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再度交鋒

人貴知過,是因人之不能知過。

——《論語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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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潭學院第一屆技藝大賽成功結束後不久,石越成為禮部試考官之一的任命終於正式下達,忙碌的日子再次開始了,田烈武雖然是唐康與侍劍的教練,經常出入石越賜邸,也很難見到他幾麵。讓他吃驚的是司馬夢求竟然是石越府上的門客——軍器監案讓他越來越覺得糊塗,直到他最終決定不去想這件事情。但除此之外,唐康與侍劍都聰明伶俐,而石府上上下下,完全沒有大官家的架子,這一切,讓田烈武感到很舒服。

而且在石府還有一個好處,石府的書很多,無論是潘照臨,還是司馬夢求,或者陳良,都很願意借書給他看。田烈武粗識文字,他並不想看那些精深的古文,而是喜歡讀兵書。石越是直秘閣,宮廷藏書他多能見到,而白水潭學院又正在進行一個圖書館工程,潘照臨便經常去白水潭借書,這個習慣很快又傳給了司馬夢求與陳良。當時大宋因為大興武學,正在編撰一套兵書集做為武學的教科書,叫做《武經七書》,雖然尚未成書刊印,但是七部兵書卻是早已存在的,田烈武一日見司馬夢求借來,他輾轉借到,自此愛不釋卷,這種書是管製書籍,坊間是買不到的,田烈武也不敢私自給別人觀看,竟是用了極大的毅力,一頁一頁的抄錄。若有不懂的地方,碰上潘照臨或司馬夢求閑暇,還會給他講解一二。可惜的是,另一部更加有名的《武經總要》,他卻看不到,這部書是大宋軍事百科全書,不是當官的,絕對不可能讀到,當然潘照臨和司馬夢求自是特例。

不過對於田烈武來說,他已經很滿足了,因為有一次石越還告訴他:明年六月的武舉,如果他願意參加,石越願意找個大官一起保薦他——這是田烈武以前不敢想象的,大宋的武舉,需要兩個高官保薦才能有參加考試的資格,如田烈武這樣的人,以前哪裏敢奢望?就是為了武舉,田烈武也決定要努力讀兵書,這是考試項目之一。

這日的下午,田烈武帶著唐康在院子裏練了一會箭術,忽見石越回府來——他鐵青著臉穿過院子,走回書房,不久就聽到書房裏傳出瓷器砸壞的聲音——田烈武的聽力,實在是太好了一點。

“公子,何事如此?”潘照臨也從未見過石越如此生氣過。

“呂惠卿太過分了,這次我斷不會善罷幹休!”石越恨恨的說道。

潘照臨和司馬夢求、陳良都是滿頭霧水。

侍劍小心的端過一杯茶,石越從離開禮部上馬車開始,就沒有好臉色,還有一個同樣臉色難看的,是參知政事馮京。

石越接過來,喝了一口茶,稍稍平息了一下怒氣,方說道:“成績已經出來,是糊名改的,皇上恩旨,這次進士、明經共取士五百九十六人。本來按議定,擬定的進士及第三人中,省元是白水潭院貢生佘中,而另兩人雖然不是院貢生,但有一個也是白水潭的學生。此外進士出身的白水潭學院學生共六十五名,其中院貢生三十人,同進士出身白水潭學生共四十三名,其中院貢生十二人,另外明經科還有二十一人。白水潭學院的學生這次一共考中進士科的有一百一十名,明經科二十一人,占了總人數的六分之一有餘。”

潘照臨幾人顧視一眼,“這可是大喜事。”

“確是喜事,但是,誰也料不到,呂惠卿、常秩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諱,在拆封之後,更改省試名次!”石越一掌擊在案上,怒聲說道。

眾人都是一驚,陳良愕然道:“這怎麽可能?本朝百年以來,未聞有此等事。”

潘照臨卻是沉吟道:“既然呂惠卿、常秩敢行此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理由。”

“理由?理由便是犯忌諱!”石越怒道:“按理說,雜犯舉人[1]若要黜落,也應當在揭名之前。呂惠卿、常秩卻強辭奪理,道雜犯舉人便是殿試,亦要黜落。佘中本來是定為省元第一,呂惠卿、常秩黃口白牙硬是從中找毛病,子虛烏有說其中有文字犯忌,引喻失當,降至一百一十二名,六十五名原本在進士出身名次下的,都被找出毛病來往下麵降,有三十人掉到了同出身;此外,更有二十餘人竟遭黜落!”

潘照臨頓時愣住了。

石越越說越是生氣,寒聲道:“揭名之後竟然還能調動名次,那糊名又有何用?犯忌觸諱之事,行文一不小心,就會碰到,誰也難免,何況如佘中等三十餘人,根本不曾觸犯曆代皇帝名諱!隻不過寫了一些同音字而已。我和馮參政已經封了原來的判詞與名次。明日我們各自拜表向皇上陳說,彈劾呂惠卿、常秩。”

潘照臨卻是很冷靜,說道:“公子,若真有犯忌,考官黜落,呂惠卿也不是沒有依據。”

司馬夢求卻道:“但無論如何,此事秘閣斷無坐視不管之理。禦前官司打得贏打不贏,秘閣都要打。擺明了被黜落的都是白水潭的學生,皇上自有分辨。”

石越苦笑道:“呂惠卿豈會落下如此把柄?白水潭的學生固然占多數,不過他同時也動了其他二十多個考生,以掩人耳目。偏偏這是朝廷機密,一點也不能外泄,否則他呂惠卿難免千夫所指。”

潘照臨皺眉道:“如此,這份彈章可就難寫了。”

石越恨恨說道:“也沒什麽難寫的,所有被調動學生的名次,理由,被黜落的學生的卷子,取代他們的卷子,我一一記了下來。我討不回這個公道,妄為白水潭的山長!”他這次對呂惠卿可說是恨得咬牙切齒,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一步步進入仕途,本是大勢所趨,而其逐漸積累而產生的影響,必然慢慢浮現。但這是白水潭學院建校後的第一次大比,就麵臨這樣的黑手,石越豈能善罷幹休?

“潛光兄、純父、子柔,準備一下,共同議定一份奏章出來。寫完之後,我要拜訪王安石,我倒要看看拗相公是何說法!”石越嘴角露出一絲冰冷的笑容。

2

石越坐著標有自己官職的馬車來到董太師巷的王丞相府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但是董太師巷各大宅院住的,都是朝廷重臣、親王貴戚,各府邸大門之外,都高挑著大紅的燈籠,倒似一排排的路燈,把董太師巷照得燈火通明。

石越在相府門外四五米處下了馬車,便有丞相府看門的門子過來詢問:“這位官人可是來拜會我家丞相的?”

石越微微點頭,抽出一張名帖,遞給門子,說道:“下官直秘閣、中書檢正官、同知貢舉石越有事拜見大丞相,煩勞通告。”

門子聽了這一串官職,他知道石越的名頭,倒也不敢怠慢,說聲:“請石秘閣稍等。”連忙跑了進去通報。

石越在外麵等不多時,一身綠袍的王雱便迎了出來,挽著手把石越請進府中。

王雱暗暗奇怪石越怎會在晚上來拜訪他父親,看著這個一路高升,仕途得意的石越,王雱心裏不太是滋味,他覺得自己因為是宰相之子,所以升遷受製約,到現在都沒有機會從事實際政務,一直做皇帝的侍講、在經義局修撰、在《新義報》做編輯,對於很盼望能有真正的“事功”的王雱來說,有時候他真是很羨慕石越。如果自己有機會的話,一定能比石越做得更好!王雱打心裏就是這麽認為的。不過自從前一次耍手段把石越整得七葷八素之後,王雱算是狠狠出了一口悶氣,“居然敢嘲笑我,嘿嘿……”想到這裏,王雱不由斜著眼睛看了石越一眼,隻見石越臉上掛著一絲不變的微笑——就這麽看來,不知情的人會以為這兩個年青人是莫逆之交。

“虛偽!”王雱在心裏罵了一聲,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也是同樣的虛偽。

王安石已經在客廳等候多時了,他也不知道石越為什麽會這麽晚來拜會他,因為石越實在很少來相府,此時前來,必有要事。他還不知道呂惠卿和常秩在禮部搞的名堂。

石越進來後,向王安石行過禮,分賓主坐下。他和王安石打交道久了,知道王安石的脾氣,當下也不客套,開門見山的說道:“丞相,下官無事不登三寶殿。這麽晚來打攪,是為著省試的事情,非得來和丞相分說不可,望丞相能主持公道。不過明日彈劾的奏章,下官卻是一定要上的。”

王安石聽到石越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幾句話,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因道:“子明稍安勿躁,禮部試究竟發生了何事?”

石越便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然後說道:“眷錄的卷子上的判詞,全部由封印官封印了,下官就是不明白,為何揭名之前是‘文理俱通’,揭名之後就變成了‘文理中平’、‘文理疏淺’?若是雜犯,為何有些便黜落,而有些卻隻是降低名次?到底糊名眷錄有用無用?國家掄才大典,是否兒戲?”

當時宋代進士科判詞,分為五等,其中第一等為“學識優長,詞理精純”,第二等為“文理周率”,這頭二等便是進士及第;第三等是“文理俱通”,這是進士出身;第四等是“文理中平”,第五等是“文理疏淺”,這算是“同進士出身”。考官在試卷之上,寫的判詞,便是這些,然後再在此基礎上議定名次。

王安石聽石越說完,就已清楚了事情的原委——雖然石越並沒有提受害者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但是其中玄機,王安石一猜就中。一定是呂惠卿、常秩等人借機來阻止白水潭學院在政治上進一步擴大影響,而這無疑就踩中了石越的痛處。

的確如此,對於石越來說,在新法上的所有事情他都可以妥協,但在白水潭學院上的事情,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情,都會讓他緊張。白水潭學院就是他用來撬動地球的支點,他利用白水潭學院來影響大宋的士大夫階層,影響汴京的市民階層,讓自己的理念緩慢而堅定的浸透人心;不僅如此,當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三年一度的進入仕途之後,在北宋的政府當中,石越就等於擁有了獨立於新黨與舊黨之外的力量,這些學生的絕大部分,一般情況下都不會和自己年輕時代的偶像為敵——哪怕為了證明他們的正確,證明他們在白水潭所受的教育是最優秀的教育,他們也需要一個正確的石越——單是這一點,就足以讓他們中大多數人站在石越這一邊。更不用說還有個人所受教育的影響、師生的感情等等因素。

對於這一點,無論是王安石還是呂惠卿,都看得相當清楚——惟有皇帝不相信,趙頊在經曆過宣德門叩闕、《汴京新聞》批評石越之後,壓根就不再相信白水潭學院會是所謂的“石黨”。不過,王安石也並不讚成用卑劣的手段來阻止這一切,在他看來,雖然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並不是自己的支持者,但是這些學生思維活躍,比起保守的大臣們,更容易支持新法。何況對於用錯誤的手法來推行正確的主張,王安石比起他的長子王雱來,有更多的道德自律。

“據子明所言,吉甫等人黜落的人數相當的多,名次前後調動甚至黜落的考生有七八十人,以此來看,至少吉甫等人並非以權謀私,否則斷無必要如此驚天動地的動手腳,揭名後大舉變動名次,實犯忌諱,吉甫等人不會不知。”王安石不緊不慢的說道,輕易的揭掉了呂惠卿等人動機不純的帽子。

石越心裏一緊,他馬上明白了這中間的關鍵——王安石這麽說,就是量定自己不敢公開指出呂惠卿等人在針對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如果他這麽說了,呂惠卿有沒有這個想法還沒有定下來,他自己心中有一個“白水潭係”的事,就已經不打自招的坐實了。那麽皇帝對於被石越親口證實存在的“白水潭係”會有什麽樣的態度,禦史們會借機做什麽樣的文章,都會很難預料,情況立即就會複雜起來。

呂惠卿敢於這麽大動手腳,也是看出了這一點!雖然呂惠卿也不會說“白水潭係”——一說就證明他們在黨同伐異,但他們同樣也料死石越開不了這個口!

如同電閃雷鳴一般,石越的大腦一瞬間變得無比清晰。“呂惠卿果然厲害!”石越一邊在心裏暗罵,一邊不動聲色的回答著王安石:“丞相,此事的要點不在於呂吉甫有何動機。他有何動機,下官實在不宜妄加揣測。但是在揭名之後如此大規模的調動考生名次,完全不合規矩。國家掄才大典的公正性,也會因此受到質疑。朝廷亦由此而失信於千萬士子,也失信於天下百姓。下官在拙作《三代之治》、《論語正義》、《曆史政治得失》中,都曾提出過‘程序正義’之說,此事便是在公然破壞程序正義!”

王安石卻不置可否,隻是笑道:“子明不必激動。此事本相明日自會詢問,他們若無理由,朝廷法度具在,容不得他們亂來。”

石越正色說道:“丞相,下官此來,是把情況告知丞相,望丞相能主持公道。至於明日,下官是肯定要拜表彈劾呂惠卿、常秩的。是非曲直,今上聖明,自有明斷。”

一直在旁邊旁聽的王雱聽見石越語帶威脅,忍不住冷笑道:“既然如此,子明今夜來此,又是為何?”這件事情,他完全是事不關己,呂惠卿是死是活,他王雱並不關心,和石越鬥個兩敗俱傷,新法路上,正好少了兩個麻煩。

石越卻不理他話中的譏諷,義正辭嚴的說道:“下官來拜會丞相,本來是想知道丞相對此有何章程。按例中書門下有權幹預此事,丞相如果願意主持公道,我們就不必先煩擾聖躬,臣子們做事,是要為皇上分憂,而不是把麻煩全部推給皇上。”

他其實和馮京早已有了默契,此時如果打禦前官司,先不管輸贏,這麽大的事情,必有一方要引咎辭職。皇帝正倚重新黨,單是呂惠卿等人還好,但萬一王安石突然插進來要扛起所有責任,皇帝最後多半還會和以前一樣偏向王安石,那他和馮京就騎虎難下了。這種禦前官司,很多時候並不是誰對誰就贏,而是皇帝更需要誰誰就贏。政治上的事情,一向如此,石越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比如前一段張商英出外,若論是非曲直,就連趙頊也明白張商英是對的,但是結果張商英輸。原因很簡單,比起一個監察禦史,皇帝更需要樞密使們。

所以石越才連夜來拜訪王安石,他知道王安石肯定也不會願意去打禦前官司。畢竟揭名後這樣調動名次,再多理由也說不過去的,王安石雖然與此事無關,但若呂惠卿、常秩等人被趕出朝廷的話,他的日子也不會好過。而另一方麵,王安石即便真的硬扛進來,皇帝會不會因此就把石越、馮京趕出朝廷,也不一定。皇帝雖然年輕,卻很懂禦下之術,他一直在朝廷中留下能製衡王安石的人,就是最好的明證,這一點石越相信王安石也明白。馮京和石越全部走了,朝局就會變成王安石無人可製,年輕的皇帝能不能放心?這一點誰也不能保證。

果然,王安石聽了這番話,站起身來,背對著石越踱了幾步,好一會才說道:“子明說的亦有道理。做臣子的不能各司其職,亦非為人臣之理。何況按章程,禮部定下名次之後,中書門下複核也是有前例可循的。再說,馮當世本就是知貢舉……明日本相就會同馮參政、王參政,一齊到禮部,將八十餘名涉及名次變換的考生的卷子取出來,重新評定。當然,此事依然是以當世為首,若再有爭議,將名次報上去後,再分別向皇上陳說,就不至於有駭物聽了。”

石越聽王安石說完,就知道這已經是最大的妥協,便說道:“若有丞相來主持公道,下官亦無話說——馮參政為人溫和,常為奸小所輕慢。一切事情,明日之後再說。”

此話一出,白水潭那些名次調亂的學生的命運,就隻能靠他和馮京去據理力爭了。

3

第二天在禮部的覆議,出乎石越意料之外的激烈,但結果也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好。

呂惠卿和常秩雖然精通典故禮儀,但馮京也是三元及第,而石越的殺手鐧,則是對比判詞,因為每一份卷子的上麵都有好幾個考官的簽名,而有些考官明明在一份卷子後寫著是第三等,到了揭名之後就指出某處犯忌須當降等,自是難免要被石越大加諷刺。如此一份份卷子的力爭,最後終於判定:白水潭學院的學生進士科共取中一百零六人,隻有四人最後還是被黜落了——他們在寫“曙”字時字跡潦草,被硬指為沒有缺筆,犯了宋英宗的名諱,對此,石越與馮京也無可奈何,畢竟嚴格來說,這個字、甚至是同音字,這些學生都不該用的;而進士出身減少到五十八人,有七人掉了一等,同進士出身四十六人。佘中的卷子給王安石看了後,提到了省試第三名——王安石暗罵力主把這篇卷子黜落的常秩糊塗,如此文章,有石越和馮京推薦,到了殿試,皇帝照樣可能提到前三名,到時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嗎?

到此為止,石越可以說基本上打贏了這一仗,雖然這一仗根本是呂惠卿等人無中生有搞出來的。但不管怎麽說,最後的結果總算還是可以接受,特別是院貢生四十三人都保住了,更讓石越欣慰,畢竟這都是自己的學生。而白水潭學院也勢必因此而聲名更加顯赫。

隻是這中間也有遺憾,比如糊名時是進士出身的段子介,竟然被黜落,成為四個不幸者中間的一個,對於這個白水潭之獄的重要人物,甚至連馮京都不願意替他多說好話。而康大同的表弟吳安國,也遭受池魚之殃,被呂惠卿、常秩誤傷了,本來是第三等進士出身,被降到第五等同進士出身。此外秦觀秦少遊,竟是榜上無名,連被誤傷的機會都沒有,這也讓石越感到有點哭笑不得——自己那個時代著名的才子詞子,此時卻被自己和呂惠卿、常秩、馮京四人一致同意沒有資格中進士,這中間絕無半點政治鬥爭的成份,不能不說有點諷刺。好消息則是範翔禮部試排在第三十四名,進士出身;吳從龍排在第二百九十一名,同進士出身——沒有人知道他們和石越的關係,所以安然無恙。

4

禮部試張榜的那一天,和王韶紅旗捷報,再克瞎木征,擒其妻兒子女,押解京師的好消息抵京剛好是同一天。

白水潭學院在那一日再次震驚天下:院貢生五十名,竟然有四十三名取中!雖然殿試還未舉行,但本朝已經十多年殿試不再黜落“過省舉人”,頂多在名次上有所起伏罷了。但是在白水潭學院全校歡慶之中,免不了也有許多失意之人。其中最沮喪的就是段子介。他自覺幾場策論,文章做得花團錦簇,而經義對答,也頗為精妙,最不濟也是同進士出身,怎麽可能竟然名落孫山?!似乎永遠是一襲白袍的段子介,一個人默默的走出白水潭,他不願意讓自己的情緒妨礙別人的慶祝。

此時已是熙寧六年的二月,春寒料峭之時,寒風似刀一樣的刮在臉上、身上,鑽入脖子裏。離開白水潭後,段子介順著白水潭那條著名的水泥路,往南薰門邊走去。路上的行人依然不少,可這不關他段子介什麽事,也不知道在這寒風中走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他聽到有人對他說道:“客倌,外麵天寒地凍的,進來喝一杯暖暖身子吧。”

失魂落魄的段子介就這麽走了進去,要了一壺酒,自飲自斟,喝著悶酒。從來酒入愁腸,更斷人腸。段子介想起自己單騎赴京,立誌要學有所成,報效君王,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在白水潭學院兩年多,終日與名師交遊,自己也覺得學問突飛猛進,以為今年中進士是手到擒來之事,不料竟然會被黜落……雙親年事已高,白水潭之獄時為自己擔心,千裏迢迢來到京師,回家之前殷勤致意,隻盼著自己能金榜題目,光宗耀祖,早點回去迎娶自小定親的未婚妻——自己眼見二十有九,一事無成,思來想去,真有萬念俱灰之感。

他正在借酒澆愁,醉意微醺之際,忽聽一陣琴聲傳來,一個青年男子和著琴聲唱道:“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正是柳七的《鶴衝天》,那男子唱來,意興蕭條,自暴自棄之意,更是牽動段子介心事。

段子介聽到這聲音是從一間雅座傳來,他這時也不怕冒昧,竟然徑直闖了進去,卻見雅座之內,坐了一男一女,女子撫琴,男子唱曲。女子一身豔裝,顯然是勾欄的歌妓,而男子一身灰袍,臉色沉俊,便如暗夜中冰冷的繁星,雖然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神態,卻也自有其驕傲之資本。此時他顯然喝了不少酒,坐得已不是太端正,一隻手拿著筷子,和著琴聲敲打,一邊高歌。

這個男子就是武狀元康大同的表弟吳安國吳鎮卿。吳安國向來自視甚高,自以為就算不是進士及第,那也是進士出身的前幾名之內,不料榜文一出,竟然忝陪末座。雖然還有殿試那個萬一的希望,皇帝也許能從幾百人中看出自己的才華,給自己應得的評價,但是這種可能性,便是驕傲如吳安國,也知道畢竟太低。但吳安國高傲的性子,又怎麽可能心甘情願做個與“如夫人”相對的“同進士”?!

段子介這麽闖進來,把吳安國和那個歌女都嚇了一跳。段子介平時雖然衝動,卻不太會做失禮的事情,但這時候他卻根本不在乎這些,居然拉了張椅子,一屁股坐下,盯著吳安國上下打量。吳安國莫名其妙被他看了半晌,正要開口喝斥,卻聽段子介說道:“你是何人?在這裏唱柳七的曲子,擾人心緒。”

吳安國一生被人說成不講理,倒也沒想到還有段子介這樣更不講理的人,他打量段子介半天,冷眼說道:“你又是何人?我愛唱曲子,關你甚事?”

段子介傲然說道:“我是段子介,你要唱曲子,回家唱去,為何在酒樓上唱?”

“段子介?”吳安國本欲發作,卻隱隱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在哪裏聽過,好半晌才想起,“你可是那個洪州段子介?在鄧綰麵前拔刀子的段子介?我是吳安國,你敢在鄧綰麵前撥刀,膽量不小,不知道武藝如何?”

段子介想不到這人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由一怔。又聽吳安國冷笑道:“我在這裏唱曲子,礙你段子介何事?觸了你的傷疤?自己沒本事,休去怪別人。”此人出口若不傷人,就覺得少做了一件事情。

段子介聽他譏諷,不由惱羞成怒,反唇相譏道:“你吳安國在這裏喝悶酒,唱曲子,隻怕也好不到哪裏去。”

吳安國心裏本不痛快,雖然自己在榜上還有名字,但他也羞於提起。站起來看了段子介半晌,最後目光停在段子介腰間的彎刀上,不由哈哈笑道:“你段子介想要我不唱歌也容易,和我打一架,你贏了我,我自然聽你的,你贏不了我,你就坐在這裏,聽你家公子唱一天的曲子!”其實以吳安國平日不愛理人的性子,能和段子介吵一架,已經是異數了。

段子介見他挑戰,哪會退縮,何況他自恃武藝出眾,眼見對方不過一介書生,就算會點三腳貓的功夫,又能經得自己幾下打?當下傲然道:“那就一言為定,我們到街上去打如何?”也不等吳安國答應,就要拂衣下樓。

吳安國冷笑一聲:“要打架還挑什麽地方?”話音未落,一雙筷子甩手而去,直襲段子介後腦,雖然被打上了最多也就是疼一下,但是段子介怎麽能出這個醜,聽到身後風聲,連忙閃身,不料喝了點酒,步法不似平時靈活,竟把一麵屏風轟的撞倒。

他惱怒吳安國偷襲,縱身上前,手臂如使,攻向吳安國,用的是當時流傳甚廣的太祖長拳。吳安國本來身法不錯,但是此時也過量了,隻好用一套軍中平常操練的散手應敵。兩個喝多酒的人,哪裏能管什麽跳躍避閃,連走路都不見得太穩當,無非是你一拳我一拳,打得酒樓上碗筷齊飛,身上青白一色。二人由散打變成摔跤,由摔跤變成柔道,兩人最後竟然是抱成一團,全無體統,在酒樓上滾來滾去,一時段子介壓在吳安國身上,大呼:“你服不服?”一時吳安國反下為上,把段子介壓在身下,冷笑道:“你服不服?”

酒樓老板早聽到動靜,但聽說有個客人還帶了刀子,哪裏敢上樓去?正要出門呼救,剛好看到開封府的捕頭田烈武和一個青年公子邊說邊笑走了過來,他如見救星,大聲呼道:“田捕頭,田捕頭……”一路小跑,把田烈武給拉了進來,請到樓上。

田烈武見著二人模樣,不由哈哈大笑。他不認識段子介,卻見過吳安國。想著這麽冷傲的人,居然會和人這麽狼狽的打架,實在感覺可笑之極。他正想方設法把二人分開,那個“青年公子”秦觀,卻已經從歌女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秦觀對於名落孫山,倒也沒什麽太多的失望,他早有思想準備,考不上就進白水潭學院讀書。而且石越對他很看重,還能經常出入石府,向名聞天下的石越石子明時時請教,秦觀早就心滿意足。這日榜一出來,心裏隻是略有點不舒服的秦觀在街上散心,正好碰上田烈武,二人在石府見過幾麵,田烈武因此就向秦觀請教兵書中不懂的句子。不料在這裏卻遇見段子介和吳安國打架。

既已知道原委,秦觀笑嘻嘻地走到被田烈武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分開的段子介、吳安國前麵,大義凜然地數落道:“兩位真是見識淺薄,所謂勝敗乃兵家常事,又所謂不以為物喜,不以己悲,你二人的作為,實在有辱斯文……”

段子介和吳安國聽到這個酸儒居然在這裏和他們講大道理,又好氣又好笑,同聲“呸”了一聲,說道:“關你何事?在此聒噪。”

秦觀本來就是有捉弄之意,他也不生氣,笑道:“不料二位還這般有默契。不過依我說,二位武功這麽好,考不上文進士,何不去考武進士,用得著又是喝酒又是唱曲子又是打架麽?”

段子介和吳安國冷冷的“哼”了一聲,當時文人不願意從事武職,否則段子介早就想考武舉了,可是狄青之遇,讓人人心冷。這兩人都自負才學,怎麽可能願意去考武舉。就算康大同那樣,武狀元及第,又有何用?

秦觀本不過是想取笑一下他們,此時見他們這等反應,心中更覺得好笑,更加一本正經的說道:“想不到你們都是庸俗之輩,國家外患不斷,若是想報效國家,文進士武進士,又有何區別?何必在意俗人的看法?難道衛霍之功,反倒不如公孫弘?我是不會武功,否則我才不會固執於文武。石子明石秘閣的著作,你們都沒有看過?一點道理都不明白,讀再多書有何用?我看你們也不用考甚進士了,回家去種田比較好,否則就算中了進士,也是於國無用之輩。”

秦少遊不過是逞舌辯之快,田烈武卻是正中心事,不由心悅誠服的點頭稱是。段子介和武安國啞口無言,幹脆不去理秦觀,反對田烈武說道:“你老按著我們做甚?打爛的東西我們賠,放我們起來。”

田烈武是做老了事的捕快,知道二人都是舉子,也不能太為難。當下把老板招呼過來,算了損失,先賠後放。

段子介和吳安國好不容易脫了田烈武的掌握後,互相狠狠的瞪了一眼,互不服氣的揚長而去。

5

京師裏舉子們為了自己的前途或悲或喜,而大宋安靜沒多久的朝廷,也突然間再次變起動**不安起來。

這又是一個多事的春天。

王韶帶來的,不僅僅是捷報,還有死難將士的名單。田烈武此時還不知道,他的叔叔田瓊已經戰死在熙河。朝廷要追封有功的將士,撫恤他們的家人,還要請和尚去熙河邊給戰死者做法事,超度亡靈。有司為此忙得馬不停蹄,各項開支,都是要錢的。

另一方麵,王安石在大宋財政收入變好、王韶接連大捷,新黨政治聲譽上揚的情況下,終於在中書省提出了他構思的新法中,最終極的一項法令——方田均稅法。

“以東西南北若幹步為一方,量地,驗其肥瘠,定其色號,分五等定稅數……”王安石在都堂眉飛色舞的說著他的想法。這個夢想,是宋代開國以來,多少有識之士夢寐以求的理想,從郭谘到孫琳,從歐陽修到王洙,多少人想過,多少人麵對其困難而終於放棄,而他王安石,在今日將要正麵挑戰這個難題。隻要方田均稅法能夠成功,那麽新法就能克竟其功了。無論前麵的種種法令有多少不是,在方田均稅法的曆史意義麵前,都會變得微不足道。“此法以二十年時間推行,厘清天下土地稅收,從此國富兵強,指日可待!”

“國朝以來,官戶富室,兼並土地,卻故意虛報土地,逃避稅收。而小民田產已無,稅收卻依然存在。結果農民破產,豪強得利。行方田均稅之法,以每年九月丈量土地,次年三月造冊,按此納稅。則被豪強隱瞞的耕地,可以納入國家的稅收之中,而無地的小民,不至於受稅收之苦……”同判司農寺的呂惠卿侃侃而談,講敘著方田均稅在道義上的正確性。

如此利國利民之法令,連馮京都不由有點動搖,他疑惑的看了石越一眼,不知道這是對還是錯。

“子明,你的意見如何?”王安石主動詢問石越的意見,禮部試事件後,他對呂惠卿等人也略有不滿。

數道目光投到石越身上,石越想了想,還是決定照實直說。如果現在不說,到朝議上再向皇帝說,王安石就有理由指責自己是兩麵三刀的小人了。“丞相,方田均稅法,立意極善。但下官有三點疑問,請丞相為我釋疑。”

王安石笑道:“子明,你說來聽聽。”

石越看了王安石一眼,目光掃過馮京、呂惠卿等人,方繼續說道:“下官的第一點疑問,是想請問丞相,國朝大小官員上萬,其親戚家屬十倍於此。這些人除去職田之外,各有多少田產,又有多少是隱瞞未報的?而其家屬親戚之田產,又有多少?在座的諸位,所謂官戶富豪之家,各位自己又算不算?”

王安石怔了一下,很多人立即不自在起來。就算馮京,雖然家道本不殷實,但他三元及第,又娶了富弼的女兒,現在家產,那也絕對不在少數。真正沒有什麽田產的,隻有王安石和石越。如呂惠卿,他們三兄弟加上親戚朋友,更遠在富弼之上。

石越又說道:“丞相,上行下效,其上不正,其下如何能正?我並非懷疑諸位,也不是懷疑國朝數萬官員。但是在下以為,若要方田,那麽不如要分幾步走,第一步,就是丈量評定國朝官員及其親戚之田產。先清三品以上,再清五品以上,再清九品以上。”

王安石若有所思的看著石越,隻聽石越繼續說道:“下官的第二點疑問,是方田均稅法由誰來執行?各地方田均稅,無不由大小甲頭與小吏來丈量,大小甲頭又無不來自一等戶,以兼並富豪之家來丈量兼並富豪之家的土地,雖然有官吏監督執行,但這些兼並之家,哪個不是手眼通天?這方田均稅之法,如何保證可以落到實處?”

王安石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他似乎過分相信了官員們的能力與操守,這時聽石越娓娓說來,連馮京都知道方田均稅法可能出現的問題之所在了。

“下官的第三個疑問,是當年九月丈量,次年三月就要立冊交稅,全國土地數百萬頃,而官吏有限。下官請問丞相,究竟有何良法,可以在短短六個月內完成丈量到交稅這一過程?”

聽完石越的三點疑問,呂惠卿笑道:“子明所說,雖然有理,但是方田均稅,亦有必須推行的理由。”

“哦?”王安石看著呂惠卿,想聽聽自己這個學生的高見。

呂惠卿說道:“去年對全國土地初步清查,豪門隱沒的土地,就達到數百萬畝之多,一方麵國家收入不足,一方麵大筆稅金進入那些富室的口袋中。而許多貧窮的百姓,卻在賣掉田地之後,還要交納稅金,致使百姓困苦不堪。而且兼並之風至今愈演愈烈,如果放任發展下去,下官恐怕有一天,國家能收稅的土地越來越少,而沒有土地卻要交稅的百姓越來越多。唐太宗所謂民者水也,不可不慎。所以下官以為方田均稅法雖然有種種困難,也必須推行。”

呂惠卿所說的原因,王安石早就明白,否則他也不會一定要推行方田均稅法。而石越所說的三點疑問,第一點他並不在乎,他的觀點是:如果清查,本來有十家隱瞞不報,現在查出了三家,還有七家繼續隱瞞,那仍然是對國家有利,比不清查要好。而專門清查朝廷官員和他們的親戚,政治壓力太大,他王安石也不是不知世務之人。而第三點他也不在乎,因為他自認有一係列良好的手段,可以保證任務能夠完成。讓他擔心的,倒是第二點,要不要派出專門的監察官?

王安石根本沒有意識到,很多問題,不是監察官可以解決的。小吏們從中做假的方法太多,不僅僅是田地的大小,還有田的等級,把給了賄賂的人家的一等田,變成下等田,把沒給賄賂的人家的差田變成好田,單是這一種手法,就足以讓方田均稅法把大宋搞得雞飛狗跳。而這一點,隻怕短時間內連石越也沒有辦法解決。

“吉甫所言的確有理,但子明之慮,也值得慎重考慮。方田均稅法既然有其必行之道理,那中間的問題,我們可以再詳定條例,加以解決,但是法令的推行,卻是不能停止的。我們不能因為困難而不敢有所作為。”王安石堅定的眼神,讓石越決定停止無謂的勸說。而且,石越的確也找不到很好的理由來說服王安石。

不過此時,無論是正在春風得意的王安石、呂惠卿,亦或是保守派碩果僅存的馮京,或者是石越,都不知道廣泛意義上的舊黨,已經開始了對王安石的逆風攻擊。

6

事情的起因是幾個月前發生在少華山的一次山崩。

在二十一世紀來說,一次山崩實在無足輕重,但是在十一世紀下半葉,山崩並不僅僅是山崩,還意味著上天對人們的示警。

《西京評論》幾個月來契而不舍的就此事發表“評論”,雖然在當時因為王韶的勝利讓人們對此不以為然。而王安石也毫不客氣的反唇相譏,說那的確是上天在警示某些小人,不過那些小人卻是攻擊新法的人。王雱為此還寫過一篇尖酸的社評,諷刺《西京評論》自以為是奉天行道,其實不過是些食古不化的腐儒。

事情很快被每天讀報的趙頊注意,他立即命令李向安等內侍去訪查民情,又密詔曾布調查呂嘉問。曾布得到密詔,不敢告知王安石,隻是詳加查訪,和李向安異口同聲證明種種情況屬實,並且在回報皇帝的奏章中寫道:“今日市易法之弊,曆曆皆如石越當日所言”,明確建議廢除市易法!趙頊翻出石越當年的奏章,一一對比,讓他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市易法之弊端真似石越能未卜先知一般,全如石越所言。老百姓買東西,果然是“買梳樸即梳樸貴,買脂麻即脂麻貴”。

雖然驚歎於石越的見識,但想挽回一點麵子的皇帝還是發了一道內批給王安石,要求他督促呂嘉問一切按魏澤宗當初謀劃而行。

王安石正準備和皇帝討論方田均稅法,接到內批後便連忙立即進宮。

見到趙頊,他也不客氣,竟直接問道:“陛下,內批中有‘市易買賣極苛細,市人籍籍怨謗,以為官司浸**盡收天下之貨,自作經營’之語,陛下如此說,必有事實,還請陛下明示。”

趙頊見王安石不先反省,反而語帶質問,心中已是不喜,讓李向安遞給王安石兩份報紙,嗔道:“市易司種種事跡,上皆明列,丞相如何不知?朕又聽說市易司竟然立賞錢,抓捕不去市易司進貨的商人。這種事情也做得出來,未免離市易法的本意相差太大。”

王安石卻隻是用眼角掃了一下兩份報紙,便亢聲說道:“若果真如此,則臣便是聚斂之臣,有負陛下。陛下深知臣的為人,怎會做出這等事來?”

趙頊不料王安石竟聯係到了對他的信任之上,更覺無可奈何。他凝視王安石良久,歎道:“丞相,朕並非疑丞相。朕是怕丞相所用之人未能體會朝廷之深意,隻知斂財。”他隻差沒有點呂嘉問的名了。

王安石聽到皇帝這麽說,知道他懷疑已深,這才說道:“此事請容臣詳查。若真有此事,必定嚴加約束。”

但是王安石隻是口中答應,卻並沒有真正的去詳查,他不知道曾布這個三司使,已經調查出市易法推行不過一年,居然導致有兩萬多戶商家至少欠市易司共二十餘萬貫的本錢,而呂嘉問很可能就在其中上下其手。所以曾布才認為市易法非廢不可:一年已經如此,還隻是開封府一府,如果推行全國,說不定全國財政就被市易法給拖崩潰了。王安石更不知道,以此為契機,北方各路州府要求廢除免役法、保甲法、保馬法的奏折,再一次數以十計的飛到皇帝的禦幾之上。韓琦幾封奏折,痛陳新法之弊,幾乎到了聲淚俱下的地步。而王安石的親家,樞密使吳充,更是向皇帝說過幾次保馬法的弊端了——幾乎也和石越當初料定的一模一樣。

瓊林苑。趙頊與石越席地而坐,正在手談。

宋代的皇帝,特別是北宋的皇帝,因為自小和士大夫一起長大,大部分都受過良好的教育,琴棋書畫,大抵精通,後世宋徽宗那樣的才子皇帝出現,並非偶然。趙頊雖然並不以文學上的才華聞名於世,但是詩詞歌賦、丹青書法,卻也是無一不通,尤其喜好對弈。石越很幸運的下得一手臭棋。即便他拚命和趙頊對攻,使盡全力,也是敗多勝少,這種剛好差一點的水平,讓趙頊非常的喜歡找石越作對手。不幸的是,這個千瘡百孔的國家,給這個想要有所作為的青年君主留下的可以用來下棋的時間,並不是太多。

“陛下,臣又輸了。”石越把手中的黑子投進棋盒中,再次認輸。

“不對,卿沒有輸,這次是朕輸了。”趙頊歎了口氣,也把手中的白子擲進棋盒。

石越一怔,再次看棋盤上的棋勢,的確是自己輸了,不由抬頭看了皇帝一眼。趙頊今天穿著一件雪白的絲袍,上麵繡著九條黑龍,張牙舞爪,象征著人間的威權,不過他似乎有點心不在焉。

“石卿,市易法與保馬法之弊,竟然完全如卿所言,當初未用卿言,哎……”聽到趙頊口中的歎息,石越倒真的吃一驚,趙頊這個皇帝,是很少會露出這樣的後悔之意的。

石越知道後世之人,出於種種目的,為了給王安石辯護,總是說趙頊並沒有堅定的推行新法,並且將此當成王安石變法失敗的重要原因。這種本末倒置的說法,實際對趙頊很不公平。因為即便是王安石罷相之後,趙頊依然堅定的推行著新法,直到他的死去。若反過來想想王安石新法給這個年青的皇帝帶來的巨大的壓力,他能如此堅持,實在是相當可貴。

趙頊真正的缺點,也是最致命的缺點,是他缺少如李世民那樣的雄主的才華,而並非他的意誌不夠堅定。

此時麵對趙頊的感歎,石越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石卿,今日再無旁人,朕希望卿可以無所忌諱的說說新法的利弊得失,變法已有四年多,到如今朝廷中依然吵吵鬧鬧,難道變法真的錯了麽?”趙頊的確很煩惱。

石越突然有點同情麵前的這個同齡人,即使他是皇帝。他知道皇帝對自己的信任感再一次加強了,這是他和潘照臨當初想好的策略。但是不知為何,他並沒有什麽很高興的感覺,此時,他不過按著和潘照臨早就製定好的策略,一步步加深皇帝對自己的印象。

“陛下,變法本身沒有錯。以免役法為例,在王丞相變法之前,韓琦、司馬光這兩個反對免役法的人,都曾經上過折子,力陳役法之弊。司馬光的《衙前劄子》連臣也拜讀過。可見原來的役法,實在是到了非變不可的地步。”

石越想了一下,終於還是把司馬夢求關於南北方對免役法的看法,與免役法的利弊仔仔細細說了一遍。趙頊專注的聽著,似乎非常的震驚。的確,除了石越,不會有人和他講這些。

“原來是這樣。但石卿為何不在朝會說這些?若有這許多的弊病,其實是可以修改的。寬剩錢可以不征,而助役錢對四、五等戶可以減免。”趙頊總以為一道詔書可以解決許多問題。

石越苦笑了一下,道:“陛下,不是臣顧忌什麽,而是這些事情,臣身處京師,也沒什麽證據,不過從民間聽來。若無證據,如何說服王丞相。更何況,免役錢現在是西北軍費的主要來源,而寬剩錢和助役錢,更是免役錢中的重要部分。陛下想想北方有多少四、五等戶和客戶,這些人交的錢雖然少,但積少成多,實際上比起一等戶交的錢還要多。”

聽到石越提到西北軍費,趙頊不由怔住了。

知道皇帝會很難取舍的石越並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轉移話題,向趙頊繼續說起新法的利弊,他細細的列出王安石的種種法令,告訴趙頊農田水利法雖然暫時繁瑣,卻是善政,終有一天國家要從此得利,但也必須禁止胡亂修築水利設施;而置將法、削減禁軍人數,也是值得肯定的。保馬法和保甲法利弊難知,不過施行的地方有限,隻要謹慎,不至於成為大害。市易法卻是沒有半點好處,禍害無窮,完全應當廢除……他做中書檢正官已有年頭,許多數據說來相當的詳細,趙頊一邊問,他一邊答,君臣二人細細推敲,竟然完全忘了時間之流逝。

“朕讓王安石詳查呂嘉問市易司之事,到現在亦無下文。市易法苦民,朕已深知,此法定要廢除。”趙頊輕咬碎牙,抿嘴說道。

石越卻知道事情不可能如此簡單,從容說道:“陛下,市易法是必須廢,但又不能廢。”

趙頊不由一怔,這說法也太自相矛盾了,“怎生是必須廢,又不能廢?”

“市易法擾民又無益於國家,自然要廢除。但是微臣請問陛下,如果廢除市易法,王丞相會有什麽反應?”

“這……”趙頊真被問住了,王安石十有八九,是要鬧辭職的。

石越知道趙頊沒辦法把話說出來,便繼續說道:“王丞相變法,把令行禁止看得很重要,他很在意新法的威信。如果市易法被廢除了,就會給反對變法者以鼓勵,他們會更加努力的攻擊其餘法令。這就是王丞相最大的心病。他明知道市易法種種弊病,卻也沒有辦法回頭,因為他怕一個口子缺了,洪水會衝跨整座大堤。而陛下若廢止市易法,更會讓人錯誤的以為陛下不再信任王丞相,王丞相到時候,隻怕不安其位。”

石越笑道:“臣倒有一個方法。”

“快快說來。”

“陛下可以罷免呂嘉問,將市易司劃歸三司或者開封府,然後不派官員主持,或者由三司派個小官,密令曾布市易司的任務是在兩年內收回借出的本錢,不再進貨賣貨,如此市易法不廢而廢。等過兩年,此事不再敏感,再徹底廢掉市易司,為時也不算晚。”石越笑道。

趙頊沉吟了一會,點頭讚道:“好一個不廢而廢!的確是兩全之策。”

頒行一年的市易法,就這樣死在了瓊林苑的圍棋案前。

但是,石越的目的並不僅僅是給皇帝心中已經判了死刑的市易法最後一擊,趁著這個機會,石越開始了向呂惠卿的反攻。

“除了市易法之外,軍器監亦有相當大的弊端。”

“哦,卿可一一說來。”對於軍器,皇帝一向很關心。

石越謹慎的選擇著措辭,“去年白水潭學院的技藝大賽,陛下可曾聽說?”

趙頊不明白石越怎麽會突然扯到技藝大賽,不過皇帝倒還真的相當了解,笑道:“朕也聽說了。三十六項比賽,聽說有九項冠軍被外地的士子奪走。蹴鞠的冠軍是國子監的飛騎隊。”國子監後來組織了四個隊參加蹴鞠比賽,以驍騎、飛騎、雲騎、武騎這四個勳號命名,竟然把白水潭打了個落花流水,這件事被很多人津津樂道。

石越笑了笑,說道:“正是。微臣親眼看了那場比賽,飛騎隊的確馬術精純。除此之外,臣最喜歡看的,便是射箭。”

“哦,結果如何?是誰技壓群雄?”趙頊也挺喜歡這些輕鬆的話題。

石越搖了搖頭,苦笑道:“臣沒有看最後的比賽,因為在分組賽中,有件事讓臣憂心忡忡:射箭比賽用的弓弩,全部是從軍器監租來的,比賽過程中,拉壞的弓有十張,弩有七張。有一場比賽,居然三張弓同時被拉壞,這種事如果在戰場上出現,後果不堪設想。別的姑且不論,對軍心士氣的打擊,便不可等閑視之。”

趙頊默然無語,這種事他也是有過親身體驗的,有一次他去軍器監,即興抽查,三張弩竟然全部不合格。

“此痼疾朕亦知情,然苦無對策。石卿可有良策?”他突然明白過來,石越提起此事,多半便有辦法。

“微臣以為,軍器監有必要徹底改革。此事微臣思慮已久,若用臣之法,必可改變軍器監所製劣品甚多之弊,以後供給士卒的每一件兵器,都會是合格的。”石越朗聲說道。

“哦,卿試為朕言之。”趙頊大感興趣。

“臣做過提舉胄案虞部事,又是兵禮房、工房檢正官,對於軍器監的弊端,臣思考過很久,終於有一得之愚,還請陛下裁斷是否合理。”謙遜幾句,石越開始描述他策劃已久的軍器監改革草案,“現在軍器監的情況,是軍器監之下,有各作坊,而各地又有都作監。但是無論從原料購買,到製造生產,到軍器的檢驗,到發放軍中,幾乎一切權力,都集中在軍器監手中。軍器監既是政府的監管機構,又是生產機構。臣以為,所有的弊端,都是因此而生……”

石越知道皇帝一時間不能理解,當下說道:“敢問陛下,如果禦史中丞歸宰相管,三司使也歸宰相管,結果會如何?”

“權相為害,君不能保其位。”趙頊毫不猶豫的說道。

“那麽敢問陛下,如果沒有諫官,沒有駁議,宰相對皇上亦唯唯喏喏,天下大權皆集於陛下一人之手,陛下認為結果又會如何?”石越毫不客氣的繼續追問。

“賢明之主,僅保其身;中主以下,必致昏暴。”和後世想象的不同,古時中才以上的皇帝,對於權力製衡的必要性都有既清醒又模糊的認識。

“陛下聖明,故臣以為權力過分集中,反會為害。為政之道,在於使各部門互相製衡。古人說宰相之職,在於調和陰陽,可謂深得其要。調和陰陽者,使陰不能淩於陽之上,亦不使陽淩於陰之上,二者互相製約,成其大道。”

“唐太宗分中書、門下,便是深得其要。”趙頊一生最佩服的,就是唐太宗。

“正是如此。天下之事,事有大小,理則同一。故軍器監之事,臣以為可如此處分:凡各作坊,全部獨立,采製原料、生產等等,皆獨立核算。雖然在軍器監備案待查,但不歸軍器監管轄,反歸工部管轄。軍器監的作用,是管理兵器研究院,協同各作坊研製新的武器裝備,同時派人進駐各作坊,監督生產,驗收軍器,製訂標準化數據……”

“標準化?”趙頊有點不懂了。

“臣以為各種軍器配件,皆可由軍器監製訂相應的尺寸規格,全國作坊,必須嚴格按此規格生產,如此兵器若其中一個部件損壞,則隨時可以互換修理。同時亦可以提高作坊生產軍器的質量。如某些大型的武器,若用標準化生產,可以讓生產能力加強。因為各部件按標準化由不同的作坊生產出來,並不需要多年的熟練工人才能完成,而那些經驗豐富的熟練工者,隻要負責最後的裝配和一些難度較高的部件的生產。這樣自然可以效率大為提高。民間印刷業、棉紡業等等,都是用這樣的方法,效果相當顯著。”商人是接受能力最強的一個階層,桑、唐兩家的成功經驗,很快就推廣到整個行業,所以石越對於標準化生產,很有信心。

“這的確是好辦法。”趙頊點了點頭。

石越繼續說道:“同時軍器監還要負責研判朝廷軍隊需要各種兵器的數量,再根據需要,向各作坊事先訂購。而各作坊則根據要求,去采購原料,生產兵器。如此生產者與監督者分開,生產者想要偷工減料,軍器監也不會答應。而最重要的,則是各兵器之上,都要刻上作坊的生產者、作坊的監工、軍器監的驗收人員三者的名字,如果出現問題,三者皆要受罰。這樣數管齊下,大宋的軍器,就斷不至於出現什麽問題了。”

石越心中不禁有些得意,這一次他是一舉多得,一方麵分了呂惠卿一大半的權,一方麵又改革了兵器生產製度,如果成功,將來還能把這個經驗用到鋼鐵行業。可表麵上卻不動聲色,隻是說道:“臣的想法尚不止於此,軍器監現在的生產能力有限,臣以為很多基本的原料,以及實現標準化後一些不關鍵的配件,還有諸如寒衣這樣的軍用品,日後都可以製定規格要求後,或由自己生產,或由軍器監向民間采購。可以讓民間作坊公開競爭,擇其價美物廉者,如此計算成本,比朝廷自己生產要節約得多。還可與民間均分其利,而朝廷又可從中抽取商稅。”

趙頊聽石越說完,思忖良久,點頭讚道:“石卿所言,甚有見地。但是軍器監改革,涉及到軍器監、工部、各作坊,若無人主持其事,隻怕未見其功,先見其害。”

皇帝的擔心早在石越預料之中,石越馬上順著皇帝的話說道:“陛下,真要做一件事,其中總是困難重重的。但隻要謹慎從事,縱有害處,也不用太擔心,總有辦法解決。而且,臣舉薦幾個人主持此事,必能克建其功。”

趙頊聽了石越的語氣,不禁開玩笑的說道:“此語聽來頗似王丞相所言。”

石越也不由得笑了起來,“這可不敢。不過,臣認為若能用蘇轍、蔡卞、唐棣負責在工部組建兵器作坊的管理機構,起用沈括、蘇頌在軍器監協同兵器研究院陳元鳳與各作坊的官員共同製訂標準化規格,加上呂惠卿繼續主持軍器監之事,隻要詳定條例,謹慎行事,兩年之內,可建全功。而且改革之事,亦可以一步一步來,不必急於求成。畢竟兵者,國之大事。比如可先將問題最嚴重的弓箭坊分出來試行,等到有了一定的經驗,再一個個的作坊慢慢分離,到最後軍器監的作坊,便可以全部獨立出來。如此縱有不妥,影響亦不會太大。”

“這卻是老成謀國之言。若一下子全部改革,朕確有不放心之處。然卿所說蔡卞、唐棣又是何人?起用沈括,亦頗有為難處。”

石越這才知道自己糊塗了,皇帝又哪裏能知道蔡卞、唐棣?當下又在皇帝跟前,大讚這兩人的能力,對於沈括,更是讚不絕口:“……至於沈括,臣以為他在這方麵的才華,無人可及,若是不用,實是國家的損失……”

8

呂惠卿得到皇帝在瓊林苑召見石越的密報之後,心裏就隱隱有點不安。由魏澤宗掀開的口子,王安石雖然沒有太放在心上,但呂惠卿卻直覺得這件事不會那麽平靜的度過。

這種感覺,也許從省試事件開始,就一直存在於呂惠卿心中了。

呂惠卿對於新法並沒有很大的執著,但是他已經走到了新法的戰車之上,現在下車也來不及了,何況正是新法與王安石,給了他今天的地位與聲望。

在書房裏,呂惠卿提起毛筆,沾滿墨汁,在一張雪白的宣紙上,寫了四個名字:王安石

石越、蔡確、曾布。

呂惠卿眯著眼睛審視著這四個名字,沉思不語……

“哥。”喜歡穿名貴的刺繡絲袍,身材矮小的呂升卿有點畏縮的叫道。對於自己的大哥,他有著天然的敬畏。

“何事?”呂惠卿沒有抬頭,隻是溫和問道。

“藍震元悄悄告訴我,道皇上和石越在瓊林苑談了整整一天,所有的內侍都被趕得遠遠的,多半是在說什麽機密要事。”藍震元和王安石、呂惠卿都保持著“良好”的私人交往。

“知道了。”呂惠卿不動聲色的應道。

“哥……”呂升卿欲言又止。

仿佛知道自己弟弟要說什麽,呂惠卿淡淡的說道:“你不用擔心,皇上見石越,必定是問市易法的事情,大約也會問問新法好壞,不關我們的事。”

呂升卿這才放下心來,準備出去。

“你有空記得多讀點書,別老讓人笑話你,少去逛勾欄。”呂惠卿忽然嚴厲的說道。對於自己兩個不成材的弟弟,他實在也很傷腦筋。不過畢竟是自己的弟弟。

呂升卿小心應了一聲,退了出去。

呂惠卿重新把目光投到那張宣紙上,自言自語的低聲說道:“石越,這次你又有什麽應手呢?”

冷笑數聲,他終於再次提起筆來,把四個名字塗成一團,扔進廢紙簍中。

“哥。”剛走沒多久的呂升卿又折了回來。

呂惠卿有些不耐煩了:“又有何事?”

“陳元鳳求見。”呂升卿對於陳元鳳,無好感也沒無惡感,但是他知道自己這個大哥很看重此人。

“快請他進來。”呂惠卿轉過身來,吩咐道。

呂升卿不易覺察的撇撇嘴,連忙出去把陳元鳳請了進來。

陳元鳳臉上的紅潮還沒有褪盡,顯然是剛從興奮中舒緩過來不久。

呂惠卿笑問:“履善,有何事急著要見我。”

陳元鳳剛剛坐下,不由自主的又站了起來,略帶興奮的說道:“恩師,成、成功了!”

“什麽成功了?”呂惠卿雖然看起來無動於衷,但身子卻依然情不自禁的向前傾了傾。

陳元鳳滿臉喜色,“是震天雷!我們製造了一種新式的震天雷,體積比石越的小一半還不止,在裏麵加了鐵珠,還有胡椒粉,威力很大,還能發出刺鼻的味道……”陳元鳳一邊說一邊手舞足蹈的比劃著。石越根本沒有料到,雖然他隱瞞了最新火藥配方和顆粒化製法,但是兵器研究院火藥研究組的天才卻不止一個。在陳元鳳的督促下,對硝、硫、炭進行精製之後,再分別試驗其配方,有人試著增加了硝的比例,結果讓震天雷的威力大增。而陳元鳳又別出心裁的在這種縮小的“震天雷”身上加了木柄,隻要點燃引線,就可以讓士兵握著木柄投擲——石越斷然想不到,就這樣,原始手榴彈,居然被陳元鳳發明了!

陳元鳳一時愕然,道:“為何?”

呂惠卿微微一笑,道:“你試想,若叫震天雷的話,其中就有石越的功勞。天下人皆知震天雷是石越之功。這種武器和震天雷並不相同,據你所說,形狀都不象。故此,應當重新命名,如此,才是你陳履善發明的,和石越無關。”

陳元鳳恍然大悟,暗罵自己是個笨蛋。“恩師所言甚是,就請恩師為它命名如何?”

呂惠卿想了想,笑道:“這個名字須和震天雷一樣響亮,且不能太雅,倒不好取。”

陳元鳳拍馬屁道:“所以才要煩勞恩師來想名字。”

呂惠卿哈哈大笑,道:“便叫霹靂投彈如何?”

“好名字!霹靂投彈……果然是好名字!”陳元鳳自然不會傻得說不好。

呂惠卿又笑道:“震天雷到現在為止,除了侍衛步軍裝備了三百枚車擲彈、五百枚手擲彈之外,未曾用於實戰。因為投石車在西北王韶那裏根本用不上,而手擲彈又太重了,隻能用於守城。現在你解決了這個問題,明日我就向皇上奏請成立霹靂投彈院,調集資金人手,專門生產這種武器。”

“不過,這霹靂投彈生產的周期比較長,學生估算,就算盡可能抽調人手,每個月最多也就能製造一千枚左右……”陳元鳳頭腦還算清醒。

“不要緊,隻要盡快用於實戰就好,霹靂投彈能在戰場上殺傷敵人,你的功勞才能真正顯現出來。”呂惠卿毫不在意的說道。他知道“霹靂投彈”怎麽樣使用,才能給他帶來最大的政治利益。

9

事情總是不能盡如人意。

石越向皇帝建議改革軍器監,一方麵固然是為了一步步實現自己的理想,另一方麵卻也不可否認的是希望分呂惠卿之權,奪回對軍器監的一部分影響力;但是他卻無法預料到,陳元鳳就在這個關鍵的時刻,改良震天雷,發明了“霹靂投彈”,而呂惠卿又當機立斷,寫了一封《建霹靂投彈院劄子》,竟然是以宋朝罕見的高效率,要求把這種武器投入生產,並裝備軍隊。因為新式火藥要精研細製,加上生產效率所限,這所謂的“霹靂投彈”,每枚的造價高達二千餘文,大約相當於一張弓加十枝箭或者一張弩的價格,而弓弩可以使用很久,霹靂投彈卻是一次性武器,扔出去就沒有了,所以,實在是相當昂貴。如果再考慮到運往前線的運輸成本——這種火藥武器的運輸費用也肯定會比冷兵器要高,“霹靂投彈”完全稱得上是大宋軍隊最昂貴的武器。

但是呂惠卿就有這個“魄力”。也許他根本不在乎要花多少錢,反正錢不是他的;也許他就是希望多花一點錢,這樣他才有機會從中漁利。不管原因如何,總之,他一手促成了霹靂投彈院的誕生,並且敢於把這種武器送往戰場,讓王韶的軍隊使用——石越完全不敢想象:沒有任何的訓練與技術指導,呂惠卿僅僅是寫了一封信給王韶,告訴他這種武器應當如何用,霹靂投彈就算初步列裝軍隊了。

呂惠卿真正在意的,是石越用他那出色的創意,削弱了“霹靂投彈”發明所應有的榮耀——對軍器監進於改良,無疑就是說軍器監之前並不成功,一個運行良好的機構又怎麽會需要改良?這中間暗藏著對自己的批評。另外,呂惠卿也清楚的知道,石越每一項成功的建議,都會加重這個年輕人在皇帝心中的份量,在將來爭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那個位置的戰爭中,石越的砝碼會越來越重……

他知道自己這次是輸了一城。當皇帝宣布市易司改歸三司管轄,罷免呂嘉問的時候,呂惠卿就已感覺不妙,他注意到王安石對此並沒有太大的反應,隻是微微的歎了一口氣。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的知道,市易法已經名存實亡了。而接下來軍器監的改革,石越的建議很快就獲到原則上的通過。隻餘下實施的細則,以及具體負責官員的人選還需要中書門下仔細討論了……

10

而與此同時,石越的幕僚們,對於事情的某些變化,也是相當的困惑。

“王安石對於市易法的實際上被廢除,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實在有些不可思議。”

“的確,雖然我們提出不廢而廢的方法,早已預料到可以減少來自王安石的阻力,但是他幾乎把市易法當成不是自己提出的新法一樣拋棄,卻未免太過於詭異了。”

司馬夢求和潘照臨都絞盡腦汁的揣摩著王安石的想法。對於“拗相公”來說,這實在太反常了。而這兩人,卻都堅信“事有反常必為妖”。

“王介甫究竟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呢?”

倒是陳良覺得奇怪,忍不住問道:“為何王介甫就非得要有何反應不可?”

“因為王安石的性格……”潘照臨脫口答道,但他隻說了一半,就閉上了嘴巴,一刹那,他感覺有什麽東西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卻又匆匆溜走。

石越卻是比潘照夢與司馬夢求想得開得多,笑道:“王安石的性格……也許就是王安石的性格讓他不再反對也說不定。皇上說他沒有調查呂嘉問,我卻以為,他也許是調查了,卻又不甘心自打耳光……借著這個機會,讓市易法終止,也許同樣是王安石的想法。”

陳良的心思要簡單得多,笑著點頭,道:“秘閣說得有理。其實,以學生之見,王安石怎麽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市易法終於廢除了,開封府的老百姓,也可以鬆一口氣了。”

石越聽到“方田均稅法”五字,便眉頭微皺,說道:“隻怕不易說服王安石,唉,明年……明年……”石越心裏知道一個驚天的大秘密。但是他能說出來嗎?唐棣等人相信神秘主義,可潘照臨和司馬夢求,卻是徹頭徹底的無神論者。

陳良見石越欲言又止,忍不住好奇的問道:“明年,明年會發生什麽事麽?”

潘照臨和司馬夢求的目光同時匯聚到石越身上,顯然他們對此也有好奇心。不過對石越,他們有著相當自覺的主臣觀念,不會主動問這種失禮的問題。

“熙寧七年,自春及夏,淮南路、京東路、陝西路、河東路、河北路久旱;九月,除以上諸路外,新收複的洮河亦旱……”禍不單行的是,就在熙寧七年,開封府和河北路,還遭遇到了大蝗災!換句話說,河南東部、安徽、山東、河北、山西、陝西,宋朝的北方六個省的地方,全部受災!石越在心裏想著這些很快就要發生的事情,雖然對曆史的細節不是太清楚,但是熙寧七年與熙寧九年,造成王安石兩次罷相的重要自然因素,卻是任何一個學曆史的學生都應當耳熟能詳的。實際上從熙寧七年開始,一直到元豐二年,大宋北方的國土之上,就是旱災與蝗災不斷。而偏偏正是因為新法的許多法令,讓大宋北方的大部分居民們不堪重負,隻能勉強生活下去——於是天災一到,他們根本沒有半分抵禦自救的能力。也許自己的到來,讓這些百姓的情況要稍微好一點,至少青苗法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良,而原本幾個月前就應當實施的方田均稅法,現在依然還在政事堂懸而未決。石越在心裏計算著時間:如果九月實行,搞得雞飛狗跳,緊接著就是三月備案征稅,緊緊伴隨著這個過程的,則是整個北方農業被天災的摧殘……

到現在為止,石越並沒有見過真正的流民!

他生活在十一世紀全球最富庶的城市,每天交往的,不是皇帝高官,就是士子清流,就算桑、唐兩家,也都是富商大賈;而他出生的時代,中國雖然不算富裕,但是流民這種東西,他畢竟也沒有見過。石越對難民的印象,是電視裏麵的那些悲慘鏡頭,他見過餓得皮包骨頭的非洲人……那種悲慘,讓任何良知未泯的人都要心中愀然。

我一定要阻止這種情況出現!

石越抿緊了嘴唇,暗暗發誓。

潘照臨等人看著石越突然陷入了沉思,都不敢打擾,互相交換著眼神,暗自猜測明年會有什麽事情,但是便是他們再聰明,也不可能提前知道下一年的災情。

潘照臨和司馬夢求、陳良頓時麵麵相覷,他們見石越如此慎重其事的說一件事情,可整件事情卻是建立在假設明年北方全麵受災的情況之上——這實在讓他們覺得匪夷所思。

“公子,你說明年北方會全麵遭受旱災和蝗災?”潘照臨小心的重複了一遍。

“不錯,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到今年冬天就可以看出端詳了,整個冬天都不會下雨,而蝗災先起於契丹境內,然後飛向河北,直達開封府。”石越肯定的說道,他需要把這些資訊告訴他的幕僚。

石越如此言之鑿鑿,更讓潘照臨等人感到不可思議。

“公子,你是如何知道的?”潘照臨問出了三人心中的疑惑,他不是懷疑石越,而是此事太不可置信,而做任何決斷之前,首先都必須判斷情報是否可信。

石越想了半晌,看了三人一眼,緩緩說道:“你們不必管我是如何知道的,我有時候會有一些常人沒有的能力。總之,你們隻要相信我,此事十之八九會發生。”

他身為主上,將話說到這個份上,潘照臨等人自然不好再說什麽。司馬夢求和潘照臨迅速的對望了一眼,雖然心中依然懷疑,但是從最差的狀況來設想行動計劃,雖然有可能浪費一些機會,但畢竟不會導致最差的結果,這是二人可以接受的。

“秘閣想要全力阻止方田均稅法的通過嗎?”司馬夢求問道。

石越點了點頭。

“我反對,這不是上策。”潘照臨毫不客氣的提出反對意見。

“這不是上策與下策的問題,這是千萬條人命的問題!”石越冷冷的說道。

潘照臨略帶諷刺的說道:“但就算公子阻止了方田均稅法,也不能挽救千萬條人命。方田均稅法,不過是雪上加霜罷了。除非公子能說服皇上,從今年開始,免征整個北方的賦稅錢糧,同時從南方調糧前往北方,發動軍民嚴陣以待,以圖自救。否則的話,做什麽都是徒勞!大宋現在的能力,根本無法應對遍及半個國家的災害全麵爆發。”

石越雖然知道潘照臨說的是實話,但是卻覺得過於冷血,實在無法就這樣接受。他略有些激動的說道:“我會試著說服皇上的。”不過,這句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皇帝憑什麽要相信他對明年災害的預言,並且做出如此巨大的調整?王安石與中書諸相、樞相、三司、以及整個朝廷,誰又會相信他的預言?

司馬夢求也平靜的說道:“秘閣,學生也反對您阻止方田均稅法。”

陳良卻是急了,道:“為何?就算起的作用有限,但也不能見死不救呀!”

潘照臨冷笑道:“既然救與不救,結果一樣,就應當用這種結果為自己爭取最大的利益,這樣才能避免以後少死人,這才是真正的仁慈。那種婦人之仁,不要也罷。如果公子所說屬實,那麽到時候新黨肯定和舊黨互相攻訐,王安石會麵臨巨大的壓力,而公子正好利用這次機會,收取士林與民間的聲望。我們應當想一個全麵的救災措施,在流民到達京師,造成驚駭之後,送呈皇上。”

“不錯,雖然全麵救災實際上不可能。但是如果秘閣呈上的措拖能夠成功緩解一兩路的災情,再加上盡力解決開封府的災情與流民,那麽秘閣的政治聲望將達到一個新的高峰。王韶在西北打多少勝仗,都比不過秘閣的力挽狂瀾。”司馬夢求平靜的補充道。

陳良似乎有點不認識的看著這兩個人,“放任北方百姓於不顧,解決一兩路加上開封府的情況,這就是你們所謂的仁慈?!”

“子柔,事有經權。”司馬夢求看了陳良一眼,解釋道:“救整個北方是不可能的,何必徒勞。但是提出一兩路的解決方案,隻要我們盡早準備的話,卻還是有可能的。而最要緊的是,開封府不能不救,救了開封府,才能讓皇上和百官看到秘閣的能力,才能讓開封府的士林與百姓們更加支持秘閣。何況以我們現在的能力,能夠解決一兩路的問題,已經是盡力了。”司馬夢求的說辭,比起潘照臨來,要好聽得多,但是其本質卻一般無二。

心裏極度不以為然,可是卻無法說過司馬夢求和潘照臨的陳良,求助似的把目光投向石越。

石越站起來,冷冷的說道:“我不需要利用災民的生命換取什麽政治聲望。我們可以想一兩個解決一兩路災情的好辦法,同時我也會試著向皇帝提出建議,爭取說服皇上能夠及早做好準備。另外從現在起到秋收,隔兩個月送封信給韓琦,提醒他早做準備。”

潘照臨冷笑一聲,道:“沒有用的,公子。沒有朝廷的命令,韓琦身處嫌疑之地,他如果屯聚糧草,被禦史一參,說他想謀反,韓琦也受不了這一本。而且以韓琦為人的謹慎,他根本不會那麽做。既然公子這麽肯定明年有災害,那麽均田方稅法就算通過,災情一起,也會暫停。又何必在這個時候和王安石為敵?等到明年伺機而動,不是要好得多嗎?”

司馬夢求也說道:“王安石對方田均稅法誌在必得。極力反對的,自有其人,秘閣也沒有必要把和王安石的矛盾加大。王安石已經放棄了市易法,步步緊逼,又有何益?”

這一點石越並非不明白,但是很多事情,並非你明白就會那麽去做的。

11

二月春風似剪刀。

石越和侍劍打著傘走在白水潭的一條小路上,聽到雨水從剛剛被春風剪裁過的綠葉尖頭滴下來,清新的泥土味伴著這大自然的生機,撲麵而來,讓人感覺無比的愜意。

想起前幾天還和潘照臨等人說起大宋北方將要有的大旱,石越不禁有點懷疑——從現在的天氣看來,和旱災實在相差太遠了一點。這幾日他都在中書詳議軍器監改革的條例,在蘇轍被任命為同判工部事後,又是和蘇轍、唐棣解釋改革的意圖以及具體執行的方法,忙得不可開交。如果王安石這時候提出方田均稅法,石越簡直要懷疑自己有沒有精力去反對了。

今天抽空來白水潭,也不是因為很閑,而是想和沈括好好談一談關於兵器製造標準化的問題。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公子,今天我才明白這句詩的妙處。”侍劍心裏沒有石越那麽多心事,這些天他跟著司馬夢求學韓愈的詩,居然也能背得幾首。

石越笑道:“韓文公的詩很不錯,不過如果說到詠春雨的詩,隻怕比不上‘小樓一夜聽春雨’。”

“小樓一夜聽春雨,那是誰的詩?”侍劍奇道。

“那是陸……”石越立即就知道壞了,此時陸遊的爺爺陸佃還是風華正茂的年紀,正在《新義報》做主編,他一時順口就把陸遊的詩吟了出來,當下連忙含糊道:“一時卻記不得了。”

侍劍年紀尚小,其實對於詩詞的好壞,所知有限,聽石越這麽說,也不疑有他,隻是笑道:“前幾日我去桑府,見到桑姑娘寫了一首詠春的詩,桑公子很是誇讚,雖然不是詠春雨的,但是依我看來,也是極好的。”在石越的鼓勵與要求下,若無旁人在側,他們主仆之間,說話都很隨便。

石越見他如此誇讚,微感好笑,不過聽說是梓兒所寫,這才想起來實在有一段日子不見她了,便笑著問道:“是什麽詩,可還記得麽?”

侍劍其實早知道石越必然要聽,早就刻意背誦下來,當下搖頭晃腦的吟道:“道邊殘雪護頹牆,城外柔絲弄淺黃。春色雖微已堪惜,輕寒休近柳梢旁……”[2]

石越不曾想到梓兒的詩竟然進步至此,左手擎傘,低著頭正細細品著“輕寒休近柳梢旁”中那種倔強之意,忽聽有人喚道:“子明。”石越不用抬頭就知道是桑充國,隻是剛剛和侍劍說桑充國和梓兒兄妹,不料立即在此碰上桑充國,可見河南地麵真邪。此時和桑充國在一起的,還有程顥。

石越聽他這麽一說,不禁和侍劍對望一眼,莞爾笑道:“伯淳先生,說到在下,可是有何事麽?”

程顥笑道:“自是有事,不過卻是一樁美事。”

“美事?”石越愕然道,不知自己有何“美事”可言。

桑充國微笑不語,程顥溫聲笑道:“子明一直未曾婚娶,長卿是央我做月老,來牽這一樁紅線的。”

石越對於自己的婚事並不著急。現代社會晚婚是平常之事,石越的年紀根本還不到談婚論嫁的時候。更何況到了宋代之後,名人倒是見過不少,女子卻是認識得不多,來往於朝堂之上,更是談不上有什麽時間談戀愛。此時程顥突然給自己提親,石越不由狐疑的看了桑充國一眼,半開玩笑的說道:“不知是哪家的千金,隻怕我一個大俗人,有點配不上。長卿你自己不早點結婚,給伯父添個孫子,怎麽倒操上我的心了。”

程顥笑道:“這卻是真的過謙了。子明和長卿,便是朝廷許個公主,也配得上。事情一樁一樁的來,子明你比長卿大,自然先給你提親。”

桑充國忽然說道:“程先生,在這裏提親,似乎兒戲了點。不如改天到石府再說吧。”

程顥笑道:“子明不是俗人,必定不會在乎這些。不過改日再說也好,子明,你就等著我這個冰人上門吧。”

石越並非愚鈍之輩,見二人這般神態,心中不由一動,幾乎已經猜到這是為梓兒提親了,否則桑充國何必要請別人代勞?他頓時不由得心裏惴惴起來,這些日子來,潘照臨不止一次的向他提及過此事,他雖然嘴上一直不肯鬆口,但心中情不自禁的,還是會忍不住的念及此事,梓兒的性格俏皮中不失溫柔,天真中不失體貼,很容易讓與她接近相處的人親近她、喜歡她,尤其自己,更是幾乎看著她一天天從稚氣未除的小女孩長成嬌羞嫵媚的少女,對於這樣一個與自己過往親密的女孩子,要說從沒動過心,自然是不可能的,但若說這就是男女之情,他也覺得難以置信,畢竟現在的梓兒也不過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雖說這樣的年紀相對於早婚的宋代女子而言已不算小,但對他而言,卻還隱隱是個未成年的少女。所以他自己也分不清楚,對梓兒的那份疼惜照顧,究竟是男女之情,還是兄妹之情?因此若要答應,未免有幾分猶豫,種種顧慮良多;若要拒絕,卻又有幾分不甘與不舍。見桑充國提議改日,不由得如釋重負,連忙抱拳笑道:“我還要找沈存中有事相商,改天請伯淳先生和長卿一起過來喝一杯,我們好久沒有相聚了。”

12

專門提供給沈括的研究院,在白水潭學院的深處,一條流向金明池的小溪旁。

整個研究院一共有四座院子,數百間房屋,格物院一百多名學生跟著沈括在做研究,他們現在的課題之一,是製造一架精密化程度相當高的座鍾。

當石越懷著一種矛盾的心情走進沈括的研究院時,他真的吃了一驚!大廳之中,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零件,一些學生拿著炭筆與尺子在仔細的測量,一些學生拿著筆墨記錄著什麽……而在大廳之一角,擺好了三個看樣子已經做好的木質座鍾,中間一座差不多比自己的身高還要高,石越估算著兩米有餘,記時的指針現在已經走過了“巳時”(上午九點)——讓石越大吃一驚的是,從這個座鍾的指時來看,它走一圈是從醜時開始,到子時結束,整整二十四小時!也就是說,它的秒針兩分鍾才能走上一圈。

看著這座典型中國特色的時鍾,石越不由得有點哭笑不得。雖然說不出有什麽不好,不過看到一座二十四小時一圈的鍾表,他心裏總不免會感覺有些別扭與怪異。

在這座座鍾旁邊,有兩座小一點的座鍾,其中一座為了方便,在刻度上隻標了從一到十二的大食數字,而把時辰標在了相對應的木製框架上。

石越正打量著這幾座時鍾,感覺著秒針那“答答”的聲音伴隨著自己心髒的跳動。忽然聽人喚道:“子明,你怎的來了?”石越轉過身去,見沈括站在自己身後,手裏拿著一個青銅式樣的東西,看起來倒象是手槍,正微笑著和自己打招呼。

“存中兄,看來你的進展不錯。”石越一邊拱手笑道,眼睛卻好奇的盯著那個青銅製品。

沈括見他注意自己手中的物件,便把它遞給石越,笑道:“一個鐵匠從長平古戰場那邊撿來的東西,我正在琢磨著是做什麽用的,子明看看識不識得。”

石越接來過了,放在手中,看了一眼,不禁失聲叫道:“青銅弩機!”[3]

沈括驚訝的望了石越一眼,他本想考考石越,卻不料他立即就能認出來——此物之上望山、牙、懸刀、鉤心、鍵一應俱全,保存得相當完整,沈括豈有不識之理?他哪裏知道石越在博物館中曾經見過這種青銅弩機,對於其意義更是了解深刻。此時石越強抑住心中的狂喜,故作平靜的問道:“存中兄,能不能把他複製出來?改用鋼鐵製品的也行。”

沈括微微笑道:“易如反掌。”

青銅弩機之妙,在於設計巧妙,並不在於工藝複雜,其失傳的原因已不可知,但其在後世雖然偶有發現,卻未被重視,因為很少有人能意識到這種東西對於弩的重要意義,當然另一個原因,自然是因為成本!在弩上裝備青銅弩機,在手工業時代,需要的成本是驚人的——並非每個政府都裝備得起,畢竟對於中原的步兵來說,弩在軍隊的配置甚至超過了人手一張。

沈括沒想到石越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不禁愕然,想了一想,才歎道:“難如登天!”

石越笑道:“我這次來,就是來請存中兄做這件難如登天的事情!”當下和沈括走進內室,把改革軍器監的事情詳細說了一遍。

沈括聽到標準化的主張,不由苦笑道:“子明,此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比如這弩機,要讓它能互換契合,各個部件需要毫厘不差,如此,首先就要重申度量衡之標準,確定精度,才有可能。為了驗收,更需要有精確之量具,否則如何檢驗?這些都是大事,牽涉甚廣,非關軍器監一監之務。”當時一般能用到的最小長度單位是分,十分為一寸,十寸為一尺。沈括在製造鍾表之時,就已經感覺很需要更小的計量單位了——當然,最困惑的問題,是沒有精度很小的計量工具。

石越知道沈括所慮也不是沒有道理,想了一想,笑道:“沒有精確的量具,可以想辦法製造出來,我相信這難不倒你們。至於度量衡推行全國,影響太大,但可以在軍器監和各作坊內部先頒行一部《軍器製造法式》,規定好度量衡之類,這就不成問題了,一切事情存中兄放手去做,這是不世之功,必能留名千古。”

沈括想了一下,覺得隻限於軍器監各作坊的話,還是可行的,便點頭答應,一邊笑道:“子明覺得那些座鍾如何?”

石越笑道:“甚妙,就是有一個缺點。”

“願聞其詳。”

“現在以地支記時,一天是十二個時辰,我覺得粗略了一些,不如在十二時辰之內,再做一細分,分成二十四小時,每一個時辰以初、正為分,以醜時為例,醜時為醜初,而醜寅之間,另有醜正之時。而鍾表一圈可以改為六個時辰,這樣時辰以下的時刻,可以顯得更加清晰。”石越為了自己的方便,開始假公濟私。

沈括奇道:“這又有何必要?”對於宋人來說,如此大費周章,那的確有點畫蛇添足,多此一舉。

石越卻另有高論,笑道:“我不過是想讓大家珍惜時間而已。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子存兄座鍾發明之後,人們不必臨川,看著時鍾指針移動,就可以感覺到時間的流逝。而時間細分,更讓人們有清晰的時間感,有更緊迫的感覺,會更加愛惜光陰。”

沈括想了一會,也沒有感覺到細分小時和時刻會能讓人更加惜時。不過分得越細,對人們總是越方便,沈括想到這一節,也就笑道:“那就改一改試試,反正現在沒有成型,就當給學生們一些機會吧。正好趁此機會,考慮製造一些精密的量具。”

汴京外城西牆正中間的一道門叫做萬勝門。

從白水潭學院,順著“白水潭西街”往北,蜿蜒可到外城西牆的新鄭門外通往鄭州的官道。白水潭西街比不上通往南薰門的白水潭東街繁華,但是它卻穿過官道,一直通往萬勝門官道南頭的皇家園林瓊林苑,而在瓊林苑的對麵,隔著一條官道,就是很出名的金明池了。

金明池是一座人工湖,到此時有將近一百年的曆史了。當年宋太宗開鑿此湖,是為了訓練水軍,大宋的水軍就在此湖中進行對抗演習。但到了宋神宗之時,講習水軍的初意早已**然無存,而是變成了皇家水上公園。每年的三月初一到四月初八,金明池更是向天下百姓開放,百姓們觀看的,當然不是水軍的軍事對抗,而是水軍的藝術表演,一切都是為了好看,沒有半分實戰的價值。但是對於北方的居民們來說,金明池的開放,卻不失為遊樂的好去處,所以每到三月一日開池,金明池立即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熙寧六年三月一日,為了軍器監改革等等事情忙得不可開交的石越,竟然也出現在金明池的人群中,這說起來肯定讓呂惠卿十分羨慕——他為了軍器監改革和霹靂投彈院,已被忙得恨不得自己有個分身才好。不過石越倒也不是無緣無故來金明池的,他身邊,除了潘照臨和司馬夢求之外,還跟著唐甘南。

再次來到京師的唐甘南,向石越介紹了他在杭州與泉州的造船廠的情況,潘照臨便告訴他,金明池正在挖“大澳”,建藏船之室——也就是船塢,目的是為了修理一條二十餘丈長的大龍舟,實際就是樓船。這條船是宋初吳越王錢俶所獻,龍頭龍尾,中間有樓台殿閣數重,很受大宋官民的喜愛。此時到神宗年間已有百年,難免老壞,為了修好它,在一名叫黃懷信的宦官的主持下,出現了這座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幹船塢。

石越對於技術推廣一向頗為熱心,黃懷信設計的這座幹船塢,不僅設計上已十分巧妙,而且還采用了諸如起重絞車、懸門等先進技術,便大力鼓動唐甘南將這些技術應用到他的船廠中去。為此竟然忙裏偷閑,陪著唐甘南來看金明池的船塢——雖然這是因為沒有石越陪同的話,想要看到黃懷信的船塢並不容易,但其實也有假公濟私之意,畢竟天天這麽忙,石越也感到有點累了。

船塢在金明池北岸,此時因為大修水利,同時還有一項導洛通汴工程,要將伊、洛清水引入汴河,所以借此機會,趙頊下令開築一條水渠,從北麵引汴水入金明池,為金明池增加新的水源。而這金明池的北岸,也因此遊客稀少。人們此時都聚集在南岸,觀看水軍進行精彩的表演。

看完船塢的整體設計後,唐甘南忍不住讚歎道:“真是巧奪天工,如此船就可以直接在江河湖海中建造,得省去多少人力物力。”

唐甘南眯著眼睛笑道:“這是自然。但還有一件事,也想要子明成全。”

石越笑道:“二叔請說。”

“我聽說沈存中先生設計了一種叫座鍾的東西……”唐甘南捏了捏鼻子,笑道。

石越不想他的消息如此靈通,而且竟然敏銳的覺察到了座鍾的商機。於是裝著糊塗,不著邊際地說道:“二叔消息倒是靈通,那個物什的確有趣。”

唐甘南笑道:“子明,自家人不說兩家話。把那個座鍾給我來生產如何?”

石越沒有答應,反笑問道:“二叔打算一座座鍾賣多少錢?”

唐甘南想了想,說道:“我想賣一百貫應當沒問題。”

潘照臨和司馬夢求倒吸一口涼氣,心裏麵竟是同時說了聲:奸商!兩人也見過那座鍾,成本最多三十貫。

石越卻是搖了搖頭。

唐甘南以為他嫌貴,忙道:“子明,太便宜了不好。”

不料石越笑道:“一百貫,的確太便宜了。”

唐甘南一怔,半晌才明白過來,不由心裏一寒,他一向知道石越精明,沒想到居然比自己還黑。當下問道:“那子明的意思?”

石越笑道:“座鍾這種東西,若要拿去賣,便不要將它當成計時的沙漏去賣,而是要當成奢侈品去賣。同是座鍾,可以造出許多種類,可以給座鍾鍍金,可以嵌滿各種寶石珍珠,擺在堂上,便顯得富麗堂皇……至於定價,幾萬貫也好,十幾萬貫也好,幾十萬貫也好,二叔一定比我內行。”

唐甘南眼睛都亮了,笑道:“子明果然是能者無所不能。若如此賣,不但大宋,遼國、高麗、日本,甚至大食的胡人,恐怕都要趨之若鶩。”

石越笑道:“那就要看二叔的了。總之不妨將座鍾造成幾等,分別定價,貴者價值連城,普通的則幾百貫便可……”

唐甘南頓時大生知己之感,笑道:“子明說的是。雖然裏麵的東西是一樣的,但是外麵的架子卻是可以變化的,而價格自然隨著外麵的架子而變化。”

“不錯。”石越點了點頭,笑道:“反正就算一百貫,一般的百姓也是買不起的,那麽,最差的那一種,幹脆就賣三百貫好了。大宋的有錢人,實在多的是。不過,要賣座鍾的話,恐怕二叔還得弄一批人來修理,畢竟這座鍾是不可能永遠不壞的。”

聽著這二人的對答,司馬夢求姑且不論,潘照臨卻是感歎萬千——他終於見識到了石越腹黑的一麵。

而唐甘南聽石越話中之意已是答應了,甚是高興,笑道:“那是自然的,既然子明答應了,我這就去和沈括說。”

唐甘南怔住了,他知道有很多人會買,但是具體的人數他如何能知道?連潘照臨和司馬夢求都想不出來。當下坦白回答:“買的人應當不少,但究竟有多少,卻很難說。”

石越卻肯定的說道:“隻要運輸沒有問題,我以為不會少於十萬,換句話說,最差也有兩千七百萬貫的利潤,當然事實上肯定不止此數。”[4]

兩千七百萬貫這個數字,不但潘照臨與司馬夢求,連唐甘麵都嚇了一跳。

“我絕非是紅口白牙亂說大話。二叔隻要略微算一算便知——大宋約有三千萬戶人家,能買得起座鍾的一等戶和官戶中的富豪之家,少說也有五六十萬戶,隻要其中五分之一購買,就有十萬之數。這還沒有算上遼國、大理、高麗、南洋諸國。故此,我說十萬之數,已是保守。而且很多人家,未必隻買那種三百貫的。”

唐甘南連連點頭,實際上他覺得石越認為宋朝有購買力的家庭隻有五六十萬戶,已是大大低估。這方麵,石越是根據中書門下的官方統計數字估算的結論,但唐甘南卻更加明白實際的情形如何——民間的富室,遠比朝廷以為的要多,隻不過為了逃避賦稅,很多人家都不惜想方設法賄賂官吏,刻意低報戶等。想到這巨大的市場與驚人的利潤,唐甘南嘴都有些合不攏了。須知當時大宋一年歲入,上繳中央者總數亦不過約六千萬貫左右。

石越因說道:“但二叔也莫要高興得太早,因為,雖然有超過十萬戶的市場,但這座鍾全靠手工製造,工藝要求又是極高,想造出來並不容易。就算是現在開始就加緊招收培訓學徒工匠,平均每年能製造一千座,隻怕也是很不容易了。”

唐甘南不由點了點頭。雖然一千座就是三十萬貫的收入,而且他肯定會製造一些豪華座鍾,若能賣掉一座十幾萬貫的,利潤就相當驚人了。而這是肯定能賣掉的——想想大宋與各國的王公貴人們……但是,石越剛剛才向他描繪了一座巨大的金山,這幾十萬貫與兩三千萬貫之間的差距……不過,他也知道,石越不會無緣無故的說這些,因此隻是耐心的聽著。

果然,石越又說道:“所以,能否收獲這座鍾所帶來的利潤的關鍵,卻是要想方設法,提高生產的能力。要想做到這一點,隻靠過去的方式,絕難辦到。因此,我建議二叔辦一所技術學校。”

“技術學校?”

“不錯,這種學校,專門招收培訓學徒,讓學徒學一點基本的文化基礎,然後就專門學習如何做機械,比如紡紗機、印刷機等等,當然也包括座鍾,我可以幫忙,讓白水潭派一些學生去講課,二叔也可以讓作坊裏的熟練工去講課。那些學徒在學校學一兩年,就可以到作坊去做事。通過這樣的方式,就能夠以最快的速度培訓出盡可能多的學徒。”

石越笑道:“有一利必有一弊,也是難免的。不過,這也有辦法對付,每個學徒招進學校,你管吃管住,給他們簽十年以上的契約,畢業後十年內,專門在你的作坊做事。至於十年後,留不留得住人,我想二叔應當不會太擔心……”

唐甘南讚道:“這個主意妙極。如此,便依子明的。”

石越笑道:“其實十幾年後,座鍾也好,紡紗機也好,可能都會又有改進了。我聽說二叔杭州的印書坊把活字改成了銅活字,卻不知效果如何?”

“還好,還好。”唐甘南打著哈哈回道,他其實根本不知道這回事,他的生意這麽大,哪裏處處顧得過來。

石越也猜到他隻是在敷衍,笑了笑,又說道:“還有一件事要與二叔商議——新的鍾表行,包括建學校,都需要白水潭花不少力氣。而白水潭以後搞研究、擴建,都需要花錢。因此我想,這個鍾表行,就叫做白水潭聯合鍾表行,由白水潭學院占三成的股份,他們負責提供技術,幫你建學校。二叔你也占三成的股份。另外沈存中和一起做研究的學生,一共占一成的股份。經營上的事情,由二叔你負責,白水潭學院和沈存中他們隻管按利潤分紅,並提供技術上的幫助。”唐甘南對此倒沒什麽不願意的,三成也不算少了,何況還管著經營。便說道:“這是應當的,餘下三成,便歸子明了。”

石越搖了搖頭,笑道:“餘下三成,一成給桑伯父,另有二成,可用來招驀各地的富商大賈一起合作。”

唐甘南眯著眼睛想了一會,道:“子明,給桑家我沒有意見,但是不需要別家加入了,開始的本錢全由我來解決,那二成不如你自己留著。”這是穩賺的生意,唐甘南自然是不願意別人來分一杯羹,更不願意別人來指手劃腳幹涉他經營。他能占到三成股份,每年利潤最低也有九萬貫——而且肯定大大高於此數,否則他這輩子算是白活了。因此,即便前期投入大一點,但是隻要經營得好,兩三年就可以收回全部成本,根本沒有合資的必要。最重要的是,給石越股份,不但是理所應當的,而且能將他和石越更緊密的捆在一起。

石越笑了笑,二成股權並不是小數目,每年的分紅最少都是六萬貫。但是對於他來說,金錢的意義不大,唐家和桑家在金錢上對他從不吝嗇。桑充國的意外事件,直到現在也並沒有讓桑俞楚生出什麽異心。所以他覺得沒必要去沾這個鍋。何況宋朝優待百官,石越現在的薪俸賞賜頗為豐厚,養上幾十個門客都不成問題。他正要開口拒絕,潘照臨卻突然說道:“若直接劃到公子名下,卻不太方便。到時候必遭禦史彈劾。”他這樣說,實際上倒是替石越答應了。

唐甘南笑道:“此事我會安排,這個潘先生不用擔心。”他一生中做過無數的決策,最正確的一項決策,就是決定永遠站在石越這邊。

白水潭聯合鍾表商行在金明池北岸的船塢裏敲定,這件事影響最深遠之處,莫過於其後在大宋各路州興辦起來的技術學校,第一批技術學校遍布於南方的五十個城市,其後漸漸遍及整個國境。技術學校的出現,漸漸改變了中國傳統的技術傳承方法,稱得上是革命性的轉變。雖然其最初的意義,不過幫助唐家等商家控製的作坊迅速培養出一批批出色的工人而已。

另一個怎麽樣誇大也不為過的重要內容,就是石越分給白水潭學院的百分之三十的股份,這筆不菲的固定收入,立即就讓白水潭學院成為宋朝最有錢的學校,其後白水潭學院各種研究院的陸續出現,其經費之保障,全賴於此。

唐甘南對於石越主動提出來把白水潭鍾表聯合商行的總部設在杭州,又提出先期五十所技術學院全部設在南方,連汴京都不開設,想也不想就全部答應了。他明白這種做法的用意,也明白這樣做對自己的好處是不言而喻的。此時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快點去和潘照臨、沈括等人談好細節,金明池的春光,突然間格外的美好。

[1].雜犯:指犯皇帝名諱等

[2].原作者為劉因。

[3].青銅弩機在宋代早已失傳,但史料有載,沈括的確曾經見過青銅弩機,而曆史上在他判軍器監時,對弓弩做過改良,不知是否受此影響。

[4].桉,北宋的三百貫,相當於王安石一個月的工資(不包括獎金、福利、津貼),相當於一個知縣十個月的工資(不包括他七頃以上職田的收入),相當於一個低等廂軍約九年的薪水,所以這個時代,座鍾主要是一種奢侈品,但是一個普通的座鍾,對於工資收入豐厚的官員與地主富商來說,完全可以購買。沈括所買的著名的夢溪園圃,花了三百貫。當時的士大夫階層,蘇軾時常窮困,但是也經常有餘力用五百貫來購買宅第。所以對於座鍾,上層階級有足夠的購買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