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下 中流以北即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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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一個棋手,眼見著盤麵上占盡優勢,勝券已然在握,突然對手放出一記勝負手,整個局勢立時逆轉,自己卻幾乎如同被打中七寸,之前所有的優勢,在這麽一瞬間,竟恍如鏡花水月般可笑。縱有再多的雄心野望,此時也隻能添作為更多的絕望……

呂惠卿獨自一個人愣愣地站在自家的花園裏,呆呆地望著那幾朵逆時而開的野花,神情幾近木然。

命運仿佛是在戲弄他一般。

“蔡京!蔡京!”他已經將這個該死的名字,咬牙切齒,詛咒了無數遍,但這改變不了任何事情。皇帝算得上是幾百年來有數的英主,兵權、財權、人事權——古往今來,任何一個英主,都會牢牢把握著這三樣東西,絕不允許任何人輕易冒犯。石越當年費盡心機,才讓皇帝將財權轉給外朝,但他也不得不做出妥協,所有的財庫,都有宦官監督。皇帝可以原諒他濫發交鈔的無奈,哪怕造成再大的後果,皇帝也會體諒他的苦衷,但呂惠卿知道,皇帝絕對不會原諒這件事情!

呂惠卿忽然想起一個典故。當年曹操無糧,便汙賴糧官貪汙,竟將之處死,使三軍以為缺糧隻是因為貪汙,由此而穩定軍心。他不由打了個寒戰,誰知道皇帝會不會將他呂惠卿當成那個糧官?!他的前途已非常黯淡。

左藏庫至少虧空數百萬貫交鈔!呂惠卿心裏清楚,隻要有一個月的緩衝,這點虧空,他完全可以從容補上,他有一百種方法可以保證“萬無一失”。但他卻絕對想不到,司馬光的手段,會如此的果斷、狠辣!他自然不會去想,若非他將司馬光逼上絕路,司馬光也不可能冒這麽大的風險,親自去右藏庫局查看賬本——沒有皇帝的敕書,沒有政事堂的敕令,沒有太府寺的公文,右藏庫局本來可以完全不理會司馬光的。到時候,司馬光要搭上的,便是他的政治生命!但偏偏在司馬光去右藏庫局的時候,新輪任的皇城司親從官,是舊黨子弟;而幾個與呂和卿關係好的官員,卻都被人請去喝酒過節了……

這顯然也是算計好的陰謀。

呂惠卿早在心裏計算過,整件事情要成功,司馬光必須得到太府寺、開封府、樞密院三方麵的暗中支持!可笑這麽大的一樁陰謀,自己竟然被完全蒙在鼓中!

無能!恥辱!

呂惠卿不能原諒自己的失策。

但如今的局勢,卻已是極度的不利了。呂惠卿心裏很清楚,皇帝在骨子裏,不是一個心機城府很深很陰沉的人,皇帝的性情,內裏是衝動、熱切的。皇帝內心中,充滿著理想的火焰,這種熱情,讓他能不顧一切,一往無前地去變法,去改變百年來的陳規陋習,去將自己的夢想變成現實……但皇帝的內心,也是敏感和脆弱的,他渴望成功,畏懼失敗與挫折。一丁點的挫折,就會讓他心裏極度的緊張,甚至表現出神經質的情緒。他表麵上的鎮定與從容,其實都不過是所謂的“帝王之術”,在臣子麵前,要表現出帝王的威嚴與不測來……

呂惠卿自負,整個大宋朝,除了他之外,最多隻有王安石與石越——隻有他們三個人,才真正了解皇帝的性格。但是,也正因為這種了解,讓呂惠卿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處境。皇帝討厭,甚至是畏懼挫折,他卻一再給他挫折。益州局勢糾纏不清,全國到處物價飛漲……也許,這些皇帝還可以容忍。但是,皇帝還有一腦子的君明臣賢、君臣相知,劉備與諸葛、唐太宗與魏征……這次事發,不能不讓皇帝產生被背叛的感覺!

皇帝也許會感到厭惡,見到自己,就會想起被背叛,讓他覺得自己缺少知人之明,覺得會被後世嘲笑……

倘若真有這樣的感覺,那將是最可怕的事情。

也許,時間能解決這些問題,皇帝曾經是那麽猜忌著石越,但因為皇帝的性格,卻始終也在保護著石越,石越做了那麽多犯忌的事情,最後都安然無恙,到如今,皇帝對石越儼然又已經是信任有加了……如果有足夠的時間,呂惠卿有自信能挽回皇帝對自己的印象。

但是,他哪裏又會有足夠的時間?

呂和卿、方澤涉案,他必須按著慣例避位。

司馬光一定會窮追猛打,馬默、蔡京不用說,李舜舉雖然因為偏見,同樣被舊黨排斥,但以人品而論,卻是熙寧朝所有宦官中最好的,呂惠卿根本不能指望可以賄賂、拉攏他。而他避位之後,政事堂就是馮京、王珪的天下,他們不落井下石已經不錯,他還能指望著王珪替自己說話麽?汴京的風向,幾乎在一夜之間,便已轉向!

呂惠卿伸出腳,將一朵綻放的野花用力輾入泥中。

他也不是完全沒有勝算。

他還可以和司馬光比時間!

皇帝也許活不過半年了,能不能挽回信任也許不再重要,甚至皇帝厭惡他也不是那麽重要……若他先將司馬光趕出汴京的話,他還是有機會在相位上熬到皇帝駕崩的!哪怕是在告病也不要緊,隻要他還是尚書左仆射就行!

到時候,他就還有籌碼,去博一把策立之功!

但呂惠卿馬上就體會到了什麽叫屋漏偏逢連夜雨。便見呂升卿慌慌張張闖進花園,快步走到呂惠卿跟前,低聲說道:“大事不好!陳元鳳出事了!”

“……往者熙寧十四年以前,蜀人之富可知也。中戶之家,莫不有三年蓄聚;上戶又十倍於此。耕於野者,不願為公侯;藏於民家者,倍於府庫也。然一經西南夷之役,冰消火燎,不三四年間,十不存一二。今之所謂富民者,昔日之仆隸也;今之所謂蓄聚者,昔日之殘棄也……成都石米二十千,百姓困苦,夏稅未償,又征秋稅,中戶以下,俱憂無越冬之糧……又蜀地**祠風行,百年以來,屢禁不絕。一縣之民,祀二郎者一二,信蓮社者三四,此正張角之徒倡亂之由也,其患在朝夕……”

趙頊呆呆地聽著王賢妃輕聲讀著陳元鳳的奏章,他已經不知道憤怒了。奏章上麵,還有參知政事範純仁的貼黃,貼黃最後麵的那行字尤其刺目——“蜀中危貽!”

“官家。”王賢妃望著神情呆滯的趙頊,心裏一陣陣心疼。陳元鳳的萬言書,打擊到的,不僅僅是呂惠卿。

“官家!”王賢妃再次柔聲喚道,“歇息一會罷。”但趙頊卻恍如沒有聽到王賢妃的話,隻是不住地搖頭、歎息、冷笑……

十七年的勵精圖治,換來的卻是“蜀中危貽”這四個字?!對“今之賢人”十幾年的信任,難道就是為了換來“欺上瞞下”四個字?!這不是呂惠卿的政敵呈上來的劄子!這是新黨的青壯派,呂惠卿的門生陳元鳳寫的奏章!是呂惠卿親自推薦陳元鳳去的益州!這也不是陳元鳳落井下石,奸詐無常!當陳元鳳在成都府寫這篇奏章時,呂惠卿還是炙手可熱、隻手遮天的政事堂首相!趙頊甚至可以想象到陳元鳳在寫這封奏章時,是下定了怎麽樣的決心。

可笑,曾經有那麽多官員上書提及益州的局勢,趙頊卻認為那不過是黨爭下的誇大其辭!當唐康一而再,再而三地冒著得罪自己的危險,陳說益州局勢危在旦夕的時候,自己卻還認為那不過是年輕人的偏見!

幾個西南夷而已!哪能真的那麽嚴重?趙頊曾經這麽想。推行任何一項政策,都會有點點滴滴的負麵反應,這些東西都會被反對者無限地誇大。所謂的諂言,多少也會有點根據。身為君主,要會從各種各樣的爭論中,根據情理來分辨是非,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而“常理”告訴趙頊,幾個西南夷是不可能把益州搞得象唐康們說的那麽糟糕的!

但是,現在這些都已經成為笑柄。

更可靠的“常理”告訴趙頊,陳元鳳沒有任何理由去捏造這麽大的謊言,去陷害呂惠卿!陳元鳳用一封萬言書,寫下他入蜀之後的所見所聞,指出益州百姓正紛紛破產,各種被朝廷禁止的教派大行其道,而更危險的是,地方官員裝聾作啞,甚至是火上加油,而大宋朝廷尤自渾然不覺其中的危險!

現在的“常理”,都指向一個解釋。

惟一的解釋!

他信錯了人了。

王賢妃心疼地望著趙頊,最終無奈地退了出去,走到門口,悄悄向一個內侍吩咐道:“去將淑壽公主請來。”整個大宋,也許淑壽是惟一一個可以令皇帝露出笑容的人。

“好!好!真不愧是我的好學生!”呂惠卿讀著手中的《益州聞見劄子》,連叫了兩聲好,但他陰鬱的臉色,卻顯出他並不是真的那麽從容冷靜豁達。

司馬光與蔡京剛剛從正麵給了自己一記重拳,陳元鳳便又從背後捅上了一刀。這一刀更狠、更毒!為了益州觀風使的人選,為了掩蓋住益州的問題,他與舊黨費盡心機,耍盡手段,若早知道陳元鳳會來這麽一手,當初真不知道在爭什麽!

陳元鳳若真的是落井下石,他的挫折感也許還要輕一點。但陳元鳳明明不是落井下石!他當著自己的麵,信誓旦旦地答應去替自己盯著益州局勢,誰曾想,他才到成都府,便迫不及待地和自己翻臉了!

陳元鳳是個聰明人。

呂惠卿更是個聰明人。

陳元鳳這麽迫不及待地與呂惠卿劃清界線,那理由隻可能是一個——益州的局勢,已經是危在旦夕了!那裏已經危險得讓陳元鳳寧可冒著被呂惠卿打擊報複的危險,也要與他劃清界線的地步了!

這份萬言書在這個時候遞上來,不過是巧合而已。陳元鳳甚至可能一點也不希望永順錢莊案爆發,原本所有的光芒與焦點,都應當屬於他陳元鳳的!

隻是人算不如天算,卻讓蔡京占了便宜。

盡管被人從背後捅了一刀,呂惠卿卻還是相信陳元鳳的嗅覺。但這個時候,他已經顧不上益州局勢了。

前麵等待他的,將是他仕宦以來,最大的洪水。但隻要有一塊木板,他都會死死抓住。

“養虎為患,大哥,這該如何是好……還有永順錢莊的案子……”

“你急什麽?!”呂惠卿喝住急得團團轉的呂升卿,“永順錢莊,咬死一個宗旨,最多隻承認方澤收了永順錢莊的賄賂,挪用庫藏交鈔放貸。熙寧十六年以前的賬本早就燒了,賬目也抹得幹淨,你不認賬,他們能有什麽證據?十六年以後的事,能拖則拖,能賴則賴,實在拖不下去了,抵賴不了了,所有的罪名叫方澤與沈七全部攬下,熬得過一年半載,隻要我還在相位上,頂多就是充軍流放的罪。我保他們過兩年就回來了。”

呂升卿原本覺得永順錢莊案已是世界末日一般,隻怕呂家十幾年來積攢下來的千萬貫家產,也會被罰沒一空。這時心神大定,高興道:“隻要和卿沒事便好。”

呂惠卿卻搖了搖頭,道:“李陶也罷,和卿也罷,進了禦史台,便不會毫發無損的出來。但隻要不落上這大罪名,加點小罪過也無關緊要,最多便是貶官。”

“那也不打緊了。”呂升卿笑道。

呂惠卿卻是笑不出來。時間!時間現在比什麽都重要!但他不能讓呂升卿也亂了陣腳,隻能強作鎮定,吩咐道:“你要親自去見一次舒亶……”

十月八日,禦史台。

禦史台一如既往,隻是由幾個閽吏把守著那兩扇陰森森的,令官員們聞名喪膽的大門,但是它的門口,卻是異常的冷清。幾乎汴京所有的官員,寧可繞行,也不願意經過禦史台的門口。汴京市民仿佛也感受到氣氛的詭異,不約而同地對禦史台敬而遠之。

舒亶在空空****的禦史台前下了馬車,抬頭望了一眼天空。禦史台的上空,暗紅暗紅的,“怕是要下雪了。”他不由得縮了縮脖子,攏了攏披風,向著禦史台走去。

走到門口,舒亶隻覺右眼皮忽然一陣急劇的跳動。“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忽然又想起呂惠卿讓呂升卿帶給自己的話。舒亶再次感覺到一陣陣的寒意。

整個汴京,人人都知道呂惠卿已經是被架在火上烤了。永順錢莊案,陳元鳳上書,一件事已經致命,更何況兩件事情接踵而來。休說聖眷已去,便是皇帝想保,隻怕也保不住。如今甚至連新黨也紛紛轉向,那些平素天天拍呂惠卿馬屁的人,這時更是迫不及待地跳出來,甚至比舊黨更厲聲地彈劾呂惠卿欺君誤國,縱容親屬,中飽私囊,損國自肥,天理不容……

舒亶怎麽樣也想不明白——呂惠卿為什麽還不請辭?

這個時候了,還不請辭相位,難道非要等著被人趕下台麽?

皇帝將陳元鳳的劄子公開發出來,意思就是要呂惠卿自己辭相,存個體麵。這已經是盡人皆知的事情。但呂惠卿雖然告病待罪在家,卻就是不肯辭相。不僅如此,數日之內,他還連上三封劄子自辯。為熙寧歸化辯護,不相信呂和卿涉案,指責益州官員報喜不報憂,隻肯為自己偏聽誤信而謝罪……

這更激起了台諫、侍從官員們的怒氣。斥責呂惠卿在告病待罪時,不當為自己辯護;批評他貪戀權位,不肯辭相……台諫已然將彈劾呂惠卿與益州官員當成了每日必做的功課。他們的打擊麵也斷然不會隻局限於呂惠卿一人身上,非友即敵,凡是不肯附風彈劾呂惠卿的,都成為一樁罪過,立即會被冠上“黨附呂惠卿”的罪名彈劾。不少舊黨官員似乎認為勝券在握,無數的新黨官員被指為呂惠卿“親黨”,被翻出陳年往事,受到彈劾。

而舒亶更加是舊黨的眼中釘、目中刺,必欲拔之而後快者。沒有了呂惠卿這個擋箭牌,幾天之內,幾乎所有的新黨官員,都同時感受到刺骨的寒意。果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舒亶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他甚至比呂惠卿更招人忌恨!如今彈劾他的奏章,僅次於呂惠卿。呂公著莫名其妙的失蹤,怎麽也查不到去向,這已經成為一個話柄;但最麻煩的卻是司馬康,舒亶用盡了渾身解數,卻從他嘴裏問不出一句話來。要求釋放司馬康的呼聲越來越高,遲早會引起皇帝的注意。但如若找不到他半點罪名便這麽釋放,他舒亶就算完了。到時候,司馬光回到政事堂,後果將不堪設想。

舒亶已經連五個晚上不能入睡了。幫呂惠卿就是幫自己。哪怕是為了自保,他也要撬開司馬康的嘴巴。不扳倒司馬十二,他睡不安寢。三天前,舒亶便設法支開石得一,打算鍛煉成獄。但不曾想,司馬康看似一個公子哥兒,在獄中已經折磨得不成人形,不料卻是個硬骨頭,無論舒亶怎麽用刑,也拿不到半句口供。

司馬牛!老的是司馬牛,小的也是司馬牛!舒亶在心裏憤憤的咒罵著。今天定要叫他開口。舒亶幾乎是咬著牙,走進禦史台。

“舒、舒大人……不、不好了……”他剛剛踏進院中,便見一個台吏臉色慘白地跑過來,結結巴巴地稟道。

“什麽不好了?”舒亶的右眼皮又跳了起來。

“司、司馬康要、要不行了……”

“什麽?!”一時間,舒亶隻覺得天空整個地塌了下來。

舒亶在台吏的帶領下,高一腳低一腳的急急忙忙趕到了司馬康的牢房。因為牢房的地麵比外麵的地麵要低,整間牢房顯得十分的陰冷烏黑。舒亶彎著腰進到牢房中,直起身來,幾乎便感覺頭要碰上房頂了,房中彌漫著汙穢的臭味,令舒亶厭惡地捏起了鼻子。他定了好一會的神,才發現司馬康裹著一床單薄的破被子,蜷成一團,縮在陰黑陰黑的**,身子不時抽搐著,口中喃喃地說著胡話。舒亶躬著身子,走到司馬康旁邊,伸手觸了觸他的額頭,卻是滾燙如火。

舒亶緊鎖著眉頭,呆呆地,半晌沒有說話。

“舒大人,這樣怕是不行……”承差吏在旁邊小心翼翼地說著。

舒亶唔了一聲,又呆了好一會,才如夢初醒般抬起頭來,吩咐道:“先去抬盆火進來,燒旺一點。”那承差吏連忙答應了,退出牢房。

“如何是好?這要如何是好?!”舒亶不待他走遠,便已焦急地搓著雙手,在窄小的牢房中,打起轉來。這可不是玩的。果真沒有半句口供的司馬康有個三長兩短,舒亶斷然是無法交差的。可眼見著司馬康這情形,放回家去,都不知道能不能熬過去,若繼續關押著,那就是非死不可了!但若就這麽放出去,舒亶的日子也一樣不多了。

“真真是禍不單行……”舒亶還在心裏怨天尤人,便聽著外麵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彎著身子鑽了進來,快步走到司馬康跟前,摸了摸他的額頭,立時便象被燙著一般,閃到一旁。舒亶到這時才看清來人竟是石得一,他知道必是台吏也報告給石得一了,忙道:“押班如何也來了?”

石得一轉過身來,望著舒亶,苦笑道:“舒大人,你可害苦咱家了!”

“押班這話……”

“罷!罷!”石得一不待舒亶多說,連連擺手,道:“別的事我也不管了。舒大人且說說這要如何善後罷!”

舒亶已聽出石得一言語之中,早將責任撇得一幹二淨,全是一副他為自己所誤的嘴臉。他心中惱怒,冷笑道:“不知押班又是何主意?”

“依在下的淺見,還是速速結案罷。”石得一恍若全沒聽到舒亶話中的譏諷,又瞥了一眼司馬康,道:“司馬衙內這樣子,隻怕竟是沒有涉案的。說不得,舒大人要擔當點,先讓他回府去治病要緊。倘若在台裏有個三長兩短,你我都擔當不起的……”他的態度竟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奄豎!”舒亶在心裏恨恨罵了一聲。但如今風向大變,皇帝身體又出現好轉的跡象,石得一自保不暇,這個時候又豈會把自己的前程性命,全部綁到呂惠卿、舒亶身上?便是趙顥,也不能叫他白白將自己給葬送了。隻是石得一想抽身,舒亶卻未必便肯,“押班此言差矣。司馬康的口供至關緊要,豈能便此草草結案?這樁案子,是由蘇頌枉法引致,難道我等也要枉法不成?這等辜負聖恩的事,舒某卻是死也不做的。”

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事已至此,不將司馬光趕下台,舒亶還能有什麽好果子吃?難道他現在放了司馬康,司馬十二便會感恩戴德,替他舒亶燒高香不成?石得一想抽身,也沒那麽容易。

石得一的臉色也難看了。“口供再緊要,也無鍛煉之理。舒大人不肯放人,又有何高見?”

這話卻是將舒亶徹底問住了。他憑什麽去扳倒司馬光?憑這陰暗的牢房中,那個高熱昏迷的司馬康?這個司馬康,不是葬送司馬光的,而分明是葬送他舒亶的!舒亶完全能想象得到這個昏迷不醒、被折磨得幾乎不成人形,身上還有傷痕的司馬康出獄之後,會給他帶來什麽樣的災難……倘若他能拿到司馬康的口供,那還有說辭;如今卻是沒有半句口供。他隻能接受鋪天蓋地責難、彈劾、憤怒,還有皇帝的怒氣。舒亶知道自己得罪了多少人。

被發配到一個偏遠的州縣,貧困潦倒,形同乞丐、囚犯,不僅僅失去人身自由,還會受到種種刁難、嘲笑、戲弄、侮辱;流放途中,有盜賊與各種疾病隨時可能奪去性命;僥幸到了目的地,瘴氣、瘟疫,甚至是最常見的水土不服,也可能致人死命——在那些邊遠的地方,缺醫少藥,那是最常見不過的事情。因為貶官而病死在異鄉,僥幸回來也落下一身疾病的例子,實在是太多了。

有勇氣坦然麵對貶流到偏遠州縣的官員,始終都隻是極少數。自大宋建國開始,一百多年來,考上進士後因為被派往南方的邊遠州縣當官而拒絕上任,甚至棄官歸鄉的事情,從來都沒有停止過。發配到邊遠州縣安置,在外人看來,那可能是一種仁慈,但倘若真的要降臨到自己身上,那種感覺,其實與死也相差不遠。

舒亶絕不甘心去麵對這樣的命運。但這種悲慘的命運,卻離他幾乎已隻有咫尺之遙。而且,很可能就此永無翻身之日。

這一切,都是這個司馬康帶給他的。

“舒大人,火來了!”承差吏端著一盆燒得通紅的炭火走進牢房中,抬眼卻見石得一也在牢房中,慌忙將火放下行禮。

“罷了。”石得一尖著嗓子應了一聲,看都沒看承差吏,隻望著舒亶,幹笑道:“還望舒大人三思,我先告辭了。”說著,拂袖離開牢房。

“去悄悄給他請個郎中來,好好照看著。”舒亶心煩意亂地吩咐了承差吏,也跟著鑽了出去。

出了牢房,舒亶在禦史台也呆不安穩,找了個借口便溜了出去。馬車出了內城西南的崇明門,在崇明門外惠民河邊上的一家酒樓外停了。舒亶下了馬車,便往店中走去。那掌櫃老遠見著舒亶,早就笑容滿麵的跑了出來,將他迎進店中,一麵低聲笑道:“秘丞[1]早吩咐了,舒大人今天會來……”

[1].即秘書丞,呂升卿的官職。

3

汴京內城東南,保康門外,惠民河邊的一座宅子裏。

“舒亶去見了呂升卿?宰相結交台諫,嘿嘿……”石得一斜靠在椅子上,屋中侍女環侍,身前跪著兩個婢女,一個給他洗著腳,一個不斷的試著水溫,往盆裏加熱水。他的下首,他最信任的親從吏第二指揮指揮使許繼瑋與他的養子石從榮叉手侍立著。石得一眯著眼睛,臉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過了好一會,方把目光投向石從榮,尖聲問道:“從榮,你怎麽看?”

“兒子以為,舒亶再怎麽折騰,也已於事無補。”石從榮欠著身子笑道,“呂吉甫一世聰明,這時候卻賴著不肯辭相,那是自己不要體麵,也不知是犯的什麽糊塗。”

“呂吉甫可不曾犯糊塗,他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石得一歎息了一聲,道:“他死撐著不下台,還不斷為自己辯解,是故意激起舊黨的怒氣。那些君子們越是怒不可遏,彈劾攻擊時就越是不顧一切,舊仇新怨,全總在這一塊了,不僅將所有的新黨全當成了敵人,連帶著也免不了要攻擊熙寧歸化與交鈔法。呂吉甫這是亂中取利,他現在倒成了替新黨受過一般,被波及的新黨兔死狐悲,便是明明看呂吉甫不順眼,這時候也不能不站在他這邊。連官家也不免投鼠忌器……”

“這個兒子卻不明白了,如今全是石法、司馬法,哪還有什麽新法?官家又怎會投鼠忌器?”

“你知道什麽?”石得一哼了一聲,道:“這十年來,王安石當初的新法的確是罷的罷,改的改,新黨也幾乎沒單獨提出過什麽大的變法政策,可變法卻沒停過。免役法‘暫罷’了幾年,可是呂吉甫終於找著借口,讓它又在東南諸路複行了,若他不倒台,未必不能再次推行全國;便是改良的青苗法、新官製、驛法、交鈔這些變法,新黨也有執行之功。新黨在朝野鼓吹要變法,非變法不足以圖強,為官家的變法叫好——舊黨中不止隻有司馬光這樣肯合作的人,也還有死不合作的頑固之徒,沒有新黨製衡著,司馬光未必這麽容易壓得住他們。單單是這點,官家便還用得著新黨。官家要借著新黨定下一個調子,朝廷的國策,是變法圖強。”說到這裏,石得一又搖了搖頭,笑道:“呂吉甫便是看準了這一點。這個時候,新黨與舊黨若是妥協,他哪裏還有半點生路?雙方鬧得越僵,越是勢不兩立,他便越安全。就算是被迫辭相,他還是新黨的第二號人物。你想想,等王安石一死,以新黨今日的情形,他們還能擁護誰?尤其是那些與舊黨結下重怨的人,到時候在這些人心中,便隻有呂惠卿……”

“還是爹爹看得明白。”石從榮拍著馬屁,一麵又疑惑地問道:“那為何爹爹反說他聰明反被聰明誤?”

石得一輕輕哼了一聲,卻沒有回答。他當然不能隨便回答這個問題。在石得一看來,呂惠卿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覺得自己還有籌碼,因此始終不肯投效雍王。呂惠卿雖然自認為還可以一戰,但在石得一看來,呂惠卿算計太多,隻會讓自己下台下得更加狼狽難看。雍王一旦登上帝位,呂惠卿屢次拒絕的罪過,一定會被清算,哪裏還能有機會東山再起?就算雍王失敗,高太後垂簾,呂惠卿更加不可能有機會。這些絞盡腦汁的算計,終不過是鏡花水月一般。當今大宋第一要務,是皇位的繼承。呂惠卿惟有在這件事情上下注,才能有真正的勝機。

不過,話雖如此,石得一雖然認為雍王更有機會繼承大統,但眼下的近憂,他卻必須首先解除掉才行。他必須立即從陳世儒案中抽身,並且,還要盡可能緩和與舊黨的關係。

皇帝這些日子,身體竟奇跡般地出現好轉的跡象。而司馬康如今已經是一顆隨時會爆炸的震天雷。倘若司馬康竟這樣死掉,而且這件事還與他石得一有關……石得一完全算不準皇帝會有什麽樣反應。皇城司已經得罪了很多人,石得一不能將這麽大一個把柄,拱手奉上。皇帝雖然病了,卻隨時可以捏死自己,不會比踩死一隻螞蟻更加費力。

想到這裏,石得一臉上的肥肉不由得恐懼地抽搐了一下。他睜開眼睛,望著許繼瑋,吩咐道:“這些天,你們要收斂一點。案子別積得太多,就當給官家祈福,不要緊的,全放了。天氣一日比一日冷,若有人凍死在牢裏,可不是小事……”

“下官理會得。”許繼瑋低頭答應著。

“李舜舉回來了。這廝不象李憲,也不象個宦官,倒和舊黨那些‘君子’們一個脾性,偏愛多管閑事。宮中多少老人,和他家都是世交,在太後、官家麵前,他也能說得上話。這多事之時,休要去招惹他。”石得一對李舜舉顯得頗為忌憚。他想了想,又吩咐道:“幹脆暫時把盯司馬光、範純仁們的察子,全部撤了……”

“這……”許繼瑋與石從榮不由對望了一眼,二人都覺得石得一太過謹慎了。

石得一瞥了他們一眼,“小心駛得萬年船。私自監視大臣,這不是什麽見得光的事。之前舊黨氣焰受挫,忍氣吞聲也就罷了。這時候他們氣勢正盛,又被呂惠卿一再挑釁,若有人按捺不住,將怒氣發到咱們皇城司身上,抓了咱們的人往開封府一送,這事要怎麽撕擄得清?現今風向不對,小心點好,小不忍則亂大謀。”

“大謀?”許繼瑋與石從榮都是一驚,卻也不敢多問,隻答應道:“是。”

“再挑幾個精細點的,去盯緊呂升卿與舒亶。”石得一懶洋洋地說著,一邊抬起腳來,早有婢女上前給他擦腳,他停了一會,又說道:“舒亶省元出身,一向不太看得起別人,偏狹得緊。他若狗急跳牆,誰也料不到他能做出什麽事來……”

“信道,這……”呂升卿望著端坐在自己對麵,神色猙獰的舒亶,冷汗都冒了出來。

“事到如今,隻怕也猶豫不得了。”舒亶板著臉,緊緊捏著手中的酒杯,陰鷙的目光盯著呂升卿,森然道:“當今之策,惟有一不做,二不休!”

“但、但這事……”呂升卿避開舒亶的目光,遲疑著。

“秘丞不妨試想一下,當今最擔心的事是什麽?”舒亶逼視著呂升卿,不待他回答,便說道:“皇上如今最擔心的便是六哥能不能平穩繼位!今日天下第一大買賣,便是策立之勳!今日之事,相公為求自保,隻有給司馬十二栽上個大罪名——朝野中外,有誰不知道雍王是反對新法的?雍王極得保慈宮寵愛,司馬十二也是保慈宮極信任的外臣!若有司馬康招認供辭——司馬十二、呂公著合謀,妄圖在皇帝大行後策立雍王,推行更化之政,恢複祖宗舊製;陳元鳳輩首鼠兩端,聞風阿附,以求僥幸——秘丞以為皇上是信還是不信?”

呂升卿還未來得及回答,舒亶便又接著說道:“若果真如此,皇上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雍王反對新法皇上是知道的,司馬十二、呂公著在熙寧朝受了不少委屈,大誌不得伸,皇上也是知道的。倘非變法,這二人不居政府為首相,亦必是樞密使,怎會連家屬都保不住?所謂‘空穴來風,必有其因’,官家縱然不肯全信,但能不起疑心?”他還有一句話沒有明說出來——皇帝信任呂惠卿其實遠過於司馬光,結果呂惠卿卻做了這許多欺上瞞下的勾當。皇帝對司馬光的信任,更不可能毫無保留。便連對石越、王安石,皇帝也是有猜忌之心的;更何況是司馬光?更何況是在此皇帝剛剛被信任的宰相辜負的時候?

皇帝一死,對政局有最大影響的人便是高太後!而當今母子相疑,雍王名聲又極好,司馬光等人一向擁護太後,這時候政局又已經亂得一塌糊塗,立個長君來穩定政局,未必便不符合司馬光這些“君子”們“天下大公”的想法!實際上,若全然站在為大宋朝、為趙氏著想的“公心”上來說,的確是立長君比幼主要好的。隻不過,皇帝在這時候,卻還是要以自己的血脈優先的!因此,隻要做得足夠縝密,皇帝想不猜忌司馬光都不可能!

但這些話舒亶自然不會對著呂升卿說出來,呂升卿其實亦不過是個傳聲筒而已!

“到時皇上既無精神氣力來處理如此大案,為防黨爭愈演愈烈,不諱之後母後幼主無法收拾局麵,惟一的法子,便是將所有的案子,全部壓下來,各打五十大板。司馬十二自然要離開京師,待到新主名份已定,再召回重用;為安撫舊黨,在下自然也要免不得要被貶往遠州,以平息怨氣。但是呂相公,皇上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卻一定會留住他……”

“這又是為何?”呂升卿的腦子,在這個時候,已經完全不夠用了。

“因為皇上知道雍王是反對新法的,呂相公於公於私,都會擁立幼主。”舒亶從常理推測,隻能得出這樣的判斷。隻要保住了呂惠卿,就是最終保住了自己。在舒亶看來,呂惠卿與長於深宮的高太後之間的權力博弈,勝算極高。

呂升卿卻隻是怯懦地避開舒亶的目光,既不敢答應,也不敢拒絕。幹如此大事,顯然已遠遠超出了他的勇氣與智商。羅織罪名,做偽供狀,謀害司馬康於獄中,再設計騙取呂家幾個衙內的口供……這可是要族誅的事!呂升卿隻要想一想,腿都有點發軟。他根本沒什麽野心,即使呂惠卿不當宰相也無所謂,隻要能保住自己家這些年積累下來萬貫家私便夠了……

舒亶也並不指望呂升卿的回答,他站起身來,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道:“下官已經將項上人頭交到了秘丞手上;秘丞可上稟相公,若相公許可,此事亦不煩相公動手,下官自己便能辦了;是福是禍,下官亦一人受了。惟望異日相公不要忘記今日下官之微功!”說罷,也不待呂升卿回話,便即告辭離去。舒亶的話說得極漂亮,但呂惠卿自然也會明白,他不能白白讓舒亶冒著這麽大的風險,去替他人做嫁衣裳。

從十月八日的晚上,汴京就開始了熙寧十七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雪下得不大,第二天上午,天就開始放晴,還沒來得及積上的雪,在金烏的照耀下,很快便融化了。

而這整整一天,呂惠卿都將自己一個人關在書房裏,沒有離開書房半步。

呂升卿帶來了舒亶的計劃,那是魚死網破式的賭博。呂惠卿此時也已經沒什麽好怕的了,一個落水的絕望之人,隻要有一根稻草漂過,他都會不顧一切的死死抓住。舒亶也的確看到了事情的關鍵——此時唯一可以做文章的,便隻有策立新君。而舒亶又抓住了皇帝此時必然存在猜忌之心……倘若是平時,皇帝身體大好,呂惠卿也不會做任何的無謂掙紮,早就辭相了事,此時卻的確未必不可賭上一把!

但呂惠卿卻直覺到一種不祥的氣息。

是他先讓呂升卿帶話給舒亶,告訴他“一榮俱榮,一辱俱辱”,必須不顧一切將司馬光趕出汴京。但不知為何,事到臨頭,他卻總感覺舒亶的計劃不會成功!呂惠卿絕不是憐惜司馬康的性命;也絕非害怕舊黨的報複與怨恨。他很明白,這不是猶豫的時候,要麽就徹徹底底的認輸;要麽就痛痛快快的博上一把!舒亶將這麽大賭注壓到自己身上,雖是出於無奈,但也是因為相信他呂惠卿還值得下注。倘若他猶豫不決,也許舒亶就會改變主意。

但有一種不安的感覺,驅使他在書房中團團打轉,卻又總是抓不住要點。

與此同時,呂府的花園裏。

“叔叔到底和我爹爹說了什麽?”呂淵不斷地逼問著呂升卿。

“沒,沒說什麽……不過是些平常事……”

“叔叔休要瞞我,這時候哪會有‘平常事’?‘平常事’會讓我爹爹關在書房裏連飯也不吃?”呂淵越發疑心起來。

“許是他在擔心永順案……”

“叔叔還在誑我,這兩天明明案子沒有變化!”呂淵覷了呂升卿一眼,冷不丁突然問道:“是叔叔昨日見舒亶說了什麽話吧?”

“誰說的?我幾曾見過舒亶?”呂升卿仿佛被蟄到一般,慌忙否認。

但這卻更加讓呂淵確信了,“嘿嘿!叔叔連這些都要相瞞,莫非真是不把我當自家人了?”

“這又從何說起?”呂升卿忙笑道:“淵哥兒你可是長房長孫……”

“既是如此,這等大事,怎又瞞著我?難道我不是呂家人麽?我亦不是三歲稚童,懂得輕重。”呂淵憤憤道:“家中事無大小,我從來都管不著,將來便是掉了腦袋,都不知道緣由。”

呂升卿心中本就不安,聽到“掉了腦袋”四個字,更覺得不吉利,忙道:“你胡說些什麽?你是宰相之子,怎說這些渾話?”

呂淵早留意到他神色,這時更加驚心,卻假意怒道:“叔叔既不當我是自家人,我又何苦做好人?叔叔在開封縣金屋藏嬌,私下令人自廣南東路販鹽到湖南路賣……”他知道呂升卿雖有幾個小妾,卻甚是懼內,他父親呂惠卿家法又嚴,這時候聲音越說越大,幾乎要嚷起來,慌得呂升卿連忙一把握住他的嘴,急得跺腳,道:“你小聲點兒,這可是要人性命的事……”

呂淵嗔怒道:“這些事侄子知道少說也有一年了,可曾亂說過半句。如今的事才真是要人性命了,叔叔卻偏要瞞著我,半句不肯說……”

呂升卿為難道:“豈是我想瞞著你,是你爹爹不讓說。”

“這等事,要瞞也隻好瞞外人,我是外人麽?”呂淵越發的做出不滿來,“叔叔告訴我又有何妨?難道我還會害我們呂家不成?”

“這倒也是。”

呂淵眼見呂升卿動搖,連忙趁熱打鐵,道:“叔叔隻管和我說了,我保管不會泄露半句。象叔叔的事,我又何曾亂說過一丁點兒?”

“你可千萬說不得。”呂升卿臉都白了,望著呂淵,猶豫了一會,終於說道:“你萬萬不可和你爹爹說是我說的……”

次日淩晨,呂惠卿書房之外。

“爹爹!”滿眼血絲的呂惠卿推開門走出書房,便見著呂淵正站在外麵的走廊上,顯然他是不敢打擾自己,已經在外麵等了一個晚上。他身後,呂升卿怯懦地望了自己一眼,便慌慌張張把頭低下,不敢再看自己。

“爹爹,你要用舒亶之策麽?”

呂惠卿不由瞪了呂升卿一眼,呂升卿連忙悄悄退了半步,躲到呂淵的身後。“你反了天了?!這事用不著你來管!你看著他,這幾日不準他出門!”後半句卻是對著呂升卿說的。

“爹爹!”呂淵撲通跪了下來,急道:“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哼!”呂惠卿並沒有打算聽呂淵的勸告,盡管心裏依然不安,但是他卻不願意因為猶豫而錯失最後的機會。他絕對不能離開政事堂那個座位!天下之事,不五鼎食,即五鼎烹!也許,舒亶的法子,能將他帶到人生的另一個高峰。

如果能得到霍光那樣的地位,即使身死族滅,也是值得的。權力這種東西,最大的魔力,便是會讓最聰明的人喪失理智,隻見其利,而不見其害。

“爹爹,爹爹!你萬萬不可小看石得一!”呂淵卻已經是心急如焚,呂惠卿的這個決定,可能將呂家的每個人,都帶到萬劫不複的地獄。

“石得一?”呂惠卿腦子裏仿佛有個什麽東西被碰了一下。

“石得一是反複小人!兒子在皇城司也有朋友,我聽說他今日已經撤了監視舊黨的察子,一日之內,釋放了上百吏民……”呂淵並不知道石得一也已經投向雍王,但他卻知道石得一這麽做,若非失心瘋了想倒向舊黨,至少也是想與呂惠卿、舒亶撇清關係。按照慣例,這隻是第一步,石得一為了維持皇帝對自己的信任,撇清與外臣勾結的嫌疑,下一步肯定會瘋狂攻擊舒亶。一個既得罪了舊黨,又得罪了新黨的宦官,才是皇帝心目中的好宦官。

舒亶看不起石得一,以為可以輕易地將石得一綁到自己車上,卻忘記了石得一是個宦官!

在這一瞬間,呂惠卿已驚出一身冷汗!

“但是,舒亶為何會突然想出這麽個法子來?”呂惠卿轉念一想,便隻覺眼前一陣暈眩。

熙寧十七年十月十日,對待罪在家的尚書左仆射呂惠卿來說,是噩耗連連的一天。

上午,悄悄出去打聽的家人帶回兩個消息。一個是皇帝因為病情略有好轉,自睿思殿移駕正寢殿福寧宮。除了李憲幾天前因皇帝憂心自己一病不起,須有信任之人在西北軍中穩定軍心,並隨時彈壓新收複的靈夏地區可能出現的叛亂,已奉旨意前往蘭州主持軍務以外,熙寧朝正得寵的幾位大宦官李向安、石得一、宋用臣,以及李舜舉,都在陪同之列。另一個消息則是勾當皇城司石得一彈劾禦史舒亶欺上瞞下、羅織罪名、濫捕無辜、屈打成招、鍛煉成獄,並極言司馬康無罪受刑,性命已危在旦夕。不敢置信的皇帝派李向安、李舜舉前往禦史台獄探視,發現司馬康已經奄奄一息。消息傳出,汴京城上上下下,群情激憤,上萬吏民圍聚禦史台,喧囂怒罵。韓忠彥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勸散他們。震怒的皇帝聞訊後,幾乎氣得昏厥過去,當即下詔,釋放司馬康,舒亶下禦史台獄。

呂府的氣氛低沉到了極點。大門之外,自然早就已經冷冷清清,而在府中,呂惠卿與呂升卿、呂淵空坐在空空****的正廳中,一個個垂頭喪氣。呂惠卿似乎已經預感到大勢將去,也少了往日的神采,整個人顯得極其頹喪、衰老。

“一敗塗地!一敗塗地!”呂惠卿不斷地嘀咕著這個詞,嘴邊卻掛著詭異的笑容,令得呂升卿與呂淵不寒而慄。

但是噩耗並沒有就此終止。

午時剛過,呂府外傳來喧嘩之聲,便見到守門的家人慌慌張張跑進來稟道:“聖旨到!”

“聖旨?怎麽會有聖旨?!”聽到這三個字,呂升卿的腿立時便嚇軟了。

“慌什麽?!”呂惠卿這時候反而異常冷靜,一麵喝斥著,一麵吩咐道:“準備香案,接旨!”

這聖旨不可能與舒亶有關,呂惠卿絕不相信自己留下了把柄。

望著李向安走進正廳,北麵而立。表麵沉靜的呂惠卿,心中竟突然生出一絲僥幸……但他馬上知道這隻是不切實際的妄想,連忙恭恭敬敬地跪拜下來。但李向安卻並沒有拿出詔書來,他看著麵前的呂惠卿,尖聲說道:“相公,皇上吩咐我帶些奏章給你看……”

呂惠卿愕然抬頭,望著李向安,卻見他麵無表情,一旁有四個內侍抬著兩大箱子奏章,擺到呂惠卿麵前。

呂惠卿顫顫微微拿起一本奏章打開,赫然是陳元鳳彈劾自己的奏章。

“嗡”地一聲,呂惠卿閉上了眼睛。“完了!”

李向安望著呂惠卿,默不作聲。整整兩箱彈劾自己的奏章擺在麵前,再傻的人,也知道皇帝的意思了。

“煩請都知代稟,罪臣呂惠卿,已經知罪!”呂惠卿艱難地低下了頭。

“那咱家便可繳旨了。”李向安拱了拱手,便帶著內侍們離去。方走到廳門口,忽聽到身後呂惠卿喚道:“敢問都知,究竟是出了何事?”

李向安轉身來,看著呂惠卿,歎了口氣,低聲道:“益州暴亂!”

“啊?!”呂惠卿身子一晃,竟昏了過去。

《兩朝紀聞卷三百一十三“呂惠卿罷相”條》:

熙寧十七年冬十月丁卯朔。

……戊寅,尚書左仆射呂惠卿以病乞出外,以觀文殿大學士、建國公判太原府。

先是,惠卿為相,而國家之政多出石越,惠卿不能平。熙寧十四年,石越複靈夏,惠卿嫉之,用讒,以越為樞副,不得預政事,天下事遂多出惠卿之手。惠卿以資淺望輕,眾心未服,汲汲興事,以圖功業,塞眾口。時天下皆以華夏中興,頗輕四夷,至清議亦以漢唐不足論,混一天下,反掌可成。惠卿遂媚眾意,行歸化之政,致西南之亂;而國家大兵之後,公私兩匱,財用不足,惠卿竟濫發交鈔。三四年間,國家西事方平,而益州烽煙又起,戰士不暇卸甲,百姓不得歇肩,國庫空虛,鈔法大亂……

至十七年六月渭南兵變(詳見本書“渭南兵變”條),京師及諸路物價騰貴,種諤病故西南,官軍敗衄,自文彥博、司馬光以下,攻惠卿愈疾。石越亦謀惠卿,欲召王安石複出(詳見本書“王安石複出”條),惠卿大懼。恰逢帝染疾不豫,少問政事,文彥博又去位(詳見本書“文彥博罷樞使”條),光力孤,惠卿遂暗結禦史舒亶,以陳世儒案興大獄,實攻光也。光子康竟入獄。(詳見本書“陳世儒案”條)

十月丁卯,永順錢莊案發,惠卿以弟和卿故避位(詳見本書“永順錢莊案”條)。而陳元鳳至益州,上萬言書言益州情弊,頗攻惠卿。惠卿愈窘。而司馬康於獄中染重疾,舒亶以事急,欲汙司馬光、呂公著以他事,事未及行,丙子,帝移駕福寧宮,石得一劾舒亶,亶竟遂下獄,奪官告身,流淩牙門。當日,益州路報蓮社陳三娘倡亂。帝遣使致彈書兩箱於惠卿,惠卿慚懼,遂乞病辭。

……

(括號中注釋為校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