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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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寧十八年,元旦,大雪。

每年的元旦,照例都要舉行大朝會。皇帝上香為蒼生向上天祈禱後,車駕至大慶殿,在大慶殿接受文武百官、各國使臣的拜賀,然後便宴會賞賜。但這一年的元旦大朝會,因為皇帝的健康無法樂觀,卻被迫取消了。而是改由太子趙傭在高太後的陪同下,在集英殿代替他接受群臣與外國使節的拜賀。

參加完朝廷的各種禮儀活動後,回到府中的石越,一見著正在和陳良下棋的潘照臨,便笑道:“潛光兄,你輸了。”

“哦?”潘照臨輕輕推開棋盤,眯著眼睛望著石越。陳良一麵收拾著棋子,一麵笑問道:“先生卻是輸了何事?”

“子柔還記得十幾天前潛光兄說過的事麽?傳聞雍王到處活動,甚至連太後也暗中支持雍王。當時潛光兄曾說雍王可能學八賢王之舉,入宮問疾,逗留不出,而太後則會與之裏應外合,此事不可不防……”

“原來是此事,難道我料錯了麽?”

石越笑著點點頭,道:“潛光兄可知今日在集英殿發生了什麽?今日太後當著百官的麵,大讚太子莊重、穎悟、純孝,還向百官出示了一份太子手抄的佛經!”

“佛經?”

“正是,太後對百官說,太子自皇上服藥開始,就開始抄寫佛經,替皇上祈福。太後特意將此佛經,頒示宰臣傳閱。”

潘照臨聽石越說到這裏,不禁啞然失笑,“佛經?六哥還未滿九歲吧?”

石越想起此事,也不由笑道:“誰又會如潛光兄這般不識時務,來問這等大煞風景的事情?我看過那字跡,端的是端正恭謹,實是好書法。所以宰臣們也紛紛拜賀,讚歎社稷得人。”

陳良卻笑道:“如此說來,太後親自頒示此佛經,自是為了向百官宣示她對太子很滿意。先生果真是輸了。”

“我和兩府諸公也都鬆了一口氣。”石越笑道:“此前那些傳言,因沒什麽真憑實據,大家雖然口裏不說,但心裏麵總是不放心。果真太後要有別的想法,先不說其他,單是百官又要因此事而分裂成兩派,便非國家之福。雍王真要學起八賢王來,他內裏頭有一個威信極高的母後,兩府中可還不知道要誰去做李迪呢。”

“李迪又何足道哉?!”潘照臨不屑的說道,“如此說來,倒是我小瞧太後了。我一直以為故曹太後才是真正的女中人傑,看來當今這位太後,也是有見識的。她罵陳衍,出示佛經,是既想保全兒子,也想保全孫子。”

石越點點頭,道:“雍王也是聰明人,這麽一來,他也知道該收手了。”

“那卻未必。”潘照臨卻語出驚人,“公子可知世間常常有利令智昏者?”

石越不以為然的笑道:“縱是利令智昏,也要有本錢。一個無兵無權的親王,又沒有太後支持,可還及不上一個祥符縣尉。”

“我卻怕他根本不相信太後不支持他,又或是幹脆想迫使太後支持。公子還記得李敦敏說過的事麽?有傳言說雍王在暗中拉攏班直侍衛……”

“潛光兄是說雍王想兵變麽?”石越不由笑出聲來,“他倘能真有本事發動兵變,那到時候太後為了保全兒子的身家性命,會不會站到他那邊去倒的確難說。畢竟人人都知太後疼愛這個兒子。可是,他有什麽本錢來兵變?自皇上病重起,每日都有宰臣輪流宿衛,一旦有變,可以便宜調動天武軍與皇城司應變;班直侍衛輪值,也由兩府親自安排,沒有一定之規。若無太後支持,便算他拉攏了一些班直侍衛,難道他要帶著這些人攻打皇城麽?”

“以往最擔心的,便是他借著太後的名義,住在宮裏頭不出來,到時候居中為變,緩急難應。所以我與荊公、君實相公商量好了,若真到了那一步,我們就要請旨帶兵宿衛,直接到福寧殿輪值。再設法將信不過的班直侍衛調到講武學堂去讀書,以策萬全。可今日看來,這事卻不用擔心了,便是今日元旦,太後都不許諸親王、郡王在宮裏逗留,並明令日後問疾請安,亦隻需上表疏便可,不必入宮;太後還叫諸王學太子的孝行,在府中為皇上齋戒、抄寫佛經……”

石越說完,陳良也忍不住在旁笑道:“本朝‘安全’宗室之法,可以說無微不至。兵變奪位之事,學生也以為絕無可能。況且就算雍王控製了一點班直侍衛,也不至於那麽糊塗,太後明明已經當著百官的麵表明態度,他沒有太後的默許,怎能去賭太後到時候是幫兒子還是幫孫子?太後雖然寵愛他,但是這手心手背,亦不過一念之間的事。這豈非是拿著三族的性命開頑笑麽?”

二人說的話可以說句句在理,連潘照臨一時也覺得自己是疑神疑鬼,過於多慮了。不由也笑道:“公子與子柔說得是,原本擔心的亦不過是太後,果真太後主意拿定了,管他什麽王,原也不必放在眼裏。”

潘照臨這話,石越心裏卻是深以為然。高太後不是一般的後妃;她自小就在宮裏長大,又是開國元勳之後,出身就非比尋常。幾十年積累的威望,又實際上繼承了曹太後的政治遺產——在大多數臣民的心目中,曹太後與高太後根本就是一體的——所以,她的影響力實是非同小可。

高太後在班直侍衛,乃至殿前司禁軍中,都有僅次於皇帝的影響力;而且朝中許多的大臣,特別舊黨官員,很多人也從心裏親近高太後;再加上她在宗室、臣民中的威望,果真高太後要幫雍王,那就真成了腹心之患。不說別的,朝中的官員,立馬就要分裂成兩派。在這國內形勢亂一團的當兒,真要發生這樣的事情,說是十五六年的勵精圖治毀於一旦,也絕非是危言聳聽。

因此,石越雖與王安石、司馬光商量了對策,但在心裏麵,他便是連司馬光也無法信任。在石越看來,每一個舊黨官員,都可能轉變為高太後的支持者。盡管他心裏也明白,這種猜忌是非常致命的。

所以,元旦朝會中高太後的一番表態,的確是令石越徹底的放下心來。至於什麽雍王,石越從未將之放在心上。一個親王能有什麽政治實力?值得操心的事情實在太多了,石越還真是無法將趙顥排上日程。

經曆過坎坷不斷的一年,在新年的第一天,總算是有個好兆頭。此時,從屋外邊隱隱約約傳來石蕤與婢女們的歡笑聲,“投麻豆囉!投麻豆囉!”石越笑著走到門口,遠遠望著女兒與婢女們圍在一口井邊,將麻子和赤豆一顆顆興高采烈地丟進井中,每扔一顆,眾人就發出一陣歡呼聲。石越也不禁被這歡快的情緒感染,自言自語地說道:“這瘟神也該走了。”

潘照臨與陳良望著石越的背影,不由相顧一笑。陳良笑著對潘照臨說道:“我也有預感,今年該否極泰來了。”

潘照臨卻隻是含笑不語。對於高太後在元旦朝會上所為,他心裏其實感到很遺憾。他設法打探過皇帝的病情,幾乎可以肯定,皇帝很難熬過這個春天。按目前的形勢,在皇帝去逝後,石越的權力會更加增大,但卻始終有高太後、王安石與司馬光等人掣肘。若是高太後果真站在雍王一邊便好了,那樣的話,石越就可以趁機輔佐太子繼位,通過平叛,石越便能掌握更大的權力——如若高太後與雍王一起發動政變,那麽在他們失敗後,連舊黨的勢力也將會受到嚴重的打擊。這對幫助石越盡快走到權力之巔,是極為有利的。可惜的是,高太後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厲害。她在元旦朝會上的舉動,甚至還可能緩和她與皇帝的關係。此前李向安傳來話來,道皇帝已令李清臣、安燾寫好遺詔,雖然不知道具體內容,但據宮中傳言,皇帝在遺詔中設立了輔政大臣。雖然傳言未必可信,卻也透露了皇帝很可能想加強宰執的權力,以在他死後製衡高太後的想法。這無疑也是對石越有利的。然而,若太後與皇帝關係緩和,這傳言很可能就會徹底的變成謠言。

不過,這些想法,潘照臨卻是絕不會向任何人透露半分半毫的。

在他看來,石越的性格中存在著極大的缺陷。石越最大的優點,莫過於善於妥協,善於謀求與不同派別的人合作,但潘照臨卻認為,這同時也是石越最大的缺點。在羽翼未豐的時候,妥協與合作,都是必要的手段。但如今石越羽翼漸漸豐滿,石越卻比以前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與新、舊兩黨通力合作,甚至甘心讓司馬光位居首相。這是潘照臨所無法容忍的。

但潘照臨與石越相處十餘年,也知道在這一點上,他是無法說服石越的。他太了解石越,石越的性格中,溫和有餘而冷酷不足,即使對政敵,他也無法做到絕決無情,更何況是對同盟與部屬。若是一個普通人,這也許算不是缺點,但對於一個首領來說,卻是重大缺憾。潘照臨覺得,這種性格,正是石越最不如王安石、司馬光的地方。

王安石也罷,司馬光也罷,他們絕不僅僅隻是普通的宰相,他們立場鮮明,對自己的決斷充滿信心,而且也能讓身邊的感受到這種信心,源於這種對自己信念的強烈信心,在必要的時候,他們都會毫不猶豫的采取斷然的手段,對付反對者。無論他們身居任何職位,他們都會被人們視為領袖群臣的人物。這兩人就象兩麵赤幟,插在任何地方,人們就會自覺的向那裏集中。

而石越,潘照臨相信他不缺少這種潛力,而且也是當今除了王安石與司馬光外,惟一具有這種潛力的人。但他的性格,卻束縛著他,令他無法變成赤幟一樣的人物。

當年石越撫陝時,潘照臨一度發現,石越曾經有過那種對自己信念的強烈信心,所以在陝西時,石越多有獨斷之舉。那也是石越能夠樹立起他在西軍中威信的重要原因。但是回到汴京後,那個充滿信心的石越卻漸漸消失了。原因自然是多方麵的,最主要的還是石越的性格中缺少那種天生的自信心。在陝西時,因為石越是一路的最高官員,所有的人都是他的下屬,他擁有最高的權力,承擔最大的責任,又受到富弼的開解,能夠無所顧忌的做事,在某種程度上,那種強烈的自我信念,實是由環境造就。而一旦他回到汴京,在這個完全不同的環境裏,自然而然的,石越便會根據他以往的經驗來應對。而且,潘照臨發現,不知為何,在陝西,石越可以毫不顧忌屬下官員的派係,但在汴京,他卻對黨爭格外的敏感,甚至可以說是厭懼。

石越的身份地位已經大不相同,但他卻依然還在不自覺的扮演一個調和者的角色。他竭力與司馬光、王安石能友好相處,通力合作。在處理危機的時候,又瞻前顧後,過多的反省,信心不足,時時顧忌司馬光等人的想法,拿不出一個立場鮮明的解決方案。雖然潘照臨對交鈔危機等麻煩也束手無措,但卻毫不妨礙他敏銳的覺察到石越在心態上麵的問題。潘照臨相信,正是這種心態,束縛了石越的才能,也束縛了他的野心。

因此,潘照臨知道自己的責任,便是要輔佐石越成為真正的領袖,而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宰相。但這些事情,卻隻能一步一步,不動聲色的進行。

“相公。”不知何時,侍劍出現在石越的身旁。

“拜年飛帖都送完了?”石越問道。

“各府上都送過了。”侍劍笑著回道。送拜年飛帖,是當時官宦人家的習慣,當時有身份地位的官宦之家,並不會互相走動拜年,而隻是派仆人將拜年的名帖送到親朋戚友的府上。這種習俗發展下來,送拜年飛帖竟變成了一種身份的象征,親自走動拜年,反而會顯得沒麵子。在當時曾經流傳著一個笑話,道是某君家窮,請不起仆人,到了元旦,望著一大堆拜年飛帖無人投送,隻得長籲短歎,束手無策,恰好便在此時,他一個朋友的仆人送來拜年飛帖,他招呼那朋友的仆人喝酒,偷偷查看那仆人帶的拜年飛帖,發現要投送的戚友與自己大部分相同,於是此君竟生了個偷梁換柱之計,將那些拜年飛帖偷偷掉包了,結果那朋友的仆人投送的飛帖,全成了他家的。此事後來揭穿,便成了汴京的一大笑談。開封人每到了過年,提起拜年飛帖,便會提起這件事來,當成一個新年的笑料。

這個元旦,是石越拜相以後的第一個新年,石府在一天之內收到的拜年飛帖,差不多就堆滿了一間小屋,而僅僅送拜年飛帖一事,便已讓合府的男仆累得人仰馬翻。但以侍劍的身份,夠得上他去送拜年飛帖的人家,倒也不會太多,因此回來得甚早。

侍劍又給潘照臨與陳良拜過年,一麵笑道:“方才去桑府時,路過大相國寺,不料卻聽到些趣事。”

“大相國寺那邊,有好些人在說,太子東宮經常有赤光閃耀。許多人在那裏賭咒發誓,說是自己親眼所聞。”侍劍裝著不經意地說著市井見聞,笑道:“這事實是太稀奇了,小的都想找個閑跑過去親眼看看。”

石越不由笑著搖搖頭,轉過頭望著陳良,笑道:“看來子柔那位布衣之交不簡單。”

潘照臨也歪了歪嘴,似笑非笑的說道:“那曹家小舍人的確非尋常商賈。這幾日,街頭巷尾,酒舍茶樓,到處都有人在說太子如何如何仁孝聰明;你看這幾天各大報紙,那講掌故的文章,都在那裏大誇太宗和趙普,說他們如何英明,太祖做錯的事,非太宗與趙普這樣的君臣,斷斷不能糾正……那邊廂讚太祖兄終弟及,他就誇太宗能傳位嫡子,是糾正太祖之錯。嘿嘿,這會兒,東宮竟冒赤光了……本朝是火德王,繼承大統者,當然要有赤光護佑的。”

石越微微頷首,道:“更難得是時機也把握得甚是巧妙。”

“時機?”陳良聽石越與潘照臨誇讚曹友聞,正欲順勢再說幾句曹友聞的好話,好讓石越見他一見,但這時候聽到石越這句,卻糊塗起來,曹友聞做的這些事,又能有什麽時機可言?他不由拿目光去詢問潘照臨。

潘照臨見石越也望著自己,顯然也是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能識透他話中之意,因眯著眼睛,淡淡笑道:“子柔可知,但凡能成大事業者,必是能順應民心者。所謂英雄順時勢,時勢造英雄。任你多有本事的人,若所生之時,沒有那時勢,也隻能徒歎奈何。這時勢說白了,便是人心。田烈武、曹友聞要做的事,看起來簡單,實則微妙。他們若是無能之輩,心裏便不免會抱了個念頭,想要擺布人心,若是如此,那便會事倍功半,甚至適得其反。但若能識得人心的微妙之處,去順應人心,那麽便可收四兩撥千斤之效。”

說到這裏,他瞥了一眼石越,見石越眼中有讚賞之意,又笑道:“如今天下的百姓,心裏想的是什麽?自從熙寧十四年起,百姓生活便愈見艱難,尤其是去年,更是怨聲載道。民間原本對官家頗有怨言,不滿之意鬱集於心,這時候傳播不利於太子的言論,百姓心裏有怨氣要發泄出去,便容易相信這些謠言。但自去年臘月起,這人心卻漸漸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因為皇上的病情傳出來,便是汴京的普通百姓,亦知道官家恐怕將不久於人世了。”

“尋常百姓,通常亦沒什麽見識,但即使如此,他們卻也不會相信換了官家,一切便會好轉。相反,百姓雖然一麵心懷不滿,但心裏麵,對皇上卻是很信任的——這是極易為人所忽視的——這種信任,是皇上用十八年的勵精圖治,不知不覺的刻在人心中的,絕非那麽輕易就可以磨去。百姓抱怨歸抱怨,不滿歸不滿,但一旦發覺要換官家了,心裏麵恐怕更多的茫然、擔憂,百姓隻害怕將來的官家比不上皇上,在這個時候,沒有人願意聽到太子的壞話,相反,凡是有關太子的好話,哪怕再不可信,對百姓而言,亦是一種安慰,他們更願意相信。”

“所以,曹家小舍人這個時機是選得極巧妙的。而且機緣巧合,今日又有太後在朝會上出示佛經,如此一來,太子在民間的聲譽就更好了。我要是曹友聞,便要抓住一個‘孝’字做文章——須知那尋常百姓,是不太在乎太子是不是聰明的,卻會很在意太子是否孝順。你去問問市井百姓,他們都會說百善孝為先,一個孝順的官家,再壞也壞不到哪裏去。所以曆朝曆代,都要說以孝治天下。便是這個道理。”

說到這裏,潘照臨心裏實是更加失望,但嘴上卻笑道:“有了這曹友聞與太後‘裏應外合’,太子便可安枕無憂了。雍王黨羽以前還可說太子失德,如今卻連這口實也沒了。如今他們能做的文章,可就隻有太子的年紀了。”

陳良也不由笑道:“形勢已變,便是愚頑,也當知道要收手了。”他望著石越,正欲借機推薦曹友聞,卻又聽石越不動聲色的問道:“前幾日聽章子厚說,汴京如今到處都在傳說,三佛齊要叛亂。這事隻怕也是那曹友聞的主意罷?”

陳良一驚,連忙說道:“此事學生卻不知道。聽說是幾個南海海商傳出的消息。”

石越輕輕哼了一聲,道:“此事文煥倒也曾提過。但我問過段子介,段子介說薛奕已知此事,以為不可信。子柔去過南海,以為如何?”

陳良有心想替曹友聞說幾句話,但他知道石越與潘照臨都是極聰明的人,終於還是搖搖頭,老實說道:“軍國之事,實非學生所長。”

石越點點頭,臉上卻看不出是喜是怒。陳良隻道又沒機會推薦曹友聞了,心裏麵已打消這念頭,卻聽石越又說道:“若是方便,子柔這幾日便請曹友聞來一次,我有事想問問他。”

陳良不由又驚又喜,“相公?”

石越知道他之意,道:“是曾布、蔡京、李修文一道出了個主意,我想問問曹友聞南海的事。”

石越又轉向潘照臨,笑道:“潛光兄方才一番話,於我亦觸動很大。”

“潛光兄方才說,百姓知道皇上病危,對未來擔憂、茫然之情更多。誠哉斯言!”石越歎道:“然百姓有此擔憂,是宰相之過。若令百姓有此擔憂,皇上若有不諱,亦難安心。我忝居相位,又如何對得起皇上知遇之恩?”

“無論如何,我須對得起百姓,對得起皇上。”石越決然道。

潘照臨心中一喜,不料卻聽石越又說道:“侍劍,你再辛苦一趟,去君實相公府遞個劄子,明日我親自去給他拜年。”他不由得在心裏暗暗歎了口氣,石越一心一意想要彌合黨爭,與司馬光、王安石齊心協力應付困境的想法,在潘照臨看來,卻實是如同一劑毒藥。與司馬光、王安石鬥個你死我活固然沒有必要,但如石越這樣,過份尊重司馬光、王安石,卻也顯得太低調了些。尚書右仆射並非是左仆射的下級!但石越在這方麵,卻顯得十分堅定,堅定得似乎那是理所當然。

2

宋人的春節,是從元旦開始,一直持續到元宵節才結束的。雖然達官貴人們可以靠著仆人投遞“拜年飛帖”,在元旦那天便向親朋戚友拜完年,但那些普通的東京市民,卻都是要親自上門拜年祝賀的,而因為元旦那天,要拜祭祖先,甚至上墳祭祖,還要放爆竹煙火,貼門神春聯,去寺廟燒香……僅僅一天時間,是斷然走不完所有的親戚的。況且,熙寧十八年的元旦,還飄著鵝毛大雪,直到向晚時候才停下來。所以,正月初二的汴京街頭,拜節的人群反而比元旦那日還要多。盡管開封府頗為盡責,早已經組織人手,在元旦的晚上,將街道上的積雪打掃得幹幹淨淨,但第二天的禦街上,所有的馬車依舊是寸步難行——驛車早已擠得滿滿的,但路上的行人卻實在太多。

坐著馬車準備去拜會司馬光的石越,盡管起了個大早,刻意想避開擁擠的行人,但卻還是漏算了元旦那場大雪帶來的麻煩,正好碰上了出行的高峰。按照宋代一百多年來的交通法令,車馬必須向行人讓道,而汴京又沒有給馬車開辟專門的通道,於是,堂堂尚書右仆射的馬車竟被困在禦街上,走得比蝸牛還慢。石越心裏一麵抱怨著開封府落後的交通管理,一麵也隻得無可奈何的丟下馬車,帶了侍劍與幾個護衛步行前往。畢竟,對司馬光這樣一絲不苟的人來說,約期不至是十分失禮的事情。

石越一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了近一個時辰,才終於到了董太師巷的司馬光府。雪後的清晨,風冰涼刺骨,眾人臉上都凍得通紅,侍劍等人都習練武功,倒也罷了,但石越這幾年間在汴京,養尊處優,盡管戴著狐皮手套,但手也是連佩劍的劍柄都握不穩了。

司馬光府上眾人,絕沒想到石越會這麽早步行前來,侍劍投進名剌後,合府上下都驚呆了。司馬光連忙親自迎出大門,將石越一行請入府中。

進了客廳,石越摘去手套,一麵湊到廳中的煤爐邊烤著火,一麵笑道:“幾年前在陝西,冰天雪地的,我還能爬到山上去觀察地形,如今在汴京走這點路,竟這般狼狽,讓君實相公見笑了。”

司馬光笑著望著石越,道:“何嚐不是,過年前老夫的書房還可以不生炭火,這年關一過,沒有火的地方,我竟也是呆不住了。”

“君實相公可要好好保重身子才成。”石越笑道,“如今朝廷須臾離不得相公。”

司馬光笑笑,轉過頭吩咐家人道:“去,拿壺酒來,老夫與子明相公,便在這裏溫酒閑敘了。”

侍劍等人見慣了司馬光嚴肅古板的樣子,也常見年青的官員隻要稍顯輕浮,司馬光便不假辭色的情形,隻道是和程頤一樣難以親近的人,卻不知司馬光私下裏與朋友、家人相處,竟會如此隨和可親,一時都不由目瞪口呆。倒是司馬光府上的仆人,早已見慣不怪,早有家人搬過桌椅擺到爐邊,又端了一壺酒,幾碟點心過來。石越與司馬光便坐在爐邊,溫起酒來。

石越喝了幾杯熱酒,肚子裏暖氣上升,隻覺舒服許多,正要說話,卻聽司馬光已先笑道:“子明走了這麽遠的路,當不是隻為了拜年罷?”

“一是為了拜年,再者是有些事情,我思來想去,夜不能寐,須與君實相公說說。”

司馬光望了石越一眼,隻是低頭去撥弄煤塊,並不接話。便聽石越又說道:“此前我急急忙忙推出存款準備金法,是我考慮不夠周詳。此事是我之錯。”

司馬光靜靜聽著石越自我反省,並沒有出言安慰他。任何人都會做錯事,但是做錯了就是做錯了,這是無法逃避的。

石越說到這裏,揮手屏退左右之人,沉默了一會,方又低聲說道:“不瞞相公,事到如今,我對是否還要堅持交鈔,實是已無信心。”

這是石越赤誠相見的一句話。這話若是傳揚出去,不僅從此交鈔徹底無藥可救,便是連石越本人,也會受到不滿者的質疑與攻擊,承受難以想象的壓力。石越在司馬光麵前說出這句話,不僅僅是迫於內外的巨大壓力,亦是他徹底不再把司馬光當成政敵的表示。

但是司馬光卻隻是抬起頭來,淡淡說道:“我與介甫,不會因子明一事做差,便對子明再無信心。”

“相公!”石越心中感動,但他仍然繼續順著自己的思路說道:“但廢除交鈔至少有四不可。廢除交鈔,無異於朝廷搶劫百姓家財,為政者以信為先,而朝廷從此信用大失,此為一不可;禁軍、廂軍、官員,手中交鈔最多,一旦廢除,必滋生不滿,如今外憂內患,益州動亂,一旦有人煸動,後果不堪設想,此為二不可;朝廷雖有去年秋稅這點收入,但國庫依然空虛,各項開支今年眼見卻並無減少之可能,此時廢除交鈔,朝廷將無餉可發,無錢可用,除了加稅,別無他途,此為三不可;天下錢莊能發展至今日,交鈔之功最大,一旦廢除交鈔,錢莊七八成以上,將難以存續,士農工商,皆受其害,十餘年心血,毀於一旦,此為四不可!”

“一旦廢除交鈔,天下動**將更加加劇,朝廷若能臥薪嚐膽五六年,並非不能恢複元氣。但在這種情形下,我也沒有信心是否能再做五六年宰相。”石越說的這些,並非是危言聳聽。情況如果更加惡化,石越也罷,司馬光也罷,他們的相位並非就是鐵打的。

司馬光當然並非是在乎相位的人,但無論是“加稅”,還是“搶劫百姓家財”,卻都絕非他所能接受的事情。對司馬光來說,寧肯不當宰相,這些事他也是斷斷不肯做的。不過,這一次,石越也並非是故意算計司馬光的好惡,他隻是據實直言。

“既然有這四不可,那還有甚可說?”司馬光平靜的回道,“無非是背水一戰罷了!”

“背水一戰?!”石越猛地睜大了眼睛。

“難道還能有別的選擇麽?”司馬光已完全洞悉石越的心情,石越的確在動搖,他缺少信心,但是他心裏,卻依然反對廢除交鈔。“子明是領過兵的人。其實行軍打仗,亦是如此。並非所有的人,都能幸運的隻打有必勝把握的仗。有時候,亦需要背水列陣,置之死地而後生!當此之時,惟意誌堅定者,方能是最後之勝者。”

“但事關國運,也能用來關撲麽?”此時此刻,石越竟反比司馬光保守了。

“自然不能關撲,關撲全憑運氣,豈足為法?”司馬光搖了搖頭,“當年韓信背水列陣,可不是博運氣,他廟算之時,已有勝機。不過是將士卒置於死地,激發其求生之鬥誌。後人若不明此理,便加效仿,必然兵敗身死,為天下所笑。”司馬光望著石越,又問道:“子明難道以為堅持交鈔,竟已全無勝機麽?”

石越搖了搖頭,司馬光的話,並未能讓他更加有信心,但是他至少已明白司馬光的心意——司馬光是希望他能夠堅持交鈔的。這對於處於動搖中的石越來說,亦是一個很大的支持。自從做到右相之後,石越一直想要避免的,就是朝局再次陷入你死我活的黨爭。盡管改變人們的思維習慣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但石越自登上相位之日起,就下定決心,要身體力行,讓新、舊兩黨都看到合作的好處。無論是新黨、舊黨,還是所謂的“石黨”,三派之間的政治主張,都絕不是完全對立,水火不容的。石越相信,在三者之間,存在一個最大的公約數,那就是三黨都相信必須尋求改變,必須做點什麽來挽救這個國家。目標是一致的,不同的隻是方法。既然如此,那麽妥協與合作,就存在著基礎。石越不斷煞費苦心的向三黨的重要官員們灌輸這種思想,但他也知道“調和”之不易,在他了解的“曆史”上,就曾經有過“調和”失敗的例子。石越深知,目前在三黨之間建立起來的互信,是非常脆弱的——它一方麵是因為呂惠卿執政後期帶來的慘重教訓讓人們依然還記憶猶新;另一方麵,卻幾乎完全依賴於司馬光、王安石與他本人三人的政治智慧,並且憑借著三人的威信維持著。記憶會隨著時間而淡化,司馬光、王安石、石越也不可能一直活在世上,特別司馬光、王安石年歲已高,如若他們去逝,這種互信就很可能會崩潰。

在這樣的情況下,三黨任何一方任何方式的傲慢,都會在這脆弱的互信間留下互相忌恨,互相不信任的種子。石越的目光絕不會隻停留在眼前,他也不認為目前的情況是理所當然,並會永久持續的。所以,每一件事,他都必須謹慎行事。絕不能讓舊黨或者新黨認為自己傲慢。

但此時的石越,看到了遠方,卻似乎忽略了腳下。他並沒有意識到,他的支持者、追隨者,心態也漸漸發生了變化。這些人,自潘照臨以下,都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得到更大的主導權,或者說,他們希望得到從內容到形式上的全麵領導權。石越在無意中忽視了,他的追隨者,並不曾如他一樣,對於黨爭的危害,幾乎是有一種心理上的陰影,他們的經曆與他並不同,因此,對事物的看法,也難免會有偏差。

然而,此時此刻,石越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如何應付目前的危機上。

“我有一個習慣。若是一件事情過於複雜,以至於看起來用任何辦法也無法解決之時,我便會回到事情的起原,從最基本的地方開始思考對策。”石越拿起筷子,挾了一口點心送到嘴裏,似自言自語一般,開始向司馬光說明他的設想。“用這個法子,我終於想明白,今日錢莊之危機在於交鈔,交鈔之危機,其實隻是一道簡單的算術題。”

“算術題?”司馬光的腦子裏,仿佛有什麽東西被碰了一下。

“正是。”石越點點頭,道:“便隻是一道算術題。交鈔之問題,便是無本發行。隻要將這本金籌足了,交鈔便終能穩定下來。”

石越其實並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對不對,但是,這已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出路。而這,也是司馬光能完全理解的。從這一點來看,石越甚至不敢說自己比司馬光懂得更多。

“但我亦知道,這本金卻是一筆巨款。”石越坦率的說道:“交鈔發行的總額,連交鈔局都是一筆糊塗賬,張商英大概算了一下,大約在三萬萬貫到三萬五千萬貫之間。而各路的交鈔也不盡相同,具體之情況,亦無準確之數目。至於交鈔在各地之間的流通情況,那更是弄不清楚。其實,無論在農業、工業,還是在商業上,大宋都並非一個整體。食貨社有一重要之主張,大略是說,在大宋朝之疆域內,至少可以又分成京畿、西北、東南、京東西、兩湖、川峽共六個相互獨立的區域,這六個區域,雖然互有聯係,卻又自成一體。甚至還有人說,這個自成一體之區域,還可以細分到路、甚至是州。這種觀點,確有其真知灼見之處。便以這次交鈔危機觀之,對各種各州之影響,全不相同。我亦不知此究意是禍是福,若大宋疆域果成一整體,或者三萬萬貫交鈔,當不至於釀成如此大禍;然又賴於此,這次風波中,才有些路州竟能獨善其身,受波及較小。”

大宋朝實際上是由若幹個亞經濟區域組成的,而諷刺的是,明白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的人其實並不多。王安石新法之失策,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忽視了這個重要的事實。但在這個時代,卻也有人能和石越一樣看到這一點。對於司馬光而言,這種論斷雖然新鮮,卻也並非無法接受。畢竟他做了多年的戶部尚書,對於這個國家的經濟狀況,可以說了若指掌。

“食貨社的這個判斷,於我們當有所幫助。我們可以據此來判斷各路之輕重緩急。但究竟要籌集多少本金,不瞞相公,我心裏也沒有譜。我估計首次大約要五千萬貫銅錢或者等價之金、銀,先用這筆錢,在杭、揚、福、泉、廣等地,進行充分兌換。一貫交鈔換一貫銅錢,有多少換多少,再將此消息在各路宣揚,交鈔當能漸漸穩定下來。此兵法之所謂‘先聲後實’者。然後再籌五千萬貫,運往各路。若是運氣好,一萬萬貫便能將交鈔徹底穩定下來;若運氣不好,便隻得再籌錢,最多可能要兩萬萬貫。”

石越的想法簡直令司馬光目瞪口呆,一萬萬貫銅錢,超過了大宋朝最好年份的一年中央稅收,這麽一筆巨款,他要如何籌措出來?

“子明。”司馬光幾乎是在苦笑,“這道算術題,可非比尋常。”

但石越的回答卻更讓司馬光驚訝。

“這筆錢是籌得到的。”

“其實蔡元長早先便曾經向我建議過,然當日我卻太急於求成,隻想將交鈔危機控製在汴京,不料欲速則不達。可笑如今既然各路州都亂成一團了,我反而沒那麽束手束腳了。”石越自嘲的笑了笑,又道:“此番是曾布、蔡京、李敦敏又一道向我建言……”

司馬光望了石越一眼,試探著問道:“這筆錢究竟要如何去籌?”

“借錢!”石越迎著司馬光的目光,平靜的說道。

“借錢?!”

這在司馬光看來,實是匪夷所思。

“不錯。”石越把心裏的想法全部說出來後,竟連信心也奇妙的增加了,“自古以來,如若國家財用不足,又不想加稅,往往便會賣官賣爵,百姓拿著錢和米,便可以買到官位、爵位。此法固不足取,然其之所以常常實施,卻也是因為當國家財用不足之時,富民卻頗有餘財。所謂賣官,究其實質,賣的其實是未來的稅收。隻不過國家不肯擔加稅的名聲,這‘稅收’是由那些買官者通過刮地皮來收取罷了。這等行徑,最是虛偽惡劣,相較而言,國家財用不足時,向富民立契據借錢,規定擔保之物、利息,到期償還,竊以為更為光明磊落……不瞞相公,自張商英上錢莊兼並之策後,我才真正知道,當今之富室巨賈究竟多有錢。隻須方法得當,向彼輩借一萬萬貫緡錢,絕非異想天開。”

他忍不住搖了搖頭,道:“子明所言雖然有理,卻隻恐商賈斷不會借錢給朝廷,何況是如此巨款。”

“原本我也擔心借不到。但相公請看這個,這乃是曾、蔡、李三人給我寫的信。”他一麵說著,一麵從袖中抽三封信箋來,遞給司馬光。

司馬光打開信來,仔細讀去,原來三人信中之意,竟都大同小異。都是力勸石越向南海海商、東南巨商舉債,以渡此難關。三人在信中,舉出許多例子,說明東南、南海的巨賈是如何富裕,而此次交鈔、錢莊的雙重危機,對東南、南海的巨賈們影響最大,他們對此亦最為敏感,若朝廷有合適之方法來應對,這些巨賈們定會支持。而三人都認為,目前最關鍵的問題,就是國庫沒錢;故成敗之關鍵,便在於借重執政三公的聲譽,由朝廷向商人們借錢。在蔡京的信中,甚至還進一步提出了具體的方法,他自稱受到秦觀與高麗在杭州談判之啟發,想出此策——即朝廷向商人借錢,約定之還款時間、還款利息,可以各不相同,如此安排合理,便可以減輕未來朝廷之還款壓力……

石越知道司馬光對於這種事情,定然非常謹慎,又道:“對商賈來說,此番名是幫朝廷渡此難關,其實亦是自保。何況據我所知,南海海商還有求於朝廷。隻須朝廷妥善行事,錢一定是借得到的。”

司馬光卻並沒有急著表態,隻是將信折好,還給石越,沉默了一會,才簡單的問道:“如此子明想以何物為擔保?”

“鹽稅與鹽場租金。罷榷鹽之後,朝廷每歲在鹽稅、場租上之收入,可達一千萬貫,且這個數目還在增長。每年便用這筆收入來還債。雖說如此一來,以後十年,每年朝廷之稅收便要少一千萬貫,但這亦隻好另想他法。”

改革鹽政後,食鹽產量大增,食鹽需求更加旺盛,這是有目更睹的。這亦是蔡京最大的功績。若單從每年在食鹽上一千萬貫的賬麵收入來看,熙寧初年榷鹽的平均收入,都在每年一千二百萬貫左右,這筆收入較榷鹽要少。但是,雖說食鹽是一本萬利的買賣,但這中間官府要為此付出的各種成本開支,卻也不容忽視,即使工藝最簡單的畦鹽法,生產周期便要超過半年。這樣折算下來,反倒是通商法的收入更多。

實行榷鹽法時,盡管熙寧初年全國食鹽總產量較之過去增產了百分之五十,最高曾經達到三萬六千四百五十萬宋斤,但卻仍然不能滿足國內食鹽需求,官鹽每宋斤要賣到四十多文,有些地區甚至貴達四十七文,不僅缺斤少兩,質量亦極差。而販賣私鹽不僅質量好,而且每宋斤才賣到二十文,有時甚至一宋斤半才賣到二十文,是以雖有嚴刑峻法,亦無法禁絕。而改革鹽政後,雖然官府的鹽稅、場租成本,每斤高者二十文,低者亦要十文、十五文,但鹽場主通過各種方法控製成本,竭力提高技術,增加產量,鹽價在各地亦低至二十五文至三十五文,食鹽質量遠遠比過往的官鹽要好,甚至還出現了各種精加工的精細鹽,大大擠壓了私鹽販子的生存空間。而食鹽產量在幾年之內,更是迅速暴增,全國每歲產鹽超過六萬萬宋斤。

這件事情在司馬光的印象中最為深刻,鹽稅與鹽場收入,不僅超過朝廷歲入的一成,而且還是一筆非常穩定、並且持續增長的稅收。連司馬光都相信,遲早有一日,宋鹽能通行周邊各國,鹽稅超過二千萬貫,隻是一個時間問題。

要將這樣一筆收入挪騰出來,而且時間長達十年,這令司馬光十分心疼。他並非蔡京,隨時都抱了個賴賬的心思。在司馬光心裏,官府信用不佳,借不到錢是一回事,但既然借了錢,那就一定要準時歸還;而既說了鹽稅是擔保,那麽朝廷就不能再挪用這筆錢。這些在司馬光心裏,都是天經地義的。他對商人的確抱有一些成見,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他就會隨意的欺侮商人。

“先發行五千萬貫鹽債,以一百貫為麵額。還款期限與利息,可著太府寺商議以聞。為策萬全,我還有一個想法,凡是購買兩萬貫鹽債者,可以請朝廷賜其祖母、母三代以內親誥命;十萬貫者,可請朝廷賜其本人或三代以內親男爵;五十萬貫者,賜本人子爵。無論這命婦,或是男、子二爵,皆不受俸祿,僅為榮銜……”

“這……”司馬光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石越生怕他反對,不待他繼續說下去,又說道:“此不過都是些虛銜,並非賣官鬻爵。如此亦不過是為投其所好。那些富商巨賈,一生最為耿耿為懷者,便是地位低下。如今買點鹽債,或榮及高堂,或得封爵,亦覺體麵。人好攀比,比如若有兩家商賈,同在一城,家產相當,一家若買了這鹽債,封了爵位,另一家不買,不免便覺低了一頭。皇上常說,為政者當棄虛名而取實利。朝廷重名爵,不以之輕許人,此為正理。然今日之事,卻不得不從權,隻取實利。況且,費五十萬貫巨款,而隻得一虛名子爵,亦能使天下知真子爵之貴。”

“老夫所慮者,是懼為後世開一壞的先例。無論是借錢、封爵,在今日看來,自無不可。然奈後世何?”

“正因如此,我才望能與相公、荊公同心協力,為後世留一典範。”石越誠聲道:“為政者不能不顧及天下後世,但亦不能因為擔心後世,便此束手束腳,不敢為天下先。願相公思之!”

司馬光一時默然。

石越也隻是默默的望著司馬光,耐心等待他的回答。他並沒有想過司馬光馬上便會給他答複。這些辦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會留下什麽樣的後果。他甚至想過發行國債籌錢,但在這個時代,想要普通的老百姓購買國債,那簡直便是異想天開,而且最後肯定會演化成另一種苛捐雜稅。那樣的方案,不僅無法說服司馬光,連他自己也說服不了。但是他卻知道,宋朝朝廷向商人借錢,是有“先例”的,不過這發生在另一個時空的曆史上罷了。而他提出來的方案,更加完善,更加負責任,但數額也卻更加龐大。所以,如果司馬光最終反對,他也不會覺得意外。他已有心理準備,如若司馬光能答應考慮幾天再答複,便已經是巨大的成功。

“多謝相公!”一時間,石越的眼眶都濕潤了。沒有人知道這段時間他承受著多大的壓力,他萬萬沒有想到,會如此容易得到司馬光的支持。

司馬光輕輕點了點頭,端起爐上溫著的酒壺,給石越和自己斟了酒,雙手捧起酒杯,溫聲道:“國雖多難,亦能興邦。”

“國雖多難,亦能興邦……”石越默默念著,舉起酒杯來,一飲而盡。

3

國雖多難,亦能興邦。

然而石越與司馬光,在熙寧十八年一月二日的時候,並不知道次日會接到什麽樣的報告。麵臨著一係列可能葬送十八年勵精圖治的成果的危機,石越與司馬光前所未有的赤誠相見。司馬光許諾全力支持石越的危機政策,石越也接受了司馬光全麵戰略收縮的建議。

為了打消司馬光的疑慮,石越痛快的接受了司馬光提出來的三項主張:節省朝廷開支,立即結束對西南夷的用兵,與西夏議和。後兩項主張在本質上,其實也是為了節流。

石越知道,在司馬光心裏,解決財政問題最有效的辦法,永遠都是裁減一切不必要的開支。盡管司馬光已經在很多地方表露出他改變的一麵,但他同樣明白,一些形成了很久的思維定勢,幾乎是不可能改變的。

無論如何都不能忘記,司馬光已經六十七歲了。

他必須要盡可能的安撫司馬光,以盡可能避免在將來的某一天,司馬光突然出現動搖。而且,適當的戰略收縮,在石越看來也是必要的。尤其是司馬光主動提出接納西夏使者,與西夏議和,更是正中石越下懷。石越取得戰略優勢後,並無對西夏趕盡殺絕的想法。而宋朝卻在靈夏地區駐紮了太多的軍隊,使得軍費開支一直居高不下,倘若能與西夏議和,便可以減少在靈夏地區的駐軍,化兵為農,裁減西北軍隊數量……可以說,隻有實現這一點,當年與西夏戰爭的目的,才算是徹底達到了。宋朝財政狀況可以因此得到立竿見影的好轉。

司馬光提出的嚴禁邊將生釁,減緩兩北雄心勃勃的塞防工程進度,加快廂軍屯田與裁汰廂軍的速度等事,也是石越能夠接受的。

但是司馬光對益州,尤其是西南夷的態度,卻讓石越心裏感到不舒服。

司馬光一麵堅持鎮壓陳三娘之亂,但在對西南夷的態度上,卻出現了大動搖。他要求果斷結束對西南夷的戰爭——這個主張,背棄了此前王、馬、石三人達成的先取得軍事勝利再體麵議和、結束戰爭這一共識。司馬光並非不明白在軍事勝利後再謀求妥協是正確的,但交鈔危機爆發、擴大,卻還是讓司馬光改變了態度。

石越知道司馬光素來立場鮮明的反對勞民傷財的開疆拓土。在司馬光眼裏,大宋現有的疆域足夠大了,民眾的賦稅也足夠重了。任何戰爭,除非有足夠的勝算,並且有顯而易見的長遠好處,否則,司馬光在骨子裏都是反對的。如果說司馬光認為“利不百,不變法”,那麽在司馬光看來,便是“利不萬,不打仗”!

儒家自古以來就有強烈的將戰爭主要視為一筆經濟賬的傾向。甚至早在鹽鐵會議之前,追溯到漢武帝時期儒生第一次真正對政治發生直接影響的時代,他們就已經異常鮮明地表露出了這樣的傾向。從漢武帝時代的儒生們開始,一直到魏徴,為了彌補對外戰爭帶來的經濟損失,不斷有人主張將異族的俘虜變為漢人的奴隸——而在國內議題上,儒生們一千多年來,卻始終都可以被視為“廢奴者”。

這種刺目的矛盾或者說雙重標準,格外彰顯了儒生們在政治上的最基本的立足點。

真正的儒生,一定是將國內的民生問題置於最重要的位置的。

而司馬光正是真正的儒生。

所以,石越能夠理解司馬光的心情。西南夷的問題,在司馬光那裏不是原則性的。在他認為必要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地放棄那裏,以節省大筆的開支。

甚至連一個春天他都不願意再等。

因為這對於司馬光來說,是一道輕重之別非常明顯的選擇題。隻要結束在益州路的軍費開支,就算石越真的借了兩萬萬貫緡錢,四五年內,他也能有辦法連本帶利還清這筆債。那筆總額將高達兩萬萬貫的鹽債,在司馬光心裏,實是產生了很大的壓力。

但對於石越來說,他腦子裏的觀念也是根深蒂固的——在司馬光心中,那裏可能不算是“中國本土”,而隻是“化外之地”,是可以拋棄的;但在石越心中,那裏毫無疑問就是“中國本土”!這道選擇題對他來說,沒那麽容易取舍。

所以,石越不動聲色的答應司馬光,他將與他一道說服皇帝與兩府,“盡快”結束對西南夷用兵。一定要搶在說服皇帝之前,督促王厚與慕容謙盡快出兵進剿。

當天一回到府上,石越就立刻修書一封,派人五百裏加急,送往王厚、慕容謙軍中。一麵又籌劃著要盡快與曾布等人商議發行“鹽債”的細節。

然而,一月三日從遼國傳回來的急報,卻給了石越與司馬光當頭一擊。

職方館河北房偵知,大約從去年十二月十日起,遼軍開始大規模的向西京道與南京道集結!職方館的細作更言之鑿鑿的說,遼軍還在南京道集結了十門以上的火炮!而種建中調閱陝西房的情報後,赫然發現遼國名將耶律信在熙寧十七年十一月,已經離開河套,前往大同府。更往前,陝西房的細作還偵知,熙寧十七年秉常征高昌之役中,軍中竟有遼使隨行。

雪上加霜的是,就在一月三日這天,宮中又傳來壞消息,皇帝一度出現昏迷。

兩府宰執們聚集在禁中政事堂內,新年才剛剛過了三天,但宰執們都已經感覺到,最寒冷的日子終於到了。

“此事暫時不能公開。”司馬光並不是在和眾人商量,而更象是在頒布命令,“先選一批可靠的使者,晝夜兼程,前往兩北各鎮,令諸守牧將帥暗中加以戒備。禁軍立即以演習的名義,取消休假!還有,派人快馬去杭州,告訴秦觀立即將細節談妥,無論他用什麽法子,在二月十五日之前,他必須出現在開京!”

司馬光的態度,令石越大感驚訝,亦讓他感到振奮。他從未想過,在關鍵時刻,司馬光竟會有如此魄力,敢於直接向兩府的宰執下達命令。要知道,在座的宰執中,還有王安石。他看了一眼王安石,發現王安石竟沒有表露出任何不快之意。這不禁又讓石越對王安石刮目相看。

“若有必要,我可以找個借口,親往大名府。”石越本不願意此時離開汴京,但如果遼國果真想要南侵,那麽他就必須親自去一趟河北,才能放心。

“暫時尚無此必要。”石越發現正在記錄會議內容的李清臣忽然停下筆來,驚訝的抬頭看了司馬光與自己一眼,或者,李清臣原本以為能讓石越出外,司馬光應當會順水推舟。

卻聽司馬光又說道:“契丹部族分散,其若果真大舉南侵,從聚集軍隊到出兵犯境,至少要兩三個月。子明此時當留在朝中,不必如此著急去河北。郭公,此事須得勞煩足下跑一趟,去大名府巡視諸城寨修建進展,檢閱河北禁軍訓練。”

郭逵為難的看了韓維一眼。樞密副使郭逵並不是司馬光的下屬,但司馬光的語氣,卻讓他一時無法拒絕,但他也不敢答應司馬光。盡管他心裏麵或許更盼望著與遼軍打一仗。

“某去河北,自是義不容辭。然此事恐還須得皇上許可……”

郭逵話音剛落,早就心懷不滿的王珪已接著說道:“郭公說得不錯,非止是郭公去河北,便是派使者去兩北諸鎮、杭州,下令禁軍以演習的名義集結,這些都事關重大,若不請旨,恐不得獨斷。權出於上,不出於下,皇上雖抱恙,為人臣者,豈可遂此欺君?”

王珪話音一落,政事堂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站在“三旨相公”的立場,他說這些話自是大義凜然。眾人一時也反駁他不得,“架空皇帝”的罪名,豈是輕易擔得起的?

連韓維都不禁遲疑道:“或當遲一兩日,待皇上稍愈,再從容奏稟,亦不至誤事。”

石越感覺蘇轍望了自己一眼,他連忙向蘇轍悄悄遞了個眼色。他想看看司馬光會如何應對。

韓維被他罵得滿臉通紅,亦不反駁。但王珪卻不認賬,辯道:“荊公此言,某不敢苟同。這等軍國大事獨斷專行,要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又有何難?隻是這般作法,與古之權臣又有何異?諸公縱是舌燦蓮花,若不請旨而行,終非正理。”

石越知道王珪行事素來玲瓏,這時候他不惜公然與王、馬唱反調,無非是為了借機向皇帝表忠心。呂惠卿罷相後,王珪既無法依附王、馬、石任何一方,又沒有足夠的實力與眾人抗衡,他固位生存的惟一法門,便隻有更加賣力的做好“三旨相公”。這時候他要借機大做文章,亦是理所當然。而他畢竟亦是僅次於王、馬、石的吏部尚書,他若堅決反對,眾人也不能置之不理。

石越並不將王珪放在心上。當年能入學士院者,自然不可能是無能之輩,且不論人品如何,會不會治國,至少書肯定讀得不少,文采學識,亦必出人之上。王珪以久任翰林學士而拜相,那就一定是個聰明人。但這時王珪卻已經六十七歲,人生有時極為諷刺,王珪雖然安享富貴尊榮,養尊處優,身體卻反倒不及生活樸素的司馬光與王安石健康。別看他此時衣著整齊幹淨,雪白的頭發與胡子都梳理得一絲不苟,看起來頗有幾分神仙氣度。但石越卻知道,他經常會看不清眼前的東西,有時候會突然犯糊塗,便在元旦大朝會上,石越還看見王珪悄悄擦拭口水……到了這個年紀,身體狀況又如此,王珪居然還不自請致仕,貪戀爵位,卻是有點不知好歹——隻要石越將他在元旦朝會上流口水的事情隨口宣揚出去,台諫與清議,便馬上會趕他致仕。

“王公所言,隻恐亦不見得是忠君!”石越方想著這些事情,範純仁早已接過話來,用帶著淡淡譏諷的語氣說道:“便是皇上病情有所好轉,這些事情隻恐亦對皇上康複不利。若果真是契丹大舉犯界,為宗廟社稷,迫不得已,也就罷了。但今日之事,究竟如何,卻還不一定。君實相公之布置,不過是以防萬一。一用風吹草動,便用這些事來煩擾皇上,恕某直言,某實是看不出忠君在何處!諸公若以為為人臣者需有所以避忌,何不以此事請示太後而後行?太後與皇上母子一體,又素有德望,既得太後許可,便就是皇上許可了!”

範純仁說這些話,連看都不看王珪,隻是望著司馬光、王安石、石越。石越心中暗暗稱讚,不待王珪反應過來,便點頭說道:“範公所論,頗為妥當。”

範純仁又道:“以在下之見,一麵固然要如君實所言,暗加戒備,以備非常。但契丹這麽大動靜,蘇軾、樸彥成不可能一無所知。還是要等二人奏疏,方知詳委。朝廷固不畏戰,然國家正處多事之秋,若能化解戰事,哪怕是設計緩一兩年,亦要爭取。”

“話雖如此,但遼國是虎狼之邦,隻怕……”韓逵搖了搖頭,他顯然不願意對遼國抱有幻想。

眾人頓時也低聲議論起來。範純仁卻隻是望著石越,並不多說。石越越發的覺得範純仁聰明過人,不由輕輕歎了口氣,道:“還是先按君實相公所說,上奏太後施行。其他的,待我見了韓拖古烈再說罷。”

遼國將要大舉南侵,皇帝一度昏迷……同樣的消息,對於司馬光與石越來說,是當頭重擊;但對於趙顥來說,卻幾乎如同天降甘露。

做為一個傳統的探事機構,皇城司向來都有它一些秘密的渠道;而趙顥無論在宮中朝中,也有他苦心經營起來的人脈。一直密切注意著宮中與兩府動靜的趙顥,在得知兩府宰執們忽然停止休假,齊聚政事堂會議時,馬上便料到發生了大事。在司馬光與石越離開太後所居的保慈宮後不到一個時辰,趙顥便已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這讓趙顥欣喜若狂。

“此乃天意!此乃天意!”他對李昌濟與呂淵再三說道。元旦朝會後,二人都出現了動搖。高太後的舉動,讓他們感到沮喪。隻有趙顥不當回事,他始終堅信高太後會在站自己這邊,他堅信幾十年的母子之情,絕不會一朝而改。高太後在元旦朝會上的舉動,不過是因為她不知道自己的計劃,那隻是很自然的一種政治行為。在感情的天秤上,那個不到十歲的侄子,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與自己相提並論的。而趙顥堅信,高太後再怎麽樣厲害,也終究是個女人,是個母親,決定女人和母親的行為的,除了感情還能有什麽?更何況是至親的母子之情!

李昌濟是個道士,石得一是個宦官,自然不懂得女人與家庭。而呂淵一生飄浮浪**,雖然是宰相府的衙內,卻喜愛到處結交豪傑,喜歡談仙論道,陰陽縱橫之術,他與他的母親方氏關係並不親密,也不曾娶妻生子,或者去認真的理解一個女人,女人對他而言,僅僅隻是一種需要,再無其他——這幾個人,當然不可能明白女人。

在他們眼裏,高太後是高高在上、母儀天下的太後。而在趙顥眼裏,高太後卻是一個寵愛自己的母親。

在趙顥看來,誰真正了解高太後,這是不必多說的。

他真正擔心的,反倒是士民間輿論的轉向。突然之間,六哥的風評變好了,這令得趙顥坐立不安。趙顥是靠著經營自己的聲譽,一步步才有了今日的實力,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格外看重清議的力量。他擔憂著,如此下去,用不了幾個月的時間,趙傭的聲望,會提高到令他喪失鬥爭的勇氣的地步。

但看來自己真是天命所歸!契丹人幫自己,連天也在幫自己!

如若皇帝病逝之時,大宋內有益州、交鈔之患,外則麵臨契丹大舉南犯的險境,這樣的時刻,人心自然就會思立長君。趙顥發動兵變,就會有更大的正當性,遭遇更少的阻力。

這不是“天命所歸”又是什麽?!

此時的趙顥,已看不到李昌濟與呂淵的苦笑。

李昌濟與呂淵可並不如趙顥這般樂觀,他們隻知道形勢正在朝向自己不利的一麵發展,但二人也都知道,趙顥之意已決,已無法再勸。但二人對石得一等人的說辭,卻不是趙顥所想的“母子之情”,他們說的非常簡單,也非常現實——眾人謀劃已久,即使此時退縮,將來也終有事發一日,到時都免不了族滅之罪。與其如此,還不如搏一把富貴。

所以,在李昌濟與呂淵看來,這的確也是個好消息,但意義卻完全不是趙顥所想的。二人隻知道,遼人聚集兵馬意圖南侵,這種大事,自然會吸引兩府諸公的注意力,令他們一時無暇他顧;而皇帝早一天死,那些猶猶豫豫想要背叛、告密的人,就會不敢輕舉妄動,而他們也能搶在眾叛親離之前,發動兵變。

隻要牢牢綁住石得一,令他沒有退路可走,那就並非沒有勝機。而如若能將守義侯仁多保忠拉攏過來,形勢便會更加樂觀——無論是李昌濟,還是呂淵,都對西夏人抱有極深的成見,在他們看來,夷狄之人見利忘義,不知恩義,是惟一有隙可乘的四重、五重班直。隻不過這個守義侯看起來一直在待價而沽。

但此時皇帝隨時可能大行,卻是再也拖不得了。李昌濟與呂淵悄悄交換眼神,二人都明白,這時候,已經沒有再留籌碼的必要!

“若仁多能順應天命,孤自當不吝爵賞。他是想做太仆寺卿,掌管天下馬政?還是欲進密院?或者想要錢財,孤都可以許他。”這是趙顥慷慨的許諾。

“這……貧道以為,要說動仁多,除非許他做第二個折家,世世方鎮……”

“他事好說,此事孤卻不能許他。折氏世代忠義,於國家是特例。似仁多家,若縱其回靈夏坐大,焉知不是第二個河西李氏?”趙顥斷然拒絕。

呂淵悄悄拉了拉李昌濟的袖子,搖了搖頭,止住了還想說服趙顥的李昌濟。

“大王放心,臣曾遊曆天下,早年亦認得幾個河西蕃僧,恰巧與仁多家交好,正可遊說。世人莫不愛高官厚爵,何況仁多保忠一夷狄?亦不必非裂地侯之不可。”

李昌濟在心裏歎了口氣,他已猜到呂淵的心思——雍王雖不答應,但誑一誑仁多保忠,又有何妨?想到這裏,他也不由得把想說的話吞了回去。他想出一石二鳥之計,政事堂諸相既然將契丹將南侵之事瞞著皇帝,卻去奏稟太後,那他也可以叫石得一將這些事悄悄稟報給皇帝知道,如此一來,既可離間皇帝與太後、兩府之關係;以皇帝的性格,得知這個消息,說不定就此一命嗚呼亦未可知。但這樣的事情,似也沒必要再煩擾雍王了。

的確如李昌濟、呂淵所料,遼人的異動,幾乎吸引了兩府諸公全部注意力。自一月三日當晚起,石越與司馬光在稟報太後、皇帝後,便以皇帝疾重,宰相須宿衛之名,二人開始輪流在政事堂守夜,以備“非常”。他們防範的,當然不是雍王,而借著這個名義,可以迅速的處理一些突發事務。不僅進奏院、通進銀台司的奏疏都在記錄後直接送到政事堂,兩北沿邊州軍、職方館、駐外使節的報告,也徑送政事堂,以免耽擱時日。

這些舉措並沒有招來懷疑,皇帝的病情已向天下公開,朝野都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兩府的舉動,不過是讓世人知道皇帝的病情已經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京師中必會因此有些謠言出現,人們也會心懷忐忑,但汴京年紀稍大一點的人,都經曆過兩代皇帝的去逝,倒也不至於會驚慌失措。

這個時候,隻有知道內情的宰執們,才會感到緊張。契丹始終是大宋最大的威脅,盡管在對西夏的戰爭中,宋軍一雪前恥,重振威名,人們有時候也會產生一種宋軍天下無敵的妄想。但是,一旦聽到契丹有可能真要南侵的消息,既使是兩府的宰相們,心裏也會顯得底氣不足。遼國不僅在軍力、國力上,遠非西夏可以相提並論,而且君明臣賢、名將如雲,又占有地利——西夏最鼎盛時,也隻能威脅到渭州、延州,但遼國一旦發難,河北、河東諸路,乃至於開封都會淪為戰場,二者之不能相提並論,自司馬光、石越以下,都心知肚明。

因此,當一月三日的晚上,回到府中的石越聽到下人稟報範純仁前來拜訪時,也沒有感到特別驚訝。

雪後軒同時亦是石府的暖閣。範純仁見著石越的第一句話便是:“方才聽貴府的下人說,子明從明日起,便不再來這雪後軒了?”

石越一愣,範純仁又打量了一眼雪後軒中富麗堂皇的布置,意味深長的說道:“這可真是可惜了。”

石越笑著搖搖頭,道:“再也不能住了。昨日去君實相公府上,才走得幾步路,便受凍不住。若能一直呆在汴京,倒也罷了。萬一要去河北,豈能還這麽講究?將帥若不能與士兵同甘共苦,最易離心離德。不早點改改習慣,到時候就晚了。”

範純仁望著石越,道:“我卻是但願子明不要去河北。”

石越聽出範純仁話裏有話,卻裝做沒聽出來,笑道:“總不叫君實相公與荊公去,他們年紀大了,讓他們受這顛簸之苦,我卻過意不去。”

“若果真契丹南下,自是非子明不足以安定局麵。君實相公也罷,荊公也罷,統率三軍,非其所長。”範純仁直率的說道,“但子明果真以為,此事再無挽回餘地了麽?”

“範公之意是?”

“子明府上可有地圖?”範純仁忽然問道。

範純仁點點頭,道:“去年白水潭出了一部天下四夷圖,不知……”

石越把目光轉向侍立在身後的侍劍,侍劍忙笑道:“我記得藏書樓裏有一張,但不知是否便是範參政所說的那張……”

“那還不速去取來。”石越吩咐道,一麵疑惑地望著範純仁。此時下人已將湯酒、各色點心果子送上來,範純仁卻看都不看,隻望著石越,又問道:“子明可知道白水潭有一個天下社?”

“略有耳聞。聽聞這天下社是大程先生倡立的,原打算叫‘契丹、西夏研究院’,蘇子容以為這個名字不妥,這才改名‘天下社’。”

範純仁點點頭,道:“天下社之宗旨,是專門研究四夷外國之情實,幫助朝廷決策外交用兵等大事。天下社的成員,有不少人曾經持節出使外夷,他們亦專門拜訪曾出使外夷的官員、遠赴四夷貿易的商賈,請他們口敘見聞。還有人整理有關四夷之史籍,有人甚至苦學胡語,欲譯介契丹等國著敘……”

石越驚訝的望著範純仁——他並非為天下社的抱負而驚訝,而吃驚範純仁竟對天下社如此了解。

範純仁又道:“據我所知,天下社剛剛出了一冊小集子,不過坊間可能買不到。他們沒有刻印,隻請人手抄了十餘本。除去送了一本給樞密院外,其餘的都是在親友之間流傳。隻不知子明是否見過這本小冊子?以我之見,其中有幾篇文字,頗有可觀處。”

石越搖搖頭,道:“我算是孤陋寡聞,若非範公提起,斷不知還有這等事。”

“此亦不足為怪。他們行事謹慎,若非犬子正思恰好也在天下社,我亦不會知曉此事。”範純仁一麵說著,一麵從懷中取出一本寸許厚的小冊子,遞給石越,又說道:“這是我特意到書肆雇人抄的。子明可看看第十頁與第二十五頁的兩篇文字。”

石越忙接過書來翻開,卻見書中全是蠅頭大的文字,寫得密密麻麻,但字寫得甚是整齊可觀。他知道當時雖然印刷業已經比較發達,但還有很多書,或是出於各種原因不能刻印,或者刻印較少,因此在書肆中,便專有一些家境貧苦的書生,給人承攬手抄書卷的活計,以此糊口。範純仁找人抄書,自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倒也不以為異。

當下他依言先翻到第十頁,卻見那篇文字講的是作者拜訪十餘位曾經去契丹貿易的商人後所聽到的講聞。文中大都是些契丹百姓平常的生活細節,而其中有一段,被人用醒目的朱筆圈出。他輕聲念道:“近常有高麗客商至,言南朝法禁日嚴,一奴婢價至一二十萬。”一麵不解的望了範純仁一眼。

“所謂法禁日嚴,當是指熙寧十四年後,朝廷頒布的三條主奴敕令。”範純仁解釋道,“主人毆奴婢死,以凡人論;徹底停止籍沒犯人家屬為奴婢;廣州等地富人所蓄鬼奴,責令限期釋還,逾期以賣良為賤論。”

其實這三條敕令,石越背後推動之功,亦絕不可沒。

曆史上,宋代奴婢地位提高,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其中甚至出現過反複,比如在當時,主人殺害有過五年以上主仆關係的奴婢,最重的處罰不過是流刑。雖然這比漢唐已經是極大進步,但較之南宋中期以後主人殺害奴婢必須抵命,奴婢的地位還顯得過於低下。而其時籍沒犯人家屬為奴婢的事雖然大幅減少,卻還依然存在,這個弊政一直到南宋初年以後,才徹底取消。石越一直暗中致力於推動從法律上給予雇傭奴婢徹底的“良人”地位,雖然阻力重重,但這兩條敕令的頒布,卻無疑已是意義重大的變化。當時法律已經準許奴婢與良人通婚,而且社會上亦以雇傭奴婢為主,所謂賣身為奴為婢,都有一定時限,已經更近似於一種勞動力的買賣;而奴婢死在主家,官府也必須進行調查……加上這兩條敕令,可以說奴婢之地位,終於發生了前所未有的改變。

至於範純仁所說的第三條敕令,卻正是範純仁本人的傑作。宋代廣州富人蓄黑奴,是早已有之之事,當時廣人稱為“鬼奴”,至熙寧間海外貿易繁榮,從廣州至南海,蓄鬼奴更是蔚然成風。宋朝法律嚴禁人口買賣,尤其是賣良為賤,最嚴厲者將被判處死刑,所以當時曾布才鬧出這麽大風波來。但當時南海地區急缺勞動力,人口買賣屢禁不絕,地方官員便也往往睜一隻閉一隻睜。而廣州一些富商尤其驕奢,對本國雇傭奴婢,他們還有所忌憚,對鬼奴卻是毫無人道可言。這條敕令便是由一起毆奴致死的案件而引發的,一富商無故打死家中鬼奴,賄賂地方官後,竟被判無罪。當時範純仁還在吏部,他的一個學生在廣州某縣做主薄,聽聞此事,便寫信給他鳴不平。範純仁勃然大怒,立即具章彈劾,皇帝令大理寺按問。當時“主人毆奴致死以凡人例”的敕令尚未頒布,大理寺便定了個無故殺奴的罪名,擬了流刑。但範純仁卻不肯善罷幹休,再三上疏,要追究賣良為賤之罪。最終大理寺說他不過,定了那富商死刑。並因此頒布敕令,無論鬼奴原本是良籍還是賤籍,因其國絕遠,難以驗問,故都視為良籍。凡過去蓄鬼奴之商人,一律赦免其罪;而要雇傭鬼奴,也必須重新簽訂契約,與宋朝之雇傭奴婢具有同等法律地位。

此敕一出,南海地區天高皇帝遠,還可以緩緩拖拖,但對廣州等地的富商來說,卻是絕大的打擊。當時雇傭一個奴婢,以五年為期,價格平均大約在兩三百貫。而鬼奴力氣很大,幹活更是一個人抵兩個人,改為雇傭的話,不僅以前買奴的錢打了水漂,平均每年六十貫的雇傭費用,即使不發月錢,至少也要管吃管住。這蓄奴的成本一下子就變得高昂起來。

所以,從這“近常有高麗客商至,言南朝法禁日嚴,一奴婢價至一二十萬”短短二十四字中,便透露出很多事實。一定是有高麗商人到遼國買這種賤籍奴婢,然後轉賣給宋人!遼人將一個奴婢以一、二百足貫賣給高麗商人,當然認為非常昂貴,要知道如今一匹馬也不過二三十貫!但高麗海商將之轉手賣宋人,從南海勞動力緊缺的現狀來看,即使賣到四五百貫甚至更多,也沒什麽好奇怪的。一艘大船載幾百奴婢不成問題,一趟下來,僅單程賣奴婢,就可以獲利近十萬貫!

“這可真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石越不由得冷笑道。

但範純仁卻沒有表示憤怒之意,隻是淡淡說道:“子明且再看看第二十五頁。”

石越迅速如言翻到第二十五頁,原來這一篇文章,卻是介紹遼國與國中阻卜等部族關係的。範純仁也用朱筆圈出了好幾處文字,石越仔細讀去,全是有關遼軍征伐這些部族後所擄掠人口的記錄。其中有一處尤為醒目,範純仁有朱筆圈了後,又在旁邊特意加了朱點,這段文字記錄的是幾個商人在熙寧十七年的見聞——兩支遼軍為了爭奪俘虜,竟差點內訌!

石越震驚的抬起頭來,望著範純仁,一言不發。

範純仁在暗示什麽,已是不言自明——遼軍已經加入了這場販賣奴婢的遊戲。以往遼軍征伐叛亂部族,往往以牛羊馬匹為最大目標,而現在,他們的主要戰利品,已經變成了俘虜!

但範純仁特意告訴自己這些,與遼國即將南侵、宋廷將采取的對策這些事情又有何關係?

石越這時已是一頭霧水。

難道範純仁要把這些當成遼人的罪證公布天下?但從範純仁白天在政事堂的態度、還有他此前所說的話來看,範純仁是希望議和,以延緩戰爭的……

“相公!”便在此時,侍劍捧著一卷卷軸回到了雪後軒,“不知範參政所說的,可是這幅地圖?”

侍劍將卷軸高舉著,恭恭敬敬遞到範純仁麵前。範純仁接過卷軸,緩緩打開,點頭道:“便是這幅天下四夷圖。”一麵便站起身來,走到一旁桌案前,將卷軸打開,鋪在案上。

範純仁用手指從遼國女直諸部,一直劃到西州回鶻、黑汗、花剌子模等國,說道:“要延緩契丹南侵,惟有將禍水西引!”

他語氣雖然平靜,聲音也不高,但這“禍水西引”四個字,卻如同在石越耳邊炸了一聲驚雷。石越猛地抬頭,幾乎是瞪著範純仁。

但範純仁頭都不抬,隻定定地望著地圖,道:“契丹南侵,為的何事?因為他們沒錢!朝廷不再給歲幣,兩國貿易又注定吃虧。除了掠奪,他們別無良策!遼國君明臣賢,難道他們不知道與朝廷開戰是兩敗俱傷?實是形勢所迫,不得不爾。既知遲早要戰,不如趁著大宋陷入困境的時候開戰。若僥幸朝廷心生懼意,重提歲幣,自然是上策;即便不能,若一戰而勝,亦可迫使朝廷簽訂城下之盟。”

“但如今擺在眼前,卻有一條出路,能令契丹可不與朝廷開戰,而坐獲暴利!”

石越這時已隱隱猜到範純仁想說什麽,但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這樣的計策,這樣的話,竟會出自範純仁之口。若是蔡京倒也罷了,但站在他麵前的,卻分明是範純仁!

“若能遣一善辯之士,說服遼主,與西夏同盟,西掠高昌、黑汗諸國,西域諸國,焉能當契丹鐵騎?我素聞西域諸國財貨堆積如山,秉常所欲得者,無非土地人眾而已。若遼主出兵相助,我觀秉常之誌,必不吝嗇財貨。使遼夏兩國,遼得財貨,夏得土地,瓜分其民眾,正各得其所,秉常欲速成霸業,中興夏國,更無不允之理。而遼主可得財貨充實其府庫,得俘獲富裕其將士。與大宋交戰,兩敗俱傷,徒貽天下笑;而與夏為盟,征伐西域,於遼國損傷實小。若能得勝,更不必言,縱不能全勝,擄掠人口財貨,亦是契丹拿手好戲。擄得一萬人,獲利便是一兩百萬貫,其與大宋交戰,縱僥幸得勝,歲幣亦不過如此!萬一戰敗,則宗廟社稷不保。其利弊如此,以遼國君臣之智,說之當不難!”

石越與侍劍完全聽呆了,主仆二人,幾乎都是傻呆呆地望著範純仁,半晌說不出話來。這並不僅僅是範純仁的計策如何驚世駭俗,實是他們再也想不到,這竟然會是範純仁親口說出來的計策!

要知道,範純仁曾經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鬼奴之死,不惜彈劾罷免了十餘個地方官員,搞得大理寺下不了台,非將那為非作歹的富商處死才肯甘休。又影響朝廷頒布敕令,令數以千計的南海莊園主陷入困境。範純仁一直反對虐待奴婢,主張修法徹底廢除良賤之別,曾經上疏請求將天下所有賤籍奴婢放歸為良人。誰要說範純仁是一個沒有良心的士大夫,石越就第一個不相信。他一直都認為,範純仁正直而不偏激,溫和又有原則。

石越憑直覺就相信這個計策是妙策,他也不止一次想過,若能令遼國將注意力轉移到西方,對宋朝來說絕對有百利而無一弊。範純仁此策,雖然可能令李秉常迅速壯大起來,但卻至少可以為宋朝贏得四五年的時間。李秉常的重新壯大是遲早的事,若宋朝竟然害怕這點考驗,那根本就沒資格提“強大”二字。所以此策最重要的,便是為宋朝贏得的這難得的時間。

撐過這四五年,便是與遼國一戰,又有何懼?!到時候隻怕遼國不找宋朝麻煩,宋朝還想著要恢複幽薊呢。

“幽燕未複,何談一統?”太祖皇帝的這句話,是紮在每個宋人心中的刺。

但是,石越依然一時無法接受範純仁的這種前後表現的巨大矛盾,呆了好久,他才近乎愚蠢的說了句:“範公,奈鬼奴何?!”

話一出口,石越才意識到自己的失言,但此時覆水難收,亦隻得呆呆地望著範純仁,等著範純仁翻臉。

但範純仁隻是抬起頭來,望著石越,眼神中盡全是痛苦與掙紮。

“子明,奈社稷何?”範純仁反問了一句。但這話卻顯然無法說服他自己,他沉默了好一會,才又說道:“子明還記得你當日責我之語麽?昔日魏鄭公也曾勸過唐太宗,可惜唐太宗不聽,這才埋下禍根,盛唐不過輝煌了百餘年,就此崩潰。我方才所說,實是背聖人之教,有傷仁道。然我既無本事兼濟天下,便隻能退而求次,先求我中夏之民之太平安寧。春秋之義,親疏有別,親親者,疏疏者,此亦天理人情。若有人身為漢人,而親四夷,遠中夏,吾不知其可!然我出此下策,實大傷陰鷙。我自束發受聖人教,凡事當以仁孝為先,漢人是人,夷狄亦是人,皆是父母生養,吾行此策,不知仁在何處?!孝在何處?!但我卻始終記得子明當日責我之語,我身居兩府,便當以天下為念,不能隻顧念著自己幹淨。若此時令契丹南犯,縱能取勝,但卻必有無數百姓慘死,朝廷二三十年內,更難恢複元氣。我行此策,於神明有愧,於聖人有愧,然於國家百姓,可以無愧。”

範純仁淡淡的、緩緩的說道,語言間不乏自相矛盾之處,但他所說的話,卻句句出自肺腑,令石越與侍劍都不由慘然動容。推行這樣的計策,對於範純仁的折磨,他內心的痛苦,遠非石越所能理解。對於石越而言,做這樣的事,最多不過有點於心不忍,但對範純仁來說,卻是內心中信念的衝突與煎熬。

而他偏偏是一個信念無比堅定的人。

“然此策不能由朝廷公然推行。”範純仁避開石越憐憫的目光,又沉聲說道:“此亦是我來找子明的原因。朝廷不能公然行此不仁義之事,否則便是因小失大,傳揚出去,不僅為萬邦所輕,貽後世之譏,更無以麵對天下萬民。故此,若要行此策,必須擇一人,此人須為布衣,最好不是漢人,且要能言善辯,可以見得了遼主或其身邊重臣。此策亦非朝廷之策,不經政事堂,僅是子明與我之私謀。將來萬一事發,咎謗皆由我二人當之!”

“咎謗皆我二人當之!”石越輕輕點頭,伸出掌來,與範純仁輕輕擊了三掌,又道:“便是這人選難覓。”

“此事便交給子明了。”範純仁似是鬆了一口氣,輕聲說道:“此事為我一生之恥。秋官掌天下之刑律,必須心懷仁心,至公無偏,方能執法無礙。我再居秋台,是辱此天下公器。此事一過,我便會自請出外……”

這又是大出石越意料,“範公……”他張口欲勸,卻又想到範純仁自責頗深,這欲辭去刑部尚書的想法,亦不過是為求得一種心理上的平衡。範純仁這類人,平素對己自律甚嚴,這時要勸,也未勸得過來,因此張開口說了兩個字,竟又不知道要說什麽好了。

而且,在石越看來,這條計策,的確是卑劣、殘忍。卑劣、殘忍的東西,難道因為是為了所謂的“國家”,便可以變得不再卑劣、殘忍麽?如果抱著這樣的想法,那將會是十分可悲的。

無論打著多麽冠冕堂皇的旗號,卑劣、殘忍就是卑劣、殘忍,壞的東西永遠也不可能變成好的東西。

隻不過石越也有矛盾的一麵,盡管他如此認為著,但到了要抉擇的時候,他卻不會有半點猶豫。這又究竟是一種虛偽,還是一種諷刺?

5

熙寧十八年,一月六日。

雪後接連幾日要陰不陰,要晴不晴的天氣,令人更生煩悶。石得一的心情,便也如這天氣一般,變得喜怒無常。這日清早,隻因為口脂的香味有點不對,他便懷疑是婢女定購口脂時以次充好,大發雷霆,將幾個婢女罰著跪了幾個時辰。

在汴京的貴人中,石得一的生活並不是很奢侈。內侍的生活格調,是跟著皇帝、太後、皇後們決定的。若皇帝喜歡節儉,內侍卻活得十分講究奢侈,那是非常危險的。內侍們也會拉幫結派,熙寧朝的幾大宦官,彼此間關係其實都並不如表麵上的那麽親熱,有個什麽把柄落到別人手裏,後果真是不堪設想——石得一能有今日的地位,不正是因為他手裏有別人的許多把柄嗎?

但是,在幹燥的冬天,嘴唇的確容易凍裂,塗上肉色的口脂保護嘴唇,卻隻是一種生活必須。大宋朝上至皇帝,下至士大夫,都有這樣的生活習慣。在冬季,口脂甚至也是禁軍將士的配給。在表麵上不能過太奢侈生活的石得一,心裏卻很向往奢華而考究的生活,因此在這些生活的細節上,石得一對自己的一些習慣,尤其在意。當時習慣在口脂中添加各種香料配方,尤其是婦人用的口脂,香料配方各式各樣,這亦是她們吸引異性的一種花樣——文人們喜歡用“香唇”來形容女子的嘴唇,在當時其實並不是什麽誇張或者比喻,而隻是純粹的寫實。塗了一些用名貴的香料製成配方的口脂,輕輕在手臂上親一口,袖子裏的香味甚至會停留一整天。

而石得一便偏偏在這方麵特別的敏感。他知道哪裏有汴京最好的口脂,甚至能嗅出其中摻雜香料的產地,他的口脂全部是令商家按他親自擬定的配方,購買指定的原料定做。一年四季,不分春夏秋冬,每天早晨,石得一都會認真的對著銅鏡塗好口脂,隻要聞到那種獨特的香味,感覺到嘴唇的濕潤,石得一便能感覺到一種全身心的愉悅。

但是,最近一段時間,石得一忽然感覺嘴邊的香味有點不對勁,而他竟然說不上來是為什麽!以往,無論口脂裏攙了什麽不對勁的東西,他都能輕易的辨別出來,但這一次,他卻隻是感覺出香味的異常,卻完全弄不清楚裏麵攙了什麽雜質!他並沒有馬上發作,而是忍耐了一段時間,想要聞出來那是什麽原因,卻一無所獲。這天早上,他再也按捺不住,終於將心中的怒火發泄出來。

石得一覺得最近一切都不太正常,讓人感到惱火的事情並不止這一件。

石得一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素來都知道誰喜歡自己,誰不喜歡自己,誰又厭惡自己……高太後便是不喜歡他的人中,最重要也最麻煩的一個。他早就知道皇帝一死,高太後就不會給自己好日子過。但石得一卻沒想得傳言會出現得這麽快——宮裏麵不少內侍宮女都在竊竊私語,說高太後想要讓李舜舉取代石得一,勾當皇城司。

對宮廷生活非常了解的石得一,當然知道宮裏的傳言是不可以掉以輕心的——每個傳言背後,必有一個真相存在。更何況李舜舉在熙寧朝的內侍中雖然不是最得寵的那幾個人,卻偏偏是石得一忌憚的內侍之一。外臣早就對自己心懷不滿,若是讓李舜舉取代他,石得一甚至想不出誰會為自己說話!

俗語說“一朝天子一朝臣”,特別是內侍尤其如此。但象石得一這樣得罪了太多人的內侍,即使去大名府安度晚年有時都是一種奢望。內侍被貶到邊遠偏僻的地區,象囚犯一樣被拘禁,最後染上瘴鬁淒慘的死去,這樣的事情並非沒有先例。士大夫們因為親友朋黨眾多,還能存個生還中原的指望,但內侍要活著想回來,卻要艱難萬倍——有多少人能有這樣的人麵,能指望新朝得寵的內侍會冒著各種風險替一個前朝獲罪的內侍說好話?

每次石得一想到這種結局,就會不寒而慄。但皇帝一日日接近死亡,這種恐懼感就愈發真實。他早已不抱指望可以在汴京致仕,但原本卻還抱著一絲僥幸,也許將來高太後不會趕盡殺絕,能夠容他在大名府安度晚年——盡管那也已經很淒涼。但宮裏的流言,卻讓石得一最後一線希望都破滅。

想起這樣,石得一就知道自己沒有退路了。他手握兵權,如若幫助雍王兵變成功,不管雍王是不是打心眼裏喜歡自己,隻要他小心一點,雍王也拿他無可奈何,更不用說其他人。

但元旦朝會上高太後的舉動,卻又讓石得一生出不祥之感。他知道高太後有多疼愛雍王,但並不如雍王那麽樂觀。不過他也的確相信,高太後依然可以利用。石得一相信,如果到時候能占據優勢,甚至隻要造成一種占據優勢的樣子,包括高太後在內的許多人,都會觀望動搖。石得一對什麽母子親情不以為然,但相信高太後會承認既成事實。同樣,這些人中也包括仁多保忠。

石得一根本不指望能夠拉攏那些西夏人。在他看來,象仁多保忠這樣的人,在事成之前,是絕不可能拉攏他的,但事發時他卻有可能觀望,若讓他相信雍王占據優勢,他就可能倒戈投靠。

這樣的人,根本不值得拉攏。將心思花在他的身上,倒不如想想如何穩固的控製全部皇城司親從吏。皇城司有好幾個互不隸屬的主官,石得一在名義上,亦不過是主官之一。隻不過因為他權勢大,在皇帝麵前得寵,從而成為皇城司實際上的主管。如今的皇城司,除了石得一以外,還有兩個武官、一個內侍擔任主官,包括石得一在內,所有的主官會有一兩個連任,有一兩個三年輪換。這樣的人事布局,對於預防石得一這樣得寵的大宦官獨斷專行,可能用處不大。但一旦朝廷要對付石得一,或者有人想借皇城司圖謀不軌,反過來噬主時,那便很有效果了。

皇城司在石得一的治下,發展最快,兵吏達到數千之眾。但石得一真正能控製的,不到其中一半,滿打滿算,亦不會超過一千五百人。這個兵力少了一點,若能控製住全部皇城司兵吏,石得一將會更有信心。但事到如今,除了用手段,別無他法。

因此,石得一對雍王的兩個謀主,很是輕視。連李昌濟讓他告訴皇帝契丹將南侵之事,他也陽奉陰違。

大多數做慣奴才,習慣借著主子的威勢狐假虎威的人,讓他們去對付主子以外的人,他們可能會很狂妄自大,無所不為,甚至也會背地裏做一些對主子不利的事,欺騙主子;但一旦麵對自己的主子,卻往往是什麽勇氣、智慧都被拋到九霄雲外,他們隻會覺得雙膝發軟,口裏會不由自主的唯唯諾諾。這便是人性的可悲之處。

石得一當然不會承認是因為自己害怕。他用來自欺欺人的理由,是所謂君臣、主仆的情份。他甚至還會產生一個錯覺——他對皇帝還是忠心耿耿的,他的謀反,不過是在皇帝死後,迫不得已。人類很難超脫時代的道德觀念,即使石得一隻是個宦官,他心底的最深處,也會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大逆不道,違背人倫。但李昌濟的謀略,卻出乎意料的給了石得一一個平衡心理的機會。

那些說人不可以自欺欺人活著的人,是天真而無知的。

人類最擅長的事之一,便是自欺欺人!

“朱大成那邊如何了?”石得一看見養子石從榮進來,眯著眼睛問道。

“他沒有選擇。”石從榮輕鬆的說道:“朱大成一向懼內,他在外麵養了個歌妓,還生了個兒子,單是這件事讓他老婆知道,他便沒好日子過。更何況他關撲、賭馬,還欠著一萬貫多的債。兒子還查到,姓朱的可能與一樁人命案有關,衛尉寺正在查他。”

人真是很奇妙,竟會為這麽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便梃而走險,去幹可能導致族滅的勾當。石得一心裏感歎著,口中卻叮囑道:“還是要小心點。派人盯緊他,這是全家老小滅族的事,一點紕漏也出不得。”

“兒子理會得。”石從榮點點頭,道:“隻不過,兒子以為雍王那邊的人指望不上……”

“我亦不指望他們。”石得一滿不在乎,“雍王隻是我們打的一麵旗幟。兵變的關鍵便是隔絕中外。從今日開始,我可能便不再出宮,你也要住在皇城司。官家大行之後,我便會馬上派人通報你和雍王。到時候你便以我的名義,請那三個勾當皇城司議事,埋伏下親信,假傳太後旨意將他們殺了,奪了他們兵權,領兵包圍兩府。隻要你打著太後的名義行事,那些班直、禁軍,一時弄不清情形,隻會擁兵觀望,斷不會拚死抵抗。到時候不知是誰在兩府值日,他人尤可,若石越在,便要果斷,倘不能製服他,要當機立斷殺了。他在宮裏有不少內援,因他平定西夏,許多班直侍衛或是他部屬,或對他很服氣。此人多留一刻,都是心腹之患——不過,石越與司馬光那時多半會在福寧殿宿衛。總之,控製兩府後,你不要逗留,立即領兵去福寧殿和保慈宮,到時候若雍王拉攏的那幾個班直指揮使輪值,他們自會響應你。若是不在,你千萬不可亂了陣腳,便以奉太後旨意平亂的名義,包圍兩宮便是。也不必輕舉妄動,石越也罷,司馬老兒也罷,隻要被困在福寧殿,亦成不了氣候。”

“這是天意。”石得一笑道:“到時我會親自控製皇城諸門。大變時,中使一定會去召諸相進宮,我便在皇城門口,矯旨將宰相們全扣住,再迎雍王進宮。許繼瑋則領人去控製開封府,韓忠彥懦弱無能,不足為懼。朱大成的班直侍衛,隻管監視東宮,以奉詔保護東宮為名,阻住六哥去福寧殿或保慈宮。朱某絕非楊士芳、田烈武敵手,但他能拖得一時,便是一時,隻要雍王比六哥先到福寧殿,太後便隻得接受既成之事,到時候任楊士芳有三頭六臂,也無回天之力。”

“最要緊便是爹爹那裏,隻要隔絕中外交通,宰相們全被扣住,外頭不知道宮裏發生什麽事,宮裏縱有點意外,亦不至影響大局。”

石得一微微點頭,笑道:“姓李的牛鼻子,沒有別的本事,但這個兵變方案,倒想得極周到。但你那裏亦是要緊處——以開封府來說,禁中是中,控製皇城與外麵的交通,便是隔絕中外;但以禁中來說,福寧殿、保慈宮、兩府便是四個最要緊所在,控製這四個所在,禁中便也亂成一團,沒人能知道發生何事,在這稍有不慎便是族滅之罪的時候,更沒有人敢輕舉妄動。”

“兒子不會讓爹爹失望。”石從榮又笑道:“如今兩府的心思,都放到了契丹南侵的事上麵,可真是沒人管我們做什麽了。前日石越還在韓拖古烈那裏碰了個軟釘子。”

“莫不是流言罷。”石得一懷疑的說道。他這幾日精力全部放在策劃兵變的事情上,人又常常心煩意亂,對這些事反倒沒留意。

“不是流言。”石從榮笑道:“前日石越召見韓拖古烈,責問他軍隊聚結之事,姓韓的不僅斷然否認,反而再三說什麽宋遼是兄弟之國,遼國絕不會無故犯界。還反問石越,道高麗原是遼國家奴,宋麗間的盟約理應知會遼國,反向他索要杭州談判的文書副本。這還不算完,韓拖古烈離開尚書省後,又跑到學士院去說遼國不會犯界,請他們代向皇上稟奏,翰林學士頓時嘩然,道軍國機密,兩府瞞誰也不能瞞學士院,一個個跑到政事堂質問,令石越焦頭爛額。姓韓的更加得意,反而揚言,要到太學、白水潭,再三說明宋遼兄弟,遼國必不侵宋。石越不得不當著眾翰林學士和韓某人的麵自打耳光,說遼國隻是平常的軍事調動,他問問不過是為了以防萬一。”

“這韓拖古烈確實不簡單,我還從未見過石越吃這麽大啞巴虧。”石得一幸災樂禍的笑道:“他料到了朝廷害怕人心惶惶,所以反而大聲嚷嚷,迫使石越自打耳光。將來契丹若真的入侵,石越這些話,必成把柄,台諫一定會算這筆舊賬,又可以從內部擾亂朝廷,打擊朝野對石越的信心。兩府將如此大的事情瞞著學士院,休說翰林學士會不滿,連台諫也會不滿。”

“便讓相公、參政們去好好操心這些大事。”石得一站起身來,笑道:“我也該進宮了。”

隻要一踏入宮城的範圍,石得一馬上就變得低眉順目,臉上還略顯戚容,以表示他十分擔憂皇帝的病情。這日,為了盡量避免碰到兩府的宰相,惹一身的晦氣,石得一特意取道左掖門進宮,不料才從左銀台門鑽進橫街,卻碰到了柔嘉。

石得一在心裏暗暗叫苦,一麵卻也隻得上前去請安。卻聽柔嘉劈頭問道:“是不是你在官家麵前嚼舌頭了?”

石得一以為柔嘉來替太子出頭,不由嚇了一跳,忙賠著笑,小心翼翼的試探道:“縣主,老奴可有點聽不明白……”

“你這滑奴,休要裝糊塗!”柔嘉拿著鞭子,使勁戳著石得一的腦門,斥道:“官家的病昨天明明有好轉,若非你搬弄是非,怎會忽然又惡化?”

“縣主說什麽?!”石得一的聲音都顫抖起來。

“我問過太醫,太醫說官家今日情緒忽然激動,才會前功盡棄!”柔嘉雖然是惡狠狠地瞪著石得一,但眼眶晶瑩欲滴,卻是眼淚都快都出來了。

“老奴縱有一萬個膽子,亦不敢在這個時候在官家麵說亂說什麽。老奴他事不敢說,但對官家,絕對忠心耿耿。縣主,官家現在怎麽樣?”

柔嘉狠狠的盯著石得一,過了好一會,才將鞭子緩緩放下,恨聲道:“莫叫我知道是你搬弄是非,否則我定將你千刀萬剮!”說罷便扔下石得一,轉身朝尚藥局方向離去。

石得一望著柔嘉的背影,心裏暗暗揣測著,那個人究竟是誰?又在皇帝麵前說了什麽令得皇帝如此激動?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