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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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身巷果然名不虛傳。”回到犀光齋後,曹友聞終於忍不住從心底裏發出了一聲感歎。

曹五郎對於曹友聞不肯聽他的勸告,卻依然有點耿耿為懷,“大哥這般報價,實是太吃虧了。縱是大哥果真想博一把交鈔,也應當找個好牙人,一點一點不動聲色地出價買進,這兩萬兩黃金一把標出去,買那麽一大堆廢紙,界身巷內的牙人,還不象聞到臭味的蒼蠅一般聚過來?”

這日界身巷內,交鈔買入黃金的價格,讓人驚心動魄。在曹友聞進場之前,交鈔買入黃金價一路直漲到九百貫,即使如此,金銀交易所內也沒有任何人願意隻收交鈔。而交易所內的金銀交易,也主要是以銅錢加上大量的交鈔做為添頭來報價的——在這種敏感的時候,隻有資深的牙人,才能迅速的計算出準確的市價。隻收銅錢的報價,在此前也隻有極少數的能夠成交——它的主要意義,還是一種交易者的參考。

但曹友聞進場之後,金銀交易所內立即風雲變色。可能廢除銅錢的傳言,導致金銀交易所內銅錢買入黃金價在一小段時間內暴漲,但漲到七貫一百八十文的時候,仿佛所有的人都突然醒悟過來銅錢根本不可能被廢除,轉眼之間,便又開始繼續回跌的過程。但這個消息和曹友聞的大手筆,在交鈔這一塊,幾個時辰之內,就令三個人因為過於激動而昏厥,被抬出交易所大廳。仿佛所有的冒險家都被刺激起來,交鈔買入黃金價由九百貫每兩開始,一路猛跌,其間雖然偶有震**,卻也阻擋不了大勢,黃金價格最低一度探到五百貫每兩——這讓許多此前將交鈔當做添頭交易的巨商們幾乎悔青了腸子。

不過,界身巷的確是一個深不可測的財富之巷。盡管曹友聞咬牙接下所有的交鈔報價,其中還不乏素不相識的賭徒和他一起作戰,但他兩萬兩黃金最終也很快消耗殆盡,交鈔買入黃金價再度回漲,在界身巷關門之前,曹友聞隻能眼睜睜看到它停在了七百貫六百文。

這一天,因為他的進場,創下了界身巷金銀交易所的日成交記錄,但他卻也成為界身巷當日的笑柄——他最後的成交均價是六百九十貫每兩!比起七百貫六百文的收市價,最後每兩還少了十貫六百文。若和他最初的報價相比,每兩少了二百一十貫交鈔!

這樣拙劣的成績,也難怪曹五郎會忍不住口出怨言。

“我隻不過是試試水之深淺罷了。”曹友聞卻隻是淡然笑笑。在南大宋海打拚了十幾年,記不清有多少次是從驚濤駭浪中僥幸撿到一條生命,也記不清有多少次親自拿著弩弓和海盜周旋,有多少次要冒著殺頭的危險和薛奕的南海艦隊捉迷藏……今天的這點點挫折,對曹友聞來說,便如同家常便飯一般,根本連眉頭都已懶得皺一下。

“大哥別怪我囉嗦,我知道石相公、司馬相公都反對廢除交鈔,我也知道石相公是大哥的山長,不過大哥不可過於感情用事,石相公也不是神仙,這不是他反對不反對的事,交鈔隨時都可能變成廢紙……”曹五郎的心裏,已經認定了曹友聞今日的行為極不理智,“若要論親近,沒有誰比唐家和石相公更親近,可我聽人說了,連唐家在京師的錢莊也受不住了,他們這幾日一直通過牙人在界身巷用銅錢搭著交鈔換金銀換貨物。這時候,大夥都是想方設法拋點交鈔出去,把風險降低一些,靠大哥一個人逆勢而為,大哥有再多的錢,丟進界身巷裏,連聲響也不一定能聽到一個……”

曹友聞淡淡地望了激動的曹五郎一眼,笑道:“這個道理,今日我已經明白了。五郎放心,我有分寸的。”

曹五郎本來還想說點什麽,但抬眼看見曹友聞眼神中的毋庸置疑,終於吞了口口水,將一肚子的話全部咽了回去,隻勉強應道:“是。”他心裏不敢真正責怪曹友聞,卻將不滿的目光投向坐在曹友聞身邊的那個尖嘴猴腮的老頭——曹友聞這次回京,帶了好幾個親信的手下,這個叫“王六丈”的老頭,便是曹友聞最親信的一個,曹友聞對他非常信任,連曹家在婆羅洲的土地作坊,也全部交給他打理。曹五郎知道王六丈十分精明,曹友聞好幾次重要的決斷,他都給出過重要的意見,但不知為何,這次王六丈卻一言不發,這讓曹五郎非常的惱怒。

但王六丈卻假裝沒有看到曹五郎的表情。

待曹五郎強抑著一肚子的不滿告退之後,王六丈才歎道:“官人這回下的本錢可真不小。”

“契丈也以為我是買了一堆廢紙回來麽?”曹友聞笑道。

“十幾萬貫不是個小數目。”王六丈回道,“旁人以為海上的錢來得容易,但咱們家的生意,掙的固然不少,可每年的沉船也不少,還總有海盜搶掠,一旦有事,不但血本無歸,有時還要賠償貨主損失,撫恤金也不是小數目,幾萬貫幾萬貫的打水漂是常事。況且這兩年生意越來越不好做……”

“正因為生意越來越不好做,才不得不下點本錢。”曹友聞笑道,“山長如今已貴為宰相,當日杭州的蔡大人,如今也已是度支郎中,雖有子柔引薦,但若沒點見麵禮,所謂‘人微言輕’,說話也沒份量。況且我欠著蔡大人一個天大的人情,他讓我做這點小事,我怎好拒絕?”

“那是陳先生的麵子,算不到蔡京頭上。”

曹友聞搖搖頭,歎道:“不管怎麽說,當年一場暴風雨,我好不容易打拚下的十幾艘福船,價值數十萬貫的貨物,還有幾百名水手,全部沉到海底,那時候連我這條命都幾乎不保,我抱著一塊木板在海上漂了三天,正好碰上契丈的船路過,這才僥幸保住性命。那一段日子我真是心灰意冷,在杭州賣田賣地,慘淡維持,若非是子柔寫信給蔡大人與薛侯,我哪裏敢想今天?這些事契丈也是極清楚的,當年沒有蔡大人給我那幾宗生意,我就成了曹家的敗家子。我曹友聞有恩必報,當年我拿著子柔的信去見蔡大人,他沒把我拒之門外,今日蔡大人有吩咐,我也不能輕易拒絕他。何況這還是一舉多得的事。”

王六丈卻道:“朝廷陷入如此窘境,隻怕叫張儀再生,也要無能為力。官人的大計,依劣丈看,隻怕不易成功。”

“事在人為。”曹友聞淡然道,“能不能成功,總要先試試。”

“也罷,總要先試試。南海就這麽大一地方,雖說國家林立,但有時所謂一國,尚比不上大宋朝一鄉一裏,人口、富庶都有限得緊,這也是這兩年生意不好做的原由。僅以陶瓷來說,熙寧八年的時候,利潤是今日的三倍。且淩牙門的胡商也好,廣州的胡商也好,除了原本定居這邊的,這幾年過來的也越來越少,雖然也有人說是因為大食國打仗了不安定,但隻怕主要還是注輦國在中間搶錢。淩牙門的胡商都是一個口徑,道注輦國管得越來越嚴,他們多數船隻隻能在注輦國卸貨,大宋過去的船隻也一樣,以前還有些船能去大食,現在到了注輦國就隻好打道回府。哎!”王六丈說的事情,其實曹友聞也知道,但這時說來,還是忍不住嗟歎。

“大宋的貨物,在大食供不應求。所以我們的海船到了注輦國,便被他們壓價和買,他們再轉手高價賣給大食的海商。這是無本生意,一本萬利。大食過來的貨物也一樣,好的他們也博買了,再高價賣給我們,隻有差貨才令他們自賣。不但如此,這些年我們許多武裝商船在注輦國海域失蹤,謠傳是注輦國水軍還扮成海盜,在海上公然搶掠。這原都是殺雞取卵的勾當,但人之貪欲無窮,真是利令自昏。本來他注輦國港口無人問津,也是咎由自取,不關我們甚事,但他們這麽著阻塞商路,這兩年的生意不好做,總得計上注輦國一份功勞。”

曹友聞頓了頓,又道:“這些事,我和子柔也都說過。子柔和契丈也是一個意思,這個時節,朝廷不可能再興什麽事端。薛侯原本一向是想對注輦國開戰的,上次回京後,便不再公開說這些話了……”

“盡人事罷,不管能不能成,都值得一試。”王六丈的心裏,其實也沒什麽信心。但他也知道,這件事總是要試試的。曹家和高麗國的走私貿易,本非長久之計,而且曹家自從逐漸南遷廣州後,其實已經將家族生意的重點轉移到了南海,如若宋輦開戰,以曹家的生意範圍,獲利自然不會小。不僅如此,他們這次回汴京之前,已和南海幾十個大海商私下裏達成協議,若曹友聞的遊說能有進展,所有賄賂需要的錢物,全部公攤——對於南海的許多海商來說,不管他們多麽有錢,汴京都是他們遙不可及的地方,在很多人的眼裏,蔡確便已經是皇帝以下最大的官員了,貿易的萎縮、人力資源的貧乏,讓他們許多人都想對注輦國開戰,但是他們卻連賄賂都找不到門路,更不敢去想影響朝廷的決策,所以對於曹友聞的提議,也是半信半疑,非要有所成效,才肯投入支持。王六丈倒不是在乎他們公攤的那點錢,而是覺察到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隻要曹友聞能夠取得令南海的大海商們信服的進展,不管最後能否成功,通過這件事,都可以大大提高曹家在海商的地位,讓曹家成為南海海商中的一個首領——這中間的利益,不是用金錢可以衡量的。

為了達成這個目標,丟在界身巷的十五萬貫銅錢,也不過是一張送進石府的門帖而已。

雍王府。

“那個曹家小舍人究竟是何底細,查清楚了麽?”至少在界身巷內,趙顥是個十分精明的投機者。抓住銅錢買入黃金價格短暫暴跌那一小會的機會,趙顥果斷出手,獲利極豐。但是,這點進賬讓他高興不起來,那個曹家小舍人,擾亂了他的全盤計劃——交鈔買入黃金價格雖然最後果然回漲,定格在七百貫六百文,但離最初的九百貫已經相差甚遠,對於準備在交鈔上大賭一把的趙顥來說,這個價格讓他開始猶豫。

趙顥堅信在石越與司馬光的執政下,交鈔不會輕易廢除,所以他始終看好交鈔——這也是趙顥所非常得意的,他相信自己具有別人所不具備的獨到眼光。但是,和界身巷內所有的冒險家一樣,趙顥也瘋狂的追求利益最大化。九百貫每兩,是他心裏認定的理想價格。七百貫六百文的價格雖然也可以獲到極大的暴利,但在趙顥心裏,卻和虧本沒有什麽區別。所以,曹友聞的意外出手,讓趙顥又猶豫起來。

現在出手收入交鈔,是趙顥非常不甘心的——如果這樣做,即使令他的財富一夜之間暴漲數十倍,他也無法享受到快樂的感覺;但繼續耐心等待交鈔買入黃金價格漲回到九百貫每兩,趙顥忽然間又有點信心不足——可他也並不可能真正的視金錢如糞土,即使身為親王,金錢也是很重要的,不說別的,在大宋朝,如果沒有豐厚的陪嫁,即使是你是親王宰相,女兒也未必能嫁個好人家。

而界身巷內,雖然對交鈔信心不足依然是主流,但是曹友聞進場之後,已經不再是一邊倒。

這更讓趙顥感到沮喪。因為他忽然意識到,原來並非隻有他一個人眼光獨到。界身巷內,原來還有無數的投機者正在等待機會出手,所以曹友聞一出手,象聞到血腥的鯊魚,這些投機者便按捺不住,紛紛出手收入交鈔試探界身巷的反應。這個發現,是讓趙顥最感到不舒服的。猶如一隻老虎,盯了幾天的獵物,正準備出手獨享獵物,卻不僅被別的猛獸搶先出手,而且還突然發現,原來盯著這隻獵物的猛獸,竟然滿山都是。趙顥狩獵的快感,在這一瞬間,完全被剝奪了。

“已經叫人查到一些,那曹家小舍人叫曹友聞,在白水潭讀過書,卻棄文從商。曹家原是做船行的,家業不大,不過曹友聞最早隨薛奕出海貿易,十餘年時間,曹家在他手裏已是頗成氣候,如今曹家在汴京、杭州、廣州、婆羅洲、淩牙門都有產業,曹家主要是做硫磺、硝石、犀製品貿易——從他家的主業來看,肯定是朝裏有人的,硫磺、硝石都和軍器監有關,若朝中無人,生意便大不了——可我以前卻從未聽說過這個曹家。”呂淵沉吟道,“我懷疑這曹友聞是石越的門生。”

“石越的門生?”趙顥不由笑了起來,“難不成是石越叫他這麽幹的?這麽說倒是說得過去。”

見呂淵不解地望著自己,趙顥又笑著解釋道:“我起先見這曹家小舍人這般莽撞,還以為是個紈絝子弟,可曹家家業既是在他手裏光大的,這又沒道理了。但若是背後有石越指使,那一切便順理成章了。石越派他來,一是試試深淺,一是傳個口訊。”

“難道石越想通過界身巷把交鈔價格抬上來?”呂淵在理財方麵,可以說完全外行。

趙顥搖了搖頭,“這個曹家小舍人,最多算是石越的斥候。”他知道和呂淵說這些,無異於對牛彈琴,因笑道:“你不必理會這些事情,專心盯著石得一便是。”

尚書右仆射府。

“下官以為,南海的這些商人,或許真能幫朝廷渡此難關。”蔡京望著沉吟不語的石越,謙恭的聲調下麵,掩藏不住內心的得意,“單單曹友聞一家,下官隻是稍稍暗示,他竟然能一擲十五萬貫!在南海,曹家這樣的富商,成百上千……陳先生方才也說了,他們想要和注輦國開戰,想要開拓新的航線與商路——他們既然有求於朝廷,那為朝廷出點力,也是理所當然的……”

“這是他們夢寐以求的,但隻怕朝廷不會輕易答應在這個時節開戰。”陳良插道。這幾年他離開石府,四處遊曆,多半時間便在東南諸路與南海地區逗留,對於南海商人們的處境與想法,非常了解。

蔡京微微一笑,道:“朝廷又不是和他們做買賣。”

陳良一愣,沒有明白蔡京話中之意。潘照臨在旁邊笑道:“元長的意思是,先給他們一點希望,叫他們心甘情願出錢,至於打不打南海,那是以後的事。”

“這也是天經地義的,便是行賄,也不能叫人非得辦成不是?”蔡京毫無愧色,反頗為得意,“況且海商們能有今日,也是朝廷的恩德,這時朝廷肯讓他們報效,是他們福氣。至於軍國大事,自當決於朝廷,又豈能容商賈置喙?”

“隻怕他們自己不覺得是福氣。”潘照臨譏道。

“這卻不難,隻要相公點頭,下官自有辦法讓他們爭先恐後的掏錢。”蔡京一麵說,一麵又去看石越。

石越看著蔡京,又是好笑又是好氣。蔡京的確很有辦法,想出了讓曹友聞去界身巷扔錢這一招,而且難得的是,居然能讓曹友聞心甘情願的在界身巷裏丟進了十幾萬貫的銅錢。而蔡京又馬上從曹友聞家產的豪富,想到可以利用南海的海商們。若論心思靈便,蔡京的確是他親信官員中數一數二的。但可氣者,蔡京依然是本性不改,對曹友聞也罷,對南海海商也罷,他抱的念頭,依然是能哄就哄,能騙就騙,能夠踩著這些人的銅板一路高升,他不會有絲毫的猶豫,但至於想要他有所回報,那曹友聞和南海海商們,隻怕是所托非人。不過,蔡京還是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

他不由笑道:“元長估摸著能籌到多少錢?”

蔡京以為石越動心,精神不由大振,道:“下官不才,一千萬貫總能借到。”

“一千萬貫?!”陳良懷疑的望著蔡京,海商們縱然富裕,但也不是冤大頭。

“一千萬貫固然不少。”石越點頭道,“但元長打算如何用它呢?元長可是想在界身巷回收交鈔?”石越又看了蔡京一眼。

蔡京感覺到了石越眼神中流露出來的含義——那是一種責怪。蔡京的臉不覺微微紅了一下,但還是點了點頭。這是他失於考慮之處,他原想曹友聞以十幾萬貫蠻幹,都可以在界身巷收入上千萬貫交鈔。倘若以千萬貫銅錢投入界身巷的交易所,不僅朝廷可以回收大量交鈔,從中牟取暴利,也可以將交鈔價格抬拉起來,並且恢複人們對交鈔的信心。但石越的提問卻突然間點醒了他。

官府若明目張膽地進入界身巷交易,肯定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這隻會激怒那些主張廢除交鈔的官員,並且樹立更多的敵人,讓朝中局勢複雜化。當然,也可以暗中尋找牙人代理。界身巷到處都是賭徒。在那裏,有人會跟著他賭朝廷有能力恢複交鈔信用,也會有人賭交鈔被廢來牟取暴利。但手法足夠巧妙的話,和朝廷裏應外合,也許能夠在短時間改變交鈔的頹勢,甚至造成一種交鈔將穩步恢複信用的氣勢……

但他卻立功心切,忘記了一些關鍵的事情。界身巷深不可測,這遠遠不是一場一邊倒的戰爭。而且,縱然他們能找到最好的牙人,打贏這場戰爭,勝利也未必能持續多久,一旦後繼乏力,很快會被人反撲——界身巷裏賭交鈔被廢的人真正被卷入這場戰爭後,他們要麽富可敵國,要麽傾家**產,這些人沒有了退路,所以絕不可能甘心認輸,所以,朝廷也同樣可能在界身巷輸得精光。

而最重要的是,蔡京隻想到石越可能會接受這個“妙策”,卻忘記了這種事在司馬光眼中,勢必是比均輸法更惡劣的行為。這種事情既使能夠確保成功,尚且逃不脫“與民爭利”的罪名,要說服司馬光隻怕也會非常艱難,更何況它遠遠不能確保成功,他拿什麽去說服司馬光同意?

再聰明的人,若對某些事情過於熱切,便容易被有利的一麵蒙住雙眼,把事情想得簡單、輕易。

蔡京從來不是一個很沉穩持重的人,他想不到這些事情,絕非是他智不及此,實是他太想博到這個頭彩了。

解決汴京的交鈔危機意味著什麽,蔡京心裏比誰都清楚。他和石越、司馬光最大的不同,並不是才智上的差距,而是同樣的問題,石越與司馬光一定會深思熟慮,去考慮整個大局和長遠的利弊,但蔡京卻絕不會在乎那些,他隻要解決了眼前的事情便好,至於完了後會有什麽問題,那到時候再想辦法也不遲。反正一碼的功勞已經到手,朝廷不可能因此歸罪於他,反而隻會因為他的成功,對他更加依賴。

這樣的心態實是深入他的骨髓當中。

但蔡京也是擅會揣摩上司的心思的,他仿佛真的生就一顆七竅玲瓏心,很會順著上司的心意去思考,總能夠提前猜到上司的心思。所以,當他一個人想這些問題的時候,他覺得能籌到一千萬貫,通過界身巷就一定可以大展拳腳;但到了石越的麵前,石越隻要稍一點醒,他立即便明白過來,完全不用石越多說。

這次,蔡京對於自己的失算,的確感到臉紅、羞愧。不過,他的臉紅、他的羞愧,卻是因為自己竟然忘了好好分析司馬光的心思——這在蔡京看來,的確是一個低級失誤,一個絕不容許再犯的低級錯誤。

石越笑著搖了搖頭,從蔡京的表情中,他知道已經不用再多說什麽。但陳良卻沒注意到這些,很不客氣的說道:“絕對不行,在界身巷即使僥幸成功,亦不足為萬世法。倘若要通過這種手腕,相公還不如廢除交鈔,朝廷隻要厲行節約,用不了三五年,一樣能恢複過來。”

他停了一下,也不去看蔡京羞惱的眼神,又道:“況且,時間才是最重要的。既使果真能籌措到一千萬貫銅錢,運回汴京,需要時間。隻怕我們沒這麽多時間了,陝西的交鈔與銅錢比價的混亂,流言傳到東南,已經引起過小的動**,但畢竟相隔太遠,所以很快便平息下來。但倘若汴京的流言傳過去,隻怕後果不堪設想。最多還有半個月,這個消息就一定會在東南諸路流傳開來……”

“雖是遠水難解近渴,但元長卻是提醒了我。”石越笑著替蔡京解了圍,“若非元長,我絕想不到我原來還有援軍可用。”他並不是多麽在意蔡京的感受,但他拜相以後,在朝中可以倚重的官員中,蔡京到底是其中重要的一位,自是不便令他太難堪。

不過石越的話倒是真話。宋朝的商人中,和石越關係最密切的,莫過於所謂的“江南十八家商行”,石越的很多政策,他們都積極參預其中,自唐家以下,每家都賺得盆滿缽滿。但是十八家對石越的支持,也是有心照不宣的前提的。平時石越要調用個數百萬貫緡錢,那自然輕而易舉;若石越有什麽政策推行,偶爾少掙一點,甚至略虧一點,十八家也會支持,這些都不是問題。但是,石越也會非常有分寸,他絕不會讓他們去做有可能損害到他們根本利益的事情。十八家不是一個慈善機構,也不是石越的私人部屬,他們也有自己的利益要維護。

此次交鈔危機鬧得這麽大,真正消息靈通的大商人,都知道朝廷財政已經要不行了——這不是石越、司馬光、王安石說不廢除就可以不廢除的,也不是皇帝的詔書可以解決的,商人們不需要讀過史書,不需要知道曆代君主們在這個問題是怎麽樣被他們的臣民們無情拋棄的,他們隻要憑著最樸素的常識,就會做出趨利避害的舉動。在這種時候,隻有賭徒與走投無路的人,才會選擇拿自己的家產和朝廷綁在一起。

在這個時候,休說十八家,即使是唐家,究竟要有什麽樣的利益,才能讓唐甘南心甘情願的把家產全部丟出來,進行這場大冒險?今非昔比,在熙寧十七年,除非為了唐康的前途,隻要有選擇的話,唐甘南會寧肯在政治上更加低調一點。這樣對唐家來說,會更加安全。

石越打一開始,就知道十八家和自己隻不過是互相利用的關係,甚至和唐家,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如此。更何況,他也知道,唐家在這件事情上,其實也是自顧不暇——唐家的產業中最大最重要的兩塊,是製造業與錢莊業。唐氏錢莊是宋朝少有的幾家在全國各路都有分號的大錢莊,在這次交鈔危機中,唐家不可避免也要受到波及。在這個時候,要他們借出數額龐大的貴金屬來,也未免過於強人所難。

大宋所有的錢莊都希望石越能打贏這場仗,不過,在這時候,想給朝廷幫忙的,已經幫不上忙了,他們隻恨不能朝廷反過來幫幫他們;而還能夠幫忙的,卻誰也不敢冒著傾家**產的風險,來給朝廷幫忙。錢莊在此時的本能反應,就是設法屯積金銀銅以及絲帛、糧食、土地等貨物,誰有本事活過這場危機,誰就是最後的贏家。

所以,這一次拿不出合適的籌碼的石越,原本也沒有指望過商人。

但蔡京卻也提醒了石越。

他還有籌碼。

2

何家樓。

“司馬純父允叔隻怕是很難見著了。”陳良笑著給曹友聞斟了一杯酒,“他這向忙得緊,我回京後也沒見著他。”

“我聽說純父封侯了?”曹友聞問道。

“司馬純父晉封雲陽開國武功侯,升任兵部武選司郎中兼講武學堂司業。武選司乃兵部第一美職,主管六品以下武官任命升調轉遷事宜,還兼掌著武舉;他還要在講武學堂兼職,現在每日奔波於汴京與朱仙鎮之間,忙得不可開交。”範翔在旁豔羨的說道。

“雲陽侯!”曹友聞黝黑的臉膛上閃著亮光,笑道:“當年與諸兄定交,我們都知道司馬純父絕非池中之物,今日果然是純父最先封侯。不過當年我雖知純父文武全材,卻一直以為純父之顯達,必由他治世之材,哪能料到竟由開疆拓土。人生際遇,真真難料。”

陳良含笑抿了一口酒,卻不說話。司馬夢求由樞密院副都承旨兼職方館知事任上升遷,一方麵固然是由他積功積勞,但另一方麵,卻也是為了防範職方館長期由一個人把持。其實若論緊要,武選司再怎麽樣也比不上職方館。這個人事案是潘照臨竭力反對的,但石越卻沒聽納潘照臨的意見。不過兩府諸公倒也沒有虧待司馬夢求,不僅封他為雲陽侯,而且據傳他將來很可能接任樞密院都承旨,若此傳聞是真的,那的確將稱得上前途不可限量。

卻聽範翔笑道:“你曹允叔也不錯,如今也稱得上富可敵國。在界身巷一擲十五萬貫,乖乖,我一輩子的俸祿隻怕也沒這麽多。”

“範仲麟素來是得了便宜還要賣乖,要不要你和我換換?”

“換就換,隻怕你不肯。明天就搬家,我搬到犀光齋住,你去住我的鳥窩。”

陳良聽他們開著玩笑,也笑道:“允叔你可虧大了,範仲麟剛剛升任戶房都事,要貪贓枉法,也沒這麽快,他家徒四壁,你要和他換,也得等上幾年,等他升了官再換不遲。”

“嘖嘖!都知道你陳子柔和曹允叔關係最好,可也用不著這樣分親疏吧?”範翔冷笑道,“我說這人心怎的越來越不淳厚了呢!”

陳良卻不理他,隻對曹友聞笑道:“你休去理他,他是無藥可治的,我回來後才知道,原來他在石相麵前也敢亂開玩笑。”

“石相不怪罪麽?”曹友聞詫道。

陳良笑著搖搖頭,“連司馬相公都容著他,何況石相。我看這世間,隻潘潛光能治他……”

範翔在旁笑罵:“陳子柔你就會敗壞我名聲。”一麵卻對曹友聞笑道:“允叔你要當心,汴京這地方,全是些騙子,你要辦什麽事,斷不可亂信人。”

“這個範仲麟倒說得沒錯。”陳良笑道,卻是轉過頭看著範翔,“所以我才叫他來找你。”

“找我?”範翔狐疑地看了二人一眼,“曹允叔果真要辦什麽事麽,有你在石相那說說不就成了?”

“此事非同小可,現在找石相,一定碰釘子。我想來想去,這事隻怕還隻能著落在你範仲麟身上。”

“非同小可?”範翔越發驚訝了,有什麽事情值得陳良說“非同小可”?要知道石越如今已貴為次相,宰相門前七品官,何況陳良還是石越素所倚重的幕僚。隻要他肯開口求人,汴京不知道多少官員排著隊想要給他辦事。

“的確是非同小可。”曹友聞點了點頭。

“我說呢,果然這何家樓的酒沒這麽好吃的。”範翔笑道,“不過且說說看,究竟是何大事?”

曹友聞望著範翔,輕聲笑道:“我想遊說朝廷對注輦國開戰。”

他話音未落,範翔的笑容已經僵在臉上,嘴張得老大,半天合不攏來。這時候,範翔才忽然發現,曹友聞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身上竟然有一種殺伐之氣。這種氣質,若不是帶過兵、真正打過仗,普通人身上,是絕不可能存在的。

“這可還真是非同小可。”範翔自嘲地說道。

“子柔和我說,要辦成這樁事,非得範仲麟你幫忙不可。”曹友聞淡淡笑道。

範翔嘿嘿一笑,注目曹友聞,道:“那我便和允叔直說,朝廷從益州和交鈔脫身之前,這事沒可能。”

“仲麟為何連我的原由都不問……”

“不用問。”範翔笑了起來,“南海的份量還沒那麽重。恕我直言,允叔要想朝廷為南海商人向注輦國開戰,就先得向朝廷證明他們值得朝廷這麽做!”

“向朝廷證明……”曹友聞沉吟道。

“不錯。我知道你和子柔怎麽想,我三人是布衣定交,情同手足,我不繞那多圈子。我可以告訴你們哪些人在皇上身邊說得上話,哪些人在幾位相公麵前說得上話,通過哪些人又可以接近這些人,他們有什麽樣的嗜好和厭惡,誰和誰關係好,誰和誰又勢同水火……”範翔嘻嘻笑道,“我也知道你曹允叔有錢,總能想辦法投其所好。但恕我直言,你要想過這條路子辦成這事,沒有四五年的功夫絕不可能。靠錢賄賂是沒用的,投其所好也不行,你須得在汴京好好呆上幾年,參加他們的詩社宴會,得到他們的認可,贏得他們的尊重,然後才能打動他們,影響他們,他們才會相信、重視你說的話,然後你的意見才會被流傳,被慎重的討論,在宰執們麵前一次次被提起,被寫成章奏直達皇上禦前。即使是這樣,如今這三位菩薩,也沒那麽好唬弄……”

範翔每說一句話,都會讓曹友聞的臉色更添黯然。因為範翔說的,他雖然並不了解,但心裏卻非常清楚的明白範翔說的都是大實話。他知道,大家雖然都同樣長著一雙眼睛,但這些東西,是他和陳良所看不見的,而範翔就一定看得見,而且看得清楚。

汴京的遊戲規則和南海是不同的。在南海,沒有熙寧重寶辦不到的事情,但在汴京,卻並非僅僅隻用熙寧重寶就可以撬動的。

“如此說來……”一瞬間,曹友聞幾乎打算放棄。他可不願意把自己的生命耗費在汴京這令人生厭的官場。

但範翔接下來的話,卻又點燃了他的希望。“倒也並非沒有捷徑可走。”

曹友聞緊緊盯著範翔,生怕漏過他的任何一句話。

“兩條路。”範翔輕輕摸著手中那過份奢華的白玉酒杯,笑道:“一方麵,你要向朝廷證明南海值得朝廷打仗,本來這事不容易,不過,眼下卻有難得的機會。”

“你是說?”

範翔卻並不直接回答,隻笑道:“如今這三位菩薩,你若真能幫得上他們,你就不用擔心沒有回報。不過這還隻是一方麵——我記得你是白水潭的學生?”

“嗯?”

“那你設法去說服桑長卿和白水潭吧。這比你一個個遊說官員,要事半功倍。”範翔輕聲笑道。

東十字大街。

土市子附近,大大小小的錢莊,一共有六家。這時候正是下午,每家錢莊的前麵,都排著長長的隊伍。每條隊伍的旁邊,都有開封府的巡檢、邏卒和土市子附近的廂主,在維持著秩序。

汴京已經發生過小規模的流血衝突了。

所有的麻煩都被認為是交鈔帶來的,人們一發現交鈔貶值,自然的反應,就是想將自己的交鈔換成銅錢或者物品,汴京幾乎所有的錢莊前麵,都聚集了密密麻麻的想要提取存款、兌換銅錢的人群。對於錢莊來說,擠兌無疑是一場噩夢。但幸好,他們還有可以保護自己的東西。

交鈔局是最好的擋箭牌。大筆取款本來就需要提前半個月甚至一個月預約——這是當時可以理解的規定,而因為交鈔局限額兌換,更給了錢莊一個借口,幾乎所有的錢莊都以非常情況為由,將提前預約的日期延長了一倍。而麵對小額取款的擠兌,錢莊也各有辦法,他們每日規規矩矩,按時開門營業,按時關門結業,來者不拒,但卻也有幾個原則——原來存交鈔的,自然隻能取交鈔;想兌換銅錢可以,請到專門負責兌換的櫃台重新排隊;原來存銅錢的,差一點的則隻能按官價提取交鈔,好一點的,也要搭配交鈔,至於責任,當然應當由交鈔局來負責。而所有錢莊共同的、最大的殺手鐧,就是極低的工作效率,平時恪於條件,已經很慢,這時候再故意拖上一拖……

縱使汴京民風再怎樣淳樸,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錢一天天變成廢紙,每日排隊卻總是輪不到自己,百姓的怒氣壓抑不住的時候,生出恨不能砸了這些錢莊的想法,也是自然而然的。衝突首先在幾個小錢莊暴發,但萬幸的是,開封府的治安係統還算運轉靈便,韓忠彥反應很快,衝突沒有擴大。但百姓的怒氣越來越大,為了防止意外再度發生,韓忠彥不得不在錢莊密集區分派巡檢、邏卒,以維持秩序。

就是通過這樣的手段,汴京的錢莊竟然苟延殘喘,拖到現在還沒有一家在擠兌風潮中破產,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但饒是如此,很多小錢莊也已經是在苦苦支撐。盡管錢莊可以拿交鈔局當擋箭牌,但即使交鈔能夠恢複信用,在這次風波中,很多小錢莊的信用想要恢複,隻怕也不會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些事情,石越以前隻是在官員的匯報中聽到過。拜相之後,他還從來沒來過土市子,更不用說象今天這樣,和潘照臨一道,扮成普通百姓來這裏。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感覺汴京街頭,比以往少了很多歡笑。

“陳州酒樓旁那家鋪麵最大的錢莊,叫富貴錢莊,是京師有名的大錢莊,在各路都有分號,東家叫周應芳,是河北人。這家在京師信譽最好,聽說周掌櫃為了應付這次麻煩,因為趕不及從各地調錢進京,變賣了自己在京師的好幾處產業,將在河北的一處礦山也賣了。他家取款時態度也最好,不但加派人手,絕不故意拖延,取錢時存交鈔取交鈔,存銅錢取銅錢,也絕不打折扣——汴京獨此一家,別無分號。而且他還在錢莊裏麵安置了桌椅長凳,又有火櫃取暖,還派人給外麵排隊的送熱茶熱湯……不過富貴錢莊也是最早明目張膽的拒絕用交鈔兌換銅錢的錢莊,相公你看……”

卻聽潘照臨在旁笑道:“周家財雄勢厚,聽說他家的存款大半是交鈔,陝西鈔錢比混亂的時候,京師錢莊紛紛運錢進陝買鈔牟利,周家卻不為所動,所以這才撐得下去。這是別家學不來的。”

“唐家呢?”石越不由問道。

“他家在土市子沒分號。唐家在陝西私下買鈔傷了元氣,一大筆交鈔沒得來及出手……且唐家在京師的錢莊,往往是籌了錢以後,多數都運往東南諸路放貸,如今唐氏錢莊全靠著唐福東拆西借勉強維持,這邊望眼欲穿等著杭州運銅錢過來——現在是十一月,這麽大一筆錢,想運過來豈是容易的事。”潘照臨撇著嘴說道。他對唐家的事情,倒是了解得一清二楚。

“原來如此。”石越淡淡地應了聲,又問道:“我聽說有人在鬼市子用銅錢換交鈔,可有此事?”

“多半是有的。”侍劍笑道,“也不必非到鬼市子,這種私下裏的交易到處都有,回頭我就差人去查查。”

石越“唔”了一聲,也不說話,轉過一條街角,但方走得幾步,便停住了。侍劍和潘照臨連忙快步跟上,不由也愣住了,原來這條街上排隊的人,竟然比那幾家錢莊前的還長。

石越指了指街邊的告示牌。那告示牌上貼著開封府的告示,上麵嚴厲警告汴京所有米店,不得關門拒客,不得哄抬米價雲雲。原來這邊是米店。“韓忠彥說不得哄抬米價,這邊米店就貼出告示,隻肯用銅錢結算。”石越歎了口氣,隻覺意興珊闌,道:“轉了半天,不是擠兌、搶購,便是歇業、關門,如今京師生意最好的,便隻有當鋪了。罷罷,不走了,我們回去。”

三人正待打道回府,忽見一輛馬車停到了街口,便見一人從馬車上下來,朝著三人走來。侍劍眼尖,早已看得清楚,朝旁邊悄悄跟隨的護衛打了個暗號,一麵對石越低聲說道:“是唐家在京師錢莊的掌櫃唐守義。”

石越點點頭,那唐守義已到了跟前,朝石越與潘照臨作了一揖,笑道:“小的唐守義,見過……”

“不必多禮。”侍劍不待他說完,已在旁問道:“你怎麽在這裏?”

唐守義早見著石越和潘照臨裝束,這時見侍劍又不讓自己叫出來,早心領神會,忙笑道:“是,是。小的是和唐福去陳州酒樓議事,一個人到這邊買點東西,路過此處,不料見著……見著官人和潘先生。”

縱是唐家的人,能夠見著石越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料竟然能在街上遇著,不由得極是興奮,躬著身子,搓著手,簡直是有點手足無措。

“回潘先生,是周應芳,哦——便是富貴錢莊的掌櫃,和京師十來家錢莊的掌櫃一道發帖,請了各家錢莊的掌櫃,大家在陳州酒樓會議,商議如何應付眼下這局麵。”唐守義瞅了石越一眼,有點吱吱唔唔地說道:“眼前這局勢,不知何時是個頭,也不曉得有多少錢莊就要撐不下去了,周應芳牽了個頭,要京師所有錢莊一道,想個辦法來自救。前頭已經聚議了兩次了。”

“哦?”石越和潘照顧對望了一眼,十分驚訝,不過這麽大的事情,他竟然沒聽到過一點消息,顯見得前兩次會議也沒什麽結果,果然,便聽唐守義又說道:“不過有些事情還沒有談妥,所以今天還要開次會,我看多半是要定結果了。”

石越心裏一動,笑道:“有這樣的事情,不知是否方便帶我去聽聽?”

唐守義絕想不到石越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不由怔住了。他此時左右為難,須知這些錢莊掌櫃在陳州酒樓的會議,絕不是那麽全然合法的,雖然唐家的立場,他們不怕石越知道,而且一定想要設法爭取得石越的支持,但是就這樣把石越帶進會場,卻也很犯忌諱。可如果拒絕,唐守義也萬萬不敢。

又聽潘照臨在旁笑道:“我們扮成唐掌櫃的隨從便是了。”

“這個斷斷不敢。”唐守義忙道,他想了一會,終是不敢拒絕石越,咬咬牙,道:“不過還要委屈官人和潘先生,這樣,二位就當是杭州過來的,我家二員外的表侄。”

陳州酒樓。

石越和潘照臨進了酒樓後,才知道原來整座酒樓,都已經被周應芳包了下來。二人仔細觀察,竟發現汴京大大小小的錢莊有七八十家,竟然全部到齊了——隻怕交鈔局開會,也未必能叫齊這多人。倒也沒有人仔細詢問石越和潘照臨的身份,唐家支脈甚多,誰也認不全這麽多人,隻是細心的人見著唐福和唐守義對石越和潘照臨暗地裏恭敬有加,都以為這是唐家親近得寵的什麽親戚,不免會有人特別過來客套幾句,聯絡感情。石越前麵聽到周應芳是富貴錢莊的掌櫃,原以為一定已是個四五十歲,老謀深算的商人,不料這周應芳卻隻有三十來歲,看起來倒象是個儒生,不由得吃了一驚。他留神聽旁邊的人議論,才知道周應芳雖是河北人,卻在西湖學院讀過四五年書,承父業接管富貴錢莊也不過五六年。

這些錢莊掌櫃辦事效率極高,也沒過多久,這七十八家錢莊約有二百來人,便被請到了三樓大廳。這時廳中早被騰空,擺了桌椅茶果,石越和潘照臨因是唐家的人,被請到了前麵的首席坐了,而有許多錢莊掌櫃,卻不過是隨便擺了張交椅在後麵坐了,連杯茶水都沒有。

石越笑笑點頭,也不以為意。

便見那周應芳已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諸位員外,這已是咱們第三次會議。大家都應當明白,局勢如此,咱們這些錢莊,隨時都可能破產。朝廷眼下雖是司馬相公和石相公執政,但這局勢要何時才能好轉,卻沒人能知道。這個時候,咱們要是各自為戰,隻能是死路一條,不是周某自誇,我富貴錢莊都說撐不下去,這汴京能有幾家敢說能撐下去?就算撐得下去,也是元氣大傷。所以咱們隻能聯手自救,隻有聯手合作,才能盡可能撐過這個難關,也才能有膽氣和朝廷說話。我年紀輕,得蒙諸位前輩謙讓,才讓我來牽這個頭,我既答應了,就不敢隻為著一己之私利,辜負了前輩的厚望。前兩次會議,咱們已經達成了一些共識。第一樣,汴京所有錢莊要聯手自救;第二樣,要是有哪家錢莊周轉不靈,錢莊之間要互相借錢,用家產做抵押也好,用貸款票據做抵押也好,都可以用來借錢周轉,有能力的,願意借錢的錢莊,就把利息標出來,咱們找一個地方,讓大夥公平交易,但總之有一條,這事要公開做,和界身巷一樣,公開標價,否則就談不上是聯手自救;第三樣,我們要定一個統一的交鈔與銅錢的比價,拿這個去向交鈔局、太府寺請願,不能放任著鬼市子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交易侵害我們的利益;第四樣,每家按比例掏一筆錢出來做為救急金,這筆錢既是做為錢莊間借貸的保證金,也是用來救急的,情況危急的時候,可以按每家在這筆錢中所占的比例,申請一定的倍數的錢來救急;第五樣,為了做這些事情,咱們要成立一個商社,來提供錢莊間借貸的場所和保證,規定每天的鈔錢比,管理救急金,還有遊說朝廷……”

他一口氣說了五條共識,頓了頓,又說道:“諸位掌櫃若對我說的有異議,此刻還可以指教。”

這時便聽後麵一個小錢莊的掌櫃站了起來,高聲道:“周員外說的,我們都沒有異議。隻有一條,上回周員外說救急金最少要交白金五千兩,加入商社就要交救急金,我們這些小錢莊,卻實實沒有這麽大的財力。”他話音一落,便有好些人高聲附和。

周應芳笑道:“胡掌櫃說的卻是實情,這是周某思慮不周之處,咱們要聯手互救,絕不是要錢多的欺負錢少,也不是要把小錢莊排除在外,坐視不管。所以,這幾日,我和唐掌櫃、黃掌櫃、張掌櫃十幾位掌櫃商議過,一起提出幾個條陳,來供諸位員外參詳。這也是今日要商議的。”

石越和潘照臨在下麵聽著,隻覺得這周應芳煞費苦心,他提出來的條件,看起來非常的公平,讓小錢莊無法拒絕。潘照臨倒還罷了,石越一麵覺得這周應芳聰明過人,一麵卻是驚得汗毛直豎——這周應芳倡議的,分明便是一個龐大的金融卡特爾,這樣的機構不加限製,遲早成為一個巨大的金融托拉斯。周應芳想借機控製小錢莊倒也罷,但他們竟然已經想要控製錢鈔比的定價,雖然隻是為了自保,也是石越絕對無法接受的。

果然,便聽到後麵諸人交頭接耳,低聲議論。過了好一會,便聽周應芳高聲問道:“諸位員外,對這新條陳,可有異議?”

石越回頭看時,卻聽後麵的小錢莊掌櫃紛紛搖頭,高聲喊道:“沒有。”“沒有。”他又去看唐守義和唐福,卻見二人神色如常,顯然是早已知道了。

周應芳又重複問了幾聲,見眾人皆無異議,便高聲笑道:“如此此事便終於算議定,咱們一定要齊心合力,度此難關。我們富貴錢莊,願意出資二百份!”

他話音剛落,下麵頓時一片嘩然,連石越都覺得驚訝。一百萬兩白銀,尤其是在這個時候,這絕對是一筆巨款。

“我家比不上周員外,但庫房裏還有點絲綢,折成白金,也有幾十萬兩,我就出五十份罷。”

“我也出一百份。”

“我家出一百份!”

坐在前麵的大錢莊出手之闊綽,讓石越目瞪口呆。他側眼去看潘照臨,卻見潘照臨的表情,仿佛是在說,要把這些人都抄了家,什麽破危機都解決了。

這時候小錢莊的掌櫃也紛紛聚在一起商議起來,不時有人喊道某幾家聯手出多少份,某幾家聯手出多少份,周應芳似乎早已料到,早有人拿著紙筆,一一記下,當場便請報價的人簽字畫押。

眼見著眾人紛紛報過出資份額,大錢莊幾乎都報過自家願出的份子,便見唐福朝唐守義微微點了點頭,唐守義朝石越和潘照臨點頭行過禮,便緩緩站起來,朝著周應芳笑道:“我們唐家,出八百份!”

“八百份?!”

“八百份?!”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按當時的市價,可是四百萬貫銅錢啊!

石越驚訝地望著潘照臨,他明明剛剛聽說唐家周轉不太靈便,這時候怎麽竟能出這樣一筆巨資?卻見潘照臨也是搖搖頭,示意自己也不知道原由。石越再去看周應芳,卻是臉色都變了,顯然,他也是沒有料到到處都傳說唐家周轉不靈的時候,唐家竟然還能拿出這麽一筆巨款。

這時候連石越都忍不住要想,也許抄了唐家,交鈔危機真的就迎刃而解了,甚至幾年的財政收入都不用發愁了。

唐福顯然也是見著石越和潘照臨的表情了,他在潘照臨耳邊低聲嘀咕了幾句,便見潘照臨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石越更覺奇怪,便聽潘照臨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道:“這筆錢原是預備著給咱家小娘子的嫁資!”

石越不由得張了張嘴,一時竟是說不話來。宋代因為母家的嫁妝,女兒即使嫁到夫家,也是有支配權的,將來分家、另嫁,這筆財產都是隨著女兒走的,所以嫁女婚事奢華,厚嫁成風,當時親王嫁女,動不動就要幾十萬貫嫁資,甚至有親王為嫁女兒,急得到處借貸,負債累累;而如果家貧,家裏的女子就會嫁不出去,王安石當年便因為妹妹未嫁,甚是苦惱。所以家裏有女兒的,從小準備好一筆嫁資存在那裏,也是當時的習慣。石蕤雖然年幼,但在當時也可以論及婚嫁了,唐家暗地為她早做準備,也不為奇。但當時嫁個公主,也不過花掉一兩百萬貫,唐家竟為她準備四百萬兩白銀的嫁資,卻真是連尋常公主都及不上了。

“這可要多謝他們了。”半晌,石越才哭笑不得的說道。

“還真是要多謝他們。”潘照臨似笑非笑地說道,又朝石越擠擠眼,道:“你看誰過來了?”

石越抬頭望去,便見周應芳已是恢複常態,笑容可掬地走了過來,對唐福和唐守義抱抱拳,笑道:“有唐老丈、唐掌櫃慷慨解囊,這次咱們一定能平安渡過這個難關。”

唐福連忙起身,和唐守義一道回禮,一麵笑道:“若非周掌櫃深謀遠慮,我這等老朽,也智不及此。還是虧了周掌櫃。這真是後生可畏啊。”

“哪裏,哪裏,豈敢,豈敢。”周應芳一麵謙讓著,一麵笑道:“薑到底還是老的辣。”

石越見他問到自己,也起身抱拳笑道:“周員外過謙了。其實在下便有些問題,想要請教周員外。”

他不肯回答和桑充國的關係,周應芳便以為是唐家另一房姓桑的夫人家的人,他雖略覺奇怪,因為此前從未聽說唐家還有一位姓桑的夫人,但畢竟唐家的人到處都是,娶妻納妾,也不奇怪。他怕石越尷尬見怪,忙混過這個話題,笑道:“不敢,不知桑官人有何見教?”

石越淡淡笑道:“方才我聽周員外說要遊說朝廷,隻不知員外有何妙策,能說動朝廷的幾位相公?在下看眼下這麻煩,著實不小,隻怕朝廷斷難安然度過。”

“依我看卻是未必。”周應芳一麵說,一麵瞥了旁邊的唐福和唐守義一眼,揣測著這是否是唐家故意出言試探,“聽說官人自杭州來,若有空多看看食貨派的文章,當大有好處。我便是因為看了食貨派諸君子的文章,當陝西鈔錢比混亂時,才預料到京師也將自身難保。”

“哦?”石越吃了一驚,問道:“世間還有這等學問?”

“這是大學問,比什麽詩詞歌賦有用。”周應芳笑道:“其實朝廷若想解決眼前的危局,隻有兩途,一是廢除交鈔,但這個法子,對我們這些開錢莊的,便是滅頂之禍,幸好幾位相公堅持,否則……”他搖搖頭,又道:“而朝廷想要穩定交鈔,那就一定要我們錢莊配合,另一方麵,司馬相公和石相公還未真正出手,朝廷一旦出手,任何舉措,也一定會影響到我們錢莊。我們要趨利避害,就一定要讓相公執政們能聽到我們的民意,說起來,這件事情,隻怕還要靠唐家……”

石越笑笑,開玩笑地說道:“若是那個什麽食貨派能有辦法替朝廷分憂,要遊說起來,便事半功倍了。”

周應芳也笑了起來,“果真如此,相公們早知道了,還輪得著我們說。”

“這倒也是。”石越笑道:“不過我看周員外能想出這麽多好辦法來自救,想來真是可惜了人材,若員外在朝中,定是一名臣。”

“桑官人說笑了。”周應芳笑道:“我可不是做官的材料。其實我能想出那些條陳,不過是家父的教誨。”

“哦?”不僅是石越,連潘照臨、唐福、唐守義都吃了一驚。

周應芳笑道:“家父常和我說,越是複雜的事情,越要用簡單的法子去處理……”

石越正留神聽著,便見有人走到周應芳身邊,低聲說了句什麽。周應芳連忙請了個罪,轉身離去,過了一會,便聽他高聲宣布道:“剛剛有些掌櫃說,要回去商議了,才能決定所出份額。這麽大的事情,慎重點原也應當的,若有想要追加份額的,回去後,也可以再商議了再定,我們來者不拒,多多益善。接下來,我們可以先商議好知事局的權限章程,動用救急金的細則,五天之後,我們再確定各家所出的份額,推舉知事局知事,不過地點就不必在這裏了,我先將在西角樓大街的一處宅子借出來,咱們大宋錢莊總社,便暫時先在那裏辦事,待知事都推選定了,再由知事局來定正式的辦事地點,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3

“李兄、呂兄,是哪陣風把你們吹來了!”周應芳驚喜地望著站在自己麵前的李綰和呂彰,高聲笑道。

李綰與呂彰打量著麵前一臉富貴之相的周應芳,二人對望一眼,呂彰微微歎了口氣,道:“慚愧!我們是來找賢弟幫忙的。”

周應芳見二人神情,不由笑道:“若有愚弟能幫到忙處,二兄隻管吩咐。”又揖了一禮,笑道:“請廳中敘話。”說罷便將李綰和呂彰請進正廳,敘了賓主之位,周應芳先笑道:“弟方聽說二兄又高升了,不及拜賀,不料二兄反先紆尊,真是折殺小弟了。方才李兄說有事吩咐,二兄既與家兄是金蘭之交,便也是應芳的親兄長無異,有用得著處,隻需差一下人過來吩咐聲便是,弟自當過府聽教。”

“高升?”李綰搖了搖頭不說話,隻是一個勁的冷笑。呂彰在旁苦笑道:“高升又有何用?言不聽,計不從,君實相公不過欲要納諫之名而已。”

“如今是名相在朝,二兄又何憂抱負不得施展。”周應芳笑著寬慰道,“便是君實相公不用,還有荊公和石相公……”外界雖然多以為李綰和呂彰在司馬光麵前很受重用,但周應芳卻是心知肚明,司馬光無用二人之意,所以對二人的抱怨,也不覺驚訝。

“我二人都要成反複小人了,還說什麽荊公、石相?”李綰尖聲冷笑道,“禦史彈劾我二人,道我二人呂相公執政,就迎合呂相公;君實相公執政,又迎合君實相公,是反複無常,毫無節操的小人。象我們這樣的人,縱然不能誅之以正天下,也當遠竄四荒……”

呂彰忙打斷李綰的牢騷,望著周應芳,澀聲笑道:“世人毀譽,何足道哉?吾與李兄所求者,不過能一展胸中抱負而已。君實相公對我們表麵上接納,實則不過虛與委蛇,不願落個拒諫拒賢的名聲而已。荊公入京後,又銳氣全無,天下之士,等閑難登其堂,況且我和李兄還在文章中得罪過他,我二人在他府前,連門帖都遞不進去。”

話說到這裏,周應芳已聽出言外之意,因笑道:“弟聽說石相公倒是個有胸襟的。”

呂彰又是歎了口氣,隻管苦笑,半晌才道:“不怕賢弟笑話,我們走投無路,原本也想硬著頭皮試試,可苦於無人引薦,又怕有人從中進讒。”

“進讒?”周應芳訝聲道。

“便是蔡京那廝!”李綰在旁恨聲接道,“前番我們去見他,已遭羞辱。君實相公不肯用我二人之謀,聽說也是因蔡京在旁挑唆。如今他又是石相公麵前的紅人……”

周應芳這時已知二人來意,笑道:“所以二兄要找個在石相公麵前說話份量不比蔡京低的人引薦……”

呂彰和李綰不敢寫信為這些事去打擾周益,這才厚著臉皮,來找周應芳幫忙。

其實不必明說出來,周應芳也早已知道二人心裏的算盤。不過,周家雖說與柴家、李家算是沾親帶故,每年也常常來往,但周應芳心裏卻也頗有自知之明。

李敦敏與柴氏兄弟與石越算是布衣之交,外人看來,三人一路升遷,仕途得意,與石越的照顧提攜也有說不清的關係。可論和石越的關係也好,論在朝中大臣們心中的份量也好,柴氏兄弟的份量都遠遠不及李敦敏——當日司馬光便曾經薦舉李敦敏為禦史,雖然李敦敏屢次謙退,最終固辭不受,但此事已可見一斑;而石越拜相後,即擢李敦敏為鴻臚寺海外事務局丞——海外事務局目前統管一切別的衙門管不到、不想管的海外事務,在汴京官場很受輕視,但周應芳這樣背景的商人,反而能更加敏感的覺察到李敦敏在石越心中的地位。相比之下,柴貴友卻依然還在地方當官——而且還是從淮南富庶之地調到了河北,形同左遷;而柴貴誼雖回到汴京,卻隻是擔任開封府推官,也沒能進入部寺。以他們與石越的關係而論,這是極為反常的——雖說唐棣如今也在西北當地方官,但唐棣卻到底是被呂惠卿排擠出去當知州的,而且石越拜相後,立即追論他參預主持湖廣屯田有功,除靈州知州兼管勾靈夏諸州屯田事,較之柴貴友,更不可同日而語。

而論及周家與李、柴兩家的關係,外人雖不知道,但周應芳心裏卻很明白,周家和柴貴友家最親,關係也最好;其次是柴貴誼家;至於和李敦敏府上,那不過是有往來而已。李敦敏之前一直在外地做官,雖然性格平易近人,在“石黨”中卻是少有的清廉,這可能也是司馬光願意推薦他的原因。平時周應芳送去的禮物,隻要稍重一點,都會被退回。這次李敦敏出掌海外事務局,周應芳削尖了腦袋想和李敦敏搞好關係——他昨天還親自在渡口等了李敦敏回京的官船一個下午,但李敦敏隻派了個老仆來道了個謝,便徑直去了驛館。

但周應芳也不想拒絕二人。呂彰和李綰在太府寺任過職,被司馬光“重用”後,分別被提升為金部主事與倉部主事,大小也是個戶部的官員。周應芳要想與唐家爭奪對錢莊總社知事局的主導權,就免不了要盡可能的利用每一個與官府有關的資源。畢竟在這方麵,周應芳有先天的劣勢,麵對強大的競爭對手,他除了要發揮自己的優勢之外,盡量縮小劣勢也是必要的。

因此,呂彰話雖說得吞吞吐吐,周應芳卻已一口應承下來,笑道:“二兄之意,弟已理會得。不過二兄須得容愚弟安排一下……”

呂彰見他如此爽快,不由得大喜過望,便連一直在憤世嫉俗的李綰,這時也麵露喜色。便見呂彰連忙抱拳謝道:“如此多謝賢弟。若我二人他日果真能有尺寸之用,必不敢忘賢弟今日之德。”

“這麽說卻是呂兄見外了。”周應芳笑道,“弟非為他,不過是敬服二兄的學識,若二兄得一展所學,實是國家之幸,小弟也與有榮焉。從私來說,二兄若能恢複交鈔之信用,非止是小弟,連大宋所有開錢莊的,都要為二兄立生祠呢。”

他這話說得呂彰與李綰甚是受用,二人雖連聲謙讓,但得意之色,卻不免形於言表。呂彰笑道:“以我看來,賢弟能倡建錢莊總社,這份見識才幹,當世罕有。賢弟為何不肯為朝廷效力呢?”

周應芳假意歎了口氣,“呂兄有所不知,弟卻是考不上貢生,命中注定沒有當官的命。”

呂彰聽他說得惆悵,正待安慰幾句,不料抬眼看時,才知周應芳是在開玩笑,便聽他又笑道:“不過,若大宋錢莊總社果真能成功,便給我個寺卿我也不換。”

“這倒也是。”呂彰哈哈笑道:“桑充國號稱白衣禦史,若錢莊總社成功,賢弟卻可稱上‘白衣計相’了。不過……”

“不過什麽?”周應芳猛地聽到這個轉折,心裏不由一緊,臉上卻裝得若無其事般問道。

“我們聽到一些不好的流言。”李綰接過話來,道:“張天覺正籌劃著改革交鈔局。有人說他是得了石相的授意,我看這事也假不了,張天覺是石相公的親信……”他二人既得周應芳許諾,二人向來自命清高,甚少受人恩惠,這時不免就想要投桃報李,竟爭先恐後地主動向他透露消息起來。

“改革交鈔局?”周應芳不覺愕然。

呂彰點了點頭,壓低聲音道:“具體情形也沒有人知道,有人說,石相要向錢莊征稅;也有人說是征什麽準備金……”

“征稅?準備金?”周應芳臉上強作鎮定,心裏卻早已七上八下起來。

“這……這如何可能?”周應芳幹笑道,有點不敢置信。雖說大宋錢莊總社因為要選知事局知事,業已無法保密,一兩日間便迅速成為汴京街頭巷尾的大事,但石越又不是神仙,錢莊總社甚至還沒有正式成立,怎麽可能這麽快就會有針對錢莊總社的舉措?

“這個亦不過是我和李兄私下裏揣度罷了。”呂彰笑道,“許是我們太杯弓蛇影了。”

李綰卻冷冷說道:“若是唐家去賣乖討好呢?反正我聽著這名字,便覺得其中有玄機。”

“唐家?這……”周應芳將信將疑,不知道為什麽,雖然他並不知道那個什麽“存款準備金”究竟是什麽,但心裏卻也直覺地感覺這個東西和他的大宋錢莊總社之間,一定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他愈想心裏越是不安,正待旁側斜擊再打聽點消息,卻見管家急急忙忙走進來,遞過一張名帖,稟道:“員外,曹家小員外來了。”

周應芳看了一眼廳中的珍珠座鍾,這才想起他還約了曹友聞談事情,忙吩咐道:“你先請曹員外到花廳裏坐。”

“是。”管家答應了,正待退下。呂彰在旁卻是留上了心,心中一動,忙叫了聲“慢”,那管家方遲疑,便聽呂彰對周應芳笑道:“這個曹家小員外,可是在界身巷一擲千金的曹允叔麽?”

“正是。”周應芳笑道,“原來呂兄也知道他。”

“他如今是汴京有名的人物,我怎能不知道。”呂彰又笑著試探著問道:“這曹允叔和賢弟也是舊識麽?”

“這倒不是。”周應芳搖頭笑道,“他來找我,其實是為了他界身巷的事——呂兄、李兄,如今還真是人心不古,界身巷裏的買賣,原本都是實貨交割的,但這年頭卻有些人,總想著一夜暴富,有些人以為交鈔一定會被廢除,便在界身巷用交鈔不顧一切地買東西……”

他說得這麽前言不搭後語的,呂彰和李綰都是一頭霧水,周應芳瞅見二人表情,忙又笑著詳細解釋道:“界身巷的牙人過去交易,通常是有貨的一方驗貨,出錢的買家通常隻會看看財產證明,交了保證金,簽了契約,隻是防萬一要有人想毀約,便可以拿這些來賠給賣家。而且界身巷以前為了方便大宗交易,也有慣例,雙方在界身巷成交後,可以遲些天兌現貨物交割,為的也是方便大宗的買主有時候要有個時間去籌錢。這中間便是界身巷的牙人做雙方擔保,短則三五天,長則半個月、一個月,都是雙方的牙人們商量好了,幾十年來從未出過什麽差錯。行商之人,講究的便是一個‘信’字,哪有人會自毀聲譽呢?背信棄義的商家,別說以後進不了界身巷,便是同行也會看不起他,不願意和他打交道——可如今卻是世風日下,有些人便千萬百計地鑽了這個漏洞來牟利。這次便頗有些人,拿著身家性命,去賭交鈔撐不了一個月就要被廢除,這些人在界身巷瘋了似的用交鈔買貨物,導致交鈔價格在界身巷一路狂跌,幾天之內形成廢紙。有些人則在漲漲落落間買進賣出,賺取差價,其實他們手裏什麽都沒有。界身巷有些牙人為了那阿堵物,也故意睜一隻閉一隻眼。本來前段日子這些人也的確獲利不少,不過這次卻有幾個人栽在了這曹家小員外手裏……”

“我還以為曹允叔這次賺了上千萬貫呢。”呂彰笑道,“這麽說來,原來沒這麽多。”

“不知道他到底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壞。”周應芳淡淡說道:“曹允叔進場的時候,許多界身巷內大名鼎鼎的人物,要麽早已收手,要麽還在觀望。他沒碰到真正的對手,據小弟所知,還是有不少人對交鈔的前景很悲觀……不過,果真到了那樣的地步,我們這些開錢莊的,都是在劫難逃,所以我們也沒得選擇。”

“賢弟不必杞人憂天。”李綰撇了撇嘴巴,極傲然的說道。

呂彰也自信滿滿地笑道:“隻要石相能用我等之策,必能挽狂瀾於即倒。”說罷,又道:“賢弟亦不便叫那曹友聞久等,我恰也極想見見他,不知方不方便……”

“這又有甚不方便的。”周應芳不由笑道:“聽說這曹允叔與石相公府上的陳子柔先生是莫逆之交,這說不定便是天賜良機。”

呂彰那點心思,被周應芳點破,臉不由得又紅了。他偷眼看周應芳,卻見他似是無心之語,竟是在心裏長出了一口氣。

“在下不知周員外今日有貴客在,多有冒昧。如此,在下還是改日再來拜訪罷。”曹友聞與王六丈見著和周應芳一道出來迎接他的李綰與呂彰,不由都愣了一下。

“是在下多有怠慢,要請曹員外恕罪才是。”周應芳抱拳笑道,一麵留神打量聞名已久的曹家小員外,便見這曹友聞膚色黝黑,身材也不甚高大,相貌平平,隻覺和自己想象中的曹友聞大不一樣。一麵卻不忘介紹道:“這兩位……”

“李大人,呂大人!”曹友聞不待他介紹,已先躬身揖禮,打起了招呼,一麵道:“李大人和呂大人前幾天在白水潭辯論,在下恰好也在。二位大人見識過人,在下十分敬服。”

周應芳卻笑道:“既是如此,那便更好了。不瞞曹員外,李大人與呂大人卻是聽說員外要來,特意留下來,想見曹員外一麵。”

“周員外說笑了。在下又有何德何能,二人大人怎麽會知道區區。”

呂彰笑道:“曹員外在界身巷做的事情,隻怕連幾位相公都知道了。我們又怎會不知道呢?若無員外出手,交鈔還不知是何等局麵。”

“這可是貪天之功了……”曹友聞話未說完,周應芳已打斷他的話,笑道:“諸位,便是一見如故,也沒有站在門口說話的道理。這豈不讓人笑話我這主人不懂禮節麽?這位想必是王先生罷,久仰了。來,曹員外請,王先生請了……”一麵笑著將眾人請進廳中。

待敘了賓主之位坐了,周應芳便又對曹友聞笑道:“在下這次請曹員外來,其實也是為了界身巷的事……”他見曹友聞拿眼去看李綰、呂彰,又笑道:“曹員外不用擔心,李大人、呂大人非尋常儒生可比,不介意聽我們談這些阿堵物的。”

曹友聞與王六丈不由相視一笑,知他誤會,也不解釋。接著周應芳的話頭,笑道:“在下聽下人說,周員外願意談談那兩家債務的事……”

“在下請員外來,便是為此事。”周應芳注目曹友聞,含笑道:“在下一直以為,咱們做生意的,總要講個和氣生財,不為己甚。這事於情理上,若叫員外一文錢也拿不到,實非做生意的道理……”

周應芳的話,曹友聞自是一句也不信。便是廟裏的菩薩,要普度眾生也未必便輪到他曹友聞了,何況周應芳一不癡二不傻,平白無辜有錢不要非要送給他?他來見周應芳,卻是有他自己的打算,不過順便也來看看周應芳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不過他卻沒有想到,與周應芳的會麵,竟然平空就多出了兩個不速之客來,且都還是朝廷的官員。

這樣的情況出現在汴京,雖不能算是很失禮,但卻多多少少表露出了周應芳對他的輕視。不過,這種無奈的現實,曹友聞早已體會過太多遍了。他心裏依然會惱怒,但卻不會讓情緒左右自己的行動。一個出色的海商,應當比常人更珍惜利潤的寶貴。因為他們的一生,都是在用生命換取利潤。

曹友聞早就知道,雖然都是商人,但本土的大商人卻大多看不起海商。因為海商每次出海,都是冒著生命危險去掙錢——這是絕大多數家境殷實的商人都不願意去做的,更不用說普通人家——真正出海貿易的,在本土商人眼中,都是些窮困潦倒的破落子弟、幻想一夜暴富的無賴潑皮。所以,即使唐家這樣的家族,雖然要常年和海商打交道,但是論到出海貿易,卻始終隻占著微不足道的份額。要知道,出海貿易並不是東家隻要坐在國內買船募人就可以的,倘若東家或者東家的家族中沒有得力的人經常親自出海,那被船長和水手們坑得傾家**產,也不是奇事。在海上營生的人,即使是正正經經的水手,也比常人更加蔑視道德法令。而且,海商們要打交道的也是低人一等的蠻夷,除了海上的風浪外,更要麵對許多讓人聞之色變的疾病……因此,特別在北方宋人的心目中,絕大多數人都相信,真正好人家的兒女,是不會願意幹這營生的。本土的商人,一方麵固然喜歡海商帶給他們的利潤,羨慕海商腰纏萬貫;另一方麵卻也看不起他們,在心理上輕視他們。這種心態,倒和汴京的官員看不起海外的官員是一樣的。

不過,這種在禮節上受到的輕視根本不算什麽。真正叫曹友聞困擾的,還是呂李二人的在場,讓他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應當開誠布公的和周應芳提起自己的計劃。

這時候,曹友聞也隻得耐下性子,裝出對那筆債務很感興趣的樣子,和周應芳敷衍著——這兩筆債務雖然表麵看起來數額龐大,但若為了這個鬧到開封府,姑且不提那極低的勝算,隻要想想因此會與汴京的錢莊行會結下怨仇來,曹友聞也不會去做這種得不償失的事情。

他耐心地聽周應芳繞著圈子和自己談論著這筆債務分割,故作親切的談起自己在杭州讀書時的所見所聞,表示自己對海商的理解與親近,又說到雙方都是由讀書人轉而經商,講起西湖學院和白水潭之間的種種趣聞,不動聲色地拉近著他和自己之間的距離,然後一麵表達著對曹友聞在此事上的遭遇的不平,一麵又委婉的抱怨經營錢莊的困難與委屈,間雜著還不忘和李綰、呂彰討論幾句錢莊法的得失。

周應芳似乎很會拉近他和別人之間的距離。曹友聞雖然心裏明明知道他這樣必有目的,但卻也忍不住覺得周應芳的確稱得上是個坦率、親切的人,而他們棄儒從商這一相似的背景,也的確讓他們之間有比別人更多的共同語言,兩人在很多地方遇到麻煩、困擾甚至快樂,都是如此的相近,曹友聞由開始的警惕、排斥、不耐煩,不知不覺間,便變得放鬆、親近,甚至是有點喜歡和周應芳的談話了。

便在這個時候,周應芳話鋒一轉,絲毫不露痕跡地將話題帶回到了他的主題。他以朋友的立場,暗示曹友聞,他願意出頭替曹友聞協調此事,和所有涉及到此起債務糾葛的錢莊交涉,替曹友聞努力爭取回一到二成的讓步。當然,他也同樣有想請曹友聞幫忙的事情,那就是希望曹友聞能將界身巷罰沒給他的保證金在富貴錢莊多存兩個月,並且很誠懇地希望曹友聞能夠再存入富貴錢莊十萬貫緡錢,他願意提供最高的利息額,而且時間也隻要兩個月就足夠。

但是,至少在言語之中,周應芳並沒有這將這兩件事聯係起來,他沒有將這兩件事說成是一件交易。甚至,為了表示誠意,周應芳還主動向曹友聞透露,他是為了和唐家爭奪在即將成立的大宋錢莊總社知事局的主導權,而在短期內需要籌集大量的硬通貨。自然,聰明如曹友聞,不用提醒也會想到,若幫助周應芳如願,對他們曹家將來的生意,好處也是不言而喻的。從周應芳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表情,便可以知道這應當是一個叫曹友聞難以拒絕的建議。

短短一兩天內,汴京幾乎所有的商人都知道了大宋錢莊總社的事情,而圍繞知事局十九個席位的競爭,也幾乎白熱化。台麵上的,台麵下的,各種交易傳聞層不出窮的傳出來。

以周家與唐家的勢力,要拿到一個席位當然不是難事,可要占據交鈔局的主導權,就相當於還要爭取九席知事的支持——這卻是無論周家與唐家都沒有絕對把握的。為了占得先機,周家與唐家一方麵要比別家出更多的救急金,另一方麵,也要盡可能地幫助更多與自己關係好的錢莊進入知事局——畢竟,要爭取獨立知事與小錢莊席位的支持可能更加複雜與微妙,在此之前,餘下八席大錢莊席位的爭奪,就成了周家與唐家真正能夠把握住的東西了。

如今的周應芳,最缺的便是金銀銅錢。周應芳比起唐家來說,更容易贏得小錢莊的支持;但在大錢莊這一塊,周家卻要略遜於唐家。周應芳必須用一切辦法,爭取一切支持,每多爭得一席大錢莊的席位,都是勝利。

在周應芳心裏,曹友聞並不是多麽重要,他對曹家的底細所知到底還是有限,但周應芳做事的原則是,不輕易放棄任何微小的幫助,積少可以成多。可即使是這樣,曹友聞未必便會投向他這邊。不錯,所有的海商,即使是十八家內部,都會對唐家有或多或少的抱怨與不滿,但這卻正意味著唐家巨大的影響力。這些人背後會詛咒唐甘南的祖宗十八代,但當麵卻會比波斯貓還乖巧。更不用提去得罪唐家了。

他事先已經有所了解,曹家在海商中,是與唐家關係較為疏遠的。

但疏遠與對立是兩回事。

不過,如果曹友聞最終不肯接受他的開價,對周應芳來說,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挫折,他不會太放在心上。所以,他還能坦然地望著曹友聞,等待對方的答複。

但曹友聞的回答,卻令周應芳大吃了一驚。連李綰與呂彰都張大了嘴巴。

4

汴京東南陳州門附近,玉仙觀內,雖然下著小雪,但前來觀賞觀內那三塊“萬年鬆花石”和兩段“龍牙石”的遊人依然絡繹不絕。與往常不同的是,雖然觀外不乏寶馬雕車,但所謂的“肩輿”和轎子,卻幾乎見不著了——汴京士林私下裏所謂的“三公執政”以後,因為王、馬、石對坐轎這種行為都深惡痛絕,因此政事堂頒布了一道嚴厲的敕令,凡宗室、官員、貢生,年七十以下、無重病而乘轎者,禦史隨時舉劾,宗室降爵一等、罰銅十斤,官員責貶一級、罰銅三斤、十年內不得任親民官,貢生十年內不許應考。敕令一下,上有所惡,下必甚焉,汴京城內,休說宗室、官員、士子,連商賈都不樂乘轎,原本就不多的各種肩輿越來越少,而各種馬車、牛車、騾車,卻越發的興盛起來了。當然,也並非每個人都會支持這道敕令,汴京的好事士子,便編出來諸如“不管交子,卻管轎子”之類的口號,來表達自己的不滿。盡管汴京的官員與士子本來並不流行坐轎,但這句口號卻迅速地流行開來——人們可能並不在乎轎子的問題,但卻很願意借著這句口號,表達對執政三公遲遲無法解決交鈔危機的失望與不滿。

但曹友聞從來都不是一個隻看眼前的人。

而他也沒有賭錯周應芳的野心與能力——盡管周應芳骨子裏有一點自大。但真正有能力的人,誰骨子裏沒點自大?

曹友聞與周應芳,的確是天生的盟友。

周應芳一心想取代唐家,坐上大宋錢莊業的第一把交椅;而曹友聞同樣野心勃勃——這次回京,本來不過為了遊說朝廷,樹立曹家在南海海商中的地位,但沒有想到,無意中竟讓曹友聞發現了一個可以讓曹家有朝一日能與唐家分庭抗禮的機會。

這個想法完完全全隻是因為靈光一現。

原本曹友聞隻不過是想能不能找一個妥善辦法,幫助朝廷緩解交鈔的危機,以此贏得石越的信任和好感——而曹友聞首先想到的,就是動員南海的大海商們收購大量交鈔。

南海地區,哪怕是淩牙門和歸義城,錢莊也遠不如本土發達——否則也不需要薛奕親自出資來辦錢莊;而相應的,交鈔也極少流通。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盡管在淩牙門與歸義城這樣的大宋領地,交鈔也是法定貨幣,但海外貿易要麽以物易物,要麽以金銀或銅錢結算,兼之又缺少發達的錢莊體係,交鈔自然不易流通起來。

所以,從理想狀態來說,南海地區的確有可能吸納一大筆交鈔。就算這些交鈔最後無法在南海流通起來,至少朝廷也可以因此得到一大筆金銀銅錢儲備。不可能寄望南海海商們替朝廷解決所有問題,但至少它能成為一大臂助。

不過這個想法馬上被曹友聞否決了。

因為它在操作上是不可行的。

朝廷固守鈔錢一比一的比價,決心無比堅定。這是曹友聞從陳良那裏得到的可靠消息。但在目前的情況下,整個大宋,沒一個商人有可能無條件的接受這個比價。他們肯以金銀銅錢來換交鈔,已經是一種巨大的投資了。

倘若要就此與朝廷談判的話,這可是曹友聞想都不敢想的。

但是,就在曹友聞否決自己這個想法的時候,腦海裏充斥著金銀銅錢換交鈔畫麵的曹友聞,卻突然意識到麵前有一個巨大的機會——如果他能夠爭取到周應芳與朝廷的支持的話。

因為海上航行存在巨大的風險,到目前為止,在南海地區與本土之間,沒有一家錢莊會承諾可以通兌。換句話說,如果有人拿著南海的唐家錢莊的存錢票據,在本土唐家的錢莊是取不到錢的,反之亦然。即使唐家這樣的大錢莊,也隻肯提供交鈔的通兌。

所有的錢莊都知道其中存在巨大的機會,這十餘年來,也的確有幾家錢莊嚐試過,但這些錢莊的東家現在全部都跳海自殺了。

但是,曹友聞突然發現,他找到了一條新路子。

這個想法幾乎是有點突兀的冒了出來。

若能夠與周應芳、交鈔局聯手,由曹家在淩牙門等地開設錢莊,請交鈔局在淩牙門設立衙門,周家在本土東南沿海諸州增設錢莊——曹家用金銀銅錢向淩牙門的交鈔局購買相應的票據,海商們把金銀銅錢存入曹家的錢莊後,就可以拿著這些票據,直接到本土周家的錢莊取錢,周家再用這些票據,到汴京交鈔局換成錢鈔。如此半年結算一次,金銀銅錢的運輸風險,全部轉由交鈔局承擔——而朝廷不僅可以調動薛奕的海船水軍運送,而且有此三家巨大的財力做為後盾,也完全可以自由的選擇較好的季節與天氣進行運送,風險將遠遠比民間的錢莊低得多。

在這個體係內,三家可以收取高額的手續費獲利——即使抽取一成的費用,海商們也會趨之若鶩——當然,這還遠遠不是曹友聞的重點,隻要交鈔局肯許諾曹家、周家的錢莊為指定錢莊,手續費的九成,都可以全部讓給交鈔局,曹家與周家各要半成就足夠。曹友聞看重的,是這種壟斷地位背後帶來的利益——在這個基礎上,憑借著曹家在海外的勢力,曹家完全可能迅速發展成為海外最大的錢莊;而周家能獲到的利益,可能更遠在曹家之上——倘若周應芳追求壟斷地位,富貴錢莊很可能借此在東南形成與唐家分庭抗禮之勢;若周應芳大方一點,暗中選擇一些錢莊與自己合作,大宋錢莊總社知事局內的局勢,就可能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背後的利潤與深遠影響,絕非是幾十萬貫銅錢可以相提並論的。

當然,這和解決交鈔危機幾乎已經完全沒有關係了,但這又有什麽關係?曹友聞又不是當朝宰相,那不是他的責任。

他真正擔心的是唐家。

唐家是唯一在本土和海外都有錢莊的,而且,唐家完全有能力整碗端去。盡管曹友聞最先想出這個想法,但他卻很擔心這不過是為唐家做嫁衣裳。這也是曹友聞不去找唐家的重要理由——唐家一定會把他踢出棋局。而且,如果交鈔局不給他們壟斷地位的話,即使與周應芳聯手,他們也是鬥不過唐家的。

怎麽樣繞過唐家,才是最大的問題。

看起來沒有任何辦法能把唐家踢出局。

幸運的是,曹友聞沒有找錯夥伴。

周應芳的確足夠聰明。

曹友聞一提出他的設想,他不僅馬上意識到了他麵前有多大的一個機會,也馬上意識到了唐家的威脅。最重要的是,周應芳還很快找出了辦法。一個叫曹友聞佩服得五體投地的辦法。

他提出了一個新的修改方案。

曹家將在海外成立的錢莊,將不是一般意義的錢莊,而是一個以結算業務為主的錢莊;相應的,周應芳將私下裏拉攏幾家大錢莊,“連財合本”,在汴京、廣州、泉州、杭州成立同樣四家同樣性質的錢莊。並且,曹家與周家也互相入股。

然後,他們將遊說交鈔局發行萬貫、十萬貫的大麵額票據。而曹家與周家這五家錢莊,將用交鈔或者金銀銅錢,向交鈔局購買這些票據。然後,五家錢莊將在海外聯合發行低至一百貫的各種小額票據,用於海外錢莊的流通結算。

海外錢莊可以通過曹家錢莊,來完成金銀銅錢與票據的互相兌換。海商則可以在海外任何一家錢莊,將金銀銅錢變成票據。若要回國,則可以去錢莊登記,開出匯票,回國之後,憑借銀票與匯票,在本土四家結算錢莊及所有指定的錢莊,都可以兌現。

而海外錢莊同時將相應的匯票單送到曹家錢莊,曹家錢莊按時計算回國的票據總額,每隔一定時間,將相應的交鈔局發行的大額票據送回國內,與國內四家錢莊對賬。國內四家錢莊再拿著交鈔局的大額票據,去交鈔局兌現。

周應芳的方案,明顯比曹友聞的更加完善。他不僅減少了交鈔局的工作,而且這樣的方案下,既不必那麽明顯的將唐家排除在外,卻也事實上將唐家踢到了邊緣。

隻要交鈔局不昏庸到一定程度,斷沒有在同一個城市設立兩個結算中心的道理。這是一種自然的壟斷。這樣的話,即便唐家知道消息橫插一腳,讓周應芳在國內設立四個結算中心的設想破局,即便唐家在國內拿到更多城市的結算權……隻要曹、周兩家能保住淩牙門的結算權,在國內再爭取一兩個主要海港城市的結算權,在這盤棋局中,唐家依然要看曹、周兩家的臉色。

關鍵便是淩牙門的地理位置。大宋本土有無數的城市可以爭可以搶,但在海外,淩牙門無可替代。而曹、周兩家聯手,在淩牙門結算權的爭奪上,無疑就有非常大的優勢。

最解氣的是,唐家還絕對不敢放棄。他非來看曹、周兩家的臉色不可。在錢莊的棋局中,想將唐家完全踢出局,那的確是不可想象的。但是,並非唐家永遠可以唱主角。

“隔行如隔山”這句話果然沒有說錯,這樣的妙招,是曹友聞無論如何都想不出來的。而且,即使曹友聞對錢莊業不太熟悉,也看出來了周應芳的野心勃勃——由錢莊自己聯手發行小額票據,這和當年的交子是多少相似啊?

不過,這件事始終還隻在曹友聞與周應芳的夢想當中。

看得見的好處,看不見的好處,不可勝數。但這依然不代表這件事一定可以成功。因為這不是交鈔局可以做主的事情,至少交鈔局絕對調動不了薛奕的海船水軍。

而且,盡管周應芳的方案已經足夠巧妙,盡管唐家絕不可能知道曹、周兩家的關係到了一個什麽樣的地步,盡管李綰和呂彰答應盡力在司馬光麵前說好話……但對於唐家,依然不可不防。

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希望周應芳能說服李敦敏。

這位海外事務丞,在這件事上,舉足輕重。他的態度,很可能影響到石越甚至是司馬光的判斷。

曹友聞這次回京並不算特別順利。

他在汴京有不少故交,陳良、範翔、司馬夢求、蔡京——在他回京之前,他曾經信心十足的相信,憑借這四個人,他在汴京想辦點什麽事情,不會難到哪裏去。但是,回京以後他才發覺,事情遠比他想的複雜。他這四位故交都是石越的親信,但他現在都沒進過石府的大門,甚至他連司馬夢求的麵都沒見著。範翔建議他去遊說桑充國與白水潭,當時他覺得桑充國的門不會那麽難進,但到此時,他才知道自己大錯特錯——尋常人想與桑充國會麵,倘若不提前兩個月送劄子去預約,桑府的仆人,連通報都省了——白水潭的學生成千上萬,人人都要和他會麵細談,桑充國哪裏見得過來?而在白水潭,他當年的同窗,早就各奔東西,在偌大一個白水潭,他隻覺處處熟悉又處處陌生,竟是連個認識的人都找不著。

到現在為止,旁人不覺得,曹友聞自己卻隻覺處處碰壁,想辦的大事,竟是連一點頭緒都沒有。他絕非是遇到挫折就輕言放棄的人,但也不免有點誌氣消磨。這次福至心靈,竟然發現有如此良機,一貫冷靜從容、從不信命的曹友聞,聽到曹五郎們說起玉仙觀靈驗,竟也忍不住前來拜起神來。

隻不過,人若心中牽絆太多,即使在神佛麵前表現得再虔誠,心裏也很難真正平靜下來。

上過香後,曹友聞不願湊熱鬧去看那什麽“萬年鬆花石”、“龍牙石”,他來時已看見觀後有一片梅林,這時便信步行去,踏雪賞梅。這玉仙觀原就香火極盛,這時節又是國家多事之時,求神拜佛的百姓更盛往前,雖天上不斷有小雪飄下,可這梅林裏上香後來遊玩的香客竟也不少,曹友聞隻欲往幽靜處去,這時隻管尋著人少的地方去,在梅林裏七繞八拐,不料這玉仙觀也不是很大,沒走多久,便到了玉仙觀的後牆。他正欲尋路離開,卻聽到牆那邊有人說道:“姑姑,我們真的還去那裏麽?”清清脆脆的,卻是一個少年的聲音。

又聽先前那少年解釋道:“我是怕被姐姐知道了。”

“有什麽好怕的?那小環不學好,倒和十一娘一個樣了。”那女子聲音中顯得甚是惱怒。曹友聞知道“小環”是汴京人對未嫁女子的一種稱呼,他本不欲聽人私隱,可聽牆那邊那女子的語調聲態,再從這話中的意思揣度,已知這女子甚潑辣。他聽這女子竟說別人不順她意便是“不學好”,亦不覺暗暗好笑。

牆外邊那幾個少年顯是對這女子甚是敬畏,過了好一陣,又聽另一個少年嚅嚅道:“姑姑,我聽楊將軍說,本朝第一劍客是張忠定公,是真的麽?”

“什麽張忠定公張假定公的,沒聽說過。”那女子越發不耐煩起來。

“張忠定公就是張乖崖,聽說……”一個少年輕聲說道。

卻聽那女子怒道:“你們要覺得他本事,去找他學好了。什麽狗屁第一劍客,誰封的?”

他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遠,曹友聞無意中聽到這番妙答,在這邊實在忍耐不住,幾乎笑得打跌。這張詠張乖崖乃是大宋朝第一奇人,太宗朝的一代名臣,年輕時以飛劍和劍術名震河朔,是有名的俠客,其後入朝為官,真宗時益州大亂,張詠入蜀治之,被蘇軾比之為諸葛亮。他精通治術謀略,上馬治軍下馬治民,甚得軍心民心,留下的判狀至今都是大宋地方官員的典範;難得的是,他居然還很有文采,詩詞文章學問在大宋也排得上號,這樣的人,休說整個大宋朝就隻出過一個,就是上溯漢唐,也是極為罕見的。可以說,大宋朝的讀書人,要是連張乖崖張忠定公都沒聽說過,那也真是不學無術到了一定地步了。曹友聞聽外麵那女子居然連張乖崖都不知道,已覺好笑,聽她對答,更是笑得肚疼。

此時牆外連馬蹄聲也聽不見了,他知牆外之人已遠去,一麵在心裏邊揣測著牆外說話的女子和少年的模樣,一麵又心不在焉地在玉仙觀裏繞了一圈,終覺沒甚意思,便辭了觀中的道士出來。

這時將近午正,曹友聞出了玉仙觀後,抬頭望了望天色,見雪一點也沒有停的跡象,因想著還要去白水潭,忙叫隨從牽了馬,戴了傘笠,驅馬朝南薰門方向去。

沒跑得多遠,便見雪越下越大,還刮起風來。風卷著雪,雪夾著風,打在身上、臉上,叫人連眼睛都睜不開來。曹友聞這些年多在婆羅洲,對這風雪已頗不習慣,沒半刻鍾的時間,便勒馬下來,隻牽馬前行,又走得一會,連走路也覺得艱難,心裏邊後悔沒坐馬車出來,一麵去看到路邊——這裏因是汴京城的東南角,到處都是朝廷的倉庫,偶有幾家店鋪,因為最近的交鈔危機,又趕上大雪天,都是大門緊閉,竟是連個避雪的地方都找不到。又走了一會,好不容易才看到路邊有座宅院的小門開了道縫,曹友聞連忙叫了隨從去問,原來那家主人姓沈,似乎也是官宦人家。不過那沈家看起來也不甚富裕,連個正兒八經的管家都沒有,就是一個老仆看著這院子。這老仆倒極和氣,請了曹友聞和他的隨從進來,把馬拴在院內的走廊內,三人便一道圍在門房內烤火,一麵說些家常閑話。

三人約摸著坐了兩刻鍾的光景,忽聽到外麵有男子笑道:“老沈,方才李敦敏找你做甚?”

曹友聞鬥然間聽到李敦敏的名字,下意識地豎起了耳朵,卻聽一個男子回道:“還能做什麽?薛奕保薦幾個海商在婆羅洲造紙甲,以便於海船水軍日後采購方便,兩府已經準了,可軍器監的關節沒打通,層層拖延,一年多了,上頭的批文還在軍器監壓著……”

又聽先前那男子笑道:“我沒記錯的話,你如今還不是軍器監主簿吧?”

那老沈笑道:“俺也這麽說來著。”

先前那男子又笑道:“看來傳聞沒錯了,李敦敏和石相是布衣之交,你又要升官了。”說到最後一句,戲謔之意,連曹友聞都聽出來了。

“那可太難得了。”卻聽那老沈嘿嘿笑道:“俺在胄案、軍器監、兵研院當二三十年的八品官,什麽情弊不曉得,軍器監那些潑皮沒好日子過了。不過……”曹友聞聽到那老沈似是嘿嘿笑了兩聲,又聽先前那男子問道:“不過什麽?”

“俺卻奇怪呢,你段子介應當是立了大功的,怎麽非但沒升官,反從在京房調到了沿海製置司?”

“那邊簡單一點,適合我。”段子介半開玩笑的回道,“我去了那邊,薛奕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二人的聲音越來越近,到了宅子前,也不見敲門,便推了門進來,那老仆這才聽到聲響,停止嘮叨,起身笑道:“二位,是我家大人回來了。”曹友聞主仆連忙跟著起身相迎。

那沈歸田和段子介進了門後,再沒料到竟然還有外人,不由得都吃一驚。沈歸田打量著曹友聞,一麵朝問老仆道:“這兩位是?”

“這位曹官人是來避雪的。”那老仆笑著回道,一麵接過沈歸田和段子介的鬥笠、雨衣,自顧自地往裏屋走去。

曹友聞看沈歸田和段子介神色,竟毫無見怪之意,顯得已習以為常,心中暗暗稱奇,他雖不知沈歸田之名,卻也聽說過段子介,因笑著揖道:“在下杭州曹友聞,因避風雪,叨擾賢主人了。”

“曹友聞?”沈歸田和段子介不由得對視了一眼。“可是犀光齋的曹員外?”

沈歸田和段子介又是相互望了一眼,不由得齊聲哈哈大笑。

曹友聞被他們笑得莫名其妙,尷尬的望著二人,卻見沈歸田指著段子介笑道:“他可正要你呢。”

“啊?”曹友聞吃驚地張大嘴巴,望著段子介。

卻聽段子介笑道:“曹員外可是與範仲麟是舊識?”

“我們是布衣之交。”

“那就對了。”段子介笑道:“我聽範仲麟說,曹員外想做筆大買賣……”

曹友聞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