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

1

禁中,政事堂。

海外事務丞李敦敏望著當值的右仆射石越與參政、刑部尚書範純仁,目光中沒有半點退縮。

“……太府寺必須立即停止蠻幹!”李敦敏語氣激烈,“下官已是第三次來政事堂陳情,李大卿隻顧著追討永順錢莊的債務,卻不知東南情勢之微妙脆弱,這般蠻幹,必釀成大禍。近幾年內,海外貿易原本已呈萎縮之勢,海商利潤亦大不如前,然東南諸路工商之興勃,卻為古來所無。但這種興盛,卻多賴於錢莊之日漸發達。以造作瓷器為例,若某海商欲購瓷器萬件,於當年冬借季風下南海,則在當年夏季,即要和瓷窯事先簽訂契約,付十分之一的定金,瓷窯簽了契約,便用此契約抵押,向錢莊借貸,這才好雇人燒製瓷器。到了冬季,海商出海前,又向瓷窯付清六成的貨款,餘款以家產做保,待次年夏回來,再連本帶息付清。而瓷窯也要這時候,才能還清錢莊的欠款。以下官所見,象以往那樣,或由海商事先預付五成甚至是全部的預付金,或者完全不付預付金,隻管現貨買賣,貨到賬清的事,已經越來越少。此亦是由於作坊間競爭激烈,坊間所賣之貨多於買者,而海商為牟取最大利潤所然——若在六七年前海外貿易最景氣的時候,海商要買貨出海,不提前一年付清所有款項預訂,甚至可能無貨可買。但今時不同往日,即使冬季逆風回國的海商,也往往會拖到夏季再結清貨款,這在近一兩年內,幾乎成為慣例。但其實海商亦不容易,海商間競爭之激烈,更不在國內作坊之下,不少海商采購國內貨物,也是向錢莊借貸——因為借給海商的利息要高於別處,錢莊亦樂於借錢給他們。”

李敦敏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也不停歇,又繼續說道:“下官一直以為,東南情勢已經岌岌可危。各種作坊為了競爭,拚命造作,但大部分貨物,除了供應海外與本州本路,在國內是賣不掉的。比如瓷器,若非是名瓷,大宋哪州哪縣不產這個?便有水路,算上運費,已是成本過高,倘若要走陸路,那成本更是高得嚇人。所以,倘若這麽繼續下去,東南作坊產量越來越高,而海外貿易又越來越萎縮的話,遲早鬧出大事來。不過話雖如此,但兩三年內,還未必真會出事。可如今李大卿這般作為,半年之內若不出事,下官敢把這舌頭割了,給李大卿賠罪!李大卿不知東南情弊,以為討回債來便是功勞,但據下官所知,永順錢莊借出的錢,七成是直接借給海商,三成是借給東南的錢莊、作坊。不論是海商也罷,錢莊也罷,作坊也罷,這時候根本不是結算的季節!縱便是永順錢莊借出的都是大宗放貸,和海商們另外商議了結算時間,最早也不可能早過二月。而如今卻是十一月,卻叫他們上哪裏去找錢來還債?李大卿隻管逼海商還債,官府催債,百姓又豈敢不還?逼得緊了,難免要百般籌錢,層層討債,甚至於賣田賣地——可其它借過錢給這些海商的錢莊,還有貨款沒收回來的作坊該如如何辦?既到了這個地步,隻怕免不了也要上門催債的。倘若他們收得回還好,若收不回來,錢莊免不了又要怕作坊的債收不回來……除此以外,更要命的還是借給錢莊和作坊的錢。海商反正人和貨都不在國內,若夏季能平安回來了,還有個希望,可許多小錢莊和作坊,這個季節卻是經不起催債的。”

李敦敏說到這裏,這才頓了頓,加重語氣說道:“下官現在最擔心的,便是怕有作坊和小錢莊支撐不住破產!如今作坊工人的工錢,平時都隻給些許,隻夠勉強度日,大半的工錢,分別在年前與中秋結算,作坊倘若破產,這些工人工錢沒有著落,誰能擔保不會激起民變?小錢莊破產則更加可懼,下官隻怕一家錢莊破產,會連累大量錢莊跟著倒黴,到時候整個東南誰也無法幸免。這後果實是不堪設想!相公、參政,這交鈔一物,現如今在京師是不值錢,在東南卻還值錢呢!李大卿把東南的交鈔收回來,對朝廷又有何好處?今日之事,實實已經是迫在眉睫了,倘若廢除交鈔的傳聞再傳到東南,這內外交攻,水火並至,東南又有幾家錢莊能受得住?!請相公、參政早下決斷,若再猶豫不決,或是等閑視之,到時候真要不可救藥了!”

李敦敏所說,盡管石越和範純仁都已看過他的紮子,石越也與李敦敏麵談過,但這時候再聽他說一遍,亦不由聳然動容。但他字字句句,一口一個“李大卿”,矛頭直指李清臣,卻也叫石越心裏暗暗叫苦。

李敦敏所稟之事,石越已經意識到非比尋常,李敦敏回京之後,就這件事,也已和他說過兩三次,但李敦敏前兩次至政事堂,都是司馬光當值,司馬光雖然也很重視此事,但他卻以為李敦敏有點危言聳聽,畢竟東南諸路之富饒,司馬光比誰都清楚,司馬光絕計無法理解,以東南諸路的富裕,以海商的富可敵國,少個千把萬貫交鈔,又能出什麽大事情。他反而一廂情願的相信,萬一交鈔危機波及到東南,東南少點交鈔,受的衝擊也許還要小點。畢竟自交鈔危機以來,每有政事堂會議,石越都是憑借著他那點可憐的經濟學知識,反複重申著盡可能的回收交鈔,是解決交鈔危機必須要走的一步。石越的主張,在政事堂內頗具說服力,司馬光等人也很容易理解,隻不過政事堂諸公一時沒找到大規模回收交鈔的辦法,所以未遑實行。然而,石越的這個主張,既然在司馬光廣泛諮詢過如食貨派學者等等各色人物的意見後,已經完全被司馬光所認可了。所以,在他看來,李清臣可能莽撞了一點,但可能無意中還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情。因此,李敦敏的劄子,司馬光隻是例行公事的發到了太府寺,令太府寺“分析”。

太府寺是何回應,如今還不得而知。但石越卻深知此事拖不得,因此才不顧司馬光是否芥蒂,急急忙忙又召見李敦敏,詢問此事。石越心裏本就擔心惹惱了司馬光與李清臣,事情無法收場,豈料到李敦敏心裏著急,竟然也失於考慮,隻管直斥李清臣不懂財計,邀功誤國。石越隻道李敦敏素來是極機敏的,哪裏想到人若著急起來,說話哪裏又會那麽周全?

這時候石越不得不為李清臣緩頰,因道:“若果真如修文所言,則外府處置此事,確是有欠考慮。吾儕身居兩府,智不及此,亦難辭其咎。”他隻說“外府”——亦即太府寺,卻不提李清臣之名,又把自己和兩府諸相都主動靠上去擔了責任,輕描淡寫便將李清臣的責任淡化了。

但範純仁卻沒這麽多顧忌,直言道:“此事我亦讀過劄子,財計上的事情,我是不太懂的,但李海外劄子上把事情說得極清楚。方才李海外說的時候,我又想起今年三月的《白水潭學刊》轉載過一篇文章,是專論錢莊一物的,那文章說,一千萬貫交鈔,經過錢莊,實際可能相當於三千萬貫甚至更多的交鈔在坊間周轉,這才是真正的‘貨幣乘數效應’——若按此文的觀點,太府寺一兩個月內要自東南收回上千萬貫的交鈔,豈非相當於抽空了三千萬貫的錢鈔?照李海外所言,此時正是海商、錢莊、作坊都周轉不過來的時候……”說到這裏,範純仁已是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把自己嚇了一跳。半晌,才喃喃道:“會不會已經晚了?”

“但願還不晚。”石越搖了搖頭。範純仁又讓他吃了一驚——他號稱“不太懂財計”,可他說的這番道理,石越卻是想了很久才明白是怎麽回事的,而範純仁不過看了一篇論文,便可舉一反三。這讓石越不由得暗暗感歎:果真要比智商,自己隻怕要比範純仁低一個檔次。

這時範純仁忽又想起一事,臉色頓時慘白,“若東南局勢果真如此,便是沒有李清臣這出,交鈔之事傳到東南……”

“正因如此,下官才再三求見,請諸公萬萬不可再有猶豫拖延。”李敦敏焦急地說道,“東南、海外貿易,實為朝廷財賦之所係,東南亂不得!下官此來,聽說許多廢除交鈔之議,此輩全是坐而空談,東南錢莊之發達,全賴於交鈔之發行,倘若廢除交鈔,對東南錢莊來說,便是滅頂之災。東南錢莊一垮,整個東南之作坊、好不容易才有今日規模氣象的海商,覆巢之下,恐無完卵!”

“然張天覺之議,似與李海外不同……”

“張天覺是以為無藥可救,他是想斷尾求生。交鈔擊垮的是東南的工商業,對東南農業影響較小,他的主張,是熬個五六年,再重新整頓,也未為為遲。況且東南真正的大作坊、大海商,是一定能存活下來的,倒黴的隻是小錢莊、小作坊……”

李敦敏指責張商英與東南的大商人大地主過從甚密,對石越來說,也不是什麽新奇的事情了。張商英主張斷尾求生,原也是個合理的主張,況且自與石越密談過後,張商英雖然態度依然明確,但也很積極的配合石越,參與到挽救交鈔的努力中來,並沒有扯石越的後腿。這一點也讓石越漸漸消除了對張商英的不滿。因此,他見李敦敏心中焦慮,口不擇言,竟又抨擊到張商英頭上,正欲打斷他的話,卻聽李敦敏又道:“但下官卻以為,東南諸路的小作坊、小海商、小錢莊,才是東南繁榮之關鍵。若海外貿易與東南之工商業被幾個家族控製,於朝廷於百姓,皆有害無利。所以,隻要有一線希望,便要盡可能挽救交鈔。沒有交鈔,就不會有東南真正的繁榮,但若朝廷這次廢除交鈔,所謂驚弓之鳥,日後朝廷欲再頒行紙紗,隻怕也是千難萬難。”

石越這才放下心來,範純仁也額首道:“這話確是這個道理。”又轉向石越問道:“我聽說先前君實相公已令外府分析,未知可有結論?”

石越搖頭道:“還未報上來。”

範純仁又細細問了些東南諸路工商業和海外貿易的情況,李敦敏在兩浙路當地方官,對這些事情都很熟悉,回答起來條理清晰,又隨口能舉出具體的案例和數據,竟是很得範純仁青眼。原本在東南官員中,如張商英雖然也是傳統的儒生,比較關注普通自耕農民的利益,但也和大商人大地主打得火熱;而李敦敏卻和張商英大不相同,他最關注的,卻是中小商人和中小作坊主的境況,他雖是所謂的“石黨”,但對唐家為首的十八家卻極是疏遠,甚至多有批評,認為這些大商人大作坊主,憑借自己的資源壟斷原料、操縱價格,對國家有害無益。李敦敏又說起他在兩浙打擊試圖壟斷價格和市場的傳統行會組織與牙人組織,給牙人頒給“身牌”進行管理,又迫使行會改組,石越和範純仁這才知道李敦敏與張商英等人原本就有明裏暗裏的衝突。李敦敏的主張顯然很對範純仁的心意,竟頻頻贏得範純仁的讚許。

點湯送客之後,範純仁便對石越說道:“此事隻怕是君實相公失策了。”

石越早看出範純仁已經被爭取過來了,這時候卻故作大方,隻說道:“君實相公隻是謹慎,此事亦不能聽一麵之詞。”

範純仁睨了石越一眼,不滿道:“如今都是為朝廷社稷,子明何須如此?”

石越被範純仁責怪,亦不覺臉紅,因道:“說來總須為李邦直留點麵子。”

範純仁輕輕哼了一聲,道:“李邦直非是無能,若令他做刑部尚書,定然做得比我要好。但太府寺卿,他卻的確是當不來的。子明,皇上令吾輩在兩府,不是叫我們做濫好人的。皇上若用錯人了,如何糾正,正是吾輩之責任。”

範純仁胸懷磊落,石越聽到耳裏,卻更覺不是滋味,隻覺自己本欲調和矛盾,不料和範純仁這麽一比,倒象個小人一般。他有心為自己辯解幾句,卻又覺得這麽做甚是可笑。當下也不分辯,隻問道:“如此範公之意如何?”

“依在下之見,李敦敏的話,多半信得過。事不宜遲,當盡快與君實相公商議了,派使者前往東南諸路,令太府寺的差官停止追邀。此外,今日朝廷之事,哪件能與太府寺脫得了幹係?便是為了李邦直好,太府寺卿也應當換人了。”

範純仁說得理直氣壯,倒讓石越一時說不出話來。其實他想換掉李清臣已經很久了,但他雖然貴為尚書右仆射,要換掉李清臣這樣敏感、重要的人選,反而比範純仁更多顧忌。

過了好一會,石越才道:“此事非同小可,若果真要換太府寺卿,李邦直如何安置不說,由誰來接任卻是個問題,這事若不能妥當,隻怕皇上亦不肯。”

範純仁望著石越,淡淡說道:“我看子明心中必有人選,怎麽反來問我?”

石越歎了口氣,搖搖頭,苦笑道:“範公莫以為我是故意試探,隻是我心目中的人選,未必那麽合人心意。”

“哦?”

石越卻不去管範純仁的神情,低頭沉吟了好一會,才抬眼望著範純仁,緩緩說道:“以某之見,眼下太府寺卿最合適的人選,莫過於曾布。”

範純仁迎視著石越目光,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過了一小會,口中吐出幾個字來:“我不反對。”

石越頓覺愕然,很意外地看著範純仁,卻聽範純仁又笑道:“曾布做過三司使,又在廣州、海外當過郡守,國內、海外之事,都很熟悉,做太府寺卿原極合適。但他在皇上那裏,卻不知……畢竟寺卿都得由皇上來任命——不過,子明若要薦他,我願意在薦書後麵添個名字。”

這對石越而言,實是意外的收獲,他大喜過望,忙抱拳道:“多謝範公。”

“子明不用謝我。”範純仁淡然道,“這不是人情。這等大事上,我是從不做人情的。”

石越卻是十分高興,笑道:“我既非替自己多謝範公,亦非替曾布作謝。”目前這種情況下,所有的人事任命,總要政事堂諸相達成共識,方才好和皇帝去說,這樣才不至於節外生枝,又鬧出什麽別扭來。石越原來很擔心舊黨不會接受曾布這個人選,所以這事他連曾布那裏都沒有露過半點口風,但如今範純仁既然表態支持,卻是得了一塊重重的籌碼,司馬光那邊遊說起來,也會事半功倍。因此石越之喜出望外,也是情有可原——皇帝如今因為身體的原因,變成了真正的“垂拱而治”,政事堂若無異議推薦的人選,皇帝一般情況下,是不會駁回的。

範純仁搖搖頭,道:“這些都沒甚要緊,子明還是想想如何安排李清臣罷。”

石越笑道:“這個範公就不用擔心了,皇上英明,自然會有好辦法。這事卻用不著臣子來操心了。”

熙寧十七年的十一月,注定是一個與“大事件”有關的月份。在十一月的下旬到來之際,首先是大宋錢莊總社的正式成立與知事局的選舉。自熙寧初年以來一直順風順水,經過十幾年的時間,奇跡般的擴張成為宋朝最大的工商業集團,並且在製造業和錢莊業都獨占鼇頭的唐家,卻意外地遭遇了十餘年來最大的挫折。唐家在接下來知事局都知事的選舉中慘敗,周應芳不僅贏得了全部小錢莊席位的支持,在獨立知事中占據優勢,便是在大錢莊知事中,也出人意料地取得了優勢。

而在汴京的錢莊業決心聯合起來應付交鈔與擠兌危機後沒多久,交鈔局頒布了一道法令,要求全國之錢莊,提交存款總額的一成交鈔或銅錢至交鈔局封存,稱為存款準備金,這筆錢將用來對付可能出現的擠兌。

此法令頒布僅兩天之後,汴京再次出現讓人眼花繚亂的人事任免。參知政事、吏部尚書馮京拜知樞密院事——樞密使與知院事同時並存,在宋朝極為罕見,但在趙頊在位期間,這卻已經是第二次出現;參知政事、禮部尚書王珪拜參知政事、吏部尚書;權太府寺卿李清臣拜參知政事、禮部尚書。而回京後一直沒得到任命的曾布,則意外的權任太府寺卿。

以曾布的資曆,權任太府寺卿,原本沒有任何問題,但他自三司使任上被貶以後,十年來不過在廣州、淩牙門擔任郡守,而後竟從淩牙門直接進入外府擔任大卿,這種大起大落,已不尋常,而海外官員竟可以直接擢入部寺出任長官,更是徹底顛覆了宋朝官場的認知。而在蘇轍回京接管戶部之後,宋朝三大的經濟部門——戶部、司農寺、太府寺,其中有兩個也正式落到了石黨手中。

除此以外,皇帝又準了石越的劄子,以故夏都城興慶府為安西府,並接受王安禮的辭呈,以王安禮出判安西府。以呂大防為工部侍郎,權管勾工部事。

趙頊在此時進行果斷的人事調整,絕非僅僅是接受石越、範純仁等人的建議,為曾布騰出太府寺卿的位置這麽簡單。馮京不得再掌吏部,這已是所有人都可以預料到的事情,但覬覦吏部尚書之位很久了的王珪終於如願以償,卻多多少少出乎人們的預料。趙頊給出的理由是很有人情味的——在六部尚書中,王珪的資曆最老,卻一直隻是擔任位次較低的禮部尚書,他在政事堂這麽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今他年紀也大了,縱使不能以左右仆射致仕,做做吏部尚書也是理所應當的。

趙頊的這個理由連司馬光也沒有反對。說起來,真要對王珪挑剔什麽,除非從他的才幹與品德入手,但這兩樣東西,有時候也是極為主觀的,皇帝無疑擁有最後的裁決權。況且,人人都知道王珪名為參政,實不過就是皇帝的傳聲筒,皇帝既然想在這個時候親自掌握吏部,司馬光和石越,也不可能和皇帝來爭。

政事堂的左右仆射,對於曆史都不陌生,“朕亦欲除吏”的典故,兩個人心裏都是很清楚的。

而在皇帝對政事堂的布局進行調整的同時,權太府寺卿曾布向東南諸路派出使者,命令先前派出的差官暫時停止追繳永順錢莊欠款之行動。

不過,石越卻開錯了藥方。汴京錢莊出現擠兌的原因,不僅僅是由於交鈔過多造成通貨膨脹,更是因為金銀銅錢之儲備不足,民眾擔憂交鈔會變成廢紙所致。他倉促開出“存款準備金”這一劑藥方,既無助於緩解各錢莊麵臨的窘境,反令得原本就麵臨擠兌危機的汴京錢莊雪上加霜。而且,存款準備金雖然能使一批交鈔退出流通,卻與新成立的大宋錢莊總社的救急金功能重複,這招致了錢莊們的反對——在錢莊看來,如果一定要出這筆錢,由錢莊總社來控製,遠遠比由交鈔局控製要好。知事局對此態度難得的保持一致,在周應芳的建議下,知事局一方麵對存款準備金製度做技術性抵製,采用拖延戰術;一方麵繼續派遣代表向交鈔局陳情;同時周應芳更決定撥出巨資,資助食貨社的一些學者研究這個問題,使他們的研究成果可以在報紙、刊物上登載,可以出版發行。

有著西湖學院背景的周應芳,除了是一位精明的商人以外,更是真正的“儒商”——這個稱謂的意義,原本就不應當僅僅是道德上的,而應當專指那些有著“儒士”的身份,同時並能夠聰明地利用“儒士”這個階層的商人。大宋的“儒士”,掌握著知識與學問,控製著輿論清議,連接著權力——周應芳也許無法總結出這三點特征,也不一定有興趣來做這樣的總結與分析,但他卻總能天才般地將其為己所用。

周應芳比普通商人更加明白,對於宋廷來說,來自士大夫階層的批評,遠遠比錢莊的反對要有力,對錢莊也風險更小。而他對這筆資金的使用也非常巧妙——熙寧重寶也許不能收買所有的學者,但是對多數人總是有影響的,而不被收買的少數,更可以彰顯這筆資助的公正性,這一點可能更加重要。而這需要的,則是如何巧妙的控製支持者與反對者的比例。

但對石越來說,汴京的這點小小的反抗,根本就已經不值一提。

李清臣在東南諸路的蠻幹、石越錯開藥方的“存款準備金法”、曾布為時已晚的停止追邀命令,外加上汴京有關廢除交鈔的傳聞終於不可避免地傳到東南諸路,終於在熙寧十七年的十二月,給汴京的王、馬、石三公,帶來了一個噩夢般的消息。

事情由福建路泉州開始,兩家小錢莊本已被李清臣的蠻幹折騰得奄奄一息,在聽到“存款準備金法”後,連具體的細節內容都沒有搞清楚,便先陷入了絕望,在他們心目中,交鈔局征求這筆錢,與強製性收一筆巨額稅款沒有任何分別,於是這兩家小錢莊的掌櫃不約而同的打起了同一個主意,他們悄悄變賣家產,攜款逃出海外!

席卷東南諸路的擠兌潮,由此爆發。東南的小錢莊遠遠沒有汴京的小錢莊的抵抗力,他們甩賣債務,追討債款,從十二月開始,一家接一家的錢莊被迫倒閉或者接近倒閉,小錢莊主傾家**產,大錢莊勉強維持。更致命的是,小錢莊的倒閉又引發了小作坊的倒閉,大量的貨物與半成品無人問津,不斷有州縣出現大規模的作坊工人聚集到州縣衙門前告狀的事情……

直至此時,石越才知道,原來地獄遠遠不止十八層。

2

石府。

新建的雪後軒,座落在石府占地達數十頃的花園之東北角的一座人造土山上,叢木環繞,是一座雅致玲瓏的木製建築,由汴京最好的工匠造成,站在雪後軒中,可以俯瞰石府北麵的武成王廟和淌淌流過汴京外城的惠民河;向東麵,則可以將朱雀門以南禦街上的繁華錦繡,盡收眼底。

這裏從熙寧十七年的冬天開始,也成為石越最喜歡呆的地方之一。

此時,在軒中孤坐的石越,不由自主地又回想起幾天前福寧殿皇帝召見的情形來。

那日的福寧殿中,雖然有皇宮的供暖係統烘得殿中暖洋洋的,但無論是王安石、司馬光、石越、韓維這四大重臣,還是王珪、範純仁、蘇轍、郭逵這些參知政事、樞密副使們,卻都感受到了汴京冬天的寒意。尤其是禮部尚書李清臣,更是臉色慘白,神情沮喪,殊無半點高升的喜悅。石越知道李清臣並沒有為自己辯護,而是主動上表請罪,但是石越卻無法同情他,因為他釀下的苦酒,卻需要整個大宋朝來吞咽。

不過,此事卻是連石越自己也脫不了幹係。

真是盡九州之鐵,不能為此一錯字!

石越感覺到皇帝殷盼的目光,掃過自己,掃過司馬光、王安石、韓維……但石越也好,司馬光諸人也罷,都隻能羞愧的避開皇帝的目光。人人都低著頭,福寧殿內,安靜得可以聽見針落地的聲音。石越感覺到皇帝的目光慢慢轉為失望,他偷偷觀察皇帝,便見他抿緊嘴,沉臉坐著,雙眼無神地望向殿門之外。

但石越卻不能如以往一樣,給趙頊一個許諾,甚至是一個希望。

今日石越麵對的東西,對他來說,也是全新的。他冒冒然推出“存款準備金法”,以為那是對症之方,卻不料,這個世界上,任何方法都是相對的。他已經忘了,這些年他身居高位,遠在汴京,養尊處優,東南諸路對於自己,不過隻是奏報公文上的小楷,幕僚清客口中的故事,結果一招不慎,竟然落得滿盤皆輸。

東南諸路到了今日這個地步,又豈能盡怪李清臣?

石越本來已經有了一套腹案來應付交鈔危機,但事到如今,他卻也不能不感到畏縮。盡管在外人麵前竭力掩飾,但石越心裏卻知道,連他自己,對堅持不廢除交鈔的立場,都已經產生了懷疑。但是,他的動搖,卻絕敢不表露出分毫來。否則,他的動搖立即便會造成一次誰也無法阻止的大崩潰。然而,他也不敢給皇帝空口許諾——石越是明白趙頊的性格的,許給趙頊的東西,是絕不能打折扣的!

石越能夠看到皇帝的嘴唇在微微地哆嗦,但他依然隻能是低著頭。

……

當時絕對沒有人想到,皇帝的風疾會在突然間再度惡化。就在福寧殿召見之後,石越與司馬光等人剛剛回到政事堂,準備商議對策,便見李舜舉匆匆而來,召王、馬、石、韓進宮,四人再次到了福寧殿,才知道眾人告退之後,趙頊聽石得一稟報機密事務,勃然大怒,突然間病情再度惡化,不僅右邊身體偏癱,竟連話都不說出來了。當時在場的內侍,除了石得一外,還有李向安與李舜舉,三人立時分別派人稟告高太後與向皇後,又由李舜舉親自至兩府,召四人進宮。

後來高太後會同兩府四公,親自詢問石得一與李向安、李舜舉,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來石得一向皇帝秘稟之事,竟然事關東宮。皇城司聽到坊間謠傳,道有人見著六哥、七哥出沒市井坊間,甚至微服至汴京小學校,和小學校的學生們“鬥毆”;又有傳聞說東宮不愛讀書,常常逃課、裝病。須知此時皇帝的身體並未大好,按照傳統之道德觀念,太子即使不能仿古代孝子之行為,也應當深居宮中,每日請安問病,奉湯侍藥,不離左右。何況此時國家又逢多事,君父憂心國事而夜不能寐,為人子為人臣,卻流連市井,與小學校之學生鬥毆打架,無德之行,豈非以此為甚?因此坊間對此,雖然自有人搖頭不信,但信以為真者,自然免不了要感到不滿與憂心。

其實這些傳聞,石越與司馬光諸人也都聽說過,但眾人都以為不過是謠傳,因此隻是斥責傳言者不可亂說,卻沒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哪曾想到,據石得一所言,則汴京軍民對此信以為真者,竟然著實不少。眾人細究其因,才知道原來關於六哥、七哥裝病、逃課,不讀書,屢屢被太後斥責、懲罰的故事,經常在坊間流傳。因此太子的風評,在汴京百姓、甚至是士子的心目中,原本並不太好,所以這些不利的傳聞,才特別容易流傳——若非是因為朝廷對台諫風聞言事有所約束,隻怕早就已經被台諫大加抨擊了。

其後石越也曾暗地裏派人調查,結果卻令他暗暗驚心!石越發現,六哥在宮裏受到的每一次責罰,民間竟然都了若指掌!

不過令得趙頊大怒的,還不是汴京中下層對太子頑劣、失德的風評,亦不是有關六哥、七哥私自出宮的傳聞,而是石得一呈上來的一些在汴京中下層廣為流傳的文章與雜劇。

據皇城司查報,一出托名唐太宗,實則是頌揚宋太祖傳弟之義的雜劇,在汴京各處受到追捧;而士林中,也有讚揚宋太祖傳弟,奠定大宋百年太平江山的匿名文章在流傳著,這些文章不僅寫得冠冕堂皇,而且文采頗佳,還博得了很多的附和與讚賞!

皇帝便是在看了其中的一篇文章後,突然間病情急驟惡化的。

躺在福寧殿的禦**,趙頊見著石越諸人進來,努力的想坐起來,維持自己的尊嚴,但半邊身子卻已不聽使喚,李向安和兩個內侍小心的扶著他坐起來。趙頊望著石越,想和石越說話,但發出的音全是一個個含混不清的音節,他越想說話,越是焦急,越是說不出來,石越感覺到趙頊的眼中,全是憤懣、焦慮,他示意李向安想寫字,但當他用左手抓起毛筆的時候,整隻手卻不停的顫抖,根本無法下筆。皇帝惱怒地將毛筆擲到地上,眼睛移過眾人,一直望著石越,石越能感覺到趙頊眼中那種令人心酸的期盼……

在那一瞬間,石越終於忍耐不住,跪在趙頊的床前,失聲痛哭。王安石、司馬光、韓維也都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老淚縱橫。

趙頊真的很可憐。石越知道自己不應當有這樣的感情,但有時候,人的感情是無法控製的。他第一次見著趙頊的時候,曾經想過,這個年輕有為的君主,這個充滿理想與鬥誌的皇帝,會有一個不同的結局。他能夠帶給他一個不同的結局。然而,經過十幾年的時間,君臣之間,由相互信任,到相互猜忌,到相互依賴、利用……兩人看起來越來越近,心卻已經越走越遠。而石越終於還是沒有完成對趙頊的承諾。他收複了靈夏,改變了這個偉大的帝國。但是,大宋朝的命運,卻依然多災多難。而趙頊本人,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盡管知道皇帝風疾惡化的消息,對於目前的局勢無異於雪上加霜,更可能讓許多野心家鋌而走險,甚至給遼國釋放出危險的信號。但是,自高太後以下,兩府大臣這一次,都有了極不好的預感。為了避免外界更多的猜疑,兩府還是決定,向天下公布皇帝的病情,並且向全天下征召名醫。

與此同時,石越與司馬光被迫接受張商英的建議,由交鈔局向天下各州縣頒布法令,強行規定每人每天取款之額度,來控製擠兌。為了防止再次發生小錢莊主卷款潛逃的事件,政事堂更密令各州縣守吏留意錢莊主的動態。

但這些手段,終究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

李敦敏上了一封萬言書,向石越與司馬光建議,由朝廷出麵,購買一些錢莊的股份,並以朝廷的名義,保證中小額存款可以全額取出,以此來應付東南的擠兌潮。同時又可以通過這個方法,保護通過《青苗法改良條例》向錢莊借款的農民,避免其被催債破產。待風波過去之後,朝廷可以將這些股份再次賣出。石越幾乎可以肯定這個辦法會有效果,但卻隻能望而興歎——李敦敏到底不可能知道國庫的虛實,國庫空空如也,石越與司馬光雖不想讓百姓買單,到了此時,卻也由不得他們了。

反倒是張商英的辦法,令石越與司馬光無法拒絕。張商英建議由交鈔局頒布措施,鼓勵大錢莊兼並小錢莊,財務狀況好的錢莊兼並岌岌可危的錢莊。並且建議頒布法令,授權交鈔局查看東南諸錢莊資產,迫使其中問題較大者破產,接受兼並。如若張商英的建議得到通過,那麽如唐家這樣的大錢莊,還有一些財雄勢大的豪族,就會得到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們可以用很小的代價,吞並、接掌許多經營了十幾年的錢莊。前提是他們相信大宋最終可以平安渡過這次風波。

張商英提出的“錢莊兼並法”明發邸報,得到了眾多呼應。朝廷之中,應者甚眾;在野,不僅《海事商報》與食貨社對此大加讚譽,甚至連《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也認為這是救弊良方。

石越相信這個辦法也會有效果。大宋的豪族巨賈們擁有大量的財富,這是公開的秘密;雖然要冒著極大的風險,但是成功之後的利益也是顯而易見的。控製大宋朝最富庶地區的相對發達、成熟的錢莊業,這將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情?

但石越卻不知道會有什麽樣的後果。他能夠想到的是,遍布各州縣的中小錢莊的自由競爭時代,可能會很快終結……這讓石越不由自主地想起兵器研究院的大爆炸……他打心裏抗拒著這種局麵的出現,但他卻似乎無能為力。

他撥動了曆史的轉輪,但這個世界卻不會按著他想象的那樣發展——石越不止一次的意識到這一點,但每一次,他都會同樣感到茫然,甚至是害怕。

然而他隻有麵對。

他沒有逃避的權力。

除了李敦敏與張商英外,權太府寺卿曾布,正在努力地遊說石越向錢莊總社妥協。

曾布絕口不提“存款準備金法”帶來的惡果,但他卻指出了一個關鍵性問題——不要說交鈔局,即使是把整個太府寺連掃廁所看大門的人都算上,他們也沒有這麽多人手去執行那個“存款準備金法”。所以,與錢莊總社妥協、合作,也許是唯一的出路。交鈔局來對付大錢莊,小錢莊委托錢莊總社執行。這樣一來,交鈔局不用擔心人手問題,而錢莊總社將得到他們渴望的準官方地位。

曾布的傾向性也非常明顯。因為曾在廣州與淩牙門任職,有擔任過所謂“夷官”的經曆,他對海商們的處境非常了解、同情。因此,曾布上任伊始,就采納了曹友聞與周應芳的建議,與沿海製置司同知事段子介、海外事務丞李敦敏聯手,說服兩府,預備在各大城市籌建結算錢莊——這的確是一舉多得的事情,除了方便海商,增加國庫收入以外,在這個敏感的時候推行這項措施,無疑也是向東南民眾釋放一個明確的信號。曾布、李敦敏、段子介也因此受到兩府嘉獎。作為對獻策者的獎勵,同時也是因為曹家與周家等大錢莊相互入股,實力可觀,在第一批七座城市中,以曹、周兩家為首的幾家大錢莊,順利瓜分了淩牙門、歸義城、廣州、泉州、明州五城的結算錢莊業務,如夢初醒的唐家,僅僅保住了杭州與福州兩座城市。

對於李敦敏與段子介來說,他們是根本不會在乎是否會得罪唐家的,唐家與石越的關係當然會被考慮到,但其效果則可能是“君子愛人以德”之類,他們會認為唐家如果是為了石越考慮,適當的收斂才是正確的處世之道。而曾布的態度也相似,他當麵對石越說,若讓唐家得到太多的好處,司馬光與王安石看在眼裏,必須會有不好的觀感,這對石越有百害而無一利。唐家已經非常富裕,即使不刻意打壓,也應當持“直道”對之,這樣才能服眾。

曾布的諫言當然很有道理,不過,在石越看來,曾布與李敦敏、段子介不同,他並非是那麽公正無私的人。在廣州與淩牙門呆了這麽多年,曾布與南海的海商們不可避免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他傾向哪一方,是不問可知的。

這種程度的傾向性,是可以容忍的。

人人都會有傾向性。

石越認為錢莊總社是個危險的東西,這也是一種傾向性。

但是,石越也許同樣將不得不接受它。

……

“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石越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

“相公,雲陽侯求見。”侍劍輕聲走進軒中,稟道。

“唔?”石越愣了一下,忙道:“快請。”

“石相!”一身灰袍的文煥,遠遠見著石越,已是拜倒在地,聲音中不由哽咽。

石越連忙趨前幾步,扶起文煥,上下打量著,見他氣度越發的沉穩,不由笑道:“好文郎,好將軍!”一麵說著,一麵將司馬夢求與文煥請進軒中。

落座之後,司馬夢求便道:“這次密院調文將軍回來,可能是想叫文將軍掌職方館河北**務……”

“種彝叔已經履新了?”石越驚訝地問道。

司馬夢求點點頭,也很驚詫地望著石越,“相公還不知道麽?”

石越搖了搖頭,道:“他沒去過政事堂,職方館知事是密院的人,沒必要知會政事堂。”

司馬夢求與文煥交換了一個眼神。

二人都知道,新任職方館知事種建中的任命,出自皇帝病情再度惡化前的內降指揮。在西軍中,種家與姚家雖也算是石越的舊屬,但畢竟石越曾經親自下令殺了兩家的人,且種、姚二家世受皇恩,與眾不同,因此這兩家,是屬於西軍之中與石越關係相對沒那麽緊密的。皇帝將職方館交到年紀輕輕的種建中手中,用意非常明顯,就是要淡化石黨對職方館的影響力。但這道新任命,卻也是極具爭議的——這幾年來,種家諸將種古、種諤相繼病死不提,連種誼也染上重病,臥病不起,因此自皇帝以下,從樞密院到西軍諸將,對種家都十分同情,刻意提拔重用種家年輕一代,種建中屢立大功,西軍諸將對其才華都交口稱讚,認為他少年持重,可堪大用。但將職方館這樣重要的機構,交到一個年輕武官手中,卻到底是一種冒險。隻不過職方館知事之任命,除皇帝以外,隻有樞密使副有權置喙,而韓維、郭逵並不堅決反對,這道任命,便得以順利通過。而種建中履新之後,果然也隻一心一意追隨皇帝,連謁見政事堂諸相都省了。石越這些日子忙得暈頭轉向,竟然不知道他已經抵京任職了。

石越雖然口裏說得大方,心裏卻不免酸溜溜的,又問道:“如此說來,文郎去河北房,是種彝叔的主意?”

“多半是的。”司馬夢求點點頭。

石越目光移向文煥,幹笑幾聲,道:“看來皇上果然有知人之明,種彝叔能知人善用,那是皇上也沒用錯人。”

“不過學生卻……”

石越擺擺手,打斷了文煥的話,道:“文郎須得再委屈幾年,如今河北房非得有大將坐鎮不可。此事過後,你若不想再在職方館,進禁軍領兵也罷,去軍州做郡守也罷,皆當如君所願。”

“雲陽侯此言,實是令在下無地自容。”文煥紅著臉,望著石越,道:“學生不敢自稱國士,然石相知遇之恩,粉身碎骨,亦難報萬一!若論學生之誌向,原本的確是盼著能領兵破賊,立不世之功,但命運如此,學生早已不敢再抱此妄想。今日所慮者,非為他事,實是學生自廣州房來,察覺三佛齊恐有異誌,故以為不便輕離。”

“三佛齊?”

“正是。”文煥點點頭,道:“三佛齊乃南海大國,其向大宋稱臣,原不過是貪圖貿易之利,兼欲借大宋之勢,擺脫注輦國之控製。但如今時移勢轉,朝廷經營南海,三佛齊早存惶恐,而其屬國丹流眉為擺脫三佛齊,日益傾向朝廷,更令其不滿。學生查到三佛齊這一年來,打造船隻,操練水軍,又到處購買船隻兵器,僅杭州、泉州的海商今年賣給三佛齊千料以上的海船,便超過三十艘。學生以為此事斷不可等閑視之……”

石越再也料不到,連一向認為穩如磬石的南海諸國,亦也出現問題,忙問道:“薛奕知道麽?”

“這些事情,早已送到薛世顯案前。”

“唔。”石越聽到薛奕已經知道,不由得舒了口氣,笑道:“那吩咐他小心提防便是。三佛齊縱是操練水軍,一時半會也不是朝廷海船水軍的對手。段子介既去了沿海司,薛奕想要點什麽也容易了。我看這點事情,他理當應付得過來。”說到這裏,石越頓了頓,搖搖頭,自失地一笑,道:“文郎可知,如今朝中也不太平,一時半會,也真還顧不了什麽三佛齊。”

“但是……”

石越擺擺手,注視文煥,半晌,方道:“文郎,京師之事,你到底還是知道得太少!”

3

熙寧十七年,冬,福寧殿。

太醫們施盡渾身解數之後,皇帝的病情,終於又勉強得到控製。皇帝依然不能說話,右手也不怎麽聽使喚,但已經可以下床走上幾步了。然而,人們似乎都已經預感到皇帝的命不久矣,禁中的氣氛,非常凝重肅穆。

在此之時,壓力最大的,除了翰林院太醫局以外,便是負責禁中侍衛的班直了。

按大宋之製度,平日負責禁中警戒的,分為五重。最外一層,是皇城司所掌的親從官,他們掌握所有的宮門,負責宮城內外的巡邏與守護;然後便是天武軍,這支禁軍上軍中的步兵部隊,負責把守宮城的城牆,守衛皇宮、禁中兩府的安全。而真正意義上的皇室安全,則是由班直侍衛負責。第三重由禦龍弩直、禦龍弓箭直侍衛共計十個指揮使的步軍兵力守衛;第四重則是禦龍骨朵直計兩個指揮使的步軍兵力;最核心的,當然是禦龍左右直侍衛,同樣也是兩個指揮使的步軍兵力,他們直接保護皇帝的安全,乃是班直中的班直,侍衛中的侍衛。在熙寧一朝,這個製度有所變化,因軍製改革後,最得皇帝信任的,乃是殿前指揮使班、內殿班、殿前侍衛班這三支馬軍班直,因此殿前指揮使班、內殿班,也與禦龍直、禦龍骨朵直一道輪直。而楊士芳身為禦龍左直指揮使,竟然是奉命護衛太子的安全,而並非跟隨皇帝身邊。

在許多人的心目中,西夏班的存在,不過是皇帝為了炫耀武功而設立。西夏班不過三百人,由西夏的降將、豪強貴族子弟組成,無論如何,都不能視為忠誠的代表。

但是守義侯仁多保忠卻改變了這一切,與其餘班直侍衛不同,因為是西夏人出身,仁多保忠除了皇帝以外,上至太後、皇後,下至太子、左右仆射、樞密使,都不在他眼中——這在西夏原本理所當然,但在大宋卻非常罕見——在大宋禁中,無論是內侍還是班直,很少有人敢不忌憚高太後的威信,更很少有人會不害怕兩府宰執的權威。除此以外,仁多保忠還有一個無可比擬的優點,他在汴京沒有錯綜複雜的人事關係,皇帝可以放心的相信他不屬於朝中任何一派勢力,他的富貴甚至是生命,都隻係於皇帝一個人。而仁多保忠降將、人質的雙重身份,出身西夏大貴族的先天條件,讓他在處事之時,既能小心謹慎,又能十分得體。因此,仁多保忠在皇帝的心目中,儼然就成了大宋朝的金日磾。雖然他不能象狄詠一樣,指揮禦龍直、殿前指揮使班,但卻出入警蹕,片刻不離。熙寧十七年,所有的人都知道,隻要有皇帝在的地方,就一定會有守義侯仁多保忠在。

這一點,甚至讓不少班直指揮使感到憤憤不平。但在這個多災多難的熙寧十七年的年末,守護在福寧殿外的,依舊是守義侯仁多保忠。

“你聽說過麽?陳都知挨了太後的訓斥……”

“休要胡說八道,誰不知道陳都知最得太後的寵信?他那麽謹慎的一個人……”

身著赤紅的戎裝,象雕塑一樣地站在福寧殿外,望著天上的雪花一片片地飄落下來,仁多保忠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幾天前聽到的內侍之間的私語。

內侍們口中的陳都知,說的便是高太後身後最得信任的宦官陳衍。陳衍在高太後身邊當了幾十年的差,從未被高太後這樣嚴厲的斥責過,因此,這個流言幾天之內,便傳遍了宮中,甚至連皇帝都知道了——那兩個小黃門不知死活地嚼著舌頭的時候,大概怎麽樣也想不到,這時皇帝正好心血**,讓李向安與仁多保忠悄悄扶著他出來看一眼汴京的雪景。

陳衍被太後斥責的緣由,據說是因為某日高太後召見一個文學侍從,說起西漢霍光、王莽之事,那個侍從便借故說起坊間流傳的“三公執政”之說,以為這是大宋建國以來未有之事,是大權歸於臣下,皇帝反被架空,甚至暗諷自皇帝染疾之後,三公大小事情,不請而行,政事堂決定了的事情,皇帝也不過行璽而已。今天子尚在,三公已是如此;倘萬一皇帝大行,孤兒寡母,更不堪設想。他因此直斥朝中有權臣。

不料,陳衍雖是好心,但高太後卻素來忌諱內侍言政,又因他言語之中隱隱又涉及雍王,一向疼愛這個兒子的高太後心中更加不快,竟大發雷霆,借著內侍不當言政的名頭,竟將陳衍罵了個狗血淋頭。

因雍王在宮中人緣極好,而陳衍一生謹慎規矩,免不了要得罪不少人,這事情傳開之後,宮裏內侍們交頭接耳,無不幸災樂禍。內侍、宮女,大多覺得高太後無非是希望幾個兒子和睦相處,陳衍卻無事生非,而且一個內侍,居然敢對政事說三道四,實是咎於自取……

但是,以仁多保忠對宮廷鬥爭之了解,心裏卻非常明白,陳衍的推測並沒有錯,那個侍從對石、馬、王三人的指控,多半是受人指使。而高太後也一定心知肚明,至於她為何要斥責陳衍,卻是仁多保忠所無法理解的——在仁多保忠的觀念中,高太後這樣做唯一的可能,隻能是因為她偏袒雍王。那些內侍、宮女的想法,在仁多保忠看來,簡直隻能用荒謬來形容。

不過,令仁多保忠吃驚的,還是皇帝的反映。若是西夏國王,那夏主一定會先處死兩個內侍,然後將弟弟賜死,仁慈一點的,則會找個借口發配到一個遙遠的軍司,下令當地官員將其幽禁起來。但是宋朝的官家,卻隻是默默聽著,忍受著這一切,他甚至製止了李向安想去喝斥那兩個內侍的行為。

雖然在西夏時向往大宋的文化,但真的到了大宋朝的中心之後,仁多保忠卻發現,實實在在的宋朝,比想象中的宋朝,更難以理解。

想到這裏,仁多保忠不由得握緊了腰間的劍柄。

宋人將他當成金日磾,將他當成那位忠誠厚重的匈奴王子,但他心裏卻明白,他隻是仁多保忠。他小心謹慎,他忠於宋朝官家,僅僅隻是出於生存之道。仁多保忠永遠都隻站在勝利者一邊。

宋朝官家活著的時候,他可以將自己托付給宋朝官家;但可惜的,這樣的狀況已經無法持久,仁多保忠必須考慮宋朝官家駕崩之後,自己的生存之法。

在這汴京的禁中之內,與他處境最相似的,便隻有那位來自高麗的王賢妃。王賢妃極得皇帝的寵愛,但眼見著皇帝就要大行,這位王賢妃卻連每說一句話,都要再三斟酌。因為她知道,她任何惹人忌恨的舉動,當皇帝去世之後,靠山一倒,她就免不了會被人加倍的報複。所以她小心的避開一切是非。仁多保忠也同樣麵臨靠山將傾的現實。隻不過,與王賢妃不同的是,王賢妃隻要小心謹慎,就不用擔心富貴,而他仁多保忠,卻必須選一個新主子,否則,很快他就會被遺忘。

在這裏,仁多保忠隻能小心翼翼地走一步看一步,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卷進這宋朝宮廷鬥爭的急流當中,萬劫不複。

“仁多將軍……”

“啊!李都知。”仁多保忠望著從福寧殿中走出來的李向安,忙收攏思緒,欠身行禮。

卻見李向安手裏捧著一柄玉如意,遞到他麵前,輕聲道:“恭喜將軍,這柄如意,是聖人賞賜給將軍的。”

“啊?!”仁多保忠慌忙跪下接過如意,“謝聖人恩典。”

他抬頭望著李向安,卻聽李向安輕聲道:“聖人吩咐了,將軍不必進去謝恩。”

“是。”仁多保忠連忙頓首應道。

福寧殿內。

向皇後坐在趙頊床邊,輕聲啜泣著。趙頊閉著眼睛,斜靠在**,一陣心煩意亂。

他和向皇後的感情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便是“相敬如賓”四個字。但到了這個地步,皇宮之內,他唯一能信任的,卻隻有向皇後。朱妃也罷、王妃也罷,無論平日裏多麽得寵,沒有皇後的身份,真正有大事的時候,便連說話的份兒都沒有。在法理上,皇後是有議政、甚至決策的權力的;而若是妃子們說三道四,那便是“後宮幹政”,大臣們豎著脖子便頂了回去,碰上一鼻子灰,也沒處說去。

正因為此,別看高太後平日深居九重之內,不問政事,但國家大事,她若打定了主意要插手,便是皇帝也會感到棘手。這是漢朝留下來的政治傳統,叫做“以孝治天下”!更何況,趙頊深知他的這位母後,在民間、在士大夫中間,威望極高。而他也知道,一直以來,他的母後,最疼愛的兒子,都是他的弟弟趙顥。

六哥位份雖定,卻到底年紀太小。國家局勢如此——這幾天他每天都叫人給自己讀一會報紙——士林中已經有人開始反省,從趙頊的擴張政策、勵精圖治,到王安石、呂惠卿、石越,都受到批評。總額高達三、四萬萬貫以上的交鈔出現問題,影響到的是每個人的利益,而士大夫們更是受害者——他們的薪俸很大部分都是交鈔,偏偏到了這個地步,朝廷還無計可施。不管是從個人的立場,還是真的為了國家考慮,眼見著國家財政幾乎崩潰,益州叛亂未定,東南又群情洶洶,人們對於熙寧朝政治的評價,已經開始發生轉變。

趙頊這些日子憂心忡忡。

他痛恨自己居然會得風疾,相比半邊身子癱瘓,說不話來的痛苦,讓他更受折騰。但他更加擔心的,卻是他死後會發生的事情。

千算萬算,他沒有算到政治氣候居然有發生逆轉的可能,在朝廷中,舊黨的實力過於強大了……懷疑的情緒若擴散,也許熙寧變法就會前功盡棄!這是趙頊絕不能容許的,然而,他卻無能為力。他兒子年紀尚小,在床邊哭哭啼啼的向皇後,不僅缺少政治上的野心,也缺少政治上的手腕,所以,他死後,即使不出意外,也會是高太後主政。

一個本來就傾向於舊黨的高太後,再加上如今朝中舊黨的勢力……趙頊甚至開始覺得自己對石越的猜忌、防範有點杞人憂天了。

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結果。

司馬光也許信得過,但若有人貪圖富貴,提出在國家多事之時,需立長君——趙頊無法肯定那些舊黨官員究竟是會維係嫡長子繼承製,還是會打著更加冠冕堂皇的旗號,來接受一位他們更喜歡的皇帝。所謂的“君子”們,也並非那麽值得信任。想要改變趙頊的政策,由他的弟弟來當皇帝,比起他的兒子來當皇帝方便得多。畢竟,“三年無改於父之道”這句先聖教誨,管的是他的兒子,而不是他的弟弟。況且,相比而言,人人都知道趙顥是“賢王”,而六哥卻擔著“頑劣”的名聲……況且,宋朝還有過兄終弟及的先例……

一想到這個先例,趙頊就不寒而慄。

向皇後害怕、哭泣……不也是因為想到了這個先例麽?

可清議卻已經在唱兄終弟及的讚歌了!偏偏他還不能製止,也無法將那些逆臣賊子治罪……難道說,他要對天下臣民說歌頌太祖、太宗皇帝有罪麽?

但何謂兄終弟及?!外臣無法理解,但是,大宋朝的皇帝,太宗皇帝的後代,卻代代都活這“兄終弟及”的陰影之中。這是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著每個太宗皇帝的後代,他們表麵上歌頌這件事情,將它描繪成奠定大宋基業的英明之舉,是杜太後、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母慈兄友弟愛的象征……可是,在私下裏,沒有一個姓趙的宗室會願意主動提及此事,他們越是粉飾它,不過正是因為心裏有愧!這是刻在大宋皇室骨子裏一道傷疤!

什麽兄終弟及!即使隻是為了保全妻兒的性命,趙頊也一定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但他知道,他不能簡單的對付自己的這個弟弟。不是因為這個弟弟有個“賢王”的好名聲,也不是因為害怕群臣的反對、史官的評價——若是為了保全妻兒,他什麽都做得出來。然而,趙頊雖然說不出話,心裏卻十分的清醒,他很知道所謂“皇帝”的權威,是怎麽一回事。以他如今的狀況,以高太後的權威,加上向皇後的懦弱,若他的母後想要控製宮內,實是輕而易舉。到時候,他趙頊就隻是一個任人擺布的傀儡。他若要對付自己的親弟弟,難保高太後就不會為了保護自己最疼愛的兒子而不顧一切。一方是最得高太後寵愛的親生兒子,一方卻是經常受責罵的孫子,高太後會站在哪邊?

趙頊心裏也清楚,隻要他活著,隻要他不逼人過甚,就沒有人敢輕舉妄動。但若他死了,一切就無法預料……他也許管不了人亡政息,但無論如何,他一定會想個辦法,讓六哥穩穩當當的繼位。

關鍵便在太後。趙頊心裏麵很明白,大宋朝的親王作為有限,趙顥能苦心經營到這個份上,已是頗讓他意外,但也須加上天時地利,才能造成今日之局麵,然而,最後若無高太後之支持,也絕計成不了大事。所以,高太後的態度,至關重要。

然而……趙頊又想起陳衍被斥責之事,胸中不由又是一陣煩悶。

一直輕聲啜泣的向皇後卻並不知道趙頊在想些什麽。她的擔憂與害怕,純粹隻是出於女人的直覺。官家是她的靠山,如今靠山將傾,六哥七哥尚還年幼,宮內宮外,卻已是謠言四起,盡是些不利於六哥的混話,而太後偏愛雍王,也是她早就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的。六哥、七哥雖非她親生,但卻由她親手撫養長大,她算是他們嫡母,對他們視如己出,若六哥不能順利繼位,向皇後即使是女流,也知道後果會是什麽。若是小叔子繼位之後,其他的妃子或能平安無事,但她這個嫂子“太後”,又能有什麽好下場?

一麵是害怕,一麵卻是性格中的懦弱——向皇後在麵對高太後的時候,是從來不敢說半個不字的——明白自己性格上的這個弱點,讓向皇後更加憂慮。這幾日,她派人天天守著六哥、七哥,除了每日來探視官家的病情外,連宮裏都不讓他們亂跑,更不敢讓他們亂吃東西。非但如此,她還自己吃起長齋,求神拜佛,祈禱官家早日康複,每日裏親自在心在意地照顧著官家,所有的湯藥,都必須她親口嚐過,才肯給官家喝……

但是她心裏的害怕,卻未能因此減弱分毫。

她輕輕地握著官家那隻依然不太靈便的右手,溫柔的摩挲著,試圖從中汲取一些力量與勇氣。但她腦子裏卻依然混亂,隻是不停地回想起昨天和十一娘的對話。

“聖人還記得治平元年四月之事麽?”清河是這樣回答她的。

治平元年四月發生的事……向皇後當然記得。那時候她還隻是王妃,但是在那個月發生的事情,官家曾經不止一次地和她說過——便在那個月,韓琦巧妙的迫使慈聖撤簾還政於先帝……

十一娘又說:“今日三公之賢,未必在韓琦之下。”

她明白十一娘的意思是叫她不必擔心。然而,王、馬、石之賢,是否比得過韓琦,她卻沒有清河那樣的信心——當時兩府,還有文彥博、富弼、曾公亮,哪一個不賢?可最後也隻有韓琦才能主持公道。今日之三公,果真便賢得過當日之文、富、曾麽?況且慈聖也不比高太後,慈聖沒有親生兒子,將先帝當做親生兒子來養的;可高太後,卻還有個最疼愛的親生兒子!

這句話令她茅塞頓開。

在宗室之中,十一娘最有見識。向皇後有信任十一娘的理由——當初就是她向向皇後力陳桑充國與程顥為資善堂直講的好處,而這個推薦終於也看到了回報。便在今日的《汴京新聞》中,桑充國親自撰寫文章,批駁讚美兄終弟及的觀點目光短淺,頌揚太宗皇帝傳子不傳弟之英明,指出嫡長子繼承製源自周禮,是立國之本,絕不可輕易變更;又以親身經曆,大讚六哥、七哥的聰慧仁孝,是國家“後繼得人”,駁斥有關六哥“頑劣失德”的傳聞“實不可信”、“用心叵測”。

桑充國的公開支持,對於向皇後與趙傭來說,稱得上是雪中送炭。而向皇後也更加感念清河的先見之明,所以,對於清河的暗示,向皇後的確當成了金玉良方。

若皇帝仿漢武故事,遺詔司馬光、石越等人輔少主,在這一層名份之下,司馬光、石越等人就會更加盡心盡力,她知道,這些士大夫們都很愛惜名節,有了這層身份,他們也能夠更有力的製衡高太後……

就因為這個想法,向皇後甚至還特意賞賜了有“金日磾”之稱的仁多保忠。

但這到底是大事,是大宋朝開國以來未曾有過的大事。大宋朝的慣例,是幼主即位之時,由母後簾垂聽政。宰執們從未有過這樣的名份。所以向皇後猶疑著不敢開口。

若是官家拒絕怎麽辦?即使是如此簡單的問題,在向皇後那裏,也是莫大的困難。

“官家……”也不知道猶豫了多久,眼見著官家真的要睡著了,向皇後才終於鼓足勇氣,抹了抹眼淚,輕輕喊了一聲。

趙頊睜開了眼睛,安靜地望著自己的皇後。

4

何家樓。

段子介坐在李敦敏身邊,順著他目光所視,一麵低聲介紹著在座的眾人。

“那位五短身材,又胖又黑的,叫李承簡,聽說熙寧十年前,他隻是個普通的船匠,如今已是婆羅洲最大的船坊主,他擁有的船塢、船坊,每年能造超過四百艘的兩千料大船,更有無數的船隻,在他的船塢中維修、保養……”

“兩千料……一般兩千民料的大船,少則一千貫,貴則兩千貫乃至三千貫……雖則比不上唐家,每年造四百艘的規模,亦是屈指可數了。”

“他便是楊懷?”李敦敏似是吃了一驚。這楊懷他卻聽說過,此人原是薛奕部下的一個守闕銳士,因為違犯軍紀而被裁汰,後來被一些武裝船隊雇傭,以梟勇狠毒而聞名海上。熙寧十二年,他在收編了一夥五六十人的海盜後,便帶著這些人改邪歸正,自稱“武伴當”[1],專門受雇於那些前往注輦國貿易的非武裝船隊,保護他們免遭海盜襲擊,不過四五年時間,不僅他的“伴當行”迅速擴張,成為擁有兩百人規模,五艘準戰艦的伴當行,而且帶動著令東南出現一大批的伴當行。東南的“伴當行”與中原、北方稍後出現的“標行”、“打行”,甚至驚動了兩府。宋廷為此專門頒布法令,對伴當行與標行、打行進行限製與管理。李敦敏早就聽過楊懷的大名,沒想到他原來竟是個貌不驚人的瘦高個。

“便是此人。”段子介笑道,“東南伴當行許多大掌櫃,原來都是楊懷的徒弟。這幾年武伴當和注輦人打交道最多,他們經驗豐富,對注輦人亦極為仇視。楊懷兩個兒子、一個弟弟,都是被注輦水師假扮的海盜所殺,他對注輦人恨之入骨,一直盼著朝廷對注輦開戰。”

“還有那個三角眼,叫黎天南,原是交趾人。如今是渤泥三侯的座上賓,他隻是個小海商,但在南海海商中非常有名,專門替海商與當地蠻夷貴人牽線搭橋,從中抽取傭金……有人說,他其實是文煥的人。”

李敦敏不由得吃了一驚,反問道:“當真?”

“這我可不知道。”段子介笑道:“他三人是曹允叔帶來的。這季節逆風回國,為的何事,待會便會知道……還有那一位,柴遠柴官人,我見剛剛海外與他打過招呼,想是認識的。”

柴遠是潘照臨介紹給李敦敏認識的,但他自不會與段子介提起這些,隻是點點頭,“他是國賓支脈,不過他怎會來此?”

“這個柴官人交遊廣闊……”段子介笑道:“他和李承簡、楊懷都是舊交。”

“原來如此。”李敦敏輕輕應了一聲,又低頭喝著茶。

這是曹友聞發起的一個茶會。與會的人大約有二三十個,包下了何家樓的一座大院子。這些人中,有擅於分茶的僧人道士,也有與曹家來往密切的生意夥伴,亦有李承簡、楊懷、黎天南這樣的海商、柴遠這樣的不速之客……

這樣的茶會,是淩牙門非常盛行的一種社交活動,主人不會特別介紹每個客人,大家都以品茶之名而來,觀賞分茶高手出神入化的絕技,但海商們的許多生意、決策,就是在這樣的茶會中產生。海商們並非如人們想象的那樣,是隻知追逐利潤而不懂風雅的野蠻之徒。他們也同樣有詩會、茶會,雖與汴京的風俗不盡相同,卻也別有一番風味。

對曹友聞與段子介的野心還毫無所知的李敦敏,這時候正在暗自留心聽著與會者的閑談。

“今年的運道看起來不是太好……”

“是啊,不知道有多少錢莊能撐過年關……交鈔要是被廢,俺可真是損失慘重。”

“張員外真能說笑,朝廷果真要頒行錢莊兼並法的話,對員外豈非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倒黴的是在下這樣的小作坊才對……”

“是啊,如今是三公執政,國家恢複元氣是遲早的事。不知多少人正提著真金白銀等著錢莊兼並法頒布哩。對張員外這樣錢大業大的,還有那些手裏握著大把金銀緡錢的海商,如今倒是應了那句成語,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俺聽到傳聞,張少卿又上表,道是要修改錢莊法,在太府寺下增設錢莊局,專門管天下的錢莊。日後想開錢莊可就難多了,這傳聞要是屬實,這時候不下手,還想等到什麽時候?總之,手裏有金銀緡錢的,什麽時候都不用怕。倒黴的都是沒錢的。”

“我還聽人說呢,周應芳對錢莊總社的小錢莊掌櫃放出話來,要他們趁著兼並法還沒頒布,早點盤算家底,覺得撐不下去的,可以與他富貴錢莊合並,折價計股,算是大家連財合本,總比將來被人強行兼並,什麽都沒有要好……”

“他想得美!這和明搶有何分別?”

“明搶和明搶也有分別,左右是個死,自是要選個死相好看點的。”

“世道一向如此。財雄勢大的,朝廷要顧著;窮得沒飯吃的,朝廷也要照顧幾分。便是收稅,也是上戶與下戶占便宜,吃虧的都是中戶。如今的事也例外不了。家大業大的人是吃不了虧的,海商是石相公一手扶起來的,更吃不到虧去。倒黴的依舊是中產之家……”

這是愚不可及的做法,但朝廷公卿們,卻樂此不彼,絲毫沒有覺察。那些豪富之家,擁有遠遠超過他人的財富,卻從來不知道收斂。此次錢莊兼並法果真頒行的話,無數中小商人打拚十幾年才創下的錢莊業,輕而易舉間,就將全部落到他們手裏。錢莊業如此,那些中小作坊,隻怕也難以幸免。

這一切,都讓李敦敏憂心忡忡,卻又無能為力。在朝廷中,他沒有多少同道中人。朝中並非沒有為中產者說話的官員,但是,那個“中產者”,隻是局限於農民。

這些談話中,惟一令李敦敏略感欣慰的,是商人們並沒有喪失對朝廷的信心。交鈔也許會廢除,無數的商人、作坊主可能撐不過年關,但是,從這些閑談中,李敦敏感覺到大家對未來的信心。商人們相信有三公執政,未來就一定會變好。他直覺的感覺到,這種對未來的信心,將是這場危機中,最可倚賴的東西。

“海外可聽見這些閑話了?”李敦敏抬起頭來,卻見和自己說話的,竟然是那個又胖又黑的李承簡。李承簡這般發問,頗有些無禮,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這些都是看人挑水不吃力的。”李承簡卻不知道自己的失禮之處,又說道。“方才曹員外和挖說,海外是挖們這些海商的父母官,挖才壯著膽子,和海外說說挖們的難處……”

李承簡的官話,帶著濃重的福建腔調,虧得李敦敏是江寧人,總算才勉強聽懂。不過這李承簡卻是個大嗓門,說了兩句話,便已將眾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過來。曹友聞素知李承簡不知禮數,忙圓場道:“海外毋怪,李員外不知……”

段子介卻在旁邊笑道:“曹員外不必在意,聽他說說也無妨。讓大夥也知道知道海商們有何難處。”他這麽一說,李敦敏自是不好駁他麵子,便也點了點頭。

“海外可真是個好官。”李承簡大著嗓門,道:“挖剛剛聽大夥議論,別的什麽挖都不懂,但要說海商這時候日子好過,挖卻是不服氣。要是日子真的好過,挖這時候回什麽國?各位休要不服氣挖,國內再如何如何難過,可有一樣,國內太平啊!”

“李員外,此話怎講?難道南海便不太平麽?”

“太平!太平個鳥!”李承簡說得幾句,便原形畢露,沒好氣罵起粗口來。楊懷在旁邊見李敦敏色變,連忙打眼色止住李承簡,接過來話,道:“他是個粗人,海外莫要見怪。不過如今南海,也真是不知道還能夠太平多久。”

“在下絕不敢胡言亂語。”楊懷瞥了柴遠一眼,又朝段子介、李敦敏抱拳道:“二位大人明鑒,我等在冬季逆風回國,斷不是來危言聳聽的。海商的日子確是越來越艱難了,前者一麵是注輦國阻塞商道,一麵是這幾年間,西夏完全控製河西道與吐穀渾故道後實行鼓勵商貿之國策,加上遼主亦鼓勵商旅,三條主要陸上商道日漸興旺,已經有一些胡商開始改走陸路了。如今更是海上加霜,南海到處都在傳言,三佛齊與注輦國又勾結到了一起,想要背叛朝廷。太平的日子沒幾天了……”

“不過是謠言而已。”段子介不以為意的笑道。

“段大人,這絕非謠言這麽簡單。”楊懷坐直了身子,認真的說道:“三佛齊有背叛之心,由來已久。當日三佛齊將淩牙門半賣半送給朝廷,其目的無非是為了借朝廷之力,擺脫注輦國的控製。但自從朝廷與交趾聯軍擊滅渤泥後,朝廷威行南海,三佛齊對此早就心懷不滿。而注輦國亦是野心勃勃,一直暗中招徠三佛齊。在下經常護送商船去注輦國,三佛齊之商船、使船前往注輦國,必受款待,注輦水師也從不打劫三佛齊的船隊。兩國勾結,形跡已露。三佛齊不僅本國到處訂購兩千料的大海船,擴充水師,而且在下還親眼看到注輦國水師竟然也有大宋造的兩千料海船!蔡大人曾經頒布法令,嚴禁將三百料以上的船隻賣給注輦國,私犯禁令者以謀逆論。這若非是三佛齊從中搗鬼,還能有何解釋?”

“老楊說的句句是真。小人往來滿剌加城,滿剌加是三佛齊大城,這傳言最早便從滿剌加傳出來的。傳言三佛齊是因丹流眉而對朝廷心生不滿。丹流眉素來是三佛齊屬國,但如今吳哥、占城都想吞並丹流眉,丹流眉為求自保,隻好親近朝廷,三佛齊早生不滿。他家料到要吞並丹流眉,難免要得罪朝廷,故生了反心。三佛齊不斷到滿剌加買鎧甲、弓箭,征募訓象師,定是沒安好心。”黎天南的官話竟也說得很不錯。

“這些事薛侯不知道麽?”段子介忍不住問道。

“自是知道的。不過……”楊懷歎了口氣,道:“不過薛侯非但不信,還將進言之人狠狠責罵了一頓,還說三佛齊事朝廷甚恭,斷斷不會有異誌。”

李敦敏一直默不作聲地聽著,聽到這裏,不覺愕然。卻見段子介忽然把臉一沉,怒道:“既然薛侯說了三佛齊不會有異誌,那自然便不會有異誌。你等怎的還這麽糊塗?”

他這麽一發怒,眾人不由麵麵相覷。李承簡不服氣的望著他,正要說話,卻被黎天南拉了拉袖子。曹友聞見場麵尷尬,連忙說著笑話,岔開話題。仿佛是安排好的,便在此時,琴聲響起,幾位分茶的僧人準備妥當,開始鬥茶。

黎天南微閉著眼睛,深深嗅了一口茶香,正要回答,卻聽柴遠在一旁低聲笑道:“這可未必。”他便不再說話,果然,便見楊懷望著柴遠,追問道:“柴員外,此話怎講?”

柴遠微微一笑,輕聲道:“老楊,你又何必管他薛侯怎麽想,段大人怎麽想?薛侯、段大人有他們的想法,難不成你便沒有自己的主意?”

黎天南也不由點頭笑道:“便是這個主意了。我們隻管把這件事在汴京散布出去便是了。”

這邊廂三人低聲說著悄悄話,那邊廂李敦敏卻是一麵心不在焉地看著茶僧擊拂出各種各樣的花鳥蟲魚,一麵不住拿眼去看段子介。對段子介剛才的作態,李敦敏頗覺意外。但他不知段子介與薛奕的交情究竟如何,一時又不便開口。但忍了好一會,終於還是說道:“恐怕還是要提醒薛侯才行。”

“唔?”段子介怔了一下,見著旁邊眾人沒有注意,方低聲笑道:“海外不用擔心,依在下之見,薛侯不會如此糊塗。”見李敦敏驚訝的望著自己,不由撲哧一笑,但終於隻是搖頭微笑,卻不肯再多說什麽。他心裏已經猜到薛奕的心思,但這種事情,無論如何,卻都是不能明言的。

何家樓的茶會漸漸步入**,在此起彼伏的讚歎驚豔之聲中,關於三佛齊將勾結注輦國叛亂的流言,也暗暗散播開來。汴京城中,本就彌漫著不安的氣氛,這種流言的傳播,更讓人們覺得大宋朝在短暫的輝煌之後,便即將要步入一個風雨飄搖的時代。

在熙寧十七年擔任海外事務丞的李敦敏,這時候並不知道接下來的時代將是什麽樣的場景,更不會知道自己會在接下來的時代中扮演什麽樣的角色。這時候的李敦敏,與其他一心想有所作為的中下級官僚沒什麽區別。雖然身為海外事務丞,但他真正關心的,卻是大宋東南諸路將要麵臨的大危機。而海外貿易之所以重要,在他心裏,乃是由於海外貿易與東南之繁榮息息相關。對於在茶會中聽到的關於三佛齊將要叛亂的流言,他雖然已有七八分相信,但在重要的軍事外交之判斷上,李敦敏尚還缺少自信。段子介是沿海製置司知事、薛奕是虎翼軍第二軍都指揮使,這二人既然都不以然,李敦敏便也沒有太放在心上。

這個時候,李敦敏心裏想的,已是另一件事情。

在熙寧年間,越是往後,所謂的朋黨便越是公開。而所謂的舊黨、石黨官員,即使有同鄉同年之誼,能夠始終與新黨官員保持友誼的,也已經是非常罕見。但任何事情,都免不了會有例外。

李敦敏與陳元鳳便是一對例外。

早在熙寧初年,陳元鳳投身新黨,疏遠石越,便已與舊日諸友隔膜。到他投入呂惠卿門下,如柴氏兄弟,便幾乎與之割袍斷交了。惟有李敦敏仍然念及布衣之交,依然與之互通音問。二人一是呂惠卿得意門生,一是石越親信死黨,雖則立場不同,少談政治,但無論是討論具體的州縣庶務,交換對付滑吏的心得,還是談論文章學問、互相關照族人,卻也是相交甚歡。在經曆一段時間的淡泊疏遠後,二人友誼反見加深。

李敦敏堅信陳元鳳不過是誤入“歧途”,但所作所為,莫不出於公心。至陳元鳳上章發益州之事,促使呂惠卿下台,更堅李敦敏之心。此後朝中新黨頗有怨恨陳元鳳,對其橫加指斥之人,為其辯護最力的,莫過於範純仁與李敦敏。

但這次陳元鳳卻給李敦敏出了一道難題。

在信中,陳元鳳主要說的是其他的事情。陳元鳳告訴李敦敏,他已與高遵裕調集廂軍、鄉兵、弓手,完成對伏虞縣的包圍,並且還說,他將不待馮京入蜀,率現有兵力平叛。李敦敏一向知道陳元鳳的膽色,他是個敢提著腦袋冒險的人。因此陳元鳳斷不是說說而已,這是成是敗,早晚間隻怕便會有消息傳至汴京。陳元鳳隻是在信裏順便提了一下阿沅的事,並且直言他對石越的態度沒有改變,若由他將阿沅送還石府,恐招來誤會,但阿沅在成都並不如意,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也難以置之不管,因此希望先將阿沅送到李敦敏府上,請他再送回石府。

便是這語焉不詳的幾句話,令李敦敏左右為難。以他的稟性,他很難拒絕陳元鳳;但若想將阿沅送回石府,卻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阿沅失蹤已久,而且畢竟隻是楚雲兒的一個婢女,事隔這麽久,誰知道石越夫婦如今的心思又是怎樣?況且這件事在李敦敏看來,也是有傷石越“令德”之舉。今日之石越,已是位極人臣,都受人矚目。十餘年前的往事,李敦敏隻盼著世人將之淡忘,他心裏也不願意再去碰這個傷疤。

李敦敏是如此的崇拜石越、信任石越,他從來都以能夠成為石越的“布衣之交”而自豪,更一心一意的希望幫助石越成為一個“完人”。但現在,他卻麵臨著一個大難題,那便是無論他怎麽樣做,似乎都免不了讓石越這個“完人”被玷汙。

眼見著茶會的商人陸陸續續便要出來,二人口裏應酬著送客的曹友聞,心裏頭已是尷尬得緊。段子介正尋思著脫身之計,亦是天無絕人之路,便在此時,卻見一輛馬車駛了過來,便停在何家樓的門口。二人抬頭望時,卻見田烈武與一個儒生從車上下來,笑著走到二人跟前,抱拳笑道:“海外、段兄,怎的有緣,卻在此見著?”

李敦敏與田烈武不過是點頭之交,這時連忙還禮。段子介卻真是喜出望外,看看馬車,又看看田烈武,笑道:“老田,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

曹友聞早年雖見過田烈武,這時候卻已是全無印象,但他見段子介與田烈武熟不拘禮,李敦敏又慎重其事,早知田烈武必非常人,忙揖道:“在下曹友聞……”

“原來是曹先生,久仰。”田烈武聽到“曹友聞”三字,忙鄭重的還了一禮。他見段子介與曹友聞都是驚訝地望著他,又笑道:“在下早聽說曹先生大名,還知道先生與陳先生、司馬先生是布衣之交。在下當年在石府,曾多蒙二位先生指點……”

以當時之習慣,田烈武既與司馬夢求有這番淵源,終身都須行晚輩之禮,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段子介卻知曹友聞不識得田烈武,又特意向介紹了,曹友聞這才知道麵前這位,竟然是同主管右春坊事,太子東宮的二管家。田烈武又向眾人介紹了旁邊的儒生,卻是趙時忠。

原來田烈武自做東宮官後,境遇又大不相同。宮中自高太後、皇帝以下,都知他忠義厚重,對他多所倚重。沒多久,又令他兼任禦龍弓箭直第五直的指揮使。田烈武也與楊士芳一道,盡心輔佐太子。隻是六哥頗為頑劣,又有柔嘉在那裏推波助瀾,楊士芳與田烈武,都是忠則有餘,智常不足,雖然常常進諫勸告,也免不了被耍得團團轉。而坊間有關六哥失德的傳聞,卻是日甚一日,汴京百姓提起六哥,搖頭歎氣的人越來越多。田烈武在開封府故識甚多,更聽到許多驚心動魄的流言,免不了更加憂心忡忡。但以他的智計,卻也想不出什麽良方妙策來應付,又因沒有證據,更不敢亂說。在他的朋友當中,算起來便隻有趙時忠原來在西夏還算有點身份,又讀過點書,有點見識,算是個半吊子謀士。且田烈武與趙時忠時常往來,知他可靠,故此每每聽到什麽事情,便去找趙時忠商量。

這一日,便是田烈武出了東宮後,順便拉著趙時忠回家裏商議事情。不料路過何家樓時,卻巧碰上了段子介和李敦敏。高太後新賜給田烈武的宅子,便在這何家樓附近。以田烈武的性情,段子介與他是同年武進士,交情極好,自不用提;便是李敦敏、曹友聞,既然遇見了,免不了便要邀他們到家裏喝杯酒。不想段子介、李敦敏這時正要盼他解圍,自然是一口答應;曹友聞也是有意結納,更無拒絕之理。三人竟是一同上了田烈武的馬車,往田家去了。

眾人方到田家,便見溫大有與馬紹兩人早已在客廳等候,見著田烈武等人回來,起身唱了個喏,溫大有便說道:“田大哥可聽到那些渾話了?”

“什麽渾話?”

“便是這幾日間,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一個瘋道人。到處對人說他聽到天正北有什麽鳥天鳴……”

溫大有點點頭,道:“那瘋道人也和這位官人說的一樣。我隻道他是胡說八道,派人將他抓了起來。可這幾日間,流言總是不絕,人人都說官家要大行,契丹要興兵南犯。更可惱的還是有一幹人,說那瘋道人不是常人,說他十年前便看到如今雍王府的上方出現過異雲,說是什麽天子之氣……”

溫大有這麽不管不顧的說將出來,眾人臉色頓時都變了。段子介早聽說過這些流言,不由哼了一聲,道:“接下來,肯定便是說什麽國家內憂外患,動**不安,官家若大行,六哥頑劣,恐難當重任。國家須立長君,諸王之中,雍王最賢……諸如此類了!”

“這位官人真是奇人!”溫大有一臉欽佩的望著段子介。

段子介又冷冷地哼了一聲,和李敦敏、曹友聞交換了一下眼神。三人都知道這番來田家,卻是沒有來好,一不小心,竟卷入了宮廷鬥爭之中。

田烈武見溫大有與段子介一來一往,已是把話揭破。這時候也不再避諱,對段子介三人長揖一禮,誠聲道:“我本不想令三位卷入這是非當中。海外、段兄、曹先生,若是覺得有嫌隙忌諱,這時離去,尚還不晚。”

段子介與李敦敏相顧一笑,卻自顧自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曹友聞腦筋一轉,也已拿定主意,笑道:“隻怕我幫不上忙。”

田烈武見三人如此,不由大喜,拜道:“三位果然忠義。”一麵又請諸人入座,一一介紹了,方歎道:“實不相瞞,如今這種種流言日甚一日……”他是忠厚人,說到這裏,想到要開口議論高太後與皇帝,隻覺頗為不妥,一時竟無法宣諸於口,半晌說不出話來。

卻聽馬紹在旁邊笑道:“田大哥有什麽好顧忌的,我們做的事光明正大。倒黴便倒黴攤上這麽個時勢。雍王本來就名聲好,沒有這事之前,便連我老馬也要讚他一聲‘賢王’的。如今百姓的日子越發難過,朝廷拿不出對策,本就是人心浮動,加上種種謠言,說六哥的壞,說雍王的好,汴京又到處唱那太祖讓位給太宗的戲,休說是汴京的百姓,便是那些讀書人、官人,心裏也未必不想著讓雍王做官家也不錯。反正都是趙家的江山,又不是沒有先例。隻不過老百姓讀書少,有啥想法便說啥話,那些讀書人、官人的花花腸子多,心裏想著口裏卻不敢亂說罷了!”

他把話一挑明,趙時忠也歎道:“說得不好聽一點,如今汴京的人心,隻怕還真在雍王一邊。連在下也聽到人說十餘年前大災,雍王如何為民請願的事……要不是有桑山長和程先生在那裏不遺餘力的替六哥說好話……可便是程先生的學生,也有些暗地裏對六哥不滿的。但以我所見,這造天命也好,造輿論也好,都還不可懼,可懼的是雍王為何敢這麽肆無忌憚?”

果然,便聽段子介冷笑道:“還不是欺官家病重,太後又最站在他那邊……”

田烈武不由點點頭,歎道:“自從陳都知被太後斥責後,內頭的人見著雍王,說話味道都變了。太後威信這麽高,無論是班直侍衛還是內侍宮女,都對太後甚是敬服。果真要是太後的心意……”說到這裏,田烈武卻又搖了搖頭,道:“不過我絕不相信,以太後之賢明,會故意縱容雍王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

“其實六哥天資聰穎,將來必成一代明君。隻可惜我和楊兄弟說到底不過兩個赤佬,程先生又是方正君子。眼見著六哥這麽被人詆毀,我們也隻能幹瞪著眼,除了在這裏氣憤之外,竟想不出半個法子來。段兄、海外、曹先生,三位都是博學多才的人……”

李敦敏見著田烈武之自責,皆是由心而發,亦不由動容。他也知道這原怪不得田烈武,在本朝,東宮官本來就設置得很簡陋,更何況六哥年幼,設官更不可能齊備。象楊士芳、田烈武,忠義勇武是可以依賴的,但要他們佐輔太子來應付這種宮廷鬥爭,那就真是難為他們了。而且如今這事,更是頗為棘手。但同情歸同情,李敦敏雖不是怕事、不敢擔當之人,但他畢竟比不得田烈武、段子介,這裏的人雖然可以說個個都與石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但獨有他李敦敏卻是石越的故交好友,是所謂“石黨”的真正核心官員之一,從本心來說,他當然願意參預這件事,幫助田烈武,但李敦敏亦知道,這樣的大事,在石越沒有正式表態之前,他的言行都必須有分寸。對李敦敏來說,既然碰上這等大事,他既不能怕事避事,也不能隨隨便便說話,以免令人誤會。

但李敦敏對田烈武竟是甚有好感,沉吟了一下,還是說道:“田將軍忠義,在下甚是欽佩。不過這件事,將軍便是文臣,隻怕亦無良策。這種事情拿不到真憑實據,就算是台諫參劾雍王也沒用的……”說到這裏,他又苦笑一聲,道:“我等位秩低卑,隻怕早有台諫論列,亦未可知。”

李敦敏說得非常委婉含混,田烈武、溫大有等人一時竟是沒明白他話中之意,隻有段子介一人聽得清楚。他是頗有點聞事則喜的性子的,竟直言不諱的說道:“海外說的卻是實情。台諫彈劾雍王,若無真憑實據,那叫‘以疏間親’,離間皇家骨肉。便是官家還能理政,除非是鐵了心要對付自己的親弟弟,否則便不能不顧忌著太後的感受。更何況官家已不能理政……休說謠傳太後還縱容雍王,便是傳言是假,要太後置這個最疼愛的兒子於死地,那也是千難萬難。這便算是兩府大臣,也莫可奈何。台諫的彈章上去,沒有真憑實據,雍王謙遜一點,上表分辯一番,再請個罪,太後、官家還得好言安慰他,彈劾的人卻免不了要被貶出朝廷。倘若雍王再聰明一點,上表假模假樣救救彈劾他的人,這‘賢王’的名聲,豈非更加坐實?所以這雍王才敢有恃無恐。”

段子介又望著李敦敏,笑道:“海外,我可有說錯?”

眾人的目光頓時全都轉向李敦敏,李敦敏心裏苦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隻又是委婉說道:“祖宗之法,帝位傳承,一是立嫡不立長,在嫡子中擇賢者立之;一是太後、兩府權重,尤其是祖製貴太後。當年真宗繼位,宰相之功最大;而仁宗、英宗繼位之初,都有太後垂簾。若果真如田將軍所言,太後並無他心,那六哥之位便是鐵打的,任他機關算盡,亦不過白費心機。”這言外之意,卻是默認了。

“倘若萬一謠傳是真呢?”趙時忠不由追問道。

李敦敏搖搖頭,隻笑不答。段子介又瞥了李敦敏一眼,接過話來,笑道:“那就要看兩府與太後誰拿得定主意。兩府若沒有二心,太後亦無可奈何;若兩府中有人動搖,那就難說了……”

“這般說來,我們竟是隻能聽天由命了?”溫大有不服氣的問道。

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曹友聞忽然淡淡說道:“這卻未必。”

“哦?曹先生有何良策?”馬紹不由得懷疑的望了曹友聞一眼。雖說田烈武對曹友聞極為禮遇,但如馬紹等人,對曹友聞的輕視,卻也是理所當然的。連李敦敏與段子介都說沒辦法的事,這區區一介商人忽然說有辦法,眾人自是難以輕信。

曹友聞卻是不以意,笑道:“他們能造輿論,影響清議,難道我們便不能麽?”

“曹先生是說?”趙時忠的眼睛亮了。

曹友聞環視眾人一眼,緩緩說道:“在下無德無才,但諸位之忠義,實令在下感動。六哥緒位,不僅關乎人倫君臣之大義,也關乎國家朝廷之穩定。在下雖是商賈,得有機會報效,亦不敢後人。以區區之陋見,這造輿論一事,無非是花錢。他們可以叫人唱兄終弟及的戲,難道我們不能暗地裏請人唱奸王奪位,造成天下大亂的戲麽?他們能說六哥的壞,難道我們便不能說六哥的賢德麽?隻要做得巧妙,便是將這說六哥壞的流言全歸咎於契丹人的陰謀,亦不是難事……”

但田烈武等人聽完之後,互相看了一眼,卻沒有人說話。過了一小會,趙時忠才試探著道:“這哪來這麽多錢……”

曹友聞微微笑道:“若諸位信得過在下,此事可由在下來想辦法。”

對於曹友聞來說,這實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當然沒有錯過的道理。

[1].鏢行起源當不晚於明代正德年間,但筆者暫時未見史料記載宋時即有此行業。按《金瓶梅》等小說,雖所敘故事為宋代事,但隻能視為明代風俗。

5

雍王府。

“大王,此事關係宗族,還是要三思……”

“天與弗取,反受其咎。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趙顥轉過身來,望著李昌濟與呂淵,誌得意滿之態,溢於言表,“國事如此,孤不能視祖宗社稷於不顧。呂淵,你熟知本朝故事,可知國朝自太宗以後,有哪一位親王如孤一樣,有這麽好的形勢的麽?”

呂淵搖搖頭,“本朝限製宗室,宗室不得結交外官,無兵權,無財權,不問政。大王謹守本份,而天下之譽歸之一身,士大夫傾心向往;不握虎符,而皇城司、班直侍衛,爭相效忠;不事貨殖,不克剝百姓,不靠朝廷賞賜,而富可敵國。此非但為本朝未有之事,三皇五帝以後,亦未曾聞也。大王乃是天命所歸……”

趙顥笑著點點頭,口裏卻道:“是老天要將這負重擔交給孤,依孤本心,並不願為之,但這時候當斷不斷,卻隻恐連想做個親王也做不成。若無仙長策謀,孤無今日。奈何這時節仙長反而猶豫起來?”

李昌濟苦笑著。他的確心中猶疑,若說雍王沒有天命,卻也說不出來。不僅在士民中被稱為“賢王”,又得到高太後垂青,石得一歸附,而且每每在界身巷多有斬獲——正因如此,雍王才有足夠的財貨去收買人心。每一個班直指揮使的歸附,都不是容易的事。從高太後的態度,讓他們看清大勢所趨,固然關鍵;但也需要平時的經營,關鍵時候的賄賂。倘若沒有足夠的錢財,不僅收買不了班直侍衛,隻怕平時暗地裏周濟那些孤寒的士子,也不能那麽大方。呂淵說他“不事貨殖”,那當然是昧著良心拍馬屁,但雍王在貨殖上如有神助,卻斷非虛言。

但盡管如此,李昌濟心裏卻始終感到不安。王安石、司馬光、石越這執政三公,如同三座大山,讓李昌濟感到難以逾越。而石越身邊的謀士潘照臨,更讓李昌濟頗為忌憚。

可是,不安歸不安,到目前為止,李昌濟的確也看不出有何不妥。

“太後素來深明大義,威信極高,若皇兄大行,宮中班直侍衛、內侍宮女,除一二冥頑外,都會聽太後之令行事。那朝中文武百官,多數慣會見風使舵。若能在兩府諸公中,找到人出來說話,大事可成,孤也不用出此下策……”趙顥的語氣中,頗有責怪之意。

呂淵忙道:“臣與仙長商議過多次,兩府諸公中,旁人難以遊說,若輕易試探,隻恐反弄巧成拙,誤了大事。惟王禹玉那裏,臣等已令人去試探過幾次,王禹玉老奸巨滑,總是含混其辭……以臣之見,王禹玉此人,令他在朝堂首倡正議,與王、馬、石抗頡,他亦無此器量。但若是大王已控製大局,此老必是第一個向大王叩頭稱臣者。”

“如此說來,非發動兵變不可?”其實在趙顥得知高太後斥責陳衍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經下定了決心。盡管此後高太後也曾多次在他麵前稱讚過太子聰穎,必能將祖宗基業發揚光大,但在趙顥看來,這卻不過是高太後在故作姿態給外人看而已。趙顥已經認定,一向疼愛自己的母後,心始終還是在他這邊的。而此後策動班直侍衛將領連連成功,更讓趙顥堅定了決心。呂淵之前說的,其實亦正是他心裏所想的,一百年來,大宋朝再沒有第二位親王有他今日這麽好的形勢。一切順利得讓趙顥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一種天命所歸的感覺。此時這麽一問,不過是為了堅定下屬的信念而已。

“這亦是為了國家社稷。”呂淵卻是望著李昌濟,又道:“學生與仙長相交多年,素知仙長胸中經緯,此時如何猶豫得?”

李昌濟歎了口氣,搖頭道:“兵者凶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正是因其凶險。僅僅是駐紮在開封城內的兵力,便有負責守護外城的天武二軍,守護內城的天武一軍三個營共計兩萬四千人;守護皇宮、禁中的兵力,皇城司、天武一軍兩個營、班直侍衛,也有近三萬人的兵力。這還沒有算城外的捧日、拱聖、宣武諸軍,開封府的邏卒、公人。如今咱們真能依靠的兵力,卻不過是皇城司;且那些班直侍衛中,又無四重、五重班直投效。隻須出一點差錯——設若石、馬、王、韓四人中跑掉一人,以其威信,輕易就可以調動天武諸軍;又或是四重、五重班直頑抗不肯歸附,時間拖延一久,亦足以生變……”

“這等大事,豈能無一點凶險?”呂淵見趙顥臉色變了變,忙辯駁道:“先前擬定之計策,早已考慮周詳,石、馬、王、韓諸人插翅難逃,這亦是仙長親自參預的,奈何此時又生動搖?至於四重、五重班直,甚至是其餘外圍班直、內侍、宮女,到時候都是聽從太後號令的。仙長又何必杞人憂天?所謂兵在精不在多,隻要能出其不意,迅速控製宮城、兩府諸公,到時候大王便有大義名份,禁軍也罷,班直侍衛也罷,又何足慮?如今國事如此,天下軍民,素知大王之賢,歸心已久,到時自當額手稱慶。”

說到這裏,呂淵頓了頓,又笑道:“仙長之所以心懷疑慮,其實還是因為仙長忘記了一件最關鍵的事。”

“哦?我忘了何事?”

“絕沒有人想到會發生兵變!”呂淵一字一句的低聲說道,但語氣卻充滿了毋庸置疑的自信。

兵變?如若李昌濟不是親自參預這陰謀當中,隻是從旁人那裏聽到,也肯定以為傳言的人非傻即瘋。連李昌濟都不知道怎麽便一步一步,走到了這條駭人聽聞的路上。盡管當年李昌濟也曾經化名前去高遵裕軍中,尋求高遵裕的支持,但在當時,李昌濟與趙顥看中的,也不過是高遵裕特別的身份——在外掌軍的高遵裕,當時在高太後麵前還能說得上話;而一旦雍王能登上帝位,有一個掌軍的高遵裕在藩鎮公開支持,無疑可以迅速的安定各路的軍心、民心……

如果不是三公執政,兩府大臣突然間令人望而生畏……

如果不是雍王貨殖連連得手,膽子越來越大,越來越自信……

如果不是石得一意外投靠……

如果不是……

如果沒有這麽多如果,隻怕便也不會有人會想到兵變。但這也李昌濟一直猶疑的原因。宋朝不比唐朝,大唐的兵變有如家常便飯,皇室成員稍有非份之想,馬上就想起南衙北衙,幾乎成了思維定式。而大宋朝有非份之想的宗室,因為手裏沒有兵權,他們的思維定式,便是和元儼一模一樣。那也算是進可攻退可守,縱然失敗了,夾起尾巴來,依然還能有個賢王的名聲。但如今雍王要走的路,卻是一條唐朝的路——贏了便得到整個天下,輸了就身敗名裂、家死族滅。

然而,這畢竟是在宋朝,這樣的路,誰也不知道能不能走得通。李昌濟心裏非常明白,事先策劃得再完美的計劃,到了實施的時候,也免不了會出差錯。而趙顥的野心要實現,卻是一點差錯也出不得!

也許,他們真正可以寄望的,便是呂淵說的,絕沒有人想到會發生兵變!

但是,常常自負胸有經緯,智比張、陳的李昌濟,臨到要做這種大事的時候,心裏卻不自禁的畏縮起來。他當然不肯承認這是自己膽怯、懦弱,因為他如若承認這一點,就會讓他想起自己的祖先,想起讓他感到羞辱的曆史。他令自己都相信,他隻是全心全意在為雍王著想,以報答他的知遇之恩。

他當然也希望輕輕鬆鬆什麽也不做,高太後就把天下交到他手中,但是,麵前卻還有兩府這些許的阻力,如若他連這點阻力都沒辦法排除,他又有何資格來執掌大宋的萬裏江山?

對於趙顥來說,兵變的目的根本已經不僅僅是奪取皇位這麽“簡單”了。他要通過一次完美的兵變,向整個天下顯示自己的能力;在兵變中打倒石、馬、王,也可以為將來馴服石越與司馬光奠定良好的基礎。趙顥對王安石沒有好印象,但是石越與司馬光,卻同樣也是他心目中的宰相人選。他自信隻要能馴服此二人,他能比他的皇兄將這二人的才華使用得更好。而這次兵變,便是馴馬師第一次跳上桀驁不馴的野馬背上,一定要狠狠按住它的頭,使勁的抽打它,才能令野馬知道這就是它的主人,以後才會乖乖的聽話……

當呂淵還在努力說服李昌濟的時候,趙顥卻已經不知不覺進入了自己想象的世界。他已經開始想象如何在登上帝位任用賢材,治理國家,將大宋帶到一個真正的高峰……

趙顥一直覺得自己的才華遠遠勝過他的哥哥,此時,他的這種想法越發的根深蒂固。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不再是那種謹慎、溫厚的雍王,他早已經脫胎換骨。

“大王。”一個心腹內侍在房門外麵,打斷了趙顥的幻想。呂淵與李昌濟也機警的停止了談話。

“何事?”趙顥起身來,走到門口問道。

內侍壓低了聲音,稟道:“內頭石押班養子從榮有機密事求見大王。”

“難道……”趙顥心中又驚又喜,忙道:“快請他進來。”

石從榮給趙顥帶來的,並不是他想要的消息。

“今晨聽到宮中傳言,道是官家有意仿漢武故事,要給太子立輔政大臣。剛剛臣出宮的時候,正好碰到李參政、安厚卿奉詔進宮,有人說學士院今日要鎖院……”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令得李昌濟與呂淵麵麵相覷——托孤的事情,本朝有過,但輔政大臣,在大宋朝卻是從未有過先例,這無疑對雍王極為不利。李昌濟臉色尤其蒼白,皇帝這一招,已經將兵變以外的所有道路,全部堵死了。

但趙顥卻好象並不以為意,隻是淡淡笑道:“安燾是翰林學士,雖然起複未久,但他資曆既深,這等大事,由他草詔理所當然。但李清臣已經做到參政,奈何還叫他與安燾一道草詔?世傳李清臣以詞藻受知,看來的確不假。”

半晌,李昌濟才又問道:“可知哪幾位是輔政大臣?”

石從榮搖搖頭,道:“這等機密,非外人可知。但宮中謠傳,官家設了五到六位輔政大臣。”

李昌濟點點頭,他知道皇宮中是一個奇妙的地方。在那裏,不會平白無辜生出什麽謠言,每個謠言後,都必有一個真相存在。

“石越、司馬光、王安石,這三人定有一席之地。餘下兩到三席中,韓維亦有半席……”呂淵卻早就計算起來。

“又何必管他是誰?”趙顥望著這幾個心腹之臣,不由得輕聲笑了起來,“此不過是老天助我等決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