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上 江上潮來浪薄天

1

政事堂。

“前有某僧犯禁,蘇頌因蔣安之請,枉法循私,縱之不問——僅此一事,蘇頌便難逃其罪!陳世儒人倫逆案,案情甚明,蘇頌又故意拖延,久不定罪,其心甚不可問,其辜負皇上、朝廷亦甚矣——下官自呂公著之子希績、希純家中,搜到二人寫給蘇頌之信稿數封,皆為陳世儒關說者,其詞更連及呂公著,由此亦可證實,此前有台諫彈劾呂公著幹涉陳世儒案,皆是事實!書信抄本在此,列位相公若道不信,可自讀這幾封書信……”

舒亶趾高氣揚地看著麵前的幾位宰執——呂惠卿、王珪興災樂禍,馮京、王安禮不置可否,範純仁、孫固則臉色鐵青地看著那幾封書信草稿的抄本。他心裏更加得意,可惜的是,司馬光不在這裏——舒亶在心裏遺憾地想。政事堂雖一般不參預案件的審理,卻有權過問一切重大案件,但司馬光因為自己的兒子也涉案,卻不得不回避。不過,回不回避其實無關緊要,正如政事堂過不過問也無關緊要一般。禦史台是可以與兩府抗衡的機構,這樁案子舒亶早已上奏皇帝,是皇帝震怒,下令“窮治”,他才敢大膽抓人的。他從不在意政事堂的想法,現在更是有恃無恐。想到這裏,他不由看了一眼右邊的石得一,這個閹寺——他輕蔑地想道,皇帝命這個權勢熏天的石得一與他一道審理此案,但閹寺到底是閹寺,才進政事堂時辭色不遜,可被範純仁罵了一聲“賤奴”後,便被嚇得戰戰兢兢,連說話都不敢大聲了。舒亶當然明白其中的原因。兩府掌握著宦官升遷、懲罰的權力。所有宦官的升遷,都要經由兩府同意;兩府的相公們,甚至可以不經皇帝同意,直接將宦官流放——這是致命的懲罰,據祖宗之法,宦官有錯受到懲罰之後,便不可再複用了。所以,果真若給範純仁抓到把柄,哪怕石得一再有權有勢,隻怕也抵不過政事堂一紙敕令。範純仁、孫固這些人,做出什麽事來都不奇怪。

但對於舒亶,他們卻無可奈何。禦史的職責,就是糾繩百官,就是製衡兩府。

範純仁輕輕地將那幾封書信抄本放到案子上,抬眼看了舒亶一眼,緩緩道:“這幾封信稿,其辭暖昧難辨。”輕飄飄地給過評語後,又問道:“那司馬康又是緣何事得罪?”

舒亶抬頭迎視範純仁,見他黑黝黝的瞳子,閃著深不可測的光芒,不知為何,竟心中一凜,忙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道:“陳世儒的好友晏靖親口招供,他素與司馬康交遊,曾經向司馬康關說此案。”

“唔?”範純仁聲音突然提高,仿佛很驚訝地望著舒亶,問道:“僅此而已?”

“司馬康是否許諾晏靖關說陳世儒案,晏靖雖未招認,但司馬康也難脫嫌疑!”舒亶聽出了範純仁話裏的陷阱,“他若是清清白白,晏靖關說之後,便當將此事稟報朝廷。然數月以來,他卻隱瞞不語,焉得不令人生疑?司馬康是否涉及此案,背後是否還有權貴涉案,禦史台自當窮究到底,查明真相。”

他一說完,範純仁尚未及說話,便聽呂惠卿說道:“憲台之設,正為糾察百官。若有官員犯法,上至宰相,下至青衣,禦史皆得以法彈劾糾察,這是祖宗之良法。但司馬康之事,聽舒大人之言,卻不過是片麵之辭,難保便沒有人攀汙……”

“相公放心,下官自當查明真相。”舒亶向呂惠卿一欠身,卻用眼角瞥了範純仁一眼,一字一句地說道:“但在真相大白之前,非但司馬康嫌疑無法洗脫,下官亦已上表章彈劾司馬光,要請他避位待罪!”

“那是足下的事。”孫固寒著臉說道:“皇上是聖明之主,自不會為奸小所欺。孫某也不瞞舒大人——僅憑著這兩封信稿中子虛烏有之辭,便道呂公著涉案,難以令人信服!若有人想借此妄興大獄,朝中君子尚未死盡,隻怕不能輕易如願!”

“參政說得極是,今日主聖臣賢,若有人想欺上瞞下,弄權舞弊,下官亦以為絕難如願。”舒亶微翹著嘴巴,反唇相譏:“下官備位台諫,管他是相公參政,親王戚裏,隻須得他沾惹罪嫌,便必定彈劾糾察,絕不容私。霜台大門,正為此輩而開!”說罷,對著眾人長揖到地,傲然道:“今日下官便就此告退。相公們若於案情還有疑問,行文至禦史台,下官自當回文解釋。告辭了!”說完,又是團團一揖,竟揚長而去。石得一見他如此,也慌忙告退。

“小人得誌!”孫固望著舒亶的背影,氣得“啪”地一掌擊在案上,抖著胡子道:“列位,我要即刻求見皇上,諸公有誰願意同往?”

“孫公且稍安勿躁。”王珪聽說舒亶要彈劾司馬光,他素來痛恨司馬光,心裏痛快非常,這時卻故作姿態,假意勸解,一把拉住孫固的袖子,慢條斯理地勸道:“此事還須從長計議……”

呂惠卿也在旁勸道:“參政便是性急,舒亶雖沽名釣譽,但他如今所為,到底是挑不出甚不是來,所謂‘清者自清’,司馬君實原也無甚要緊的。況且皇上正要倚重於他,豈會許他便此避位?如今皇上聖體違和,為人臣者豈好便為這捕風捉影之事,到皇上麵前吵將起來?依我之見,便讓舒亶去查,清者自清,難道便真能讓他冤枉了去?查清楚了,司馬君實才能自安……”

他張口“清者自清”,閉口“清者自清”,馮京、王安禮亦點頭稱是,孫固轉頭去看範純仁,卻連範純仁也默然不語。他不由冷笑道:“受教了。然我豈不知‘清者自清’?但我亦知這世上,還有‘鍛煉成獄’!諸公既不願去,我亦不敢勉強!”說罷,一抱拳,亦揚長而去。

範純仁目送孫固怒氣衝衝地離開尚書省後,因這日並非他當值,亦起身告辭。他也無心去刑部,便徑直回府。

範純仁對舒亶頗為了解,熙寧十七年的台諫中,舒亶是惟一的“省元”,宋朝最重進士,雖然近年來亦提倡“文武並重”,但習慣非一朝可以改,進士及第依然在人們心目中被看重,舒亶為禮部試第一名,那種無形中的優越感,亦使他與旁人不同些,他在禦史台,素以敢於任事、不避權貴而聞名。而除了膽大包天、無所畏懼之外,舒亶還極擅長羅織罪名、拷掠訊問,凡經他過手的案件,定是窮究到底,涉案之人,無論輕重,一個也不會放過,被許多人視為“酷吏”。因此,舒亶也素為舊黨所不喜,而舒亶同樣也不喜歡舊黨士大夫,倒與呂惠卿走得極近,常被人視為“親附”呂惠卿。但在範純仁看來,舒亶與呂惠卿的確一居台諫,一在“政府”,互通聲氣,互相支援,但舒亶倒未必便可視為呂惠卿的黨羽那麽簡單。

因此,陳世儒案既然落到他手中,後果實不堪設想。陳世儒夫婦固然罪大惡極、死不足惜,但偏偏他夫婦都是宰相之後,陳、呂兩家親屬姻戚多為朝士,呂家更是當世少有的名門望族之一,舊黨重臣罕有不曾與呂家有瓜葛的——舒亶碰上了這麽一個大案,正是揚名立威之時,自不會輕易收手。但更讓範純仁憂心的是,這種可能傾動朝野的大案,以皇帝之英明,又怎會隨隨便便發到舒亶這樣的“酷吏”手中?就算舒亶與呂惠卿是沆瀣一氣的,這事後麵有呂惠卿的操縱,但即使是皇帝得了風疾,範純仁亦不相信呂惠卿當真便能操縱皇帝。舒亶也罷、呂惠卿也罷,皆不足慮,但如若不是皇帝錯估形勢,誤用舒亶,那才真是出大事了……

他滿腹心事地回到家中,也不更衣,便將自己關進書房中,範府的家人也都習以為常,並不敢打擾。隻由得他在書房中反複研讀陳世儒案的卷宗,尤其是那些奏折後麵的朱批。

皇帝的語氣是不加掩飾的憤怒。“禽獸行”、“負朕”、“罪惡滔天”——這樣語氣激烈、讓人觸目驚心的詞,舉目可見。但範純仁從這些批複中反複揣度,皇帝的一腔怒火,大多竟是針對蘇頌的。也許皇帝真的認為蘇頌循私枉法。此外,對呂公著的惱怒也溢於詞表——雖然即使從舒亶所說的案情來看,呂家真正大力周旋,為陳世儒、李氏求情的,其實還是李氏的生母呂氏,到現時為止,沒有證據表明呂公著一定知情,但呂家屢屢陷入醜聞當中,無疑會讓皇帝感到不快——呂公著因為族人在湖廣的弊案,剛剛被貶到大名府還沒多久!

但也就是僅此而已。皇帝並無一語及於司馬光,也沒有譴責蘇頌、呂公著結黨營私的意思——範純仁最怕的就是擔心皇帝想到“結黨”上麵去。舊黨舊黨,雖然朝野都習慣於叫“舊黨”、“新黨”甚至是“石黨”,但無論是新黨還是舊黨,亦或是所謂的“石黨”,都是不肯承認的。皇帝雖然知道這些叫法,但也隻是當成一種政見的劃分來看待,倘若真的以為皇帝就能認可朋黨公然存在於朝廷之上,那未免太天真了。皇帝才懶得分辨什麽“君子之黨”、“小人之黨”!石越這麽小心翼翼,又有大功於國家,一個捕風捉影的“石黨”,便令他被閑置這許多年。蘇轍也因為是傳說中的“石黨”,被皇帝睜隻眼閉隻眼地趕出了汴京……

更何況舊黨一向是以君子自居的。君子無黨。若“君子們”被皇帝認定為結黨,那“君子”也就成了“偽君子”……所幸的是,暫時還看不出皇帝有這樣的想法。

但他也不敢高興,誰能料到呂惠卿與舒亶不會往這個方向辦實這樁案子?然而……

坐在書房裏,範純仁越想越是煩亂,仿佛看見了無數的頭緒,伸手就能抓住,卻又找不到一個真正可靠的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他信手抓起一支毛筆,沾了沾墨,在一張白紙上隨手畫寫著——才寫了十幾個字,範純仁便驀然停筆,怔怔地望著那張白紙上麵的字——自己剛才隨手所寫的,竟都是“益州”二字!

“益州?”範純仁喃喃道,不由站起身來,卻不小心將一份報紙帶落到地上。他正欲俯身去撿,卻見那份《汴京新聞》上赫然印著:“昨日桑充國堅辭白水潭學院山長、《汴京新聞》社長……”他小心地拾起那份報紙,輕輕撣了撣上麵的灰塵,自言自語地說道:“桑充國……”

書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過了一會,便聽一個家人在門外稟道:“稟參政,石學士府上送來一封請帖。”

“唔?”範純仁快步走到門口,卻見那家人彎著腰,雙手捧著一封請帖高高遞上。他順手接過來看時,卻見上麵寫著:

“欲九月二日午間具家飯,款契闊,敢幸不外,他遲麵盡。

右謹具呈。

八月某日。

觀文殿大學士、提舉編修敕令所石越劄子。”

幾個時辰之後。禦史台。

“押班是說石越給範純仁送了一封請帖?”舒亶陰著臉望著石得一,輕輕地磨著牙,“可知石越是哪天設宴麽?”

“這卻查不到。”石得一搖頭道:“石越這回似隻請了範純仁一人。”

“範純仁回府後,也沒去見司馬光?”

“司馬府上一直閉門謝客,有幾個上門的賓客,都被趕回去了。”石得一啐道:“這個司馬十二,恁地不識人情。”

“押班卻是想錯了。”舒亶嘿嘿笑道:“他哪是不識人情,實是洞悉人情。”

石得一斜著眼看了一眼舒亶,尖著嗓子道:“舒大人,眼下不管司馬十二識不識人情,他家衙內的案子不坐實,將來卻要撕擄不清。石越不是好惹的,休看他不做宰相,在官家麵前一句話,王正中就發配了。官家便是病著,每個月亦要見他幾麵。如今不知怎的,倒將這尊菩薩也招惹來了……”

“押班與下官都是奉旨辦案,管得了他是哪尊菩薩?”舒亶不以為然地說道。

但石得一心裏卻是有鬼,呂惠卿要借這案子誅除異見,舒亶要借這案子揚名立威,各有自己的盤算;他石得一與呂、舒又非生死之交,犯得著平白無辜為了這案子惹上司馬光?他卻是得了雍王的暗示,要他對舒亶睜一隻閉一隻眼,借刀殺人,將司馬光等一幹重臣趕出朝廷。他自然不知道李昌濟替趙顥謀劃的如意算盤——在皇帝病危之前,將朝中黨爭推向白熱化,司馬光等人若被趕出朝廷,不僅將來他爭奪大位時少了許多強大的阻力,更重要的是,呂惠卿如此得罪天下士大夫,皇帝崩駕後,若不擁立新君,圖謀“策立之功”,隻怕將要死無葬身之所,那時收買呂惠卿就容易了。待即位之後,再貶呂惠卿、舒亶,誅石得一,召回司馬光等人,那麽自然“天下歸心”,他的皇位就很容易鞏固了。

此時,石得一還在做著趙顥登基後,自己成為入內都都知,封節度使的美夢。

他心裏頭帶著這麽一件敗露就要抄家滅門的大事,難免便沒那麽理直氣壯。他的確隻是睜隻眼閉隻眼,頂多隻是誤導一下舒亶,讓他對皇帝的心意揣測得沒那麽準確,但卻始終是很不踏實的。他曾日夜侍候著皇帝,對皇帝的了解也比普通的外朝官員要多——石得一比誰都清楚石越在皇帝心中的份量。石越一席話就讓皇帝貶竄王正中,更是令所有的宦官都為之側目。更何況,雖然抓不到把柄,但宮中每個內侍都知道石越與一般的大臣不同,他在宮裏麵也是有勢力的——李向安、王賢妃,都是皇帝身邊最親近的人,清河、柔嘉,又是皇太後跟前最親近的人。

所以,對於石越,石得一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懼怕感。以往,他的靠山是皇帝,他自然不怕任何人,便如這回舒亶一樣——他也以為他最大的靠山是皇帝,但石得一心裏卻很清楚,他這回的靠山,卻並不是熙寧天子趙頊!他也不相信石越在這時節請範純仁吃飯,隻是敘敘家常閑話。他一定是要多管閑事了……

“絕不能讓石越抓到把柄。”石得一在心裏想著,一麵臉上卻堆出了笑容,又將身子向舒亶挪了挪,放低聲音,道:“舒大人,你我如今已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我也不鬧那些虛文,打開天窗說亮話罷——我們雖然都是奉旨辦案,公正無私,但自古以來,要公義,便難免會得罪權貴。蘇頌、呂公著父子、司馬康下獄,你我便回不了頭了。這樁案子若不能辦成鐵案,讓人無可挑剔,我一個內侍,刑餘之人,沒甚好顧惜,但舒大人的錦繡前程,隻怕就此毀了。大人莫要小瞧了石子明,這當世有哪一個大臣,是官家每個月都要見的?官家連貶他都舍不得讓他出了京城,開國以來,有哪家大臣有這等體麵?”說到這裏,他語氣微頓,又抱拳尖聲道:“司馬參政的衙內,若是舒大人拿不到證據,我看不如便此放了。否則,還請大人體諒,咱家也隻好如實稟報皇上……”

他這話將自己撇得幹幹淨淨,還隱隱帶著威脅之意,舒亶自然聽得出來。他沒料到石得一怕石越,便如老鼠見了貓一般。心裏又是鄙夷,又是惱怒,卻也發作不得。石得一畢竟也是權閹,又是皇帝派來的,舒亶心裏也明白,便如石得一所說,他的確沒有回頭路可走。蘇頌不必說,這回不論案子辦到哪一步,他最起碼都會被趕出汴京;但最要緊的,卻是扳倒司馬光、呂公著,最好連範純仁、孫固等人也搭進來,那才是驚天動地的大案子。

但要將所有涉案之人一一繩之以法,將他們的後台全部扳倒,若沒有麵前這個閹豎的支持,卻是不可想象的。在皇帝麵前搬弄是非,還不是全憑他一張嘴?

“押班放心。”舒亶連忙安撫著石得一,手指輕輕敲著案上的《汴京新聞》,笑道:“我自有辦法。來人!”

一個承差小吏連忙跑了進來侍候。“你去給蘇大人、司馬公子、兩位呂大人等犯官戴上枷鎖,換間房。枷鎖要重,房子要小,要暗,按規矩,亦不能虧待了,仍舊安排一個獄卒侍候飲食起居。”舒亶毫不理會目瞪口呆的承差吏與石得一,繼續吩咐道:“自今日起,凡此案的犯官,皆不得離開牢房一步,吃喝拉撒,並在一房。該吃的、該喝的,依然照例份送去,但要全部倒在一個盆裏,用帶土的棍子攪了……”

“這……”承差吏微一遲疑,舒亶的臉便已沉了下來,厲聲喝道:“你聽清了麽?”

“是。”

“還不速去照辦?!”

“是。”

望著那承差吏幾乎是戰戰兢兢的應命出去,石得一也忍不住小聲問道:“舒大人,這些人非同小可,用刑不得……”

“我用刑了麽?”舒亶冷笑道。

“這……”

“押班可去查禦史台的法例條文,我都是按規矩行事。”舒亶嘿嘿笑道,“押班盡可放心,這些人開口氣節閉口氣節,蘇武留胡十幾年,那種苦都吃得。他們受這點苦,便好意思自稱被‘屈打成招’了?若傳揚出去,是他們自己抬不起頭,見不得人。皇上也不會因此怪罪我等——難道這禦史台是給他們享福來的麽?嘿嘿!我倒想知道,司馬康這公子哥兒,能撐得了幾天!”

但石得一離開禦史台之時,心裏頭卻依然放心不下,終於又叫過心腹的隨從,低聲吩咐道:“加派人手,盯緊石府。”

但石府卻再也看不出什麽異常來。一連幾天,石越或者根本不出家門,見的客人也無非張三李四,無足輕重;或者就是攜家眷遊玩寺觀廟宇,繁華形勝。隻有八月三十日這一天,石越受邀前往白水潭學院,與剛剛辭去山長未久的桑充國一道,替這一年畢業的格物院學生主持畢業典禮。下午,石、桑二人在白水潭觀看了一場精彩、激烈的馬球比賽。在這場比賽中,這兩年之間在汴京擁有最多支持者的“兵車社”,慘敗給來訪的洛陽“餘慶社”,極受歡迎的馬球手薛七郎不慎跌下馬來,左腿粉碎性骨折,從此退出汴京的馬球比賽——此事也成為次日最轟動的新聞之一,但卻不是皇城司所關心的事務。

甚至九月二日石越宴請範純仁,也隻是虛驚一場。這看起來隻是一場平常的宴會,汴京的官員士大夫們之間,幾乎每天都有類似的宴會,石越請的人不多,而席間眾人也閉口不談時局,宴會的主題是回憶當年石越與範純仁二人在陝西共事的經曆。

也許,石越隻是想隔岸觀火。雖然心裏還是狐疑,但石越既然沒有任何行動,石得一也漸漸放下心來。

事情遠比想象的要順利。

先是司馬光與給事中呂希哲照慣例上表謝罪請辭,閉門待罪。皇帝雖然很快批複“不許”,但皇帝也已經騎虎難下。舒亶每日供給眾人的,都是豬食一樣的東西,這些人都養尊處優慣了,哪裏吃得下這個?蘇頌與司馬康還在硬抗,呂希績與呂希純卻已經熬不住了,二人自以為不是什麽大罪,頂多不過貶流而已,舒亶問什麽,他們就答什麽,一切供狀,連看都不看,便畫押具狀。於是,司馬康雖然死不認罪,但有了呂氏兄弟的供詞,他也沒那麽容易離開禦史台了。

根據呂氏兄弟的供詞,又有一大批與舊黨有牽連的官員相繼入獄,其中更包括故兵相吳充之子吳安持,以及前禦史中丞蔡確之子蔡渭。這當然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吳充雖然死了,但吳充有個女婿是文彥博的兒子文及甫;而蔡渭則是吏部尚書馮京的女婿。

禦史台突然間便熱鬧起來。

親附呂惠卿的官員、新黨、以及投機望風的官員,眼見著舊黨遭此重創,人人誌得意滿,彈章、劄子,雪片似的飛向睿思殿。平素裏舊黨總是指責別人道德低下、人品敗壞,但如今舊黨官員循私枉法,居然想保護陳世儒夫婦這麽豬狗不如的東西,這才真叫報應不爽……

而舊黨官員,全都噤若寒蟬,紛紛到馮京、孫固那請假的請假,告老的告老,請外的請外……城門失火,難免殃及池魚,是非之地,自是不宜久留。但馮京與孫固也是一肚子的苦水。馮京自己已然成為標靶,雖想激流勇退,但皇帝病情反複,除了呂惠卿、韓忠彥、李清臣數人,他這個吏部尚書也難得見上一麵。奏折即使能遞進去,但睿思殿的奏折至少數尺高,皇帝每日能看的,卻不過三四本,哪裏便能見著他的?馮京這時才深悔當日不該袖手旁觀,不料數日之間,便變成了這等局麵。

孫固那日使氣想去見皇帝,被擋駕之後,接連數日求見,都見不了——他平日對內侍宦官,從來都不假辭色,得罪了不少宦官,這時節又有誰肯替他多說一句好話?他到底沒有文彥博那種威望,亦隻能無可奈何。

而範純仁自從他上的幾封不痛不癢的奏折泥牛入海後,竟是一點動靜也沒有了。監視他的親事吏回報,範純仁每日回府便閉門謝客,連孫固都拒之門外;他在政事堂議事之時,也一改往事之風,一切唯唯喏喏,甚少發言。其明哲保身,已是非常明顯。

石得一這時膽子愈加大起來,每日隻管催著舒亶,要他快點得了司馬康的口供;一麵派人晝夜等候呂公著押解進京。他悄悄打探皇帝的病情,已知是極為嚴重,要辦成雍王的大事,總要趕在皇帝駕崩之前結案,將這司馬光等人趕出京師方好。

但奇怪的是,左等右等,呂公著卻遲遲沒有消息。

2

範府。

範純仁登上馬車,冷眼看了一眼門前的那個“修鎖匠”,重重地哼了一聲——早在幾年前,範純仁便數次上奏章請求皇帝裁撤、限製皇城司,但結果都是留中不報。當時的皇城司還沒如今這麽明目張膽、無所顧忌,他便已經對這個機構深惡痛絕,而如今,皇城司的探事兵吏更是公然監視起大臣行止來!隻要想起這件事,他便咬牙切齒——他屢次想借機將幾個皇城司的探事兵吏杖斃於道,但到底還是隱忍住了。“小不忍則亂大謀”,皇城司敢於如此膽大妄為,說到底,除了欺皇帝病重,不可能理會這種“小事”之外,主要便是仗著背後有宰相呂惠卿撐腰。豺狼當道,安問狐狸!

車夫幫他放下簾子,聽到範純仁的吩咐,高聲呦喝一聲,在儀衛的擁簇下,車駕往禦街行去。範純仁閉上眼睛,又想起八天前在石府的宴會。那一天,也和現在一樣,到處都是皇城司的親事吏。

範純仁在去石府之前,便已經知道石越不會給人留下把柄——當年石越撫陝伐夏,他與陳元鳳負責軍需轉運,與石越打的交道實在太多了。果然,到了石府後,他便發現宴會除了他之外,還同時宴請了近十位賓客,酒宴之上,仆人歌伎始終不曾回避,主人與客人所談的話題,也絕不涉及時政,更不用說是陳世儒案。

但在宴會上,石越向他介紹了一個人——刑房都事範翔。

當日與會的賓客,範純仁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石越隻是向他介紹不認識的生客,獨有範翔除外。天天在尚書省,低頭不見抬頭見,他焉有不認識之理?但他也心照不宣,裝成從不認識的樣子。

果然,第二天,範翔便借著送文書到刑部的機會,單獨見到了範純仁,並向他轉達了石越的意思——以攻為守。

石越的這個門生非常的機敏,說話委婉,不著痕跡。範純仁心裏很清楚,石越與範翔,都擔心自己是迂腐有餘、變通不足的儒生,會反感縱橫家的手段。他們害怕弄巧成挫,所以每一件事,每一句都非常小心,總是先試探了,得到他的響應,才敢走下一步,說下一句話。

不過他們卻小看了範純仁,早在陝西的時候,範純仁便已認定石越是既要防範,又是可以借助、倚重的對象。石越固然不是“君子”,但也不是“小人”。範純仁心裏很明白,要想對付呂惠卿、舒亶,他必須聯合石越。他也相信石越不會袖手旁觀。從根本上來說,範純仁判斷石越也是他父親所說的那種“以天下為己任”的人。

果然,石越沒有讓他失望。

石越的態度很明確,陳世儒案沒有翻案的可能。不論蘇頌有沒有想過枉法,因為他先前有輕縱僧人的先例,這時已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而其餘諸人是否去關說過,沒有一年半載也平不了這冤案,況且,難保舒亶不會又汙以其他罪名。若想從這裏挽回,幾無可能——牽扯進這樣一樁極惡劣的案件中,就算皇帝心裏想息事寧人,但鬧到了這地步,也未必能夠。

這與範純仁的判斷,不謀而合。

真正讓範純仁感歎的,是石越提出的應對之策。

一麵隱忍不發,讓呂、舒得意忘形。呂惠卿得此良機,定會借機盡可能的鏟除異己,以期獨攬大權——這樁案子,雖不足以致政敵於死地,但是貶流遠地,卻是足矣。但用這種濫興大獄的手段,難免不使人人自危,許多大臣雖然不敢說話,但即使為了自保,也必然不願呂惠卿繼續掌權;而且他誅連的人越多,皇帝便越易認清他的為人。而另一方麵,暗中搜集證據,呂、舒為官都不清白,隻要迅速找到證據反擊,不管最後能否扳倒二人,都能讓這場一邊倒的大清洗,變成一場大混戰。而且,要越亂越好,越亂就越容易轉移焦點。這樁案子的主審官是舒亶,那就先要將舒亶扳倒!但也不能隻攻擊舒亶一個,要同時攻擊呂、舒,以及在這案子中叫囂得最厲害的所有人,彈劾時要盡可能有直接的證據,讓開封府、大理寺、禦史台,全部卷進來。

這個策略有很大的缺點——呂惠卿、舒亶等人雖然為官並不清正,但倉促間要收集有力的證據,也是很困難的一件事。

但範翔並沒有提到這個“缺點”,也許,在石越與範翔看來,這根本不是問題。所謂的“抹黑”,隻要似是而非的證據就行。看起來“直接”、“有力”就可以了。

這的確是“君子”所想不出來的方法。

這也是“君子”不應當使用的方法。

但是,這一定會是有效的方法。

範純仁在心裏想著,如果是司馬光,他會怎麽樣?他在心裏歎了口氣,不用說,司馬光一定不會同意。雖然是奸人,也隻能“罪有應得”,若是“罪非應得”,司馬光甚至會不計代價,替對方辯護——範純仁是如此的肯定,因為,這種“不智”的行為,範純仁自己也會做。

若混淆了君子與小人的分野,那麽他們這些君子,守護的又是什麽?

所謂的“君子”,就是要有所為,有所不為。

石越的這個辦法,無論範翔說得多麽委婉,多麽冠冕堂皇,其實質就是黨爭、羅織罪名。

君子可以欺心麽?

在道德與政治利益間猶豫不決的範純仁,全然沒有注意到馬車的行進,直到車夫呦喝著馬車停下來,才從天人交戰中回過神來。他看了一眼車外——西邊高大的角樓鳳簷龍柱,富麗堂皇。範純仁心知是到了右掖門外,連忙下了馬車,步行進皇城。

“範公。”範純仁剛剛走到右掖門前,便聽到身後有人叫自己。他連忙停住腳步,轉過身去,卻見是韓忠彥笑容滿麵地從身後走來。範純仁連忙回了一禮,笑道:“師樸。”二人寒暄幾句,便並步進宮。韓忠彥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而且畢竟是韓琦的兒子,政治立場上也比較同情舊黨,但範純仁與韓忠彥並無深交,隻聽說他是個極懦弱,沒什麽擔當的人,這時候也沒什麽話說,隻是有一搭沒一搭說著不著邊際的閑話。直到快要分道的時候,韓忠彥看了一眼四旁無人,忽然停下腳步,笑道:“範公宜早下決斷。”

範純仁驚訝地望著韓忠彥,卻聽韓忠彥又笑道:“據說文正公曾論其三子,以為公得其一個‘忠’字。範公非明哲保身之人,今一反常態,下官妄自揣測,以為必有所謀。”

這一番話,讓範純仁越發的吃驚。他從未想過韓忠彥還有這種見識,而且話中示好之意,再明顯不過。範純仁頓時精神一振,注視韓忠彥,道:“某非是避事,隻恨不得麵見天子。師樸朝夕侍奉陛下左右,既有此意,為何……”

韓忠彥卻避開了他的目光,也不肯回答他的話,隻是笑了笑。過了一小會,方抱拳道:“太後召見,下官不便久留。範公恕罪。”說罷長揖一禮,竟匆匆告退而去。

範純仁站在那裏,望著他的背影,咀嚼著他的那兩句話,越發的覺得撲朔迷離。他不覺搖了搖頭,到政事堂打了個轉——這些日子呂惠卿不論當不當值,每天都會到政事堂坐堂,理由是冠冕堂皇的:皇帝病重,西南幹戈未息,身為首相,自然沒有道理偷懶的。範純仁參見過呂惠卿,卻見當值的馮京坐在榻上,埋頭看他的公文。見著他進來,隻是抬頭笑笑,也不說話。待他坐下,才聽馮京幹巴巴地笑道:“堯夫也來了。方才秦少遊來辭行——皇上雖聖體違和,居然還許他到延和殿入辭,這等恩寵,連你我皆有不及,真是罕見。”

範純仁聽他語氣中略帶酸意,不禁笑道:“秦觀要走了麽?”

“可不是?皇上欲調狄諮知杭州,以豐稷知廣州,要我等議定以聞。”馮京不緊不慢地說道,說罷,有意無意拿眼睛瞄了一眼呂惠卿。

“皇上病情好轉了?”範純仁立時興奮起來,眯著眼睛望著馮京,但說話卻隻是平常的語氣,“杭州、廣州,如今亦算是國家東南兩個大鎮。兩州知州更是權傾東南——不知呂相公與馮公以為如何?”杭州知州與廣州知州的確稱得上是目前宋朝東南兩個最重要的職位,分別節製著宋朝兩隻最重要的海船水軍力量,是宋朝海外戰略的兩個最重要的基點,但在這時候,範純仁其實已經根本不在乎這兩個知州的人選了——皇帝的身體有所好轉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能夠麵見皇帝……

熙寧以來的慣例,皇帝除了每逢朔日在文德殿、望日在紫宸殿接見常參官外,平時每天辰時以前,都會在垂拱殿接見諸如兩府宰執、諸部寺監的長官與次官,以及開封府等重要機構的長官,了解全國的重大政治問題;而在節假日與每天的上午,皇帝則會在延和殿或者崇政殿,接見單獨“請對”的宰執、台諫、侍從官甚至是地方官。做為一個勤政的皇帝,甚至在夜晚,皇帝也會經常在內東門小殿或者睿思殿、福寧殿召見翰林學士、宰執大臣,處理政務。十幾年來,趙頊極少會有不視朝的時候。但自從中風後,垂拱殿與崇政殿的早朝早就罷了,連每月朔、望兩次的朝會,也被迫廢止。雖然當趙頊病情好轉的時候,也會在延和殿,甚至是睿思殿召見臣下聆聽軍國大事,處理一些要務,但尚書省這一塊,幾乎所有的事情都由呂惠卿代奏,樞府的韓維雖然也有機會麵見皇帝,然而每次皇帝召見的時間不到兩刻鍾,呂惠卿向皇帝稟奏的“軍國重事”,常常就要花去四分之三的時間,韓維連樞府的本份大事都常常沒機會說完。至於李清臣與韓忠彥,兩人雖然每天都在待漏院候著,隨時以備谘詢,但這兩人都不是甚有擔當的人,李清臣文多質少,與司馬光、範純仁關係一般得很,不會替舊黨說話;韓忠彥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庸庸碌碌的世家公子,小心謹慎到了讓人感覺懦弱的地步,除非皇帝問到什麽,題外話自是一句也不要指望。

呂惠卿與舒亶敢於為所欲為,在範純仁看來,也是直接與當前的政治現實有關的。倘若皇帝身體好轉,或者範純仁等人有機會麵聖,縱然不能馬上製止舒亶的大膽妄為,亦能使其所有忌憚。那局麵就會大有改觀。

馮京話裏透露出來的希望,讓範純仁精神一振。皇帝不僅在延和殿召見秦觀,而且還主動關心起杭州、廣州知州的任命,那麽這一次,說不定就有機會麵君。

呂惠卿坐在那裏,淡淡地瞥了範純仁一眼,停下筆來,“皇上素有知人之明。”他輕輕頓了下,又道:“但狄諮始終是武人,任廣州知州,已是有違祖製,何況是杭州?”

“祖製?”呂惠卿的質疑,讓馮京與範純仁頓時結舌。盡可能不讓武官出任親民官,的確是宋朝的祖宗家法,不過由呂惠卿來維護這“祖宗家法”,卻怎麽樣都透著幾分滑稽。

“這裏是醫官診斷、用藥的記錄抄本。”呂惠卿從案上抽出幾張紙來,遞給馮京,“今日皇上又略好了些,這是國家之幸。但是……”呂惠卿喟然輕歎,輕輕搖了搖頭。馮京接過那幾張記錄,連忙認真的瀏覽起來。範純仁見他臉色漸漸難看,一顆心頓時又沉了下去。卻聽呂惠卿又說道:“依某之見,杭廣太守之命,還是要等狄諮換了文資之後再說。與高麗的談判,不如還是先讓蔡京去一次杭州,他到底熟知高麗情事。此外,蘇頌這回隻怕難以洗脫罪名了,皇上日前問我,欲以韓忠彥為開封府尹,未知二公意下如何?”

“韓忠彥倒沒什麽,隻是蔡京……”馮京亦沒將韓忠彥放在心上,隻覺那是韓琦的蔭澤,無可無不可;但蔡京調回京師沒多久,卻又要被派往杭州——他雖然不知道呂惠卿是何居心,但僅憑直覺,便已知其中沒有這麽簡單。

範純仁看呂惠卿神態,知他也頗看不起韓忠彥,他不由又回想起剛才的一幕——要說韓忠彥懦弱也可,但他能說出那些話來,卻終是足以證明這人並非如眾人所認為的那樣簡單。但這時候也無暇多想,因道:“開封府始終是要地,韓忠彥忠臣之後,足可托付。不過,與高麗的談判,我以為交給秦觀便可,朝廷無須再派使者。否則顯得朝廷朝令夕改,失信於人。且太府寺亦是事繁之地,蔡京善會理財,可為薛向良助,不宜輕離。”

呂惠卿原本並沒有要故意支走蔡京之意。皇帝因為狄詠與清河的原因,一直也想重用狄諮,但卻屢屢受阻,主要原因便是狄諮的出身。狄諮是熙寧間極為少有的以武資做親民官的例子,政事堂與台諫對此早有不滿。但狄諮卻公開宣稱,寧可不做知州,也要做武官。這次皇帝無非是想給狄諮找個台階下。但是,狄、豐二人,都與石越關係非淺,呂惠卿不願意石黨長期把持東南要鎮,因此老調重彈,先將這事拖下去。他推薦蔡京,不過是想把台麵做得漂亮而已。不料這麽簡單的一個推薦,竟被馮京、範純仁異口同聲的反對。呂惠卿頓時覺到一種異樣——要知道,這兩個人已經有一陣子沒有反對過自己的主張了。

當晚,呂惠卿一回到府中,便派人送了劄子去太府寺卿薛向府中,請薛向過府敘話。

當年王安石為相,稱得上新黨幹將的,除了王元澤外,不過韓絳、呂惠卿、曾布、鄧綰、蔡確、薛向等數人而已。這些人中,韓絳資曆較高,鄧綰很早就遭斥,呂、曾、蔡三人雖同為新黨重臣,但除了對王安石外,彼此間卻互不服氣,明爭暗鬥從未停止過。呂惠卿雖然最終勝出,接過王安石的衣缽,十年為相,繼續主持熙寧變法;但新黨經此內耗,也元氣大傷,曾布、蔡確相繼被貶往海外——王安石之時,新黨便已是人材奇缺,至呂惠卿執政時,新黨所能依賴的,隻能是常秩、舒亶、陳元鳳這種資曆、聲望更淺的官員。而如章惇、陸佃等人,因對呂惠卿不滿,許多人都倒向石黨,或者也是支持新法多過支持呂惠卿。這也是呂惠卿在執政期間沒有推行過於激烈的改革路線,維持與舊黨、石黨共同分享權力的重要原因之一。當年王安石不僅是皇帝唯一的選擇,又有崇高的道德威望,在“政府”中,有韓、呂、曾三大助手,先後又有鄧綰、蔡確掌握台諫,整個新黨毫無選擇地團結在王安石的周圍,自然比較有底氣大膽改革,也不那麽害怕政治鬥爭。但呂惠卿執政十年,卻從未有過這樣的好事。外有司馬光、石越製肘,連台諫都無法完全控製;內則始終無法有效地統合新黨,為了鞏固自己的權位,呂惠卿被迫做出了大量的妥協。但即使如此,呂惠卿也從未動過念頭要引薛向進中樞幫助自己。薛向早在仁宗之時,便以“財計”聞名,長期在永興軍路等地擔任轉運使,政績卓著;熙寧初年,又曾經是均輸法的實際執行者,做過六路發運使,權傾東南。而且,因為隻短暫擔任過權三司使,旋即又轉任地方,長期在外,遠離汴京的紛爭,也是早期新黨重臣中,除了呂惠卿以外碩果僅存的一個人。正因如此,不能真正統合新黨的呂惠卿,更加不願意新黨中再出現可能的競爭對手,因此,盡管二人私交甚好,但呂惠卿為相期間,多半的時間薛向卻都在各路任轉運使——熙寧西討時,皇帝因薛向熟知陝西情事,曾想召他為同知樞密院事,負責軍需後勤,亦為呂惠卿所沮,隻是這事幾乎沒幾個人知道。直到不久前,呂惠卿幾乎自保不暇,薛向才得以進入中樞任太府寺卿。其後,呂惠卿為了拉攏薛向,又不斷向他暗示將引他進入政事堂做參政。而薛向雖明知道呂惠卿猜忌自己,但他執行均輸法時得罪過不少人,素為舊黨所惡;與石越雖無舊隙,但石越自顧不暇,他也指望不上——更何況,他資曆遠高於石越,又不象曾布受過挫折且與石越私交甚密,也未嚐沒有恥居其下之心。所以雖說熬了十幾年,到頭來,他暫時能倚賴的,還是隻有呂惠卿。

到了相府,呂惠卿親自迎到中門,卻不去客廳,一路領著他徑直往花園而去。薛向見呂惠卿神色如常,對自己的禮儀、態度亦一如平常,心裏更加捉摸不定。對汴京局勢,他既是局中人,亦是局外人。幾十年宦海沉浮,讓薛向敏感地意識到,呂惠卿現在的處境遠沒有表麵的那麽風光。朝中的平衡的確已經被打破,但天平未必就是朝向呂惠卿這一邊偏移。在這個時候,呂惠卿忽然利用舒亶,借著一件偶然的事件,與舊黨幾乎是進行不留後路的決戰,薛向始終想不清楚是為什麽——這根本不是他所了解的呂惠卿。

本來,呂惠卿是得意還是倒黴,薛向也並不關心。但現在卻不同了,他已經六十八歲!雖然自覺身體還很硬朗,可這麽老了還不請求致仕,朝中台諫彈劾之章,同列譏諷之聲,早已是不絕於耳。但薛向做了幾十年的官,這時候若是說還有什麽所求的,便隻有一樣了——如若不能位致宰執,難免死不瞑目。如今眼見離達成心願隻有一步之遙……

薛向的心裏,也如同有一麵鼓一般,在不停地催促著他。

仆人們引導著呂惠卿與薛向進了花園的一間水榭之內,裏麵早已布置好了茶果點水之類。薛向見水榭之中就擺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忙請呂惠卿坐了主位。呂惠卿亦不謙讓,笑著坐了,一麵吩咐侍女倒酒,一麵笑道:“師正不是外人,我亦不鬧那些玄虛。今晚請師正過來,便是想清清靜靜地說點話。”說罷,也不等薛向回話,抬抬眼皮看了侍女一眼,倒完酒的侍女連忙欠身緩緩退下,頃刻之間,水榭之內,便隻剩下呂惠卿與薛向兩人。呂惠卿一隻手端起酒杯,雙目注視薛向,淡淡問道:“不知師正以為今日之事如何?”

他單刀直入地這麽一問,薛向的眼皮不由得猛地一跳。“呂吉甫這是有求於我!”隻在一瞬間,薛向腦中立時閃過一個念頭。但薛向卻絕不敢向呂惠卿討價還價,他並沒有昏了頭。呂惠卿知道他想要什麽,也知道薛向想的東西必須通過他才能得到。這時候和呂惠卿討價還價,不過是自取其辱。

想要什麽,要靠自己!

薛向忽然覺得喉嚨有點幹,使勁咽了一口口水,笑道:“相公當比我更清楚。”

“師正!”呂惠卿盯著薛向,厲聲道:“皇上勵精圖治十七年,我等嘔心瀝血,前仆後繼,國家才有今天這個局麵。這次爭的,不是個人的榮辱,而是大宋的前途!順著介甫開創的這條路走下去,天下必能致太平;但若是中途而廢,行百裏者半九十,再回到那些因循守舊的腐儒手中,我們十餘年的辛苦,就算是白忙一場了!”

呂惠卿卻冷不丁地沉默下來,冷冰冰地望著薛向。

薛向忽然感覺後脖發涼,他避開呂惠卿的眼神,試探著問道:“難道、難道皇上……”

“皇上雖有小恙,但無大礙。”呂惠卿毫不猶豫地回道。

但薛向卻是不怎麽相信的。但他也不揭破,卻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菩薩保佑。其實依我之見,有些事情,相公原是應當略忍一忍的。這回那些‘君子’們醜態畢露,但舒亶也太大膽了些,不免有些連累到相公。”

呂惠卿逼視著薛問,冷笑道:“師正一向是快言快語的,今晚如何卻吞吞吐吐?”

“相公豈能不明白——陳世儒案牽連這許多公卿,依法窮追,原無可指摘。但是那些犯官狗急跳牆,亦難免會胡亂攀汙。舒亶辦案似嫌輕率了些,這種大案,還是當諸事請旨的好。象司馬康、吳安持、蔡渭這些人,總要稍留些體麵。似他這般辦案,全不給自己留退步,苛刻過甚,朝議洶洶,倒似是他在借機黨爭一般,還連累了相公。”

“禦史辦案,與我何幹?”呂惠卿不自在的反問道。

“相公既要我直言,自己為何又不肯推心置腹?”薛向卻不肯讓呂惠卿這般裝模做樣,“諸‘君子’們可都以為舒亶不過是相公門下走狗而已——且不管他是不是,他這般莽撞,人家卻不免把賬記在相公頭上。‘苛酷’二字,不是甚好名聲。恕我直言,今日誤相公者,舒亶矣!”

“師正亦以為我差使得動舒亶麽?”呂惠卿半真半假地苦笑道,“師正素知我與司馬十二不和,若說我看不慣他假仁假義,想將他逐出朝廷——在師正麵前,我亦不說假話,我確有此心。但我又何苦搞得滿城風雨,人人自危?朝廷好不容易安穩下來,當年介甫是不得已——我這又是何苦?”

薛向笑了笑,也不質疑他所說真假,隻淡淡反問道:“相公的這番苦心,誰能知之?”

這句話卻是正中要害。

呂惠卿是想借陳世儒案打擊舊黨,借此難得的機會,鞏固自己的政治權威。但他的目標原本隻是呂公著與蘇頌,一麵殺雞駭猴,一麵清算一些舊黨台諫,並不想把事情鬧得這麽大。但誰料舒亶意欲揚名,不知道吃了什麽熊心豹子膽,竟然牽出了司馬康。呂惠卿見有機可乘,才在暗地裏縱容——他哪知道還有一個雍王唆使石得一在舒亶那裏推波助瀾,倒以為隻是舒亶在迎合自己。更不曾想,舒亶自知得罪舊黨,已無退路,為了自己的前途,越發肆無忌憚,竟又逮捕吳安持、蔡渭,牽連越來越廣,搞得朝中人人自危。這些呂惠卿事先並不知情,但木已成舟,他雖然怨怪舒亶魯莽,卻也無法可想——他不是不知道,舒亶既然連司馬光都得罪了,便不怕把事情再鬧大些,事情鬧大了才能逼著呂惠卿與舊黨決戰,舒亶才有機會全身而退。否則,他已成為舊黨最痛恨的公敵,舊黨緩過神來,首當其衝的就是他舒亶——他不能當過呂惠卿的槍後,又當呂惠卿的盾牌。

呂惠卿默然不語。誰能知之?誰會相信他?舊黨不會相信,新黨也不會相信;皇帝不會相信,司馬光、石越,甚至薛向,都不會相信!既然人人都不相信,那麽是不是事實,根本就不重要。

薛向已經知道他幾乎說動了呂惠卿。“皇上素念舊情,陳世儒案,最初還想過要念陳執中的情份,留他一條命下來。舒亶口口聲聲司馬康涉案,時至今日,可曾有司馬康半句口供?”薛向的話已近於直白,“休道是馮當世,便是司馬十二——恕我直言,隻要司馬康不伏罪,終亦不會有事。相公熟知早年故事,皇上初登大位之時,是先想過讓司馬十二為相的;是他不識時務,皇上才決定起用介甫。這些年司馬為計相,可曾出過半點差錯?十幾年君臣的情份,相公以為皇上會全不顧惜麽?”

呂惠卿越發的動搖起來。皇帝的心思,他比誰都清楚。趙頊最初隻不過是惱怒蘇頌等人枉法循私,一時激怒,才令舒亶窮治此案。不料舒亶竟借機興大獄。這並非皇帝的本意。隻不過舒亶有大義的名份,皇帝又在病中,少知外事,一時間也無力製止。在皇帝那裏,現在還以為司馬康涉案不深呢!

舒亶若真能把案子辦成鐵案,倒也罷了。

皇帝不是那麽好唬弄的。

這也是呂惠卿始終放不下心來的原因。當今皇帝,不是可以任人擺弄於手掌之中的庸主。

“若司馬與馮當世終於無事……”薛向枯瘦的臉上,花白胡子一抖一抖的,“皇上乃英主,舒亶做出這等事來,皇上雖一時不察,終必厭之!且萬一有不諱之事,少主年幼,自是太後當國……”

薛向說到這裏便閉上了嘴巴,後麵的話是不消多說的。除非對舊黨取得徹底勝利,到時候皇帝也好,太後也好,都隻好承認既成事實。否則,表麵的局勢看起來越是樂觀,實際上就越是危險。但舊黨不是那麽容易打倒的。範純仁聰明的保全著實力,而且還有一個石黨。呂惠卿想起今日在政事堂的事情,心裏就越發的不安。石越和他的黨羽們,可遠比舊黨那些迂腐的儒生們危險。

“如之奈何?!”呂惠卿忍不住喃喃道。

“為相公計,如今須要留一個退步。”薛向的小眼睛裏閃著精光。

“退步?!”呂惠卿笑了起來,那是苦澀的笑聲,“我有退路麽?我實是無路可退!行百裏半九十,今日之局麵,來之不易,我哪裏還有退路?”若非司馬光們咄咄逼人,非要將他從相位上拉下來,他又何苦讓舒亶去查舊黨大臣的私隱不法之事?如今舒亶已經不顧一切地將自己綁到了一條船上,這時候,他還能有退步麽?

“哦?”

“譬如與一狂人共渡,有必覆之危。當此之時,勇者逐之,智者避之。”

“勇者逐之,智者避之……”呂惠卿沉吟道。

“癲狂之人,不足為恃。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相公若能丟卒保車,請皇上更換法官,將案件限於呂公著、蘇頌,釋放司馬康、吳安持、蔡渭諸人。則亡羊補牢,尤未為晚。”

“此東郭之智,不足效法。”呂惠卿大搖其頭。這時候收手,舊黨不僅不會感恩,還會反咬一口。而舒亶又豈是好惹的?

薛向默然了一會,他望著呂惠卿,沉聲道:“相公不肯取此策,便隻好以退為進……”

“相公何不辭相,薦王禹玉自代?如今司馬、馮、範皆自固不暇,難與其爭位,若薦王禹玉,必能成功。王禹玉若無相公之薦,焉能位居馬、馮之上?其必感恩戴德。然以王禹玉之能,終不能久居司馬諸人之上,其不安其位,遲早複引相公相助……”

“真奇策也!”薛向的話未說完,呂惠卿已經在心裏讚了起來。隻要他在此時辭相,那麽一切事情,都與他無關了。益州也好,陳世儒案也好,朝廷自然會找到相應的替罪羊——皇帝和王珪都有充足的理由替他保存體麵。他也有個不貪戀權位的好形象,將來東山再起,還是極有機會的。但呂惠卿也很清楚,薛向此計不是為他而想的。他是為自己想的。呂惠卿若辭相,為了將來東山再起,定會推薦薛向當參政——畢竟他已經六十八歲,沒有了當年的威脅,且這個人情他不做,王珪也會做,呂惠卿自然不會留這個人情給王珪……

但無論如何,這對呂惠卿來說,不失為一個好方法。在占盡優勢時忽然辭職,誰再來說是他指使舒亶黨爭,都將讓人難以置信。他連宰相都不當了,為何要去爭權奪利?而“至寶丹”雖是牆頭草,沒什麽能力,但此時若皇帝倉促間要找個仆射的話,需要的反而就是“至寶丹”這樣的除了資曆就一無是處的人。而王珪與司馬光向來水火難容,他要保住自己天上掉下來的相位,免不了還是要請回呂惠卿。

不過,“奇策”這種東西,永遠都不可能十拿九穩。司馬光雖還被舒亶糾纏著,但呂惠卿若辭相,皇帝也可能會任命他為仆射。還有石越、王安禮、韓維,都可能趁虛而入。這些正是王珪會希望引呂惠卿回來的理由,但萬一弄巧成拙,便是盡九州之鐵,不能鑄此一錯字!

更何況,真的舍得離開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麽?哪怕隻是暫時的。

為了益州之事,費盡千辛萬苦,終於熬過最艱難的時刻。此時占據著對舊黨的絕對優勢,若是他全力以赴,未必不能徹底擊敗舊黨!皇帝眼見著是不行了——呂惠卿心裏很肯定這一點。而高太後到底隻是個不出宮禁的女流,以宰相的威望權重,果真有必要那麽怕她麽?

呂惠卿望著薛向,淡淡道:“師正容我再思之。”

薛向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區區一得之愚,聊供相公參酌而已。”

“師正過謙了。”呂惠卿親手給薛向滿了一杯酒,笑道:“師正到太府寺後,可還順利?你那位寺丞,可是個伶俐人。”

“蔡京?”薛向亦笑了起來,“此君既會做事,亦會做官,的確稱得上是伶俐人……”

呂惠卿與薛向密談了整整兩個時辰。送走薛向後,呂惠卿回到書房,卻見呂淵等他,見他進來,連忙請安。呂惠卿也不理會,隻掃了一眼案幾,見上麵放著兩封書信。他走過去,上麵的一封卻是舒亶的。呂惠卿隨手撕開,原來是回自己的信——呂惠卿寫信勸舒亶治獄不要過嚴苛,舒亶便回信冠冕堂皇地講了許多大道理,無非是說他已無退路之意。呂惠卿原也不指望舒亶收手,不過為了以防萬一,留個退步,隨便看了一眼,便將信收了起來,又順手拿起下麵的一封。

這封信,呂惠卿隻看了一眼封皮,臉色就變得慎重起來——這是王安石的信。他從案上找了一把小刀,小心地將信拆開,方打開信紙看了一眼,整個人頓時就呆住了。

王安石在信裏說他有感於皇帝的知遇之恩,又不料司馬光竟肯捐棄前嫌,親自寫信相邀,已決意接受詔書,擔任益州路觀風使。此時已經在返回汴京的路上……

隻看到這一段話,呂惠卿的思緒便混亂起來。後麵王安石對他的勉勵,在他眼中,已是一個個模糊不清的黑團……呂惠卿仿佛覺得全身的力氣被什麽東西突然抽走一般,隻想找個東西來靠著。他勉強挪動著腳步,坐到了書案後的椅子上麵。

“王介甫……”呂惠卿心裏念著這個名字,無論怎麽樣,他始終還是忌憚這個名字。在得知王安石婉拒複出的消息之後,他感到過前所未有的放鬆。仿佛在突然之間,對一切都有信心了。但是,他怎麽也沒有想到,就在這個時候,王安石忽然決定要接受詔令!

“父親。”呂淵的呼喚,讓呂惠卿猛然回過神來,他惱怒地望了呂淵一眼,喝道:“你還在這做甚?!”

呂淵抿著嘴看著他父親,他不象他的幾個叔叔那麽害怕呂惠卿。“便是王介甫複出,又何足慮?廉頗老矣。”

“你懂個屁!”呂惠卿喝斥道,卻突然回過神來,淩厲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的兒子,厲聲問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這又不是遮遮掩掩之事,兒子知道,又何足為奇?”呂淵冷笑道,“今上之病,已非藥石能治。父親若能趁此良機,一舉擊潰舊黨,益州不足慮。王介甫便為觀風使,又有何用?”

但呂淵卻全不在意,“父親可知天下之功以何者最大?如今正是千載難逢之良機,父親若能立此大功,不止可權傾天下,些些小過,又何足道哉?”

“放肆!”呂惠卿氣得一掌擊在案上。

“父親息怒。”呂淵低下頭來,但卻並沒有收斂多少,“兒子不過是為父親著想,若今上一切安好,自不必提。但若有不測,保慈宮垂簾聽政,父親於國家有多少功勞,亦難免被逐;樹倒猢猻散,我呂家還怕沒有把柄落在別人手上麽?家族敗落,不過是轉瞬間事。父親若想永保富貴,一展胸中抱負,非有非常之功不可!父親當三思……”

“滾!滾!你這個逆子……”不待呂淵說完,呂惠卿抓起案上的硯盒便砸了過去。呂淵不料他發這麽大的火,這才不甘心地退了出去。待呂淵離開良久,呂惠卿猶自餘怒未消,氣得渾身顫抖。但在他的心裏,呂淵的話,卻怎麽也壓不下去,不斷地在耳邊回響著……

“若能立此大功,不止可權傾天下……”

“若有不測,保慈宮垂簾聽政……”

“非有非常之功不可……”

一句一句的,在呂惠卿耳邊翻滾著。

雍王固不足道,但總好過太後垂簾!策立之功,更是非同小可——想想韓琦家的殊榮,做了三朝宰相,死後皇帝還下詔讓韓家世世代代都有人擔任相州的地方官!韓忠彥又有何能,仗的還不是韓琦的遺澤麽?

策立之功!

呂惠卿猛地晃了晃頭。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當此之時,呂惠卿最為被動的,是京師之中,無得力之人可以助己者。還是要召回安惇,與他重修舊盟!呂惠卿的目光,又落到了王安石的那封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