求早就注意到石越過來了,他對吳安國印象深刻,眼見石越身居高位,竟然毫不在意這人的無禮,不由暗暗稱奇。
“昔日邂逅卻未及深談,足下風姿,常縈眼前,不料今日竟有緣再見。”石越走到司馬夢求跟前,拱手笑道。
“不敢,學生何德,竟敢勞石秘閣記掛。”司馬夢求不亢不卑的還了一禮。當下按一般的禮節,和吳從龍、範翔、陳良向石越自報家門。如吳安國那樣的人始終是極少數,吳從龍等人免不了要說一番仰慕的話。石越又一一還禮。他此時也是個五品官員,又是甚得皇帝寵信,兼之名聞天下,儼然一代宗師,甚至民間有人把他放到孔孟之後來提,但是他卻是一點官架子都沒有,反差如此劇烈,更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好不容易盼來負天下大名三十餘年的王安石,結果他的三大幹將,韓絳是世家子弟,眼光看不到一等戶以下;呂惠卿三兄弟在鄉裏就巧取豪奪,變法的結果是國庫的錢財大幅上升的同時,他們呂家的田產與錢財,也跟著上升;曾布的親戚們在縣裏連知縣都不放在眼裏,欺壓良善之事屢屢不絕——其上如此,其下可知。王安石縱使自己清廉,同樣也要引薦親戚,甚至是任人唯親,他所用之人,如曾布之妹是其弟王安國之妻,謝景溫之妹是其弟王安禮之妻,如此種種,不用枚舉……而對於吏治,他根本不敢動一根手指。隻知道拚了命的喊“開源”,實則曆代苛捐雜稅,本朝無一不有,這種情況下還要開源,老百姓也隻能苦不堪言。而所謂的舊黨名臣,更讓司馬夢求不知道要做何想,不知道這些人是不是被慶曆新政的失敗給挫掉了全部的銳氣,隻知反對不知建樹——便是瞎子也知道,大宋的情況,不變不行了,但這些君子們卻似乎不知道。
在《汴京新聞》之前,大宋本來就有朝廷的邸報流傳於市坊,雖然不是正式的報紙,但對於關心時政的讀書人來說,卻是必看之物。因此王安石的一舉一動,朝野變化的情況,司馬夢求雖在外省,亦了然於胸,但是越了然,隻有越失望。他幾乎以為大宋是變亦亡,不變亦亡的危局了,差點想要剃度出家,不再問塵世之事。直到他在成都讀到《三代之治》、《曆代政治得失》,讀到關於青苗法改良的邸報,他這才又被勾起一絲希望。
司馬夢求知道“與其許之空言,不如見之行事”,於是他馬不停蹄的出劍閣,順長江而下,直奔江淮兩浙,親自了解改良青苗法的推行情況,用錢莊借濟的利弊得失。在那裏呆了一年有多,種種利弊,他無不了然於胸。他在鬆江邊上,看到了機戶之家成千上萬,官府為了調節棉花的種植和水稻的種植而大傷腦筋,二者的矛盾至今沒法解決;他在杭州,看到蘇軾浚清西湖,親手規劃杭州市區圖,教附近的百姓使用煤礦;最讓他印象深刻的,是一個叫蔡卞的小官,不過十幾歲的年紀,就將一方治理得井井有條,他在治區要求百姓種植棉花和水稻三七分,而新開懇的田地則可以棉花水稻六四分,把鬆江邊上官員們解決不了的問題,輕易的解決了,他異常嚴厲的打擊富家私放高利貸,監視錢莊的利率情況,對於一些官府不願意解決的貧困戶的問題,他下令這些五等戶中的貧困者,可以由縣府調查清楚後,押結作保,讓他們去錢莊借錢買種——司馬夢求所過諸縣,便是《論語正義》的署名作者唐棣、柴氏兄弟等人所在的縣,都沒有人能比這個蔡卞做得更好。
而石越對司馬夢求也是印象深刻,頗生招攬之心,寒暄之後,便即笑道:“想不到今日能見著許多英傑之士。司馬公子,今日不便長談,如蒙不棄,改日可否和你的這些朋友一起到敝府一敘?”
司馬夢求也知此處交談不便,他看了吳從龍等人一眼,見除了陳良之外,吳從龍與範翔眼中都流露出熱切的目光,當下也不矯情,爽快答應下來:“改日定當拜訪。”
潘照臨馬上又約道:“不如約好就在後天如何?”
石越一怔,不知潘照臨為何要定好日期,不過馬上就轉過念頭,他知道潘照臨心思縝密,是擔心司馬夢求等人或許是貢生,如果石越是考官的旨意下來,再來拜訪,就會惹人閑話。當下便微笑著等待司馬夢求的回答。
司馬夢求淡淡一笑,點點頭,抱拳答應:“如此便是後日。”
“那麽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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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想把那個司馬夢求招入幕府?”辭了眾人之後,潘照臨笑問道。
石越點點頭,笑道:“我見他人才難得。他不說司馬夢求這個名字倒也罷了,說起來,李敦敏和柴貴友都寫過信推薦他。”當下把這人在江淮的事情略略說了。
“看來倒是個有心人。”潘照臨笑道。
“我去信給子瞻先生,問了兩個人,一個是這個司馬夢求,一個是蔡卞,子瞻先生也認識此人,他和靈隱寺一個和尚很熟。後日再看看他的幹材器量,就知端詳。貢生名單裏沒有他的名字,當是無意科舉。”石越輕輕撥開小路邊上的柳枝,此時離開體育館已很遠,白水潭學院裏顯得很安靜。
潘照臨沉思了一會,方說道:“要慎重,如果不是其人,不要輕易招攬。”
石越不置可否,他知道潘照臨是怕禦史說閑話。不過他自小就聽聞曾國藩幕府人才的事情,難道曾國藩幕府中的人,就全能一一交心?為政之道,有陰謀,有陽謀,關鍵是要有能力,如果自己明知是人才而不敢用,又能成什麽大事?口裏說道:“我見司馬夢求一不求科舉出身,二沒有結交權門,僅這兩點,就顯見其誌向器量。”
潘照臨知道石越主意已定,便不再多說,笑道:“常言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司馬夢求的朋友,應當也不是凡品。”
“但願如此,不過吳從龍與範翔目光熱切,他日的助力,亦在朝堂之上,而不在我幕府之中。”石越笑了笑,那種眼光,他看得實在是太多了。
潘照臨不以為然的撇撇嘴,“一個八品進士,搞不好還是個九品,如果不是進士及第的話,到外縣從主薄、縣尉做起,按部升遷,何年何月才能有機會進入朝廷?新法招致不滿的一個原因,就是王安石隻要人家說新法好,就加重用,簡撥了太多的投機僥幸之人。這兩人要想有機會進入朝堂,還早得很。”
石越微微笑道:“你說得雖然有理,但是多一些人才,於國家還是有利的。何況如果他們真的有才華的話,未必就一定要放外任,到太常寺做個奉禮郎以下的官,我就辦不到嗎?”
7
白水潭學院的第一屆技藝大賽,在第一天結束之後,所有的人都知道這肯定是一次成功的活動。
當時汴京的居民們,文藝生活雖然不能和後世相比,但也不能說不豐富,相國寺的“萬姓大會”就是經常有的,但是競技體育那獨特的魅力,和“萬姓大會”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事物。當著數以千計、萬計的人擊敗對手,那種成就感讓年輕人們感受到不遜於黃金榜上題名的快意。
無論是從馬術比賽中從馬背上摔下來,還是射箭比賽中弓被拉崩,亦或是二十五裏(不足一萬米)長跑中差不多有一半以上的選手沒能堅持下來,都成了汴京街頭巷尾津津樂道的話題。最讓桑充國意想不到的是,當天下午有許多赴京考試的士子請求參賽,和白水潭的學生一決高下。無論在哪個場合,能夠擊敗名動天下的白水潭學院的話,對於這些年輕的士子們來說,都不失為一種樂趣。
桑充國對於這個實際上“白水潭校運會”搖身一變,轉變成“大學生運動會”,並沒有特別的奇怪,當時石越提出的宗旨,就是希望借此吸引更多人的注意,讓讀書人在讀書之餘,不忘強身健體——不過這個主張自始至終沒有說服程頤,伊川先生認為養生之道在於打坐,這個觀點也不能說錯誤,不過按石越的說法,則是兩個正確的觀點同時存在是可能的。伊川先生當然可以繼續打坐,不過讓白水潭不願意打坐的學生練練劍術、跑跑步,也沒什麽不好。
第一屆技藝大會正好趕上省試之前,桑充國並沒有刻意如此安排,但石越有沒有想過這一點,別人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能提高白水潭學院的聲譽,總是不錯的,這一點桑充國也好,程顥也好,程頤也好,邵雍、孫覺也好,大家觀點一致。前陣子“四大學院白水潭講演”被譽為大宋開國以來第一盛事,所以對於和別的學院進行交流,白水潭學院的領導者們都是很開明的。桑充國當天召開的教授聯席會議很容易的通過了決議,在接下來三天內,允許白水潭以外的士子組隊或者單獨報名參加比賽。這個決議隻是苦了那些負責組織這次比賽的學生們,如果不把賽程變得具有相當的靈活性,根本不可能適應這份新的決議。
最讓石越哭笑不得的是,有個禦史居然因此彈劾石越,說他縱容指使白水潭學院辦技藝大賽,讓天下士子不安心讀書備考,玩物喪誌,是破壞國家掄才大典的行為雲雲,此事後來成為熙寧五年第一笑談,忍俊不住的皇帝趙頊在彈章上禦筆欽批:“吹皺一池春水,幹石越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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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熙寧五年九月中旬,最值得注意的事情,也許是九月十二日司馬夢求等人如約拜訪石越。
接到司馬夢求等人名帖的石越親自迎到大門外,把四人直接引到花園設宴接待,這讓吳從龍和範翔受寵若驚,連陳良都為之動容。畢竟如今石越的名聲,如日中天,完全可以和王安石、蘇軾相提並論,地位也已算是尊貴,尋常士人上府求見,已經未必能見到一麵了。所以,如此禮賢下士,實屬異數。
石越賜邸的花園,此時和之前又有不同,因為石安夫婦忙不過來,他又請了幾個家丁和花仆幫忙——家丁是唐甘南親自幫他選的,花仆卻是馮京推薦的,有足夠的人手與專業人士打理,石府也漸漸有了些豪門大戶的氣象。花園雖然不大,卻也是靜中有韻,一股引來的活水,從石眼中涓涓冒出,兼之綠草茸茸,石苔斑斑,竟是頗有山野之妙。橫塘曲橋之畔,一座翠亭,亭中自有桌椅酒菜,石越請眾人坐了,自己這才坐了主位,潘照臨則坐在他的旁邊相陪。
石越端起酒來,笑道:“越聞司馬公子之名久矣,久欲請教,今日終於得償所願,吳公子、範公子、陳公子亦皆是大宋英傑之士,今日有幸識荊,真快事也,石某不才,在此先敬諸君一杯。”
眾人連稱不敢,舉杯回敬。
待一杯酒盡,司馬夢求方問道:“學生一向默默無名,但方才石秘閣所言,卻是早已知道學生一般,這中間緣故,學生愚昧,還請石秘閣解此迷津。”
石越笑道:“良材美質,斷難自棄。君在兩淮江浙往來一年,不知道有多少人稱讚公子呢。”他故意點到為止,卻並不說明。又笑道:“以司馬公子之能,必能有所教我,還盼不吝賜教。”
司馬夢求不想石越如此開門見山,謙道:“學生見識愚鈍,隻怕讓秘閣失望。”
石越卻並不和他虛辭委蛇,直言道:“身在高位者之患,是不知百姓之疾苦。象我們這些人,整日裏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高坐廟堂之上,坐談議論,百姓之疾苦,誰能感同身受?上行下效,便是小縣知縣,真能深入民間者,亦寥寥可數,而敢於據實上報者,更是難有。《汴京新聞》號稱能反映民間疾苦,可實則亦不過限於開封一府罷了。朝廷法令行於四方,縱有良吏執行,各地風俗人情不一,守令為求考功升遷,無不諱病忌醫,這是人之常情,而最後吃虧的,是百姓與國家。我雖有親近百姓,了解法令真正的執行情況之心,但是身在朝廷,往往也脫不開身。司馬公子是有心之人,還望能夠直言無忌。”
石越伸手說道:“但說無妨。”
司馬夢求也不作態,娓娓說道:“自熙寧二年,皇帝召王相公入朝主持變法,至今已近四年。所謂變法,其要者有六路均輸法、農田水利法、青苗法、免役法、保甲法、保馬法、市易法、免行法及置將法等。其他細法,不計其數。而其中青苗法,本是爭議極大,秘閣改良之後,又多出三法:青苗改良法、錢莊法、合作社法。不到四年時間,相繼推出如此之多的法令,一法爭議未休,一法又出,本來就嫌苛急。而地方官吏奉行,多有變樣,更易招致反對。但平心而論,新法亦有可取者。譬如免役法,朝野之中反對一片,但學生這幾年往來南北,終於發現其中之奧妙。原來免役一法,北方人反對得厲害,南方人卻不甚反對。”
石越和潘照臨聽到這話,不由愕然,三年以來,還從來沒有人對石越說過有這樣的事情,他卻不明白為什麽南方人反對不厲害,而北方人反對得厲害。便問道:“這又是為何?”
司馬夢求解釋道:“因為南方與北方,風俗不同。大抵南方百姓,較北方百姓要富庶,而南方百姓的徭役,亦比北方要重。實行免役法,一般的南方百姓,多能承受,而因此免掉徭役,隻要朝廷不是庸外加庸[3],百姓反而覺得方便。而北方就不同,百姓窮苦,本來就出不起免役錢,而免役法又分五等戶征收,原本不要服役的客戶與四、五等戶、單丁戶、女戶,都要交一半的助役錢和十分之二的免役寬剩錢,這便形同對窮人增稅,使貧者更貧,雪上加霜,而國庫竟因此富裕。所以北方最窮的百姓,很受免役法之害。特別是十分之二的免役寬剩錢,說是為荒年災年備災的,實際上年年征收,幾乎變成常賦,有些地方甚至增加到十分之四,十分之五,深害百姓。南方還好,北方百姓則實有不堪忍受之苦,而偏偏北方官戶、客戶,及四、五等戶尤多,故此天下沸騰。新法實施以來,北方有些百姓甚至不願意種桑養牛,因為家裏有桑樹、有牛,就被視為富戶,免役錢就要多出,一歲所得,反不如稅錢多。但在北方而論,比貧困之家反對更強烈的,是一等戶和官戶,很多官戶,本來免役,現在同樣要交免役錢,自然不願意;而一等戶反對,則是因為他們出錢最多。朝中大臣以北方人居多,利益糾葛,自然頗惑人心,真要說為貧困百姓籲請的,倒不見得有幾個。否則也不必全盤攻擊免役法,隻需改良助役法便可。如果平心而論,對於南方人而言,則免役法就算沒什麽好處,但至少也不是什麽壞法,而對北方而言,如果能取消或者減少四、五等戶和客戶的助役錢和免役寬剩錢,那麽它縱有弊端,也可以接受。”
而潘照臨聽到這裏,見司馬夢求如此通達上下情弊,也有點自歎不如。
司馬夢求又繼續說道:“又如保甲、保馬二法,推行皆在黃河以北,黃河以南,對此二法聞所未聞,更無害可言。而青苗法推行得當之處,百姓頗得其利。南方百姓所苦的,反倒是農田水利法。”
這話說出來,眾人皆是大吃一驚。陳良等人以前也未曾聽他說過這些,忍不住問道:“這怎麽可能?”——農田水利法可是新法中公認的善法。
“怎麽不可能?地方官吏為了邀功,亂開溝渠,胡修亂造,虛報數字。逼迫百姓向朝廷借錢,雖然利息甚低,卻始終是要還的。何況江浙兩淮,要修水利,就應當統一規劃,才能見其利。各縣亂修一氣,又有何用處?”
陳良等人聞言,盡皆默然。石越點了點頭,說道:“這些情弊,朝廷卻是已經知道了,已打算派使者去江淮督修水利。”
卻聽司馬夢求又說道:“至於秘閣所改良青苗法,雖然是善法,情弊減少許多,但也並非全無弊端。一則若非大縣,一縣隻有一座錢莊,而錢莊春季借出,秋季收回,若非富戶豪室,斷無這許多本金。而富戶豪室也有不良之人,寧可錢莊開不成,自己方好偷偷放高利貸。要抑製這種情況,一要靠地方守吏能幹,能打擊高利貸,讓縣中富戶聯合出資辦錢莊;二要由外地請來大商大販興辦錢莊,讓本地的富戶無利可圖。故此,秘閣之法,在富裕之州縣往往施行得好,在窮困之州縣,卻全看地方官的能力。畢竟,僅僅靠著青苗錢收息那一點微利,如何能打動富商去外地辦錢莊?何況越是窮的地方,借錢出去風險越高。此外,對於那些極度貧困的農民,錢莊往往並不願意借錢給他們,官府亦不能強迫錢莊借錢出去。而合作社的推廣,也隻能說是差強人意,於是,最窮的人,依然還隻能去借高利貸。所以改良青苗法,如果攤上一個好的地方官,則可稱良法,若是地方官平庸,那麽隻能說聊勝於無,隻不過是不擾民罷了。”
石越默然良久,才說道:“南方已是如此,北方隻怕更加複雜。”
不料司馬夢求卻笑道:“那卻未必。”
“為何?北方可是比南方更窮。”
“北方雖窮,但北方也有有利之處。一是北方人情淳樸,欠錢不還之事要少,借貸風險便小得多;一是青苗錢利息低,北方三等戶以下,都願意借,甚至客戶也願意借,借的人比南方要多,錢莊所得利潤反比南方高;一是因為錢莊收息多少,始終是考核地方官政績的重要一條,地方守吏往往都會很主動的把富戶召集起來合夥開錢莊。而地方官為了從錢莊中多收息當成自己的政績,又會鼓勵這些錢莊借錢給商人謀利,從中抽取稅金當做青苗稅錢交納。這是李代桃僵之法,卻意外促進了北方商業的發展。所以,北方實際上並不比南方執行困難。錢莊自開辦以來,借錢給商人做本經商謀利,不分南北,各處都有,甚至已漸成錢莊之主業。這當然也是有利有弊,有利處是錢莊利潤變大,商人願意開辦,有利於青苗法之推廣;其弊則是錢莊本金有限,借給商人後,反而沒有錢借出做青苗錢——這種事情也是屢見不鮮了,而地方官員為了自己的政績,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錢莊更是隻要有利可圖便可,如此下去,青苗法不免名存實亡,生產需要資金的農民最終還是不得不去借高利貸……改良青苗法之所以朝野一片平靜,玄機便在於此。”
司馬夢求搖了搖頭,苦笑道:“學生不過是眼高手低,又能有何良策可言?越是窮縣越是需要青苗錢,結果卻是越是窮縣錢莊越是不願意借出青苗錢。人情如此,如之奈何?雖說也不是不能解決,但卻要靠地方官吏的良心與能力。或者,可在錢莊法增加一條,農民滿足貸款條件而錢莊不放貸者,可以向官府申訴求助?……不過依學生來看,這些都是小節,實則王相公變法的路子,整個就走錯了,這完全是一個死連環。王相公變法便真能成功,財政歲入真能大增,亦不足以解決大宋的問題。”
他這話實在是驚世駭俗之論。就算是石越,也不曾對王安石變法全盤否定。
石越忍不住問道:“純父何出此言,介甫之新法有不合人情而難以成功處不假,但若是能夠成功的話,豈得謂無益?”
司馬夢求卻是不以為然,慨然道:“大宋之弊,在於冗官冗兵。要解決二者,首先就要澄清吏治,不澄清吏治,消除冗官,就不足以寬養民力,不能寬養民力,就不能厚培國本,不能厚培國本,就不足以顯耀武功。王相公變法,背道而弛,焉能成功?”
這個道理,石越和潘照臨,甚至蘇軾、範純仁都曾看到,也不算稀奇。但石越卻是不置可否,說道:“若說冗官冗兵,王相公亦非不曾著意,似不能謂其見不及此,更不足以言背道而弛。”
“王相公的確也在裁撤禁軍,然而西北軍費所需,數以億萬計,此處裁撤省得一二,彼處所增軍費卻十倍不止,又有何用?而冗官之多,四年以來,更是愈演愈烈。如嘉佑年間,推恩者不過數十人,治平間增至三百人,而如今則更增至四、五百人矣。官員們一個個求田問舍,為子孫謀,誰來謀國?又如王相公立置將法,每將下麵各有部隊將、訓練官一、二十人,諸州又自有總管、鈐轄、都監、監押,設官重複,平增冗官又是數以百計;為推行新法,諸路增置提舉官凡四十餘人,各自開府設衙,費用又增。又,國初供奉三班不過三百人,天禧間也不過四千二百多,現在則有一萬一千多。景德年間大夫之官不過三十九人,如今達二百三十,增加七倍。朝奉郎以上景德年間不過一百六十五人,現在是六百九十五,五倍於彼時。承議郎一百二十七人增至三百六十九人,奉議郎一百四十八人增至四百三十一人,冗官之勢,有增無減。而朝廷厚待士大夫,各項賞賜,曾無止盡。王相公隻管理財,想方設法替朝廷開利源,但冗官越來越多,便是王相公再能理財,所得亦不足以償所出,終不過是白辛苦一場……”
司馬夢求又說道:“本朝苛稅,七倍於唐,百姓之苦,誰人知之?天下之財輸於京師,而地方不能自留錢財用於建設。朝廷養兵養官之費,占歲入十分之九。不除冗官冗兵,又談什麽寬養民力,談什麽厚培國本?如今國家之事,亂無頭緒,便即倉促用兵,更是急功近利之極。”
聽到這裏,石越算是明白了司馬夢求的大概思路,此人雖然算是才華出眾,對國事有著深刻的見解,但同樣是那個時代的人物,他的見識,依然是以範仲淹的見解為基礎的。
石越和潘照臨對望一眼,從對方的眼神中,知道對方和自己想的一樣。有些事情,不是司馬夢求想的那麽簡單的。除冗官,冗官是那麽好除的嗎?王安石未必是見不及此,反倒很可能是範仲淹的失敗給了他深刻的教訓,他不願意一個人挑戰整個官僚階層罷了。冗官也好,冗兵也好,歸根到底,核心問題是冗費。這是一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王安石選擇的解決思路是增加收入,隻要國庫的錢足夠多,那麽開支再多也不是問題。而司馬夢求則認為,不解決開支的問題,再怎麽樣增加收入,也趕不上開支的增加……石越不認為王安石的策略能夠成功,因為曆史已經證明過一次了,但是,他卻也承認,王安石的策略,的確能夠避開許多的阻力。隻是,話又說回來,真是想要解決宋朝的問題,三冗的頑疾,遲早都得麵對!
隻不過,王安石甚至還沒能走到真正正麵麵對這個頑疾的那一步,便已經折戟。所以,雖然石越遲早也避不開這個問題,但他現在還不用太著急。
他笑著結束了這個話題,委婉的說道:“純父所言,的確一針見血。不過,事有輕、重、緩、急,很多事情,雖然按理要那麽做,可是真正實行起來,很多時候,卻需要多走一點彎路才能達到最後的目的。”
司馬夢求本來還有不少的話想說,石越的話卻讓他怔了一下。他細細的咀嚼著這句話,不由覺得石越的話意味深長。
石越笑著看了他一眼。
“我們要去一個地方,麵前有巨石擋道,倉促間不能踢開。這時候花點時間去準備工具,召集人手,一起來搬開巨石,比起用莽夫之勇,一味蠻幹,要有用得多。”範翔打了一個比喻。
這個比喻可謂十分生動貼切,石越不由讚許的點了點頭,讚道:“仲麟說得極好。”
司馬夢求也是豁然明白,抱拳說道:“學生受教了。”
一直認真旁聽著的陳良亦是眼睛一亮,補充道:“如果在準備工具的同時,行有餘力,還可造一架馬車,這樣在搬開巨石之後,便可以加快上路,把時間補回來。”
石越笑道:“正是如此。”又對司馬夢求說道:“冗官冗兵冗費,這的確是國朝的痼疾,但倉促間難以解決。所以,不妨先多做些有益於國的事情,待到時機成熟,再去動它們不遲。隻要能耐下心來,靜待時機,必有成功之時。當今天子聖明,英傑之士,正是大有為之時。”
司馬夢求連連點頭。
9
嚴肅的話題既然說得差不多了,眾人也就慢慢放開。司馬夢求喜歡說些他遊曆各地時所見的風俗習慣、地方民情、官吏賢愚之類,和潘照臨倒是頗有共同話題。而吳從龍等人顯然去過的地方不多,吳從龍對秦漢晉唐以來的官製禮儀非常熟悉,常能引經據典,說上一番,不過他為人方正拘禮,和範翔恰好性情相反。範翔思維靈活,什麽事情都是一點就通,上至朝廷官員,下至市井百姓,各種趣聞秩事,他信口拈來,倒如同自己家後院的事情一般清楚。而陳良此人,竟然是精通刑名錢糧諸般庶政,實在出乎石越意料之外。
眾人交談頗為相得,而吳從龍和範翔又是刻意巴結,賣弄學問,席間氣氛活躍,笑聲不斷,直到天色漸暗,這才發現時間流逝之快。石越與宋人交遊,見過的名士才子,不知凡幾,但當時讀書人,無不書生氣甚重,談得幾句話,往往就是往琴棋詩畫引,其中高材之士,也不過談談曆史上的典故經文,以證其博,石越心裏對這些實在有一種厭煩之心,因此他平時倒更喜歡和沈歸田這樣的小吏說話。今日碰上司馬夢求幾人,說的當時當世之事,便是說曆史得失,品評也是適可而止,絕不肯誇張虛飾,石越本就有招致之意,此時更覺不舍,便吩咐侍劍,讓人點起蠟燭,掛上“氣死風”,做徹夜之談。
眾人從上午至晚上,邊喝邊談,本來各有醉意,石越又說到給侍劍和唐康找了個箭術教練,稱君子當文武全材方為上乘。範翔乘著酒意,指著司馬夢求笑道:“石秘閣,若論文武全材,司馬純父可是上馬能殺敵,下馬能作賦。其箭法之精妙,非開封府一個捕頭可比。”
潘照臨卻似笑非笑的說道:“純父何必過謙,仲麟豈是亂說話之人?”
範翔也一本正經地說道:“潘先生說得是,我範仲麟什麽時候會亂說話?純父兄何必謙虛,幹脆表演一下,也給秘閣看看你的本領。”
眾人哄然稱是,侍劍少年心性,更是想看熱鬧,也忍不住露出期盼之色;潘照臨卻依然是似笑非笑的神色,道:“純父兄表演兩手,我們以此下酒,豈不也是雅事一樁?”
司馬夢求早就看出來潘照臨實是石越身邊的謀主,對自己的態度相當微妙。他其實早就對石越頗為欽服,而石越言語中也已微露招致之意,心想幹脆就一展生平所學,也好給石越一個好印象,同時讓潘照臨知道他司馬夢求的本事。當下並不回答,隻是遲疑的看了石越一眼。
石越對於所謂武功,心裏本來就很好奇,畢竟他是看著武俠小說長大的。加之大家都在興頭上,便也笑道:“純父何不就露一手給大家開開眼界?”
司馬夢求見石越發話,站起身來,抱拳笑道:“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侍劍見他答應,頓時喜笑顏開,連忙說道:“公子,我去取弓箭刀劍來給司馬公子。”
石越心中一動,叫過侍劍,在他耳邊輕聲吩咐了幾句,侍劍似乎吃了一驚,略一遲疑方才答應著,去拿諸般兵器。
不多時,侍劍便帶著一個家丁取了弓箭和一個大盒子過來。
石越先接過弓箭,雙手交到司馬夢求手中。這是一張犀角弓,石越提舉胄案虞部之時,胄案經常會造些好兵器出來送給王公貴人,石越做了那份差使,下麵的人要巴結他,自然忘不了給他留一份。他也並不拒絕,隻是按價付錢,以免授人以柄。這些兵器放在家裏,他也沒什麽用處,一直是當擺設用。
司馬夢求接過此弓,不由讚了一聲:“好弓!”
弓是好弓,箭自然不會是壞箭,金箭筒內二十支箭,全是雕翎箭。
司馬夢求也不說話,走出亭來,就在曲橋之上,搭箭上弦,嗖嗖三箭,隻聽弓弦響過,池塘那邊的三枝柳條,應聲而落,掉在水池之中。而箭勢並不稍減,一直釘到花園的圍牆之上。眾人一齊起身,憑欄而立,齊聲喝彩,侍劍更是興奮得小臉通紅。
司馬夢求微微一笑,手中卻不停留,接連二十箭發出,二十枝雕翎箭在雪白的圍牆上,竟是釘出一個隸書“石”字來。這手箭法,連潘照臨也望而失色。
石越擊掌笑道:“司馬純父,果然神技。”
司馬夢求拱手謙道:“雕蟲小技,讓秘閣見笑了。”說著就要把弓還給石越。
石越擺了擺手,卻不去接,“所謂紅粉送佳人,寶劍贈英雄。這張弓放到我這裏,白白蒙塵,不如就送給純父,明天我再讓人去在箭上刻上純父的名字,純父不要推辭才好。”
石越微微一笑,走到侍劍身邊,接過他手中的檀木盒,遞到司馬夢求前麵,笑道:“這裏有件東西,還要請純父鑒賞。”
眾人見石越如此慎重地取出一樣東西,知道必非凡物,不由一道圍了上來。司馬夢求卻抽空偷偷瞄了潘照臨一眼,見他眼睛眯成一條縫,嘴角微露笑容,顯是早知道裏麵是什麽東西了。當下接過這個三尺長半尺寬的檀木盒,右手輕輕一扣,把蓋子打開。
眾人一齊把頭湊過去,隻見裏麵靜靜地躺著一把古劍,劍鞘和劍柄,皆是黑色,上麵刻有簡單的花紋,在劍鞘之上,刻有隸書詩句:“肝膽一古劍,波濤兩浮萍”。宋人文章獨推韓愈,司馬夢求等人自然知道這是韓愈的名句,用來形容朋友之間的赤誠相待。石越這時候拿出這麽一把劍來,背後深意,不言可知。
司馬夢求拿起劍來,隻覺觸手生寒,便知這確是一把寶劍。他把盒子交給一個家丁,右手握劍,左手抓鞘,刷的一聲,將劍拔出半截,便見寒光四溢。他觀摩良久,自問見識並不淺薄,卻不知道此劍之名。因問道:“學生孤陋寡聞,竟不知此劍來曆。”
潘照臨笑道:“這柄寶劍,是有人高價從杭州購得,送與公子。蘇子瞻、公子與在下,皆是不識。劍上並無題款,唯鞘上有韓文公詩一句而已。”
範翔伸著脖子看了一回,他本是個儒生,自然也不能識其來曆,不過他生性機敏,眼珠一轉,高聲笑道:“何言中路遭棄捐,零落飄淪古獄邊?雖複塵埋無所用,猶能夜夜氣衝天——這柄劍雖由昆吾之鐵煉成,卻必是零落飄淪已久,竟至於沒沒無名,要待秘閣方能識它,可見也是機緣巧合。此劍之前輾轉於俗人之手,自然無名,然寶劍入英雄手,日後必當顯名於世。學生以為不如就由秘閣給此劍起個名字,也好別讓它埋沒了。”
他一番話語帶雙關,以寶劍暗喻司馬夢求,還輕輕拍了石越的馬屁一下,便連潘照臨也暗讚他的機敏。石越雖然不喜歡別人拍馬屁,但是如範翔這般恰到好處,隻怕是聖人再世亦不能拒,何況石越一凡人,因笑道:“仲麟道這寶劍蒙塵已久,隻怕也是事實,否則以蘇子瞻那般高才,豈能有不識出處之理?方才仲麟用了郭震的詩句,我就從這詩來名之,稱這柄劍為‘昆吾劍’,如何?”
石越都把名字說了出來,除非是吳安國,別人又怎麽會說不好?自然是哄然稱讚。
石越見眾人都說不錯,又笑道:“仲麟方才說寶劍入英雄手,方能顯名於世。此話深得我心,在坐並無習武之人,文武全材,當數純父,我便將這昆吾劍贈予純父,料純父定不會讓它埋沒。”
司馬夢求輕撫昆吾劍,慨然說道:“大丈夫在世,能得一知已足矣。學生定然不負秘閣之望,絕不讓此劍蒙羞。”
說罷拔劍出鞘,白衣晃動,劍光閃閃,竟是在曲橋之上舞起劍來。隻見他出劍之時,有如雷霆之怒,收劍之時,卻似江海澄光,白衣寒光,滾滾翻動,看得眾人都癡了。舞得興起處,突然將寶劍擲上雲宵,高達數十丈,而司馬夢求手執劍鞘,準確的把電閃一樣的寶劍接入鞘中。
潘照臨看著此景,不知怎的,心中忽有慷慨高歌之意,情不自禁的拍欄歌道:“昔聞班家子,筆硯忽然投。一朝撫長劍,萬裏入荒陬……”
這本是唐人的一首長詩中的幾句,潘照臨心有所感,此時唱來,慷慨豪邁之意,動人心魄,眾人對這首詩都不陌生,此時亦克製不住心中的情緒,一齊跟著拍子,慨然歌道:“……豈不服艱險,隻思清國讎。山川去何歲,霜露幾逢秋。玉塞已遐廓,鐵關方阻修……”
當讀完“卒使功名建,長封萬裏侯”之時,便是連似懂非懂的侍劍,也心情澎湃不已。眾人都在想象著自己就如那把昆吾劍,此時雖然默默無名,但日後建功立業,雖有艱難險阻,而必定終於能顯名當世、流芳青史……
也是自此夜之後,司馬夢求與陳良一起進入石越的幕府,而吳從龍與範翔,日後亦成為“石黨”的中堅。
[1].鄭州牧,即鄭州知州的雅稱。使君亦為知州的雅稱。劉庠字希道。
[2].此詩的作者汪洙大約會在二十八年後中進士。他此時可能已經出生。
[3].指征庸調製中的庸,即力役。宋代實行的是兩稅製,並非征庸調製,此處是以庸代指役。意思是隻要不是征了免役錢後,又找借口讓百姓仍然還要服力役,百姓便覺得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