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III 燕雲2 第九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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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寧殿。
趙頊在李向安的攙扶下,緩緩從禦**起來,走到跪在他麵前的兩個臣子前麵。
“司馬公……”趙頊才叫出這三個字,心中便覺得一陣酸楚,他把手輕輕放在司馬光的背上,澀聲道:“朕對不住你!”
“陛下!”司馬光使勁地叩著頭,卻已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石越望著大病未愈、瘦骨嶙峋的皇帝,方經喪子之痛、蒼老憔悴的司馬光,一時也不由得生出幾分傷感來。
司馬康到底沒有救活,司馬光老年喪子,心理受到的打擊可想而知。但這是個堅強的老人,當皇帝懷著愧疚之意,拜他為尚書左仆射之後,他沒有絲毫拒絕,毫不猶豫地接過了呂惠卿留下的這個爛攤子,並向皇帝坦言自己未必能處理好目前的危機,大膽向皇帝推薦石越為右仆射——這讓石越深感意外,石越想過向皇帝推薦自己的人,可能會是韓維與馮京,也可能會是其他的館閣侍從官員,卻從未想過會是這個對自己並不是太滿意的司馬光。有著這樣的胸懷,任何人見著這個老人,都不能不生出幾分敬意來。
皇帝也很可憐。中風的病人,最忌諱的便是情緒上的大起大落與過份勞累,但好不容易病情才稍稍得到控製的趙頊,卻接連遭受沉重的打擊,然而趙頊奇跡般的沒有被打倒,反而在聽到益州發生叛亂的報告後,竟令人驚訝的振作起來了。他一麵罷免呂惠卿,流放舒亶,赦免陳世儒案中受牽連的官員;拜司馬光為尚書左仆射,石越為尚書右仆射,又采納司馬光、石越的建議,派遣使者催促王安石進京,以借王安石的威信,來穩定新黨的情緒,快刀斬亂麻地穩定住汴京政局;一麵命參知政事吏部尚書馮京為益州路宣撫使,火速前往益州,主持大局;又采納範純仁的建議,派使者帶詔書前成都府,罷益州轉運使,以轉運判官陳元鳳代政務……
沒有人知道趙頊是怎麽樣做到這些的!幾天之內,趙頊幾乎是以透支生命為代價,強忍著劇烈的頭暈與頭痛,以驚人的毅力,在福寧殿接見大臣、處理著軍國事務。
石越很明白,趙頊並不是一個很沉得住氣的人。白天,在大臣們麵前,他裝得鎮定從容,有條不紊,仿佛他又成了熙寧初年那個精力旺盛的皇帝;但在晚上,石越卻聽聞,趙頊已經焦急得夜夜失眠了。
生命的跡象,正一點一點從趙頊身上,快速地消失。
“朕對不住卿……”趙頊用左手輕輕拍了拍司馬光的肩膀,盡管他親自下詔,讓司馬光過繼他大哥的兒子,賜以厚爵美官,但對於失去唯一的親生兒子的司馬光來說,趙頊心裏知道,這其實遠遠是不能彌補的。
“陛下……”縱使司馬光再怎麽樣強忍悲痛,這時也幾乎忍不住要失聲痛哭起來。
“陛下!”雖遭喪子之痛,但在福寧殿大哭,畢竟是失禮的行為,石越連忙岔開話來,道:“日前陛下垂問臣等,王安石進京後,當以何位待之?臣與司馬公、兩府宰執商議,安石前宰相,首倡變法,雖因事去位,然其功不可沒,不可不待之以厚禮。惟聞安石年老多病,若置之兩府,恐為庶務所累,非陛下所以待舊臣元老之意。臣等以為陛下欲留安石於京師,意在常備諮詢。侍中,掌佐天子議大政,審中外出納之事,國朝以來,雖不實掌門下省務,然非元老重臣不除。臣等以為,或可拜安石為侍中,乞陛下聖裁!”
趙頊也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自從中風之後,又經曆過這一係列的事件,在不知不覺間,他似乎變得脆弱了,以前許多能深藏不露的感情,現在卻常常在不經意間便會流露出來。趙頊痛恨自己的這種脆弱,一個能時刻感覺到生命正從手中流走的人,哪怕貴為皇帝,也不可能時時刻刻理智地控製住自己的感情。然而,趙頊卻始終不肯給自己任何懈怠的借口,連忙把注意力轉到石越的報告上。
他是得知司馬光與王安石和解後,才想將王安石留在京師的,但王安石的官職安排卻很微妙。若再次拜王安石為相,對舊黨衝擊太大,政局非但不會迅速穩定,反而會更加動**;另一方麵,政事堂的位置也不好安排,無論是出於補償,還是出於舊黨在政事堂占著半壁江山的政治現實,司馬光都一定要當首相;而石越同樣也動不得,趙頊心裏清楚,理財平亂都非司馬光所長,真正要救火,他必須倚重石越——且不論他將石越閑置了這麽久,單以石越之資曆威望,不放到右仆射的位置上,也斷斷說不過去。可仆射隻有兩個,難道讓王安石去當參知政事、翰林學士?可王安石不是尋常的宰相,他首倡新法,算是新黨之“赤幟”,待之薄了,不僅讓朝中支持變法的大臣寒心,也會讓人誤會國策有變。所以給王安石一個什麽樣的官位,便非得費點腦筋不可……
這時候聽到石越的稟奏,趙頊亦不覺點頭,兩府的宰相們煞費苦心——侍中的地位,還在左右仆射之上,卻沒什麽實權,這是既不給王安石實權,麵子上又做得好看。那什麽王安石“年老多病”雲雲,自然是說得好聽的借口。
石越見司馬光已經平複了情緒,皇帝又點了頭,便道:“陛下既已恩許……”
他話未說完,趙頊卻又微微搖了搖頭,似不太滿意的喃喃道:“侍中、侍中!朕以為……”
皇帝先點頭,後搖頭,一時間讓石越也摸不著頭腦。哪怕是在官製改革前,通常被當成恩寵將要致仕宰相虛銜的“侍中”,也已是罕見的尊榮;而這還是新官製後,頭一次準備拜侍中,而且還並非是做為一個人政治生命的句號出現……皇帝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侍中到、到底隻是優寵,朕複召介甫,是要……同舟共濟……兩、兩府軍國重務……先商議而後施行……侍中參、參預政事堂、樞密會議,恐、恐招言官……”
趙頊雖然病情有所好轉,但他中風的後遺症之一,便是說話不利落。一旦要說比較長的話,語句便會不連貫,更帶有微微的口吃與發音的含混不清。但他這番話的意思,石越與司馬光卻是聽得明白的。二人不由得麵麵相覷——皇帝的意思很明白,他不是想要王安石當個“常備諮詢”的高級顧問,而是想要王安石當一個不管具體政事,但對所有軍國大事都有發言權、影響力的宰相!
果然,便聽皇帝又說道:“……莫、莫若以介甫侍中兼平、平章軍國重事。”
“平章軍國重事!”石越幾乎嚇了一跳,他一抬頭,看見趙頊熱切的目光,不由得暗暗叫起苦來,這個“平章軍國重事”,他一點也不陌生,太上宰相嘛!原本他也不在乎多不多一個“平章軍國重事”出來,他隻是次相,不是首相;而且以他的資曆威望,就算隻當個參知政事,說話一樣份量十足,一樣可以主導國策。問題是,對於王安石的執拗與不妥協,就算過了十多年,石越還是感到後怕。
但他卻沒有立即反對,反而幾乎是習慣性去看司馬光。石越心裏很明白,在這個非常時刻,隻要司馬光反對,皇帝就絕不會堅執己見。
司馬光臉色也有點難看,但他望了石越一眼,沉默了一會,卻抿嘴頓首道:“陛下聖明!”
石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見皇帝的目光移過來,他腦子一個激靈,一瞬間好象明白過來,連忙跟著頓首,道:“陛下聖明!”
離開福寧殿後,石越因另奉了旨意,也不去尚書省,辭了司馬光,出宮後,便坐了馬車,往王安石暫住的驛館駛去。一路之上,石越不停地回想著司馬光看自己的眼神。司馬光竟會容忍拜王安石為平章軍國重事,實在是讓石越大為震驚。應當說,在本質上,司馬光不是一個不通權變,不肯妥協的人,雖然有時候,因為性格的原因,使得他即使在妥協之時,身段也顯得不夠柔軟,作風略顯生硬,但司馬光並不是天生的“司馬牛”。對於宋代士大夫的責任感與品格,曆十幾年的了解,石越還是較有信心的,他平素較擔心的,便是“君子們”不肯妥協的群體性格,相當一部分人非白即黑的線性思維。這種“疾惡如仇”的性格,有時候才是最要命的。而現在,很顯然,士大夫們又一次讓石越意外了。的確,依然有些人固執的堅持著自己的線性思維,但無論是新黨還是舊黨,越來越多的人學會了怎麽樣進行必要的妥協。而且,他們更加不計較個人的利害得失。
司馬光願意接受拜王安石為平章軍國重事,這意味著什麽?
這意味著司馬光願意接受與新黨共存之事實!意味著司馬光願意與王安石嚐試攜手合作!
這一切,石越不是理所應當感到高興嗎?
石越的理智告訴自己應當高興,但是,他的臉上,他的心裏,卻無一絲歡快!
司馬光為什麽要做出這樣的選擇?
也許是因為司馬君實已經明白,新黨一定會存在,呂惠卿的教訓告訴他,與其將新黨交到別人手裏,還不如交到王安石手中……
也許是司馬光與王安石在私下裏已經完全恢複友誼……
也許是……
石越願意為司馬光找出一千種理由,但他無法忘記司馬光看自己的眼神。他不能不麵對這樣的現實——司馬光之所以願意接受拜王安石為平章軍國重事,理由就是因為他石越!
不必過多的尋找理由來自圓其說,石越的直覺,便能確信無疑。
一方麵,司馬光力薦石越為右仆射,與他通力合作,絕無半點保留;一方麵,司馬光不惜做出巨大的犧牲,也要防範石越……
看起來是如此矛盾,卻偏偏就是事實。
舊黨是無法接收新黨那接近一盤散沙卻不可忽視的殘餘勢力的,王安石成為平章軍國重事,至少可以阻止這些人投向石越。
不過,石越也很難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再去勞神猜測司馬光的用心,也已經沒有意義。
哪怕隻是為度過眼前的危機,石越也需要司馬光的支持。再也不能搞黨爭了!
忽然,石越感覺馬車停了下來,便聽到車外侍劍喚道:“相公,驛館到了。”
石越“唔”了一聲,侍劍已掀開馬車的門簾,石越躬著身子,方探出頭去,便見驛館之外,車馬輻輳,排在驛館外麵的馬車,足足有一宋裏之長。這些馬車,既有由河套駿馬牽引、裝飾得富麗堂皇的;也有用騾子牽引,極其簡陋的;甚至還有一些人是騎驢代步……所有這些車馬騾驢,將驛館前麵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此情此景,令石越亦不由得苦笑,卻聽侍劍在旁邊笑道:“相公,驛館的大門關著呢!”
石越聞言,忙遠遠望去,果見驛館的大門緊緊閉著,顯是王安石在閉門謝客,但門外前來謁見的官員士子,卻並不肯輕易死心。這也難怪,自呂惠卿辭相出外,雖然暫時沒有巨大的人事變動,但朝中新黨官員無不自危,人人都擔心舊黨借機清算,將新黨全部逐出汴京。王安石尚未抵京,新黨中便已經是謠言四起,不約而同都將希望寄托在王安石這位前宰相的身上。這關係到每個人的官帽,自然也不是王安石閉門謝客,便可以令他們打道回府的。
石越笑著搖了搖頭,吩咐道:“侍劍,去把我的名帖遞進去。看來,我們隻能走過去了。”
王安石站在驛館客廳外的階梯上,望著石越,心中不覺百感交集。十年時間!十年之前,他並不曾想過,此生還有多少機會再見到石越。十年時間,也可以讓許多恩怨看淡——在十年前,他怎麽敢奢望司馬光親自寫信請他複出?!這十年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改變了太多的人。
今日的石越,比起十年前的石子明,也發生了許多難以形容的細微變化。王安石第一眼見著石越,便已感覺到石越身上的這種改變,但他卻也很難說出究竟有什麽不同之處。也許,是石越的氣質,越來越象一個宰相,真正的宰相!一瞬間,王安石突然心裏一陣酸楚,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的愛子王雱,如果王雱還活著,不知今日又會是何模樣?
石越也遠遠地望著王安石。相比十年前離開汴京之時,王安石的須發已然花白,臉上的皺紋也更深更多了,他的頭發與胡子都顯得有些淩亂,不修邊幅的習慣並沒有多少改變。但從精神來看,王安石卻比司馬光要好得多。他的眼神依然咄咄逼人,令人不敢直視;當他站在石階上,盡管身著常服,卻仍能令身邊的人們全都變得黯淡無光,成為可有可無的背景。
“石越拜見荊公!相公別來無恙?”離著石階還有三四步遠,石越便已遠遠揖了下去。
王安石快步走下石階,雙手扶起石越,哈哈笑道:“子明,別來無恙!”
石越直起身來,注目王安石,歎道:“國事如此,豈得謂‘無恙’?!”王安石一愣,卻聽石越已轉顏笑道:“不過今日能見相公身體安康,卻是國家之幸。”
王安石卻搖著頭,“子明這卻說錯了。我老朽之人,能有何用?今日國家之事,正要多倚賴子明與君實。”一麵說著,一麵將石越請進廳中。
二人在廳中敘了座位坐了,這時驛館官吏早得吩咐,上過茶點後便不敢來打擾,石越的幾個護衛也在門外侍候,廳中除王安石與石越外,便隻有一直在王安石身邊照顧他起居的侄子王防與侍立在石越身邊的侍劍。
待王防又給石越見過禮,便聽王安石微微歎道:“益州之事,某其實難辭其咎!”
縱然是石越料想過一萬種開頭,也萬萬想不到王安石第一句話竟然是自責,他驚訝地抬頭,望著王安石。卻聽王安石又低聲歎道:“吉甫無它,但性急耳。熙寧歸化之策,吉甫當年也曾經寫信詢問過我的意見,國家向西南蠻夷用兵,開拓疆土,本是熙寧以來的國策,這十年來,官軍屢戰屢勝,恢複靈武,此太宗以來第一功業——南交、大理,本屬中國,亦自當混一,謀劃西南,那是萬世基業,原本也是良謀善策。當時天下無論賢愚,大抵以為西南夷反掌可定,朝野議論,罕有反對者——今一旦釀成大禍,便將所有罪責歸於吉甫,仿佛吉甫便是社稷之罪人,這也難稱公允之論。”說到此處,王安石抬頭望著石越,苦笑道:“這一次,不幸又是被子明預料到了。”
石越亦不由慨歎道:“的確是不幸言中!”
“但到底亦不能由此便苛責吉甫,當時天下料不中的才智之士,可也不是一個兩個。便是子明,也有料事不中的時候,否則李秉常早為俘虜。我當時薦吉甫為相,是看中吉甫有異世之材,但朝中君子對吉甫畢竟成見太深,子明平心而論,若無吉甫與君實在朝中竭心殫智調度,你能成就平夏之業否?”
“自古無庸相在朝,而大將能建功於外者。”石越坦然答道。熙寧西討,有一半功勞,的確是歸於當時的兩府大臣的。
王安石點頭道:“我早知惟子明能不抹吉甫之功。但吉甫終是人望不足,他當年為我得罪太多人,受我之累,朝野之士,對他的成見竟是牢不可破。吉甫急欲證明自己,遂行歸化之政;而一有挫折,又懼朝野更不能相容,隻得咬著牙執拗到底,意圖僥幸,不料卻招致今日之禍。倘若熙寧十四年以前,吉甫能知道今日結果,他必不至此!”王安石對呂惠卿的同情與憐惜,溢於言表,“吉甫離京之前,曾留書一封與我,言及他三四年間心境,令人嗟歎。”
對於相同的事情,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立場,往往會有不同的理解。王安石與呂惠卿之交情,既是僚屬、同事,又是師生、朋友,情同父子,相互信任支持數十年,站在他的立場,說出這些話來,那也全是出自內心,毫不出奇的。但站在石越的立場,卻很難如此理解呂惠卿的行為。他既不願附和王安石,卻也不願意與王安石爭論,便隻是默然不語。
王安石歎惜一會,又說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昔日為相之時,亦在局中,恍然不覺己非,一旦離開汴京,避居金陵十年,卻終於發現當年多有不近情理處。回想熙寧三年,程伯淳曾與我議青苗法利弊,剖析道理,無不中允,又對我道:‘天下自有順人心底道理,參政何必須如此做?’我實已為其所動,然當時張天祺至中書,言語乖戾,我以為自古變法,無信不立,遂終於一意固執。若非其後複有子明之謀,真不知將到何種境地?!我每回想此事,必生悔意。然當時其實亦是為情勢所迫,某未及上任,諫官便已論列,新法甫出,績效未顯,諸君子便已視為謀利之臣,必欲逐之而後快。舉目四顧,天下滔滔,賢如君實,親如安國,皆持不兩立之誌,當是之時,隻知‘義之所在,雖萬千人吾往矣’,批評之語稍有過激,便覺逆耳,但凡聞聽一言半語讚賞,便引為知己,薦以美職,隻盼著能有千金市骨之效,天下材智之士,知若能竭力於變法圖強,雖封侯可待……那個時候,誰還記得‘吾日三省吾身’?”
石越聽王安石如此開誠布公,自承己非,並說起當日秘辛,亦不由動容。他隻道王安石執拗,哪裏知道王安石也有這坦然認錯的一麵?這時也忍不住說道:“早知程伯淳之事,越十四年前,已為丞相門下客矣!”
王安石卻道他隻是客套話,搖頭笑道:“往者已矣。過去的事情,便是後悔,世間卻沒得後悔藥賣。今日與子明說這些,是盼著大宋朝野,不要再有你死我活的黨爭!”說到這裏,王安石神色已經黯然,“我也曾遭喪子之痛,司馬公休之死,我感同身受!大宋不應當如此,大宋不應當如此……”
“這也是越與君實相公之心願。”石越望著王安石,誠懇地說道,“君實相公曾經對越言道,他再也不願意看到大宋還有人要遭此喪子之痛!”他停了一會,又說道:“我今日來此,其實還奉了皇上的旨意。明日皇上便會召見荊公,皇上令我先來看望荊公,並轉告荊公,去益州的差遣取消了。”沒得到皇上的明言允可,石越也不敢告訴王安石新的任命。
王安石卻也並不關心他的官位,起身謝了恩,道:“我早已聽到傳言,馮當世去了益州,但這戡亂之事,恐非馮當世所長……”
石越卻隻得心中苦笑,皇帝將馮京派到益州,一則當然是想借他宰相的威望來鎮一鎮人心,但更多的,卻是皇帝對他這個吏部尚書多有不滿,隻不過剛剛罷免一個呂惠卿,皇帝還是想讓人事變動盡可能地能緩一分算一分,馮京既然去了益州,再回政事堂,幾乎便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而馮京其實也早有致仕之意,他去益州,其實也就是掌掌旗,真正在益州處分的,卻是陳元鳳與高遵惠。但這些事情,他卻是不便宣諸於口的。然而他已知道王安石要當“平章軍國重事”,將來萬事還要他合作,這時候卻也不能全然隱瞞,因隻得委婉說道:“馮當世識大體,德高望重,朝廷一日之內,連罷益州轉運使副以下長吏十八名,若無宰臣坐鎮,難策萬全。而且,陳元鳳與高遵惠都曾任軍旅,頗堪任事;王厚、慕容謙、何畏之皆已入蜀,三人皆是軍中名將,平叛不難。益州事,難的是要如何善後……”
王安石也聽說過王厚三人的名聲,不由點點頭,又問道:“那陳三娘究竟是何許人?為何竟敢作亂?我自東南來,雖聽到些許傳聞,但盡是不盡不實,連汴京之人,也往往說得不近情理……”
石越也早知道王安石必有此一問,這些日汴京與成都府往來使者不絕於道,陳三娘暴亂的原由、經過也大體清楚了,便回道:“此事說來話長。國朝以來,頗修文治,三教昌盛,佛教民間最盛者,便是淨土宗,信眾往往結蓮社念佛,平日信眾間互愛互助,這事相公也是知道的,江西、兩浙,原也是極風行的。而蜀地較他處,尤信鬼神之說,蓮社更為盛行,朝廷屢下禁令,但越禁越多,甚至有地方官全家都信奉蓮社,最後因見沒出過什麽事情,時日一長,所有法令,便已形同虛設。這陳三娘子,原是蓬州伏虞縣的一個寡婦,平時與鄉黨一道吃齋念佛,她又會用符水治病,偶有神驗,這雖與佛家宗旨,全不相合,但鄉村百姓,卻敬若神明,平時在伏虞縣,頗有聲望……”
“原來是黃巾之流,隻怕又是官逼民反!”
“正是如此。”石越點頭道,“益州官員雖然百般回護,搪塞責任,但陳元鳳與高遵惠已各有奏折送到,這是地方官吏處置不當,激起民變。益州連年用兵,各地府庫為供應軍需,早已空空如也,常平倉連虧空帶征發,也幾乎消耗殆盡。蓬州雖處內腹,但原本就是個下州,主客戶不足三萬,納稅丁口不足五萬;伏虞縣更是個中下等縣,平素便不富裕。至今年十月,連去年的秋稅,都尚有拖欠者。而伏虞縣令,去年因為籌辦軍需不力,未能收足賦稅,已被漕司申誡,考課也落了個下等。今年夏稅又未收全,眼見著又要受處分,連官位都要不保,因此一開始征秋稅,便催促胥吏下鄉催收,百姓一年勞作所得,交了秋稅還要補上夏稅,過冬的口糧,來春的種子,竟是一點不留。百姓怨聲載道,而這伏虞令也不加體惜,凡欠稅折錢一百文以上,便要鎖拿到縣衙拷打。約一個月前,這陳三娘子的一個侄子,因為想留些糧食過冬,便借了幾百文交鈔,想按官價補上所欠稅糧,但如今益州的情勢,休說是交鈔,便是用銅錢鐵錢,按官價也買不到糧食,征稅的胥吏若是答應了,這中間的差價便要自己賠付,自是斷不肯從,爭執之下,便將她侄子抓到了縣衙。陳三娘子去縣衙說理,伏虞令說她不過,惱羞成怒,反將陳三娘子也枷了,由此激犯眾怒。當天傍晚,數百信眾便砸爛枷鎖,救出陳三娘子。伏虞縣除了幾十個不教閱廂軍和弓手之外,本也沒什麽兵力,何況這些弓手、廂軍平日裏對陳三娘子奉若神明,哪裏敢和她作對。當日暴民便攻占伏虞縣城,伏虞縣令以下的官吏,全部生死不明。到今日為止,朝廷隻接到高遵惠的奏折提到陳三娘子占據伏虞縣城後,便開倉放糧,賑濟百姓……”
石越說到此處,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不知道要做何想法。發生這樣的事情,在司馬光、王安石心中,縱有同情,可鎮壓起來,卻也不會有什麽心理負擔。但是在石越的心裏,卻真是不知道要如何麵對?!
王安石聽石越介紹陳三娘子作亂的原委,這才算是真正明白益州局勢究竟有多危險。一個伏虞縣是如此,但益州隻怕絕不隻一個伏虞縣!所謂遍地幹柴,一把烈火丟進去,誰也不知道會燒起多大的火來!更何況,陳三娘子居然還懂得“開倉放糧,救濟百姓”,這就更加不可輕視。直到此時,他才明白過來石越那輕描淡寫的“善後”二字的深意。
“子明,不可掉以輕心,不可掉以輕心啊!”王安石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連連說道,“益州禁軍,都聚集在西南夷之境,要調到伏虞縣來平叛,沒有半個月隻怕到不了,王厚、慕容謙一時半會隻怕指望不上。況且馬上要入冬了,隻怕夜長夢多!”
石越額首道:“益州局勢,的確不是一個陳三娘子這麽簡單。高遵惠與陳元鳳奏報,益州全路,聚嘯山林的盜賊,有跡可查的,共九十三處,大者數百人,少者數十人。各州縣長吏,要麽隱而不報,隻是強征弓手鄉兵,保得盜賊不鬧出大事,便阿彌陀佛,萬事大吉;若盜賊太猖獗,不得不調集廂軍、弓手剿匪,也是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益州路實已是處處是兵,卻還是處處有賊。從伏虞縣的事來看,這些鄉兵弓手,也不堪大用。真要平叛,還是要指著禁軍。現在益州境內的禁軍大多聚於西南夷之境,而冬天馬上便到,若無補給,休說平叛,軍心潰散,大事去矣。但若要保證禁軍補給,眼下除了指望益州路的秋糧外,實無良策。但這一征稅,難保不會再出事!若再有一處響應,益州局勢,隻怕立時便會崩析!況且禁軍一動,西南夷更不可製……”
“那子明又是何主意?”
“益州之事,若要治本,還要是從西南夷著手。”石越注目著王安石,沉聲道:“陳三娘子作亂,我還是以為剿不如撫。百姓隻要能安居樂業,斷無想造反的道理。”
“司馬君實與韓持國又是何主意?”
石越無奈地笑了笑,道:“君實相公與韓持國都是一個主意,隻赦從犯,不赦主犯。”
王安石點點頭,望著石越,緩緩道:“子明,我也是這個主意。”
石越與王安石在驛館一直談到天色全黑,眼見外麵北風呼呼作響,刮了一陣子亂風,又飄起小雪來,石越這才告辭離去。但直到他離開驛館之時,外麵還有許多人在探頭探望地觀望。汴京這時候隻怕已經無人不知石越親自拜會王安石了。
侍劍侍候著石越上了馬車,石越因見雪似乎越下越大,便叫侍劍也一道上車坐了,主仆二人在車上說著閑話,侍劍因笑道:“十年前小的還小,雖見過拗相公,卻總是模模糊糊的,這些年老聽到他的大名,今日見著,才知道原來也就是個不甚講究的老頭。不過桑舅爺怎的竟沒來呢?”
“這是王介甫先公後私。”石越笑道,“他奉詔進京,沒見皇上之前,是不會先見親戚朋友的。”說完,忽想起一事,又問道:“聽說你這些天常去田府?”
侍劍點頭道:“田將軍算是小人的師傅,逢年過節,小的總要去拜望一下的。他下獄那會,我沒去探望他,心裏很過意不去。燒衣節因聽說田夫人有喜,相公也知道田將軍平素手頭大方,愛周濟朋友,家裏一向不太寬裕的,這年頭日子又難過,汴京一切物什,最少都漲了兩成,若用交鈔,還要貴些。平素倒也罷了,現在田夫人既有身子,不便太操勞,因此我借故去走走,好帶點有用的東西過去……”
石越一時未及想到侍劍在田烈武下獄時未去探望,是怕給自己招惹麻煩,隻是笑著點點頭,道:“這是你不忘舊,本是好事。不過田烈武現已做了東宮官,你若再去他府裏走動多了,被台諫知道了,多有不妥。”
“是。”侍劍連忙答應了。
石越閉著眼睛,仿佛是瞑思了一會,忽又問道:“方才你說汴京一切物價漲了兩成?”
“連曹婆婆肉餅都漲到八文一個了。”侍劍歎道,“若用交鈔買,十文一個都未必買得到。汴京到處都在謠傳陝西那邊交鈔越來越不值錢,鈔錢比一天一變,大小商家都不樂意收交鈔。雖說開封府有嚴令不得拒收交鈔,但商家個個陽奉陰違,開封府也沒什麽好辦法。如今益州又出了這碼事,更是人心惶惶,大家都怕又要打大仗,越發不愛要交鈔了。”
石越越聽越是心驚。須知交鈔一物,全憑政府信用行世。倘若商民對交鈔喪失信心,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汴京天子腳下,交鈔在理論上還可以隨便按官價兌換,都已經如此,地方州縣,更不知是什麽景象。
卻聽侍劍又說道:“前些天,還聽說開封府界出現了假交鈔,仿得幾乎可以以假亂真……”
“什麽?!”石越驚得幾乎站起身來。交鈔自發行以來,假交鈔便一直沒有消失過,但是因為交鈔所用的紙張都是特製的,彩色套用技術又嚴格控製,因此假交鈔往往都是粗製濫造,隻在一些偏遠或者不甚發達的地區流行,也很容易被識破。開封府界,卻是從來沒有出現過假交鈔的!這時候聽侍劍說開封府竟然出現假交鈔,而且還幾乎可以以假亂真,石越怎能不驚?!
呂惠卿執政以來,交鈔發行過多過濫,導致諸多弊端。石越本來正在思考對策,希望可以緩步挽回商民對交鈔的信心。哪裏知道,這時候竟然還有雪上加霜的事情!
石越正驚懼著,忽又聽到車外傳來似公鴨嗓子的呼喊聲,“前麵可是石相公座駕?”
“這又是誰?”石越聽得真切,連忙吩咐停下馬車,掀開車簾鑽出去眺望,沒多時,便見一個內侍驅馬追上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石相公,皇上召見!”
石越不由抬頭看了看天色——汴京的天空,已經黑沉沉的,皇帝怎麽會在這時候突然召見?石越心裏不禁格登了一下。又出什麽事了?!
2
這是一天之內,石越第二次到福寧殿。他進宮的時候,宮門都已經關了,石得一親自等在宮門外,將他領進宮中的一座偏殿等候,然後才告辭而去。石越在偏殿裏約摸著等了小半個時辰,這才又有一個小黃門前來傳旨,引他到了福寧殿。
石越忐忑不安地進到殿中,卻見趙頊披著一件淡黃色的披風,斜靠在禦榻上麵,在他旁邊叉手侍立著的,卻是李舜舉。石越納悶的行過君臣之禮,一麵在心裏揣測著——夜開宮門不是小事,若無軍事大國,皇帝不會夜裏召他到福寧殿;但若有軍國大事,怎麽別的宰執大臣卻一個也不曾見著?他又悄悄瞥了一眼李舜舉,熙寧間的大宦官中,李舜舉的寵信不是最盛的,但他素有“厚重”之名,皇帝這時候將他放到身邊,說明皇帝雖然病了,腦子卻還不糊塗……
石越一麵想著,便聽趙頊對李舜舉吩咐了聲:“你來說罷。”
李舜舉應了聲“是”,便恭恭敬敬地轉身麵向石越,說道:“石相公,李秉常又做了樁大事……”石越方驚訝地抬頭,便聽李舜舉又說道:“……樞府剛剛遞進急報,職方館探得一個月前,李秉常率軍突襲高昌,再次擊潰高昌軍隊,活捉高昌主將,俘虜三萬人,李秉常大軍直趨高昌城,圍城九日,高昌非但被迫送儲君至黑水城為質,獻納黃金三萬兩,白銀十萬兩,牛羊馬駱駝十萬匹,女子、奴隸各五千名,割讓城池三座;而且以後每年還要歲貢金萬兩、銀三萬兩、牛羊馬駱駝五萬匹……”
石越一麵聽著這驚人的消息,一麵悄悄觀察趙頊的表情——誰都可以看得出來趙頊臉上的懊惱,兩年之內,西遷的西夏連克高昌,對趙頊來說,這不是一個好消息。這意味著,李秉常休養生息不過兩三年,便幾乎恢複元氣,現在的西夏,正從高昌國榨取養份,更加迅速地恢複、成長著。而這一切,原本不會發生,宋軍原本是有機會生擒李秉常的。
“陛下!”石越彎下了腰,把頭低了下去,“臣……”這麽多年來,遺虎成患的批評,從來沒有斷絕過,有人說他是收了李秉常的賄賂,故意放虎歸山;有人說他怕鳥盡弓藏,故意放李秉常一條生路……
“子明……不必多想,朕信你。”趙頊見石越神色,已知他想什麽,溫聲安慰了一句,又憂心忡忡地說道:“朕看西域,高昌眼見要亡國……”
“陛下洞察幽明,明見萬裏。臣亦以為高昌亡國之日不遠。”石越連忙回道,說罷,又詳細分析道:“以殘夏之實力,雖屢戰屢勝,原並不足以一口氣吞並高昌——去年李秉常一戰而大敗高昌主力,卻僅僅是搶掠財貨而歸,便是為此;但秉常之誌,畢竟不在財貨。故此時隔一年之後,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破高昌——臣料想高昌在去年之敗後,一定會重整軍隊,以圖複仇,但經此一役,從此高昌將士,將聞黨項之名而顫栗。高昌割地賠款,實力大損,而秉常卻更加強大,兩三年內,高昌既無與李秉常對抗之勇氣,亦無與之對抗之實力。此時秉常原可吞並高昌,臣以為其之所以隱忍不發者,雖亦有可能是因補給不濟,但更大可能卻是忌憚龜茲、黑汗諸國——西夏三四年間便兼並高昌,龜茲、黑汗唇亡齒寒,保不定便會捐棄前嫌,共謀西夏。而秉常現今卻故意隻要財貨女子,示無大誌,此乃驕兵之計。臣若是秉常,定會遣使卑辭厚禮前往二國,並將所得的戰利品分贈二王,以驕其心。二國本是世仇,隻要威脅不在眼前,互相攻戰不暇,更不能奈西夏何。高昌如今已如同附屬,卻每年還要交納沉重歲貢方得苟延殘喘,兩三年內,高昌王隻能橫征暴斂,大失民心。不出五年,秉常必定兼並高昌,到時他再行仁政,正能收其民心……”
卻聽李舜舉歎道:“石相公料事如神,雖古人不過如此。難怪方才聽到西夏大敗高昌的消息,我看相公神色,雖然意外,卻似乎並不吃驚。”
“李秉常的確遣使前往龜茲、黑汗,不但卑辭厚幣,還將從高昌所得最精美的寶物、最美貌的女子,分贈二王。不過,二王卻態度迥異,黑汗王笑而納之;龜茲王卻痛哭流涕,砸碎寶物,手刃美女。隻不過以龜茲的實力,莫要引火燒身便要求神拜佛了,哪裏還敢招惹黨項……”
石越微微笑道:“用兵之道,便是那幾個字——以己之不可勝,待敵之可勝。不管李秉常在西域掀多大風浪,朝廷隻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便可。李秉常若識時務,一心往西,便由得他稱王稱霸;若不知好歹,竟敢東向顧盼,恢複西域亦非難事。陛下大可不必擔心……”
李舜舉搖搖頭,道:“相公這卻是料錯了。一個月前,涼州以西發現了數千西夏騎兵的蹤跡。西夏騎兵往來涼州,原也不稀奇,但自從熙寧十五年秋以後,李秉常銳意西向,涼州城外能見到的西夏騎兵,最多也不會超過三百騎。這次卻是大反常態……”
卻聽趙頊也哼了一聲,不忿道:“若非……益州,朕定要給他們……顏色!”
石越這時才真正是大出意料,他低頭沉吟良久,方問道:“押班,涼州隻報西夏騎兵出沒,便沒有其他動靜麽?”
“這倒未聞奏報。朝廷早已下令,西北沿邊軍州,西夏若敢侵犯,自當擊退。若其不來犯境,諸將隻要謹守疆界,嚴禁吏民與西夏互市便可。這幾年之間,李秉常以殘破之師,倒也不敢來挑釁。”
石越點點頭,轉向趙頊,笑道:“若隻是如此,臣以為秉常或者隻不過是做做樣子。”
“從秉常這幾年在高昌的作為來看,他已非吳下阿蒙。那西遷黨項部族,若說沒有思鄉之情,不想打回靈夏,那自是不太可能;但除非中國發生極大變故,李秉常卻不太可能冒然東向。陛下隻看他在高昌如此沉得住氣,這幾年又不斷地向朝廷上表,表示馴服,便可知秉常斷不敢魯莽挑釁朝廷的。除非……”石越忽然一個念頭閃過腦中,臉色頓時一變。
“除非……什麽?”趙頊也看出來了石越的緊張。
“除非是北麵有變故。”石越一瞬間,隻覺得喉嚨有些幹涸。
“這……這……怎麽可能?!”趙頊身子已不由自主地直了起來。
“也未必一定便是北麵有事。”石越也不敢把話說滿了,“亦可能是秉常受到內部的壓力,做做樣子給部屬們看。這幾年來,秉常不斷上表,乞求朝廷敕封、互市、歸還興靈、允許其派使者回靈夏祭祖——他要朝廷敕封,那自然是想借中國之威信橫行西域;要互市,那是為了有利可圖;但他明明知道朝廷斷不可能還給興靈,卻不斷乞求,那必是因為他要給部眾一個交待,以示他並不曾忘記故鄉;而要派使者回靈夏祭祖,那更可見其內部有返回故鄉的壓力。殘夏雖然西遷,但時日還短,其部眾不免思鄉戀土,而朝廷這幾年卻屢屢拒絕秉常之乞求,甚至連使者也不接納,秉常迫於壓力,做做樣子,也是可能的。”
“早在熙寧十四年,朝廷便應仁多澣之請,令地方有司保護西夏李氏陵墓。這幾年間,靈州年年都有當地人前往西夏王陵哭祭……”
這又是一件讓趙頊心裏很不痛快的事。盡管宋朝可以冠冕堂皇地說是“恢複漢唐故地”,而靈夏地區也的確是“中國故土”,但西夏統治當地近百年,若從李氏祖先為節度使割據算上,更有幾百年的曆史,甚至連西夏的漢人,都不免會有人以“夏國遺民”自居。在這樣的情況下,“恢複故土”不容易,“恢複”之後,統治就更難了。宋朝的策略已經不可謂不得當,但除了對宋朝死心塌地的歸附者外,小規模的零星叛亂也始終沒有停止過;盡管嚴厲打擊,在秉常站穩腳跟後,也總免不了有人想逃到西域去,追隨秉常……最讓人鬱悶的是,對於那些認定西夏已經亡國,每逢清明寒食便去哭哭陵的人,宋廷還不能不故作大度,加以寬容。畢竟,這也是宋朝自己要鼓勵的“忠節”。
“若老天能再給朕十、十年時間,朕……定重開西域!”趙頊的眼中,露出雄心勃勃的光彩,但很快便黯淡下去。
“陛下正富春秋,雖有小恙,但所謂‘吉人自有天相’……”
“罷,罷。”趙頊沒有讓石越說完套話,“朕心中有數……”他轉頭望著李舜舉,道:“朕還是放心不下——李秉常究竟是做樣子,還是北麵果真有變故,回頭要叫職方館查明,派人告訴蘇軾。”
“是。”李舜舉連忙答應了。
趙頊又轉向石越,“還有一事,也要聽聽子明主意。”他朝李舜舉丟了個眼色,李舜舉連忙從麵前的案子上捧起幾本奏折,遞給石越,低聲道:“這些都是彈劾資善堂桑直講的折子。”
石越心裏頭一驚,連忙打開奏折,方打開第一本,立時便呆住了——彈劾桑充國的,赫然竟是楊時!他又一本接一本的看來,卻見這些彈劾桑充國的折子,竟遍布舊黨、新黨,甚至還有與新舊石黨都不搭界的官員的彈章!石越知道桑充國雖然入仕,卻是與世不爭的性格,據說教六哥、七哥也很用心,本道隻是尋常的小人嫉妒詆毀,哪料到竟會如此嚴重?這些人彈劾的事都大體相同,私自帶太子、信國公出入市肆,教習商賈賤業;不規導儲君學習聖人經典,反而教授諸般雜學,玩物喪誌;在皇帝病重的時候,不教太子忠孝之道,反而引太子遊玩……
“桑充國是子明的妻兄、王介甫的女婿,朕……”趙頊望著石越,說道:“朕本來以為,皇子生於……深宮,……長……於深宮,有機……會通曉點外麵的世務,亦是好事。朕實是故意睜隻眼閉隻眼,但他卻未免太過火了……”
“幾天前,六哥和七哥在宮裏到處找內侍、宮女變賣東西,還悄悄找一個內侍做牙人,令他出宮去變賣太後賞賜的玉佩,以買賣契據為證,許諾事成之物,可以賞他一成的好處!”李舜舉輕聲在旁邊說道,說太子的壞話畢竟不是一件好差使,更何況他心裏還知道皇帝對太子並無任何厭惡之意,“那內侍拿得玉佩,卻又犯膽小,這事才犯了。官家叫了六哥、七哥來責問,不料六哥、七哥反說這玉佩既然太後賜了,便是他們的。他們明買明賣,隻是和百姓公平做買賣,想湊錢造一艘大船,既不曾費公帑、又不曾苛剝百姓,不算有錯……”
石越低著頭聽著,心裏卻不覺得趙傭趙俟有何不妥,隻覺得這兩個孩子頗有過人之處,但他卻也知道,這種事情在當時實在是駭人聽聞,倘若傳出去,還不知道要鬧多大的風波。一時之間,石越竟是口拙辭窮,不知道說什麽好。
果然,便聽李舜舉又說道:“老奴以為,六哥、七哥的話,實是透著一種仁心。隻是這事情若是傳揚出去,又要朝野驚駭了。不僅桑直講難辭其咎,官家亦怕有人借機大做文章……”
石越心中一凜,不由悄悄抬頭望了趙頊一眼,卻見趙頊臉色陰沉沉的。
“……太後也說桑直講太迂腐了,桑直講是魏晉名士,可皇子的師傅,還是要選老成的儒者。官家知道桑直講並非奸佞小人,不過有點不通世務,不識大體。他是當朝名士,做過白水潭的山長,倘若以罪去位,卻不太好看……”
石越這時候卻聽得明白,李舜舉的這些話,自然都是皇帝叫他說的。皇帝是個極英明的人,他表達不便,便從內侍中挑了李舜舉出來,這也是有深意的。李舜舉不僅素有“厚重”之名,可以信任,而且與朝中百官素少瓜葛,在宦官頭領中,相對而言更少實權,這樣自然便難以弄權。但即使如此,趙頊還是不放心,便是叫李舜舉做傳聲筒,也小心謹慎,隻肯叫他當著自己的麵當傳聲筒,在司馬光在場的時候,更是令李舜舉刻意回避。
趙頊點點頭,“司馬君實說得不錯,桑與程都是書呆子,不讓桑當官,那是保全他。選師傅,也是以書呆子為主,不過要的是程頤這樣的書呆子……等六哥大了,再選……出身低微,官聲好有真吏材的……世家子弟德……才兼備,教他也不遲。”
這一段話很長,趙頊說得斷斷續續,但石越卻能清楚的明白話中之意,在皇帝的心中,桑充國與程頤都是書呆子,但皇帝所以為的兩人的呆氣卻是石越不能苟同的,但此時也無法應腔。趙頊又笑道:“子明,也是不會教孩子的。你……女兒……”
石越本來還在擔心,這次桑充國被迫辭職,皇帝雖然不想把事情鬧大,刻意低調處理;但是程頤的弟子門人彈劾桑充國的事情,卻一定會傳出來,縱然桑充國大度,但這件事情,卻隻怕沒有這麽容易善後。這時忽然聽皇帝拿他的女兒開玩笑,石越頓時也不去想這些事了,因笑道:“臣教女無方,實在慚愧。不過所謂‘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君必有其臣’,臣與陛下為君臣,臣女與淑壽公主亦為君臣,這事隻怕卻怪不得臣的……”
石越再次出宮時,已近子時,東華門外的大街之上,雖然一片一片地飄著鵝毛大的雪片,卻依然是燈火通明,街邊酒樓中,杯籌交錯之聲,鶯歌燕舞之調,隱隱約約,不斷飄進馬車之中。汴京依然是一個繁華得有點兒糜爛的忘憂城。
“……淨拂床砧夜搗衣。馬上少年今健否?過瓜時見雁南歸……”
便當石越的馬車拐進潘樓街時,在一片歡聲笑語,追打逐鬧之聲中,便聽一陣悲泣之聲傳來,與周圍的環境顯得如此格格不入。這歌聲中的悲哀,讓石越都不由生出惻隱之心,他連忙敲了敲車壁,道:“去問問,是何人在唱這曲子?”
馬車頓時停了下來,侍劍坐在車門前聽見,早笑著回道:“相公不知道,這是在唱戲呢。”
“唱戲?”石越不覺訝然。
侍劍笑道:“這是今年最有名的一出戲,叫《戰靈州》,這是最開始的幾場戲,講的是一對新婚夫婦才結婚幾天,丈夫便被征發為役夫,運送軍糧前往靈州。前麵還有離別之時,夫婦抱頭痛哭。這曲子唱的卻是丈夫走後,少婦思念征人的……”
石越不覺默然,當初伐夏,為了保證軍隊補給,強征差役的事,也的確是有的。雖然宋廷許諾發給役夫報酬,但那背井離鄉,遠赴荒漠,又是吉凶莫辨的戰場,要說老百姓會踴躍支持,隻能是做夢。當年那些運送補給的役夫,也有不少人因為各種原因客死他鄉——禁軍戰死,還可以在忠烈祠立牌祭祀,將骨灰送還故鄉[1]——但是這些役夫死去,卻往往隻是就地掩埋,若有同鄉能捎個口信帶回家鄉,便已經是幸運了。有些人的家屬也許還能收到撫恤金,有些人則直接被遺忘了。
“這出戲是賀鬼頭編的。據說幾年前,他去過陝西替《汴京新聞》采風,親眼看到一對夫婦生離死別,因此填下許多詞來。今年他又將這些詞串起來,編了這出《戰靈州》,在汴京唱了幾十場,場場都是滿座大哭……”侍劍卻看不見石越的表情,繼續向石越介紹著。
“唔。”石越尷尬地應了聲,問道:“最後這對夫婦怎麽樣?”
侍劍正要回答,忽然“噫”了一聲,低聲道:“相公你看?”
石越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連忙掀開車簾,順著侍劍的手指望去,便見在街邊的一家小店鋪裏,背對著大街坐著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正在獨自喝著悶酒。
“範堯夫?!”石越驚訝地張開嘴,半晌沒有合攏。過了好一會,石越才問道:“他沒帶從人?”
“屬下方才已留意查探,左近象是並無隨從。”回答的卻是護衛朱連。
石越更覺奇怪。朱連是當年狄詠親自從西軍中給他挑選的親兵,是幾個護衛中眼色最好的,跟了他這麽多年,從未出過差錯,他既說沒有隨從,那多半便不會有了。但範純仁堂堂刑部尚書,即使是微服私訪,也須帶幾個從人;何況他還是個方正君子,持身謹嚴,又怎會半夜三更,一個跑到這裏來喝悶酒?
石越越想越覺奇怪,終於掀起車簾,跳下車來,快步朝範純仁走去,一直到了範純仁身後數步,石越這才立定,揖道:“範公。”
範純仁聞聲,回過頭來,見是石越,亦不由有點訝異,“子明?”
石越這時才看得清楚,隻見範純仁一身黑色的布袍,雖洗得幹幹淨淨,卻是又粗又舊,頭裹著儒巾,倒真象個窮學究。他麵前的桌子上,也隻擺著一壺酒,一盤炒青豆。再看他臉色,平素的沉穩中,卻隱約帶著點憔悴。
“範公好雅興。”石越笑著走到範純仁對麵坐了,店家早見著來了貴人,這時候慌忙迎上前來伺候。石越吩咐著店家加了一副碗筷,抓起範純仁麵前的酒壺,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麵笑道:“今日且先叨擾範公,改日再回請。”說著便先飲了一杯。這時侍劍早吩咐了店家,各樣點心小菜早一樣接一樣送上來,石越其實也是餓久了,也不管範純仁,竟是反客為主,自顧自地狼吞虎咽起來,隻直吃得半飽,才肯停下箸來。
範純仁原本滿腹心事,這時看了石越半晌,不由羨歎道:“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子明立朝堂如老儒,居市井則似赤子稚童,這些事原是別人學不來的……”
石越喝了口酒,笑道:“有什麽學得來學不來的,我實是餓了。君前不得失禮,倘若是旁人麵前,我也不敢這麽放肆,範公總不至於因為我吃飯無狀而彈劾我罷?食色性也,餓了要吃飯,聖人也不責怪的。”
“我又不是聖人,聖人說的事,怎麽能全部做到?”石越笑道,“別的不論,我吃飯時,卻是一定要說話的。”
“子明真是真名士。”範純仁抿了口酒,歎道:“隻有象我這樣的腐儒,才隻懂得循規蹈矩,害人害己,尤不自知。”
“範公這話卻要從何說起?”石越詫道。
範純仁默默搖頭,又喝了一口酒,卻沒有回答。世上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可與人言曾無二三——在範純仁的心中,石越並非那可以交心的二三人之一。
石越笑了笑,又道:“範公,以宰執之尊,孤身一人,到這種路邊小店飲酒,這可不是腐儒能做得出來的。”
範純仁自嘲地一笑,“我不過附庸風雅罷了。這個地方,其實也不適合我,我坐在這裏,實是渾身不自在。”
石越默默注視範純仁,過了好一會,才微微歎了口氣,說道:“其實我一直有些話,想和範公當麵說道說道。”範純仁訝然抬眼,看了石越一眼,卻聽石越又說道:“範公還記得文正公主持慶曆新政之事麽?”
範純仁立時警覺地看了石越一眼,他以為石越想借慶曆新政遊說他,不料,石越接下來說的,卻大出他意料之外,“事情過了幾十年,範公可曾想過慶曆新政為何會失敗?慶曆新政的十條法令,到今日看來,也是切中時弊的;而昭陵雖然不及今上堅毅,卻也算是一個仁君;其時政府有令尊、韓、富,台諫有歐陽修、蔡襄、王素、餘靖,這些人,哪一個不是本朝數一數二的人物?為何政府台諫皆得其人,而慶曆新政不過推行一年時間,便會失敗?”
“小人誣以朋黨,正人亦難久居其位……”
“範公亦曾熟讀史書,為何每每隻要小人進讒,君子便不是敵手呢?為何君子往往隻能看著小人進讒言,將君子們一個一個驅逐出朝堂,甚至迫害至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小人將國家社稷引至亡國,而無能為力呢?”石越咄咄逼人地問道。
“大丈夫做事,隻能求無愧於心……”
“好一個無愧於心!”石越譏道,“與其說是為了無愧於心,莫如說是為了逃避責任罷?!”
“範公可知道當官是一門什麽學問麽?”石越直視著範純仁,道:“當官乃是一門與爛泥巴打交道的學問。你當了官,便如同掉進爛泥潭中,你既要提防著自己也變成爛泥巴,卻也不能想著讓自己離那些爛泥巴遠遠的。到了這爛泥潭中,豈還能想著幹幹淨淨?可你們這些君子,卻成天隻想著讓自己幹幹淨淨!”
範純仁的臉騰地紅了,霍然抬頭,怒視著石越。他幾乎要按捺不住自己,想要直斥石越的荒謬,但卻又感到有點不屑,隻站起身來,便待轉身離去。他甚至覺得不屑與石越坐在一起。但便在他轉身的那一瞬間,範純仁忽然想起他為什麽會來這裏喝悶酒,他忽然想起司馬康的死——他是知道的,如果當初他不要猶豫,采納石越的計策,也許司馬康便不會死!他的心中,一直鬱積著那份難以排解的愧疚……
終於,範純仁緩緩轉過身來。
[1].宋朝民間盛行火葬,官方原本嚴厲禁止,子女將父母火葬,依照自唐代繼續下來的刑法甚至要判處死刑!不過在宋代司法中,從未有過因此判罪之先例,自此,迫於財政壓力,宋廷終於非正式承認火葬之合法地位。
3
次日。
石越一大早起來,便發現外麵已經積了一層很厚的雪絨。石蕤跟著阿旺過來請過安,便飛也似地跑去玩雪了;梓兒也是忙裏忙外,又要叮囑下人準備送給石起家過年的禮物,查對送給在京各家親朋戚友過冬的日常用品;又要與侍劍一道預備著收租結賬等等瑣碎事務,也沒空搭理石越。石越一個人看了會報紙,便叫了馬車,往尚書省去參加例行的兩府聚議——這是一個在文彥博與呂惠卿掌兩府期間被破壞掉的慣例。當年呂權重,文資深,兩人若非萬不得已,誰也不願意合到一起聚議。但自從皇帝帶病前往內東門小殿之後[1],石越與司馬光、韓維之間的關係,實在稱得上是熙寧朝的曆任宰相中最好的了,兼之如今宋廷麵臨的事情,也非得兩府加強協調不可,因此兩府聚議製度,自然而然便又恢複了。
這天卻也沒什麽新的消息,這已經讓石越鬆了口氣。現在朝野局勢,其實便如一團亂麻,石越最害怕的,便是亂上加亂。
熙寧十七年的兩樁大案,陳世儒案皇帝早已赦免多數受牽連的官員,又換了個主審官,案情很快清晰,除陳世儒夫婦處死外,牽涉的官員大多恢複清白,少數幾個嫌疑難以洗脫的,找了個小過失,各貶一秩了事;隻有蘇頌與呂公著比較倒黴——蘇頌枉法的罪名幾乎落實,本來馬上要進政事堂了,因此一事,竟被貶往陝西路會州做知州;呂公著雖然是被冤枉,半路失蹤也是因為高太後有意保護,但卻也因此落人話柄,皇帝不僅對高太後更生嫌隙,便是對呂公著也難以容忍了。雖然趙頊要顧著高太後的臉麵,司馬光極力保薦,呂公著自己也屢番上表自辯,但皇帝一麵好言安慰,一麵卻打發他去洛陽,當了個判河南府事。
而永順錢莊案也難以追究下去。永順錢莊的掌櫃沈七在獄中服毒自盡,方澤一人攬下了所有的罪名,這案子證據不足,是否還要深究下去,便是舊黨內部,也已經出現不同的聲音。有人對呂惠卿恨之入骨,一心想要窮追猛打;但卻也有人開始感到厭倦,他們擔心這個案子轉變成新舊兩黨的互相報複,希望朝廷在這節骨眼上不要被這些事情分散太多的精力,因而主張見好就收。皇帝也有意息事寧人,他更關心的是國庫裏的錢,太府寺卿薛向一病不起,新任的太府寺少卿張商英又未到任,趙頊便令翰林學士李清臣暫時代理太府寺卿,催著要把從左藏庫中流失的交鈔收繳回來。
石越很難判斷司馬光究竟是不是在“拉攏”蔡京,不過他也並不擔心這些,盡管現在蔡京兩麵都獻著殷勤,但要說蔡京會冒然投靠舊黨,卻也為時過早。石越向皇帝推薦蘇轍接任司馬光的戶部尚書一職,已經得到司馬光的首肯,這顯然要比蔡京重要得多;做為回報,石越也默契地接受了不到五十五歲的舊黨名臣劉摯擔任權禦史中丞——這個劉摯是仁宗時赫赫有名的“河朔三令”之一,性格峭直,既通經術,又有吏材,因韓琦推薦入館閣,熙寧初年得到王安石器重,先提拔為中書檢正官,一個月後,又薦為監察禦史裏行,不料任命剛下,劉摯便高興地吩咐家人收拾行禮,然後便大肆攻擊新法,還當麵對趙頊說:“我是河北人,不認得王安石。”其後雖然被貶,但皇帝卻很維護他,在各路州做了近十年的地方官,終於還是召回汴京,由禮部郎中到宗正寺少卿、太常寺少卿、國子監祭酒,升官速度也快得嚇人——這也是一個雙方都可接受的人選,劉摯是所謂“舊黨”中的一種典型,雖然被新黨視為“舊黨”,但他崖岸高峻,卻是個連舊黨君子們也不怎麽願意親近的人物,在朝廷沒什麽過於親密的朋友,可能是因為同樣厭惡自己的子侄通過父蔭得官,反倒是劉家的子侄輩與章惇家的子侄輩關係極好。所以,與其認為他是“舊黨”,倒不如說他是所謂“孤臣”更為恰當。
不過,這對於舊黨,卻也算是遲來的勝利。而對石越來說,他染指禦史台的機會並不大,此時更沒有心思去糾纏於權力分配的鬥爭。在石越看來,他麵前有無數的麻煩,西南夷是個麻煩,伏虞縣是個麻煩,益州是個麻煩、交鈔是個麻煩,什麽陳世儒案、永順錢莊案、禦史中丞、戶部尚書……這些都不過是一個一個的麻煩。有些麻煩牽一發而全身,互相糾纏在一起,那是大麻煩;而有些麻煩隻要謹慎一點,可以單獨解決,那就是小麻煩。相比如何解決益州的問題,如何維持交鈔的信用、穩定錢鈔比,如何抑製物價上漲,汴京的權力分配,遠遠沒那麽頭痛。汴京的政局看起來正在向好的方麵發展,而益州局勢與交鈔問題,卻讓石越時時擔心它們會持續惡化,完全不知道它們又會引發什麽樣的新麻煩出來……
然而擔心歸擔心,盡管被人們寄予厚望,但石越暫時也沒有什麽靈丹妙藥,可以立收奇效。
想從幾千裏之外的汴京,遙控指揮益州的軍事行動,那隻會收到災難性的後果。皇帝曾經很想采納樞府的意見,一麵命令高遵惠、陳元鳳抽調廂軍、鄉兵、弓箭手在伏虞縣以及蓬州四周州縣布防,並設法穩住陳三娘子一夥;一麵要求王厚、慕容謙暫時對西南夷不要輕舉妄動,禁軍兵力要由入蜀的馮京節製,先行平定伏虞縣暴亂。但這個計劃卻被石越極力阻止。石越並沒有給趙頊一個更好的計劃,他隻是力勸皇帝給高遵惠、陳元鳳與王厚、慕容謙分別下達了一道一模一樣的詔令:在馮京到達益州之前,許其便宜行事;在馮京到達益州之後,益州一切軍政事務,皆歸馮京節製。
不僅如此,石越還阻止了樞府向益州路大舉增兵迅速平叛的計劃。不過這件事卻得到了司馬光真心實意的支持,增兵意味著增加益州的補給壓力,司馬光已經想盡辦法想向益州運送物資,但進蜀遠比出蜀要艱難,而且遠水也難解近渴。
但石越雖然認為盲目增兵,弊大於利;暗地裏,他卻每天都要祈禱陳三娘子不要變成流寇,占山為王也好,據城自守也好,這樣的叛亂好對付,但倘若變成流寇就麻煩大了,不僅各地的幹柴很容易被點燃起來,而且對付流寇,自古以來就不存在什麽省力的辦法。到時候,宋廷就隻能被迫增兵了。石越並沒有想象的那麽有信心。
所以,在不知情的人看來,石越等於什麽都沒有做。而每天例行的兩府聚議,也如沒白開水一樣沒有意思。
不過石越也沒有心思去顧及別人的審美,例行聚議之後,石越給蘇軾寫了封書信,講了皇帝對遼國的擔憂,吩咐堂吏寄了,便離開了政事堂。皇帝這個時候應當正在單獨召見王安石,汴京有成百上千的官員,正在翹首期待著結果,但石越自從昨天見過王安石之後,便已經不再擔心這件事了。
他必須先去勞神解決另一個麻煩,桑充國的麻煩。
當宰相的好處之一,便是可以在政事堂外麵就騎上馬離開皇宮;而當宰相的壞處之一,就是在政事堂外上馬的同時,也必須帶著標準的儀仗隊。
與很多宋朝士大夫一樣,石越討厭浩浩****的出行——那是李林甫留下來的壞習慣——所以,出了內城後,石越便撤了儀仗,隻帶了侍劍和幾個隨從,輕騎往白水潭而去。他早已叫人問得清楚,這幾天桑充國既不在潘樓街桑宅,也不在鹹宜坊的新宅子裏,而是住在白水潭附近的一座新買的園子中。
石越一行到了白水潭後,頗費了一番功夫,才尋著桑充國的園子。從外麵看,這園子算是其貌不揚,一條在雪後格外泥濘的小路通往園子的大門,斑剝的粉牆外種著幾株瘦瘦歪歪的柳樹,隻有兩扇朱門顯得新一點。石越在牆外下了馬,將馬順手交給隨從,也不通報敲門,徑直推開門闖了進去。
進到園中,石越便呆住了。這園中除了幾間草房外,竟然全是一小塊一小塊的田地。厚厚的白雪覆蓋下的,明明便是冬小麥的幼苗。遠遠望見桑充國正站在一間草房的窗邊,提著毛筆畫什麽。桑充國顯然也已看見石越,掂著筆吃了一驚,奇道:“子明,你怎的知道這裏?”
“子明說笑了。”桑充國紅著臉地笑了笑,道:“這小片麥地是我帶著兩位殿下種的……”他看見石越目光中的狐疑,連忙又笑著解釋道:“播種自然不是我們做的,買下來便有。我們不過照料了幾天,兩位殿下親眼看著這小麥破土發芽,因昨天下雪,我們問過這邊的村民,小麥蓋過雪明年收成更好,不過兩位殿下依然有點不放心……”
石越笑著搖搖頭,“這是畫給兩位殿下看的?——不過長卿你也夠膽大妄為的了。”
“古時便有籍田之禮,不過後世天子籍田,不過做做樣子,哪裏知道耕種之辛苦與可貴……”
“長卿小時候便下過田地勞作?”石越笑著反問道,見桑充國語塞,又笑道:“其實我也覺得讓小孩子天天背《千字文》、《蒙求》極沒意思的……”
桑充國卻聽出了石越的言外之意,連忙辯解:“子明以為我讓兩位殿下玩物喪誌了?不然,不然。兩位殿下聰明得緊,《千字文》、《蒙求》之類,早就背得極熟,連《論語》、唐詩都可以背不少了;算術也學得極好,隻是寫字上、繪畫上還要花點功夫,不過我是以為象兩位殿下的身份,琴棋書畫這些東西,倒不必學得太好,太好反而壞事……兩位殿下到底還小,和他們講《論語》、《孝經》,他們也聽不懂,反覺無味,倒不如多見識見識在深宮裏見不著的東西,正經功課,其實半點也不曾耽擱的。”
石越見他這般,想起自己的來意,竟有點不知道要如何開口了,隻好幹笑道:“如此真是國家之福。”
“的確是社稷之福。”桑充國也笑道,不過卻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讚許。
“不過……”石越遲疑了一下,到底還是開口說道:“我覺得真正的社稷之福,不在於此。”
桑充國這時才察覺到石越的異常。石越在桑充國對麵坐下來,望著桑充國,說道:“一直以來,我們這些所謂的‘士大夫’,耗盡一代一代人的畢生精力,其實不過是想要尋找一個答案——如何才能讓國家長治久安,百姓永遠可以安居樂業?”
“不同的人,會從不同的地方尋找答案。有些人寄望於曆史的經驗,有些人寄望於聖人留下來的經典,有些人想從天地自然之規律中尋找蛛絲馬跡,有些人幹脆靠自己的玄想,還有些人什麽也不相信,寧可讓自己成為經驗的一部分……”
“那子明又屬於哪一類?”桑充國也坐了下來,笑問道。
“我更相信經驗。”石越坦白道,“曆史的經驗也罷,現實的經驗也罷。和我講千萬種道理,不如擺上一樣事實。”
石越搖搖頭,笑道:“其實也逃不脫的。”他不欲多說這個問題,便又繼續說道:“要找到治天下的辦法,先要明白國家的興衰是由什麽東西決定的?”
“依我看,決定國家興衰者,可能不止一樣。國君之明暗,大臣之賢不肖,禮製、法令、製度之完備,都是極重要的。”
“長卿說得不錯。但我以為,這些依然難保長盛不衰。”石越笑道,“君明臣賢,與禮製、法令、製度之完備,其實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東西。每當君明臣賢之時,禮法、製度往往也較為完善;而完善的禮法、製度,同樣也可以延續著君明臣賢的狀態。但過得兩三百年,再好的禮法、製度,也會被破壞殆盡;明君賢臣,轉眼便仿佛絕種了一般……”
“萬物有陰陽之道,隻盛不衰的事情,原本便不存在的。”桑充國不由笑了起來,“子明以前說過,一代人隻能管一代人的事。倘一代人能造就二三百年的盛世,還有什麽不滿足麽?子明方才還說隻相信經驗,難道子明便見過有什麽東西能逃脫過盛衰輪回?”
石越頓時被桑充國問得啞口無言,在他所知道的人類曆史中,的確不曾存在過這樣的事情。
他原本不過是想委婉地勸說桑充國將有限的人生放到“更有意義”的事情上去,培養未來的皇帝這種事情,其實沒有那麽重要……但這個時候他才猛然醒覺,對於士大夫們一直在尋找的那個答案,他知道得並不比他們多多少。
卻見桑充國意味深長地笑道:“子明找我,當不是想說這個吧?”
石越知道已經被桑充國識破,隻得點點頭,道:“我來找長卿,是有件事情轉告。”
桑充國靜靜地望著石越,他已經隱約感覺到了點什麽。
石越感覺喉嚨有點幹涸,他避開桑充國的目光,裝作若無其事的說道:“皇上已經決定,令嶽將拜侍中、平章軍國重事。”
桑充國怔了一下,過了好一會,才明白過這話裏的意思。他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畫,輕輕將筆擱下,這才抬起頭,臉上已有勉強的笑容,“我知道了。”說完,默然一會,又道:“這不是唯一的原因吧?”
石越默默點了點頭。
桑充國把頭轉向窗外,木然看著外麵的雪地,半晌,才自失地一笑,道:“當日我實是不想做天子師的,但做了這一個多月的資善堂直講,卻又有點舍不得了。”石越才想安慰兩句,嘴唇翕動,桑充國已轉過身來,看著石越,笑道:“不過交給程先生,我也是放心的。子明如今雖已貴為宰相,可要煩心的事,比我可要多得多。”
“長卿但管說。”
“白水潭自我辭職後,教授聯席會議推舉孫公[3]代任山長之職,但孫公雖然不到六十,身體卻不是太好。子明也是知道的,大程先生病重,範公也已經回鄉了,小程先生又做了資善堂直講,明理學院雖然人材濟濟,但要說聲望能令兩院教授皆服膺,隻怕還要假以時日。而格物院,隻怕一百年之內是不可能做到山長的……”
“長卿不可以繼續做山長嗎?”石越已聽出他話中之意,不由略感奇怪地問道。
桑充國默然一會,笑道:“我隻打算回《汴京新聞》。”
石越凝視桑充國,好一會才恍然大悟。在曆史上,雖然理學起源於北宋,但終北宋之世,都隻能算是個影響力不大的小學派,主要靠私人講學來延續自己的學脈,其聲望則隻能依賴於個別傑出的學者。但在這個世界的熙寧十七年,借助白水潭學院的影響力,二程在吸收融合了石學的許多觀點後,已經一躍而成為一個很有影響力的大學派,其學生之多,在白水潭明理學院,完全足以與石學分庭抗禮。桑充國顯然已經知道了程頤的學生們對自己的彈劾,如果他回任白水潭山長,即使不在白水潭內部引起爭議,在日後處理事務時,也將是一顆定時炸彈。
“那長卿想請誰來當山長?”
“不是我,是大程先生。一個月前,蘇子容還在獄中,大程先生便和我說過,蘇子容是當今少有的全材,論文章經義,明理院無出其右者;論算術、天文曆法,乃至機械、藥理,他也在格物院開過講,那也是眾所心服的。隻不過以往蘇子容是要入閣拜相的,我們也請不動他。象當年,範公、孫公,甚至是大程先生自己,若非仕途受挫,絕意進取,也斷斷到不了白水潭。但若當立功無望之時,那才傑之士,便免不了會想著退而立言。大程先生給教授聯席會議寫了封信,倘若蘇子容平安無事,那便做罷;倘若他獲罪被貶,趁他灰心絕望之時,白水潭當要設法延致。孫公身體不好,已經幾番想辭職返鄉,不瞞子明,幾天之前,我就想著如何請蘇子容來白水潭當山長了。隻是倘若沒有皇上的旨意,卻怕蘇子容不敢來……”
“長卿的算盤倒打得精。”石越不由得笑道,“皇上的確是很惱他。不過,倘若你們能請動蘇子容做白水潭的山長,我便也能說服皇上許可他致仕。”當年程顥不過是低級官員,本來當官的意願也不強,棄官便棄官了;但蘇頌卻已經是朝廷重臣,雖然因罪獲貶,仕途遭受重挫,但石越如今已貴為宰相,二人私交甚好,蘇頌豈能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石越怎麽也不相信白水潭能勸動他致仕,去當山長。
石越也伸出掌來,與桑充國輕擊三掌,笑道:“一言為定。”
[1].這也是宋朝的一個慣例,拜宰相、立皇後、立太子時,皇帝要親自前往內東門小殿,向翰林學士麵諭旨意。所以,每當相位空缺之時,汴京朝野,無不豎尖了耳朵,隻要聽到內侍們前往“小殿子”,亦即是內東門小殿準備,人人便知道這是皇帝要拜相了。
[2].陳相、陳辛相傳是戰國時人,據說本是儒家弟子,後來投入農家的許行門下。
[3].指孫覺,後麵的範公指範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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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寧十七年十月下旬,皇帝召見王安石後,很快正式頒布敕令,拜王安石為侍中、平章軍國重事,雖然沒有郊迎之禮,沒有選定黃道吉日,照樣轟動天下。呂惠卿罷相後惶恐不安的新黨,總算安下心來。石越與司馬光又分別上了一封劄子,不約而同地回顧唐代曆史,痛斥黨爭誤國,肯定隻有宰相同心協力,才能致國家太平。二人皆閉口不談王安石主政時引起的紛爭,隻讚揚王安石的德望才學。石越更是暗示是司馬光推薦王安石為相。
這兩封劄子很快被公開登載在《新義報》上,引起巨大震動。對新黨與王安石成見已深的人,難免要憂心忡忡,有人擔心司馬光與石越重蹈覆轍,有人大翻王安石的老底,過激者甚至對司馬光、石越也破口大罵;但更多的人,雖然對王安石依然將信將疑,但卻很肯定石越與司馬光的態度。對黨爭的厭惡與擔憂,在很多人的心中,已經壓倒了對王安石的不信任——尤其是在這個宋朝再次陷入危機中的時候。
一麵是石越與司馬光的表態,一麵是十幾年的變法的確收到了效果,總之,這一次,沒有出現熙寧初年王安石第一次拜相時的那種反對浪潮。
這著實讓石越與司馬光都長出了一口氣。
緊接著,幾天後資善堂直講桑充國以親嫌辭官,皇帝下詔“慰留”不成,於是賜金“以全其誌”,同時在詔書中肯定了桑充國的才學德行,堪為師表。程頤由此成為惟一的資善堂直講。
這也算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桑充國體麵的辭職,朝野間對桑充國的不滿與批評,還沒來得及大爆發便隨之消彌,皇帝不僅將他的繼承者交到了一個他相對更信任的老師手中,也避免了矛盾激化後波及到趙傭的危險——任何對太子老師的批評,遲早都會延及到太子本人身上——這讓皇帝和石越都鬆了一口氣;而程頤的支持者們,則可以看到未來的皇帝能夠受到他們所希望的教育,這個小小的勝利,也可以讓他們暫時心滿意足。
不過,顯然沒有人考慮過趙傭與趙俟的喜好;也沒有人關心桑充國的學生們心裏暗藏的不滿……
很多人都相信,交鈔是呂相公發明的,如今呂相公既然下台了,司馬相公和石學士做了趙官家的宰相,那麽呂相公的“發明”被廢除,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汴京的市民從心裏是讚成司馬相公與石學士的。中下士紳階層的意見,往往便影響著普通民眾的意見,哪個宰相要是恰恰得到了這個階層的廣泛稱讚,在這些人的輿論影響下,普通民眾便也會認為那個宰相是好的。而司馬相公與石學士,不僅僅得到了這種間接的輿論影響的稱讚,更直接得到了普通市民的認可。每個汴京市民,都會敬服於司馬光高尚的品格;同樣,每個汴京市民,都要佩服石越出將入相的才幹。倘若去問汴京的普通老百姓,他們都會說,趙官家早就該讓司馬相公和石學士當宰相了。他們相信司馬光與石越能夠治理好這個國家。而相對來說,王安石得到的支持,卻比較局限於有見識的讀書人,或者是那些一心想要激進改革的官員之中。
但是,盡管大多數百姓們信任司馬光與石越,他們的樂觀之中,卻依然有著忐忑。而且這種心態,甚至彌漫於汴京的每一個階層。交鈔關係到每個人的切身利益,人們不能不關心它的存廢。在汴京,人們已經開始將交鈔當成燙手山芋,想方設法要把它變成銅錢或者別的實物,而商家卻不肯接納,錢莊前麵每天都排著長隊兌換,以至於許多錢莊為了降低風險,開始限製兌換的額度,並且以比正常情況快得多的頻率,向交鈔局申請兌換銅錢。
國庫也越來越窘迫了。
更糟糕的是,在開封府界出現的假交鈔,讓交鈔的信任度雪上加霜。
也許在這個時候,隻有少數的投機者,才認為這是天堂。
這是一個惡性的循環,曆史上,當朝廷發行一種新貨幣失敗後,便草率地全麵廢除,將負擔轉嫁給百姓的事情,已經發生過許多次。但這一次,如果宋廷采取了同樣的辦法,顯然將會是最惡劣的一次。因為曆史上的那些新貨幣,即使被廢除,貨幣本身可能還能折點錢,但這次,被廢除的交鈔,拿回家糊牆都嫌太硬。
國庫的銅錢儲備越來越少,讓很多官員開始沉不住氣。有一部分官員與汴京的普通百姓一樣,認為交鈔是呂惠卿的“發明”,與熙寧歸化一樣,都值得重新檢討。並且,這在政治上是打落水狗,毫無風險。他們將交鈔與熙寧歸化放在一起進行攻擊,以一種事後諸葛的優越感,曆數它造成的危害,大聲呼籲朝廷予以廢除。
這種攻擊絕非沒有市場。在大宋朝廷中,有相當一部分進士出身的官員缺少專業知識,又不習慣於對現實問題進行調查與分析,他們很容易被表麵的現象迷惑,甚至就是聽信傳聞,便自以為是站在為百姓利益著想、為國家利益著想的立場,開始附合這種攻擊。
仿佛交鈔與熙寧歸化便是萬惡之源,隻要廢除此二政,一切就會好轉。
更複雜地是,還有一部分有財政經驗與吏治名聲的官員,也開始討論是否應當采取廢除交鈔、停止熙寧歸化政策的斷然措施。
一部分有在北方擔任地方官背景的官員,率先對紙幣完全喪失了信心,他們認為必須采取斷然手段,在事情還沒有惡化到不可挽救的地步之前,徹底廢除交鈔,恢複原有的幣製……
而一些從東南諸路出身的官員,以及許多曾經支持新法的官員則反對廢除紙幣。他們相信宋朝需要紙幣,但他們卻也認為宋朝發行了太多的無本交鈔,因此悲觀地認為交鈔崩潰隻是一個時間問題,如果宋廷繼續支撐下去,隻會讓國家的財政也隨之崩潰……所以,他們也主張斷然放棄交鈔,並重新建立一個更加謹慎的紙幣體係,也就是說,重新發行一種有足夠金銀銅儲備的新紙幣!
於是,廢除交鈔的聲音,儼然成為宋廷中最大最響的聲音。更糟糕的是,這些討論是完全不受控製的。奏折、報紙、私人的聚會、耳語……人人都希望自己的聲音越大越好!
而民眾對交鈔的信心,便在這些聲音中,迅速跌到穀底。
僅僅在數日之內,汴京城內幾乎所有的錢莊,便都陸續停止兌換交鈔;大小商店作坊,也拒絕接受任何交鈔;盡管如此,人們還是蜂湧上街,想用自己的交鈔換取一切可以換到的東西。太府寺前更是擠滿了拿著成箱成箱的交鈔來兌換的大商人……雖然因為信息傳遞速度的限製,暫時還沒有波及到其他的地區,但這不過是遲早的事情。
而這一切,卻又反過來成為那些主張廢除交鈔的官員的證據,仿佛不是他們造成了這一切,仿佛他們是有著先見之明的,汴京主張廢除交鈔的聲音,越來越大。
於是,拜相不到一個月,新麻煩大麻煩便接踵而來,石越陷入焦頭爛額中。
但老天爺好象是認為宋朝的局勢還不夠混亂,十一月初,兩名重要的新黨成員薛向、常秩竟然又相繼在汴京病逝,生老病死本是正常的事情,但在這個時候新黨連損幹將,卻不免讓汴京城中的新黨,都生出兔死狐悲之感。而薛向素以理財聞名,他的去逝,在人們的心中造成一種極壞的心理暗示,更是給人心惶惶的汴京,又平空增添了許多不祥的氣息。
石府。
侍劍看見一個丫環端著一個盤子從石越的書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來,那女孩見著侍劍詢問的目光,也不敢說話,隻黯然搖了搖頭。侍劍不由得歎了口氣,無可奈何的擺了擺手,讓那女孩退下。石越已經兩天沒顧上吃東西了。
“侍劍……”
“安叔?”侍劍轉過身去,卻見石安手裏拿著一張名帖,他訝異地看了石安一眼。這十幾天來,不算在政事堂當值,回到府中,石越平均每天要接見的官員士子,少說也有一二十人。潘照臨不得已隻好定下規矩,每日府中自掌燈時分起,便謝絕賓客。這時候已經過了戌初,石府中早已是燈火通明,石安雖是府中資格最老的下人,但平素都是極謹慎的,怎麽竟敢壞潘先生的規矩?
石安顯是知道侍劍在想什麽,笑道:“這個人若不通傳,怠慢了又怕相公責怪……”一麵遞過帖子給侍劍。
侍劍狐疑地接過名帖來,打開看了一眼,訝聲道:“張商英?他來京了?”他一麵說著,一麵連忙合上名帖,道:“安叔且去客廳伺候,我馬上去通報。”
自從離開杭州之後,這還是石越第一次見到張商英。在石越的記憶中,張商英依然還是那個負氣倜儻、豪視一世的濁世佳公子。
張商英與石越淵源極深——當年正是因為石越的推薦,張商英才被破格任命為杭州太守,得以迅速東山再起。盡管石越也聽到過一些傳聞——張商英曾經舉薦舒亶,但後來卻因為涉嫌為親屬向舒亶幹請,反被舒亶彈劾,差點就再次被貶去監鹽稅……石越並不知道張商英在這件事情當中是不是被冤枉的,他也沒太放在心上。在石越心中,張商英算是一個出色的地方官。
正是張商英與蔡京等人一道執行石越在杭州創立的種種政策,並將之推廣到兩浙路、淮南東西路、福建路;此外,當年張商英同時得罪了新舊兩黨中的重要人物,以至於十來年都隻能當地方官,但他與石越這麽多年間書信往來,也從無抱怨之語——有了這兩條,在石越心中,張商英就有一席之地。這次張商英得以回到汴京,出任太府少卿,石越在暗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不過張商英返京的過程,卻是一波三折。雖然他接到敕令便立即起身,不料卻在路上大病一場,以致遲遲不能履新——當然,他也因此避開了汴京的風波,但他一日不能上任,石越便一日不能安心。
交鈔危機愈演愈烈,但兼任太府寺卿的李清臣,卻委實無法讓石越放心。李清臣什麽都好——他支持變法,舊黨也能接受他,而且也很有能力,無論是捕盜平叛,斷獄治民,還是禮儀典故,文章製敕,都讓人挑不出半個不字來——但偏偏就在理財上差了一點。這卻也怪不得李清臣,他一生之中,從未到東南諸路當過官,履曆當中也沒有擔任過與財計有關的官職,將他放到太府寺任上,他也隻好用捕盜的本事來理財。而石越縱然心知不妥,卻也沒有辦法換掉李清臣。李清臣既沒犯過錯,又得皇帝信任,石越想換掉他,不僅說服不了皇帝與司馬光、王安石,也會讓李清臣認為是一種侮辱——這會令他更加無法對太府寺施加影響力。
“天覺是何時到的?可見過皇上了?”石越一麵問話,一麵打量著張商英。張商英身材與石越相仿,他年紀其實比石越還大上幾歲,但因為保養得當,看起來倒比石越要年輕些。
“下官下午方進城,尚未蒙召見。”張商英挪了挪略微有點發福的身子,臉上微露不安之色。他返京之後,不先見皇帝,不先謁兩府,反而先拜謁宰相私邸,倘被台諫知道,免不了要被彈劾。倘若麵前坐的是司馬光,隻怕立時便要將他攆了出去。但他卻有非見石越不可的理由。
“唔。”石越的臉色也微微變了下,“想來皇上不日便會召見天覺,太府寺舉足輕重,關係甚大,如今更是多事之秋,天覺要多多費心。”
“太府主事的還是李邦直……”張商英一麵抬眼偷看石越神色,一麵斟酌著用辭,“下官來見相公,其實也是為了這事。”
“李邦直是好共事的人,天覺不用擔心。”
張商英知石越誤會,忙笑道,“下官擔心的倒不是李邦直好不好共事。而是下官聽說,李邦直在朝中力主反對廢除交鈔……”
石越很意外的望了張商英一眼。
“如今太府寺第一要務,便是交鈔。朝中有關交鈔的爭論,下官未進汴京,便已聽到不少。想來無論是皇上召見,還是謁見政事堂,都免不了要問下官的看法……”
“天覺之意是?”石越聽他的言外之意,卻越聽越覺得不對。李清臣反對廢除交鈔,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他真正的動機石越也能猜到一二。李清臣奉命追討永順錢莊案流失的交鈔,十分得力,屢受褒揚。這些交鈔很多還在運回汴京的路上,若還沒來得及入庫,就被廢除,這豈非是一個笑話?何況朝中真正掌握財計的大臣,都知道如今交鈔對宋廷的財政非常重要,輕易廢除,勢必成為驚天動地的大事情,李清臣也擔不起這麽大的責任。也正是因為石馬王李等人對廢除交鈔的謹慎或者反對態度,在眾議滔滔之下,廢除交鈔才從來沒有真正被提交到政事堂的議事日程上。石越盼著張商英回來,是希望借助他的能力,為交鈔危機找出一條路子來,但此時聽張商英言外之意,卻似乎是張商英反而主張廢除交鈔。這未免大出石越的意料。
果然,便聽張商英說道:“下官今日進京,特意去城內幾家最大的錢莊門口看了看——倘不快刀斬亂麻,拖延下去,有百害而無一利……”
“你是想廢除交鈔?!”石越的臉色難看起來。
張商英避開石越的目光,道:“潘樓街的三家錢莊外,拿著交鈔想兌換銅錢的人,堵滿了幾條街道;汴京城裏的商販還不到下官當年離京時的一半;五百文的交鈔,竟然買不到一個大餅!相公,除非太府寺能開放兌換交鈔,否則,汴京的情形,會如瘟疫一般向全國蔓延!”
“朝廷正在設法保證兌換。”石越的語氣變得生硬。
“限額兌換不過是苟延殘喘。”張商英依然不敢正視石越的目光,但言語中卻並沒有畏縮,“每調低一次兌換限度,對交鈔就是一次打擊,交鈔已然傷痕累累。呂吉甫罷相前,韓忠彥在開封府還能靠平價賣米賣布,來平抑物價——但事到如今,他也隻能眼睜睜看著,無計可施,現今連開封府征秋稅,都不敢隻收交鈔,不納糧米!下官記得相公曾經說過,交鈔一物,全賴官府之信用行世,如今信用**然無存,恕下官直言,相公也沒有點石成金之術……”
張商英說的都是大實話,但這卻更加讓石越惱怒。放諸四海皆準的所謂“經濟學”原理,原本也隻是個神話。更何況他連這些基本理論都懂得有限,更加不用說麵對如此錯綜複雜的現實問題。
韓忠彥用十分傳統的辦法,付出巨大的代價,好不容易將物價平穩下來,眼看著一切就要好轉,然後,幾乎在一夜之間,局勢就直轉急下,完全不受控製的變成了如今的局麵。在這個過程中,石越與司馬光、王安石一樣,都隻能目瞪口呆的看著,束手無策。
知道應當維護交鈔的信用又如何?知道應當滿足充分兌換又如何?便如張商英所說,石越也沒有點石成金之術。汴京有無數的品官之家、禁軍家屬、商賈……宋廷這些年累積發行的交鈔,有多少最終落入了他們手中?石越連想都不敢想這個數字。
“……事到如今,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相公須得快作決斷,廢除交鈔!”
“你知道廢除交鈔會令多少人傾家**產麽?”失望的怒火湧上腦門,巨大的挫折感讓石越一時間難以容忍張商英對他之前期待的“背叛”,隻是多年的習慣才讓石越竭力控製自己沒有將怒氣發泄到張商英頭上,石越繃緊了嘴唇,眼中滿是怒意。“這是搶劫!這是搶劫!”
石越的怒氣讓張商英心裏徒然生出幾分怯意,但他默然了一會,終於還是抿著嘴,低聲回道:“下官隻知道,若再過上一兩個月再廢交鈔,朝廷會連軍餉都要發不出來!”
“那天覺可知禁軍的薪俸,如今也有一半是用交鈔發放的?”石越聲音中的怒氣,越來越明顯。他盼著張商英回來,是來幫助自己度過難關的。新官製中,太府寺架構上是設有兩位少卿的,也許現在是時候考慮再任命一名少卿了。
石越的書房中,突然靜了下來。在書房外麵守了近一個時辰,侍劍才終於見著書房的門打開,石越與張商英一前一後走了出來,但讓侍劍感到奇怪的是,石越將張商英送出書房,便即止步,並沒有如平時待客一般,送至中門。
一個微微有點駝背的老仆人托著一盞油燈,引著四個二三十來歲的官員朝側廳走去。一路之上,隻見府中道路走廊的兩側,隔上好遠才會掛上一盞的油燈,昏暗的燈光,僅僅能勉強照明而已。那老仆將這幾個人引進側廳坐了,便即告退,有兩個老廂兵奉上茶來,一個三十來歲的官員撥開碗蓋,放到鼻下聞了一下,道:“這是信陽軍的茶。”
坐在他旁邊的一人卻歎道:“這又算得了什麽好茶?這是堂堂左丞相之府,竟連根蠟燭都見不著……”
“如今蠟燭多貴,常兄不知道麽?”那嗅茶的官員一麵將茶碗放回案上,一麵道,“現今本來物價便貴,瀘州又是大宋蠟燭的主要產地,如今是連寺廟裏的香燭都點得少了。”
“哎,多事之秋。”那姓常的官員微微歎了口氣,便不再說話。
左仆射府書閣。
司馬光翻弄著手中的名帖——刑恕和常安民他是極熟悉的,刑恕是程顥的學生,同時也算是司馬光、呂公著的門人,他才華橫溢,很早就中了進士,甚至一度受到王安石的賞識,但因為對王雱批評新法,得罪王安石,在熙寧初年被趕出京師,當了一個小縣的知縣,後來司馬光與石越合作,主持撤並州縣改革,他那個縣被廢除,因為呂惠卿從中阻撓,刑恕就一直被閑置,這些年間,刑恕開始是在嵩陽書院一麵任教職,一麵讀書;同時也給《西京評論》寫點文章,和司馬康關係極好。石越撫陝時,據說刑恕曾經一度因富紹庭的介紹,想去石越幕府謀份差使,但不知何故,石越對他非常冷淡,他在陝西隻呆了一個月,便悻悻回到洛陽,直到不久前,才因司馬光的推薦,又做回崇文院校書——也算是個館閣。
常安民也是舊黨年青一代中的英材,他是熙寧初年的太學生,進入太學的時候,不過十四歲,熙寧六年中進士,王安石曾經對他百般籠絡,但他不為所動。後來因為言語得罪安惇,屢受打壓。也是前不久才被薦為倉部員外郎。熙寧年間的太學生,七成是新黨,三成是石黨,常安民在太學生中名望極高,還偏偏是舊黨,不能不說是一個異數。更何況,常安民還與蔡確是連襟。這就更加要讓司馬光等人對他青眼有加了。
但另外兩個名字就很陌生了。建州李綰、福州呂彰——又是“福建子”,一個念頭突然冒了上來,司馬光按捺住心中那種莫名的嫌惡感,將手中的名帖放到案上,抬頭看了一眼麵前的蔡京,溫聲問道:“元長,這李綰和呂彰,元長可認得?”
“相公問的可是李綰李公權、呂彰呂伯陽?”蔡京笑道,“這倒巧了,下官昨日才見過他們。”
“原來元長認得。”
“相公可知道杭州西湖學院出了一個食貨社?”
“是一個人數極小的學社,聽說不過二十來人,但因都是江、浙、淮、福建六路的名士,在東南頗具聲勢。這個學社還辦了一本《食貨》,下官略略翻過,大概是主張義利為一,重事功,講究經世濟用,他們專門研究曆代食貨財計之學,反對抑末厚本,主張農商並重,要求既要輕徭薄賦,又要保護富人。依下官所見,他們對交鈔、錢莊、互市、海外貿易都極為關注……”
“這無非是石學支派。”司馬光不以為然的說道。
蔡京笑了笑,搖頭道:“以下官所見,這食貨社雖然與石相主張有相近之處,但區別甚大。他們對理學、新學、石學都有批評,甚至對孟子與董子[1]都多有指責。下官就看到他們中有人說大程小程之學是不知痛癢之學;又認為六經皆史,新學妄解經義,說到底不過是無用之語;也有人嘲笑石學其實全無體係,無非幾塊破爛綴成,甚至有人說石相也就一部《論語正義》作得好,但也全是疏闊之語;又罵孟子、董子常常曲解聖人之意,歪曲儒術……”
司馬光聽蔡京的介紹,他是方正君子,對這種狂妄輕薄子,心中更是平生反感,不由譏道:“那他們以為世間可還有學術?”
“那自是有的。”蔡京笑道,“便是他們的食貨之學。他們可是要為儒術立大體,定大略的。他們說孔子之術,就是治國平天下致萬世太平之學。要治國平天下致萬世大平,奢談道德文章,性命義理,那隻能南轅背轍,愈行愈遠。要成此外王之學,惟一的辦法,就是重事功,做有用之學。而這食貨理財之術,便是他們最看重的有用之學。”
這番話與司馬光的學術,卻頗有暗合之處。但司馬光依然感覺這“食貨社”的人,過於妄自尊大,因搖搖頭,道:“這未免失之偏頗。”
但司馬光對食貨社居然並沒有全盤否認,卻不免令蔡京吃了一驚。他捉摸不透司馬光的真實態度,因又笑道:“其實下官對他們所知不多,便是這些東西,也是昨日這李綰、呂彰和下官說的。李綰、呂彰都是西湖學院出身,熙寧十五年的進士,早在食貨社還全無名氣的時候,便已是其中成員。因他二人懂賬目,對會計條例也極熟,登第後也沒有外放,被呂吉甫相公留在太府寺權任主薄……”
司馬光聽到這二人竟然是呂惠卿所用,臉色頓時又難看起來。
蔡京卻假裝沒看見,隻笑道:“依下官之見,他二人來見相公,多半還是為了遊說交鈔之事。”
側廳中。
李綰和呂彰局促不安的交換著眼神。求見宰相時,即使被安排在側廳等上一兩個時辰,也已經算是優待了。以前求見呂惠卿的時候,他們曾在門外等了三天。但是,對於李綰與呂彰來說,投奔司馬光,卻到底是一個極為無奈的選擇。在此之前,他們曾經設法求見過蔡京與李清臣。那是兩次不太愉快的經曆。蔡京對食貨社非常了解,連李綰與呂彰曾經年輕氣盛的在《食貨》上撰文過嘲笑石學與新學也非常清楚——這也是李綰與呂彰明明是呂惠卿提拔重用的官員,卻不敢去見石越與王安石,反而要硬著頭皮來見司馬光的理由——所以,結果可以想而知,他們在蔡府,受到的隻有譏諷與嘲笑。而他們的頂頭上司李清臣,在知道他們是所謂的“呂黨”之後,李府的大門就對他們徹底關閉了,李清臣根本沒有興趣聽他們說任何事情。同樣的事情,如果在司馬光府上重演,無論是李綰還是呂彰,都不會太感意外。
這也不能成為一種罪名。李綰和呂彰心裏對呂惠卿的感激也是毫不作假的,麵對甚囂塵上的廢除交鈔的聲音,他們在同僚的聚會中為交鈔辯護,為呂惠卿的交鈔政策辯護,難道便是一種罪名?
對於李綰和呂彰來說,對司馬光品格的信任,幾乎已經是他們最後的機會。
兩個人因為過度的緊張,身體已經有點僵硬,隻能用眼神互相鼓勵著對方。
對麵,刑恕與常安民,卻輕鬆的有一撥沒一撥的聊著天。
“……小程先生未必及得上桑長卿。”刑恕輕輕地哼了一聲,“常兄可聽說了,汴京流言說,內頭六哥常常裝病逃課……”
常安民卻皺眉道:“這到底隻是流言,豈能當真?”
“我看空穴來風,未必無因。若依我之見,原是大程先生做資善堂直講最好,有桑長卿、小程先生二人之長,無二人之短,可惜大程先生身體卻不太好。”刑恕搖著頭,又對李綰、呂彰笑道:“公權、伯陽,也不用太拘謹,相公公務繁忙,不會這麽快便能見著。能見時,下人自來會通報的。”
常安民也道:“司馬相公是極禮賢下士的,公權、伯陽不用太拘束。”
“是。”李綰和呂彰忙齊聲應道。
刑恕見他二人神情,不由笑了出來,道:“公權、伯陽的高見,我和常兄都是頗以為有理,這才敢冒昧引薦來此。便是你們那食貨學派,我雖然不能全然苟同,但若講究經世濟用,司馬相公也定是讚賞的。本來這治理國家,理財食貨原也是離不了的,其間真不知道藏著多少學問,況二位所言,其根本終是不離聖人之教。如今交鈔正是國家心腹之患,若二位之策當真能解此難題,前麵便是青雲之路……”
“富貴青雲,非下官等敢奢望者……”一提到交鈔,李綰與呂彰立時便來了精神。
“……現今汴京,其實並非是物價騰貴。物價貴的,主要還是益州和陝西。”書閣中,蔡京向司馬光仔細分析著,“原本汴京物價也貴,但現今人人拒收交鈔,這銅錢反而金貴起來,汴京街頭,若用銅錢買東西,物價其實還算平穩,有少數貨物較之去年反而便宜。原本今年也算是豐年,據說東南貨物堆積如山,所恨者便是運不進汴京來,原也沒有物價騰貴的道理。這禍根,恕下官直言,還是朝廷中那些廢除交鈔的言論惹的禍。”
“那也比現在好辦得多。如今朝廷已是進退維穀,先不提廢不廢交鈔,現在朝廷已經是沒米下鍋了。若繼續發行交鈔,軍中也好,官員也好,豈能無怨言?便是用交鈔收購百姓貨物,幾乎也等同於苛稅;但若廢除交鈔,這半年之內,隻怕朝廷連軍費軍餉都要湊不夠……”
“若是汴京的情況蔓延出去……”這些可怕的場景,石越已經向司馬光描述過很多遍。
“相公以為這李綰和呂彰的對策……”
“發行更多的小麵額交鈔,全麵禁止銅錢流通?莫說此事做不做得,單做此事,便非一年半載之功。”司馬光幾乎是下意識的搖著頭,“這還不如刑和叔的主張,刑和叔建議一麵盡可能回收交鈔,減少坊間交鈔總量;一麵設法增加金銀銅礦產量,令鑄幣監多鑄銅錢……”
蔡京又笑道:“他二人還說道,可在兩浙、福建、廣南東路用嚴刑峻法率先禁止銅錢、鐵錢流通,既可控製汴京的亂局向當地擴散,又可將當地金、銀、銅運回汴京,解決汴京的困局……”
司馬光不由苦笑著歎了口氣。在交鈔信用幾乎接近破產的情況下,宋廷又有什麽辦法可以在某個地方禁止銅錢?更不用說回收銅錢了。又是兩個徒知大言,不曉實際的家夥。司馬光剛想叫家人出去謝客,卻聽蔡京又說道:“不過,下官倒有個想法……”
“若是相公以為交鈔斷不可廢的話,下官建議相公出去見見這兩人,而且要熱情接納,多加勉勵,最好還要給他們升升官……”
司馬光一怔,旋即明白過來,不由擊掌讚道:“妙策!”
離開司馬光府後,蔡京鑽進馬車,便不由得掩著嘴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戶部度支郎中掌管著大宋全國的財賦出入、會計籌算、逐年用度審計等等事宜,既是個要職,也是個美職;而蔡京本人,又同時是石越和司馬光麵前的紅人,這樣的身份,在這個多事之秋的汴京城,自然會成為一個大忙人。
交鈔在短短的時間內,突然爆發出這麽大的危機,這讓所有的人都始料不及。但政事堂的相公、參政們的苦惱,在蔡京看來,卻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若國家平安無事,他再怎樣長袖善舞,再怎樣左右逢源,在石越和司馬光們的主政之下,豈碼要再有二十年,他才有可能位至公卿。若要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就更需要機會。
別人不會知道蔡京埋藏在心中的那種深深的羞辱感,他曾經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被王安石拒之門外,曾經因為自稱為蔡襄的族人而被人譏諷,他自覺才華過人,但卻常常被蔡卞搶去一切的風頭……在夢中,蔡京無數的夢到自己官做得王安石更大,天下姓蔡的人都搶著想和自己聯宗,蔡卞在自己麵前低聲下氣,人人都要拍自己的馬屁……
蔡京已經開始一步步的接近權力的核心。以前看起來還遙不可及的東西,現在已經可以清晰的看見它的輪廓。不過這還不夠,還要近一點……
度支郎中後是什麽?少卿?甚至是侍郎、寺卿?
若他能幫助石越、司馬光度過眼前的困局,這絕對不是幻想。而且,他也可以因此積攢下足夠進入政事堂的政治資本!
若能達成這一切,蔡京將不惜一切,就算讓他再度在王安石前麵卑躬屈膝,他也能受此**之辱。
隻不過,遊走於石越與司馬光之間,什麽時候,都必須加倍的謹慎。
蔡京當然清楚的知道自己必須站在哪一邊,他離不開富麗堂皇的馬車,更離不開奢華的生活,象司馬光那樣樸素節儉,在蔡京看來無異於自虐——在他的馬車內,有通透的琉璃燈罩,燃著摻有名貴香料的蠟燭,可以令整個車廂內,馥鬱芬芳、亮如白晝——即使是明知道司馬光不會喜歡他這種行為,他也無法抗拒這種生活的**,這可比向王安石陪笑要難上一萬倍。幸好,他也無須舍棄這種生活方式,至少他可以確信,石越對此並不在乎。而司馬光的重視,更加可以提高他在石越心目中的地位。
蔡京斜靠在車內的軟榻上,喝了一口熱湯,又打起精神,拿起一本《食貨》,細細翻閱起來。
[1].指董仲舒。
5
瓊林苑行宮,殘雪消融。
趙頊看著李向安鉗著一餅用沸湯浸泡過的老茶,在微火上小心的炙烤著,麵帶苦笑,“朕也如在火上烤一樣……”他抬了抬眼,望著坐在下首的王安石,問道:“丞……相,你說實話,如今究竟有沒好……法子?”
“陛下,臣與司馬光、石越已經聚議過不下十次,臣等以為,如今之策,隻得打落牙和血吞,無論如何,都須得將交鈔堅持下去……”
王安石的聲音,能讓人感覺到一種信任。但趙頊卻無法騙自己,王安石的言外之意,無非是說他信任的三位宰相,都束手無策。
“真……堅持得了?若……堅持不了又……”
“陛下!”王安石迎視著趙頊的目光,沉聲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疑……人不用……”趙頊幽幽歎著氣,看著李向安去碾碎炙幹的茶,“朕今天……才知過去這幾年,竟……是將今後四……五年的錢全花光……”
“臣相信石越能找到辦法。”王安石平靜的說道,“不過陛下要有心理準備,臣有預感,這麻煩還沒到此為止,而要恢複元氣,說不定要用上四五年甚至十年的時間。”
“丞相?”趙頊的聲音中,有點疑惑。這有點不太象他認識的王安石了。
行宮之中,沉默了一小會。趙頊與王安石四目相交,君臣之間的默契,便在這一瞬間,仿佛又回到了熙寧元年。
“去,叫六哥、七哥……”趙頊向一個內侍吩咐了,又對王安石笑道:“丞相……未見過六哥、七哥,今日……正好……”一麵似又不經意的問道:“丞……相可知白水潭請蘇頌的事?”
“臣微有所聞。”
“自……古以來,隻聽說學而優則仕,獨朕臨朝,反……倒多有掛冠而去,寧在學……院,也不……要做官。”趙頊言語中頗有幾分怨氣,“熙……寧初年,朕為變法,特……加優容,異議……之士,既不願效力,是……人各有誌,朕不強……求,也容他們在……野講學。但如今是朝廷小有斥……責,便生怨……懟,視朝廷法紀為何物?蘇頌是因枉……法受斥責,白水……潭卻禮聘為山長,這是譏……朕……不知任賢、賢麽?”
“白水潭多是書生腐儒,素來昧於大體,倒也未必是敢存此不敬之心。”即使桑充國成為了王安石的女婿,王安石與白水潭,也有太多的恩怨,他從來不對白水潭口出惡言,甚至也偶爾會有誇獎之語,但在心底裏,這座大宋名聲最響、規模最大的學院,從來都是王安石最疏遠的地方之一。不過,他不會特意為白水潭說好話,卻也不會放縱皇帝那敏感脆弱的自尊心。在趙頊麵前,不管王安石用辭多麽謙遜謹慎,骨子裏卻依然是一副老師的做派。“蘇頌幹犯國法是真,但若說他有多大的罪過,臣以為卻未必然。白水潭重格物之學,蘇頌學術文章,確有可取之處,於這冬官之技,又素有虛名,白水潭欲迎為山長,亦算不得奇怪。臣以為,陛下若以後還想用蘇頌,那便依舊讓蘇頌去會州做知州;若陛下不想用蘇頌了,不妨許他去白水潭——陛下還怕天下沒人想當官麽?”
“朕……用他做甚?”趙頊沒好氣的說道,“你那女……婿也怪,白水……潭山長多少人求……之不得,他偏……要讓給蘇頌,還求石越……來求情。”
王安石不由笑道:“桑充國雖然有時不通世務,卻有個好處,無論做什麽事情,總是誠心正意。他雖不是理學家,但這點臣以為他比程頤要強。”
“罷,罷。”趙頊也笑了起來,“看在丞……相女婿的麵上,朕便不管……了。不過這例不……能開,蘇……頌若想當白水……潭山長,叫他上表……請……致……仕。魚……熊掌,天下沒這……等便宜事。”
這時三個孩子一齊給趙頊請了安,淑壽早見著父親身邊的老頭,她早聽說父親是在這裏接見侍中、平章軍國重事王安石,不待趙頊吩咐,便已領著趙傭、趙俟,又按著見宰相之禮拜見。王安石更是暗暗稱奇,正欲起身避讓,卻聽趙頊笑道:“本朝之……製,親王見宰……相,也要行禮,丞相受得起……”又指著淑壽笑道:“朕子女中,數溫國……聰明,做……事有擔當,不象朕的女兒,倒象太祖的女兒,可……惜卻是個女子,否則大宋基……業……”
王安石這時才知原來竟是溫國公主,他見皇帝的溺愛之情溢於言表,不由微微一笑。他自己也是極寵愛女兒的,因此倒也不覺是多大事情,隻是在心裏卻不免要暗暗想道:幸好這是大宋的公主,若在唐朝,免不了又是一個太平公主,司馬君實非得睡不著覺不可。
趙頊又指著趙傭和趙俟,道:“六……哥和七……哥,丞相要多多費……心。朕與卿一生的事業,最後成敗,免不……了要落……到六哥……”
皇帝雖假裝輕鬆,但說到此處,語氣已不覺黯然。王安石看了一眼皇帝,形銷骨立,心中不由得一酸,忙站起身來,朝趙傭恭謹的還了一禮,方道:“六哥日角龍庭,日後承緒大統,必能中興宋室。陛下有子如此,是大宋之幸……”
他話未說完,卻聽見趙傭問道:“你就是王介甫丞相麽?”
王安石忙回道:“臣便是王安石。”
聽見這肯定的回答,趙傭與趙俟頓時興奮起來,二人交換下眼神,趙傭又急忙問道:“桑先生可是丞相的女婿?”
“是。”王安石詫異地抬頭望著趙傭與趙俟。
卻見趙傭已是喜形於色,道:“丞相可否幫我帶個口信給桑先生,便說——請他還來教我們罷,我以後一定攢錢買家報館還給他……”
“我也保證,以後絕不逃課了。”趙俟生怕王安石不肯答應,連忙在旁補充道。
“程正叔獨教東宮後,六哥、七哥裝病、逃課,便成了家常便飯。單這個月內,龐天壽為了六哥裝病,已挨了太後三頓棒子……”
“是。”
東角樓附近界身巷金銀交易所的某個裝飾得富麗堂皇的房間內,趙顥打扮成普通貴家公子的模樣,一麵品著茶,一麵聽著身邊屬下的報告。
這界身巷的金銀交易所,時代久遠,連這裏資格最老的牙人,也已經記不清它最初是什麽時候出現的了。大家隻知道,從仁宗時代開始,這裏就已經是大宋民間最大的金銀交易所,是富豪與冒險者的天堂。最初,金銀交易所與彩帛交易所是在一起的,而交易所的牙人則都是各自為戰,這裏隻是給這些大宗貨物的買家與賣家,提供一個私下洽談的地點,而牙人們則在中間穿針引線,每一宗買賣的成交,都能獲得不菲的報酬。但從熙寧年間開始,界身巷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交易所的樓房不斷擴建,越發的雄闊森然,交易的項目也不再限於金銀彩帛,幾乎所有的大宗貨物,在這裏都有單獨的交易所。交易的方式也發生了變化,一些資深的牙人組成了自己的行會,由交易所分別與買家賣家簽訂契約、收取保證金,並將貨物確定產地、劃分等級,所有的富豪商賈,都在這裏通過牙人公開競價,每一筆成交價格,都會向交易所內的所有人公開,並由牙人們迅速的送到所有買家賣家的手中。因為這些積極的變化,加上界身巷身處汴京的地理優勢,令界身巷的牙人們至今仍可以非常驕傲的宣稱,此處依然是汴京最大的大宗貨物交易所,這裏每日的金銀交易量是杭州交易所的五倍、彩帛絲綢的交易量是杭州交易所的十倍……
界身巷是大宋冒險者真正的天堂。
界身巷也是能帶給趙顥最大快樂的地方。宋朝對宗室與官員的交往,保持著較高的警惕,象趙顥這樣極親貴的親王,在此方麵,反而會更加小心翼翼;但是在宗室和商人的交往方麵,卻幾乎無法限製。宗室中有許多的人,為了維持家庭的開支,都會或明或暗的參預商業活動。而趙顥最喜歡的,便是界身巷的金銀交易所。平時看起來小心謹慎,溫文爾雅的雍王,一旦進了界身巷,便立即判若兩人。那種一擲千金的痛快,動輒數萬貫、數十萬貫甚至是上百萬貫的買進賣出,財富暴增暴跌帶來的刺激,對於趙顥來說,實在是一種成癮的享受。
界身巷的牙人不會關心他的真正身份,也許有人知道他是親王,也許沒有人知道。反正至少在口頭上,沒有人會提起這件事。在界身巷交易,需要交納足夠的交易保證金,讓牙人們看到來路清白的財產證明與戶籍證明,加上一個有份量的擔保人——而這一切對於趙顥來說,真正易如反掌。許多牙人都知道,“趙員外”在界身巷金銀交易所,是一個真正有膽量、而且有眼光的豪客。在界身巷內,象趙顥擁有的這樣的大房間,不超過三百間——這是專門給趙顥這樣的喜歡到界身巷交易的大主顧們預備的。在這個房間外麵的小房間內,有三個有著幾十年經驗的牙人隨時守候,以備顧問差遣,十幾個學徒穿棱往來,隨時報告最新的報價。
趙顥掃了紙上一眼,便聽到身後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
每兩金價現在已經衝到九百貫交鈔!
僅僅半個時辰之前,金價還隻是七百五十貫。
而在交鈔剛剛發行不久的時候,一兩金價一度隻值到七貫交鈔!
一年之前,危機尚未爆發,當時金價高漲,最高之時也不過三十多貫。
“員外,剛剛拿到的報價,每兩金價折銅錢是七貫四十八文,銅錢在漲。”站在趙顥身邊最近一個位置的,赫然是呂惠卿之子呂淵!
“沒人看好交鈔,人人都認為交鈔廢定了。”趙顥把紙片丟到一邊,淡淡笑道,“昨天還有成交的,今天金價對交鈔,隻看到買家報價,竟已經沒有一起成交的了。真想知道石子明能有什麽靈丹妙藥,竟然咬牙挺到現在。”
“那我們怎麽辦?”
“怎麽辦?”趙顥嘿嘿笑道,“我就賭賭石子明,賣五百兩金子,隻收交鈔!”
“員外!”這下子連呂淵都急了,“昨日員外將湊到五萬貫銅錢全部買進金子,到今日已是虧了……”
“隻管賣,我買進金子,就是為了收交鈔。”趙顥端起茶碗,輕輕啜了一口,笑道:“這次我和三位丞相共進退。”
他話音剛落,便聽外麵一陣喧囂,便一個牙人跑到門口,手舞足蹈,興奮地得不能自已,“員外!員外!有大事!有大事!”
“什麽大事?”呂淵皺了皺眉,走到門口喝道。
那牙人激動得幾乎有點口齒不清,“有人進場,杭州曹家的小舍人,大手筆!”
“什麽大手筆?呂郎,讓他進來吧。”
“是。”呂淵將那牙人帶到趙顥跟前,便聽那牙人顫聲稟道:“杭州曹家的小舍人進場,用銅錢,出價十五萬貫,買進兩萬兩黃金;又賣出兩萬兩黃金,隻收交鈔!”
“隻收交鈔?!一千八百萬貫?!”房間裏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不會那麽多,要看有沒有人敢接!”沉默了一會,趙顥已回過神來,冷笑道,“他不是來買賣黃金的,他是來救場的。”他站起身來,道:“走,我們去看看。”
界身巷金銀交易所大廳內。
十幾萬貫銅錢的交易,在金銀交易所並不算很大,但在這個非常的時刻,卻未免駭人聽聞。
在曹家小舍人進場之前,所有人都認為今天金價對交鈔一定衝破一千貫,直到昨天,還有人在賭交鈔,但在今天,似乎所有人都絕望了。政事堂、戶部、太府寺、交鈔局,沒有任何消息,人人都隻見著交鈔在垂死掙紮,遲早變成廢紙一堆。
但曹友聞進場之後的大手筆,真是不能不讓所有人側目。
這個小衙內若非是有內幕消息,那就是用十五萬貫銅錢博了一把大小,而且有九成九的可能性要輸。
牙人們瘋了似的在人群中跑來跑去,場內的豪商交頭接耳,而且似乎越聚越多,許多在旁邊的彩帛絲綢交易所、生絲交易所等場中交易的富商顯然也聽到了風聲,紛紛往這邊聚集。
一個消息很快在金銀交易所傳開來。
“剛出的《新義報》,司馬相公接見了食貨社的李綰、呂彰,薦舉二人為交鈔局丞——有人說朝廷為保交鈔,要廢除銅錢……”
“廢除銅錢?!”
“廢除銅錢?!”
牙人們跑動的腳步,更快了。
“對銅錢漲,七貫八十文!”
“對銅錢,七貫一百文!”
……
“對交鈔跌,八百九十貫!”
“八百七十貫!”
“八百五十貫!”
……
轉瞬之間,界身巷內已是天翻地覆,銅錢一路暴跌,交鈔卻開始回漲。
“員外,要不要再等等?”這樣的變幻,連趙顥聘請的牙人,也有點拿捏不住了。
趙顥站在交易大廳的後麵,看看大廳內不斷更換的報價,又看看意氣風發的曹友聞,咬咬牙,低聲道:“買銅錢!有多少黃金白銀,全部賣出去,收銅錢!”
“員外?”對於界身巷內的遊戲,呂淵一向是看不懂的,而趙顥的舉動,更是每每讓他膽戰心驚。
“隻管買!”銅錢一定會漲,交鈔肯定還會跌,趙顥在心裏惡狠狠地說道。現在隻是還不到時候,曹友聞根本不懂界身巷的遊戲,帶著十幾萬貫銅錢和一個流言,就想挽救交鈔,那隻能是飛蛾撲火。真到風浪來了的時候,在界身巷內,幾百萬貫丟進去,也濺不出一個水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