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匪斧不克

伐柯如何,匪斧不克。

——《詩經 豳風 伐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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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與王雱並不知道,在他們還在為這件事情困擾的時候,欽命說婚的三司使曾布,已經領了旨意,跨出東華門,預備去石府正式提親。

對於自己接到的這樁差使,曾布倒沒有什麽不滿意的。這個世界上真心希望石越成為王安石女婿的人當中,曾布無論如何要算一個,更何況這是皇帝欽命的差使。

自從傳來消息說石越婉拒了濮國公的媒人,而程顥也沒有再去過石府之後,朝廷中有一定身份地位的官員,雖然態度不同,但是似乎都相信石越成為王安石的女婿隻是遲早的事情。有些性急的家夥甚至開始準備賀禮——畢竟無論王安石還是石越,都是當今炙手可熱的人物。

曾布坐上刻有自己官銜的馬車,對隨從揮了揮手,道:“走吧。”

“省主[1],是回府嗎?”隨從恭恭敬敬地問道。

“去石學士府。”

“是!”

馬車夫吆喝了一聲,長鞭一揮,載著皇帝提親使者的馬車,向南城馳去。車塵後麵,李向安一路小跑出來,看到的卻隻是曾布車駕的背影,他一麵跺腳,一麵尖著嗓子喝道:“備馬,備馬!”

一個小內侍連忙牽了馬過來,李向安躍身上馬,催馬追去。

可氣的是這位大宋三司使的馬車夫,不知吃錯了什麽藥,跑得這麽快,而李向安比不得他的前輩、現任嘉州防禦使的李憲,他本不是一個善於騎馬的宦官,也不敢跑得太快,兼之汴京的街坊道路,十橫九縱,頃刻之間,曾布的馬車竟然蹤影全無。

“沒辦法了,這個曾布,害我要騎著馬跑到石府。”李向安怨天尤人地罵道,隻好自認命苦,一路顛簸,到石越府前去守株待兔。

石越賜府所在的小巷,現在汴京的百姓一般稱為“石學士巷”,做了翰林學士之後,趙頊特別賜了十二門戟的排場——這是很了不得的尊榮。十二把門戟分成兩列,一邊六把,擺在新建的三間五架門屋正門的兩側,任何人來到此處,都會知道此家主人的身份尊貴,更不用說大門正上方,有當今熙寧天子親筆賜書的“學士府”豎匾——當然,這是仿製品,真品是要供起來的;兩邊內簷下各挑著兩個燈籠,上麵用濃墨寫著兩個大大的“石”字。這幾樣東西,加上學士府的旁邊,原本就有的幾株參天大樹,雖然府邸還是那座府邸,在外表看來,卻已經全然不同往日的寒素模樣。

石安現在做了石府的大管家,同樣也與以往天天守門的模樣不同,除了他婆娘還要負責全府的夥食之外,他已經不需要親自做事了。本來自從司馬夢求等人入府之後,配置的僮仆就相應增加不少。再加上唐康除了一半時間住在白水潭學院外,也有一半時間住在石府,也需要有侍奉的下人。石學士府上,現在連僮仆加上,一起住了三十多人,雖然和真正的鍾鳴鼎食之家比起來,還相差甚遠,但也開始慢慢地變得有氣派起來。

對於這種變化,如果是三年之前,石越或者會很不習慣,甚至會很不能接受,但是對於熙寧六年的石越來說,這種事情,他甚至懶得過問。來往於王侯卿相之府,對於這樣的排場,他並不覺得有什麽奢侈的,相反的,在石越內心,一直認為自己還是相當的節儉,依然保持自己不同於一般宋代官僚的本色。

春風滿麵的曾布和身著一身白色湖州絲袍的石越分賓主坐下之後,曾布端起手中汝窯出產的茶杯,輕啜一口,這才笑容滿臉的說道:“子明,你可知我的來意?”

石越心裏本就在揣測著曾布的來意,實不知曾布能有什麽事這麽高興,這時見他相問,突然腦中靈光一閃:莫不是鋼鐵冶煉那邊有什麽好消息?想到這裏,石越心裏不由有幾分緊張與興奮,建立一個粗具規模的鋼鐵業,是他一直十分在意的事。

曾布是老於宦海之人,別人表情的絲毫變化,他都能立即捕捉到。這時見石越神色,心裏暗暗好笑,心道:“都說石子明少年老成,但終隻不過是個少年人。”對於說成這樁婚事的信心,不由又增了幾分。

石越也在打量曾布的神色,見他麵帶笑容,微微點頭,心中不由大喜,脫口問道:“子宣兄,莫不是……”

曾布見他如此性急,再也忍耐不住,拊掌笑道:“正是子明的大喜事到了!”

“大喜事?”石越與在一邊相陪的潘照臨相顧愕然。

曾布笑嘻嘻地說道:“不錯,天子賜婚,子明與王相公家小娘子堪稱佳偶天成!我卻是來說媒的。”

“啊?!”石越大吃一驚,目光不由自主的投向潘照臨,二人心中都暗暗叫苦:“難道真的晚了?”

曾布見二人如此表情,奇道:“子明不知道此事嗎?”

石越隻得苦笑著又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又故作慷慨地說道:“子宣兄,讓我做負恩無義之人,實不可能。可否替我向皇上說幾句情?”

曾布本不知道這種種情由,心下不由得十分為難:“子明,此事你和桑家畢竟沒有婚姻之約,我知道你誌向遠大,為了一個女子而抗旨,皇上心裏會怎麽看你,你可要想清楚。且桑家小娘子固然好,但王姑娘亦是才貌雙全,未必不是子明的良配。”

他所說的這些,石越心中其實早就想到過了,且不是沒有反複計算過利害得失:公然抗婚,不僅皇帝無法下台階,而且也是擺明了和王安石劃清界線,在政治上絕非一個好選擇;而委婉拒絕,眼見皇帝興高采烈,硬要牽這根紅線,說什麽他也聽不進去的,僅僅用桑家先來提婚這一個理由,也很難具有說服力……想到這裏,他忍不住又望了潘照臨一眼,潘照臨很無辜地回望一眼,意思是:這個我也沒有料到。

但要讓他接受一樁毫無感情的婚姻,他究竟還是不能夠做到:那個叫王昉的女孩,雖然石越對她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惡感,甚至潛意識裏未必沒有一點好感,但是僅僅見過兩麵,而且自己和她的父親、兄長處在一個非常微妙的關係之中……石越毫不猶豫就在心裏否定了這種可能。

但另一方麵,石越同樣很難理解自己對桑梓兒的感情。到底是不是自己就真的愛桑梓兒,他也不是很清楚。愛情在很多人眼裏,可能是一種無趣的東西,其實不僅僅對於古代的男人如此,石越出生的那個時代的男人,同樣隻需要一個借口就可以把號稱“偉大”的愛情出賣,人與人之間的區別,也許僅僅便是賣價的高低貴賤不同而已。人類最愛做的事情,就是一邊歌頌著某件事物,一邊出賣它。隻不過相應的,每群人中都有另類,每個人都有自己堅守的東西。對於石越而言,也許稱不上什麽高尚,但如果他能夠確定的知道自己在愛一個女孩子,背叛不會是他的選擇。所謂的“理想”,在某些人的心目中,未必就一定比很多人認為幼稚的愛情更值得堅守。他很可能寧肯背叛自己的理想,也不願意背叛自己的愛情。

讓石越為難的是,他與桑梓兒之間到底有沒有稱為“愛情”的東西?他不能肯定。或許有,或許沒有,於是選擇起來,加倍的艱難。

但無論如何,那種大哥哥保護小妹妹的憐愛,肯定是存在的,做一件讓梓兒傷心的事情,不管出於什麽原因,石越心裏肯定會非常的抱憾。“讓我好好照顧她一輩子,也很好。”石越當時心裏的想法就是:“讓我來守著她長大。”

曾布和潘照臨看著緊皺雙眉的石越,知道他現在的確是很難拿定主意。這兩個人,對於感情這種東西,都是相當的陌生。曾布為了追求功名,曾經把新婚妻子扔在老家幾十年不聞不問;潘照臨心中,隻有一個所謂的“抱負”,除此之外,別無其他。因此他們也無法理解石越心中的困擾。

曾布輕輕咳了一聲,說道:“子明,此事無須如此躊躇不決。若你真的喜歡桑姑娘,納她為妾,也未嚐不可。”

這話不說猶可,石越聞言眉頭微皺,心中已是老大不滿,但又不便訓斥。他其實也有幾分執拗的性格,不過和王安石不同,王安石劍拔弩張,從外到內,無一處不是拗脾氣;石越則是外表溫和謙遜,內裏才有一種讓人不易覺察的拗勁。否則他也不可能高官厚祿三四年,依然還堅持著一些莫名其妙的道德。須知人一處高位,若缺少製衡,那種“逆亡順昌”的心理就會不由自主慢慢滋養,多少暴虐妄為之人,並非全是性格天生如此。

曾布卻不知道石越的想法,在他看來,以石越的身份地位,桑家不過一個商人之家,納妾也沒什麽不可以的,見石越不答,以為他已心動,便繼續勸說道:“我平素也知道相公很是欣賞子明,若有半子之實,翁婿同心,往大裏說,可以報效皇上知遇之恩,中興大宋朝,往小裏說,日後子明封侯拜相,不過等閑事。子明一定要三思而行……”他那裏知道石越之誌,王安石亦不過是在他計算之中。

“我一個大男人,連自己的婚事都不能做主,還談什麽扭轉乾坤?何況現在事情做到這個份上,我若中途變卦,梓兒的性格,雖然口裏不說,心裏難免傷心欲絕,她那樣的小女孩兒,誰知道會做出什麽事情來?我石越如果連一個小女孩兒都保護不了,還要靠女人去封侯拜相,又有什麽麵目再談雄心壯誌?”一念及此,石越幾乎忍不住要反唇相駁,總算心中的理智尚存,硬生生把這些話吞在肚子裏,但便有幾分忍不住要在心裏責怪司馬夢求:“去了這麽久了,你也太慢了一點吧!”

曾布哪裏便能知道石越差點和自己說重話?他兀自在那裏口惹懸河,委婉勸說石越不要因為一時任性而抗旨不遵,毀了自己的前途,所謂“女人如衣裳”,那樣大大不值……誰知道石越竟然變成悶聲葫蘆,一聲不吭。

說了半晌,曾布見石越隻是不說話,也不由有點生氣,漲紅了臉厲聲說道:“子明,我見你平日行事幹練,今日怎地這般婆婆媽媽?不就是一個女人嗎?大丈夫行事,一言而決。”

石越聞言一愣,心中也不由有氣,暗道:“我不娶那個女的,你能把我怎麽樣?我還真不信皇帝就這樣不用我了!”抬起頭來,正要不顧一切地斷然拒絕,便在此時,聽到有人尖著嗓子在外麵喊道:“曾省主,咱家可趕上你了……”李向安一邊喘著氣,一步一搖地闖了進來。

潘照臨看見李向安進來,眼睛不由一亮,朝石越微微一笑;石越心裏也長出了一口氣,暗道:“總算來了!”

果然李向安進了客廳,徑直往北邊一站,尖聲說道:“皇上口諭,曾布接旨。”

曾布狐疑地看了李向安一眼,見石越和潘照臨等人已經跪下,連忙上前跪倒,朗聲說道:“臣曾布恭聆聖諭。”

“著曾布即刻回宮交旨,不必再去石府。欽此!”李向安原原本本的背著皇帝的口諭,這句話其實就是說曾布不必做這個媒人了。

石越和潘照臨頓時長出了一口氣,高聲謝恩。曾布卻傻眼了,不甘不願的謝了恩,站起來抱拳問道:“李供奉,這又是為何?”

李向安回了一禮,笑道:“曾省主,可把我一陣好趕,總算沒有誤了差使。你前腳剛走,後腳韓侍中的表章就遞了進來,道是請皇上做主,將他新收的義女許給石越。一麵又有太皇太後和皇太後的懿旨,你說韓侍中三朝元老,皇上能不答應嗎?連忙叫我過來通知你,要不然就鬧笑話了。”他口中的韓侍中,就是三朝元老、策立兩朝的韓琦。對英宗與趙頊父子,韓琦都有策立之功。雖然趙頊現在變法用不著他了,但是他的聲望畢竟本朝的大臣中無人能及,而且又是趙頊也心知肚明的忠臣,他提這麽點要求,皇帝便衝著“老臣”兩個字,也沒有駁回的理。更何況還有兩宮太後的旨意。

曾布更加莫名其妙:韓琦什麽時候收了個義女?怎麽半道殺出來也要嫁給石越?不過他也無可奈何,抱了抱拳,悻悻地說道:“既這樣,有勞供奉了。”又對石越擠出一絲笑容來,道:“子明,你可以不用為難了,不過韓家的女兒,未必好過王家的女兒。”

李向安笑道:“曾省主有所不知,這個韓家的女兒,便是桑家的女兒,韓侍中在表章中寫得明白。”

曾布能做三司使,是新黨中除了王安石、呂惠卿之外最重要的人物,自然也不是等閑之輩,心中一轉念,事情也能猜出三四分。他目光在潘照臨身上停留了一會兒,笑道:“果然是妙計!”

2

無論是呂惠卿這樣心懷叵測的人,還是曾布這樣雖然有點私心,但畢竟還算是真心誠意想讓石王結親的人,之前都絕對沒有料到潘照臨會有這麽一手。

既然石越決定了要娶梓兒,潘照臨也隻好按他意願來做,為了能讓婚事得諧,繞開商人之女這塊大石頭,潘照臨就寫了一封書信,讓司馬夢求領著桑家的家人,一路護送著桑梓兒往河北大名府去了。這封信是代桑俞楚寫的,信中希望韓琦收桑梓兒為義女,好讓有情人終成眷屬雲雲,隨行的是滿滿一車隊的禮物。而與此同時,有使者帶著馮京說明情況的信件到了韓琦那裏。

韓琦本來就不喜歡王安石,又極欣賞石越。他在官場上打滾多年,若論到對政治的理解,王安石其實遠不如他。他知道年輕的皇帝一心想做番事業,信任王安石,變法圖強,對他這樣的老臣多有疏遠,他反對新法亦是無用。所以他的心思,不過是表明自己的立場,做點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事情,聊盡人事。但自從石越突然冒起,迅速成為大宋朝廷中的新貴之後,韓琦就有了新的打算,他想借著石越的受寵,在朝中製衡王安石,以求把大宋引向他心目中的“正軌”。所以平時便經常和石越書信往來,在地方上也常常呼應石越。如今碰上石越有求於己,這等順水人情,他怎麽可能不賣給石越?畢竟讓石王結親,舊黨之中,可沒有一個願意的。再加上有司馬夢求巧妙周旋,桑梓兒的確也很可愛,又有一車的禮物往韓家上上下下這麽一送,韓府中竟是沒有一個人不為桑梓兒說話的。

韓琦於是一口應承下來,又是正兒八經地讓桑梓兒拜了韓家的家廟祖宗,又是宴請大名府的大小官員,沒兩天整個大名府都知道韓琦收了一個義女。桑梓兒就這麽變成了韓梓兒。這個時候,汴京城裏還沒有開始殿試。

但韓琦也很明白這件事情辦得不漂亮,是有可能弄巧成拙,惹惱皇帝的。因為韓梓兒就是桑梓兒這件事情,瞞一時半會兒不成問題,但時間一長,自然有人知道。到時候皇帝以為他和石越瞞天過海的欺君,這樣的政治風險,韓琦亦不願承擔。所以他一邊張羅,一邊寫了請安的折子,分別遞給太皇太後、皇太後和皇帝,說他在京師之時,曾經認識桑俞楚,覺得他這個人急公好義,頗為欣賞,本來打算把他的女兒收為義女,但是因為種種原因,當時便耽誤下來了。現在桑俞楚因為自己的門戶配不上石越,連累到女兒的婚事,便想起當日之事。因此把女兒送到大名府,希望自己能夠替她作主。他因為的確曾經有過承諾,所以也不能拒絕,故而隻有厚著老臉請兩宮太後和皇帝做主賜婚,了結這樁婚事。他裝做對清河郡主與王昉的事情毫不知情,對此一字不提,隻強調桑俞楚是因為門不當戶不對才來求他,而他也認為應當撮合有情人。

以韓琦的身份,就算皇帝本來想嫁公主,也要考慮一下。趙頊一看到這個表章,就知道自己絕沒有理由反對,何況自己不答應,兩宮太後也一定會給自己壓力,便馬上派了李向安去追曾布……

3

大宋朝第一鑽石王老五、翰林學士石越的婚事,終於以這樣的方法遂了當事人的心願。趙頊見到石越後,把他笑罵一頓,也並沒有太放在心上。但是石越、韓琦都是品官之家,石越與韓梓兒的婚禮,便自有一番講究,龜筮之後,皇帝親擇佳期,就選中五月初一,下旨賜婚。所以諸如“納采、問名、納吉、納成、請期”諸般禮數,倒也簡化了。但饒是如此,也是相當的繁瑣,韓琦做為女方的父親,就有特旨回京,為的不過是站在台階上,穿好吉服,對韓梓兒說一句:“往之汝家,以順為正,無忘肅恭。”

石越也不記得走了多少道程序,才用花轎把韓梓兒迎回石府,拜堂成親。此時石府已是賓客盈門,蘇轍、程顥做媒人,自當上座,這已不消多說,宗室外戚,除英宗的兄弟們隻派了使者之外,至昌王趙顥、樂安郡王趙頵以下;朝中大臣,自王安石、馮京、王珪以下,無不親臨到賀,唐甘南早已從杭州趕來,幫忙打點一切,便是唐棣之父唐甘楚,早知消息,也從蜀中兼程趕來,專門道賀。此外白水潭學院的學生,或三三兩兩,略致薄儀,或者數十百同窗,共辦賀禮,這場婚禮,堪稱轟動汴京,開封府的百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以石越之受寵,韓琦之望重,天下勢利之徒,有誰不想攀結?因此雖然石越本意不想鋪張太過,但直到吉禮已成,迎賓使還在門口高聲唱名。石越穿紅戴花,笑容滿麵,周旋於賓客之中,他雖然平素裏不太喜歡這種交際應酬的場麵,但人逢喜事,又另當別論。

就在一片喧囂喜慶之中,忽然聽到迎賓使高聲唱道:“柔……”,接下來便沒有聲音了。眾人正在奇怪,忽聽到有個稚嫩的女聲高聲說道:“你到底念不念完?你若不念我自己進去了啊!”

石越聽到這個聲音,頭立時就大了……

趙顥和趙頵嘴邊,露出古怪的笑容;王雱、晏幾道這些知道底細的,無不幸災樂禍地望著石越。大家都知道來者必是柔嘉縣主!果然,可憐的迎賓使結結巴巴的喊道:“柔、柔嘉縣主駕到……”

石越哪裏敢得罪這個小姑奶奶,連忙快步迎出,見柔嘉背著雙手,一步三搖,左顧右盼地走過來,心裏也不由好笑,嘴上還得說道:“柔嘉縣主駕到,有失遠迎,得罪得罪……”

柔嘉見石越迎了出來,也裝模作樣地抱抱拳,努努嘴說道:“石學士,恭喜你和韓家小娘子夫妻恩愛,百年好合。我今日來,隻為看看新娘子的模樣,你不會反對吧?”原來柔嘉心裏氣不過石越為何不娶清河,也不娶王昉,偏要娶個什麽桑梓兒,她小孩心性,便以為定是桑梓兒貌若天仙,否則為何如此美貌的郡主不娶,如此聰敏的丞相千金不要,好奇心起,便想來看看桑梓兒長得什麽樣,到底怎麽個好法?於是找了個借口溜出府,跑這兒看新娘子來了。

但這等事情,石越如何可以答應?結婚這一天,新娘子豈是可以隨便看的?但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去和她計較,未免又有點說不過去。石越陪著笑說道:“那自是沒有問題,待下官給縣主安排雅室,晚上行禮之時,便讓賤內給縣主請安。”他說的“行禮”,是指揭蓋頭一事。

柔嘉心思一轉,笑道:“新郎倌,你這明明是哄我。”

石越笑道:“豈敢,縣主言重了。”二人一邊說著話,一邊進了禮堂。

“既不是哄我,那為何要等到晚上?我又如何能待到晚上才回去?”

“這……既然縣主不能久留,那麽改日石某必和賤內一同去鄴國公府拜訪,到時候賤內一定很高興認識縣主的。”石越口裏說得客氣,心裏卻是實在巴望著她能快走。

“你又何必如此小氣?我不過是看她一眼,有何要緊?”柔嘉卻老大不願意。

這時候眾人已經知道柔嘉此來是為何事了,滿座的王公大臣,官職低微者,自然不敢開口,而位高權重者,有些存心想看石越的笑話,有些卻是顧忌到柔嘉的性子,若被小孩子沒大沒小的搶白幾句,自己以後難免傳為官場笑柄——所謂“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既然是石越結婚,就讓石越操心好了。

石越此時哭笑不得。他自是不能讓梓兒受這種難堪,結婚的紅蓋頭,不是由丈夫來揭,卻由一個不相幹的女孩來揭?日後定當傳為笑柄。到了這份上,他也沒有辦法,隻得沉了臉道:“縣主,這恐怕於禮不合,恕下官難以從命。”

柔嘉本無惡意,隻是心中不服氣。石越有點作色,她卻是毫不放在意上,反問道:“何必這般小氣?新娘子有甚看不得的嗎?我今日偏要看一看,最多你讓官家把我關幾天。”

昌王和樂安郡王相顧苦笑,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這兩人和石越關係雖然都算不錯,但畢竟親王與大臣,不得擅交,反倒還不如與桑充國、晏幾道情誼深厚。二人輕易也不願意得罪這個堂妹——若惹惱了她,誰敢保證她以後不會把自己的王府搞得雞犬不寧呢?

石越見柔嘉這般胡攪蠻纏,一時也束手無策,新娘子自然不能讓她見,但也不能對她用強,講道理又說不通,難道眼睜睜望著她把自己的喜事攪了?真是左右為難。那在場與石越關係交好之人,亦不免替他著急,卻一個個苦無良策。潘照臨正在一籌莫展之際,忽然看見田烈武從旁邊經過,不由大喜,一把拉住,在田烈武耳邊嘀咕幾句。田烈武的身份既低,又是個武人,自不足以在這裏相陪貴賓,不過是幫著石府打理一下雜事,偶然從此經過,對這禮堂中間的事情,並不知情。潘照臨故意不說柔嘉身份,隻說有個小女孩不懂世故,想要強揭蓋頭,石越不好和她計較,讓他出去解圍。

田烈武向來感激石越對自己的賞識,此時未遑多想,便挺身而出,走到柔嘉麵前,道:“你是哪家的小娘子?如何這般不懂規矩?由來新娘子的蓋頭,都是由新郎倌揭的,要看新娘子,不在此時。”

柔嘉不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抬頭一看,卻見一個濃眉大眼的家夥在和自己說話,語氣還頗為不遜,當下叉著腰喝道:“你是何人?怎敢和我這般說話?”

田烈武見這個小女孩這般刁橫,不由有點生氣,卻又不便太凶,便彎腰道:“想看新娘子,日後你嫁人時照鏡子就行了,別在這裏搗亂。來,跟大叔走,大叔給你買點心吃。”說到後麵,已是哄人的語氣。眾人聽到此人居然自稱柔嘉的大叔,便連石越都忍俊不禁。

柔嘉鼻子都氣歪了,厲聲喝道:“我是柔嘉縣主,你是哪來的野人,敢這般無禮!”

“什麽縣主鄉主的?”田烈武一時不及多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挾起柔嘉,就往外走去。柔嘉何曾見過這般大膽之人,一麵拚命掙紮,一口狠狠地咬在田烈武手臂上,痛得田烈武幾乎叫出聲來。

就這麽一折騰,便聽到大門那裏高唱:“蜀國公主、駙馬都尉王公諱詵親臨到賀……”

石越頓時鬆了口氣,忙向田烈武說道:“快放下縣主。”救兵終於來了,那個溫柔賢淑的蜀國公主是少數幾個能管住柔嘉的人。

……

4

把所有的賓客全部送走之後,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

兩隻大紅燭映在貼滿一對對紅色鯉魚的窗紙上,一躍一躍的燭光讓洞房裏充滿了暖意。服侍的丫頭婆子全部識趣地退出,整個房間隻留下一對新人。

石越望著低垂臻首,一臉嬌羞的梓兒,雪白的肌膚上,分不清哪裏是燭光的映耀,哪裏是羞紅,此情此景,便是毫無感情的人,也會怦然心動。梓兒心願得償,能夠嫁給自己喜歡的郎君,自是滿心歡喜,雖然不敢明言,卻是明明寫在臉上了。此時她又是緊張又是歡喜,一雙小手不停地搓弄著紅色的衣襟,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二人默默對視,沉浸在這種無聲的喜悅之中,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一曲悠揚婉轉的琴聲。兩人靜心聽著這首曲子,隻覺曲中有祝福,有歡喜,有哀怨,有難過,有自憐,似乎彈琴之人一麵哀怨的自憐身世,一麵在向人表達著祝福之意,聽了之後,讓人頓生悵然……

梓兒低聲說道:“石大哥,這個彈琴的人很可憐。”

石越輕輕握住她的小手,默默點頭。他自然知道是誰在彈琴,那琴中的哀傷讓他忍不住一陣心疼,把一個視為知交好友的女孩兒傷得如此之深,絕非他所願意。

“是她喜歡的人拋棄了她嗎?她又在祝福誰呢?”梓兒也是頗通音律的。

石越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答非所問地說道:“我一輩子都會好好保護你的。”似乎是對自己說,似乎又是對梓兒的承諾,聲音溫柔而又堅定。

沉浸在幸福當中的韓梓兒,嬌嫩的臉上,更加紅潤。

石學士巷的一座酒樓之上,穿著蛾黃色絲衣的楚雲兒輕撫著手中的瑤琴。站在旁邊的一個丫環輕輕把一件披風搭在她肩上,低聲勸道:“姑娘,我們回去吧。”

楚雲兒整個人已消瘦了一圈,她輕輕搖了搖頭,一滴晶瑩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滴在衣帶上,纖手一抖,一根琴弦斷了。

楚雲兒輕輕拈起琴弦,幽幽歎了一口氣,對丫環說道:“我們走吧……”

她今夜來此,不過是用琴聲祝福石越終於娶了一個好女孩兒,因為以她的身份,甚至不能登堂拜賀!

再也無心奉承別的男人的楚雲兒,自己向碧月軒的媽媽贖了身,帶著兩個丫環,抱著一把瑤琴,一把琵琶,次日一大早,便租了一隻船,飄然東去,在杭州買了一座小莊園,打算在江南故鄉,渡過餘生。

5

大內翠芳亭。

石越夫婦成婚之後,進宮謝恩。韓梓兒說話進退,很討曹太後、高太後和向皇後的開心,被破例留在那邊陪這三個號稱“母儀天下”的女人說話。石越卻被皇帝叫到了翠芳亭閑聊。

君臣談笑一回,趙頊站起身來,指著亭北三棵合抱大的鴨腳子樹,說道:“石卿,你看這三棵大樹,每歲可以摘的果子有數斛之多,可是那個地方卻十分陰翳,沒可以臨玩的所在。而在太清樓之東,同樣有一株鴨腳子樹,卻是地方顯闊,非常適合賞玩,然而卻不曾結過一個果子。這個世界上的事情,總是不能盡如人意呀!”

石越聽神宗沒頭沒腦的說了這番話,心裏不由十分奇怪,隻好笑道:“世上之事,總難兩全。”

趙頊歎了口氣,說道:“正是如此,就如石卿你,若論才治幹具,無一不是宰相之材,卻偏偏年紀太輕,資曆太淺,終是難以服眾。”一邊說一邊從袖子拿出一本彈章,遞給石越。

石越連忙接過來,翻開細讀。隻見上麵寫著:

臣禦史確稽首言:近聞內議翰林學士石越將受參知政事職。事不下於宰輔,內製已成,外以宣言曰:“內上意”也。臣聞成周選士,先以論辨,然後使任,舉察良久,方得除職,循範規矩,是予民擇賢。及春秋公室衰微,卿門遴擇由己,時士隻知有其主而不知有其國,謀事但為其邑而不為眾庶,移國事家,敗矣。自秦漢以降,重簡材任人,四百石以上,莫不委議朝堂,論辯公卿。爰乎魏晉而今,銓選舉於吏部,悉任酌之宰執,刀筆量才,簿書察行,早有故事。今陛下授意隨侍,有此舉動,無異端廢綱紀,置有司法紀何從秉直哉!臣惶恐,伏請依例行事。

夫石越者,先所授逮乎館職,原以不妥。是故國朝自淳化以來,未嚐不試而授此者,況乎石越本非科道榮身,其經藝見識,博鄙未知;文學考究,精疏待定。而飽學舉子,翹首引頸,斟選一再,既而授職,例知雜事,幾經課考,方得轉升,石越憑幸入館,已屬覬逾,俄而又擢,非之經術之顯,非之義理之彰,且無功創之勞,何以從任,而越安敢任此,愧無自知,必是沽名慕流充名士之徒爾。故詔達閣院,下議紛紛。今陛下又欲私予權職,更廢典製,臣惶恐慎言,陛下三思!

臣聞薦越者,參知政事馮京也,表有“性行端醇,通詩賦,曉音律,似唐季,五代之風存”語。察其詩文之說,則館閣偶言一二;觀其音律之學,則閻閭時有流傳。然道學性理之屬,未見論及,醇正與否,尚待斟考。陛下恩幸其人,欲之大用,付之政事堂以常備,臣竊以為憂!是石越者,未勞之部寺,持之州縣也,忽而蒞揆,何所詳能。若之選備,亦當先使州縣,煩之以務,以觀其能;監之以利,以察其廉。如是數年,政績之有,方評議中央,可囑社稷否。此方行例,至是精審人才,甄敘良士,隆重社稷也。臣伏請陛下明辨!

……

最愛和石越過不去的權禦史中丞蔡確蔡中丞,在這封彈章裏,強烈的反對石越進入政事堂做參知政事,甚至指出他當年做到直秘閣,都是違背製度的舉動。彈章中說了不少大道理,對石越大加鞭韃,更是義正言辭地給石越指出一條明路:想當參知政事,先到地方州縣去曆練幾年。

不過石越奇怪的不是蔡確會上彈章反對任自己做參知政事,他也知道自己資曆不足以服眾;他奇怪的是,馮京推薦他為參知政事的事情,他竟然一點風聲都不知道!如果事先知道,他肯定會說服馮京不要做這種徒勞的推薦。

石越揣測著皇帝給他看這封彈章的用意,道:“蔡中丞說的的確不錯,臣也認為自己資曆甚淺,做翰林學士以備谘議,已經是頗有不足了,參知政事是副相之職,非臣敢奢望。”

趙頊微微一笑,說道:“卿之才幹,朕所深知。隻不過一則年紀太輕,二則本朝自有體例,為相者未嚐不曆州縣。朕已請教過太皇太後,慈後和朕的想法一樣,決定讓卿到州縣曆練一番,若能有所建樹,以後就沒有人可以在這個問題上反對卿了。”

石越心裏一沉,眼見馬上就要有“曆史上”曾記載的大災到來,這個時候讓他出外,肯定會打亂他的全盤計劃。但是如果斷然拒絕,卻和自己一向清高恬退的政治形象反差太大,讓人以為自己迷戀權力中心,目光不及長遠。

事起突然,石越心知猶疑無用,無可奈何之下,隻得叩頭謝恩。

趙頊微笑著看著石越謝了恩,對一個內侍招了一下手,便有一個內侍恭恭敬敬地遞上一本書來,石越斜著眼偷偷瞅去,卻是一本嶄新的《白水潭學刊》。他心裏立時一跳:不會又出什麽事了吧?好在皇帝臉色溫和,這才略略放心。

隻見皇帝翻開《白水潭學刊》,從中拉出一張長長的折頁來,上麵彎彎曲曲畫滿了東西,石越仔細看去,原來是一幅地圖。石越平時公務繁忙,《白水潭學刊》倒有好幾期沒有讀過了,不料那些學生竟然在雜誌中畫出了大宋的地圖。他卻不知道,這幅簡圖,是博物係學生的傑作。雖然不盡完美,但不久之後,待出去考察的學生陸續返回,編撰全新體例的《大宋地理誌》,便將成為白水潭學院一項長達二十年的工程。

此時趙頊饒有興趣地在地圖上移動視線,估計是想幫石越找一處外放的地方。石越的目光卻忍不住隨著那道“幾”字形的黃河移動,想到次年的災難,不禁憂形於色。看得起勁的趙頊不經意一抬眼,便發現石越緊鎖雙眉,他以為石越不願出外,心裏不由有幾分不悅。

“石卿何故憂形於色?”

石越一時出神,沒有聽到,目光卻死死盯著地圖上的黃河。

趙頊不由有點奇怪,提高了聲音問道:“石卿?!”

“臣在。”石越猛地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高聲應道。幾個內侍忍不住便要發笑,趙頊狠狠瞪了他們一眼,嚇得他們趕緊把頭低下。

石越這才發現自己失態,連忙謝罪道:“臣該死。”

趙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道:“石卿可是不想出外麽?”

“不敢。臣受陛下知遇之恩,早已立誓以身許國,效忠陛下,豈敢計較於身在朝廷或地方?臣一時失神者,實是憂心於另一件大事。”石越聽到皇帝半帶認真的質問,連忙解釋。

趙頊聽了這番話,心裏舒服很多,道:“那卿家方才憂心的,究竟是何大事?”

石越本不知要從何說起,但是皇帝逼問之下,又不能不答。他心中靈光一閃,忽然想起一策,此時也無暇考慮周詳,將心一橫,決意不顧後果一博。於是故作遲疑地說道:“臣死罪,陛下不恕臣之罪,臣斷不敢妄言。”

趙頊聽他說得鄭重,不由奇道:“究竟何事?朕恕卿無罪,但說無妨。”

石越鄭重其事地又叩了一個頭,這才說道:“微臣前天晚上,夢見了太祖皇帝與太宗皇帝……”

“啊?!”趙頊不由站了起來。

“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曉諭微臣,道是明歲起大河以北,各路皆有旱災、蝗災,雖開封府亦不能免。因知臣謹慎忠誠,故特此托夢予臣。又道若不早做打算,天災必會大傷大宋元氣,禍及子民……”石越撒了這個彌天大謊,雖是麵不改色,心中卻也惴惴不安。

趙頊是絕不相信石越在胡扯的,因為在他看來,此事對石越隻有殺頭的風險,卻沒有一絲眼前的好處。若不是石越“忠心”,一般人做了這樣的夢,也斷然不敢說出來。但是要就這麽相信了……這件事情如果石越在朝堂上公開提出來,那就是要在大慶殿進行討論的大事,甚至是要拜謁太廟的!

“臣知道此事關係重大,但是斷不敢隱瞞欺君,有負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之重托。隻因此事有駭物聽,才不敢貿然說出。方才見到地圖上大河以北的江山,不由觸動心事,這才憂形於色……”

趙頊揮揮手打斷石越,冷冷地對一旁的內侍說道:“今日之事,誰敢泄漏隻言半語,你們全部不用活了。”嚇了那些內侍一齊跪倒,口稱不敢。趙頊這才細細問了石越夢中太祖皇帝、太宗皇帝的穿著。石越到宋代已有三年,三年一大郊,一年一小郊,他豈有不知之理?何況讀書的時候,還看過曆代帝王圖呢,自然說得似模似樣。而趙頊卻未免更加難以決斷,計議良久,這才說道:“卿與朕一同去見慈後。”這等事情,他不能不跟曹太後和高太後商量。

6

一路之上,石越見趙頊憂形於色,心裏不由有幾分抱歉。但是想來想去,不借助於鬼神,自己眼見就要離京,那黃河以北千萬百姓的生命,卻也不能不顧。

借著這機會固然能打擊王安石,但是同樣的,會大傷大宋的元氣。石越自認為自己絕非一個政客,斷然不會做這種事情。何況他心裏還在計議:假托宋太祖兄弟托夢,短時間內,肯定會招致禦史的攻擊,說他故意驚駭物聽,造謠生事,但是隻要明年大災真的到來,他的政治地位更加鞏固不說,還會加上一層神秘的光環——太祖、太宗皇帝選中的臣子!到了那時候,他石越身上任何缺點與不足,都會被這道光環給掩蓋。

君臣二人各想各的心事,默默不言,一路來到太皇太後曹氏所住的慶壽殿。還沒到門口,便聽到裏麵鶯鶯燕燕的笑聲。皇帝和石越自然是不知道那是蜀國公主在講柔嘉的調皮,順便取笑一下初為人婦的韓梓兒。曹氏和高氏都出於勳族名門,自小受的教育相當嚴格,但也並不是嚴肅枯燥之人,曹太後是名將曹彬之後,在仁宗朝便親身指揮宮女內侍抵抗叛亂,英宗即位初期曾經垂簾聽政,政治才能相當出色;而高太後在石越的時空中,被稱為“女中堯舜”,也絕非沒有原因的溢美之辭。難得的是,這兩個女人,都沒有過分的政治野心。這時候兩位太後聽到柔嘉的種種,也不由好笑,不過反映卻各不相同,曹太後一邊笑一邊對韓梓兒說道:“這可真難為你夫君了。”高太後卻毫不客氣地訓斥柔嘉:“這成何體統。十九娘,以後你不要隨便出門。”

趙頊聽到裏麵的聲音,對石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卿先等一會兒,朕先進去。”說完也不等石越回話,便快步走了進去。

石越知道他是外臣,自然不可能隨皇帝一起進去。隻好老老實實站在外麵候著。不一會兒,聽到裏麵一陣響聲,然後便是蜀國公主、清河郡主、柔嘉縣主,還有自己的夫人韓梓兒從慶壽殿的偏門退了出來。石越見韓梓兒投向自己的目光中流露出關切之意,心中不由一暖,對她微微一笑,示意沒什麽事情,不過這場景下,兩人也隻能用眼神遠遠地打個招呼罷了,便連柔嘉也不敢放肆。

又過了好一會兒,才有內侍走出來,尖聲唱道:“宣翰林學士石越覲見。”

石越連忙整了整衣冠,隨著內侍走了進去。這時候曹太後、高太後已坐在珠簾之後,皇帝卻站在珠簾之外。待到石越見禮完畢,曹太後溫聲問道:“石學士,卿家說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托夢與卿,個中詳細,可否為我再說一次?”

石越知道這個太皇太後是個精明的角色,絲毫不敢怠慢,當下依言重敘一遍。

曹氏聽石越說完,思慮良久,才開口說道:“如此說來,真是祖宗庇佑。官家,依我看來,祖宗托夢給石學士,應當是可信之事。”她這話說出來,眾人都不免大吃一驚,石越也想不到太皇太後如此肯定的支持自己。他卻不知道這正是曹氏的聰明之處。

高太後看了自己小姨一眼,她一向信服自己小姨的才幹,既然曹氏表了態,她也說道:“官家,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敬祖宗白做事,也不失為孝。若因不信祖宗有靈,而誤了天下蒼生,這個罪過就大了。”

聽到這番話,石越頓時一個激靈。高太後故意強調“敬祖宗”與“不信祖宗”,隻怕不單單指眼下這件事情。他突然間有一個預感:這件事情,隻怕不會這麽簡單的解決!不過他本人並不知道,他這樣做,同樣是在冒險,因為他並不知道在蝴蝶效應的影響下,熙寧七年的旱災,會不會如期而至,根本是未知之數。若是不來,在掀起軒然大波的情況下,他的政治生命就不用說了,就算是他的小命,哪怕宋廷有“不殺士大夫”的祖宗之法,隻怕也保不住他。

7

非常諷刺的是,石越關於不好的事情的預感往往很準。

雖然鬼神的說法在宋代的中國有著巨大的市場,但真正受到儒家純正教育的士大夫,往往是不信鬼神之說的。因為孔子曾經說“天道遠”,又曾經說“敬鬼神而遠之”,又有一種說法,說孔子“不語怪力亂神”。從哲學意義上來說,儒家是典型的不可知論者,他們認為人類的渺小,不足以解釋鬼神這麽複雜的事情,於是心甘情願地表示回避,而期望人類能把精力轉向於“人事”。

石越當時曾經對這種事情啼笑皆非。但是這一次,他卻衷心的希望大家都能相信一下“祖宗有靈”這種荒唐的事情,畢竟這關係到千萬無辜百姓的生命。諷刺的事情又發生了,垂拱殿上,三品以上的官員,石越分明可以感覺到,沒有一個人真正相信“祖宗有靈”,更不用說相信祖宗會托夢給石越了。

但是這種話卻沒有人敢說出來。說宋太祖和宋太宗是沒有靈的嗎?石越心裏幾乎是帶點惡意的在想,看看誰有這個膽子!

呂惠卿本質上是個不折不扣的無神論者,所以他心裏同樣是不可能相信宋太祖、宋太宗會托夢給石越的。他疑惑的是,石越從這件事情,得不到任何好處,卻有著顯而易見的風險。石越是燒糊塗了?現在又不是昏君當政的時代。可石越不是白癡,難道真的“祖宗有靈”?

同樣的問題在王安石、馮京、王珪、蔡確、曾布、王雱,以及許多大臣的心中徘徊,一時間,整個垂拱殿竟然靜得可以聽見銀針落地的聲音。

過了好久,王雱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諷刺的笑容,他相信石越已經瘋了。幾乎差不多同時,王珪和蔡確也有了自己的想法——石越肯定能預知到明年的大旱與蝗災!他們自己沒有瘋,自然不會認為石越會瘋。石越能有這種能力?王安石和呂惠卿的心中,這種想法一閃而過,他們是飽學之士,也不會相信這種近似於鬼神的預知能力。這兩個人一瞬間得出一個可怕的結論——石越或者略通星象之說,或者身邊有此能人,他在依靠那些虛無的東西進行一場政治賭博!雖然他們並不知道有什麽星相家能預知下一年的災害。

王安石不由皺起了眉頭。石越這次賭搏的代價,是讓大宋整個財政政策向救災轉移,而方田均稅法更是不可以避免的要暫停,免役法也肯定要調整!呂惠卿心裏已經差不多在暗笑,他和王雱、王珪、蔡確的分析結果雖然不同,但是結論卻是一樣的:讓石越去瘋狂,自己走向自己的墳墓!連馮京和曾布,這個時候也不敢開口,任何支持石越的言論,一旦預言失敗,自己肯定會遭到空前的政治攻擊,這個後果,他們知道得清清楚楚。

如果王安石是一個政客的話,這個時候,他會把這件事交給欽天監、以及太清寺的道士和相國寺的和尚們來負責,然後和呂惠卿所想的一樣,放任石越去給自己挖掘墳墓。但不管怎麽說,王安石始終是一個政治家。

石越自然知道這是問他的,他非常誠懇地說道:“陛下,此事臣亦不知。”若真有宋太祖、宋太宗的鬼魂,誰又知道他們怎麽想的?

王安石正要繼續追問,卻見一個人橫裏出列,亢聲說道:“陛下,臣以為這是石越在妖言惑眾,妄圖擾亂新法,僥幸求進!”

滿朝文武大吃一驚,頓時一個個側目而視,原來卻是同知諫院唐坰。此人一直想做禦史中丞,奈何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竟然被蔡確捷足先登,而且皇帝與王安石還對蔡確信任有加,他心裏既怨恨又羨慕,這時見到王安石反對石越,他便強行出頭,希望討好王安石,給他留下一個好印象。

石越見是他,不由冷笑道:“唐諫官,你道我妖言惑眾,有何證據?”掌管糾察殿中禮儀的禦史也立時出列,彈劾唐坰失儀。

不料唐坰昂然不懼,反而厲聲說道:“陛下,臣要當廷彈劾石越諸罪!”一麵正義凜然地指著石越,喝道:“石越還不跪下聽劾!”

這下事起突然,連王安石都措手不及,馮京、王珪、曾布目瞪口呆,呂惠卿、蔡確、王雱微微冷笑,諸大臣都不知道如何是好,隻是心中都暗道唐坰強橫。趙頊登基以來,也沒有碰上過這種事,他馭下溫和,一時竟也不知道如何處置。石越心中倒是明白,唐坰不過借此求名,他是諫官,再大不了的罪過,也不過是貶官而去,而這麽一鬧,立時名滿天下,不論識與不識,是非曲直先放到一邊,但都得讚他一聲“不畏權貴”。想到自己竟然變成了“權貴”,心裏也不由好笑,一念及此,他不由微微一笑,不置一語。

不料唐坰竟把這當成一種蔑視,更加怒氣上衝,當下厲聲說道:“石越假托祖宗之名,妖言惑眾,意圖擾亂變法,冀求非份之福,不敬祖宗,欺君瞞上,其罪當誅!其平時在朝,外示清高,內則首鼠兩端,執政有過不能麵爭,故意言於陛下之前以邀寵,此猶小人之心也。又以學校之名,聚朋結黨,心懷叵測,使士子聚議朝政,石越實為幕後之主使!又以朝廷重臣而下節結交商人,賄賂內侍,其心尤不可問!入仕三年,於國無尺寸之功,年不及而立,卻官至三品,古今無有,此亦石越狡黠深謀所致。陛下不宜受此奸人所惑,應即刻將其逐出朝廷,永不敘用,遣禦史窮治其罪,發其奸謀,以絕天下僥幸之路!”

他這番話說出來,趙頊不由愕然道:“卿未免言過其實。”

唐坰聽到皇帝這句評句,不免心中一冷。他本來是行事衝動之人,未及深思,做出這等事來,這時候更是幹脆把心一橫,一不做二不休,昂然質問皇帝:“事到今日,陛下還受石越蒙蔽,臣隻怕他日白水潭的學生布滿朝廷之日,便是這垂拱殿易主之時!”

王安石和呂惠卿也不想唐坰居然把話題引到石越要謀反上麵去了,呂惠卿心裏暗罵唐坰笨蛋,他和蔡確有意無意地對望一眼,兩人默不作聲。倒是王安石也出列說道:“唐坰此言太誣,石越不失為忠臣。”

趙頊本來不信唐坰之言,隻不過他說得厲害,曆來君王,最忌諱的是朋黨滿朝,有一日石越真要做曹操,他心中也不能不憚。這時見王安石、馮京一齊都說石越是忠臣,那一點點疑慮倒也煙消雲散。他是很知道諫官為求一個“死諫”之名,經常會故意誇大其詞的,這本也是他們趙家的家傳秘法,用諫官愛虛名的心理,來製衡執政大臣,保持朝內的政治平衡。若是諫官做得過火,便把諫官或罷或貶,安撫大臣。此時趙頊不免故伎重施,厲聲喝道:“唐坰,回去聽候處分。”竟是把他當廷逐出垂拱殿。

唐坰冷笑半晌,指著王安石歎道:“王公,王公,不料你亦為豎子所誤!他日豎子必取公而代之,那時一生事業,付之東流,隻怕悔之晚矣。”說完朝皇帝叩了三個響頭,緩緩退出垂拱殿,回家自聽處分去了。他這麽一鬧,後來也果真名動天下,不幾日自有旨意下來,罷官為民。他卻不甘寂寞,典賣家產,又糾集了幾個人,在汴京自創《諫聞報》,一份報紙,四處豎敵,被人譏為“反對報”,專門以反對石越和王安石、馮京為已任,不料也不是全無市場。

垂拱殿上,經唐坰這麽一鬧,趙頊少不得又要溫言安撫石越幾句。然後便宣布退朝,單單留下王安石、馮京、王珪三相、樞密使吳充、三司使曾布,以及翰林學士石越。呂惠卿見皇帝沒有留他,心裏滿不是滋味,但他也樂得不去沾這件事的鍋,用複雜的眼神看了石越一眼,隨班退出。石越卻裝作沒有看見,重新穿上衣冠,靜聽趙頊說什麽。

這時候垂拱殿上的七個人,便堪稱大宋最高權力中心的七人了。

趙頊目光一一掃過這幾個臣子臉上,說道:“諸卿,石越為人,朕所深知,非胡言亂語,僥幸取寵之輩,此事諸卿有何看法,不妨一一直言。”

王安石見皇帝目光停在自己身上,當下揖了一禮,朗聲說道:“陛下,以臣之見,天道遠,人道近,國家大事,豈可寄托在一個夢之上?若是無稽之事,豈不貽笑天下?”

趙頊又看了這幾個人一眼,說道:“諸卿之意,皆如丞相所言?馮卿,卿的看法呢?”他點名問道。

馮京遲疑半晌,勉強說道:“陛下,臣也以為單憑一夢而決國事,失於草率,後世之譏,不可不慮。”他在這件事上,很難和石越取得一致。

趙頊不動聲色地點點頭,把目光移到王珪身上:“王卿,卿意如何?”

王珪小眼睛眨了眨,義正辭言地說道:“臣之意,則以為以一夢而決國事,失於草率;但若然置之不理,萬一真是祖宗托夢,則上則愧對祖宗,下則害死千萬百姓。此事當持重而行。”

趙頊不由一愣,半晌才明白他原來竟是什麽也沒說,心裏不由哭笑不得。他又一一問過吳充、曾布,二人都主張不能因為一個夢就決定什麽。

石越心知馮京和吳充不站在自己這一邊,完全是因為在政治上風險太大,不值得冒險,否則以他們的精明,如何不知道這個“夢”是可以阻擾新法的。不過到了這時候,他才知道想憑著一個夢來左右國家決策,是何等的不切實際。他幾年辛苦建立的政治形象,亦不過勉勉強強保護他不會被治一個“妖言惑眾”之罪罷了。碰上這樣的情況,石越也不知道自己是應當高興還是應當煩惱……

“陛下……”石越想起日前兩宮太後的支持,還打算盡力爭取一下。

不料趙頊揮手止住了他,歎道:“石卿先不必說,容朕三思之。”又對王安石說道:“朕欲召回韓絳、孫固,以韓絳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孫固為翰林學士、知製誥,丞相以為如何?”

這兩個人,都是是待罪之身。韓絳有兵敗之辱,孫固有軍器監之案,但卻都是趙頊藩邸舊人,如今碰上難事,趙頊便想起他們來了。趁著這個機會,要把他們召入朝中。

石越聽王安石點頭答應,而眾人皆不反對,心中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還頗覺奇怪。因為韓絳本是支持新法的,王安石能為相,大半是他的功勞,平時為相,也和王安石互為表裏,他回來馮京和吳充多半不會太舒服;但孫固卻是明確反對王安石的,他回來做知製誥,按理王安石們應當不會高興的……他心思轉了幾轉,忽地明白,原來皇帝還是在玩弄平衡之術,這垂拱殿上站立的眾人,看來對此都心知肚明。

8

接下來幾日,石越頗為清閑。他這個翰林學士並無職掌,雖然主持軍器監改革之事,具體事務,卻自有蘇轍、沈括等人操心,二人都是深具幹才之輩,他的日子自然省心,倒是呂惠卿創辦的霹靂投彈院進展迅速,石越暫時取回軍器監的主導權後,便開始下令推廣被封在資料庫裏的火藥顆粒化製法,使得霹靂投彈的生產更加迅速,這種新式的火器,終於開始向前線運輸,按呂惠卿當初的規劃,是以“西七北三”的分配方法,每生產十枚霹靂投彈,則往河北、河東兩路運送三枚儲備,向王韶軍中運送七枚使用。石越本來有意在河北以及長安各建一處霹靂投彈的作坊,以降低運輸成本,不料這件事被趙頊親自否決。原因倒很簡單,主要是因為熟練的工匠不夠,在京師禁軍不能大規模裝備的情況,皇帝絕對不會允許邊防軍不僅僅擁有一種先進的武器,更同時擁有這種武器的製造能力。這種對武人根深蒂固的防範思想,主宰著大宋每一位皇帝的大腦,讓石越亦無可奈何。

眾人見他出來,正要打招呼,石越輕輕豎起手指,搖了搖,意思不要打擾兩個少年練劍。不料二人早已看到,一齊過來給石越請安。

石越笑道:“你們好好的練劍,不須管我。”

唐康因為認了石越為兄,便笑道:“今日學院沒課,難得大哥也休息,就帶我們一起去外麵玩玩吧。”

石越想了一下,點頭笑道:“也好,那你們等一會兒。”說著便跑入內院,不多時候便出來兩個人,跟著石越後麵的那個年青男子,長得甚為清秀,眾人卻非常麵生,不由大奇。

好半晌,唐康吃驚地指著那個男子,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是……”

那人微微一笑,並不作聲,石越笑著拍了一下唐康,說道:“小子,別多嘴。”

這時候潘照臨和司馬夢求早已看出來,那個“男子”,乃是石夫人假扮的,二人大吃一驚。司馬夢求慌忙回避,潘照臨卻和石越打交道久一點,知道他脾氣,這時也不顧尊卑之禮,不由分說把他拉到一邊,低聲說道:“公子,此事萬萬不可。”

石越奇道:“有什麽不可?”

潘照臨也奇了,挑起眉毛問道:“公子真不知假不知?讓禦史知道,彈劾一個閨門不肅,公子成為天下士人的笑柄還是小事,於前途也頗有妨礙的。”

他這一說讓石越也呆了一呆,他聽說唐康想出去玩,心裏便不免想到可以帶梓兒一道去逛逛街,如今結了婚,自然是夫唱婦隨,名正言順了,因此便又給梓兒換了男裝。沒料到竟會唬了潘照臨和司馬夢求一跳,司馬夢求不好直說,潘照臨卻是毫不避諱,警告他“閨門不肅”的彈詞,很可能就由此種下。

石越本是沒有想到這麽複雜的,這時雖然知道,卻是已經把韓梓兒拉了出來,看她興高采烈的樣子,要這麽掃了她的興致,那是無論如何都不願意。

那邊廂秦觀冷眼旁觀,早知端的。他瞧見石越神色,便猜了個八九,便也湊過來,低聲笑道:“潘先生何須緊張,這不過是小事。”

潘照臨臉上作色,冷笑道:“似秦公子這般模樣,自是小事,風流倜儻,少年俊彥呢。若是公子,卻是大事,輕易授人以柄,還嫌麻煩不多嗎?”

秦觀雖惱他說話無禮,卻也知潘照臨在石府的身份隻有司馬夢求勉強可比,不同尋常門客。當下強忍這口氣,隻半帶譏笑地說道:“都說潘先生足智多謀,難道不知道給夫人備上馬車嗎?這樣攜眷出遊,難不成還有哪家禦史來彈劾?總好過掃人雅興。”

9

石府自梓兒嫁過來後,內宅外院,漸漸森嚴,僮仆奴婢,也增多不少。別說桑俞楚沒有慢待愛女佳婿之理,便是唐家結上石越這門遠親,心裏也是樂意萬分。何況還有韓琦也不肯低了勳族的排場,石越想要不奢華,都有點身不由己。

這時既是夫人出遊,雖號稱是輕車簡裝,卻也非一般人家可比。石夫人韓梓兒的馬車,是石越前幾日親自吩咐製造的,假公濟私,托大宋最好的工匠特製了四輛四輪馬車,除了自己老婆外,另外三輛是分贈蜀國公主、王安石夫人、馮京夫人的。他自己不想太招搖,反而沒有。這輛嶄新的馬車,朱壁綠頂,光彩照人,外表就煞是漂亮,內裏布置更是堂皇。石越親自挽著韓梓兒的手,把她送到車上,看著幾個服侍的奴婢也上了車,又見唐康、侍劍、秦觀也各上了馬——潘照臨和司馬夢求、陳良卻是不願意去,他這才自己也上了馬,按轡緩行,一行人浩浩****出了學士巷。

眾人本是沒有什麽目的可言,無非哪裏熱鬧去哪裏。唐康和侍劍到底年紀不大,一路興高采烈,秦觀也樂得陪他們說說話,指指點點。他為人也算風趣,讀書也不少,引經據典,引得唐康和侍劍十分欽佩。石越卻是緊緊跟在馬車之旁,偶爾低頭和嬌妻說幾句話,生怕她坐在車中無趣。

一行人這麽邊說邊笑,緩緩而行,也不覺時間流逝。石越和梓兒說得開心,更是連東南西北也沒有注意,忽然就聽車夫“籲”的一聲,把馬車停了。石越吃了一驚,猛地抬頭,原來是到了一個所在。

梓兒在車裏問道:“大哥,這是到了何處?”他們夫妻平素叫慣了,梓兒卻並不叫他“官人”或“郎君”。

石越應了一聲,揮鞭笑道:“似有點眼熟,就是一時想不起地名來。”正說著,唐康、秦觀等人拍馬過來,正好聽見,唐康笑道:“大哥真是貴人事忙,武成王廟就在前麵哩。”

石越雖然在軍器監做過官,也做過三房檢正官,按理說見識應當不少了。可偏偏卻不知道“武成王廟”是個什麽東西,供的是哪路神仙。他心道:“《封神演義》是明朝的,此時還沒問世,莫非真有黃飛虎不成?”隻是心裏納悶,卻不敢說出來,怕惹人笑話,說名滿天下的石郎石子明,連個武成王都不知道是誰。因隻說道:“走,過去看看。”

秦觀笑道:“學士,本朝武學就一向建在武成王廟,王相公欲重興武學,現在那裏住的,都是武學的學員。帶著夫人,隻怕多有不便。”

秦觀和唐康見他蹙了雙眉,不知道在思慮什麽事情,不敢打擾,便靜靜立在周圍。半晌,忽聽到有人大叫:“秦公子,是你嗎?”

聽到這大呼小叫的聲音,秦觀便知道是田烈武。循聲望去,果然不錯,不過卻不是田烈武一人,數著人影,一共是五人。不多時這幾人便到了近前,此時石越早已回過神來,和秦觀相視一笑,下了馬迎上前去。連唐康和侍劍也下了馬。

田烈武不料石越也在,而且又親自迎了前來,倒吃了一驚,雖然知道石越最是禮賢下士的,卻依然一半受寵受驚,一半心裏不安,恭身行了一禮,口稱:“拜見石學士。”

石越知道他的性情,受了這一禮,才笑道:“不必拘禮。”一邊打量邊上四人,那四人中有三人早已拜倒,口稱“拜見”,有一人卻隻微微欠身。那個不曾拜倒的,石越倒是認識,正是康大同的表弟吳鎮卿,他早知此人心高氣傲,聽說隻因考進士名次靠後,便棄官不做,決意改考武舉。石越平時和潘照臨、司馬夢求談起,還讚此人識度不凡,隻不過脾氣太傲,隻怕難以容於世俗中。石越一早就有意抬舉他,對他這點脾氣,倒並不介意。隻微微一笑答禮。

拜倒的三人中,有一人石越也是認識的,便是白水潭的學生段子介,算起來是桑充國的好門生。他見到石越,依舊是稱“山長”,並不稱官職。另兩個人,石越卻不認識,聽他們自報家門,一個叫文煥,一個叫薛奕。文煥倒也罷了,薛奕卻是世家子弟,他曾祖薛巒、叔父薛利和都曾在朝廷為官,薛利和還做過屯田員外郎,現今依舊在工部當差,和石越也曾打過交道。石越知道這薛家和大宋朝有名的武將世家種家一樣,都是以武傳家的世家,隻不過門第聲名,比不上種家罷了。這兩人都是武學的生員。

石越心中雖然奇怪這五人如何能湊到一塊,麵子上卻不免著意結交。他一向知道北宋一代,武人中沒什麽名將,便是一個狄青,也是演義小說誇飾的多,他曾見過狄青的二子狄諮和三子狄詠,但倉促不及深交,隻是覺得三郎狄詠長得非常帥氣,是他平生所見第一美男子。傳聞也就隻有王韶有個兒子在西北軍中,還有點父風。石越既是有意做大事業的人,對武人之中的傑出之士,不由加意留神。此時一邊打量這幾人,一邊和他們交談,隻見文、薛二人談吐識度,頗為不凡,特別是薛奕,生得猿臂蜂腰,高大威猛,說話條理清晰,清簡不煩,更讓石越喜歡,不免幾個人多談了幾句。

文煥也是個有眼色的人,他斜著眼睛看見一輛四個輪子的馬車,紋風不動地停在那裏,幾個石府的家人恭恭敬敬地圍在馬車周圍,就猜到這是石越攜眷出遊。武成王廟本也是開封城裏一個熱鬧的所在,想來石越夫婦是來看看熱鬧的,因笑道:“石學士的風采,晚生平素久仰得很了,便是眾同窗,提起石學士來,也仰慕得不得了。今日難得到此,武成王廟就在左近,石學士雖是文官,可晚生讀學士的大作,一向是說文武不可偏廢的。平日見慣了孔聖人,今日何妨見見薑太公?也可讓武學的同窗們一睹學士的風采。”

田烈武讀書少,此時早已不敢多說;吳鎮卿卻是不樂搭理人的,也不說話。隻餘下段、文、薛三人抱拳道:“隻怕擾了學士的雅興。”

石越笑著告了罪,一麵回去上了馬,隔著窗簾和梓兒說了。韓梓兒隻要陪在石越身邊,便是再髒再臭的地方,隻怕她也能當成人間樂土,哪裏會有什麽不樂意?何況又知道丈夫隻怕還另有圖謀,自是滿口答應。於是一行人竟是直奔武成王廟而去。

石越在馬上一麵和文煥、薛奕交談,一麵打量眾人的行當。田烈武自恩蔭了官職,石越便送了一匹馬給他,因此跨下的馬倒是極好的一匹,不過鞍就未免差了一點,想是田家一向持家謹嚴,小戶人家,奢侈不起使然。雖然如此,但此人心眼實誠,又不乏精細,且上進好學,長得也是高大修長,武藝又好,倒似一塊天然璞玉,這個人隻需略加恩威,便是自己彀中之物。段子介依舊是一身素袍,腰佩彎刀,較之幾年之前,臉上更見風桑之色,就是跨下的那匹馬,也似乎消減不少。石越知道這是他雖然滿腹之才,卻命運坎坷,不能大用,故此銷神。他以前脾氣衝動,路見不平,就欲撥刀而向,現在穩重不少,也算是可造之材,隻不過要讓段子介成為自己緩急可用之人,卻是難了一點。此人對桑充國的忠誠要高於對自己的忠誠,不過他可能更忠於自己的主見也說不定。至於眼角向天的吳鎮卿,穿著灰色的袍子,五花馬上掛著一張雕弓,一把弩機,一副愛理不理的脾氣,連向自己這邊看都不看一眼;但此人雖然馴服不易,隻要馭之以術,倒不怕不為己用,畢竟他這樣的脾氣,隻恐當世也隻有自己願意用他。文、薛二人衣著光鮮,渾身上下,都透著活力,刀、劍、弓、弩,全是新的,似乎文煥也是大戶人家的子弟。二人談吐之間,雖然不亢不卑,卻處處現著名利之心,更是不難籠絡。不過要看看他們有多少真材實學罷了。

不多時便到了武成王廟。文、薛二人說聲“怠慢”,便先進去通知回避出迎,被石越一把攔住,笑道:“不必興師動眾。平日裏我去白水潭,亦沒有多少排場。似白水潭學院,那是供著孔聖人的地方,我便覺得憑你多大官威,到了學院,就得敬孔聖人幾分,安心做個平常的學子模樣。因此便是昌王那樣的鳳子龍孫去了,也並不講階級之分的。武學雖然不供著孔子,卻供著武聖,也是一樣的道理。”

薛奕和文煥相視一笑,薛奕便笑道:“說起來,晚生倒也算是白水潭的半個學生。晚生平素是在博物係聽課的。隻因現在博物係的許多學生都出京遊曆了,沈存中先生又辦了研究院,又要去工部軍器監幫辦公務,晚生最近才去得少了。不說晚生,似文兄、武學裏的學生,十個裏倒有五個去過的,餘下沒有去聽課的,也去玩過的。要不然晚生也不能認識段兄這樣的人物。因此,學士的規矩,晚生們倒也知道一點。隻是這是學士第一次來武學,再者,夫人來遊玩,讓眾人回避一下,也算是我們知禮。”

薛奕和文煥答應著進去,通知眾人回避了。石越這才讓阿旺扶著梓兒下來,隻讓唐康、侍劍跟了,進去武成王廟參謁。隻見正廟供的是薑子牙一身戎服,一手按劍,一手捧著一本書,倒也栩栩如生。韓梓兒讀雜書甚多,拜謁完畢,因笑道:“大哥,你可知道古來大將成千上萬,為何偏選著呂太公做武聖?”

石越心道:“這我怎麽知道呀?我們那時的武聖可是關羽,哪裏輪到了薑子牙。”嘴上卻笑道:“慚愧,正要向妹子請教。”

唐康忍不住捂著嘴偷笑,說道:“大哥博古通今,豈有不知之理?明擺著哄嫂子開心,倒真個是相敬如賓。”他和石越熟了之後,知道石越平素脾氣比自己老子還好,因此便敢開玩笑。

梓兒啐了他一口,笑罵道:“沒上沒下的。小心回去罰你抄《儀禮》一百遍。”

唐康朝侍劍伸伸舌頭,立時做出垂首低眉可憐兮兮的模樣,說道:“嫂子,再也不敢了。”

連石越都忍不住笑了,韓梓兒笑道:“認錯了還不行,你說說為何把呂太公奉為武聖?說得出道理來,自然饒你這次,不然,加倍罰你。”

唐康笑道:“這卻容易,孫子雲,將有五德,智、信、仁、勇、嚴也,凡為將者,以智為先。呂公輔佐文王、武王平定天下,創周天下八百年之基業,入則相,出則將,又有《六韜》六十篇傳世,以智而論,後世無出其右者,單是這一點,便足以為武聖。而且他五德皆備,不負文王之托,輔武王成大業,堪稱為‘信’;以有道伐無道,救民於水火,堪稱為‘仁’;親率六軍,冒敵矢石,自可當‘勇’;至於‘嚴’字,《尚書》有《牧誓》篇,雖是武王之口,然當時軍令,皆出於呂太公,亦不能瞞了他的功勞。五德俱備,稱為武聖,自是天經地義。”

石越夫婦見他小小年紀,有這般見識,自是歡喜。石越讚道:“康兒的書倒沒有白讀。”韓梓兒見夫君誇她表弟,也是非常高興。

唐康少年心性,見石越夫婦誇他,便忍不住賣弄道:“當年文王問治道於太公,太公回道‘王者之國,使人民富裕。霸者之國,使士人富裕。僅存之國,使大夫富裕。無道之國,國庫富裕,這就是所謂的上溢而下漏’,我觀太公的見識,倒和大哥平日說的一般無二。若似本朝人物,變法之前,不過是僅存之國,充其量不過是霸者之國;若王相公所行之法,倒似是無道之國了。太公到了齊國後,精簡禮儀,重視工商,以利字言仁義,似乎也與大哥平日說的不謀而合,這個武聖人,他自是當得的。”

石越夫婦萬料不得他說出這番話來。韓梓兒女孩子家倒還罷了,石越卻真是吃了一驚。左右看時,幸好沒有外人。因沉了臉問道:“這番話你哪裏聽來的?”

石越臉色稍霽,心裏讚歎:“難為他有這般見識。”嘴上卻正色說道:“以後這些話,你不可以亂說。別人說得,你是我兄弟,卻說不得。否則傳到禦史耳中,必有是非。就算是別人說,你也要走得遠遠的。這些道理,你以後自然能理會。”

唐康點了點頭,答應道:“我理會得。平時並不敢亂說的。”

韓梓兒看著這一大一小兩個人的模樣,忍不住笑道:“看看康弟這樣,倒不象大哥的義弟,倒是親兄弟一樣。”她自是說唐康是個小大人,惹得石越和唐康都笑了。四人又看了一會兒陪祠的武將,無非是韓信以下諸朝名將,石越和韓梓兒一邊瞻仰,一邊和唐康、侍劍講這些人的事跡。石越是學曆史的,韓梓兒讀書又博,倒也說得津津有味。好一陣子,梓兒才笑著對石越說道:“大哥,你不可讓那些人等太久了。我和阿旺去車上等著,有阿旺陪我聊天便可,你們慢慢談正事要緊。若是要談得久了,打發侍劍出來說一聲,家丁自會送我們回去,那馬車不愧多了兩個輪子,跑得竟是比平日坐的安穩多了。”

石越心裏知道這是梓兒體諒自己,笑著輕輕握了嬌妻小手一下,答應著把她送了出來,又親自扶她上了車,這才帶了唐康、侍劍,折回武成王廟。那文煥、薛奕遠遠見到石夫人出去,便一齊迎了出來。石越見到吳鎮卿老大不耐的樣子,心裏知道怎麽回事,倒不在意。他卻不知道若非段子介的麵子,他早就走了。段子介和吳鎮卿,不打不相識,莫名其妙的成了朋友,這中間種種,連段子介本人,也覺得奇哉怪也。

此時文、薛二人把石越請了進去,早有武學的教授出來迎接,陪著石越參觀武學。當時武學的規模並不大,不到百人,所有學生都是世家子弟,似田烈武這樣的出身,都沒有資格入學。教的課程除了兵法陣圖弓馬之外,還有五經。石越一邊聽教授介紹,心中暗道:“這武學多有可改革之處。”不過轉念想到現在自己身上的麻煩,心知一時也是有心無力。自己出守外郡,是遲早間的事情,現在朝政說得不好聽一點,那是一地雞毛,眼見明年更有大災,千萬百姓不知道如何救助,又哪有心思有機會來改革武學?

所謂“飽漢不知餓漢饑”,在石越看來,這武學之中,可以改革的地方多不勝數,在田烈武看來,這裏卻是羨煞人的地方,隻是自己沒有這個福氣進來。因此一邊看一邊將羨慕之情,全都寫到了臉上。惹得秦觀在旁邊偷笑。文、薛二人卻隻顧看石越的反應,見他臉上並無嘉許之意,心裏不由有點失望。兩人對望一眼,互相使了個眼色。文煥趨前幾步,搶先說道:“學士不妨到這邊來看看。”一邊說一邊把石越引到一個房子裏。

石越吃驚的望了文、薛二人一眼,見二人臉上帶有得意之色,便猜到可能是這二人的手筆。果然,文煥介紹道:“這是薛兄的傑作。乃是西北邊防地形圖,如此製成,一目了然,於用兵行軍,頗有助益。”

石越對薛奕不由要刮目相看,讚道:“果真了不起。薛世兄是如何想到這樣做地圖的?”他一個現代人,在電視裏見慣了沙盤,若能想到,倒不以為異。隻是古代,石越卻似乎沒有聽說過有這樣的東西,他不知道實際上沈括的確有過這樣天才般的設計。

薛奕有點不好意思的笑道:“這並非晚生想到的,沈存中先生在講博物學時,曾經用木屑、麵糊、熔蠟做成地形圖,講解各地地形。晚生受此啟發,便用此創意,做了這個西北邊防地形圖。平時演兵之時,同窗也好更加方便。這地圖也非晚生一人之功勞,若無白水潭的同窗,還有文兄、段兄,晚生便有此心,也無此力做成。”

石越這才知道端倪,他點了點頭,讚道:“薛世兄不必過謙。似這個想法,沒有過人的才智,斷難想到。我有意向陛下舉薦世兄,不知世兄之意如何?日後無論大內、樞密院、甚至都堂,都需要有這樣的地圖,以方便執政者決策。”

薛奕笑了笑,婉言謝絕:“晚生之誌,是想上去疆場掙功名。多謝石學士厚愛,晚生愧不敢受。”

文煥在旁邊解釋道:“薛兄已經打算參加下個月的武舉,他素日也是心氣高的,還請學士見諒。”

石越哪裏會見怪,心裏更加喜歡薛奕,連連讚道:“薛家子弟,果然名不虛傳,他日必能成就一番功名事業。”又轉頭問旁邊的人:“諸位也有意參加武舉嗎?”

有幾個人便答應了。文煥笑道:“非止這幾人,便是吳兄、段兄、田兄,還有晚生,都有此意。不過不知道下月武舉取錄人數有多少。”

石越見他提到段子介和田烈武,因用目光去尋這二人,卻見段子介倒是傾心在聽自己說話;而田烈武顯然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沙盤”,正在那裏感歎不已,心馳神移。

石越雖然心裏知道皇帝決定本次武舉錄取人數不能超過三十名,甚至連直舍人院、集賢校理劉攽與館閣校勘黃屢考文墨,龍圖閣直學士張燾與權樞密副都承旨張誠以及呂惠卿三人主持考武藝的事情都早已知道。不過此時自然不能亂說,隻溫言勉勵幾句,又想起左宗棠的名言,便借著“前人”的牙慧說道:“中國強盛之時,無不掩有西域。今河西李家叛逆已久,實是本朝武人之辱。諸君皆當勉之,今上是大有作為之君,良材美質,不可自棄,國家若有緩急,便是諸君出鞘之時!”

石越又和眾人說了幾句閑話,無非是些勉勵之詞,眼見天色已晚,便告辭而去。那些武學生員,若論年紀,倒沒有比石越小的,不過地位懸殊,倒是石越老氣橫秋的說話,那些人也隻能自稱“晚生”。不過眾人皆不以為意,以石越今時今日之聲望,在一般士人眼中,自然當得起“前輩”二字。

10

一行人在外麵轉了一天,回到府中,石越把梓兒送到內院,才出來和潘照臨、司馬夢求、陳良打招呼,卻見秦觀早在眉飛色舞和三人講敘今日所聞,他因今天出去,結識了幾個出色之人,便趁著這機會羞慚一下潘照臨,以報白日言語不遜之辱。

不料潘照臨見石越出來,不冷不熱半譏半諷地說道:“雖是如此,隻怕秦公子卻不知道,得之東隅,失之桑榆。”

石越知道他的脾氣,笑著望著司馬夢求。果然司馬夢求老老實實地說道:“今日學士出門,有幾個故交來訪不遇,說是去了桑府。”陳良早翻出拜貼,石越拿在手裏翻看,不由吃了一驚,原來是柴貴友、柴貴誼、李敦敏等人三年任滿,回京敘職。他一麵翻看,發現有份名帖上,赫然寫著蔡京的名字。石越心裏奇怪:“這個奸臣怎麽和他們三人到一塊了。”因一邊細問。

司馬夢求笑道:“是桑充國、唐棣、蔡卞陪著來的,那個蔡京,聽說是去見王介甫,卻被拗相公羞慚了,因和蔡卞是兄弟,便一道來此,多半是盼著學士提攜。眾人因見學士不在,都去桑府了。”

潘照臨冷笑道:“長安路上,來來往往,孰不為名,孰不為利?我看這蔡京談吐之間,倒是又有幹材又有文章的。”

石越心道:“若蔡京沒本事,徽宗那樣的才子皇帝能看中他?”不過這番話卻不便說出來,隻笑道:“改日看看他的情況再說。三年一任,回來若不能試館職,不過由縣尉而主薄罷了。倒是如今李敦敏和柴氏兄弟,須得好好想個法子。”

司馬夢求聽到這話,正色道:“學士,這不是正理。讓他們進館閣,有害無益。便留在京師,得個美職,又何益於事?學士豈可和那些庸官一樣?”說話間已有責難之色。

石越見陳良也點了點頭,便笑道:“純父不要誤會。我和潛光兄早就計議過,他們安置在朝中,並不能為國家百姓做點什麽,於他們倒也沒有好處。反倒我石越真變成結黨營私的小人。君子愛人以德,況且李敦敏和柴氏兄弟也是深明事理之輩,我不過是想著給他們謀一個大縣知縣、主薄罷了。”潘照臨卻知道石越向來意誌堅定,當日既然定策,讓王安石爭館閣,他們自己則爭取在地方做點實事,並不會輕易改變。因此這一科的白水潭學員,還有範翔等人,若留幾個人在京師,本不困難,石越卻終是一個也沒有留,全是派到地方上做縣尉、主薄去了,隻有狀元公佘中按例是試大理評事。這時見石越一邊說,一邊起身吩咐侍劍備馬,便知道他是想連夜去會舊友了,忙說道:“公子且別忙,今日剛得消息,韓絳和孫固都見過皇上了。明年災荒之事,隻怕明日皇上就會詔見,且先議定個章程。”

似李敦敏、柴氏兄弟、唐棣、桑充國,本來是他初到這個世界結識的幾個朋友,感情不同一般,何況大家還算誌同道合。現在桑充國雖然說是自己的大舅子,卻是不可避免地一日比一日疏遠,不過看在梓兒的麵子上,桑充國這段時間來往石府才多了一點。唐棣倒沒話可說,可他是直性人,畢竟不慣於勾心鬥角,很多話也不好多說,隻任他在蘇轍手下做事,實實在在做點事業,他反而心裏踏實。因此若論石越的內心,倒頗有點想念李敦敏和柴氏兄弟,特別是李敦敏,當年就十分仰慕自己,心眼又靈活,又能死心塌地地信服自己支持自己,方才石越本是有意把他留在京師的。隻要他向皇帝推薦,應個館閣試,得個清職,自是易如反掌。不料被司馬夢求一說,他也知“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自古以來,縱性妄為能成大事的人,那是絕沒有先例的。少不得隻有收拾這心思,好在想想自己說不定馬上出外了,倒也不是十分耿耿。

一邊想著,一邊輕騎到了桑府。他剛躍身下馬,桑府的門人早已看見,連忙過來接過馬去,口稱:“姑爺。”就要著人進去通報。

石越忙笑著止住,徑直走了進去。隻見裏麵燈火通明,大堂之中,觥籌交錯,依稀便有李敦敏和柴氏兄弟的聲音。石越大步進去,高聲喊道:“若是喝酒,怎少得了我?”

裏麵早有人笑道:“我說石子明豈是朱門早達笑彈冠之人?他知我們在此,今晚必來。怎樣?”聽聲音便是李敦敏。說話間,眾人都迎了出來。

石越見桑、唐、李、二柴、蔡卞之外,另有一人,長得修長挺拔,皮膚白淨,非常英俊,心裏便知道那是蔡京了。當下一一見禮,和眾人一起重新進了大堂,論了座次坐定。蔡京見石越一口就能叫出自己的表字,真是又驚又喜,幾乎高興得坐定不安。他是功名心極重之人,有機會巴結上石越這樣的人物,豈能不殫心竭智?

李敦敏等人和石越一別三年,這時石越已非吳下阿蒙,雖然平日書信往來,都是平輩論交,但畢竟心裏還是擔心石越在他們麵前擺長官的架子。想想一個是官居三品,參議軍國重事的翰林學士,天子近前的紅人,自己幾個人不過是七品不到的小縣主薄、縣尉,有種種顧慮,更是難免。這時見石越連夜趕來,竟無一點拿腔作勢,幾人不僅臉上自覺有光,心裏也甚是舒暢。

李敦敏是三人中最堅信石越不會變的人,這時更覺得自己果然沒看錯人,不由取笑道:“子明今日倒是風雅得緊。”柴貴誼也笑道:“才子佳人,自然比不得市井庸人。快說,今天到過哪裏,做了何事?可又有佳作?”

蔡京是個伶俐之人,這些微小舉動,自逃不出他的眼睛,察言觀色,想起種種傳言,便知道是怎麽回事。便配合石越岔開話題,笑道:“說到報紙,我倒聽到一個笑話,說是唐坰正在變賣家產,打算辦一份報紙,真是可笑不自量力。”他知道唐坰得罪石越,趁機便來貶損幾句。

不料桑充國冷笑道:“也未必是不自量力,若依我的本心,卻是希望辦報紙的人越多越好。”

石越看了桑充國一眼,淡然一笑,道:“長卿說得是。”桑充國不料他如此,倒不好意思起來。

蔡京卻是臉皮極厚的,絲毫不以為意,笑道:“那自是學生見識淺了。”

李敦敏見氣氛有點尷尬,知是自己說錯了話,暗暗後悔。此時便有意想把話說開了,又不便太露痕跡,便順著這個話題說道:“子明,我看邸報,說是唐某人當廷彈劾你,所幸天子聖明,沒有受此小人所惑。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石越做的夢,雖然在垂拱殿上說了,卻是不許公開報道的,怕的是人心動**,因此連邸報上也語焉不詳。不過官場沒有秘密,李敦敏等人雖然官職低微,又是初到京師,也已略略聽到風聲。

石越卻也不便多說,隻說唐坰因事彈劾自己,把那彈詞挑著說了一遍。休說李敦敏等人,連蔡卞這樣覺得事不幹己的人,也以為唐坰這樣想置人死地,未免過分了。李敦敏歎道:“子明和白水潭學院,是一根繩上的兩隻蚱螞,便是沒事,人家也要把你們往一塊兒想。”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桑充國一眼。

桑充國想想這句話,倒真是百感交集。又想自己沒做錯什麽,又想自己的確有點對不住石越,他一邊想,一邊酒到杯幹,竟是存心把自己灌醉。石越見桑充國如此,心裏也似打翻了五味瓶,一時又覺得桑充國其實沒錯,一時又覺得自己小氣,一時又覺得桑充國的確有不夠意思的地方,嘴裏耳邊,和李敦敏、柴氏兄弟、蔡京說些外地的風光人情,京師的佚聞趣事,邊說邊笑,卻也是酒到杯幹,存心一醉。這三年多時間,自從入仕之後,石越竟是一次也沒有醉過,做什麽事都小心謹慎,雖然說一半是性格使然,一半也是環境所迫,這一晚上,酒遇故交,又夾不住幾分心事,滿桌人都喝得大醉。

次日一大早,天就下起蒙蒙小雨。侍劍急匆匆跑到桑府,不由分說,吩咐丫頭用冷水把石越弄醒了,整好衣冠,便催著他進宮,原來真不出潘照臨所料,皇帝要召見石越。

石越被冷水一淋,倒是清醒過來了,知道眾人都尚未醒。自己卻要急急忙忙去見皇帝,不由自嘲道:“果然是富貴閑人最難得。”

侍劍一邊服侍他換上官服,一邊冷笑道:“公子也別抱怨富貴閑人,昨日豈不是閑人了?結果醉成這樣,夫人一晚上讓丫頭出來問了不下十次,我們也不敢說。”

石越聽他數落,不由笑罵道:“臭小子膽子就大成這樣了。”

入了宮來,才知道皇帝是在集英殿召見。連忙跑了過去,到那時,連韓絳在內,二相三參,外帶其他幾個翰林學士,加上樞密使、三司使、禦史中丞,以及呂惠卿——石越知道那多半是特旨——都來了。他才告了罪,便聽呂惠卿笑道:“陛下,依臣之見,應當給石越賜一座離大內近一點的宅子才好。”

馮京知他這是諷刺石越來得晚了,不待石越分辯,也笑道:“呂學士說的也是正理。石越的賜宅離大內太遠,因為陛下所賜,所以他也不敢置辦新宅。何況平日清廉,京城房價貴,也不見得就說能買便買。碰上今日這樣不該他當值的日子,有急旨要商議軍國大事,便難得及時趕到。”

呂惠卿見馮京強出頭,幹笑道:“馮執政對石學士的事情,倒是了如指掌。隻怕比韓侍中還知道得多些。”他這話說得厲害了,分明是說馮京與石越結黨。馮京勃然變色,樞密使吳充已先說道:“為人臣者,要有人臣的體統。”

這三人在皇帝麵前夾槍帶棒,王安石不以為然,蔡確卻幸災樂禍,在他看來,這無非是“狗咬狗”,曾布雖是新黨,心裏隻怕也是盼著呂惠卿吃虧要多些。韓絳和孫固卻是木人一樣,不動聲色。

趙頊心裏明白,可也無可奈何,隻好裝作糊塗,笑道:“這些事現在不必議。先說正事,石卿不久就要出京替朕牧守一方,京師的宅子,等他回京後再賜不遲。”這話說出來,王安石、蔡確、石越不為所動,顯是早已知道。此外眾人卻無不吃了一驚,馮京、吳充眼見著韓絳回來,以後中書的事情更加難辦,還盼著借石越為助力,因此馮京才不顧成例,一力薦舉石越為參知政事,哪知道薦章上去沒幾天,反倒說讓石越出外了。

趙頊卻不去管他們想什麽,隻向韓絳、孫固問道:“韓丞相,孫卿,對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托夢之事,二卿有何意見?”

韓絳和孫固對望一眼,心中暗道:“果然問及此事。”他二人在進宮之前,早已猜到皇帝必問此事,二人互相探過對方口風,隻是兩人的嘴都非常嚴實,不知道對方想的是什麽。韓、孫雖然同是待罪之身,但一日召回,便各居顯職,韓絳為次相,孫固做的翰林學士、知製誥亦是最為機要之官,國家軍機,無不與聞。但是韓家是北宋官品世家,可以說是冠帶滿朝,在寵信上孫固也不能和韓絳相比,且韓絳又是次相,這時自然是韓絳首先開口:“臣以為若以此事做決斷大事的根據,必為後世所譏。請陛下三思。”

石越心中此時也忐忑不安。他知道孫固的態度極為重要,此時連馮京都不能對自己有堅定的支持,孫固是皇帝特意召回的,若能得到他的讚成,那麽說不定有希望說服皇帝早做一點準備;但是如果連他也反對——孫固一向是不支持王安石的,那麽大事去矣。他心中實在無法不顧那千萬百姓之生死,這時幾乎要忍不住搶先說服孫固,好讓他在皇帝麵前讚成自己。

孫固並不理會眾人的反應,趨前一步,亢身說道:“陛下,臣以為此事,全由石越年輕孟浪而起,實不足以在朝堂之上討論!”此言一出,眾人頓時相顧愕然。“年輕孟浪”四個字,對於資曆不深,驟然竄起的石越來說,堪稱為政治上最忌諱的評語。孫固與石越並無公怨私仇,竟然如此不留情麵,不由眾人不吃驚。

石越因為是說到自己,不好反駁,馮京卻忍不住說道:“石越一向謹慎老成,孫學士似乎用詞太苛了。”

孫固斜著眼睛看了馮京一眼,厲聲說道:“執政此言差矣!今日所議之事,無論是與不是,都不足為後世之法。若石越所做之夢為虛妄,明年並無旱災,那麽於石越是欺君大罪尚還是小事,辱及列祖列宗之靈,才是大事。石越身為朝廷重臣,便真有其事,也不可妄言,他應當知道萬一不中,太祖、太宗皇帝於九泉之下,何以心安?到那時候,石越縱是萬死,亦不能償其罪。”

馮京心中十分不服氣,但他一向拙於言辭,不知如何應對,隻好諾諾退下。

石越萬料不到孫固不僅不支持自己,反而倒戈一擊,此時已知事情不能挽回。他自恃皇帝的寵信,倒不太害怕皇帝的處分,隻是心中對孫固已十分不滿,暗暗罵道:“忽起忽落,想在皇帝麵前表現自己不偏不黨嗎?”其實此事孫固並無不是,但精神緊張之下突然覺悟自己的挫敗,石越自己的心態,已很難保持公正。

呂惠卿與蔡確對望一眼,心中無不大喜。他們萬萬料不到孫固會攻擊石越,如此天賜良機,豈能放過?

“孫固所言有理,石越此事,確屬輕狂,且累及祖宗,宜交有司論處。請陛下明斷。”蔡確首先迫不及待地發難。

呂惠卿卻是大義凜然地說道:“石越之肺腑,實不可問。今日他假天下百姓之名,道祖宗托夢報災,其所言不中,於祖宗大不敬;萬一不幸而言中,他日他說祖宗托夢於他,要石越行伊尹之事,陛下信是不信?”這話從呂惠卿口中說出來,連皇帝都悚然動容。殿中群臣,更是驚心動魄!伊尹是什麽人?伊尹表麵是古之聖相,實際上卻是可以廢立皇帝的權相!呂惠卿是要置石越於死地了。馮京和吳充對望一眼,心知不妙,正要說話,蔡確已搶在前麵,道:“石越所言,確已近乎妖言,有辱斯文,重失大臣之體。”

坐在龍椅上的趙頊,聽到殿中這句句要置石越於死地的話,心裏鏡子似的明白。他知道若自己再不說話,慣於附風而動的臣子們,就會一個個跟上來,狠狠往石越身上砸石頭了,到時候不怕列不出“十大罪狀”。

年輕的皇帝對於石越,還有著甚多的期望,絕不願意就這樣把他犧牲掉,他無意識地看了王安石一眼,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生怕他說出對石越更不利的話來,連忙擺了擺手,溫言說道:“石越一向忠貞體國,斷不會有那等事情,眾卿不必過慮。”

聽到皇帝這麽說,蔡確猶豫了一下,便立即乖覺的閉上了嘴巴,不再說話,便如從沒有發生過這件事情一樣。

蔡確能夠在幾年之內,由一小官而竄升至權禦史中丞這個全國最高監察長官之職,自然有他的心得,這可不是隻靠著如瘋狗一樣咬人便能做到的。他的秘訣,一是揣測、希合皇帝與王安石的心思,一是在皇帝麵前豎立孤臣的形象,甚至和王安石也維持一種微妙的距離……因此,他雖然心裏麵是欲致石越於死地——他與石越的恩怨太多,從鄧綰被貶逐開始就結下了,既已得罪了對方,他便不去指望再修好,隻一心想徹底搞垮石越。而且,他也是極有野心的人,石越無疑也是他將來位極人臣的障礙,更何況他隱隱也覺得,皇帝對於他不斷的攻擊彈劾石越,恐怕也抱著一種微妙的心理……所以,無論出於哪方麵考慮,蔡確都有理由把將石越當成他最大的政敵之一。但既便如此,一覺察到皇帝有意保全石越,他便絕不肯輕易做讓皇帝生厭的事。

呂惠卿見蔡確這樣子,心裏暗罵道:“真小人也,此時不把石越徹底擊倒,若讓他緩過勁,有朝一日,鄧綰就是我輩的前車。這蔡持正真是無見識之輩,不可與謀大事!”他心念既定,便不依不饒,用手指著石越,厲聲說道:“陛下,王莽、曹操,初仕之時,未必不是忠臣!此時若不防微杜漸,他日必開僥幸妖言之門。”他明知現在集英殿上二相三參,都有點不耐煩,一個個緘默不語。但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一時之間,也顧不上許多。

石越環視殿中,孫固已經不可能幫自己直言,馮京、吳充,一時間也指望不上,曾布斷不肯做王安石反對之事,其餘諸人,隻要不落井下石,已經是謝天謝地。此刻他已不得不自辯了,當下淒然說道:“陛下,臣自知有罪,不敢再辯。隻是罪臣之榮辱不足道,所念者,萬一罪臣所言為真,望陛下與諸公顧念千萬百姓之生死,略做準備,如此上不至有負祖宗之托,下則顯陛下愛惜元元之心。”

他正欲措辭把話題拉回到攻擊石越身上去,已聽皇帝溫言說道:“今日不必議論石越所作之事的是非對錯,朕以為,萬一他說的是真的,實在不可不防。因此朕欲暫免河北諸路免役寬剩錢,而且略略酌情削減賦稅,再下令各地提舉常平使檢視倉儲,以備萬一。同時凡往河北販賣糧食者,一律免稅。外示無事,內為之備。丞相與眾卿之意如何?”

石越聽到這些話,就知道皇帝有意保護自己,加上皇帝提出的方法,無疑可以大大減輕災情的危害,不禁大喜過望,立時拜倒,高聲說道:“陛下聖明。”

馮京、吳充對於這件事,本來已經沒什麽主張可言,但眼見對石越有利,又是皇帝親口提出來的,不用怎麽樣權衡,也就立即隨聲附和。

王安石和韓絳卻不免蹙起眉頭。方才之事,韓絳深知皇帝的脾氣喜惡,因此他倒並不想太得罪石越了,做人要給自己留條退路,不宜趕盡殺絕,這是他一向深信的持身之道。王安石心裏也覺得若要置石越於死地,未免過分了,因此二人倒都有意替石越求情,不過二人都想等皇帝迫不得已要處分石越之時,再出頭做個好人,示恩於石越。二人雖然是宰相,但是若能讓石越受自己的恩惠,對於這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進行一點感情投資,就算是王安石,也不會拒絕不做的。不料說了半天,皇帝竟然是十分明顯的眷顧石越,如此處分,實際上根本是相信石越的判斷了。二人在心裏計算了一下,正要表明自己的意見,就聽到今日自從石越踏進集英殿之後,就一直攻擊石越的呂惠卿,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朗聲說道:“陛下如此處分,不失為萬全之策。”王安石對於自己這個學生,頓時大跌眼鏡,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呂惠卿在想些什麽。

孫固厭惡地看了呂惠卿一眼,心裏罵道:“小人!”但是他畢竟不是言官,皇帝沒有問到,不能隨便攻擊大臣,因此並不做聲。蔡確心裏一麵冷笑,一麵暗暗把這件事記下,留著以後對付呂惠卿時翻老賬,好說他希合上意,左右搖擺,現在卻也並不說話,到了這個時候,他就要等著聽王安石說什麽再判斷自己怎麽做了。

隻有韓絳悄悄打量呂惠卿幾眼,暗讚一聲“精明”,他用眼角偷覷皇帝,果然趙頊在輕輕點頭,顯然心裏讚賞呂惠卿果然不愧“賢人”之稱。攻擊石越,自是為了趙家的江山;而讚成早做準備,同樣也是從公義的角度來考量……

呂惠卿暗罵曾布,卻隻管做出充耳不聞之狀。石越心裏暗暗叫苦,不管出於什麽樣的原因,曾布這時候在操作層麵叫苦,必然再次打擊自己提前救災的主張。引出來的連鎖反應,現在已經難以預料了。他自然知道曾布這個三司使做得相當的拮據,因為國家本來收不抵支,加上宋代財政,有一個非常吊詭的事情:皇帝另有一個內庫,和三司使、司農寺同管天下財政收入,雖然宋代的皇帝並不亂用錢,這個金庫的錢主要是用來做軍費,而且國庫用度不足時,可以向皇帝“借錢”,但是在賬目上,號稱“計相”的最高財政官曾布,卻是不知道國家到底有多少錢的。因此他計算起國家的收入之時,未免更加的顯得少了。有點心痛銀錢的曾布一方麵顧及到皇帝的態度和石越的私交,不願意鮮明的反對,一方麵卻不能不表明態度。但客觀上,對石越卻已是非常不利。

王安石暗暗點了頭,心裏十分讚許曾布說了很實在的問題。但同時他不免也有點傷腦筋:理財、理財,幫國家理好財,是他一生最大的政治抱負。用一個子虛烏有的東西,打亂既有稅收政策,直接影響國家大筆的財政收入,對於王安石來說,的確難以接受。但是皇帝的態度也不能不考慮。沉默良久之後,王安石終於開口說話:“陛下,臣以為此事影響太大。要麽相信石越,暗中準備救災,要麽就不要相信,不要打亂變法的進程。拿定一個主意,方好辦事。臣是不信怪力亂神之語的,太祖、太宗皇帝,沒有托夢給一個臣子的道理。”

王安石話音剛落,蔡確也立即跟進,說道:“陛下,臣也以為此事亦有欠周詳。若依陛下所言行事,那麽無疑是說石越說的,都是真的。萬一不中,史官之筆,後世之譏,不可不懼!”

孫固也斷然說道:“若真如此,臣不敢草詔!”

石越眼見又是一片反對之聲,終於按捺不住,對著蔡確憤然說道:“中丞奈何隻懼後世之譏,而不顧百姓生死?”

蔡確冷笑道:“我非是不顧百姓生死,隻是不願因為妖言而動擾朝政。”

“萬一明年真有旱災,不知道對那遭災的百姓,中丞心裏會不會有愧!”石越的這些話明著是對蔡確說,實際上卻是說王安石聽的。他看著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王安石,心裏很清楚,無論多少人反對或支持,關鍵還在王安石,隻要拗相公點點頭,萬事自然通行無阻。

王安石淡淡地看了石越一眼,對皇帝說道:“臣豈是守財奴?臣隻是幼守聖人之訓,不敢語及怪力亂神。若能確知明年有旱,便是暫停新法,也在所不惜。”

孫固不待石越相問,也朗聲說道:“守道而死,好過無道而活!”

石越冷笑一聲:“好個守道而死!可惜若真的要死,死的也是無辜的百姓!”他說話也越來不越加辭色,惹得孫固脖子都紅了。

馮京眼見事情剛有挽回的餘地,不料曾布一開口,事情又是急轉直下,心裏也不知做何想法。他小心地說道:“現在要斷定真假,實在不可能。臣以為陛下所言外示以寬,內為之備,最是英明。這種種措施,假各種名義頒布便可。財政之拮據,朝廷節省用度,未必不能支持。”

“執政此言,是沒有是非曲直的說法。臣以為石越上此言語,不能不處分。而這虛無飄渺之事,也不必去信。檢視倉儲,以備非常,是有司之責,亦不必特意申明。實則臣以為,石越所料如果真的中了,本朝禍亂,才隻是開始!”孫固冷冷地反駁。

這句箴言背麵的含義,讓石越都打了冷顫。

集英殿外,細雨越下越大,淅淅瀝瀝的雨聲傳入殿中,所謂“大旱”的說法,愈發的顯得遙不可及。趙頊用目光巡視自王安石以下諸臣,眼見本朝最高權力中心的臣子們,大部分都是反對著石越的主張,僅有的幾個支持者,也是信心不足的樣子。那真的不過是石越的噩夢嗎?趙頊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覺已經習慣“石越總是對的”的思想,這時候讓他做出一個和石越的主張完全相反的決策,竟不由得要猶豫不已。

然而此時集英殿內,無聲地回響著孫固那固執的聲音:“臣不敢奉詔……”

[1].對三司使的尊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