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十字3 第十二章 婚姻大事
與政治無關。
——《政治學》
1
似乎是為了配合唐甘南愉快的心情,忽然,一陣絲弦管樂之聲從湖麵傳來。眾人此時心情都好得不得了,不由靜心來細聽歌詞,卻是從未聽過的調子,歌辭依稀是:
“珠淚紛紛濕綺羅,少年公子負恩多。當初姐妹分明道,莫把真心過與他……”
歌聲也非常儂軟。
石越等人談妥大事,好奇心起,紛紛走出船塢觀望。原來金明池北岸正中,是依水而建的宮殿,從宮殿正中伸出一座橋來,正好搭在湖心的小島上同,這座橋叫做“仙橋”。每年金明池開放,便有歌女一排排站在仙橋上演唱,給湖中表演的水軍和遊人助興,若是遊人從南岸或東、西兩岸遠遠望去,隻見衣袂飄揚,雲發高聳,倒真似仙女下凡一般,讓人不知道身處何境。
此時石越他們所處之地,因為就在宮殿之旁,比起一般遊人,倒要看得清楚一些。幾排數百個歌女,倚欄而立,都穿著彩衣,古代女子盛裝之時,往往雲發高聳,而身上又係有一根彩帶,此時隨風飄舞,的確讓人觀之而心醉神移。這許多女子,各攜樂器,一起合奏,或同時輕啟朱唇,曼聲歌唱,曲子隨風送至,中間那溫柔婉轉之意,又有道不盡的纏綿。
這裏石越、潘照臨、司馬夢求,都是通曉音律之輩,而唐甘南雖然是不懂音樂之人,在杭州呆久了,卻也很喜歡這種溫柔的曲調,禁不住要隨著節奏而搖動胖胖的身體。
忽然,這靡靡之音中,聞得幾聲鐵箏之音劃過,音調高昂激越,若放在別處去聽,自是另有風味,但是在此時,卻好比是柔情蜜意之中,有野狼悲吼,不僅大煞風景,而且是讓人生厭了。岸邊遊人,此時已忍不住叫罵,便連石越也微皺起眉頭。但那彈箏之人,卻似乎毫不在意,音調越發悲壯慷慨,引得那些歌女手中的樂器,都不時走調。
石越細聽箏聲的來源,卻是從湖心的小島上傳來。
他與潘照臨、司馬夢求對望一眼,隻見對方目光中都有驚訝之意。須知道島上亦有宮殿,雖然金明池對士民開放,那島上也是不許人去的。
司馬夢求輕聲讚歎道:“此曲慷慨激昂,撫琴之人,必是清高不群之輩。”石越和潘照臨聽他稱讚,也點頭同意。不過自古陽春白雪,和者廖廖,那遊湖的百姓,哪裏管得了你清高不群?隻覺得這箏聲說不出來的刺耳難聽,許多人便紛紛叫罵,聲音越來越大。
潘照臨忍不住笑道:“此人箏雖然彈得好,卻不看場合,未免自討沒趣。”
“那倒未必,金明池本是演戲水軍之所,歌女奏鄭樂,才是不合時宜,而此人不過撥亂反正而已。先生是怪錯人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從四人身後傳來。
眾人嚇了一跳,轉身望去,原來是兩個青年公子,一個是王安石次子王旁,一個是石越曾經見過的王方——王昉此時依然女扮男裝,也不知道這兩人是何時來的。
石越等人忙與王旁見禮,卻見王方俏臉微揚,而王旁滿臉尷尬。眾人不免暗暗好笑。此間都是見多識廣之輩,王方一開口就知道她是女子,不過便連著石越在內,因為她與王旁一起出現,卻都以為她是王旁的紅顏知己,隻是石越心裏卻不免暗暗納罕,當日醉仙樓上的相見,他記憶猶新,此時更是奇怪,這女子若是王旁的紅顏知己,找他麻煩做什麽?若她是王雱的紅顏知己,倒還容易理解。隻是這第二次又見到這個女子,卻讓他不期然的想起梓兒來,正是因為這個王方女扮男裝給他的啟發,讓他與梓兒擁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經不住梓兒的再三懇求,他曾將梓兒女扮男裝帶出家門玩過一次。這自然是瞞著所有人的,隻有侍劍約略知道經過,卻守口如瓶。
當時北宋的風氣其實遠不如後世人所想象的保守,但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孩子,還是難得隨便出門,就算出門,也有馬車丫環的跟著,於汴京種種風物,不過浮光掠影而過。當時汴京雖然也有許多婦女遊玩的場所,但大多都是相熟的婦女成群結伴的去,桑俞楚一家從蜀中遷來,在京師的故友親朋並不多,所以梓兒也沒有什麽女伴,可以一起出去參與當時大多數貴族婦女可以參與的娛會,加上桑充國也是個閉門不愛出的人物,所以比石越還先到汴京的梓兒,其實對於汴京的種種繁盛與風物,所知還遠遠不如石越,每次聽石越提起時,不免充滿了羨慕與向望,但她這樣年紀的女孩子,卻是不適宜由一個青年男子單獨帶出去遊樂的。石越對她的處境,實在是充滿了同情,對於他來說,實在很容易理解這樣一個年紀的女孩子的寂寞與喜愛熱鬧的天性,因此,在醉仙樓見到王方之後,他心裏就生出了另外的念頭。然後大膽的將這個計劃付諸於實施。
他現在都還能清楚的記得那天,他們一齊去了潘樓街看那些珍奇玩物,又去州橋乳酪張家吃了東西,然後遊玩了相國寺,聽了藝人們說書唱曲,才沿著熙熙攘攘的汴河回桑宅,而同樣清楚記得的,還有臨別時梓兒依依不舍的神情與掛在眼眶中強忍著不肯落下的淚珠,在那一刻,他心裏充滿了對梓兒的同情與憐惜,讓他忍不住想: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一直能帶著她出來享受這樣正該在青春年華時享受的快樂時光。但他越來越忙,事務越來越多,那個少女的願望也便漸漸被拋在了腦後,直到這一刻,他看到了王方,那一天的愜意時光竟在瞬間全回到了他的心裏,那怕對於他而言,也是來到汴京後過得最輕鬆快樂的一天了吧?不再為什麽事煩心,隻是單純陪著一個自己所愛護的女孩子欣賞這個引人入迷的城市中的種種精彩之處,簡單中卻有簡單的快樂。“隻不過,”他略有些自嘲的想:“身在名利場中,竟連這些也無暇回味了。”
潘照臨因被女人搶白,心裏驚訝一個女子有這種見識,自覺不好意思,因此並不反駁,隻向王旁問道:“王公子,你知道彈箏者是何人麽?”
王旁笑道:“京城之中,並無彈箏的好手。在下也不知是什麽人在此。”
王方見無人理她,頓覺無味,忍不住冷言說道:“若想知道,過去瞧瞧便是,何必在此猜來猜去。”
她一開口,眾人盡皆莞爾,王旁苦笑著呶呶嘴,說道:“那島上怎生過得去?橋上站滿了歌女,難不成我們幾個大男人從百花叢中擠過去?”
石越心裏也覺得好玩,好不容易忍住笑,正色說道:“若能夠淩波微步,踏水乘風,也不必去擠那百花叢。”
“都說石子明多謀善斷,看來亦不過爾爾。你看那裏,不就有人一葉扁舟,欲飄然登島嗎?”王方冷笑譏道,一麵用手指著湖對岸。
眾人順著她纖纖玉指望去,不由哄然大笑。原來那根本不是什麽扁舟,而是一隻龍舟。龍舟之上,坐著四個雲發高聳、身著素裙,腰纏彩帶的女子,各抱一把琵琶,這依然是表演的一部分,她們可不是想要“飄然登島”的。其中一位,和石越更是交遊甚密,正是碧月軒的楚雲兒姑娘。
這四個女子纖手輕撥珠弦,琵琶之聲,便似珠落玉盤,卻是一曲“玉樓春”的調子,四人一齊曼聲唱道:“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竟是堪堪把那鐵箏之聲給壓了下去。
岸邊的遊客一齊叫好。那橋上的歌女得到支持,一齊重調音弦,齊聲和唱:“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石越與楚雲兒交好,可以說天下皆知,王旁因笑道:“楚姑娘的琵琶,果真是京師絕技,難得又很仰慕石兄,才子佳人,堪稱佳話,石兄何不為她贖身,收為侍妾,朝夕撫琴為樂,亦是人生一大樂事。”
王方因為剛才出了個不大不小的洋相,微覺羞恥,將臉偏向一邊,裝做聽楚雲兒她們的演唱,此時聽到王旁說石越與楚雲兒關係暖昧,心中不由大起輕蔑之意。她自小就很崇拜她父親王安石,而王安石便是堅持不收侍婢的一個人,更不用說和一個歌女關係暖昧了。
石越聽到王旁勸他收楚雲兒做侍婢,忽地就想起來桑充國和程顥那天在白水潭和自己說的話來。結婚?侍婢?石越苦笑了一下,他有時難免自嘲的想:自己是不是運氣不夠好,來到另外一個時空,也沒有碰見那種讓自己一見傾心的女子,那些在他那個時代所盛行的或轟烈炙熱、或率性隨意的所謂愛情,與這個時空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他以前就懷疑過這世上是否真有愛情這種東西,如今更是覺得這東西是與自己無緣,隻是要讓他如同這個時代的大多數男人一樣輕賤女人,卻又不為他的道德觀所允許。加上心裏懷抱著那樣遠大的夢想,更是很少會想到結婚這件事,直到現在,他才發覺,結婚這件本於他似乎並無迫切需要的事,此時卻似是迫在眉睫了。這說來倒也不奇怪,畢竟在古代,自己這麽大的年紀,遲遲不婚也是說不過去的,畢竟連唐棣等人也全都成婚了,潘照臨這樣的榜樣,自己卻是學不了的。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箏聲突然高亢,竟似要和這柔軟的歌聲爭鬥一般。這箏聲與楚雲兒等歌女的歌聲,在這金明池上,便如蒼鷹與百鸝,鳴唱爭勝,雖然蒼鷹一時能壓製百鸝,但所謂“柔不可守,剛不可久”,楚雲兒等四女領唱下的柔聲卻始終沒有被打亂節奏。
王方聽了一會,心裏也不禁佩服楚雲兒的確精於音律,不過轉念一想到宮殿裏的幾個人,卻又有點莫名其妙的擔心。王旁不知道宮殿裏有什麽人,她卻是知道的。人之一物,最是奇怪,有時候想什麽來什麽。王方正想此事,就聽箏聲久不能勝之下,兀然而止,不久島中宮殿裏就走出來一個八品服飾的侍衛,對一條大軍船上的人說了幾句什麽,軍船馬上就劃到楚雲兒等人坐的小舟邊上,將她們引去島上。
潘照臨追隨石越已久,朝中親貴,多有相識。遠遠看到那個武官,似有幾分眼熟。這時見石越眼神中露出擔心的神色,當下輕輕在石越耳邊說道:“公子何妨借一葉小舟,登島求見,這是風雅事,無妨。”
石越本來並不想生事,但是楚雲兒也算是他紅粉之中的知交,每有心情鬱悶之意,總是去聽楚雲兒彈琴,便是他的琴藝,也是楚雲兒所教。這時候眼見她是很可能是得罪什麽親貴,自己豈能不管?
唐甘南最是知情識趣之人,察顏觀色,早知道石越想要做什麽,他嘻嘻笑道:“子明,我和潘先生、司馬公子先回去,商量好事情的細節,你去拜會一下彈箏的高人吧。”以他和潘照臨、司馬夢求的身份,自然是不能同去島上的。
王旁與其兄長不同,他可說是胸無大誌,便也沒有妒嫉之心,因此心中頗親近石越。此時也知道石越必定擔心楚雲兒,便笑道:“正好我想去瞧瞧彈箏之人,便一齊登島如何?”
石越朝他微微點頭,笑道:“如此正好。”
“一廂情願,便是上得島去,人家不一定肯見你們。”說風涼話的人,自然是王方。
眾人也不去理他,當下石越與王旁同一個軍士說了,一個是皇帝寵臣,一個是宰相公子,那些軍士哪敢得罪,自是立即派船過來送他們登島。而唐甘南三人也先行告辭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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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越和王旁、王方到了島上,隻見島上遍種柳樹,此時柳葉新裁,煞是嬌嫩。湖中微風輕輕拂來,柳條迎風輕展,清涼味道,觸息可聞。
金明池是皇家講兵之所,而趙頊在位之時,皇親勳戚倒並不敢胡作非為,似楚雲兒這等,就算是觸忤人意,本也不至於有什麽危險。隻是石越知道楚雲兒外表柔順,內實剛烈高傲,如果言語之中冒犯,她不過是一個歌女,雖然不至於有生命危險,但是皮肉之苦卻也難免,而且歌女地位卑下,縱然受責,也無處申冤。念及此處,這風景再好,他也沒什麽心思去欣賞。
急匆匆走到宮殿之前,見上書三個大字:“淩波殿”,殿門自有門戟排場,外麵站著四個八品武官。石越不由愣住了,因為這些武官的服飾,擺明了都是侍衛。而八品武官看門,隻有兩個可能,一是內裏是皇後公主之類,武官是男子,不便入內,所以看門;二就是裏麵的人,至少是個郡王國公之類。
這些武官職位低微,石越自然不認識。可是王旁卻是認識的,他拉住石越,瞅了他妹子一眼,問道:“是濮國公還是他家的清河郡主?”若非石越在旁邊,還有半句話他幾乎也要說出來了:“怪不得硬拉我到金明池來。”
石越聽他發問,心裏又吃了一驚。原來當今皇帝趙頊之父宋英宗趙曙,本不是仁宗皇帝親生,而是濮王之後,仁宗無子,所以過繼宮中承緒大統。因此濮陽王諸子,雖然當時最大不過一個濮國公,但是論及親貴,則無人能比。而濮國公趙宗樸,更是非比尋常,他是濮王次子,和英宗最為親善,當年就是他親自去勸說英宗入居慶寧宮的。因此他是當今皇叔,遲早要襲封濮陽郡王,繼承濮王香火的。所以說起來比趙頊的兩個親弟弟還要親一點,畢竟趙頊與趙顥諸弟,雖說友善,但是皇帝之家,始終有一種忌諱,倒是他這個皇叔,可以百無禁忌。而濮國公卻也一向謙退隨和,甚少談政事,他表麵上雖然對石越也是很親熱的,但是卻從不和任何官員深交。
不過若是趙宗樸在此,倒還好說,畢竟濮國公不是囂張無行之輩。可是聽王旁的口氣,如果真是清河郡主趙雲蘿,那隻怕石越也隻能歎氣了。清河郡主是趙頊的堂妹,在所有姐妹輩中排行十一,喚作“十一娘”,本來宋隨唐製,皇太子之女方能封郡主,諸王之女方能封縣主,但是清河以宗樸之愛女,英宗即位後就晉封郡主,實際上卻是當公主看的。這個女孩是所有公主、郡主、縣主中最漂亮的,也是最受寵愛的一個。內廷中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後、蜀國公主,直到兩代皇帝,沒有不寵她的,她的身份比起尋常的公主來都要金貴許多。而且因為是個郡主,反倒少了許多拘束,若說她跑到這淩波殿來了,石越一點也不奇怪。本來單單這樣一個清河郡主,倒也罷了,然而對宮廷親貴之事並不陌生的石越,自然知道清河郡主的身邊,永遠也少不了柔嘉縣主趙雲鸞。他實不能不倒吸一口冷氣。
果然,便聽王方笑道:“自然是清河郡主和柔嘉縣主在此,難道似濮國公那樣的人也會來這裏學彈箏嗎?”
石越心中暗暗叫苦。
王旁很同情的看了石越一眼,對王方說道:“不如你和石兄進去,我忽然有點事情。”
王方忍住笑,抿著嘴說道:“此事我卻管不著,我先進去給你們通傳。”說著竟然背著手,大搖大擺的走了進去。那幾個侍衛看了她一眼,竟然不聞不問,石越立時就明白這兩個“主”,和王方必是閨中好友。那麽王方是什麽身份呢?石越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王旁的妻子、寵妾,都不可能和清河郡主交情深到這個地步。
王旁見王方進去了,對石越抱了抱拳,轉身便待溜走。石越忙一把拉住,說道:“既來之,則安之。”
王旁苦笑道:“你豈非害人麽?清河郡主自然是人人都想見,可是十九娘是我們惹得起的嗎?”柔嘉縣主在姐妹中排行十九,是濮王幼子趙宗漢四個女兒中最小的一個,年方十二,宮裏都喚她十九娘。小小年紀,威名遠播,勳貴子弟,無不聞之而色變。鄴國公趙宗漢是英宗最喜歡的弟弟,因此趙雲鸞小小年紀,便封為縣主。
石越不懷好意的笑道:“剛才那位姑娘肯定會幫你的,你不用怕。”
王旁苦笑不已。濮王二十八子,孫子孫女輩數以十計,十九娘趙雲鸞最為出名之事,就是曾經把幾個堂兄騙得當馬騎,讓幾個堂兄數月不敢出門見人;有一年冬至,還將大才子晏幾道騙到金水河裏洗了個澡,讓晏幾道感冒一個月才好,從此晏幾道聽到“柔嘉縣主”四個字,都忍不住要打個噴嚏,其餘自韓琦、富弼、馮京以下,這些勳貴之子,隻要碰上了柔嘉縣主,難免要上她一個惡當。偏偏她深得趙頊寵愛,連趙宗漢都管不了。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幾次管教,最後也是不了了之。就在前三個月,趙雲鸞還騙得駙馬都尉王詵把醋當酒喝,一口噴在一幅畫了幾個月的畫卷上,欲哭無淚。
這些事跡石越多少也有所耳聞。他和晏幾道、王詵不同,他是朝廷重臣,身份體麵最是重要,那些勳貴子弟出了醜,大家當成笑話趣聞,以助談資就可以了。但是這種事若出在他石越身上,必定讓他為人所輕視,被人當成弄臣不說,他的政治威信也會在瞬間**然無存。因此站在宮門之外,他多少也有點緊張。畢竟石越也不能和十二歲的女孩子計較。
二人各有各的擔心,各想各的心事,沒多久就聽到一陣腳步聲,一個婢女走了出來,施了一禮,道:“二位是石大人和王公子吧?郡主有請。”
石越與王旁忙抱拳說道:“不敢,有勞姑娘帶路。”
這淩波殿不過一離宮,可也是鳳樓龍闕,頗具規模。石越和王旁跟著那個女孩穿過幾道門,九曲八彎,眼前忽然開朗,卻是一個布置得很精致的院子,院中有一個栽滿荷花的水池,池上建了一座水榭。此時已掛上輕紗,裏麵綽約幾個人影。而楚雲兒和另外三位歌女,都抱著琵琶站在水榭邊,見石越過來,楚雲兒俏臉微赫,用目光向石越致意。
石越微微點點頭,方朝著水榭和王旁一道行禮,朗聲說道:“臣石越、王旁見過清河郡主、柔嘉縣主。”實則以他的身份,區區一個郡主,是當不起他的大禮的,隻不過清河、柔嘉的身份不同,所以另當別論罷了。
趙雲蘿和趙雲鸞果然也不敢受這個全禮,在輕紗後還了個半禮,清聲說道:“久聞石大人、王公子之名,果然是人中俊傑。給二位公子看座,上茶。”
二人躬身答道:“不敢。”一麵接過婢女送來的茶,輕輕喝了一口——石越頓時一陣惡寒,這茶根本不是茶,而是放了茶葉的鹽水,又鹹又苦——在這個時代,因為沒有牙膏,石越每天都是用鹽水漱口,這自然不是尋常人家能享受得起的奢侈,不過對於現代人來說,如不漱口,實在也難受了一點——此時的鹽水,比石越平常漱口用的鹽水,更要苦鹹十倍,他知道已經上了柔嘉的當,卻不敢失態被人嘲笑,皺著眉毛勉強吞下。再看王旁,早就“哇”的一聲,一口水全部吐在地上。
石越見旁邊的人一個個嘴角帶笑,他心中一轉,早有主意,竟裝作什麽也沒有發生,笑道:“多謝縣主賜茶。”
隻聽有個略顯稚嫩的女聲問道:“你怎的隻謝我,不謝我姐姐?”
石越微微一笑,風度翩翩的說道:“清河郡主斷不會賜這種風味獨特的茶水,這自然是柔嘉縣主的匠心了。”
柔嘉笑道:“難怪皇帝哥哥經常誇你。”
石越笑道:“縣主謬讚了。”
趙雲蘿畢竟年長,她知道石越和一般勳貴子弟大不相同,不是可以隨便捉弄的,因對柔嘉說道:“十九娘,不要胡鬧了。石大人久有詞名,想必是精於音律的,今日機緣巧合,還要請石大人不吝賜教。”後半句卻是對石越說的。
“方才彈箏之人,胸中頗有清奇之處,若論音律之妙,此人與這位楚雲兒姑娘,都遠勝在下,石越怎敢班門弄斧。”
“楚雲兒?”趙雲蘿奇道,以她郡主的尊貴身份,方才召楚雲兒等人進來,因知是歌女,竟是連名字都沒有問。
隻見王方在趙雲蘿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趙雲蘿抿了嘴笑道:“原來如此。原來石大人和這位楚姑娘是故識。我也是見這位楚姑娘精於音律,故此才召來相見,並無他意,石大人不必擔心。”趙雲蘿雖然號稱“解語花”,可畢竟不是老於世故的人,她想什麽便說什麽,倒把石越和楚雲兒的關係說得暖昧了,連王旁都忍不住竊笑,更不用說別人了。那三個歌女用眼睛瞅瞅石越,又瞅瞅楚雲兒,要不是這地方不容放肆,早要笑開了,楚雲兒更是麵紅過耳,低頭直盯著琵琶。
石越臉上微微一紅,顧左右而言它:“請問郡主,可否讓臣下見識一下方才彈箏的高人?”
趙雲蘿見眾人表情,已知道自己失言,她並無意讓石越難堪,便順著石越的話柔聲笑道:“哪裏是什麽高人,不過是我家買的一個奴婢罷了。”
“啊?”石越和王旁一齊吃了一驚。
柔嘉年紀小,沒有許多顧忌,忍不住走出水榭來,大模大樣的說道:“有何可怪的?阿旺,你也出來,給他們看一下。”
“是。”那個叫阿旺的女子說話甚是生澀。
石越和王旁看著走出來的女子——原來竟是個二十多歲的阿拉伯女奴,站在石越這個現代人的立場來看,也算得上是個美人。加上穿著漢族女子的服裝,更是別有風韻。當時有一些阿拉伯女奴流入中土,倒並不奇怪,畢竟當時開封還有猶太人聚居區——石越專程去看過,那些猶太人漢化得相當嚴重,相信用不了幾十年,根本就和中國人一般無二了。但是一個女奴,能把箏彈到高昂激越,倒似一個久曆殺場的壯士一樣,卻不能不讓人吃驚。他不知道這種女奴是一些商人從小培訓長大的,小時候教她們學會諸般技藝,長大了再高價賣出。因此這個阿旺,甚至還粗通漢語。
石越打量阿旺半晌,見這個女孩雖是奴仆,卻有一種寂寞的氣質,不由在心裏稱奇,問道:“阿旺,你還會說家鄉話嗎?”
“會。”阿旺不料這個公子竟然問這樣的問題,不由暗暗稱奇。她剛才從眾人的語氣中聽到石越的身份不同尋常,但是卻並不知道石越的大名。
“能看懂家鄉的文字嗎?”
“奴婢讀過幾年書。”阿旺低聲答道。
石越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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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四,垂拱殿朝會。
趙頊坐在高高的龍椅上,聽王安石一條一條的讀著《方田均稅法十八條》,這是王安石最終議定的改良版本。石越在班列中心不在焉的聽著。將唐甘南送走後,鍾表行和技術學校很快就要開始運作,再過幾天沈括又將回到軍器監協助改革,他將一把西晉製造的古琴送給清河郡主,又送了一麵上好的銅鏡給柔嘉,再用一幅衛夫人的真跡,才從濮國公手裏買回阿旺——用唐甘南的話說,這阿旺堪稱天下最貴的女奴了……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卻見吳充、馮京等人已經開始慷概陳辭,認為方田均稅法“事煩擾民”。王安石、呂惠卿則條條反駁,金碧輝煌的垂拱殿裏,頓時隻聽見大臣們高昂的辯論之聲。不知道為什麽,石越忽然心中生出厭煩之意。
“爭名於朝,爭利於市”,天下熙來熙往,孰不為名為利?這幾年來,他要風得風,要水得水,雖然略有風波,但是卻也算得上是青雲得意:不到三十歲就官居要津,而且也算是為了一個偉大的理想而努力。但是似這樣每日忙忙碌碌,在朝堂上勾心鬥角,真的有什麽意義嗎?自己固然是自認為想把中國引入一個正確的方向,但是王安石又何嚐不是如此?自己知道王安石是錯了,可是自己真的敢那麽肯定自己做的,就一定是正確的嗎?即便自己來自千年之後,但是麵對這個早已改變的世界,也許自己的眼光能透視千年之後,卻未必可以正確的引導這個文明走過眼下的一百年!如果度不過這一百年,千年之後的事情自己知道又有什麽用呢?
石越並沒有意識到,政治家永遠不可能把民眾帶到最正確的道路上,次差的道路就是一條好道路了。
很多時候,石越都在想希望有一段時間出去走走——到目前為止,他最遠隻去過一次江西。他記得千年之後有一位政治家說過:“我的影響力甚至還達不到北京全市。”石越其實也知道,自己真正意義的影響力,也許不過隻是白水潭學院的一部分。三年多的時間,也許自己做的,已經是自己能力的極限了。
石越再次把目光投入黑黑瘦瘦的王安石,相比之下,馮京與吳充,就要顯得富態許多。“五十多歲的老人還能有著如此堅定的理想主義信念,想起來實在是不可思議。”石越在心裏想。
“公子,方田均稅法已經不是重點,如果真有公子所說的天災,我相信王安石撐不過這一次天災的,我們要早點準備王安石罷相之後的策略……”
“對付災情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方案,我們還應當有一個萬全的方案,把這件事告訴皇帝,他無論信與不信,最後都會對大人更加信任與倚重……”
“理想的方案,在五年之內王安石繼續留在相位,對公子的事業更有利,但是未來的事情總是不斷變化的……”
潘照臨和司馬夢求的話依然還在腦海之中,自己的幕僚不希望自己堅定的反對“方田均稅法”——石越知道這中間還有別的原因:因為“方田均稅法”是宋代有識之士百年來的夢想,並非王安石一人的衝動。潘照臨和司馬夢求雖然從理智上意識到這個法令會有巨大的弊端,但在僥幸的立場,他們也希望王安石來做一次試驗,反正失敗了,自己正好從中搏取政治利益。
即便是很關心民眾利益的司馬夢求,在必要的時候,也會毫不猶豫的讓民眾去承受苦難——石越在這兩個人麵前,有時候真會覺得自己好天真、好幼稚!不過在另一方麵來講,也幸好他還有一點天真與幼稚,為了達到高尚的目的而不擇手段,最後很可能會使人性扭曲,讓執行者忘記了高尚的目的本身,反正會陶醉在不擇手段所帶來的一個個勝利中,最後迷失自己。權力對人的**,環境對人的同化——意誌不夠堅定的人,是很容易走失自己的。就算是石越,現在也慢慢變得理所當然的接受別人對自己的尊敬,有時候也會很想用“最簡單的手段”打擊不合自己心意的人。
石越一直到此時,依然自覺自己還有一份高尚,其實這種高尚,站在另一個立場,不過是對千載流芳、萬世景仰的絕世功業的追求罷了。實際上如果是自覺選擇研究曆史的人,一百個中沒有一個能逃出對後世之令名的追求。
“石卿,卿意如何?”趙頊略顯嘶啞的聲音打斷了石越的思緒。
“陛下,俗語有雲:小心駛得萬年船。方田均稅法的利弊,不實行很難體現出來,不如就請先在福建路、江南西路試行。”石越此言一出,朝堂當中立即有許多人暗罵他“小狐狸”。江南西路是王安石的老家,福建路是呂惠卿的老家,支持新法的人多半也是這兩路出身的官員。你們不是要方田均稅嗎?先拿你們的老巢開刀。
馮京和吳充意味深長的對望了一眼,眼中微微流露出一絲笑意。
這個方案,呂惠卿豈能接受?若是全國一體實行,他呂家的事情就可以人不知鬼不覺的擺平,一句話下去,哪個縣令敢得罪自己?但是如果單單在這兩路實行,到時候全國官員、禦史諫官甚至過路官員,隻怕都會把目光牢牢盯著這兩路,呂家強買巧奪來的數千頃良田、莊園,豈不是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在一個月前,自己的弟弟呂升卿還讓家裏買了幾百頃田。
不止呂惠卿一人如此,王安石自己清廉,可是他的親屬就未必幹淨;曾布的妻弟魏泰,在縣裏為非作歹,這些呂惠卿知道得一清二楚。新黨如此,舊黨亦不幹淨。隻不過這兩路舊黨較少罷了,所以他們更會盯死,若是新堂真的厘清,隻怕兩路田地厘清之日,就是新黨身敗名裂之時;若是裝模作樣,那麽他們也會有樣學樣。而且,萬一碰上一個不知好歹的官員,在皇帝麵前把一切抖落出來,那可就什麽都完了。
石越之前說先厘清官員及戚屬之家的土地,呂惠卿心裏也知道的確說到關鍵上了,但是就算王安石也知道這件事執行起來有多大的阻力。
念及種種,呂惠卿義無反顧的站出來,朗聲說道:“陛下,臣以為石越所言不妥。”
“呂大人,下官所言,有何不妥?難不成福建路有何問題?”石越語帶譏刺的問道。
呂惠卿冷笑道:“恰恰相反,福建路問題不大,黃河以北諸路問題卻大得很,所以下官才說不妥!”
石越略帶諷刺的笑道:“呂大人,願聞其詳。”
呂惠卿臉上閃過一絲夾雜著譏諷和惱怒的笑容,他畢竟城府過人,立時冷靜下來,從容說道:“陛下,臣以為,行大事者,當不避艱難。方田均稅之法,其要是在防止豪門大戶逃脫稅役,使地多的人多納稅,地少的人少納稅,讓窮苦小民得以休息。石越所說先在福建、江南西路實行,已經大違方田均稅法之本意。因為這兩路豪強兼並,是天下各路中比較輕的。真正兼並嚴重,隱瞞不報風行的,是黃河以北諸路直到開封府。”
趙頊點了點頭,這一點他從石越的口中已經知道。
石越見皇帝點頭,心知不妙,當下朗聲問道:“治國如治病,病情嚴重之處,猛然下藥,隻怕會醫死病人。現在從情況稍好的諸路試行,積累經驗,豈不強過驟然在黃河以北推行?”
呂惠卿幹笑幾聲,詰問道:“石大人此言差矣。所謂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現在黃河以外兼並逃稅嚴重,而方田均稅法本是對症之藥,豈有不在此處實施,反而去千裏之外的福建、江南西路積累經驗之理?各地情況不同,江南的經驗又如何可以搬到河北來?”
這番話說得趙頊頻頻點頭,馮京等人暗呼不妙。須知呂惠卿舌辯之能,朝廷之上,隻怕無人能及,司馬光、蘇軾都吃過苦頭的。這一節馮京等人想到了,石越也想到了。他知道這樣辯論下去,隻怕要被呂惠卿說得啞口無言,念頭一轉,改變主意,向呂惠卿問道:“呂大人既然如此說,那麽呂大人以為天下兼並隱瞞最重的地方是哪裏?開封?河北?永興軍?”
呂惠卿占到上風,心中得意,見石越發問,不急細想,脫口說道:“開封、河南最厲害,其次是河北。”這本是新黨的共識,公開的秘密,但是共識歸共識,公然說出來就是另一回事。朝堂之中,果然如石越所料,頓時一片嘩然。石越所舉三個地方,這垂拱殿中倒有一半以上來自於此。
石越心中冷笑,繼續問道:“既是開封、河南為甚,敢問呂大人,開封、河南兼並土地、隱瞞不報的情況,大致若何?”
呂惠卿背上已經發涼,他雖然春風得意,不可一世,但是一句話把滿朝文武得罪一半,順便把皇親勳貴、內侍外戚全部得罪,他心裏也不得不掂量掂量了。
“這等事,當問開封府、京西路、京東路的官員。”王雱雖然暗暗幸災樂禍,但此時卻也不能不出來一致對外。
樞密使吳充厲聲道:“此言差矣,呂惠卿判司農寺,這等事情都不知道,方田均稅之法,豈非兒戲?”
呂惠卿悄悄的瞪了石越一眼,心中已是咬牙切齒。不過呂惠卿終不愧是呂惠卿,他揣測皇帝之意,一狠心,便欲將河南河北兼並事實全說出來,做一把名臣。這樣一來固然得罪的人不少,但是在新黨中的地位和在皇帝心中的印象,都會更加改觀,得失之際,其實難說,總好過畏畏縮縮,被皇帝和王安石所輕。呂惠卿很明白,他的一切,都是皇帝和王安石給的,歸根結底則是皇帝給的。隻要能討好皇帝,得罪天下人都不怕。他主意打定,正欲開口,不料王安石已經高聲說道:“陛下,河南河北,兼並之事,多是勳貴官員之家,而隱瞞不報之田地,數以千萬計。若要厘清田地,按地征稅,則河南河北,將是最困難的地方。呂惠卿、石越所說,大抵便是此事。”王安石不怕得罪人,不過見呂惠卿不能果斷的表態,心中忍不住有一點失望。王雱見他父親如此,暗暗氣得直跺腳。
趙頊本是聰明之主,加上石越給他點透了許多東西,內中情況,一眼即明。當下朗聲說道:“朕要做勵精圖治之主,就不能畏事不敢作為。河南河北諸路,不論誰家,田地一律要厘清。丞相與諸臣工勉力而為。方田均稅之法,朕意倉促間不可全國推行,先在河南河北陝西諸地試行。”
其時趙頊生的兒女差不多有四五個,結果四個男嬰全部沒有能活下來,兩個女嬰也隻有向皇後生的延禧公主存活,子嗣來得如此艱難,便是生個公主,也讓人高興了。王安石立即率群臣拜賀,吳充和馮京縱有再多的話,也隻能憋在肚子裏。
4
石越回到府上,便連忙準備賀禮,讓人送進宮去。他知道古往今來,許多名臣就是栽在一些小人手上,因此這些細節之處,一點也不敢怠慢了。
果然趙頊對這個女兒特別看重,破例在她出生第二天就賜封號“淑壽公主”,特意加上一個“壽”字,為的就是這個女兒能夠平平安安長大。順著這個喜事,朝廷百官各有賞賜,而石越和呂惠卿竟然同時博到大彩頭——皇帝竟然拜石越為翰林學士,而呂惠卿也加天章閣學士。
自有宋以來,升官從未有石越這麽快的。翰林學士號稱“內相”,他這一入學士院,不知道羨煞多少人。人人都以為石越不過是步王安石的後塵,做到參知政事是早晚間事了。這麽一來,到石府來道賀的人竟不知道有多少,幾乎把門坎都踩爛了。石府門前兩棵大樹間牽了一根繩子,為的是平時有人來拜訪,就把馬係在那繩子上,這一兩天間,那繩子上都滿滿的係滿了馬。他賜邸這邊比不得王安石府所在的董太師巷寬敞氣派,因此停的馬車竟從石府門口排到巷外……石越對這些應酬不勝其煩,一回府就幹脆躲在書房裏裝病,有客人來全由潘照臨和司馬夢求接待。
其實石越也有他納悶的地方——他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個什麽章程,在通過方田均稅法之後,他暫時卸了檢正三房公事的差使,皇帝讓他“權同判工部事兼同知軍器監事”,負責軍器監的改革,而呂惠卿雖然依然頂著知軍器監事的名頭,皇帝的意思卻是讓他把精力放到司農寺那邊,主要負責協助王安石推行方田均稅等新法。因此石越這個翰林學士,反倒不是兩製官,實際上也不進學士院當值。他這一點上就犯了迷糊,不僅是他,連潘照臨和司馬夢求也一樣糊塗了——趙頊若隻是想加個學士銜以示恩寵,那麽這麽多館閣學士可以加,不必非得加個翰林學士;若是想循王安石的例,做翰林學士然後就進中書做參知政事,這時機未免又有點不對。
皇帝想的是什麽,的確沒有人知道。不過這個任命,倒是上上下下沒有反對的,除了禦史中丞蔡確蔡大人。但趙頊將蔡確的奏章留中不報,結果也就是不了了之。
就這麽過了幾日,好不容易清靜下來,石越便在花園裏和潘照臨等人談起他和蘇轍、沈括商議的軍器監改革的事情,又說起這幾天的應酬,潘照臨似笑非笑的說道:“公子高升,滿朝文武,沒有不來賀的。就是王安石,也讓王雱過來道了賀。可獨獨缺了三個人。”
“有個人你不知道,那不足為怪。”潘照臨笑著輕輕搖了搖頭。
石越心裏一動,似這種應酬,若論本心,石越心裏也很討厭,但是事情就是這樣的,如果大家都這麽做了,偏偏有一兩個人沒做,那麽其中的意思就比較明顯了。所以若是環境所迫,你還不能不做。他本是個明白人,聽這兩人一說,就立即知道是誰了,當下搖頭不語。陳良卻有點好奇,忍不住問道:“是哪三個人?”
潘照臨有意無意的看了石越一眼,說道:“禦史中丞蔡確、知兵器研究院事陳元鳳、白水潭山長桑充國。”
司馬夢求不知道陳元鳳的底細,因為此人官職卑微,又不出名,因此漏算了,他知道潘照臨此人頗有心計,竟然把這個叫“陳元鳳”的人算進來,必有緣故,所以便加意留神聽下文。石越心裏也已經知道定是這三人:蔡確不來,那是肯定的。他剛剛彈劾過自己,又來道賀,臉皮上拉不下來;陳元鳳不來,那意思就很明白了——石越現在同知軍器監,是他頂頭上司,在軍器監低頭不見抬頭見,說起來二人還是故交,此時卻不出現,石越不用琢磨也能知道怎麽回事;但是桑充國也沒有來,他心裏就實在有幾分不舒服——本來不來也沒什麽,畢竟桑俞楚是最早來賀喜的人,但是因為軍器監案的報道桑充國一直沒有向石越解釋,兩人到現在在心裏還有芥蒂,這時候桑充國若來了,什麽都可以煙消雲散,畢竟桑充國不是別人可比。但是眼下卻是連道賀也不曾到……因此潘照臨一提到桑充國,花園裏就沉默了。石越沉著臉不說話,潘照臨似嘲似諷,司馬夢求默默無語,陳良緊閉雙唇。
石越卻不知道,桑充國本來是想來給石越賀喜,然後趁這個機會好好解釋一下以前的事情。但是接連的事情,卻讓他把這件事給忙得忘光了——先是殿試在即,白水潭學院為了擴大影響,把學院出身的準進士們聚起來舉辦了一次文會,同時因為這些人中了進士後,要出去做官,因此還要在殿試前提前給他們舉行畢業考試,真正通過畢業考試的,才能發畢業證——這可是白水潭學院第一批畢業證,他說什麽也得要做得盡善盡美;然後就是石越和唐甘南搞的聯合鍾表行,涉及到許多學生的問題,他也過得問,聯合鍾表行還打算在白水潭學院建一座大型座鍾樓,選址、造型,他都要親自協調……再加上平時就是一堆的校務和《汴京新聞》的館務,平心而論,桑充國的確是忙得不可開交。
但石府後花園的幾位是不可能知道這些事情的,大家正在尷尬無言的時候,石安進來報道:“程顥先生來訪。”
石越一愣,連忙說道:“有請。”整整衣冠,便和潘照臨等人前往客廳。
石越笑道:“不敢。”一邊再次請程顥坐下。
程顥坐定後,端起茶來輕啜一口,笑容滿麵的說道:“此次前來,除了給子明賀一件喜事外,還要向子明提一件喜事。”
陳良插嘴道:“提一件喜事?”
“正是,我是受桑俞楚與桑長卿所托,來給子明說媒的。”程顥笑嗬嗬的說道。
潘照臨和司馬夢求顧視一笑,竟一齊笑道:“這個媒說得好,官居三品尚未成親,也有點說不過去。桑姑娘才貌俱佳,和公子倒是天生一對。”他們兩人心裏同時轉過的念頭是:這是拉攏桑家的好機會。
石越紅著臉,遲疑道:“這……”
程顥笑道:“我們都不是俗人,難道還要請媒婆?”
“這倒不是……”
“既不是就成,難道子明你不願意嗎?”程顥倒是說媒的好手。
“這也不是……”
“既然不是,那麽我算是男家的媒人。”石越話未說完,就聽有人一邊說一邊從外麵走了進來。眾人一齊望去,原來是蘇轍。他本來是有事和石越商量,一路闖進來,見大門二門都無人招呼——石安等人正偷偷賴在客廳裏想知道自家主人的終身大事結果如何——所以蘇轍在門口居然聽到這件事情,當下一口搶著要做男家的大媒。
程顥拊掌笑道:“子由來得正是時候。”他和弟弟程頤不同,對蘇家兄弟並沒太多的成見。
石越心裏其實還有頗多顧慮和想法,無論是反對還是答應,心裏總覺有點地方沒有想清楚……不料這兩位就這麽著強點鴛鴦譜了,眾人卻以為他答應了,正要道喜,不料又闖進來幾個人——李向安帶著兩個內侍進來,往正北一站,高聲說道:“宣翰林學士石越即刻進宮見駕……”
石越如逢大赦,連忙準備好馬匹,跟著李向安進宮。
5
“官家真的打算將清河下嫁石越?”向皇後感覺皇帝實在有點兒戲了,僅僅因為柔嘉的幾句話,就打這個主意,那柔嘉是出名的淘氣鬼,她說的話也能信?
“皇後,你聽說過本朝有沒有妻室的翰林學士麽?朕見到淑壽,給石越寫詔書的時候,就想到這件事了。朕都有兩個女兒了,石越年紀和朕相差無幾,居然沒有成婚,這成何體統?朝中的大臣應當給天下百姓做表率的,臣民們都學他那樣,那還了得?”趙頊笑道,“何況石越不是朕的宰相,就是朕兒子的宰相。”
“那你也得看清河願不願意?十一娘的性子,外柔內剛,她要是不願意,那也不成。”
“天下還有比石越更好的男子找麽?她怎麽可能不願意?嫁過去連婆婆都沒有,朕是體惜這個妹子。柔嘉昨天也說了,清河在金明池見過石越。”趙頊覺得皇後未免有點杞人憂天了。“何況太皇太後和皇太後也很樂意這門親事。”
趙頊笑道:“皇祖母,皇叔怎麽會不答應?這個不用問了。這種事情夜長夢多,朕雖然是皇帝,可是石越若是答應了別家女兒,清河也不能強嫁過去的。”
“可清河年紀小了一點,本朝按例要十七歲才出嫁的。”向皇後還是比較細心的人。
“這倒是。”趙頊和太皇太後、皇太後全愣住了。趙頊念頭一轉,笑道:“不要緊,先定親。朕和石越約好就是了,反正隻等一兩年。”這種事趙頊倒不是做不出來的。
“那不行,傳出去會被臣民笑話的。石越雖然好,可清河又不是嫁不出去,何況清河上麵,還有七娘、八娘、九娘,都正好到了年紀,官家是皇帝,對弟弟妹妹就得一視同仁。”皇太後高氏可不能任著自己這個兒子亂來。
“那朕召清河來問問,她若是願意嫁給石越,還依兒臣的說法。若不願意,朕另找一家大臣的女兒許給石越。七娘、八娘、九娘就算了,石越的性子,朕也知道一二,那幾位縣主,他受不了的。”
不多時,清河郡主便被召來。
“十一娘,官家想讓你下嫁石越,你願是不願?”皇後笑嘻嘻的問道。
“啊?……”趙雲蘿羞得臉紅到脖子根了,哪裏還敢說話。
“姐姐定然是願意了。”柔嘉在旁邊笑道。
“胡說。”趙雲蘿真有點生氣了。
“那你是不願意了?”向皇後笑道。
“王丞相家的二娘子,似乎很喜歡石越。”清河垂著頭低聲說道,她不知道此話一出,太皇太後和皇太後都變了臉色。趙頊卻立時非常高興:石越和王安石、呂惠卿,是現在他最倚重最信任的三個臣子,因為石越和王安石不和,他心裏還有幾分遺憾——雖然趙頊也看得出守舊的名臣們對石越很欣賞,因此石越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用來調和新舊兩黨之間的關係,但是對於石越和王安石之間那微妙的芥蒂,趙頊心裏還是有幾分遺憾。若不是因為先許了自己這個堂妹,他早就要改變主意將王安石的幼女賜婚石越了,此時他主意打定,對兩宮太後的臉色就假裝沒有看見,笑道:“想不到十一娘頗有俠義之風。”
皇太後高氏卻不去理趙頊,追問道:“十一娘,你如何知道王丞相家二娘子的事情?”
若是平時,趙雲蘿肯定知道有幾分不對勁。但此時她羞得不敢抬頭見人,自是不知眾人臉色如何,當下一五一十把王昉和自己交遊,女扮男裝為難石越的事情全說了。
太皇太後和皇太後臉色愈發難看,“王安石家竟是這種家教!”
趙頊卻笑道:“這倒是樁風雅事,朕有主意了。”
6
石越甫一進宮,趙頊就沉著臉,劈頭問道:“石卿,三月初一,卿做了何事?”
“鍾表?技術學校?”趙頊不料問出這些事情來了,他不置可否的一笑,也沒怎麽太注意,“愛卿現在是石學士了,至今尚未婚配,朕以為不太妥當。朕想加清河郡主公主之名,下嫁卿家……”
石越聞聽此言,不由好笑,暗道:“難不成今日真是我姻緣星動,在家裏有說媒,皇帝召見,還是說媒。”口裏卻說道:“陛下,微臣何德何能,怎麽配得上清河郡主?臣不敢奉詔。”
趙頊將臉一沉,“那卿如何送琴給清河?琴瑟琴瑟,卿是讀書之人,這點道理都不明白麽?”他今日心情特好,故意捉弄石越。
石越暗暗叫苦,“誤會,誤會!請陛下明察。”
“朕知道得很清楚,還要明察什麽?清河有什麽配不上你麽?”
“陛下,清河郡主德識兼備,才貌雙全,怎麽會配不上微臣。是微臣高攀不上罷了。”
“一派胡言,莫非卿心中另有佳人?”趙頊一麵說一麵在肚子竊笑,他以為石越定是喜歡王安石的女兒,所以才不願意配郡主。
“這……”石越略一遲疑,就聽趙頊哈哈笑道:“那便如卿所願,朕將王丞相家的二娘子賜婚於卿,如何?”
“王丞相家?二娘子?”石越頓時大吃一驚,不由呆了一下,他偷眼看看趙頊,實在猜想不透皇帝怎麽會突然生出這樣的奇想?隻是看皇帝一臉的興致勃勃,顯然沒留意到自己老大的不情願——他連見過麵的清河都不願意娶,何況見都沒有見過的王安石家的小娘子,更不會想到那就是他已經見過兩次的王方。
“在金明池卿不是與她一道去見過清河的麽?”趙頊自以為得計,笑嘻嘻的取笑石越。
石越腦中電光一閃,這才明白那個王方便是王安石的小女兒,心裏暗道:“我要娶了她回家,那真是前世修來的——不知道要有多少架吵。”心急之下,連忙澄清道:“臣並不知那是王丞相府上的千金,而且王姑娘是跟王家二公子一起出遊,和臣毫無關係。”
趙頊卻以為他在假撇清,笑著揮揮手,說道:“行了,不管你們認不認識。總之朕的翰林學士不能沒有成家,清河還是王家娘子,卿必須給朕選一個。”
事既至此,石越也隻暗暗叫苦的份,正不知道該如何回絕,忽然記起家裏還有個程顥在提親,自己雖然至今還是未能夠確定自己對桑梓兒的感情究竟算是什麽,但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還是稱得上非常愉快的,一些日子不見,總會想念,而梓兒眼下雖然年紀還小,自己卻可以耐心等她長大,總比娶一個高高在上的郡主回來要好:若娶了清河,每日請安服侍自不必說,還要忍受那個無法無天的柔嘉縣主天天來竄門——自己是有大抱負的人,這樣不知道會有多不方便;而那位王家姑娘就更不用提了,單想想那個性格,就足夠令自己心生畏懼,而她的父親,則是那個自己無時不刻不在算計的王安石……而且,給梓兒提親的程顥還等在自己家裏,想必梓兒也正忐忑不安的在家裏等消息,若等到的是自己答應了另外的婚事,那她又情何以堪?他想到此處,再不猶豫,對趙頊說道:“陛下,不敢相瞞,臣已有婚姻之約了。”
石越知道皇帝不肯相信,當下細細說道:“就是今天上午定的,臣不敢欺君,男家的媒人是蘇轍,女家的媒人是程顥,說的是桑俞楚之女,桑充國之妹。”這是箭在弦上,不能不發,也再容不得他思前想後的猶豫不決,否則遺恨的,就不止他一個人了。
“桑充國之妹?桑俞楚?不是個商人麽?”趙頊這次臉真的沉下來了,“不行,桑家是商人之家,如何配得上卿家?今天早上說定的,那就一定還不曾下文定。卿還得在清河和王家娘子之間選。”
“陛下,桑家對臣,實有救濟之恩。若說起來,臣在世間並無親屬,桑家倒是臣之親人一般,臣焉敢嫌棄門戶,做此負義之事?”石越開始抬出大道理來了。
“便是那貧素之家,也要講個門當戶對,何況卿是朝廷大臣。桑家若對卿有恩,自有報答之法,朕可以替你賜桑家祖上三代官職。若說卿的妻室,還得娶名門望族之女。”趙頊其實是對桑充國的好感有限得很,加上一意想把王安石的女兒嫁給石越,因此竟是竭力反對。
石越笑道:“謝陛下恩典。陛下賜桑家祖上三代官職,桑俞楚自然沒有市藉了,臣與桑家的婚姻,也不算門不當戶不對了。”
趙頊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你個石越,算計到朕頭上來了。朕小氣這功名爵賞著呢。這麽著,此事先不要定下來,等殿試完了之後,國家要賞賜熙河有功將士臣工,兩件事一完,再定卿家的婚事。卿回去好好想想,看樣子朕要找個好媒人才成了,總之桑家門不當戶不對,那絕對不行。”
7
石越在此之前,是做夢也料想不到官居三品,娶個老婆竟會如此麻煩,更料想不到的是皇帝做媒的執拗態度,心裏免不得的懊惱。其實若平心而論三女,固然是桑梓兒最親近,但是清河也罷,王昉也罷,卻也未必就不是良配,隻不過人的決心一下,難免會對決心以外的選擇加以排斥,尤其這兩人,他對柔嘉深懷戒意,對王昉又未免因為王安石的緣故多有偏見,因此竟是越想越覺得不如意。但皇帝又說得堅決,隻能滿臉鬱悶的回到府中,程顥、蘇轍等還在吃茶等候,聽石越把麵聖的事情一說,不由全都怔住了。
程顥心裏對皇帝頗不以為然,隻是不便直說,唯有搖頭苦笑道:“好在要殿試之後,還可慢慢計議,不過子明你的章程是什麽?”
潘照臨和司馬夢求對望一眼,不待石越回答,搶先說道:“程先生放心,此事先容咱們慢慢計議,再尋個妥當的法子出來。”
蘇轍也道:“正是這個主意,倉促間也不可以定計。子明的主意,自然是想和桑家結親的,否則何必煩惱?”他是忠厚君子,因此沒聽出潘照臨話裏含混的推脫之意,還隻道他們也是真心想要設法成就此事。
二人一走,潘照臨就問道:“公子是何主意?”
石越搖頭苦笑,還未說話,司馬夢求已笑道:“其實撇開王家女不論,若娶的是清河郡主,大人將來,必得一賢內助。”說著,便意味深長的看著石越,顯然剩下的話,他不便直說出來——娶了清河郡主,石越便等於與濮王一係建立了最親密的關係,皇帝對濮國公趙宗樸的禮敬與信任自不必說,清河更是自幼曾養於宮中,極得兩宮太後、皇後的寵愛,若石越能得她為妻,日後宮裏任何的的風吹草動,隻怕都能提前知道。
潘照臨心裏也是這個想法,對王安石之女,做為把一切放到天秤上來衡量的他,是毫不感冒的。但是清河郡主,卻不能說不是一個比桑梓兒更為**的存在。在他看來,娶了清河郡主,石越的地位就更加鞏固了,而又因為清河不是公主,石越還要少了很多顧忌。此時見司馬夢求先說出來,便立即點頭表示同意。
陳良見這二位碰到任何事情都不忘把政治利益的考量放在首位,心裏未免有點不舒服。對潘照臨倒還罷了,但是司馬夢求與他算是交情深厚的,以前一直覺得此人頗具正義感,不料自從投奔石越之後,竟然變成了一個自己幾乎都不認識的人。司馬夢求和潘照臨的言外之意,他如何聽不出來,此時忍不住略帶譏諷的說道:“早知道要娶清河公主,倒不必急著把阿旺買回來了,到時當成嫁妝一並過來,豈不省很多?”
他這番牢騷自是對司馬夢求發的,石越卻是心有戚戚焉,忍不住拍了拍陳良的肩膀,以示讚同。石越是打心眼裏的反對把自己的婚姻政治化,對於他而言,他內心還是希望有一個自己真愛的人成為自己的妻子,然後兩個人能夠始終彼此信任,彼此理解,隻是這樣的願望,實在是難以實現,在這個時代,他既沒有時間也沒有條件談戀愛,但退而求其次,他覺得起碼他與自己的妻子,還是要能夠彼此了解,彼此喜歡的。但就是這麽點要求,竟然也是難以做到的。
他其實不是不知道很多事情並不以他石越的意念為轉移,但那種徹底將個人生活犧牲掉取得的政治上的成功,並不是他所追求的;雖然到了他這個身份,想要一場完全與政治無關的婚姻,也有點自欺欺人,但這超出底限的一步,他也無法再退讓。竟忍不住冷笑道:“清河的確不錯,而且若娶了清河,還有另外的一個附贈品過來,嘿嘿……”
潘照臨卻是一聽就知道他所說的附贈品指的是柔嘉,不禁苦笑了一下,他自然也不會喜歡柔嘉那樣的性情,但從政治上來考慮,柔嘉同樣是一位幼時被養於宮中,深得兩宮歡心的縣主,據說皇帝更是尤其的喜愛這個小妹子,這才放縱得她無法無天,她的父親鄴國公趙宗漢是濮王幼子,雖然上麵還有那麽許多個哥哥,但了然趙宋皇室的人都知道,趙宗漢是英宗趙曙同母幼弟,幼時一直受到英宗的撫育教導,英宗與他幾乎是亦兄亦父的,所以他的地位即便是在濮王一係之中也很特殊,當今皇帝更是自幼便與這位小叔叔過往親密,若能通過柔嘉與他交好,肯定也會大有助益的,隻是柔嘉那脾氣,確實讓人頭大,今後若是有她在,想要這麽安靜的商量事情,隻怕是做夢,不過暇不掩瑜,潘照臨依然覺得能娶清河真是上上之選。“雖說這柔嘉縣主是難纏了些,但夫妻間閨閣的事,也不是她能時時插足的。而且宗室女十七歲出閣,女兒家嫁人後脾性總會改改,聽說鄴國公最鍾愛這個女兒,嗯,一定……”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石越的臉色已經是越變越難看了,眼看著潘照臨竟又開始接著算計通過柔嘉結交鄴國公趙宗漢的好處來,再也忍耐不住,低聲叫了起來:“無論如何,我不想天天見到柔嘉縣主,你沒聽說王駙馬一聽到她的名字就搖頭歎息麽?”他說所說的王駙馬就是王詵,蜀國公主的夫君,這位駙馬天性的風流不羈,偏偏蜀國公主又是曆朝曆代公主中最賢惠的一位,竟將這位風流夫君的出格之事一一容忍,倒是柔嘉年紀雖小,卻大為不忿,三天兩頭的就找上門去將這位駙馬捉弄一次,以至王詵有一次向著蘇軾大倒苦水,連說了三遍:“不堪忍受!不堪忍受!不堪忍受!”
潘照臨還想再說,司馬夢求卻是看出石越臉色不對,便先問了一句:“公子的心意,難道竟是心屬桑姑娘?”
石越被他一口道破心意,不禁有些臉紅,竟囁嚅著道:“若在這兩人中選,我還是情願娶梓兒。”
潘照臨看了他幾眼,終於不再堅持己見,果斷的決定改變觀點:“呃,純父,和桑家聯姻,也是不錯的選擇……既然桑姑娘和公子情投意合的話……可是桑家的門戶,的確是個問題……”
但石越聽到他改口,卻已經滿麵笑容的恭維道:“以潛光兄之智,必不難解決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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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梓兒其實早就知道哥哥要給自己去提親了。
因為報道軍器監案和父親桑俞楚鬧別扭的桑充國,罕見的和父親商量了半天,桑俞楚當然不會反對。大戶人家的仆人偷聽主人的牆角,說主人的閑話,這種事情古今中外概莫能免,據說連中書門下省外麵,都有小吏偷聽,以致使機密泄露,何況桑家。所以,自然很快就有丫頭來給梓兒道喜。但是,梓兒卻一直都沒有聽到確切的音信,對於未知的憂慮煎熬著她,可她還得努力的掩飾著。
在那一刻,她的心裏,實在是很絕望的,沒有人會知道,她有多想跟那個石大哥在一起,就算石越自己都不會知道,她曾經多少次偷偷的望著他的身影,然後在靜寂無人的夜晚,慢慢的回味他的一言一行,她的心裏,總是會不由自主的記掛著他說過的話,很多時候,她都覺得自己離石大哥是很近很近的,近得看得到他的神采飛揚,近得看得到他難言的焦慮與複雜的心事,於是,就很想做那個跟他分擔這一切的人。這樣的心思,她不能跟哥哥說,也不能跟母親說,隻是自己默默的想,一想起來就臉紅。但悄悄的,她還是在做著她的努力與準備,她更加用心的學習那個時代大家閨秀應該具備的一切,她仔細的閱讀石越寫的每一篇文章,每天都看《汴京新聞》,甚至她還會認真的聽哥哥談論朝廷中的種種事,然後牢牢的記在心裏,雖然她對此從不敢興趣,但她還是努力去做了這一切,因為她知道這一切都是石大哥所關注的,那麽自然而然的,也就是她所關注的,她覺得自己所要做的,就是努力的提高自己,讓自己可以離石大哥更近一些。
所以當她知道哥哥去給自己提親的時候,心裏是那樣的歡喜,以為心底那個最隱秘最期待的願望就要成真了,卻不料,這時卻聽到了這樣的消息。對於皇帝,她忽然竟生出一種莫名的嗔怪,他身為天子,怎麽連這樣的事都要管呢?而更讓她感到悲哀無助的是,她仿佛這才第一次真正認識清楚了自己的身份。一個是金枝玉葉的郡主,一個是丞相家的千金,她們中任何一個的身份,都不是她這樣一個商人之女可以望其項背的……
唯一讓她還留存著一絲隱約希望的,隻是石越並沒有答應郡主與王丞相家的千金,她不知道這究竟意味著什麽,卻隻能以此來安慰自己。而那個決定著她幸福的人,那個本來常常都來看她的人,卻在這個她最想見他的時候,突然的消失不見了,讓她更是摸不著頭腦,整日裏患得患失。
丫環們都知道她的心事,卻沒辦法開解。她不知道殿試在即,身為考官之一的石越的確很忙,何況他還要和蘇轍忙著軍器監改革,這種事情紙麵上說來容易,可是做起來千頭萬緒,事務繁瑣。加石越也有點不太好意思見她,自然是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日梓兒鋪了畫紙,一麵發呆一麵磨墨,卻見一個丫頭慌慌張張的闖進來,氣喘籲籲的說道:“姑娘,石公子送了個夷人女婢給你。”
“啊?石大哥來了麽?”梓兒眼睛一亮。
“石公子沒來,是他送了個夷人女婢過來。”
“哦……”桑梓兒沒聽見似的,繼續磨墨。
“阿旺見過桑姑娘。”不多時,操著並不太流利的漢語的阿旺,被丫環領著,來到了桑梓兒的閨房。
對於這個桑家小娘子,她充滿好奇,那日跟隨清河郡主回去後,就聽柔嘉和清河、王昉說了許多石越的故事,雖然從王家小娘子嘴裏說出來,多有不屑之意,便連白水潭學院也說成了多半是桑充國的功勞……但聽清河的語氣,她也知道石越不是尋常之輩。然後不幾天,她就被石越用幾件稀世之珍換了過去,在石府呆幾天,才發現石府是她平生見過的最窮的府邸——顯然石越不是沒錢,不過沒等她品味清楚,和石越也不過早晚見過幾麵,略略說過一些家鄉“傳說”中的風土人情,她這個可能是有史以來身價最高的奴婢,又被送到了桑府。
石越花大價錢買了自己,便是為了送給一個小女孩。她自然會對這個女子產生好奇。阿旺請過安後,好久沒有聽到回應,隻好自己抬起頭,卻見幾個丫頭在對自己擠眉弄眼,一個穿著淡綠絲袍,一頭烏黑的秀發隨意披灑在肩上的女孩,正趴在好大一張書桌上無精打采的磨墨,顯然此人便是自己的新主人、桑家的小娘子了。
阿旺迷惑的不知道要做什麽才好,一個丫環走到她麵前,對她輕聲的說了幾句,她這才知道這位桑姑娘此時心情欠佳,多半是沒有聽見她說話。她也不敢介意,便自顧自的打量著房間的布置,卻也頗見素雅,目光所及,隻見牆上掛著一幅畫,從背影看依稀便是石越(梓兒自然不好意思掛石越正麵的畫像),心思一轉,立即想起在石府聽到有關提親的點滴,她心領神會,馬上知道這位桑姑娘為什麽事這麽鬱鬱不樂了。
此時正好有丫環搬著她的行李從院中經過,阿旺便招手攔住,輕輕走出去,從行李中取出一把半梨形,短頸,附五弦,上端向往彎曲的木製樂器和一根羽管,倚欄而立,便在畫廊之上彈奏起來。隻見素手撥動,悠揚而淳厚的琴聲在空氣中飄揚,阿旺彈奏的這種樂器,音量變化幅度相當的大,時而如怨如訴,時而歡欣喜悅,倒正像極了桑梓兒此刻的心情。
果然梓兒聽到琴聲,抬起頭來,托著腮子聽了一會,忽然問道:“這便是傳說中的曲頸琵琶麽?”曲頸琵琶流行於中國南北朝之時,此時早已少有人彈奏,梓兒一眼能叫出名字,若是蘇軾在此,必然讚她博學。
阿旺聽到這個新主人相問,微微一笑,回道:“姑娘,這叫烏德。”
“哦?”梓兒聽說自己弄錯了,不由有幾分奇怪,她起身走過去,細細端詳,隻見這把“烏德”琴麵板上有鏤花音孔,且用蘆薈木製成,果然不是書上記載的曲頸琵琶。這二人都不知道,其實中國南北朝的曲頸琵琶,正是這種阿拉伯樂器烏德的中國變種,它的歐洲變種就是所謂的詩琴。
這時候梓兒才意識到阿旺是石越送來的,便免不了問起情由,阿旺便把前因後果說了。梓兒聽到阿旺竟做過清河郡主的琴師,也見過王丞相家的小娘子,免不了又要勾起心事,忍不住便細細地詢問起這兩位姑娘的點滴,從容貌長相到性情言談,樣樣好奇。阿旺本不過是一個女奴,輾轉被賣,各種各樣的主子見得多了,也從未見過如梓兒這般毫無心機,待人誠摯的主人。投桃報李,她知道梓兒的心事,便免不了有意無意的開解,暗示她在石越府上住過幾日,知道石越對她頗有情意——實則她根本不知道這碼事,不過既然她剛剛在石府呆過幾天,說出來的話自然頗有權威,倒引得桑梓兒心裏十分高興,二人竟是說不出來的投緣。
梓兒聽說阿旺也曾讀書識字,便拉著她去看自家的藏書。桑家本是富豪之家,而且還是大宋最大的印書坊的業主,加上石越曾做過直秘閣,而桑充國又是大宋第一大學院的山長,她家的藏書之多,自不是尋常人家能比。桑家在後花園中專門修了一座三層的藏書樓,因為在樓前有一座亭子,亭中放了一把鐵琴,大才子晏幾道題寫的樓名便叫“鐵琴樓”。
阿旺雖然出入王府豪門,對鍾鳴鼎食之家的排場也算是習以為常,可畢竟身份卑賤,又是女子,哪裏有機會見識人家的藏書樓?此時見到鐵琴樓的規模,真是吃了一驚,歎道:“世間竟有如此多的書麽?”
梓兒長得這麽大,平時沒什麽閨中朋友,似父親桑俞楚交往的朋友家的姑娘,能識幾個字的便已不多,說到喜歡讀書且有幾分見識的,那是一個也無。至於丹青音律,更是無人懂得欣賞。號稱賢淑的,不過會針線女紅,一般的便隻會頤指氣使,喜歡聽聽戲看看熱鬧罷了。因此見到似阿旺這麽妙通音律之輩,且又頗解人意,她便迫不及待的想看看阿旺在讀書方麵的見識了。
她拉著阿旺,徑直上了二樓,走到一個房門前,隻見門上刻了一個大大的“樂”字,她伸手推開,和阿旺一齊走了進去。
阿旺進門第一眼,便看到兩個書架上,堆滿了書卷,她忍不住走近前去,拾起一本,翻開看時,原來是一本琴譜,放下來拿起另一本,卻是一部詞集,這才明白這個屋裏,放的全是與音樂有關的書籍。
“阿旺,你來看,這是隴西公的《念家山》曲譜,當時號稱‘未及兩月,傳滿江南’的名曲……”梓兒自然是撿最好的東西來說。隴西公便是南唐後主李煜,“隴西公”是他降宋後的爵位,《念家山》乃是他在南唐時所寫詞曲,百年之前,曾經非常流行。
桑梓兒奇怪的向阿旺望去,隻見她手裏拿著兩本書,封皮上寫著彎彎曲曲的文字。她這才意識到阿旺原來是個夷人,因好奇的問道:“阿旺,這是你們夷人的書嗎?”
她心下也有點奇怪家裏為何會有夷人的書,卻不知道這本書本是和大食胡人有過交往的白水潭學院學生袁景文送給桑充國的。袁景文粗通阿位伯語,卻是隻會說不認字,勉強知道題目的意思是什麽,便送給桑充國,桑充國更是不知所雲,隨手便丟到藏書樓中。此時卻被阿旺找到,自然相當吃驚,在異國他鄉,看到用自己家鄉的文字寫的東西,那種感覺可以讓人窒息。阿旺緊緊抱著手中的書冊,淚已盈眶。
梓兒忙輕聲安慰道:“阿旺,別傷心了。先坐會。”
阿旺倚著室中一張椅子坐下,輕聲說道:“奴婢本是黑衣大食[3]人,這兩部書中,《音樂之精華》本是我族四五十年前一位賢者所著,這部《論音樂》,據扉頁上所介紹,卻其實不是我族人所寫,而是很早以前的庾那人歐幾裏德所著,在一兩百年前,這本書被譯成我族文字出版。奴婢見此家鄉之物,不免觸景生情。”
阿旺雖然幼小被賣,卻也因此受過良好的教育,對於阿拉伯曆史,也能略知一二。她口中所說的《論音樂》被譯成阿拉伯文一事,便是世界曆史上著名的“百年翻譯運動”,阿拉拍人用了超過一百年的時間,把古希臘作品轉譯成阿拉伯文字,這件事對於歐洲影響至深。
梓兒這時聽阿旺敘說,心中其實不知所雲。當時中國人對西域以西完全沒有清晰的概念,石越的《地理初步》也不曾敘及當時各國的狀況,不過是略言其要,因此在桑梓兒這樣的宋人心中,所謂的大食夷人,隻怕和契丹黨項人並無多大分別,反正不是漢人便是了。不過她天性善良,為了安慰阿旺,便指著《論音樂》,說道:“阿旺,你翻譯幾頁這本書給我聽吧?”
阿旺微微點頭,翻開書頁。一邊翻看一邊輕聲用漢語讀出,不料歐幾裏德的《論音樂》,竟和數學也關係密切,雖已譯成阿拉伯文,可真要轉譯成漢語,對阿旺來說,還是十分的困難,她拗口晦澀的譯著,梓兒不知其味的聽著,竟然慢慢趴在她身上睡著了。
9
數日之後。
趙頊一麵瀏覽手中的卷子,一麵對呂惠卿笑道:“呂卿,這個佘中,幾篇策論做得花團錦簇,倒真是個狀元之才。”趙頊抱著一股年輕的銳氣想要勵精圖治,對於人才的選擇頗為留意。
呂惠卿聽皇帝提到佘中,眼角不由一跳,幸好馮京、石越等人不在,否則的話,馮京和石越不趁機落井下石才叫怪事。他心裏轉了幾個念頭,試探著說道:“佘中是白水潭學院有名的才子,桑充國的高足。”
這個年輕的皇帝,對桑充國,雖然惡感已經消除不少,但是說好感卻遠遠談不上。所以雖然迫於石越的請求,欽賜他白水潭學院的山長,卻始終不肯賜一個功名給他。而桑充國雖然名滿天下,但是朝中大臣也沒有人願意推薦他……這件事固然是政治現實使然,但還是顯得相當的吊詭。對於趙頊來說,這次他反對石越和桑梓兒的婚姻,也未必全然是因為他希望石越和王安石聯姻。
呂惠卿察言觀色,知道“桑充國”這三個字讓皇帝聽起來心裏不舒服。便趁勢說道:“此次白水潭學院考中的進士有一百多名,五十名院貢生竟然考中四十二名,若說培育人才,白水潭學院的確是天下無出其右。”
已經做到內西頭供奉官的李向安偷偷用眼睛瞄了呂惠卿一眼,且不說他和石越交好,內頭自李憲以下能說上幾句話的那麽十來個宦官,哪個沒有收過桑俞楚的禮物?呂惠卿這句話,明裏是誇白水潭,實際上還是想把皇帝向“朋黨”兩個字引。李向安心裏雪亮,不由得暗罵呂惠卿陰險狠毒。
呂惠卿見皇帝沉吟不語,又繼續說道:“陛下,臣以為這件事情,有喜有憂……”
趙頊眉頭一皺,搖了搖手,說道:“卿過慮了。桑充國一介書生,能有多少作為?白水潭多出人才,是國家之幸事。”
“陛下不見宣德門叩闕之事?書生未必不能沒有作為。”呂惠卿這是存心把桑充國往滅門的方向引,他心知真要搗了白水潭學院,石越便不足為懼。
不料趙頊臉一沉,厲聲說道:“肯在宣德門前叩闕,說到底還是忠臣所為。依朕看來,白水潭的學生見事明白,頗有才俊之士,此是國家之幸事。朝廷若老是懷疑他們,以後如何勸天下人讀書?那隻會讓士子寒心。”
優待讀書人,那是宋室的祖訓,加上趙頊自知若在這件事上鬆一點口風,朝堂之上,隻怕不知道要亂成什麽樣子,石越也難以善處。總算他這件事還算果斷,打斷了呂惠卿的想頭。一邊的李向安也暗暗鬆了口氣。
呂惠卿見皇帝作色,心裏歎了口氣,裝模作樣的叩頭謝罪。他認為這完全是因為皇帝對石越的寵信一時間無法動搖,呂惠卿並沒有看到,京師的官員在白水潭做兼職做教授的有一百多人,而且個個都是名流。因此白水潭就算沒有石越,皇帝也不會輕易去動。
趙頊見呂惠卿謝罪,便把語氣緩和下來,道:“呂卿須知朝廷要勵精圖治,便要天下讀書人齊心協心,這一層見識,你比不上石越,朕決定就讓佘中做今科狀元,並且要好好獎勵白水潭學院。”
呂惠卿萬萬料不到偷雞不成蝕把米,他心裏悻悻,臉上卻是一副認為皇帝無比英明的樣子,高聲說道:“陛下聖明。”
呂惠卿大吃一驚。他第一個念頭就是:石越如果和王安石和好,以後還有自己的立足之地麽?好不容易穩定情緒下來,呂惠卿在心裏尋思了一會,不禁啞然失笑,暗道:“我這是杞人憂天。石越和王安石,到了今天這個地步,豈是一樁婚姻可以和好的?他們雙方誰又肯讓步?況且一門兩相,是本朝的忌諱,隻要王安石在位,石越身為他的女婿,連個正式的職務隻怕都不能擔任;石越若真成為王安石的女婿,那就得拒絕桑充國的妹妹,正好離間二人關係,舊黨一向欣賞石越,若石越變成王安石的女婿,他們對石越隻怕平白便要多了一層疑慮……”
他心思轉得極快,主意拿定,便笑道:“臣以為王家小娘子才貌淑德,無一不備,王丞相與石越又都是朝中重臣,二人門當戶對,實在是天造地設之合。臣聽說桑充國之父,是一個商人,而桑充國雖然名滿天下,畢竟也沒有功名,與石越門戶不對,並非石越的佳偶。”
趙頊笑道:“卿家所見,正合朕意。奈何石越這個人重情重義,桑家當初對他有收留之恩,他就念念不忘,一直把桑充國當成兄弟看待。現在桑家提婚在先,隻怕很難說服他改變主意。朕的意思便是想讓卿給朕推薦一個好的媒人。”
“媒人?”呂惠卿怔住了,想了好一會,才說道:“陛下,王丞相同意了麽?丞相的脾氣……”
“朕已經提過了,以石越這樣的佳婿,王丞相自然不會反對。”趙頊說話全然不顧事實,其實王安石也相當矛盾,站在父親的角度,他當然希望自己的愛女有一個好的歸宿,石越前途無量,堪稱本朝現在第一金龜婿,他也提不出反對的理由來。而且他心裏也未必不希望石越能成為自己的一個臂助。但是另一方麵,從政治現實來說,如果石越和自己一直是政敵,那麽嫁在吳充家的大女兒就是前車之鑒,那樣子完全是害了自己的女兒。這樣的情況,王安石怎麽可能不猶豫?不料皇帝竟然一廂情願的認為王安石那一點點遲疑,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呂惠卿並不知道這些情況,想了半天,終於說道:“有兩個人去做媒,或者有用。”
“哦,快快說來。”趙頊有點急不可耐了。
“一個是曾布,他和石越交好,而且口才亦不錯;一個是蘇軾,他去說媒,比他弟弟蘇子由要強。就是遠了一點。”呂惠卿倒頗有知人之明。
趙頊本是希望呂惠卿毛遂自薦,不過想想終不可能,便笑道:“便讓曾布去吧。為此事把蘇軾調回來,也太過分了,到時禦史又有得說了。殿試一完,便讓曾布領了這樁差使。”
在殿試之後,宋廷也正式公布了對熙河陣亡以及有功將士的褒賞,田烈武因為族父田瓊戰死被追贈為禮賓使,朝廷錄其子侄四名,他也沾光受封為從九品的“殿侍”、“陪戎副衛” ,成為大宋朝最低一價的武官。雖然官職低微,每個月的工資隻有區區四貫,外加每年春冬絹六匹、錢四貫的年終獎,但對田烈武而言,總算朝著自己的目標邁出了可憐的第一步。
然而拋開這些不說,這一年三月春風之中的殿試與獎賞,卻似乎都帶著一點桃花的色彩。那些頭上戴著金花紅花的進士們,私下裏議論紛紛的,是各種各樣關於石越婚事的傳言。新科進士們出於種種原因,大部分在內心都傾向於希望石越娶桑充國的妹妹為妻,但也有不少人堅定的認為,皇帝指定的婚姻,對於大宋的前途更有利。
實際上這件事自從悄悄的傳開之後,上到文武百官,下到市民百姓,都對“石學士”的婚姻大事充滿了興趣。官員們各有各的打算,有些人悄悄的揣測皇帝讓石越與王家結親的目的,有些人暗地裏評估著這件事情的後果,雖然傳說中石越婉拒了這樁婚事,但是大部分都認為石越最終並不會為了一個女子抗拒皇命。
10
碧月軒。
秦觀和段子介這兩個莫名其妙湊到一起的人你一杯我一杯一邊喝酒,一邊聽女孩子唱著曲子。這兩個人,秦觀基本上是個窮人,段子介家裏有錢一點,卻也不是喜歡亂花錢的人,何況二人身份也低微得很,自然是請不動楚雲兒那樣的當家姑娘。不過話說回來,沒錢的秦觀在碧月軒,比有錢的段子介,更受歡迎。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奈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少遊,這是你的大作吧?”段子介一邊學著一個歌女的曲子哼唱,一邊笑著對秦觀說道。
秦觀輕輕斟了一杯酒,端起來在嘴邊啜了一口,笑道:“段兄見笑了。”
“似少遊這樣的才氣,愚兄自歎不如,假以時日,必成大器。”段子介脖子一揚,自顧自的幹了一杯,這幾日看到人家進士及第遊街賜宴的風光,他心裏更是不好受。
秦觀自然知道他的心事,笑道:“段兄不必灰心。小弟倒覺得考不上進士,也沒甚關係,在白水潭學院做個教書先生,每個月的薪水比七品官要高,還能受人敬重。以段兄的才能,這一點完全不成問題。若一心想建功立業,依小弟看,當今官家銳意進取,頗有光複漢唐故土之誌,加上有石學士佐輔,必能成功。段兄文武全才,考個武舉,如同探囊取物,到時建功立業,強過一腐儒。若二者皆不願意,再等三年,亦非大事。”
“我是東方人,去不曾聽過。”
“張先生年青時喜歡讀兵書、練劍術,後來見到範仲淹大人,範大人自己文武全才,為國家守邊,頗立功勞,卻勸說張先生棄武學文,所以張先生才有今日之令名。可見文重於武,不僅僅是朝廷的意見,連範大人那樣的人物也是這般看法。”段子介對這些故事知之甚詳。
不料秦觀冷笑道:“小弟不才,也喜歡讀兵書。漢人投筆從戎,遂有西域,今人棄武從文,昔日關中腹地,今日竟成邊塞。孰是孰非,不是一眼即明麽?因此小弟覺得,這文武之道,不可偏廢。”
段子介想不到秦觀能說出這番話來,倒是吃了一驚。道:“少遊見識不凡!”
秦觀笑道:“這倒稱不上見識不凡。不過小弟之所以喜歡石學士府上的那個田烈武,實在就是喜歡他這一點。他可是一心想讀兵書,考武舉,將來邊疆立功的。”
段子介歎道:“想不到我見識還比不上一個捕快。”
“今日之事,段兄可曾看清,朝廷四處用兵,那是因為中國對胡夷低聲下氣太久了,堂堂上國,怎能一直受這種屈辱。石學士讓義學的孩子學弓箭,馬術,又是為何?技藝大賽,又是為何?段兄在白水潭學院呆了這麽久,還看不清這些事情麽?其實我倒是很羨慕段兄文武全才,我若有段兄這樣的身手,早就考武進士去了。”秦觀娓娓說道。
“或許我真的應當去考武舉,在沙場上搏個功名。”段子介被秦觀說得怦然心動。
“非止是你,那個和你打架的吳安國,同進士出身的功名都不要了,聽說已經讓他表哥找人保舉他去考武舉,想奪武狀元哩。”
段子介冷笑一聲,“是麽?這個狀元隻怕輪不到他。”他被秦觀說得下定決心了。
“段兄有意去考武進士了麽?”秦觀故意問道。
段子介笑道:“我不是去考武進士,我是去奪武狀元。”
“那得去找石學士,請他具保推薦才有資格。”秦觀看來果真對武舉很有興趣,竟然把這些事打聽得一清二楚。
“那倒不必,在學院裏找兩個有資格保薦的老師幫忙不是難事。聽說石山長要成親了,這種事情,不好去麻煩他。”段子介笑道,他內心是希望石越娶桑梓兒的,不過無論結果怎麽樣,他倒並不是很在乎。不過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對於他們的前任山長,大宋現在最有名的鑽石王老五終於傳出來要結婚的消息,都有長出一口氣之感。畢竟以石越的身份,老不結婚,在他的學生們看來,也不象個樣子。估計等石越正式成親之後,他們的擔心就會全部轉移到桑充國身上。
“聽說是皇上賜婚,王丞相家的小娘子?”秦觀風流人物,對於這種軼聞,一向很有興趣,他沒注意說到這個話題時,那個在旁邊彈曲子的歌女也不易覺察的豎起了耳朵。
秦觀見他全無所知,便索性和盤托出:“據說太皇太後也想給石學士賜婚哩!濮國公家的清河郡主!但我還聽到有人傳說,皇太後認為郡主家尚有長姐未嫁,郡主也不到出閣之齡,所以做罷,但太皇太後還讓人傳諭濮國公,讓他自己找媒人去石府提親。”
段子介這才知道事情錯綜複雜,自己竟然毫無聽聞,便向秦觀詳細詢問起來,秦觀聽到無數的流言閑語,此時索性一並說出:“我還聽說皇上要將王家小娘子嫁給石學士的心意很堅決,已經指了曾布曾大人為媒!”
“啊,”段子介卻是對王安石不滿的,聽說自己敬仰的石山長竟然要娶他的女兒,竟頗有幾分不樂意,“那也隻有娶王家小娘子了!”
“可這也不一定,我聽說石學士府上的教習說,石學士心儀是桑山長的妹妹,桑家小娘子,他不願娶郡主,也不願娶王丞相家的小娘子。”這事秦觀其實是聽田烈武說的,田烈武因為教唐康、侍劍射箭的緣故,常得以出入石府,竟掌握了第一手的消息。“不管是誰,有件事情可以肯定。”
“卻是何事?”段子介問道。
秦觀笑道:“那便是石學士要成親了,這總錯不了。”
段子介拊掌笑道:“這果然是錯不了的。為了這件事,可以浮一大白。”說著舉起酒來和秦觀碰杯。
秦觀也微笑著舉起酒來,以示慶祝,這酒尚未入口,就聽到那邊廂琵琶的聲音“錚”地劃過一道破音,顯是彈琴者心神不寧,一不小心跑了調。秦少遊是何等人物,音律上一丁點事情都逃不過他的耳朵,何況這麽明顯的錯誤。他奇怪的看了那個歌女一眼,問道:“鶯兒姑娘,可是有心事?”
那個叫鶯兒的歌女見秦觀相問,連忙斂身道歉,低聲說道:“奴婢該死,請二位公子恕罪。”
秦觀笑道:“恕罪無妨,不過總得有個緣故。我和段兄聽得在理,自然不會怪你。”
“這……”鶯兒遲疑的看了兩人一眼,不敢做聲。
段子介笑道:“鶯兒姑娘的琴技,也是碧月軒有名的,今日顯是有心事,有什麽事情不妨說出來,說不定我們也能幫到你。”
鶯兒歎了口氣,回道:“隻怕這樁心事,二位公子也幫不了。”
秦觀和段子介對望一眼,更加好奇。秦觀心思靈轉,想了一下,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取笑道:“難不成我們在說石學士的婚事,姑娘心有所感麽?”
他這句話說得鶯兒啞然失笑:“奴家哪裏敢存那個癡心妄想。二位公子相問,倒也不敢相瞞,奴家這樁心事,是為一個要好的姐妹操的。”
“要好的姐妹?”
鶯兒苦笑一聲,歎道:“本來似我們這樣的風塵女子,是應當少一點癡心的。不過我這個姐姐,生來高傲,平素便是王孫公子,也未必願意多瞧幾眼,可真要喜歡上了一個人,也就傻得什麽都不顧了,也不去論對方身份高貴,並非平常之人,真真如飛蛾撲火一般,到頭來隻讓我們看得心疼。”
段子介對歌女們的心思本也不太了解,雖然他不曾刻意的歧視這些女孩子,但是在他心裏,根本就沒有想過這些歌女們也有自己的愛憎,這本是那時候許多男子最常見的心態,因此聽鶯兒說來,一來理解不了,二來也沒覺得是個事情。秦觀卻是心思細膩的人,對女孩子的心事知道得多一點,聽到鶯兒忍不住在這裏打抱不平,他就更可以想見楚雲兒的苦楚了,因此不由有點尷尬。須知方才他還在這裏和段子介舉酒慶祝,哪裏又知道幾家歡樂幾家愁,有人卻要為此事痛不欲生?當下也隻能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這等事情,皆是命裏定數,也沒有辦法強求。姑娘回頭好好安慰一下你那位姐姐吧。”
鶯兒聽他這麽說,又斂身一禮,柔聲道:“多謝公子關心。”回到座位上,重新調了一下琴弦,起了個調,嬌聲唱道:“……春風十裏柔情,怎奈何、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蒙蒙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
這本是秦觀一首新詞,當時寫來,秦觀本來也沒什麽感情,然而此時此刻,見那位鶯兒姑娘柳眉微鎖,眼中晶瑩,卻又是另一種感覺了。
11
有人為不能嫁給石越而傷心,有人為石越要結婚了而舉杯,也有更多的人為此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但誰也不曾想過,這件事在王家引起了軒然大波。
不同於王安石的猶豫,王雱對這樁婚事,卻是強烈的反對。而王旁以及兩位叔父王安禮、王安國,卻是表示支持。可悲的是,王昉雖然受到寵愛,但在這種場合,卻幾乎沒有她說話的份兒——盡管這涉及到她的終身幸福。而王夫人則是一個標準的家庭主婦,她完全無條件的支持丈夫的決定,不願意在這些事情上讓夫君為難。
王旁因為在家裏受的寵愛遠不如哥哥王雱,而自己才學也不及王雱,所以一向不敢頂撞王雱,隻聽到王雱厲聲說道:“父親,這種事情,如何做得?你想讓妹妹重蹈姐姐的覆轍麽?”
王安石沉吟不語,用手指不斷的敲擊桌麵,顯見心裏猶豫得厲害。沒有一個父親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幸福,特別王安石這樣非常護犢的人。
王雱冷笑道:“你以為他有多好?我知道你們都是貪圖他以後的前途無量,妹子有個好依靠。可你們想過沒有?石越現在就推三阻四,顯得很不樂意,妹子過去,能有好日子過麽?再說石越對新法是何態度,父親難道你看不見麽?你讓妹子過去何以自處?”
王旁嘟噥道:“這是皇上欽賜婚事,要推辭也難。況且依我看,妹子和石越才學相當,門當戶對,如果兩家聯姻,石越能夠幫助父親,齊心協力,也是一樁美事。”
“原來你們打的這個主意?” 王雱勃然大怒,“咳……咳……”他一時氣急攻心,連忙用手絹捂住嘴巴,停了好一會,待氣息平靜,這才繼續說道:“我看你們打錯主意了,吳充不曾改變主意,石越如何能改變主意?父親決意變法,便肯定會招天下人的責難,隻有堅持下去,等到雲開霧散,事成功競,才會得到理解。怎可如此天真?”
“依我看,父親和石越的分歧沒有想象的那麽大。我讀過石越的書,父親說要法先王之意,不能拘泥於先王之形,如此才要變法圖強,石越實際也是如此說的。隻不過提法不同,父親說是‘新法’、‘變法’,石越說是‘複興’、‘法古’,表麵上不同,實際上說的是一回事。父親說,隻要增加民財,那麽不增賦而財用足是可以的,石越在給皇上的奏章中也說過類似的話。父親說,言利隻要便民,便合乎仁者之義,這一點石越也是大加鼓吹的,他說孔子的‘仁’的核心,便是愛民利民……況且對於新法,石越也不見得就是一味的反對、要求罷廢,而隻是要改良。石越和那些舊黨並不相同。”王旁說完之後,臉上微紅,長出一口氣。顯然這是憋在心中好久,而一直不敢說出來的話。
王安石和王雱驚訝的看著王旁,顯然沒有想到他能有這般有條理的分析事情的能力。而且一字一句,都未嚐沒有道理。
王雱皺了皺眉頭,語氣溫和幾分,歎道:“你說的話雖然未必沒有道理。但是有些事情,你還是不懂。現在父親與舊黨,都是箭在弦上,不能不發。我們若退步,最後的結果便是前功盡棄。石越就算和舊黨不同,但是馮京在朝、司馬光在野,是舊黨兩麵旗幟,石越與馮京、司馬光、韓琦遙相呼應,肘掣新法,他也不可能退步了。他如果退步,那是拿自己的功名前程開玩笑。人心如此,你懂得太少了。”
在王雱心中,雖然同意石越和舊黨確有不同之處,但是他卻從未想過反省新法的缺點。他的態度,還是希望石越能夠“反省”,投到他們這邊來。如果不能,就覺得沒有可能妥協。王雱如此,王安石又何嚐不是如此?他們堅信變法不能退步的,退步便會導致前功盡棄。
王安石沉默不語,王雱卻又氣又急,厲聲喝道:“你到底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竅,告訴你那根本不可能!最後不過是妹子白白受苦,誤了妹子的終身。更何況如果石越拒婚,我們王家顏麵何在?父親,這樁婚事,你萬萬不可以答應。”
[1].兩製官,翰林學士帶知製誥,專掌製命,即替皇帝擬詔書等,稱為內製。以他職帶知製誥,則稱外製。合稱兩製官。
[2].趙頊對曹太後的稱呼。
[3].《音樂之精華》,即《音樂的精華》。阿拉伯著名音樂論文,裏麵有一部分是專門論述各種音樂曲調和藝術風格的,披後人認為是最集中、最深胡地總結和闡述了以前備時代音樂精華的一篇音樂研究論文。作者伊本 西拿又名阿維森納,980—1037。伊本 西納從外國引入了很多利於改革阿拉伯音樂曲調的新論點,他按照新觀點試作大批樂曲,推動了阿拉伯音樂的發展。此人堪稱全才,是阿拉伯曆史上最傑出的人士。他發現了肺結核是一種傳染性疾病,闡述了胸膜炎和多種神經失調症,他把心理學應用於醫學治療,他還發現汙染水和土壤可以傳播疾病。他的《醫典》內容十分豐富,記載了760多種藥物的性能和豐富的臨床經驗,代表了古代阿拉伯醫學的最高成就。《醫典》在醫學文獻中占有重要地位,被歐洲各大學用為醫學教科書。從12世紀到17世紀,這部書被西方醫學界看作權威著作,它的拉丁文譯本到1500年已經重版15次,後來又一再重版,其中若幹部分已被譯成英文。伊本 西拿本人也被歐洲人視為“醫王”。他還寫了哲學、幾何學、天文學、語言學和藝術等方麵的著作。
[4].《論音樂》,今已失傳。或謂古波斯稱希臘為Yunan,佛經中譯為“庾那”。
[5].黑衣大食,即阿跋斯哈裏發王朝。
[6].希臘。古波斯稱希臘為Yunan,佛經中譯為“庾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