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汴京 杭州

欲求非常之功,則無務為自全之計。

——蘇軾《晁錯論》

1

學士府。

早上的蒙蒙細雨到了下午,一直不肯下大。天氣顯得非常的陰翳,學士府中,氣氛十分壓抑。自從昨日在集英殿石越的主張受挫之後,要處分石越的謠言就悄悄傳開了。石越那一片金光燦爛的仕途,頓時陰雲密集。已經有禦史聞風上書,彈劾石越,這件事情,就算是石越自己也知道。但是究竟是為了什麽事情,官不到五品,位不居機要,卻是不能知道的。《新義報》的編輯們雖然知道真相,卻不敢報道;《汴京新聞》一向消息靈通,這次也隻報道了石越受彈劾的事情,但是什麽原因,卻是既不知道也不敢說。普通的人們對這種彈劾早已習以為常,以為憑石越所受的信任,是絕不會有什麽事情的。

“我已和馮參政說過,修文兄調杭州仁和縣知縣,景初兄為福州簽書判官廳公事,景中兄為潭州安化縣知縣。”石越的語氣非常平靜。

李敦敏與柴貴友、柴貴誼兄弟都有點興奮,宋代縣分八等,仁和縣和安化縣都是三等縣,一等縣和二等縣分布在京師周圍,所以,在外地來說,實際上就是最好的縣了,一般都有四千多戶戶口,比起自己以前所在的縣來說,不知道大多少。而柴貴友更加是升遷。

“仁和是個大縣,自不必說,修文兄正好可以大展拳腳,在地方上曆練經年,下次回來,就可以試館閣了。”

李敦敏點點頭,道:“我更願意做地方官,為百姓幹點實事。縣官雖然是小官,卻是親民官,對國家朝廷,實是很重要的。”

“這話說得對,修文有這番識度,已出於眾人之上。”石越微笑著點頭讚許,一邊又對柴貴友說道:“福州知州和通判,都是馮參政門生,應當還好相處。景初兄去福州,留神看看青苗法和錢莊在那邊的情況,若有閑暇,寫封信給我。”

柴貴友微笑點頭答應。

“景中兄去的安化縣,是剛剛置縣的地方,收服蠻夷,聚集人民,開墾土地,都是要務。章惇現在經略荊湖,此人麵善心狠,景中自己多加小心。也望勿以地方荒遠,而不肯安心為政。”

“斷不敢誤了國事。弟心所想,與修文兄是一樣的。”柴貴誼欠身回道。

石越一邊和三人叮囑,一邊不時用眼神向外瞟,仿佛在等什麽。司馬夢求和陳良雖然一起陪客,也不時會往門外看上一眼,隻有潘照臨安之若素,細細地品著貢茶。李敦敏最是細心,立時知道石越雖然看似平靜,但心裏依然懸著擔心。他本來想替蔡京問問前途,這時也不好開口了。

2

內東門小殿。

“韓丞相以為當如何處置?”趙頊背著手,踱來踱去。外麵的細雨,真是不太合時宜,頗擾人心緒。

韓絳叉手侍立一側,見皇帝發問,連忙說道:“陛下欲保全石越之意,臣心裏知道,陛下對臣下如此仁厚愛重,臣下焉有不感恩戴德的?”

站在韓絳下首的一個人不易覺察地冷笑了一下,此人是遙領嘉州防禦使的李憲,當朝真能帶兵的宦官,雖然談不上名將之材,但比起聽到西夏兵一到,就進退失措的韓絳來,實不知強了多少倍。因此他心裏不是很看得起韓絳這個世家子弟。這時聽到他口出諛詞,雖然自己也是靠拍馬屁討皇帝喜歡起家,但是絲毫不會妨礙他嘲笑韓絳。

心裏明明知道韓絳說的是奉承話,但是趙頊蒼白的臉上,也不由泛起一絲笑容。“朕想讓石越在京師附近,擇一善地,出守大郡,也好時時谘議。卿意如何?”

韓絳遲疑了一下,小心說道:“陛下聖明,不過如此隻恐不能讓孫固輩心服。臣以為孫固必然不肯奉詔草製。”

趙頊聽他說得委婉,不由問道:“卿的意思是……”

“臣有一點想法,要麽陛下對石越降職、罰俸,留在京師,委一個部寺之責,也算是懲處了。要麽就遠放外郡,一來鍛煉石越,看看他在州郡任上治民的能力,將來若進中書,也能讓人心服;再來也是告訴群臣,已經懲處了石越;其次則看看石越的肚量,是心存怨望還是處變不驚。比起置於京師附近,要好得多。陛下英明,必有決斷。”

趙頊想了想,點頭道:“卿說得有理。不過石子明非百裏才,既是翰林學士出外,須得稍存體麵,又不使掣製太多才好。”

“臣以為,不若暫且罷翰林學士……”

“也好。蘇卿,便由卿來草製。”趙頊對站在一邊的知製誥蘇頌笑道。

韓絳心裏暗暗好笑,皇帝不叫孫固來,單叫蘇頌,這意思簡直是路人皆知。

一旁的內侍不待吩咐,立即擺好文房四寶,趙頊想了想,道:“寫兩道製文,第一道,授石越寶文閣直學士,晉朝奉大夫。”

蘇頌應聲提筆,寫道:

翰林學士禮部郎中石越可寶文閣直學士製

敕:祖宗之設閣院,則奉先崇敬,以訓承資後嗣;則優選賢良,以備佐翊政綱。翰林學士、朝請大夫、禮部郎中、騎都尉、新化縣開國男、食邑五百戶、食實封二百戶、賜紫金魚袋石某,頃以經藝入侍,量儲顧問之職,建議表疏,多有助裨;應和文章,諳合義理,內外相聞領,無不讚盈。朕嘉才猷,庸勞閣院,故特授寶文閣直學士,晉朝奉大夫,依前翰林學士、禮部郎中,勳封賜如故。

然後輕輕吹幹墨跡,雙手呈奉皇帝禦覽。

趙頊看了一眼,點了點頭,以示認可。他知道蘇頌在白水潭學院兼課,和石越私交良好,果然一篇製文裏,找不到石越半句壞話。

韓絳卻有點莫名其妙,忍不住問道:“陛下,怎麽給石越授寶文閣直學士,他是翰林學士,正三品,寶文閣直學士是從三品。這個任命……”

趙頊看了韓絳一眼,笑了笑,沒說話,又對蘇頌說道:“第二篇製文,除石越兩浙路轉運副使兼提舉常平使兼知杭州軍州事,罷翰林學士。”

蘇頌答應一聲,鋪開黃綾,提筆立就。韓絳略帶驚訝地湊過去,輕聲讀道:

除寶文閣直學士禮部郎中石越充兩浙路轉運副使兼提舉常平使兼知杭州軍州事並罷翰林學士製

敕:漕司之效,厘乎使副;倉司之煩,勞於監佐。夫一路錢糧之政,最係緊要。而之慎選不能率爾。又昔古之都國,今之州縣也。臨民親近,朝夕不絕;法令聞轉,上下憑詳。蓋治乎始於此,亂乎視於此,謂之固重,朕最攸緊。而之選任,未不慎重。學問疏達,幹力遒舉,皆之度慮。具官某,行之有典刑,學之素師法。庶務推明則稱於實;文章論議必造於理,斡旋內外,蔚然得體。《書》曰“建官惟賢,位事惟能”,朕深知之。疇若三任,我圖兼才,則以問諮試習之效,故去薦付使委之煩。朕賴於賢臣,牧巡一方,納宣忠力,授之兩浙路轉運副使兼提舉常平使兼知杭州軍州事。依前仍寶文閣直學士禮部郎中。卿欽服予命,益厲乃誠。可。

韓絳這才明白皇帝的意思。

3

“一日之內,連降兩道製文,似升似降,看來皇上為了處置公子,也是煞費苦心。”潘照臨笑道。

司馬夢求這時也長出了一口氣,笑道:“至少聖眷未衰,不過謝表就一定要寫得感恩戴德才好。”

陳良卻還有點不明白,問道:“為何先加寶文閣直學士,後罷翰林學士?”

“皇上是想對學士略加薄懲,又怕直接罷翰林學士惹人誤會,引起百官彈劾學士,因此又特意加授學士寶文閣直學士。那些希合上意的禦史,看了就明白是什麽意思了。”司馬夢求笑著解釋。

“原來如此。”陳良算是又上了一課。

“不過這封謝表,用辭一定要恭順,萬不可流露出半分怨望。不僅對皇上不能有,對別的大臣也不能有。”潘照臨一麵說一麵看著司馬夢求,道:“純父,這就由你來動筆吧。”

“這個我理會得。幸好學士不再填詞寫詩,否則文句一定小心。日後不在朝廷,奸人構隙的機會就更多了。呂惠卿、孫固在朝堂上說的話,皇上恩寵正濃之時,自然不以為意,但是若有人天天進讒言,禁不住日銷月損,有朝一日,必成大患。今日既已受命出外,這等事不能不事先預防。”

說到這裏,陳良也嚴肅起來,道:“不錯,曆史上多少備受寵信的大臣,一朝出外,就漸漸疏遠了。學士在朝中,政敵不少,呂惠卿、蔡確輩更是深受重視。有這二人朝夕進言,實在可怕。”

石越點點頭,思忖一會兒,笑著望了望潘照臨。

潘照臨會意地一笑,輕輕說道:“呂惠卿、蔡確嗎?”

“學士,夫人想見你。”一個叫牽兒的丫頭站在門稟道。

司馬夢求和潘照臨、陳良相視一笑,三人便告了退,去商量寫謝表以及離京之前善後處置之事。

石越想到馬上要離京,的確也應當告訴梓兒一聲,立即隨著牽兒走進後院,卻見梓兒和阿旺正坐在亭子裏邊說著話兒。

石越接過一把傘,踏著青石路悄悄走了過去,笑道:“妹子,找我有什麽事嗎?”

梓兒把他迎進亭子,接過傘來順手遞給阿旺,一麵笑道:“隻是聽說外麵有聖使到來,有點擔心。”

“沒什麽事情,不過有件事要告訴你,我加授寶文閣直學士,進朝奉大夫,準備出知杭州了。”石越怕老婆擔心,輕描淡寫專撿好事說。

“大哥要去杭州嗎?聽說蘇子瞻也在杭州。那個地方,風景很好吧?”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怎能不好?”石越笑道,“我估計過不幾天就要出發,這之前,你回去和父母、哥哥道個別。我隻怕不能陪你回家了,要陛辭,還有同僚的餞行,還要去一次白水潭學院……”說到這裏,石越忽然怔住了。

“怎麽了?”

“妹子,我要先去見一下你哥哥。有事晚上回來再說。”石越輕輕握了一下桑梓兒的小手,也不顧外麵正在下雨,快步走了出去,叫了馬車,直奔白水潭學院。

桑充國萬料不到石越會冒著大雨來找自己,更料不到石越不動聲色把旁人都支開,顯見是要和自己密談。

“長卿,已有旨意,我要出知杭州。”石越凝視著更顯清瘦的桑充國,輕聲說道。

桑充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不知道是應當道賀還是應當如何,更不知道石越來找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麽事情。

“西湖學院在杭州,格物方麵一直沒有名師,進展緩慢……”

“你的意思,想從格物院調一些先生過去?”桑充國立時明白石越的意思了。

“不錯。”

“為何?我不太能理解。白水潭學院本身格物院的力量就不足,等到學生們正式畢業,再請幾個人過去,那倒不成問題。”桑充國不解的問道。

“你還記得叩闕之事嗎?”石越盯著桑充國問道。

“當然記得。”

“我有我的擔心。白水潭學院現在雖然根基漸漸牢固,但是我離開京師後,不知道京師會發生什麽事情,我怕有個萬一……所以我要把格物院的一些先生請到杭州去,不僅僅是想增加西湖學院的力量,也是想要分散風險。”

“分散風險?”聽到石越這些可托肺腑的話,桑充國心裏不由一熱,嘴上卻說得非常平淡。

“不錯,把雞蛋放在兩個籃子裏,雖然打了一個,可另一個籃子裏還有,若是放在一個籃子裏,打碎了就全沒有了。”

桑充國低著頭躊躇良久,才說道:“按照山規,須由教授聯席會議決定。同時去的人員,要由他們自願。”

石越點了點頭,半晌,又說道:“長卿你的意見是讚成還是反對?”

桑充國迎上石越的目光,抿著嘴唇說道:“我會投讚成票。”

4

白水潭學院教授聯席會議很平靜地通過了幫助西湖學院建立格物院的決議,這一點也不奇怪,因為兩所學院實際上血脈相連,聯席會議的許多教授都心知肚明——在西湖學院,有自己以前的愛徒高足。這件事情在《汴京新聞》上占據了一小塊版麵,報道說:“衛樸先生、袁景文等三十名師生自願前往……前山長寶文閣直學士禮部郎中石公官諱越缺席會議雲雲。”

“此地無銀三百兩!”丞相府王雱的住所內,謝景溫冷笑著放下手中的報紙,望著王雱,臉上肌肉不住的顫動。

王雱卻似乎心情不錯,笑道:“這是石子明學乖了,特意聲明此事和他無關,免得被蔡確說他結黨,那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不過說起來,石越也不過如此。正所謂自做孽不可逭,他竟然糊塗到這種地步,如此自尋死路,若非皇上寬容,他早掉腦袋了,哪裏還能去杭州……”一邊的王子韶卻是有些不以為然,他一麵嘲笑著石越,隻是目光中卻無法掩飾住羨慕的神情。

看到王子韶這副樣子,王雱心裏有點不屑,不由得就感到一陣沒來由的煩躁。有些事情,他雖然不太願意承認,但是心裏還是隱隱的有所感覺的。

那就是,無論他再怎麽樣聰明能幹,可因為他父親王安石是當朝的宰相,為了避嫌,他就很難擔任真正顯要的職務,如此一來,既便他在皇帝與王安石麵前都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但畢竟是名不正言不順,朝廷中真正有份量的大臣,或者對自己真正有信心的青年才俊,甚至是一般比較自矜名望的士大夫,都會和他刻意保持一定的距離。更有一些人,比如現在炙手可熱的權禦史中丞蔡確,在未顯達之前與他過往甚密,可一旦權位漸重,便會有意無意的慢慢疏遠他——聰敏如王雱,心裏麵當然知道,這是蔡中丞在顧慮他的名望。但是他性情高傲,卻也不屑於放低身段去屈就蔡確,而且,隻要蔡確還是新黨,還是忠於他父親,那他也懶得去與他計較許多……

可是,也因為這樣,雖然巴結他的很多,但他真正能夠引為腹心的人,卻屈指可數;而當他真的想做點什麽事情時,朝廷中緩急可用的人,更是少之又少。眼前的謝景溫能算一個,他是王雱現在最信任的人,他既是王家的姻親,又支持新法,並且很有吏材,在朝廷中也已有了一定的資望,本來能夠成為王雱難得的臂膀。但是,謝景溫卻因為李定的案子鬧得灰頭土臉,裏外不是人,在新黨內部也受到一些人的排擠,再加上其他的一些矛盾,罷知雜禦史之後,謝景溫竟是已經有點心灰意冷的意思,多次流露出想要出外的想法,想到地方上去當地方官,遠離汴京的是非。王雱好不容易才勉強勸服他打消這個想法,又在王安石麵前說了不少好話,好不容易才讓王安石舉薦他改任直史館[1]兼侍讀,正兒八經的華選清途[2],是無數官員夢寐以求的。侍讀能夠經常隨侍皇帝左右,備皇帝顧問經史詩賦,既超然於朝局,又能對皇帝產生潛移默化不容低估的影響,而且還可以與身為天章閣侍講的王雱互相呼應,對謝景溫以後的前途也很有利——王雱覺得這是一個非常理想的安排。然而,讓他意外的是,謝景溫卻對新的官職毫無熱情,還經常在他麵前表達經史文學非己所長,不願意任此職的想法。這讓王雱非常的困擾。

王雱並不知道謝景溫心裏的想法。謝景溫對自己的長處與短處都是非常清楚的,他之前對於知開封府一職非常的熱衷,不僅僅是因為知開封府地位顯赫,更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在那個位置絕對能幹得很漂亮,進而贏得皇帝的賞識,將來就有入中書的機會。而現在開封府已經沒有希望,其餘能做實事展現他吏材的位置,三司有曾布占據,部寺中重要的部門如司農寺有呂惠卿占據,他也基本沒有機會,甚至於退而求其次進中書做都檢正官、檢正官的可能性如今也幾乎為零——那些職位基本為受王安石賞識的新黨成員占據,因為李定之事,不少人都與他有矛盾,而且王安石又不看重他,不可能將他置於中書,他謝景溫也沒有石越那樣的能力,讓皇帝親自將他安插進去……所以,在謝景溫看來,中樞他已經沒有了機會了,倒不如去地方上做出點政績來,等待時機,知雜禦史罷不罷,他都不太想繼續在汴京呆了。他現在還留在汴京,完全是出於王雱的挽留,他對王雱還是頗為感激的,也知道王雱的處境有些尷尬,不忍就此棄之而去。而王雱也的確對他不錯,隻不過,旁人眼裏的華選清途,對謝景溫來說,卻一文不值,因為他有自知之明,他的經史文章雖然不算差,畢竟也是中過進士的,但是,擔任此類職位的,大多都是些天材般的人物,以他的能力,勉強廁身其列還是比較吃力的,一不小心就可能出乖現醜,對自己以後的前途,究竟是有利還是有害,根本是很難說的事。就算他每天小心謹慎,維持住在皇帝心中的形象,但每天那種沉重的壓力,也是他不願意承受的。

但謝景溫再怎麽樣也不可能和王雱直說自己的算盤,而王雱這樣天生聰慧的人,也根本無法理解謝景溫的壓力,謝景溫雖然說經史文學非己所長,但王雱卻隻當是推辭,在他看來這有何難呢?一個中過進士的人,說自己不懂經史文學?這如果不是說笑的話,說出去誰會相信?

值得信任的謝景溫不安於位,但好歹現在他還留在汴京繼續幫自己,更無奈的,是除了謝景溫外,王雱身邊的可用之人,就隻有王子韶這樣的人了。與一心想出外的謝景溫正好相反,王子韶卻是一心想要留在開封。他之前謀求提舉兩浙常平的職位,不過是想謀得一次皇帝單獨召見的機會,他也果然在召對時使出渾身解數,隻是最終的結果有些諷刺——皇帝的確將他留在了開封府,隻不過原因是皇帝對他的字學很是賞識,留他在京修定《說文》。毫無疑問,這絕對不是王子韶的初衷。

王子韶留在汴京後,與王雱的交往倒是更加頻密了。他凡事都惟王雱馬首是瞻,替他打聽各種事情,事無巨細的稟報,也算是幫了一些忙。隻是,讓王雱有些瞧不慣的,是自打留京之後,王子韶對所有獲得皇帝賞識的人,都是一副憤世嫉俗酸溜溜的口氣。王雱以前願意交結王子韶,是因為他覺得王子韶還是有些才學的,沒有材學的人,就算是再怎麽樣拍馬屁,王雱也是瞧不上的。但現在王子韶這個樣子……

不過他也不願意因此影響到自己良好的心情,不去理會王子韶的語氣與表情,隻是笑道:“隻要石越離開汴京就好,呂惠卿和蔡確,一定會想方設法尋找他的不是的。隻要他離開京師,讒毀之言,堆積成山,石越的前途,嘿嘿……”

謝景溫卻似乎沒有聽到二人的話,沉吟了一會兒,低聲說道:“元澤,桑充國與石越交惡的傳聞,已經傳了許久,此次《汴京新聞》替他掩飾,難道二人和好了?”

王雱倒沒想到這一節,不由一怔,也愣住了,“二人和好了嗎?也未必沒有可能。”想到這個可能,又不由得劍眉深鎖。

王子韶忍不住笑道:“元澤何必如此過慮?區區一桑充國,就算和石越和好,又能如何?再說桑充國已是石越的大舅子,二人和好是遲早之事。若是呂惠卿能在皇上麵前扳倒石越,到時候便可順便將桑充國一起除去,不知省卻多少麻煩,免得他那份報紙天天在那裏說這不好那不好的。”

王雱搖了搖頭,鄙視的看了王子韶一眼,忍不住譏道:“除去桑充國?然後呢,是不是還要除去有富弼背後支持的《西京評論》?連唐坰這種人都開始辦報紙了,除掉一桑充國能有何用?桑充國這種人,可以利用,不可以硬來。否則,難免偷雞不成蝕把米。”

謝景溫根本不想理會王子韶,目光隻是放在報紙上,又不解的問道:“奇怪,石越為何要將衛樸這三十餘人送到杭州去?”

王雱對此卻並不擔心,略想了一會,便展顏笑道:“管他為何,石越尚且自身難保,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且看呂惠卿和蔡確如何演戲便好了。少去石越在京師礙手礙腳,我們就可以好好做一番事業。方田均稅法的推行,會更加順利。”

“正是。”見王雱心情甚好,王子韶忙順著他的話說道,又涎著臉道:“元澤,軍器監改革現在是由蘇轍在主持,此人是石越的羽翼。元澤可否向丞相說說,讓在下去工部或軍器監兼個差使?順便也能監視蘇轍。”

謝景溫聞言,頓時心中冷笑,他知道軍器監改革,實際上是個大大的肥差。多少利益關係牽涉其中,經手的物件、銀錢,隨便撈一點,都駭人聽聞。蘇轍持身尚正,那還好說,若這個王子韶進去,那就不知道要做些什麽了。不過這等事情,他卻不會說出來,千裏求官隻為財,他沒必要阻別人的財路。

王雱卻沒去想這一節,他隻是覺得王子韶說得也不無道理——正待滿口答應,突然間,卻想起一事,忙改口道:“家父很看重蔡卞的能力,此人能夠同時得到家父和石越的器重,實非常人。工部與軍器監那邊,隻怕不太方便安插人進去了。”

王子韶不由有點失望,略帶酸味地說道:“蔡卞那個黃毛小子嗎?”蔡卞十二歲中進士,此時年不過十五,居然同時得到石越的舉薦和王安石的認可,在當時的確是個不大不小的奇跡。王安石對蔡卞如同對呂惠卿一樣,當成自己的弟子看待。而石越不知為何,也對他青眼有加,因此不知惹來多少人的嫉妒。

謝景溫有點同情地看了王子韶一眼,笑道:“蔡氏兄弟同年中進士,和唐棣、李敦敏、柴貴友、柴貴誼是同榜,透過這層關係,讓石越青眼有加,也不是難事。聽說他兄長蔡京,最近也常在石越門下行走。”

“那又有何用?隻須石越敢薦他們試館閣,蔡確和呂惠卿定會找出毛病來。” 王雱不屑地說道,“那個蔡京,一看就兩麵三刀,不是好人。”

“元澤,你看是否要在《新義報》上,輕描淡寫寫上幾筆?石越年紀輕輕,做到寶文閣直學士,已經是異數,怎麽還敢援引黨羽?”王子韶酸溜溜地說道。

聽到“寶文閣直學士”這六個字,帶著“天章閣待製兼侍講、《三經新義》編撰、《新義報》主編……”這麽一長串官銜的王雱,心裏就覺得有些不舒服,不過石越總算去掉“翰林學士”了,否則他一聽到這個官銜,真就如同有根刺堵在心裏一般。似乎是為了消去這種不快,王雱故作灑脫地揮了揮手,道:“石越現在已是在外侍從官[3],薦士舉官,是他的權責,我們不用去理會了,現在就讓呂惠卿和蔡確鬧吧。”

謝景溫也是點了點頭,有些不懷好意地笑道:“元澤說得是,嘿嘿……明日石越叩闕之後,眾官會去城外相送,我也頗想看看呂惠卿和蔡確與石越相別之景。這時候,我們何苦去惹這個麻煩?”

5

夏季並非是一個辭別的好季節。

雨停之後,已經連續幾日烈陽高照,因為集英殿中放著幾塊大冰,因此較之外麵,自是涼爽得多,甫一出來,石越幾乎有了從空調房出到街道外的錯覺,一時間幾乎忘記自己身處西元十一世紀末葉的中國。

細細回味剛才的召見,年輕的皇帝眼中似乎流露出一絲不舍之意,帝王的權威與尊嚴,縱然讓他把這絲真情壓抑住,卻也免不了在言辭之中流露出關愛之情。石越並不太擔心自己的命運,因為呂惠卿眸子中不經意流露出的欲望,與他平時溫文爾雅、機智善辯的形象相差太遠,自己現在未必會是呂惠卿的主要對手吧?石越有點諷刺地想道。不過這時候他也沒有精神思考太多問題了,因為天氣實在是太熱了。他忍不住有點擔心嬌弱的妻子能不能在這種酷熱中遠行,也許把她留在開封更明智,隻是梓兒有時候實在比他想象得要固執……

一邊用手絹擦著汗一邊胡思亂想的石越,這時候深深體會到統治階層的好處——他隻盼著快點離開禁中,回到馬車上,喝一口酸梅湯。不過事情總是不能遂人願,眼見快到東華門了,天知道為什麽竟然會在第二道橫門前碰上那個黑黑瘦瘦的老頭——王安石沒事上東華門這邊來做什麽?

心裏暗叫倒黴的石越,迫不得已也隻好上前行禮,強打精神說道:“石越拜見丞相。”

王安石似乎也沒有想到會碰上石越,不過一轉念就知道定是來陛辭的。欠身把石越扶起,王安石好久以來第一次細細打量石越:頭上並沒有如一般的官員一樣,戴著烏紗襆頭,也沒有戴官帽,而是如古人一樣插了一根玉簪把頭發束起來,雖得格外的英氣——他忍不住將石越與他兒子王雱比較,石越的這種裝束習慣,和他兒子完全相反,王雱也不喜歡戴頭巾襆頭,但他卻喜歡把頭披散,而石越卻總是把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膚色已沒有三年前那麽白淨,濃眉之下,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卻是光芒內斂,並無那種懾人的氣勢;嘴唇輕抿,並沒有留胡須,這個愛好也挺象自己的兒子,到底是年輕人!身上穿著一襲紫色絲袍,腰束玉帶,右腰側掛著金魚袋,石越的衣服並不如一般的宋人一樣,以寬鬆簡約為尚,反倒略裁剪得緊身,更顯英武。

王安石平時既不太注意自己的儀容,也不太關心別人的穿著,這時候才猛然發現,石越渾身上下,和普通人的穿著打扮乍看起來並沒什麽特別的不同,可略一仔細端詳,竟是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地方和常人相同。他心裏一動,似乎覺察到什麽,卻一瞬即逝,這時候卻也不便多想,口裏很客氣地應承著:“子明不必多禮。”

“方才下官去政事堂告辭,恰逢丞相不在,隻向韓相公他們告辭了,不料在此碰上丞相。”石越虛偽的笑道。

王安石點點頭,問道:“這是陛辭出來吧?”

“是。正欲往東門外,有同僚在那裏設席餞行。”石越這是不欲與王安石多說。

但王安石卻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依然很和氣地問道:“子明此次是初次出守地方,皇上交待了不少事情吧?”

石越怔了一下,不知道王安石吃錯了什麽藥,他心念一動,說道:“皇上並沒有說什麽,倒是下官依然深以明歲災旱為念,又有一些國事,向陛下進了三策,希望能於國家有所裨益。”

王安石也略怔了一下,似乎沒有想到石越如此固執,但他今日心情卻似乎格外的平和,竟然隻是淡淡一笑,道:“子明倒真是固執,你我同殿為臣三年,很可惜從來沒有過深談。此次子明出守外鎮,再會不知何期!”

“下官豈敢和丞相談學問?丞相的大作,下官大抵都拜讀過,非下官所能及。”石越半真半假地說道。

“哈哈……若子明不配和我談學問,天下似乎沒有人可以和我談學問了。子明的佳作,我也是全部拜讀過的。可惜三年之間,竟白白錯過,可歎,可歎。”

石越越聽越覺得奇怪,不由打量王安石幾眼,暗道:“這是當我永別給我送行呢,還是拗相公吃錯藥了?”嘴裏卻不過諾諾而已。

王安石表情頗為奇特,似乎是猶豫半晌,終於下定決心,略帶嚴肅地說道:“子明,某家有一事不解,不知子明是否可以坦誠相告?”

石越心裏暗暗稱奇,忙欠身拱手,道:“丞相但有所問,敢不盡言。”

王安石點了點頭,神情卻有些不置可否,“其實,我是很想知道子明為何堅信明年必有旱災?按理說,夢中之事,真假難料,而子明如此堅持,必有原因吧?”

石越沒料到王安石會問這個,不由驚訝的抬頭看了王安石一眼,心中這才知道王安石是真的精明。不過他在此時相問,未免又透著政治上的幼稚,石越別說不能說,便是能說,亦不會對自己的政敵坦誠相告。

當下敷衍道:“此事誰又能肯定,不過防患於未然罷了。”

王安石倒是出奇的坦率,不信的笑道:“此事風險如此之大,豈能是防患未然就可以輕率開口的?子明既不肯相告,我也不便勉強。不瞞子明,此事若放到另一個人身上,我便要懷疑他是故意阻礙新法。”

“丞相明鑒,下官決無此心。”

“這我自然知道,子明和那些徒知祖宗之法不可變的流俗之人,畢竟不同。三年前讀君之著敘,我就明了,否則三年之前,便不能容子明廁身朝堂之列。”王安石言語之中,帶著幾分傲然。

石越再也料不到王安石和自己說出這種話來,看看王安石的神色,絕不似作偽,他不禁說道:“以丞相之明,自能知下官之心與丞相無二,都是為了天下百姓與大宋的社稷。但是下官所不解者,似司馬君實、範純仁之輩,何嚐不是為了百姓社稷,丞相奈何不肯相容?”

王安石苦笑了一聲,道:“彼輩便是存了好心,奈何學問迂腐。司馬光精通各朝典故史事,卻不知變通;範純仁不及乃父多矣,他們又如何可以與子明並論?若是他們如子明般,雖然不是全然同意新法,卻能拾闕補遺,於新法多有補益,某何至不能相容?子明今日雖然出外,他日卻必定會坐上今天我的位置,到那時候,子明才會真正知道某的苦衷。他們今日不能助我,他日亦不能助子明。”

石越心裏雖然不能盡然同意,卻也隻有默默不語。

“子明少年得意,錦衣玉食,民間利弊困苦,難以盡知。此次出外,一定要四處走動,不必以官場逢迎為意,把時間花費在交遊之中。皇上以漕司、倉司、知州三職付予子明,便是希望子明可以不必把時間用在逢迎往送之中,可以四處巡視。胸中抱負,也隻管在杭州大膽施行,積累經驗之後,他日方可行之於天下。我今日為國家理財,施行新法,皆是在地方官時所得,若是一直做京朝官,也不過一俗吏罷了。”王安石語氣謹謹,倒似長輩在叮囑一個大有希望的晚輩一般。

石越這時候才知道王安石和自己說的是肺腑之言。想到自己一開始就利用王安石,慢慢鞏固培植自己的政治力量,而王安石對自己卻一直沒有太大的惡意,心裏又有點慚愧又有點感動。又想到二人隻要同殿為臣,“相逢一笑泯恩仇”,終究是個幼稚而且風險極大的想法,又不禁有點遺憾。

“多謝丞相教誨。”石越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後生可畏,我又豈能於子明有什麽教誨!少年俊傑之中,惟子明、桑充國及犬子三人而已。”

“丞相……”王安石如此大反常情,真情流露,石越心中實在不能不感動,他終於忍不住說道:“明年災害之事,朝議已定,絕不可違。孫固固執難辯,呂惠卿、蔡確於下官多有成見,朝議紛紛,下官幾乎為天下之罪人,此時再說,已是徒勞。不過下官向皇上已獻數策,他日萬一不幸而言中,盼丞相能以天下蒼生之念,體惜無辜元元,助皇上通過救災諸法,則下官受恩實多。”

王安石正色道:“此是何語?若真有災荒,我豈敢不顧百姓之生死?子明盡可放心。”

“另有二事,下官亦曾與皇上言及,但恐到時朝議反對者太多,皇上不能采用。丞相若能嘉納,亦是大宋之福,百姓之幸。”

“哦?卻是何事?”

“下官陛辭,向皇上上三策,其一為救災;其二則是下官料定王韶此後必有大勝,王韶統軍嚴明,深知羌人之情,又有勇氣,本是不可多得的良將。有他在西邊,諸夷心服,不敢妄動。但是本朝成例,一旦王韶大勝,羌人略平,必有大臣向皇上進言,召回王韶,酬以高官。這是防範邊臣之意。下官以為此時王韶一旦回京,邊事必有反複,在**平瞎木征,徹底平定熙河之前,萬萬不可召回王韶。”

王安石歎道:“子明所說雖然有理,但是隻怕……”

石越心知宋人防範邊臣,幾乎草木皆兵,當下也隻是默然,半晌方繼續說道:“第三事,是下官聽說交趾不穩,現在朝廷正在四處用兵,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邊境知州以為交趾小國可欺,為求邊功,必定有人進言求對交趾用兵。今日國家之患,在西北與東北,交趾小國,勝之不足以償所失,敗則顏麵無存。何況國家財政本來緊張,同時與兩國開戰,更是大忌。下官已向皇上進言,交趾現在可撫不可攻。待李家歸服,幽燕光複,再徐圖之不遲。”

王安石點點頭,悠然歎道:“之前以犬子與子明相提並論,今日方知,犬子不及子明多矣。子明但可放心,交趾必不至於再興邊事。”

石越見王安石點頭答應,心中不由大喜。他知道大宋之事,隻要拗相公和皇帝都答應了,基本上就定了,這時連忙拜謝。

王安石忍不住取笑道:“公家之事,有何可謝之處?難道就你石子明一心為國的嗎?”

石越這時幾樁心事勉強放下,倒似乎天氣都沒有這麽熱了,笑著拱手告辭道:“丞相,下官先告退了,不便讓臣僚久等。”

王安石微微點頭,也拱手說道:“我就不去相送了,子明多加珍重。”

6

給石越餞行的酒會,就在東城汴河之外的一個山坡上舉行。石越將從汴河坐船,東下揚州,再轉道杭州。石越本來想低調出京,所以才讓白水潭的師生先一日出發,但是盛情難卻,此時也隻好讓司馬夢求等人護著夫人先行登船,自己帶著侍劍前去赴會。而潘照臨按著事先的商議,留在京師“照顧”石越的義弟唐康。

所謂的餞行,無非是賦詩壯行,叮囑道別之意。韓絳因為和石越平時交往不多,這時甫登相位,石越就又要出外。官場之人,就算心裏恨得要死,臉上也是嬉笑如故,何況他一向深知趙頊的心意,知道石越前途無量,哪裏願意和石越結怨?所以才不惜以次相之尊,親來送行,更是請來幾個歌女,唱著石越的曲子詞,以為助興。

“荊吳相接水為鄉,君去春江正渺茫。日暮征帆何處泊?天涯一望斷人腸。”

王雱手持金樽,走到石越跟前,假惺惺地歎道:“子明此去,可惜汴京城中,再無知音。”

石越不懷好意地笑道:“元澤何出此言?似呂吉甫,非君知音乎?一向聽說元澤兄有橫戈**平諸夷之誌,奈何今日竟然效小兒女狀?”

王雱幹笑幾聲,道:“子明責備得是,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那就先飲此杯,為君餞行。”說罷一飲而盡。

此時呂惠卿也微笑著走了近來,笑道:“我無德無能,哪能敢充元澤的知音?天下也惟有子明能配。不過以子明的才華,聲聞宇內,倒真說得上是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子明此去,多多珍重才是。”說到後來,雖然臉上還勉強帶笑,聲音卻已哽咽。他如此神態,看得侍劍暗暗納悶:“都說呂惠卿欲置我家公子於死地,怎麽竟如此舍不得我家公子,似是多年知交好友一般?”

石越心裏暗罵,卻不能不佩服呂惠卿這份拿得起放得下,裝什麽像什麽的本事。昨日白水潭三十餘師生東行,呂惠卿親自騎馬在岸邊送出十裏,待這些師生船隻走遠後,又派人快馬沿岸追上,贈上三十多把雨傘,道南方多雨,恐眾人未備,特意送上。倒比石越更透著幾分關心,惹得白水潭那些送行的學生回校後,紛紛都說呂惠卿愛惜人才,不愧了“賢人”之稱。

石越雖然知道呂惠卿虛偽,卻也半分發作不得,否則倒顯得自己氣量不足了。因此盡管知道對麵這個家夥心裏恨不能置自己於死地,卻也不得不笑著應酬,道:“多謝吉甫關心。”

“子明此是第一次去江南之地,一定要為皇上愛惜身體。路途不可太趕,以免過於勞累,便是子明受得住,夫人也受不住,因此不妨緩緩行之。三個月到任,時間盡是來得及的。”呂惠卿強忍著眼淚,拉著石越的手叮囑道。他這麽一做作,便是連韓絳也不能不佩服他了。那些官品稍低,不知內情者,更是以為石呂二人,關係不同尋常。

石越見眾人都點頭附和,也隻好隨聲答道:“不勞吉甫與諸公牽掛,在下理會得。”

饒是石越在官場之中混了三年,也沒有碰上過呂惠卿這樣的人物,他幾乎是苦笑著道謝:“多謝吉甫如此關心。”

呂惠卿點點頭,長歎了一口氣,道:“雖然說子明此去,是為天子牧守一方,又能造福一方百姓,三年任滿,皇上必有大用。但是畢竟自此之後,有很長時間再不能聽到子明的清音,以後又有誰能在朝堂之上,為介甫丞相補闕拾遺?為朋友則是諍友,為天子則是諍臣,唉,子明一去,再也聽不到新奇的議論了。於私心,我的確是希望車輪四角,多留一留子明,然而子明之身,竟已是皇上的、朝廷的了,為了公心,我卻是希望子明在杭州能有一番作為,造福一方百姓!”

“呂天章說的是,我輩見識不及此處呀。”除了少數官位較高者,許多職階較低的官員,都不禁要點頭附合,私聲竊語,以示讚成。

王雱和謝景溫見此情景,實是大出意料之外,對視一眼,謝景溫輕輕用手在王雱手心寫下“可懼”二字。王雱臉色已是微變。去了一個石越,新法的路上,說不定這個呂惠卿才是最可怕的敵人!

這時隻聽呂惠卿帶著幾分慷慨說道:“君將遠遊,子明非常人,惠卿不敢以常禮相送。為君引歌一曲,以為壯行!”說罷擊掌數聲,便有仆人送上一把古箏。

呂惠卿輕引箏弦,便聞亢亢之聲。

“臥病人事絕,嗟君萬裏行。河橋不相送,江樹遠含情。別路追孫楚,維舟吊屈平。可惜龍泉劍,流落在豐城……”他的聲音清朗而略顯低沉,一首唐詩之中的惋惜與讚賞之意,讓他演繹得淋漓盡致,連石越都不禁要為他叫好。若不是還保持著幾分清醒,也許石越自己都要懷疑呂惠卿竟不是自己的政敵,而的的確確是惺惺相惜的故交知己!

呂惠卿一曲奏罷,劃弦而斷,長歎道:“此曲不複彈矣。”這酷暑嚴熱之中,平添幾分蕭索之意。

石越同眾人再次道別珍重,帶著侍劍翻身上馬,又回顧眾人一眼,抱拳道:“諸公,後會有期!下官就此告辭了。”

說罷也不回頭,驅馬往碼頭而去。

7

七月。

遼國大熊山。

當時在位的遼國皇帝,叫耶律洪基,在另一個時空的曆史中,被稱為遼道宗,是遼國曆史上倒數第二位皇帝。做為一個君主來說,他絕對稱不上一個明君,但是同樣,他也並非無能之輩。這一年他三十九歲,即位已經十五年,在這十五年當中,耶律洪基最大的愛好,便是打獵。他甫一即位,便信任皇太叔耶律重元,加封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後來耶律重元謀反,耶律乙辛平叛有功,即加封魏王,事無大小,皆得專決。而身為皇帝的耶律洪基本人,則把自己的大部分精力,用於從一座山到另一座山的圍獵。這位皇帝,將遼國的“四時捺缽”製度,發揚得“淋漓盡致”。

他忍不住把目光投向那個十六歲的少年。耶律濬長得非常的清秀英俊,可能是更象他母親的緣故——蕭觀音是遼國所有皇後中的異數,她詩辭歌賦,無所不通,一手琵琶絕技,號稱“天下第一”,契丹自從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以來,就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皇後。太子耶律濬兼得父親的英武與母親的清秀,是很多魏王反對者心中的寄托,包括蕭佑丹在內,都知道皇帝是不能勸說了,隻有等待耶律濬快點成人。從南朝回來後,蕭佑丹每次看到耶律濬,都會想起南朝那兩個年輕的君臣,他經常在夢中驚醒!被震天雷那種巨大的聲響和石越那冷酷的笑容所驚醒!滿朝的君臣,都還以為宋廷依然是真宗那種軟弱無能的皇帝在位,都以為可以每歲安享歲貢,時不時再恐嚇一下宋朝的君臣,就能讓契丹人永遠在北方稱王!自從澶淵之盟以來,大遼國的君臣,早已把宋人對燕雲十六州的企圖,當成了一個笑話。

現在朝廷當中,隻有自己和太子知道,這件事情,不再是一個笑話。也許魏王耶律乙辛也是知道的,不過他現在心裏想的,恐怕是怎麽樣登上九五之尊的大位吧?

耶律濬讀過石越的所有著作,雖然隻有十六歲,但是遼國宮廷的鬥爭遠比宋朝要殘酷血腥,奪位、叛逆,自從契丹建國以來,就從來沒有停止過。勝利者能夠主宰天下,失敗者滿門皆死——這是血的法則。所以這個太子深深的明白,自己的地位一直有無數人在覷視,而值得信任的臣子中,蕭佑丹算是一個。他從宋朝一回來,耶律濬立即和他談論宋朝的種種,遼國的貴族們,都對石越充滿好奇……當他從蕭佑丹嘴中聽到石越對燕雲、遼東的野心之時,耶律濬幾乎是立即意識到:自己在國內與國外,都已經有了強勁的敵人!

雖然他意識到也許遙遠的汴京中那兩個年輕的君臣,可能是自己最危險的敵人,但是現在來說,自身難保的情況下,他首先是要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不被動搖。

“濬兒,射那隻獐子!”耶律洪基大聲喊道。

蕭佑丹和耶律濬這才發現一隻獐子慌不著路,竄到了離自己幾十米遠的地方,他也不及多想,摘弓搭箭,羽箭如閃電般射出,正中獐子大腦。幾個武士見太子射中,歡呼一聲,跑過去撿了獵物,抬到耶律洪基麵前,稟道:“陛下,太子勇力驚人,一箭竟然將獐腦射穿!”這些武士也不禁非常吃驚,畢竟耶律濬隻有十六歲而已。

“兒子這是遵父皇的教誨,契丹的男人,一定要是能夠上馬打仗的男子!”

“說得不錯!我就是怕你被你母後帶壞了,所以才把你帶出來,若是你去學著作詩畫畫,日後和那些南人一樣,必然壞我契丹大事。”耶律洪基笑道。

蕭佑丹聽到這父子的對白,卻不免又喜又憂,喜的是太子尚還得寵,憂的是皇後似乎不太討皇帝歡心,自古以來,皇後若不受寵,太子能安其位的,雖然不能說沒有,卻總是不多。

正在患得患失之際,遠遠一人身被重甲而入,高聲喊道:“報——”

蕭佑丹移目注視,他知道此人叫蕭忽古,本是原西北路招討使耶律薩沙部將,能夠披重甲躍駝峰而上,耶律洪基特意招他為護衛,寵信有加。這時隻聽蕭忽古說道:“陛下,南院大王耶律哈哩濟遣使來報,道南朝王韶軍前月攻克河州後,降羌忽然叛變,王韶不得不回師平叛,現在不知所蹤,細作有言其全軍覆沒者。”

“好!”耶律洪基聽到這個“喜訊”,不由喜動顏色,“讓那些羌人給南人一些苦頭吃吃,他們必能安分許多。”

耶律濬和蕭佑丹對望一眼,兩人心裏都不由流露出一絲苦笑,心知天下事哪能這般如意,這不過是沒有證實的消息。不過這時節,卻也不敢掃耶律洪基的興致。

蕭忽古也不置可否,隻繼續報告:“敢問陛下要不要接見使者?”

“不必了,賞了他讓他回去就是。”耶律洪基揮揮手,就準備繼續上馬打獵。

蕭忽古卻似沒看見一樣,又道:“又,陳國公、參知政事張孝傑遣使來報。”

耶律洪基不耐煩地說道:“又有何事?”

耶律濬和蕭佑丹心裏卻不由緊張起來,張孝傑是興宗年間的狀元,遼國漢人最得耶律洪基寵信者,和魏王走得很近。他又有什麽事來報告?

“有兩件事,一是烏庫德寽勒統軍上報,道部人殺節度使叛亂!”

“這是什麽大事!讓魏王分兵進討!另一件呢?”耶律洪基根本不以為意。

“遵旨。另一件事,是南京來報,之前南京連續數月不雨,蝗蟲四起,近日得報,道歸義、淶水兩縣蝗蟲已飛入宋境。”蕭忽古報告事情,永遠是公事公辦的語氣,若換上別的臣子,必然大讚一番耶律洪基的聖德,張孝傑言事的劄子上,便有十分之九的話在幹這件事情。

耶律洪基聽到這個消息,哈哈大笑,喜道:“妙極,妙極!”

遼之所謂“南京”,便是北平。若說那裏的蝗蟲曾經讓耶律洪基困擾過,隻怕沒有人會真正相信,但是蝗蟲能飛入宋境,讓宋人也苦惱苦惱,耶律洪基卻是免不了要龍顏大悅的。他見耶律濬臉上沒有高興之色,忍不住笑問道:“太子可知此事妙在何處?”

耶律洪基大笑搖頭,道:“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蝗蟲南飛,朕料定南人明年必然大災,到時候災民聚集,朕再集師二十萬於邊境,遣一使者至開封,讓宋人割地賠錢,宋人內憂外患,必然不敢不從。本朝不廢吹灰之力,又得土地又得錢糧,正好補上今歲蝗災的損失。真是天助大遼!”耶律洪基越說越是得意。

耶律濬和蕭佑丹卻已是憂形於色,又不敢直言,隻能順著耶律洪基的意思讚道:

“父皇英明!”

“陛下英明!”

8

七月份遼國蝗蟲入境的事情,卻並沒有及時反饋到大宋朝廷。

地方官員不知道朝中曾經發生過一場重大的討論。蝗蟲這幾年來幾乎年年都有,隻要為禍不大,便沒有人上報。官場常態,本是報喜不報憂。

七月份的宋廷,趙頊憂心的,是突然失去一切消息的王韶軍——當然,也許現在實際上有消息了,隻不過傳到京師來,必有延時。此外,自石越走後,近一個月的時間裏京師滴雨不降,也已是鐵一般的事實——這樣下去,石越預言極可能成真,而這一季的收成,算是沒有了。趙頊對此充滿了擔心,王安石和幾個宰相的臉色,也一天比一天難看……不要一年,甚至不要一年,老天爺就似乎已經在驗證石越的話。但是每個人心裏,都存著一分僥幸:也許明天會下雨。現在的情況,雖然對生產會有影響,但並不致命——沒有人願意去想,等到“致命”的時候,是不是有點遲了?

潘照臨心裏亦不禁苦笑,六月份的時候,時不時下著小雨,在雨中討論旱災,的確缺少說服力,沒想到一個月過去,天象就表露得如此明顯!如果改成這個時候說旱災,很多人心裏隻怕就會相信了。不過說什麽都遲了,石越此時,已經快到杭州了。

自從石越離開汴京之後,新黨們一時間變得非常活躍,又是呂惠卿提請在各路增設錢監,多鑄銅錢,又是王雱提出重劃行政區域,又是詳論方田均稅法……整個朝廷似乎在自欺欺人的忙碌著。

他留在京師本來負有重要的使命,但現在看來,他自己都有點懷疑這個使命有無必要。

現在京師的氣氛,的確有點怪異。就算是連一向充滿活力的白水潭學院,這時候也因為接近畢業考試與期末考試,加上悼念大學者周敦頤逝世,變得非常的安靜,秦觀有一次甚至嘲笑說:“現在白水潭學院唯一的聲音,就是建造鍾樓的聲音。”

一邊想著這些事情,潘照臨一邊跨進一間酒樓,酒樓外有一麵旗子,繡著“唐記迎賓樓”五個大字。

店小二看到潘照臨進來,輕車熟路地把他引進一間雅座,顯然是熟客了。

“先生,今次要點什麽?”

“那位官人已經來了。”店小二壓低了聲音說道。

潘照臨點點頭。

店小二不再說話,悄悄退出。潘照臨拿起一份《汴京新聞》,慢慢看起來。

和潘照臨隔了一個雅座的包廂之內,有兩個人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在交談。

“供奉,聽說朝廷最近在諸路增設錢監,家兄想謀個差使,想請供奉指條明路。”一人諂笑著說道。

“哎喲,魯二,你這不是害灑家嗎?若是現在得寵的李中尉、李向安、張若水他們,或者還能偶爾向外麵的諸公說個情,我若是幹請,官家非斬了我不可。”一個聲音尖聲說道,顯然是個內侍,他口中的李中尉,便是李憲。

“瞧您說的,小人哪敢亂了國法呀。不過都說現在朝廷之中,有王衙內、呂學士、曾計相、蔡中丞四人說話最有用,供奉這麽疼小的,若能告訴小人和哪個求告最好使,小人便感恩不盡了。”

“嘿嘿,你都打聽清楚了,來問灑家做甚?你老哥是想找誰說呢?”

“別人我們也巴結不上,王衙內那裏,小人可以找人說說,呂學士的兩個兄弟,隔上幾轉找個故交同年說說,也是能的。”這人說話倒是老實。

“這不結了,這兩家答應了,哪有事不成的,你問我做甚呢?”

“供奉見笑了。嘿嘿……這兩家也不是輕易孝敬得起的,所以小人才想問問供奉一個準信……”

“依我說,哪家都成。左右小小一個錢監,哪用得著驚動他們兩位。”

“供奉明鑒。”那人陪著笑說道。

“灑家知道你家老兄的算盤,想傍上一棵大樹了,以後就一直順著往上爬。是不是這個主意?”

“嘿嘿……有什麽事能瞞過供奉呀。”

“依我看,趁早不用打這個主意。”

“怎麽說呢?”

“俗語說,花無百日好,人無百日紅。現在風高浪急,不知道哪天誰翻船。”

“還盼供奉明示。”

“和你說說也無妨,當初我進宮,還是托了你家老爺子,否則這話我不敢亂說,傳出去就是殺頭的罪。”

“供奉盡管放心,小人定不敢亂傳。”

“依灑家說,王衙內也好,呂學士也好,你家老兄現在隻好賭命。這二虎相鬥,必有一傷,至於誰勝誰負,灑家也不能未卜先知。”

“這……”那人顯然有點不相信,“一個是丞相公子,自不消說,呂學士和王相公,不也是號稱孔顏孔顏的嗎?”

“孔顏孔顏……你可知道伯魚和子路聯手害顏子的故事?”

“啊?!這個……小的讀書少……”

“嘿嘿……這個典嘛……”

兩人聲音越來越小,幾不可聞。

潘照臨把手中最後一份報紙放下,這是新辦的《諫聞報》。

“全走了,先生。”回話的是店小二。

“賞那兩個伶人,把他們送到南方去,不可讓人知道他們倆人和我或者唐家有什麽關係。”潘照臨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小的理會得。”

9

呂府。

“哥,你可知道伯魚是誰?”呂升卿回到家裏時,呂惠卿正在和陳元鳳閑聊,他和陳元鳳隨手打個招呼,就迫不及待地向呂惠卿問道。

呂惠卿皺了一下眉頭,又好氣又好笑,自己這個弟弟真正的不學無術,還不怕丟臉,哼了一聲,也不去理他。倒是陳元鳳笑道:“伯魚是孔子的兒子,子思的父親。”

“啊?”呂升卿一下愣住了,“那麽伯魚和子路聯手害顏子的典故,又出自哪裏?”

這一下陳元鳳和呂惠卿全都怔住了。“伯魚和子路聯手害顏子?這個學生倒沒有聽說過。慚愧。”

呂惠卿卻是素知自己這個弟弟的,便問道:“你是在何處聽來的村言野語?”

“我剛剛在酒樓裏聽隔壁的人講話聽到的。”

呂惠卿和陳元鳳相顧一笑,不由來了興趣,笑道:“他們都說了什麽?”

呂升卿瞥了陳元鳳一眼,不肯便說,呂惠卿早知他意,笑道:“履善是自己人,不妨事。”

“既是如此,我便說了。”呂升卿也不隱瞞,把他在酒樓聽到的對白,一五一十全部學了一遍。話未說完,陳元鳳和呂惠卿臉色已然變了。呂惠卿對王安石執弟子禮,好事者說王安石是孔子,呂惠卿是顏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伯魚自然就是王雱,子路就是曾布,那個內侍說的什麽,簡直呼之欲出了。

“他們真的這麽急不可耐了嗎?”呂惠卿苦笑著對陳元鳳說道,“新法大業未成,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

陳元鳳道:“恩師,這位伯魚兄一向心胸狹窄,不能容人。隻怕不可不防。”

呂升卿似懂非懂,一肚子的莫名其妙。

“隻怕是他人設計離間,亦未可知。”呂惠卿皺著眉,依然保持冷靜。

陳元鳳冷笑道:“恩師隻管仁義待人,哪知他人陰險呢。請看這個……”一邊說一邊從袖子中抽出一封信來,遞給呂惠卿。

呂惠卿接過來,略略掃上一眼,臉色越發難看。

“這是晉江知縣給學生的一封信,他說最近有人在那邊打聽恩師的家產田地之類的瑣碎事,有認得的說此人也在‘伯魚’門下行走過。”陳元鳳緩緩說道,“學生此來,本就是想給恩師提個醒的。”

“我行得正,坐得直,不怕別人用這鬼蜮手段。”呂惠卿冷笑道,“隻不過現在朝中老朽之輩守舊迂腐,能助相公者沒有幾人,凡事總得以公事為重。”

陳元鳳卻是知道呂惠卿絕對沒有他說的那麽行得正,宋代官員都有限田,呂家田地數千畝,早已遠遠超過規定的數目,而且其中還有許多田地是強買來的。呂升卿、呂和卿受賄之後,便寄往老家廣置田地家產,呂惠卿特意關照下,一族人都從中受益。做過晉江判官的陳元鳳,自然是知道這些陳年故事要被翻出來,對呂惠卿的影響巨大,因笑道:“雖說如此,但是貴族中人多事煩,若有一二人做事不夠周詳,被人別有用心的人放大,亦不可不防。”

陳元鳳又說道:“福建路提點刑獄檢法趙元瓊前日離京,與‘伯魚’通宵達旦歡聚,外人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說了什麽,這種種事情聯係起來……”

呂惠卿擺了擺手,麵有難色,沉吟良久,才輕聲歎道:“投鼠忌器。”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時節還能管什麽器不器的?那政事堂之位,難道是有種的嗎?”陳元鳳輕咬碎牙,獰笑道,“不如先下手為強!夫子雖賢,難道‘伯魚’便清如水嗎?”

呂惠卿心如明鏡,他知道陳元鳳自然是盼著自己早登相位,他做為自己的心腹,便可水漲船高,好出一口一直被桑充國、唐棣等人蓋過的惡氣。宰相之位,自然是他呂惠卿夢寐以求的,但是此時……

“履善,做事不可衝動,一定要耐得住性子。”呂惠卿抬起頭來,躍入眼簾的是一幅自己的手書:小不忍不則亂大謀!

10

從汴河坐船,直抵揚州,雖然一路上淮南東路的官員士子們早已得訊,想要沿途邀請,會一會名滿天下的石子明,但是低調而行的石越,自離開汴京後,就沒有擺官船的架子,一路靜悄悄地順流而下,倒是非常順利的到了揚州。然後石越便不肯繼續坐船,改行陸路,想要過一番微察私訪的癮。

一直到了這個時候,石越才深深明白自己是中了武俠小說的劇毒——在汴京、揚州這樣的大城市倒還不覺得,客棧酒樓遍地都是,但是一出了這些大城市,要找一家客棧,那就純粹要碰運氣。石越終於知道原來古代的廟宇,竟然還有旅店的功能,一路上除了住沿著官道的驛站之外,大半倒是住在廟宇裏。

“大哥,為何過了太湖之後,你似乎心事一日重過一日?”韓梓兒終於忍不住相問,石越的眉頭緊鎖也不隻一天了,連司馬夢求和陳良,也心事重重的樣子,一點兒也不似在揚州之前談笑風生的樣子。

石越驅馬近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也許我隻是杞人憂天,妹子不用擔心。”

“學士,隻怕不是杞人憂天。”司馬夢求適時潑了一盤冷水。

“子瞻應當不至於瞞報災情,我讀過之前的奏章公文,都說兩浙路旱災已經得到控製,本路無一個流民。”石越也不知道是在替誰寬心。

“沒有一個流民並不難,兩浙路本是產糧之區,自錢氏起,這裏太平之世便遠長於別處,百姓家家都有餘糧,一歲之災,再加上官府賑濟,斷不至於有流民的。”

“子柔說得不錯,何況子瞻隻管杭州,這裏還不到杭州境內。隻是自過太湖以來,田地裏莊稼稀零,許多的田地幹沽,那麽災情就算得到控製,情況也絕不樂觀。”

“大哥,天子既將這一方托負給你,你須得救這一方的百姓。”梓兒一向深信石越無所不能。

“放心吧。不過眼下也隻能到了杭州再做打算。”石越不知道是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慰韓梓兒。

其時杭州戶口約二十萬,石越早先查閱典冊,知道全國戶口千餘萬,成年男丁三千餘萬,平均每戶男丁將近四人,而杭州雖然有戶二十萬,男丁卻不到三十萬,平均每戶不到兩人,因此知道此處風俗與中原北方不同,百姓往往以小家小戶立業,又民間風俗趨利,富庶雖然不及揚州,卻也往往過於北方。石越本以為蘇軾在杭州為官幾載,據說浚清西湖,興修水利,簡政寬民,頗有治聲,唐家在淮浙一帶也是經營數年,自己上任之後,便可有一個好的基礎,真正有一番的作為,不料人還沒有進杭州,眼底所收,已不容樂觀。

眾人一路行來,杭州城北門終於漸入眼底,官路上行人也漸漸熙攘,司馬夢求知道一行人既帶著女眷,似石夫人這樣的身體,斷然耐不得緊趕的,因揮鞭指著前處一酒旗飄揚之處,笑道:“學士,我們不妨在那邊歇歇馬。”

石越點點頭,道:“也好,隻不過不要驚憂了百姓。”

“我們理會得。”一邊約束了家人,一行人便往那個路邊的小店趕去。

到了酒旗之下,石越這才發現杭州畢竟不能和汴京比,汴京城外,特別白水潭學院一邊,酒樓林立,繁華不遜城區,而這裏距杭州城不過數裏,卻不過簡單的搭了一座草屋,沽些酒水給行人解乏罷了。如石越這麽一行浩浩****的,別說不驚擾,就算把別的客人都趕跑了,也是坐不下的。

那店主卻是一對年輕的夫婦,江南人物,雖然是市井小民,長得也清清秀秀的,二人見到四五輛馬車,外帶十數匹人馬停在店前,連那些仆役打扮的人,都衣著光鮮,自然知道非富即貴。店主連忙小跑過來,對跑在最前麵的侍劍做了個揖,說道:“官人可是要歇馬嗎?”

侍劍聞言一怔,杭州官話與汴京官話大不相同,他半晌才明白原來這個店主把自己當成了主人,不由笑道:“我可不是什麽官人,我是書僮,來你們這兒,自然是要歇息的,不過……”見慣動則占地數畝,樓上樓下內房外房這樣的大酒樓的侍劍,看到這個店子,不由直皺眉。

店家雖也聽不懂侍劍的話,但察言觀色,便知道自己弄錯了,憨憨一笑,不住搓手,看看這一群人,又看看店裏坐的客人,臉上也有難色。

這時石越已驅馬過來,看了一眼店子,笑道:“賢主人貴姓?”

司馬夢求知道他不懂,笑著用杭州話說道:“我家主人問你叫什麽名字?”

“小的叫蘇阿二,官人叫我阿二就是。”

“阿二,你不必為難,隻須找一兩張幹淨點的桌子,給我家主人坐下就是,坐不下的,你打了酒送到他們手裏,倚著馬休息一會兒就好,我們坐一會兒便要進城的。”

石越聽到二人的對白,笑道:“純父的越語說得不錯呀。”

“見笑了,此前亦曾遊曆至此。這邊的百姓,若非士子官吏,十之八九,是不會說官話的,便是聽也聽不太懂。”

二人說笑之間,蘇阿二已經收拾了一張桌子,把石越一行人引到桌邊坐了。司馬夢求點了幾個菜,石越隨便吃了幾口,便把蘇阿二叫了過來。

“這位官人,可是飯菜不合口味?”蘇阿二怯道。

石越看了司馬夢求一眼,司馬夢求微微一笑,道:“飯菜甚好。叫你來隻是想問你幾件事,你盡管直說,隻要不撤謊,完了便賞你。”

“官人要問什麽隻管問便是,小的無有不說的。”

“那就好,我問你,今年田地收成如何?”

蘇阿二頓時臉色一黯,答道:“哪裏有什麽收成呢,過節以來幾個月沒有下過雨,除了溝渠邊上的地,六成以上地方的稻苗都幹死了,後來下了一點雨,蘇知州從淮南買回來‘百日熟’叫我們補種,還是死了一半以上,大夥全指著剩下的那點收成,還不知明年一年要怎麽過日子。”

“明年,我說店家,你用不著擔心。你看這份報紙上說的什麽……”旁邊一個客商顯然是聽到二人的對話了,忍不住插嘴說道。

“怎麽能不擔心呢?報紙上說什麽,也不能變成糧食。”蘇阿二歎了口氣,他倒是見過報紙,倒也並不覺得稀奇。

石越和司馬夢求相顧一笑,司馬夢求對那個插嘴的人笑道:“這件仁兄,你那是什麽報紙?”

“我這個是中書省政事堂親辦的《皇宋新義報》,你看這裏,說蘇公即將調任嶽州知州……”那人洋洋得意地賣弄著。

“啊?”旁邊不少人聽到這個消息都有點坐不住了,“蘇知州可是好官,調走了明年的日子隻怕更加艱難。你居然還說不用擔心!”

“瞎……你們知道什麽,你們知道新任知州是哪位麽?”

“是誰?”

“小石學士!”

“怎麽可能,造謠!”

“就是,小石學士是天子身邊的紅人,怎麽可能來杭州?”

“分明是亂說!”

不信任的聲音此起彼伏。

那人漲紅了臉,冷笑道:“你們知道什麽,鄉野村夫!這是《皇宋新義報》的消息,白紙黑字,三個狀元公主筆,還會是假的?”一麵對石越和司馬夢求、陳良遠遠行了個禮,說道:“這三位官人一看就是讀書公子,你們做個證,說我說的是假的不?”

陳良忍住笑,說道:“真假且不論,隻是為何說小石學士來了,就不用擔心了呢?”

沒等此人回答,早有旁人說道:“這位先生可就問差了,若真的是小石學士來了,自然不用擔心。小石學士是左輔星下界,要風便有風,要雨就有雨,區區小旱,算得了什麽?怕的就是官家怎麽肯放小石學士來這東南邊遠之地!”

石越等人聞言,不禁絕倒。

不料蘇阿二也正色說道:“幾位官人莫要不信,二十多歲做到學士,就是文曲星也沒這般厲害的。”

“不錯,不但文章學問好,而且還能做震天雷,我聽說在汴京演武,當場炸死幾百個契丹人,遼主嚇得要寫降表!”這人一邊說一邊咂舌,以示驚訝佩服。

石越見到此人形態,再也忍俊不禁,一口酒全部噴了出來,司馬夢求和陳良還能端莊,侍劍卻早已笑得打滾。那些家人彼此傳話,這裏麵說的話早已傳了出去,店外官道之旁,笑成一團。

最先發問的那個人見到這個情景,心知古怪,又聽眾人說話口音,明明是汴京口音,因試探著問道:“幾位官人都是從汴京來的吧?難道這說的是假的嗎?”

司馬夢求笑道:“我們可不知道真假。隻不過震天雷並不曾炸死幾百個契丹人便是……”正說話間,忽然聽到外麵馬聲嘶鳴,又有人叫道:“還不回避?彭使君駕到,閑雜人等讓開!”

石越訝然望了陳良一眼——使君是宋人對知州的別稱,這是在杭州境內,前任知州是蘇軾,現任是他自己,又哪來一個彭使君?

卻聽陳良低聲笑道:“這多半是有人過稱官職——學士有所不知,其實本朝官員過稱官職也是常事,隻不過此前朝廷曾經嚴令禁止過一次,所以在東京官員們還比較收斂,不過地方上,卻依舊是屢見不鮮的。有些是下人諛稱,有些幹脆是官員自己要求如此,這種事也不算少,所以即便是上官聽到,也不以為怪。這‘彭使君’的話——新任杭州通判倒是姓彭,叫彭簡,仁宗朝翰林學士彭乘之族弟。”

司馬夢求啞然笑道:“可是‘當俟蕭蕭之候’的彭乘?”

陳良點聲笑道:“正是。”

石越不知道二人說的是仁宗朝的一個典故,彭乘做翰林學士時,有邊臣希望回朝見見皇帝,仁宗答他等到秋涼就可以動身了,彭乘代皇帝草詔批答:“當俟蕭蕭之侯,爰堪靡靡之行。”故作酸文,一時之間哄笑士林,被天下人傳為笑柄。似司馬夢求等人,對這種事情,自然知之甚詳,石越卻未免要不知所雲了。

司馬夢求知道石越對這些不太熟悉,笑道:“公子和彭乘相交泛泛,自是不知。若是說到彭幾彭淵材,想必是知道的,這三彭正是一族,彭淵材似是族叔。”

原來彭淵材以布衣遊曆京師,最是有意思的一個人,他和曾布頗有交遊,石越自是知道此人。這位仁兄在廬山太平觀看到狄青象,大起仰慕之心,竟然吩咐家人把自己的眉毛剃成狄青一模一樣,為人最是滑稽迂闊。曾布因為他通曉諸國音語,向石越、桑充國推薦,讓他在白水潭學院講博物,他卻常常喜歡談兵事,講大話。一次和人說:“行軍駐營,每每擔心沒有水,近日我聽到一個開井之法,非常有效。”當時他住在太清宮,人家就逼他一試,結果無可奈何之下,這位仁兄便在太清宮四周四處挖井,挖了無數個洞,一滴水也沒有出來,讓太清宮的道士們哭笑不得;又有一次去某人家裏,自誇有咒語驅蛇之法,不料話音未落,就出來一條大蛇,某人便讓他驅蛇,他流了半天的汗,被蛇追得到處跑,末了不忘告訴人家:“這是你們家的宅神,驅不得。”於是白水潭的學生每每嘲笑他說:“先生雖然是布衣,卻有經綸之誌,談兵曉樂,文章都不過餘事罷了,隻是挖井、驅蛇這兩件事,實非先生所長。”彭幾怒目相向,道:“司馬遷以酈生事事奇,獨說高祖封六國事不對,竟不在其本傳裏記載,而在子房傳中記載,這是隱人之惡,揚人之美。有這樣的好樣你們不學,反來說人挖井、驅蛇之事!”如此種種笑談,往往傳遍京師,當日範翔在石越門下行走之時,經常拿來做笑柄,所以石越一聽到彭淵材之名,便忍不住好笑。

這種種事情,司馬夢求等人自然也是知道的,一齊笑道:“正是此君。”

石越心裏不禁起了好奇之心,一來想知道這彭簡是不是和他族中二彭一樣有趣,二來杭州通判在此一郡,實是要職,任何公文,若無他的副署,都不能生效,實際上是和自己這個知州互不隸屬的並列行政首長。因此他也有意打好關係,正欲起身相迎,不料外麵竟然傳來吵嚷之聲,其中還有幾個人的哭聲。

石越不禁臉色一沉,對侍劍說道:“去看看怎麽回事。”

司馬夢求怕侍劍少年生性,反滋事端,連忙站起身來,道:“讓我去看看便是。”整整衣冠,便往店外走去。

待他出得店來,真正大吃一驚!石府所有家人,一個個臉有怒色,張弓搭箭,瞄準一個穿緋色官服的中年男子,那邊的官兵也已執刀在手,虎視眈眈。

“石梁,怎麽回事?”跟隨石越來杭州的家人,為首的叫石梁。

石梁走過來,行了一禮,兀自滿臉怒容,道:“先生,這個官兒不講道理,竟敢要我們回避,險些衝了夫人的車駕。那些百姓回避遲了,便挨了鞭子,連我們的人也挨了兩下,這是官道上,哪能容這麽橫衝直撞的?!”

“沒事,小的們護住了。”

“那就好。”司馬夢求放下心來,冷冷地喝道:“讓我們的人把兵刃放下,光天化日,成何體統,又不是賊匪,怎麽敢和官兵動兵刃?!”

石梁雖然心有不甘,卻也不敢頂撞,策馬過去,高聲喝道:“收起兵器。”

石越府上,一向由潘照臨管治,禦下頗嚴,這時既然傳下令來,眾人心裏雖然憤恨,卻也不敢說什麽,隻得依言收起兵器。

那邊那個官員卻以為這邊畢竟是怕了官府,不禁臉上又有得意之色。不料司馬夢求卻不理他,隻冷冷對石梁說道:“石梁,府上的規矩,你懂是不懂?”

石梁這時才醒悟自己做的事犯了規矩,躍下馬來,跪倒在地,道:“請先生恕罪。”

“你保護夫人,本沒有錯。不過事情既然過去了,就應進來通報,居然敢和官兵對陣,你好大的膽子!家有家規,要麽你自己認罰,要麽把你開革了,你所作所為,與石府無關。你自己選吧。”

“小的甘願認罰。”

“那好,來人啊,先把石梁給我綁了。”司馬夢求喝道,便有兩個家人過來,把石梁給捆結實了,拖到一邊。

那個官員看到這邊做作,搖頭晃腦地笑道:“你倒是個明白人,既然你如此知情識趣,隻要把這個沒法沒天的小子交給本官,本官看在你是個讀書人的份上,也不為難你。”

司馬夢求抱了抱拳,笑道:“不敢請教席下[4]名諱。”

“大膽,我們家使君的名諱也是你問的?你眼睛瞎了,看不見嗎?還是不識字?”

司馬夢求冷笑一聲,找到儀仗中寫有官職的牌子,果然是“通判杭州……”。

“原來是彭監州,失敬了。”

監州是對某州通判的簡稱,聽到對方如此稱呼,彭簡心中不悅,用鼻孔“哼”了一聲,騎著馬上,眼睛望天,微微抬了抬手,以示還禮。

司馬夢求也不管他,又彬彬有禮地說道:“彭監州衝撞本府車駕,想來我家主人不會見怪,隻是如果一直騎在馬上,不肯下馬,隻怕多有不妥。”

“衝撞你們的車駕?”彭簡再也想不到司馬夢求說出這樣的話來,腦子裏電光火石般閃過兩個字,眼睛往那邊馬車望了一眼——四輪!汴京來的,姓石——彭簡幾乎嚇得從馬上跌了下來。他慌忙翻身滾下馬來,問道:“可是石學士尊駕在此?”雖然說通判可以與知州抗禮,但是像石越這樣的知州,隻怕不在其中。

司馬夢求依然客氣地笑道:“不敢,我家學士在裏間小憩,不知道席下官甫……”剛剛問話被人駁回,這時候他明明知道,卻又依然客客氣氣再問了一次。

彭簡焉能不知其意,滿臉通紅,臊道:“適才多有得罪,下官通判杭州彭簡,拜見石學士,煩請這位先生通報一聲。”說著抽出一張名刺,恭恭敬敬地遞給司馬夢求。

彭簡訥訥收起名刺,抱拳道:“還盼先生代為轉致,今日實是無心之過,下官改日必當登門謝罪。”

“彭監州不必介懷,些些小事,一笑便可。隻是我家學士有一句話要轉告彭監州。”

“請說——”

“親民官若不親民,有負此稱。為官者不可使百姓懼之如蛇蠍。”

彭簡滿臉通紅,說聲“受教了”,便率眾悻悻離去。

這時候這個小酒店裏,已是靜得能聽下一根針落下的聲音。傳說中的左輔星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這件事足以成為許多人一生的談資。蘇阿二慌得手足無措,倒是有個客人提醒道:“店主,石學士來你這店子吃酒,這是你幾世修來福緣,還不快求一幅墨寶?”

有客商立時說道:“我這裏便有文房四寶——”

石越這時候想溜,實在是來不及了,這些市井小民殷切的眼色,實在讓人無法拒絕,但是自己這“墨寶”若真的留下來,不免又要成為杭州士林取笑的對象,思前想後,知道逃不過這一劫,隻也能咬咬牙,勉強提起筆來,留下了他在杭州的第一個印記:“仁者愛民”。

而石學士知州杭州的消息,也隨之傳開了。

11

十日之後。

杭州所轄州縣大大小小的官員們齊聚“九思廳”,一個個交頭接耳,等待傳聞已久的新任知州石子明到來。

這個石九變自到杭州後,即刻頒下命令,九天之內,不見任何官吏,第十日在“九思廳”召見所有官員。這九天之中,除了蘇軾為他接風和替蘇軾送行兩次宴會中能見到他的身影外,別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他身在何處。但各官員所送“薄禮”,他卻一並“笑納”了。想到這裏,彭簡安心不少,畢竟得罪石越這樣的人物,絕非他願意的,為了挽回雙方的關係,彭簡一咬牙,贈出價值五千兩白銀的禮物,特別是一大堆給石夫人“壓驚”的東西,更是費盡心思。不過記得那個司馬夢求收禮的時候,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彭簡未免又有點放心不下。

通判如此,其他各個官員大抵差不多,誰也不知道這個負天下盛名的石學士是什麽樣的脾性,巴結好了,以後自然雞犬升天,若是給他留下不好的印象,隻怕以後仕途也會加倍的艱難吧?俗話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是不知道石知州要向哪裏燒了。

巳時鍾聲響過之後,身穿紫袍,腰懸金魚袋的石越,笑容滿麵地走進大廳。眾人連忙參拜,石越笑著一一見禮,自彭簡以下,張口便能叫出每個人的官職表字。寒喧半晌,眾人這才落座。石越又特意走到一個二三十歲的官員麵前,抱拳笑道:“張監鹽,別來無恙,不料在此相遇。”此人正是監兩浙路鹽稅的前禦史張商英,他和石越交情泛泛而已,不料石越竟然又特意和自己打招呼,幾乎有點受寵若驚,也抱拳說道:“石學士,別來無恙。”

“不知是何等大事?”彭簡心裏有點不舒服了,心道:雖然你是知州,但若有大事,怎可不和我商議?

石越轉過身,朝彭簡微微笑道:“彭監州不必著急,稍候便知。我們先上酒菜,吃完之後,再談正事不遲。”說罷擊掌三聲,便有仆人把酒菜端了上來,自石越以下,每人桌上,各有糙米飯一碗,無鹽無油青菜一碟,再加一大碗水。

眾人麵麵相覷,不知道石越鬧何玄虛,石越卻不答言,隻說聲“請”,便坐了下來,端起糙米飯便大口大口的吃起來,吃一口飯,又把青菜往那碗水裏一浸,原來那卻是一碗溶了一點鹽的水,青菜這麽一沾,才算是略帶鹹味。石越自己吃完,往眾人看時,卻隻有張商英、李敦敏、蔡京全部吃完了。他原來風聞蔡京吃東西最是講究,不料吃這種難以下咽的東西,他居然也甘之如飴;李敦敏默不作聲,張商英臉上卻略帶冷笑——此外諸人,或者略略動了動,或者根本沒有去碰。

石越把臉一沉,寒聲說道:“諸位是覺得本官請客太過於寒磣嗎?”

“不敢……”

“既是不敢,為何不吃?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浪費糧食,死後要下阿鼻地獄的。”石越冷笑道。

“這……”富陽知縣劉非林壯著膽子說道,“石學士,這實在有點難以下咽。”

“嘿嘿!”石越臉色已沉得如九九寒冬之冰,“皇上是九五之尊,九重之內,若知道百姓受苦,便會憂形於色,經常吃不下飯。”

“聖天子天生仁愛,此天下百姓之福。”眾人齊聲頌道。

“以皇上九五之尊,尚能為元元罷膳。諸位吃一吃各位治所之下的百姓們平日所吃的東西,焉有難以下咽之理?咱們杭州的百姓,還有許多未必能有這麽一頓吃呢。”石越一邊說,一邊把目光投向彭簡。

彭簡自生下來,何曾吃過這種東西?但是他既不願意公開得罪石越,這時候也隻好咬咬牙,拚命把這一碗糙米飯給吞了,心裏已是把石越的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眾人看到彭簡也吃完了,心知眼前擺的便是砒霜也得吃了,一個個心裏罵娘,苦著臉硬生生吃下這頓飯。

石越待眾人全部吃完,這才笑道:“諸公,味道如何?”

“還好,還好。” 劉非林習慣性地隨口答道。

石越冷笑道:“既然還好,那麽隻須我們杭州治下,還有百姓吃這種東西,那麽每月十五,本官便請諸位來這九思廳,領略一下百姓們的家常飯菜。”

不料劉非林卻絲毫沒有自覺自己多嘴,道:“石學士,若是我富陽縣沒有百姓吃這種東西了,總不能也叫我來吃吧?”

“那當然,若是你治下的百姓能不用吃這種東西了,那麽劉知縣來的時候,你桌子上擺的東西,應當會可口得多。”

張商英笑道:“如此倒是公平,這個飯,應當有個名目,便叫‘親民飯’如何?”

彭簡心中雖不樂意,不過此時飯也吃了,樂得做個好,也笑道:“石學士這個主意果然不錯,這也是與民同苦的意思,各位心裏萬不可怨怪的。”

“豈敢,豈敢!”眾人言不由衷地應和著。

“既然諸公都深明大義,那就再好不過了。”石越正色說道:“本官在汴京之時,以為杭州是富庶之區,雖然春夏有旱災上報,公文邸報,卻都說已經控製了,不料到杭州之後,才發現遠不是這麽一回事。諸位,今日汴京之安危,全仰仗於東南之漕運,朝廷的糧食,全指望著淮浙蜀三地供給,兩浙路大旱,是能動搖國家根本的大事!”

“回學士,旱災其實已經過了,現在也已下雨,應當不至於有大事。”劉非林倒是個老實人,心裏想什麽說什麽。

“是麽?這幾日我調閱了各縣案卷,又遣人分往各縣查訪,各縣補種‘百日熟’,能夠成熟的不到一半。請問各位,到明年收成時為止,百姓的口糧要如何保證?明年的種糧,又要如何保證?災害之年,隻靠青苗法又如何能解決問題?”

“這……”杭州的大小官吏們,一時被問得說不出話來。

石越卻是知道這些官員們各有各的想法:有些人是接了前任的爛攤子;有些人卻是自以為自己馬上就要三年任滿,以後的事情不關己事;有些人則是得過且過,隻需百姓不造反,自己並不算有罪過……

石越的目光一一掃過在座的官員,眾人都把眼皮垂下,不與他對視,當他目光落到富陽縣劉非林身上之時,劉非林卻滿不在乎的笑道:“石學士,別的縣我不知道,富陽縣隻需學士一紙公文,許我開常平倉,這些都不是難事!”他話音一落,立即有不少人隨聲附和,點頭稱是。

石越一邊打量著眾人,卻見座中不過彭簡、張商英、李敦敏、蔡京三四個人不動聲色,蔡京臉上更是微露諷刺,石越心裏不由對這個“曆史上”著名的奸臣刮目相看起來。本來他以為蔡京不過是以書法文才得到宋徽宗的寵幸,加上勾結童貫,所以才能擅權,因此心裏雖然不願意因為一個人目前還不存在的曆史就把他打入另冊,但是說到重視,蔡京在他心裏,根本不能和蔡卞相比。但這時開始,他卻不能不加倍留意起此人來。

“三百石,怎……怎麽可能?”

“你是富陽縣知縣,不知道常平倉裏有多少餘糧?”石越一邊說,一邊從陳良手中接過一本賬冊,扔到劉非林桌上,“還要請劉知縣過目!”

劉非林和眾官員哪裏知道,這十日之內,石越以常平使的身份在杭州建府,悄悄調了一些平素得到蘇軾認可的小吏,加上從唐家臨時借來幾十個賬房先生,從杭州開始,重新清查兩浙路常平倉的賬目,結果發現僅僅賬目上的存糧,就已經少得讓人不敢相信——其中因為以前青苗法借出去沒有收回的,“依法”挪作他用的,救災用的——這幾項幾乎便把現在統計出來幾個州的常平倉儲糧耗光了,餘下的那點糧,別說救災,連給老鼠吃都不夠。石越又派人去悄悄檢視,發現有不少州縣,更是有官員把常平倉的儲糧借出獲利,實際儲糧又不及賬目的一半!可笑杭州至兩浙路大小官員,自以為天高皇帝遠,又以為這裏素是產糧之區,一個個想當然的以為糧倉的糧食,必然不少。這時候石越把統計出來的各縣的賬薄一一分發到各縣知縣的手中,而給彭簡一份總冊,立時眾人臉色都變得難看起來。

特別是冊中詳列賬目儲糧幾何,實際儲糧幾何,在座官員,沒有私借常平倉牟利的,十無一二,這時哪裏還能坐得住?若石越是一般的官員,隻怕眾人早已打好回去寫彈章,構陷長官的主意了。偏偏石越又是天下都知道的大紅人,這個事實,總算壓住了不少人心中的蠢動。

九思廳內,此時靜得隻聽見翻動賬冊的沙沙聲。

杭州通判彭簡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這常平倉賬目與實際的虧空,他隻怕要占一大部分。若以常理而論,他並不受知州節製,但是石越在賬冊上用的印,卻是提舉兩浙路常平副使的大印,這個印,卻算是他的上司了。

“本官本來想的主意,卻是平常,不過是‘以工代賑’四個字,用常平倉之餘糧,雇用受災百姓,修水利,建驛道,恢複生產。不料這常平倉所餘之糧,卻未免是過於觸目驚心了。因此不得不召諸公前來,一起想個主意,總得把這個難關過了。”石越回到座位上,徐徐說道。

“除去常平倉,州縣還有備三年用度之錢吧?”劉非林飛快地瞥了石越一眼,小聲說道。宋朝財政上也是行強幹末枝之策,各州縣錢糧,都是計算好隻留三年用度甚至一年用度,多餘的全部轉往京師。杭州畢竟也算富庶之地,特別唐家等大商家在此設商行之後,棉布行銷天下四海,單單是商稅,已經很是可觀,因此三年用度之錢,的確也不算太少。

“嘿嘿……”石越幹笑幾聲,目光逼視著劉非林,厲聲說道:“備三年用度之錢,你富陽縣有嗎?”

不料劉非林這時卻並不示弱,朗聲道:“三年之錢是沒有,朝廷詔令救災、修水利,已用過不少。蘇使君在時,浚清西湖,重修六井,雖然是惠民之舉,也是要用錢的。州府也因此問各縣借調過一些,借據尚在,學士可以查證的。”

石越見他如此,倒不由一怔。他本意並不是想打貪官,現在首要之任務,還是恢複生產。天下承平已久,清廉的官員不能說沒有,但官員們絕對是魚龍混雜——貪汙腐敗畢竟是無論民主或專製都不能徹底解決的問題,他就算用自己的威權壓得屬下暫時清廉,但是隻要他前腳一走,後腳必然死灰複燃,這種人治下的清廉,意義相當有限。至少以輕重緩急而論,現在的確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他不過想借此一麵威懾群僚,讓他們對自己有所畏懼;一麵引出自己的辦法來,以減少反對之意見。

他見劉非林倒還磊落,微微一笑,借勢轉換話題,道:“本官自然是信得過劉知縣和眾位的。”

眾人心裏暗罵:“隻怕未必,要不然如何派人偷偷查常平倉?”可是聽到石越這麽一說,知道他至少暫時無意追查,心裏也可以把心放下一會兒,算是略略出了一口氣。

這口氣剛剛出完,卻又聽石越朗聲說道:“不過本官也希望諸位信得過石某才好。在下給諸位十天的時間,各位把本縣錢糧,受災情況,恢複生產狀況一一如實報來,若有良策,亦可附上,隻需不加隱瞞,有什麽事情,本官都替大家一一承擔了。不過若是有人有所隱瞞,他日被本官知道,那便是禍福有命,還請自求多福。”

12

“此次多虧了二叔幫忙。”石越笑著親自給唐甘南敬上一杯茶,一邊溫言說道。

唐甘南連忙站起來,忙不迭的說道:“不敢當,不敢當。”一麵小眼珠溜溜的打量著石越知州府內的客廳,很寬敞的大廳,陳設得很雅致,完全是蘇軾之前的布置,沒有改動分毫。十天前當石越差陳良問他要人的時候,他二話不說,便把最好的賬房給派了出去,要說普天下最高興石越來杭州的人,絕對要數唐甘南。

“此次請二叔來,一來敘敘舊,二來是有事想請教二叔。”石越自己回座坐了,笑著望了司馬夢求和陳良一眼。

司馬夢求笑著點點頭,對唐甘南說道:“學士本來想用州縣儲錢去外路買糧,再以糧食為工錢,招募百姓興水利,修驛道,恢複生產。托杭州大小官員所送禮金的福,去兩準福建路買早熟稻種的隊伍已經出發了,但是買糧食的事情,卻不免有種種顧慮。一來財力不足,算上運糧路上消耗,回來後也不過杯水車薪;二來以兩浙路產糧之區,學士一上任就出境買糧,隻怕會有種種議論,也不可不防。唐員外在杭州已久,熟知種種情弊……”

“這個我也有所聽聞,二叔可有良策?”

“子明,此事我也沒有辦法。士紳豪族的勢力根脈連結,上可通天,下可入地。他們既然不肯賤賣,誰又有辦法讓他們賣?除非出他們想要的高價,可那樣一來,和往外地買糧,花費上也就相差無幾了。”

“哼!”石越把茶杯往桌上一頓,冷笑道,“國家還有‘和買’之律,我倒要看看他們怎麽個上天入地之法。”所謂“和買”,就是政府以強製性的價格購買百姓的物品。

“萬萬不可,學士。”司馬夢求和陳良幾乎是同時出聲勸阻。

“有何不可?理在我這裏,怕他們何來?還是杭州兩浙,有什麽了不起的皇親國戚?”

“學士,天下士紳皆是一家,兔死狐悲,狐傷同類。學士方上任地方,如果強買士紳的糧食,必然讓天下人側目。萬一激起大變,悔之無及。如今羽翼未成,就算是得不到士紳的支持,也斷不可招致他們的反感。那樣做是因小失大。”

“純父說得不錯,學士是為了百姓,百姓還不領情呢。山野草民之是非,便是當地德高望重士紳所講之是非。和買之令,出自朝廷則可,出自學士則萬萬不可。”

連唐甘南也說道:“司馬先生和陳先生所言不錯,此事還當慎重。實在不行,子明還可以往各地錢莊借點錢,明年大熟,就可以還錢了。為這件事並不值得大動幹戈。”

石越聞言不禁莞爾,果然無商不奸,唐甘南明知自己斷不能賴唐家的錢,這時放心借錢給官府生息,還能賣個人情給自己。他正待說話,抬眼卻瞅見一個門房拿著帖子站在外麵,便招手說道:“進來吧。”

那門房連忙應了,快步走進客廳,遞過帖子,說道:“錢塘尉蔡京求見,說有要事秉報。”

石越皺了皺眉毛,說道:“請他進來吧。”

13

身著宋朝低級官員服飾——綠色官袍的蔡京走進客廳,給石越見過禮後,又和司馬夢求等人一一見禮完畢,這才側著身坐在下首賓客之位。

石越打量著蔡京的儀態,見他身高修長,須發梳理得整整齊齊,一身綠袍並不太新,卻是洗得極幹淨,往那裏一坐,倒真是個美男子。雖然明明知道這是個著名的奸臣,心裏卻也不禁起了幾分好感。因見他嘴唇微動,欲言又止,便笑道:“元長此來,必有教我之事。”

蔡京連忙抱拳說道:“不敢。不過下官確有一點想法,想向學士討教,不知道是否可行。學士名聞天下,能謀善斷,下官也好從中有所長進。”

蔡京又抱拳行禮,方說道:“那就恕下官放肆了。”

“那日在九思廳,學士擺親民宴後,下官大膽揣測,料得如今州縣府庫銀錢,必然所餘無幾。學士心存愛民之念,上欲報效皇上,下欲體惜元元,既然牧守一方,如今萬事,以下官之淺見,必是要從恢複生產開始。惟百姓安居樂業,溫飽無虞,方可興禮義教化。”

石越見他侃侃而談,所談盡中心事,不禁點頭讚許。

蔡京得到鼓舞,精神更振,繼續說道:“而要恢複生產,如今卻先有兩難,一是錢糧不足,二是境內無糧。下官見識不及學士萬分之一,自然知道這種解決之法,學士必然早就胸有成足。不過下官回去後,仔細思索,卻也有一得之愚,特不揣冒昧,來向學士請教,不知是否可行……”

石越此時已略知蔡京實非無能之輩,因此也知道他既然敢來陳說,必是有良策,否則自暴其醜,他必不肯為。所謂向自己請教雲雲,卻是不敢居功之意。他正為此事而苦惱,不料立即有人來獻策,不免喜出望外,因說道:“元長有何良策,但請說來。若是有用,便是大功一件。”

“下官以為,杭州境內,並非無糧,而是士紳有糧不肯出賣,而要坐沽高價。如若是要買糧,若出境買糧,一來財力不支,二來恐有無知之輩議論,無知者隻說學士治理地方無方尚不足道,就怕有居心不良之人,說杭州本是產糧之區,而學士往外路買糧,廣蓄糧草,是有非常之心,雖然聖上聖明,卻也不可不防。”

他這番話說得眾人悚然動容,石越幾人,卻也沒有想到還有這種可能。

“那麽依蔡少府[5]之見,是不能出境買糧了?”陳良忍不住問道。

蔡京微微一笑,說道:“不是不能,是不能買得太多,而且事先須向皇上奏明。”

陳良疑道:“若是不多,又濟得何事?”

“下官有一策,不僅府庫缺錢糧之事可以高枕無憂,連出境買糧一事,也可省了。”

“哦?願聞其詳。”石越對蔡京的觀感不禁又有改觀,自己和司馬夢求、陳良研究了幾天沒有結果,連唐甘南這樣的老狐狸也束手無措,他竟然可以輕易解決?

蔡京站起身來,走到唐甘南麵前,笑著問道:“請問唐員外,兩浙路的商家認為利潤最大的行業,是什麽?”

唐甘南略略想了一會兒,說道:“這卻不少。出海貿易、棉布、絲綢、瓷器、香料是比較大的。”他卻少漏說了一樣,正在建設的鍾表行,無疑也是利潤很大的行業。

“哦?沒有了嗎?”

“恕我孤陋少聞了。”

“茶、鹽,這兩樣在唐員外眼裏,竟然不算是利潤最大的行業嗎?”蔡京不禁有點奇怪。

“不錯,茶、鹽一向是官府專賣,而行商購買茶、鹽也受到嚴格的控製,若是學士下令,三個月之內,出售今後三年杭州茶場、鹽場的茶、鹽之全部配額,若想購買者,隻能用糧食平價來抵換,單是昌化縣紫溪鹽場一處,所得糧食,便已相當可觀。如此外地行商,自然會乖乖押著糧食入杭換得茶引、鹽引,而杭州之士紳,商人,哪裏又肯讓這個機會被外地人獨占?”

唐甘南笑道:“若真是如此,隻怕我也想來分一杯羹。”就算他這種豪富巨商,對於茶鹽的利潤也會垂涎。

“不僅可以如此,學士甚至可以下令,允許百姓用糧食購買三年煮鹽權,隻需限製鹽產量,這樣一來,下官敢保證杭州境內,沒有一個士紳能不動心。而三年之後,開發好的鹽場又可收歸官府,此官民兩便之事。”

石越此時已是頻頻額首,心知若行此策,區區賑災恢複生產的錢糧,決然不在話下。連唐甘南也興高采烈,如果石越采納此策,他們唐家就不會稀罕那鹽引茶引之配額了,非得競標開發一個鹽場不可。陳良卻沒有這般高興,“新開鹽場倒勉強還可以請中書三司同意,但賣掉諸鹽場、茶場三年配額,這是相當於預支三年的鹽稅、茶稅,如今一次用盡,日後欠繳朝廷的稅款如何償還?別說禦史們不會放過,便是三司使也會追問,丁吃卯糧,須三思而行。”

蔡京不料被陳良澆了一盤冷水,不禁有幾分沒趣,隻好拿著眼去偷看石越的神色。卻見石越沉吟一會兒,說道:“此亦不可不慮,純父你的看法呢?”

“學生以為可行。至於鹽稅、茶稅,日後再想辦法便是,非常之時,不能事事盡求善美,子柔說出來了,咱們以後記得想辦法,便不怕了。”

石越笑道:“我的意思也是如此。日後之鹽稅、茶稅,我自有辦法。”一麵又向蔡京笑道:“元長果然是幹練之材,日後前途無量。本官亦會向皇上推薦。”

“多謝學士栽培。”蔡京得到石越一言,忍不住喜動顏色。

14

雖然知道這件事最後的通過,不免還要得到彭簡和張商英等人的同意,但是石越以寶文閣直學士的身份,身兼漕司、倉司之職,牧守杭州,雖然在圍繞著中書政事堂的競爭中,看起來並不那麽順暢,但是到了地方上,卻是十足的威勢壓人。地方官吏若沒有鐵硬的後台,誰又敢和石越爭短長?

果然不幾日之內,不單張商英毫不遲疑的同意,連彭簡也爽快的答應副署,他這時哪裏敢去得罪石越半句,雖然對石越如此專斷獨行,心裏頗為不快,但是畢竟“識時務者為俊傑”,和自己的烏紗帽過不去,委實沒有必要。

一麵向皇帝說明情況,一麵在杭州大小州縣的照壁中貼滿告示,如果一切順利,那麽至少目前的難題可以解決了,接來要思考的問題是什麽呢?把這些錢糧用到哪些工程中才是最好呢?水利也是一門學問,沈括遠在京師,自己看來隻能依賴地方上的人物,也許把那些老農叫來,一起商議一個對策,也不失為一個辦法?而這之後呢?這之後我在杭州又應當做些什麽?

石越又沉浸在對未來的思索中……

“大哥。”梓兒輕輕把一麵披風搭在石越肩上,一麵輕聲說道,“外麵風大,還是進屋吧。小心感了風寒。”

“妹子,你還沒有睡?”石越吃驚地望著妻子。

“我昨晚看這本書,太深奧難懂了,結果睡著了,是方才突然醒來的。”梓兒略帶嬌羞地掩飾著。

石越用披風把她裹入懷裏,接過她手中的那本書,赫然竟是歐幾裏得的《論音樂》!

“這本書是哪裏來的?”石越吃驚地問道,“是阿旺帶來的嗎?”

“不是,是我哥放在鐵琴樓裏的。我見阿旺喜歡,就送給她了,她說見到了,可以多少聯想到家鄉,一麵又譯成中華文字給我看,你看這裏是她譯的。”韓梓兒仰起小臉,輕聲答道。她眼中能看到石越臉上驚喜、興奮的神色,她委實是不能明白,一本根本看不懂的小書,為什麽會值得石越這麽興奮。

“沒錯,就是這樣!百年翻譯運動,我可以翻譯,加速交流!”石越興奮得有點語無倫次,他緊緊抱著韓梓兒,使勁地在她小臉上親著,一麵大聲說些韓梓兒根本聽不懂的話語。

“我能帶來的東西有多少?但是如果我提前把希臘、羅馬、阿拉伯的文化引入中國,讓他們在中國交流碰撞,中國不乏有智慧之人,這豈不比我在那裏寫什麽‘石學七書’要好得多?!”石越心裏早已經沸騰開了!

“妹子,你真是我的福星。”石越又狠狠地親了梓兒一口,抬起頭來,對著東邊太陽將升時炫紅的天空,高聲說道:“這才是最有意義的事情,我要親手開始中國的百年翻譯運動!這件事情一旦開始,曆史前進的方向,就會徹底改變。我接下來的使命,就是保護她渡過最脆弱的萌芽狀態!”

韓梓兒依偎在石越懷中,如石越那麽偉大的理想,實非她所能理解,但是她卻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更清楚的感受到自己依偎的這個男子那顆心髒跳動的聲音。

15

曹友聞擠在一麵照壁之前,仔細讀著官府發布的告示、抄錄的朝廷邸報以及《皇宋新義報》,這種地方,一向是大宋各地方的“新聞發布中心”,還有專門的差人和好事者,在旁邊大聲誦讀。曹友聞到了杭州後,本來是想去高麗的,不料父親突然得了急病,不得己隻能在家靜養,而一切事務,便交給了曹友聞打理。他並不知道司馬夢求和陳良已經入了石越的幕府,隻是在白水潭學院養成的習慣,讓他每天必然看報紙,並且到照壁這裏了解當天的新聞。

“寶文閣直學士禮部郎中權知杭州軍州事石諭杭州軍民:……”

一道告示躍入曹友聞的眼簾:為了募款賑濟災民,恢複生產,石學士決定預售杭州所轄鹽場、茶場三年產鹽、產茶,並公開競標拍賣鹽場開發權,隻是所有款項,一律要用糧食或者糧八錢二的比例支付。

“石山長果然名不虛傳。”曹友聞在心裏感歎道。

“公開競標拍賣卻是何物?”旁邊一個穿著湖絲袍子的胖子高聲問道。

“你不會自己看嗎?這下麵有解釋。”旁邊人沒好氣的說道。

“我……我……”那胖子漲紅了臉。

曹友聞知道他肯定不識字,忍不住笑道:“所謂公開競標拍賣,這石學士告示上說的明白,是所有想買鹽場開發權的官民都先繳納三百貫定金,然後聚集一堂,對鹽場進行叫價,價高者得,如果叫了價最後不想買,三百貫定金罰沒,並另有處罰,如果沒有購買,那麽三百貫定金依然退回。”

“這樣倒是公平合理。”那個胖子感激地望了曹友聞一眼。

“石學士是左輔星下凡,哪裏能不公道?何況這樣做,也全是為了杭州的百姓。”有人以先知先覺的口氣很不屑地對胖子說道。

曹友聞不禁莞爾一笑,對胖子抱拳說道:“這位仁兄不必介意,石學士這樣做,正是要示人以公正,這是告訴某些奸商,你們沒有必要行賄官府了,也不必請托關係,就憑價格來競標便是。”

“正是,正是。”胖子忙不迭的點頭,“若是天下官府都這麽清廉公平就好了。”

“那隻怕難了點。石學士可是五百年一出的人物。老兄若是有意,不如回去打點打點,競標可是要用糧食的,若沒有糧食的話,還不知道那些地主怎麽樣哄抬糧價呢,而競標的糧食卻隻能是平價。”曹友聞笑著對胖子說,他自己倒不用擔心,曹家有滿滿幾倉糧食,隻需糧八錢二,他相信區區一個鹽場,不在話下。

那個胖子一怔,說道:“若是如此,在競標之前,糧價豈不是反而會居高不下?誰都知道鹽場之利呀。”

曹友聞笑道:“老兄,你不會去外路運糧進來嗎?糧價再高,也不過是外地糧價加上運費了。從兩淮沿運河運糧,從福建走海路運糧,都不算太麻煩吧?何況如果價格漲得太高,石學士不會坐視的。”

胖子點點頭,抱拳對曹友聞說道:“在下姓甫,大號甫富貴。這位官人儀表不凡,想來不是一般人物。”

曹友聞抱拳回禮,笑道:“我和甫兄一樣,也是做點小生意。小姓曹,曹友聞,表字允叔。”

“原來是曹兄,在下來杭州之前,聽就杭州有三大船行最有名,曹、唐、文,特別曹家有位公子,就是石學士做過山長的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不知曹兄可否相識?”其實曹家本來是排名最後,根本不可能和唐家相提並論,唐家單是機戶織棉一項,便可以抵曹家全部收益,船廠、貿易行遍布杭州、明州、泉州、廣州等口岸,真正是富可敵國,豈是曹家可比。不過這胖子卻是故意抬高曹家罷了。

曹友聞自是知他有意結納,也笑道:“不敢,正是區區。”

“原來真是曹公子,失敬、失敬。”

旁邊有人聽他們對白,若說曹家,倒也平常,但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卻也不能不讓人高看一眼,眾人立時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向曹友聞打聽石越的相貌行止,曹友聞措手不及,幾乎被嚇得拔腳欲跑。幸好此時有個差人拿來一張告示,貼上照壁,然後提著銅鑼用力一敲,“鐺”的一聲,大聲呦喝道:“石學士有令,凡懂治水利、知農桑者,可以揭榜拜見,若是建議采納,賞錢三十千。”曹友聞見眾人注意力又被吸引過去,頓時鬆了一口氣,哪裏敢再停留,連忙溜之大吉。

剛剛走出兩條街,忽聽有人在背後喊道:“允叔。”曹友聞回頭望時,不禁大吃一驚:“子柔兄?”

“你如何來了杭州?純父他們還好?”

“此事說來話長,先找家酒樓坐下慢慢說,純父幾次想去找你,不過以為你已去高麗,加之事務太忙,總不得機會。不料竟是在此巧遇。”陳良一邊說,一邊和曹友聞走進路邊一家酒樓。

兩人剛一落座,曹友聞又忍不住相問。陳良也不隱瞞,便把分別後發生的事情詳詳細細說了一遍,末了笑道:“如今子雲、仲麟已經釋褐,前途不可限量,我和純父便在石學士幕府參讚,允叔若是有意,我相信石學士一定會折節下交的。”

曹友聞笑道:“眾位都能有機會成就一番事業,我也替你們高興,不過男兒不可中道而改其誌。”

“如此也不敢勉強,不過我相信允叔非一般的商人可比,他日石學士若有事相托,還望不要推辭才好。”

“石山長高居朝堂,有何要用我的地方呢,子柔說笑了。不過若然有那麽一天,小弟斷然不敢推辭便是。”曹友聞笑道。

“如此便好。”

“那個公開競標的方法,可是純父的主意?”曹友聞對這件事頗有興趣,既然碰上石越幕府中人,哪裏能忍住不問。

“真是別出心裁,這兩天盡是聽說石山長設親民宴等等事跡,杭州百姓都傳為佳話。”

陳良微微一笑,頗有幾分自豪地說道:“日後必然有更多的佳話流傳。石學士數日後將接見所有大食商人、以及和大食商人有往來的中華商人。想來曹兄也在受邀之列。”

“這卻是為了何事?”

“你再也料不到是為了什麽事情……”

16

石越接見所有在杭州的大食商人與外貿商行的地方,是在西子湖畔的西湖學院大講堂。

西湖學院單從建築物的規模構建上來看,比起白水潭學院占地更寬,建築更加不惜工本:學院正前,跨湖架橋,橋旁荷葉,清風襲人,更有大小幾座涼亭,點綴其中,讓人置身其中,脫然忘俗。大講堂也是傍橋而築的一座建築,寬長皆是三百步左右,朱牆之外,左右竟是荷葉的海洋,石越一見之下,不禁連連感歎江南人之匠心,果然與中原不同。那些商人到此,竟有自慚形穢者。

在幾年經營之後,西湖學院已經毫無疑問的成為兩浙路最大的學院,學院的《西湖學刊》也頗具聲望。這次石越守杭,衛樸等人追隨而來,執天下學問牛耳的白水潭學院第一線的主力教學力量加入,更讓西湖學院實力大增。此時白水潭十三子依然在斯,學院既由這些激進的學生所主持,而協助的蘇軾也是最灑脫不羈之人,因此西湖學院的風氣,竟是比白水潭學院還要開放。石越要借他們的大講堂接見商人,若在白水潭,隻怕教授聯席會議會一點麵子也不給就否定了,而西湖學院卻滿口答應,絲毫不以為異事。

不過更覺得奇怪的是那些裝束奇異的大食商人。杭州並不是大宋最主要的對外貿易港口,因此杭州的阿拉伯商人,遠遠不及泉州與廣州,主要的夷商不過七十餘人。這些人自入中國以來,官員們態度各異,或者滿臉不屑,不恥與言,視他們為禽獸一般的野蠻人;或者笑容可掬,卻明擺著是想要收受賄賂,他們的笑容,是為了銀錢而發。像石越這樣,一次齊聚所有商人,在一所著名的學府接待,那是誰也沒有聽說過的事情。聽說這位石學士,是中國皇帝麵前的紅人,是中國最有權勢最有學問的年輕人,他把自己召來,究竟會有什麽事情呢?眾人都不免心懷惴惴。曹友聞也是非常的好奇。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個甫富貴居然也被邀之列,而且就坐在自己的旁邊。他想來想去,杭州著名的與夷人通商的商行中,似乎並沒有姓甫的一家。甫富貴見到曹友聞,卻是非常的興奮,不住的噓寒問暖。

石越在彭簡、蔡京、司馬夢求、李治平等官員幕僚和西湖學院山長教授的陪同下,走進大講堂,在上首居中坐了。眾人之中,李治平等學院教授習慣於此,倒不以為意,彭簡卻未免有幾分不自在,忍不住忸怩不安,而蔡京以區區錢塘尉的身份與會,也讓他覺得奇怪。

“諸君請坐。”石越環視全場,朗聲說道,“今日本官召諸位前來,實是有要事相商。”

自古以來,官為虎,商為羊,老虎與羊又有什麽好商量的?聽到石越說出“要事相商”,下麵的商人便有一大半不安的扭動身子。

“本官久聞黑衣大食是西域之大國,物產文明,相儔於中華,不知在坐的,誰是黑衣大食臣民呢?”

這些阿拉伯商人,有些來華日久,本已略通中文,又有袁景文翻譯,聽到石越竟然誇讚黑衣大食可以與中華相提並論,不免大吃一驚。一向以來,華夏文明都是高高在上,哪裏肯平等待人?而彭簡等官員與一些西湖學院的教授學生,心裏卻都不免要不以為然了。

當時阿拉伯世界一分為三,在伊比利亞半島者為白衣大食(後倭馬亞王朝),在北非者為綠衣大食,在中東者為黑衣大食,以地域遠近而論,自是黑衣大食與中國更近,因此在座的阿拉伯人,十之八九是黑衣大食之人,此時便又紛紛站起,舉手示意。另有少數夷人,或者是綠衣大食人,或是久居中華的猶太人,臉上不免就有不平之色。

石越卻不可能顧及這些人的感受,見在場的人大部分都是阿巴斯王朝的阿拉伯人,心裏更加高興。他輕輕擊掌,便有一些差人出來,給每個商人分發數張寫滿了字的紙。曹友聞接過手中的幾張紙一看,隻見上麵竟然密密麻麻全是書目,他略略一看,有《形而上學》、《理想國》、《天文大集》、《動物誌》、《金色格言》、《邏輯學》、《地理學》、《幾何原理》、《解剖學》、《定律》、《波斯列王記》、《卡裏萊和迪極》……所有聞所未聞之書目,達百餘部之多。而在書目之旁,另有一種彎彎曲曲之夷文所標書目,似乎便是這些書目之夷名。他自是不知道這是石越絞盡腦汁回憶起來的古希臘、波斯著作,包括醫學、星象學、天文學、哲學、數學、物理學、文學等各個領域,從亞裏士多德、柏拉圖、托勒密這樣的著名人物到玻菲利、阿波羅尼羅斯這樣相對不那麽出名的人物,幾乎要把阿拉伯百年翻譯運動譯成阿拉伯文字的各種著作一網打盡了。隻是阿旺畢竟不過是一歌女,她從中文譯回阿拉伯文字,未免卻水平略遜,很多書名和原書之阿拉伯名相距甚遠,害得不少大食商人要極盡猜謎之能事。

石越此言一出,底下立時一片嘩然。當時阿拉伯帝國黃金五百年雖然已過去,但是文明之花並未遭到太大的破壞。雖說印刷術不及中華發達,而大宋也嚴禁印刷機器出口、工人出境,但是手抄本之流傳,畢竟也不在少數。搜羅八十本書並不容易,但是也不會太難,卻可以免除兩年關稅,那些擁有幾條船的商人,此時心裏已經盤算如何去買那些書了。

有一個夷人立時站起來,學著中國人的樣子向石越長揖為禮,用夾生的官話說道:“石學士,我們不是黑衣大食人,如果可以獻上八十本書,也能一樣免稅嗎?”

“當然可以!並且本官將在西湖學院建西夷譯經樓,在各處發布榜文,凡是通達華文、大食文字者,可揭榜入譯經樓譯書,每月俸銀十千錢,一切食住由學院供給。待書譯成之後,本官進獻皇上,別有封賞,而其後由印書坊頒行天下,譯書者皆可署名其上,隨書而流傳千古!”

曹友聞聽石越所說諸事,隱約感覺似乎背後皆有深意,而目光更是長遠。但是他畢竟限於所見,哪裏又能知道自己所參與的這次會見對中華有什麽樣的影響?他隻是覺得石越所說之事,其實與自己這些中華商人無關,不知道把他們也一同召來,又有何事。而見識更差一層的,不免覺得石越愛書成癖,白白便宜那些夷人許多關稅錢。隻不過便是彭簡也知道,禦史們絕對不會拿這個彈劾石越,因為就算彈劾,也不過徒為石越增添一個佳話,皇帝與中書,最多也不過是一笑置之。

然而接下來石越所說的話,卻如平地驚雷一般,讓彭簡與曹友聞心驚肉跳:“此外,本官在此公布一事,本官已向朝廷薦錢塘尉蔡京為提舉杭州市舶司,一年之內,將造三十艘戰船,組成船隊,保護商船通往南洋諸國之安全,凡本埠欲與海外貿易之商行,皆可交納一定之保護費用,跟隨船隊前往……船隊之建成經費,亦有賴於在座諸君之資助……”

石越轉過頭了,望著彭簡,從容問道:“彭監州,有何不可之處?”

“私建軍隊,形同謀反,守臣掌軍,大違祖製,這是滅門之罪,石學士萬萬三思。”彭簡激動得手舞足蹈,似乎想拚命製止。畢竟這件事情,如果他不表明態度,一定會牽連到他身上。

“私建軍隊?”石越一臉疑惑,半晌才恍然大悟似的笑道:“彭監州不要誤會,這三十艘戰船,其實是商船,本官不過是下令市舶司不僅僅要征收關稅,管理貿易,同時也要主動去貿易,蔡縣尉已經算過,一年快的話往南洋往返兩次,利潤可達百萬貫,慢的話往返一次,亦可得數十萬貫,有這些收入,茶鹽稅引之缺,便可補上,同時亦可順便招致夷商,說明本官獎勵貿易之意。”

彭簡驚魂稍定,顫顫的問道:“那為何要建戰船貽人口實?”

“彭監州有所不知,海上盜賊甚多,既是官府之船,就要有一定之武力加以威懾,因此這支船隊,還需亦軍亦商;且官船去往南洋諸國,就要揚我大宋之國威,示皇帝陛下威加四海之武功,若非戰船,不免為夷人所輕。”蔡京向彭簡揖了一禮,代石越答道。

其實造成戰船,根本還是為了找個借口讓外貿商人們出錢,畢竟現在府庫根本沒有本錢去建大船,建三十艘大船,加上招集水手,平時供養,那筆開銷是相當驚人的,不讓商人們出點血,怎麽能盡快掙回就要預支掉的三年鹽茶之稅?不過這些話,當著眾商人的麵,是說不出口的。

“這,這,總是不妥,石學士,千萬要三思。”彭簡心裏是絕對無法安心的。

石越笑道:“彭監州不必擔心,本官必會請旨。若有幹係,本官一人承擔,絕不連累彭監州就是了。”

他口頭說得輕鬆,心裏卻也是惴惴不安,不知道皇帝和朝廷會怎麽樣處分這件事情。其實司馬夢求已經諫過這件事情了,當時石越倒是慷慨得很,回道:“事有可懼者,有不可懼者,若事事皆懼,則一事無成。”而司馬夢求也實在想不出上哪兒找一筆錢來補上三年的鹽茶之稅,隻好勉強同意。就為此事,石越寫了幾封奏章信件,分別遞呈皇帝、王安石、馮京等決策人物,盼望能得到支持。

而蔡京心裏,卻也充滿著緊張、興奮之情。他明明知道這件事情風險極大,弄個不好,他和石越一起就會被彈劾得永世不能翻身,卻依然順著石越的思路幫他想點子,因為他知道一旦成功,他必然成為石越的心腹,又為國家打開巨大的財政來源,循此之蔓,一路上爬,前途真不可限量!在他眼裏,那支船隊實在是一條從杭州錢塘尉通往汴京禁中政事堂的金光大道!

汴京城,大內。

趙頊身著明黃的龍袍,坐在偏殿中小憩。

剛剛在崇政殿親試武舉,一口氣點了文煥、薛奕、吳鎮卿、段子介等七人武進士及第,親授左侍禁,田烈武以下二十餘人武進士出身,依例都授右侍禁之職。這是趙頊登極以來第二次親試武舉,熙寧三年,他曾經親取康大同為武狀元,那時並無半點疑慮,但是今年的武舉,卻讓幾個主考官十分傷神,眾人意見不一,原來文煥、薛奕、吳鎮卿、段子介、田烈武五人,若論武藝弓馬,兵法陣圖,竟是相差無幾,根本分不出高下來,權樞密副都承旨張誠和龍圖閣直學士張燾,雖然異口同聲,說這五人都是良將之材,但對於誰高誰下,卻各執一詞,互不相讓。

而試文辭之時,田烈武文理稍拙,自然難以進士及第,其他四人,竟又是相差無幾,吳鎮卿本是文進士,段子介是白水潭的學生,文煥、薛奕是武學學生,四人的策論各有所長,讓主持文試的劉攽、黃屢等人又爭執不下。最後不得己,隻好把這四人並列一紙,請趙頊親自裁斷。

這四人之間,本來就已經難斷高下,不料到了崇政殿殿試,王安石又為田烈武大報不平,說道:“武進士要文辭何為?能武藝、通兵法、曉陣圖足矣。田烈武是功臣之後,當賜武進士及第,以示朝廷獎勵死節之意。”

此言一出,立時引來樞密院官員群起反對,張誠立即反駁:“丞相所言誠為至理,然不在武舉之前定下製度,考試之後再為此言,如何示天下以公正?”趙頊當然不可能知道張誠不惜得罪王安石,實是因為張家與文家世代交好,而他親自主持武試,自然心裏明白若論武藝,這些人中,倒是田烈武最高,這時若用王安石之策,那麽田烈武隻怕就不是“進士及第”,而是“進士及第第一名”了。他覺得張誠說得在理,最終還是沒有采納王安石的意見,隻不過為了照顧王安石的麵子,便把田烈武放在進士出身第一名,又親自下令,編入殿前司捧日軍;而以文煥為第一名進士及第。

這麽著一天下來,年輕的皇帝身子已略覺疲憊了。他畢竟是個太平天子,整日價養尊處優,哪裏比得上馬背上的皇帝身體好?他父親宋英宗的身體就不太好,留給趙頊的朝廷,又有處理不完的國事,加上一直無子,不免又要格外努力,即位不過六年,年紀不過二十有四,身體卻比不得在藩邸之時了。

但是隱患重重的國家社稷之托,是不能讓趙頊一直休息的。這偏殿裏亦分門別類,堆滿了奏折。蘇頌、孫固、劉攽三個知製誥恭敬的坐在下首,根據引黃整理著奏折,把中書的急務和一些認為皇帝會比較關心的,先遞到皇帝跟前,若皇帝要批答,則把意思說明,由知製誥執筆書寫,謂之“內批”。

劉攽很難理解石越這麽老成的人會在皇帝麵前如此自在灑脫,一般人寫奏折,都是“頓首”、“死罪”、“誠惶誠恐”,其中歌頌皇帝之聖明,表明自己之渺小的內容,充斥全篇,真正伴君如伴虎,生怕一個不小心得罪了皇帝。像石越這樣一篇奏章,洋洋灑灑數萬字,每次都是厚厚一本,幾乎是到了不厭其煩的地步,放在別人身上,是不敢想象的。而皇帝卻偏能看得開心,絲毫不以為意。對此劉攽隻能理解成“天授”,是他們君臣相得的緣份,換成他自己有朝一日出外,也決不敢東施效顰。

“這個石越,真是膽大包大。”趙頊一邊看奏折,一邊笑罵,“等一會兒丞相過來必要說他。”

劉攽、蘇頌、孫固都停止了手中的工作,望著皇帝,一麵好奇石越又在奏章中寫了什麽。前天的奏章說預支三年鹽茶之稅,拍賣鹽場,種種出人意料之舉,皇帝和王安石都已經同意,批複的公文都到了路上,今天所說,不知又是什麽驚世駭俗之事。

趙頊笑著把奏章遞給劉攽,道:“劉卿,你們自己看吧。真是恃寵而驕,竟然要造戰船,還說不用花朝廷一文錢,每歲可多收數十萬貫。讓朕準他試行,若是成功,將來廣州、泉州也可以造船隊出海。”

劉攽接過奏章,細細讀完,又遞給孫固,一麵笑著對趙頊說道:“陛下,石越現在倒不象個儒臣,倒像個商人了。”因為王安石執政,劉攽雖然對石越牧守一方,不講文治教化,卻專門追逐利益心裏有點不以為然,卻也不便明說言利不好。

孫固看完之後,卻沒有那麽客氣,道:“前次石越還是勸農桑,循的是聖人之道,這次卻是本末倒置了。他大談通商之利,通商有何利可言?隻會敗壞風俗道德,何況私造戰船,實在大膽,臣以為應當嚴加訓斥。”

蘇頌不動聲色的看完,把奏章遞還皇帝,這才從容說道:“孫公此言差矣。孰為義,孰為利,石越在《論語正義》中說得清楚,臣以為是深得孔孟之要義。為國逐利,是大義,為民逐利,是大仁。通商海外,如石越奏折中所說,以中國泥土燒製之陶器,綿花織成之棉布等無窮無盡之物,換得海外之特產、金、銀、銅錢,甚至糧食,豈不遠勝於加賦於百姓?何況船隊又不花朝廷一文錢,以兵養兵,若其成功,朝廷坐享其利,若其不成,於國家無絲毫損害。這等事情,何樂而不為?”

趙頊笑道:“這個蔡京,的確是個人才,不知道是哪裏人,家世如何?”

“據說是蔡襄族人,熙寧三年與其弟蔡卞同中進士,當時傳為佳話,不過那一科人才輩出,似唐棣、李敦敏、陳元鳳輩都是一時俊彥。蔡卞現在工部,協助軍器監改革諸事。蔡京的升遷倒是比較遲滯的,一直是做錢塘尉。”劉攽隨口答道,身為皇帝身邊的機要秘書,對於種種事情,必須要廣博多聞。

“原來是蔡卞的兄長,那麽就依石越所奏,讓蔡京提舉市舶司。隻是船隊之事,須得先問問丞相、樞使的意見,便是可行,節製的使臣,也需使一得力之人才行。”趙頊臉帶微笑,目光忍不住又投向石越那本厚厚的奏章,“李向安,去傳王丞相,吳樞使。”

“遵旨——”侍立在一旁的李向安柔聲應道,麵朝皇帝,緩緩退出殿中,不料剛到門口,未及轉身,竟是撞在一人身上。他定晴一看,赫然竟是丞相王安石和樞密使吳充,二人聯袂而來,正欲通傳,王安石性急,走快了兩步,結果被退出來的李向安一屁股撞上。唬得李向安連忙跪倒,口稱:“死罪!”

不料王安石竟是依然滿臉春風,毫不介意,隻是整整衣冠,就和吳充一起拜倒,大聲說道:“臣王安石、吳充求見。”再看吳充,也是掩飾不住的喜色。

“傳。”

王安石、吳充皆身著紫色官袍,喜氣洋洋的大步入室,一齊拜倒,高聲賀道:“臣王安石、吳充拜見吾皇萬歲!吾皇大喜!”

趙頊與劉攽三人見到這個形情,心中都不由一動。趙頊強抑住衝動,問道:“丞相、樞使,有何喜事?”

“啟奏陛下,岷州首領摩琳沁以其城降,疊、洮二州諸羌盡皆俯首,王韶部行軍五十四日,涉地千八百裏,平定五州,斬首數千級,獲牛、羊、馬以萬計!瞎木征主力盡皆擊潰,滅亡已是遲早之事!”王安石激動地報告著西北傳來的大喜訊!

劉攽、蘇頌、孫固乍聞此訊,也忍不住喜形於色,王韶軍失去音訊非止一日,有謠傳說已經全軍盡沒,汴京君臣,為了此事,五內懼憂,非止一日,這時猛然聽到大捷的喜訊,如何能夠不高興?

“報捷文書何在?”趙頊握緊了拳頭,聲音都有些輕顫起來。

王安石從袖中取出一本紅綾奏折,雙手遞上。

“好,好個王韶,果然未曾辜負朕望!”趙頊連連讚道。

“此皆是陛下英明,祖宗庇佑,至有此勝!”王安石率諸臣賀道。

趙頊喜動顏色,笑道:“這也是前線將士奮戰之功,才有此本朝數十年未有之大捷。朕意,進王韶左諫議大夫、端明殿學士,以賞其功!”

18

座落在董太師巷的丞相府車水馬龍、冠蓋如雲,從丞相府往北走約五百步,就是呂惠卿的府邸,相形之下,卻要冷清許多。

呂惠卿一大早起來,抬頭看了看天,感覺陰得很,一陣陣的風吹得街上的樹葉嘩嘩響,這樣的天氣有幾天了,但是雨卻是一丁點也不曾下過。呂惠卿身兼司農寺,自然是知道如今黃河以北諸道,到如今一直沒有下過雨,石越的預言,不知怎麽的,不時會在呂惠卿耳邊響起,讓他難以安心。最近不順心的事情特別多,王雱派人刺探自己私產的事情,現在還沒有結論,而他在朝堂上,已經幾次阻擾自己的建議,看來空穴來風,必有其因。如今王韶大捷,除了前線的將士之外,爭功爭得最厲害的,倒是朝中的文官。王安石不去說他,呂惠卿自知拗相公聖眷尚在,皇帝說他有立策之功,他也不敢去比,可是王雱又是什麽東西?呂惠卿想起這幾天的議論,冷笑一聲道:“黃毛小子,居然擬授龍圖閣直學士!還假惺惺的拒絕——”

他脫口而出,立時自覺失言,左右一看,所幸無人,不由自失地一笑,大聲喝道:“備車。”

“學士!”背後猛地傳來小廝的聲音,嚇了呂惠卿一跳,他回頭一看,原來是自己的家人呂華,呂惠卿眼中刀子般的冰冷一閃而過,臉上堆起溫和的笑容,和謁地問道:“你來多久了?怎麽沒聲沒息的站在這裏?”

呂華打了個躬,回道:“小人剛來,聽到學士喊備車,不過小的進來,卻是通報學士,兵器研究院陳知事在前廳求見,一同來的還有一個叫鄧綰的官人。”

“鄧綰?”呂惠卿一怔,一麵向客廳走去一麵尋思,“他來做什麽?”

來到前廳,見陳元鳳和鄧綰正在那裏正襟危坐,他哈哈笑了幾聲,大步過去,笑道:“是哪陣風吹來了鄧文約?”

鄧綰不意呂惠卿如此親切,連忙起身行禮,口稱:“慚愧。”

陳元鳳待他二人寒喧過了,輕咳一聲,說道:“恩師,你可知道王元澤授龍圖閣直學士的事情?”

陳元鳳冷笑道:“他假惺惺推辭一次,皇上自然要再授一次,然後他勉為其難,就成為龍圖閣直學士——大宋朝開國以來最年輕的龍圖閣直學士!”

“履善不可胡說!”呂惠卿臉一沉,厲聲喝止。

鄧綰瞅這模樣,便知道呂惠卿有不信任之意,他淡然一笑,道:“吉甫朝不保夕,卻不肯信任我嗎?”

呂惠卿嘿嘿一笑,說道:“文約何出此言?”

“王元澤遣人陰往福建,在朝堂上屢沮吉甫之議,你且看看這是何物——”鄧綰一麵說一麵從袖中抽出一張《皇宋新義報》,遞給呂惠卿,“連續七期,都說的一件事,限製官員名田,重新清量土地——項莊之意,吉甫當真不知道?”

呂惠卿看也不看,把報紙丟到一邊,冷笑道:“此事也是區區的主張。”

“那麽這件事呢?”鄧綰又抽出一張紙,遞給呂惠卿,“這上麵寫著令弟明甫[6]收受賄賂、強買民田、陷人死罪等十三事……”

呂惠卿接過紙來,略略一看,鐵青著臉,勃然怒道:“全是血口噴人!”

“雖然是無稽之談,卻也未必不能蠱惑人心。何況這是區區在諫院某位故舊家不小心看到的底稿——”鄧綰緩緩說道。

呂惠卿站起身來,背著手看了看外頭,沉吟半晌,說道:“大丈夫做事,隻求心之所安。何況今上聖明,必不至於受小人蒙騙。”

陳元鳳急地站起來,紅著臉說道:“恩師,真的要我為魚肉嗎?人家已經步步緊逼了!如今王韶大捷,朝廷論功行賞,王元澤不可一世,一旦父為宰相子為學士,盛極之時,便是他下手之日了。如今卻有一個機會擺在麵前……”

呂惠卿的瞳孔驟然縮小,卻一直背著手望著外頭,並沒有回頭。

陳元鳳繼續說道:“……前幾日我無意中聽智緣和尚說,他曾給王元澤診脈,說王丞相此子,風骨竦秀,是非常之人,可惜卻有心疾。學生去相國寺聽說書的說《三分》,有說書的講到孔明三氣周瑜,雖是村言野語,學生卻尋思,王元澤或者竟是和周郎一個毛病。因此天不假年……”

鄧綰也笑道:“因此履善和我,便想出一個主意來……”

呂惠卿聽他二人陳說,不禁冷笑道:“文約如此熱心,想必絕非無因吧?”

“吉甫果然通達,犬子釋褐已久,仕途艱難,若得吉甫提攜,授一大郡,於願足矣。”

19

差不多與此同時,崇政殿內。

石越組建船隊的想法,並沒有受到政事堂和樞密院太大的阻力。爭議的焦點,倒是派誰去節製那隻船隊。一方麵,石越既然說要經商,那麽任誰都知道利益極大,是一個肥差;另一方麵,這隻船隊肯定要出海,那遠離中華,渡過凶險的海浪,和蠻夷之人打交道,在大部分官員看來,簡直便是比被貶到崖州還要慘。權衡利害,倒是害更甚一些,這個節製使臣,反倒成了燙手的山芋。但是如果說不派人去節製,讓石越放手施為,卻沒有人敢開這個例。最後馮京想出來一個萬全之策,就是從今年武舉中進士及第七人中,挑一個自願前往的,提升一級,加西頭供奉官,持節節製船隊。

他話音剛落,吳充等人紛紛附議道:“本朝之法,不可使將領久統大軍,五代車鑒未遠,韓相公所言極是。”

王安石心中雖然不願意,但是他本是薦王韶之人,此時獨存異議,豈不要讓人懷疑他有異心?當下也隻得勉強附議。

群臣紛紛要求召回王韶,恰巧王雱、呂惠卿都不在殿中,而王安石卻要避嫌疑,趙頊此時早已把石越臨走之前“瞎木征未擒,不可召回王韶”的誡言扔到了九霄雲外。而王安石心中,也不自禁的苦笑,想起石越臨去前和自己說的話,也隻有搖頭暗道“慚愧”而已。

20

第二天呂惠卿剛剛入朝,便得知朝廷已下旨意召回王韶,他立時大驚失色,連聲跺腳直呼:“失策!真是失策!”

趙頊卻不以為然的笑道:“瞎木征已不足慮,召回領軍大將,是祖宗製將之法,卿何謂失策?”

“陛下,臣料瞎木征雖敗,然高遵裕、景思立皆非其敵手,王韶召回,李憲又在朝中,隻恐王韶未到京師,西北敗訊已經先到。”呂惠卿雖然知道高遵裕是高太後家人,此時卻私毫不留情麵。

“卿不必多慮,石越數月之前,已有此慮,不過朕與諸位丞相,都以為無事。”趙頊依然沒有放在心上,笑道,“且說說封賞之事,朕欲加王雱龍圖閣直學士,王雱卻道不敢奉詔。卿意如何?”

皇帝如此,呂惠卿亦無可奈何,在心裏歎了口氣,轉過心思,從容說道:“臣以為加龍圖閣直學士,是恩寵太過了。王元澤受丞相家教,深知謙退恭讓之道,斷然不敢接受,莫若就拜龍圖閣待製。”

趙頊詫異地望了呂惠卿一眼,說道:“王元澤於西北軍事,是最先立策者,又有參讚之功,自古以來,軍功最重,龍圖閣直學士,朕以為並不為過。”

呂惠卿淡然一笑,欠身答道:“陛下所言極是,不過一來以丞相家教,臣料元澤不敢拜受,二來元澤畢竟未曾親曆軍功,若以功勞而論,元澤於國家建樹似乎不及石越,石越為寶文閣直學士,等而下之,元澤為龍圖閣待製,也是名至實歸。”

“卿所言亦有理。如此,便改授王雱龍圖閣待製。”趙頊想了一想,終於也覺得王雱之功勞,的確比不上石越。

趙頊和呂惠卿都料不到,當天的對答,被侍立在一旁的李向安不動聲色的透露給張若水,張若水又一句不改的告訴了王雱。

可憐這幾日一直臥病在床的王雱,本以為自己終於超過了石越,拔到先籌,結果呂惠卿一席話,由龍圖閣直學士連降三級,變成了龍圖閣待製。更可恨的是,“僅僅”授龍圖閣待製的理由,是他的功勞不及石越。

謝景溫也忍不住在旁邊恨聲罵道:“福建子,真是小人!早知就當趁早除去,今日如此忘恩負義,他有今天,也不想想是靠了誰!”

二人正在切齒大罵,王雱冷眼看到外麵人影晃動,厲聲喝道:“何人在外麵?”

一個家人探進頭來,恭聲說道:“公子,邕州知州蕭注來給公子探病。”

“是蕭注呀,”王雱略為鬆弛了一點,“請他進來吧。”

蕭注與王雱一向交好,此時因為來京敘職,也常在王雱門下走動。這幾日他在京師,見到王韶開拓熙、河,立下好大功勞,王韶自己晉封端明殿大學士,幾個兒子都受封賞,當真是備極榮耀,回京之後,隻怕是做樞密使如拾芥,蕭注在心裏頭已經是羨慕得幾個晚上睡不著覺了。

這時見了王雱,略略問了幾句病情,便忍不住滔滔不絕地說起交趾之事:“交趾自黎桓篡國,丁氏一脈便絕了,朝廷不遑討罪,隻封黎桓為交趾郡王以為安撫之意;黎桓死後,交趾國內幾度奪位,李公蘊又奪黎氏之位,傳到今日,是李乾德在位,今上封為南平郡王。卻不知交趾雖奉朝貢,實包禍心久矣,當日儂智高之叛,便曾連結交趾,是前鑒不久。不久前交趾為占城所敗,其軍隊已不滿萬人,數日之內,便可平定。若今日不取,必為後憂,悔之無及!”

謝景溫見他滔滔不絕,絲毫不顧王雱的病情,心中頗不耐煩,正欲用言語堵住他的話頭,不料王雱卻絲毫不以為意,反而頗有興趣地問道:“當年狄青狄武襄平定儂智高之亂,岩夫[7]頗立功勞,又久在南邊,想來是頗知情弊的。交趾之眾,果真不滿萬人?”

蕭注見王雱有了興趣,他知道王韶平定熙河,王雱正是主要的倡議者,立時情緒高昂,慨然道:“那是自然,諜報皆如此說。南交趾,跳梁小醜而已,天朝大軍一出,彈指可平。”

王雱聽蕭注如此有把握,雖是病體,卻也不由精神一振,轉過臉來對謝景溫一笑,咬牙說道:“若是再平了南交趾,看福建子還能說我功勞不及石越否!”

[1].熙寧朝直史館非史官,而是館職。

[2].宋人以兩製、經筵、製科出身為華選清途。

[3].宋製,帶諸閣學士、直學士、待製者,稱在外侍從官,有權舉薦台諫、館職、監司、郡守。

[4].宋時下位者對上位者的常用尊稱。

[5].縣尉的雅稱。

[6].呂升卿字明甫。

[7].蕭注字岩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