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麵如田字非吾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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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時……”唐康揉了揉眼睛,禦史台外麵的太陽,仿佛格外的亮,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定睛向四周望去,除了幾個家仆外,並沒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自失地一笑——自來便沒有人敢在禦史台外麵接被釋放的親友,自己不知怎麽了,竟生出幻聽來了。他抬頭看了看明亮蔚藍的天空,汴京依然炎熱,太陽火辣辣的曬得人受不了,但他卻感覺到這個太陽,較之禦史台裏麵的太陽,是如此的親切;外麵的空氣比起禦史台裏的空氣,竟是如此的清新怡人……他闔上眼睛,細細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

“二郎,大觀文相公在城南鬆漠莊設宴給您壓驚……”唐府的一個老仆在唐康身邊低聲催促道。

唐康微微額首,卻又回頭看了禦史台的大門一眼,仿佛要把這段經曆永遠地記在心裏。這才轉身抬腿上了馬車。那老仆見他上了車,也跟著上來,在車門外坐了,朝車夫招呼一聲,馬車朝城南直奔而去。

唐康坐在馬車中,斜著眼睛,從車窗中呆呆地望著匆匆掠過的汴京街景,直到此時,他依然還有點兒恍惚。直過了許久,唐康才意識自己不是在做夢,自己的確已經逃脫了牢獄之災,重新恢複了自由。

“半刺”,那個釋放自己的禦史是這麽稱呼自己的——唐康還不知道自己的新官職是什麽,但是他原本是知州,別人稱呼自己,客氣一點,可以叫“專城”、“五馬”、“紫馬”,卻斷沒有叫“半刺”的道理。這麽說,自己是被降職到某州當通判了?

唐康不由自主地便在心裏算計起來。

通判便通判,比起在禦史台失去自由,要好得多。即使是發配遠州,隻要不是監當官便好,通判畢竟是個極有實權的職位,也是可以有所作為的。

“福叔。”唐康忽然想起一事,朝車門外的老仆喚道:“你是怎的來汴京的?”府中的事他久不過問,但他記得清清楚楚,他上次離京之時,這位老仆還在杭州幫著他父親打點生意。

“是員外差我來的。”唐福在外麵笑著答道,“杭州那邊亂成一團,員外無法分身,讓我先來照應。”

唐康在車裏點了點頭,知父莫若子,他自然知道自己父親做事的風格——雖然寶貝兒子出了這麽大的事,但若是石越也辦不到的事情,他唐甘南來了也於事無補。所以還不如留在杭州處理他的生意,免得兩頭耽誤了。唐家的人,從來都不會在無益的事情上,過多的浪費時間與精力。每一筆投資,都應當得到相應的回報。但是,唐康此刻卻似乎不再那麽欣賞自己父親的手法。此時,他很想感受到家庭的溫暖。雖然他知道自己不該有這樣的想法,他是男兒大丈夫,是要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偉業的,不應當被這些東西所羈絆。但是……

唐康忽然很想念田烈武。

“福叔可知道田致果怎麽樣了?”

“是和二郎一個案子的那個田致果麽?今天一大早便放出來了。聽說被免了所有的差遣,還降了三級……”

唐康稍稍放心,但心裏卻又同時泛起一陣久違的內疚來。由致果校尉被降為翊麾副尉,實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在新官製之下,武官升遷有所謂四道大坎兩道小坎:其中的大坎,是指由節級至校尉;由致果升至振威;由定遠將軍升到明威將軍;由忠武將軍升到雲麾將軍。這四道大坎,都對應著身份與地位的巨變,沒有相應的武勳與能力,僅靠磨勘是絕對升不上去的。而所謂的小坎,則是指由翊麾升至致果;由昭武校尉升為遊擊將軍。這兩道小坎並不比大坎好過多少,沒有過人的功勳,也是很難升上去的。要知道,一旦做到致果校尉,就已經可以單獨統率一營的人馬,參與較高級別的軍事會議,其身份與地位,與之前便有了本質的區別。田烈武是在槍林箭雨中,一刀一槍地打下的真功名,本來憑著他的本領,這番領兵入蜀,再立下軍功,由致果而振威,甚至是昭武,從此獨領一軍,成為真正的名將,也絕非難事。雖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但他的錦繡前途,卻到底是間接被自己毀了。

唐康並沒有感覺到自己不知不覺中的變化——若是以前,他是絕不會有絲毫內疚的情緒的,他會覺得這一切都理所當然。

“李護營呢?”

“李大人編管雄州。”唐福簡短的回答道,心裏卻暗暗詫異。不知道這兩個人與唐康是何等交情,唐康竟會如此關心他們的禍福。

“俗語道‘朝裏有人好做官’,這話是一點兒都不假的。”過了一會,唐福又笑道:“這回便是二郎與高提督安然無事。高提督轉任益州,擺明了是要重用。二郎也是因禍得福,通判大名府——朝廷正在那修城建寨的,這可是個美差……”他到底是唐甘南身邊的人,眼裏看到的,盡是無限的商機。

“通判大名府?!”唐康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卻沒聽到唐福回什麽。他升官了,他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但他卻並沒有高興與興奮,反而感到一陣的混亂。幹著同樣一件事情,有人升官,有人重用,有人降職、編管、前途黯淡……

荒唐地是,自己這個始作俑者,理應負最大責任的人,居然升官了。田烈武與李渾一腔熱血來協助自己,結果卻落到這般境地!

這些是唐康以前絕不會想的。

但是一旦想來,竟覺得如此荒唐。

這就是政治麽?

這就是權力的力量麽?

從一開始,他就有了心理準備,會被罷官,削職,會被編管……他設想過各種各樣的結果,惟一沒有想到的,就是升官。

皇帝與政事堂有他們的理由——唐康在戎州立下極大的功績,原本是預備升官大用的,總不能因為渭南一案,便將他在戎州的功績一筆抹殺吧?欲加之功,何患無辭?!要迎合皇帝的心意,也不是一件難事。於是,唐康在戎州的功績被略略誇大一些,戎州之績要升兩階,渭南一案要降一階,還是升官!

也是機緣湊巧,剛好兩個持議最堅的給事中任期將滿,為了防止又節外生枝,出現封駁。皇帝幹脆事先就動用自己的人事權,順水推舟將這二人給外放了。

在趙頊看來,門下後省隻是自己用來製衡兩府的工具,若是礙手礙腳,防礙到自己,那麽通過人事變動來減輕阻力,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在熙寧初年,為了推行新法,他甚至幾乎不惜將台諫驅逐一空。

但這些內幕,唐康此時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他緩緩闔上雙眼,閉目冥思著。唐康並不是一個天真的人,也不是一個虛偽的人。他不會假模假樣的上表,請求自己與田、李同罪。他不需要通過這樣在他看來是“虛偽”的方法,讓自己內心平靜。

“我會補償他們的。”唐康想道。這是權力的藝術。唐康再一次親身體驗。若要想有所作為,便不能抗拒它。得讓它成為自己的工具。

鬆漠莊是石越新買的一座莊園。之所以取這個名字,是因為莊園中,到處都是上百年的鬆樹;而石越又在這裏養了幾十匹上好的河套馬。白水潭的技藝大賽逐漸地固定了下來,形成了一項傳統,在秋闈之後舉行——士子們考完之後,正好需要放鬆與發泄,於是,白水潭的技藝大賽,遂成為汴京舉城狂歡的節日。賽馬便是從技藝大賽中流傳開來的,並且逐步成為汴京市民最喜愛的賽事之一。汴京的達官貴人與普通市民,都等不及三年一次才有的盛會,每年秋收過後,冬至之前的某日——由開封府議定日期,在汴京城北,會舉行一場持續時間近十日的賽馬大會。上到王公貴族,下到市井小民,隻要家裏有馬,便可以報名參加,贏取最高三千貫的大獎——這筆獎金,在熙寧十七年,可以在汴京城買五到七座大宅子。在這十天裏,關撲是合法的行為。任何人都可以投注,賭賽馬的輸贏——莊家便是開封府。開封府將這筆收益,全部用於施藥局、慈幼局、養濟院[1]、漏澤園[2]等福利機構。

汴京市民無論貴賤,都非常的癡迷這項活動。有一年雍王趙顥甚至想要親自上場比賽,隻是被開封府認為可能會使比賽喪失公正性,才不得不悻悻而歸。而在宮禁中的皇帝,也曾經想派宮裏馬術最精湛的宮娥來參賽,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被勸阻,皇帝為此還大發脾氣。連石越也不能免俗。鬆漠園養的河套馬便是為了參加賽馬大會而準備的。回京後那兩年,他因為避嫌而刻意不敢太出風頭,但熙寧十六年冬,石越到底忍耐不住了,派人去找慕容謙,一口氣買了二十多匹河套馬,又專門購置了這座莊園,其目的就是要在賽馬大會上一鳴驚人。

隻不過石越在這方麵,還是小家子氣了。僅僅是雍王府,因為趙顥向來愛馬,王府養的好馬,便有八十匹,其中有名有號的名駒,也比石越全部的河套馬要多。而曾經在去年奪魁的郭逵家,馬雖然不多,但每一匹馬都是名貴非凡。熙寧十五年,更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布衣百姓拿走了三千貫的獎金。賽馬大會上藏龍臥虎,不論是王公貴族,還是市井小民,都不可輕視。象雍王府年年都是大熱門,歲歲都進決賽,但自賽馬大會來,卻從來沒拿一次第一。

這些事情,唐康早就從書信中知道了,但他還是第一次親眼見著鬆漠莊。這裏離汴京城已經很遠,出了南薰門,馬車在槐蔭森森的官道上疾馳了半個時辰,又向東拐過一條小道,跑了一個時辰,便可見一片一眼望不到邊際的鬆樹林,樹林當中,分出兩條道來,一條用碎石鋪成;另一條卻是黃土路——顯是供車馬通行的。唐康的馬車便從這條路上駛入樹林,又跑了將近一刻鍾,方見著鬆漠莊的大門。

唐康下了馬車,便見侍劍早已在門口等候。見著唐康下車,早跑過來行禮笑道:“恭喜二公子。”

唐康勉強笑了笑,一麵打量著侍劍,幾年不見,侍劍更見成熟了。唐康知道侍劍已為人父,實際上已經是石府的大管家,但他心裏,卻始終當侍劍還是那個從小的玩伴,默默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卻是沒有說話。

“到家了。”唐康在心裏說道。這裏不再是到處都是懷疑你、畏懼你、厭惡你、算計你、輕視你、討好你的上司與同僚的戎州,也不再是每個人都用居高臨下的、審問的眼光看著你的禦史台。在這裏,再也用不著那麽小心謹慎,他可以放心地相信別人。

侍劍也沒有多說什麽,微笑著引唐康走進莊中。

夏日的汴京城裏,也是炎熱的,但隻要到了陰涼處,便會感覺非常的涼爽。而在鬆漠莊中,鬆樹幾乎遮蔽了陽光,更是清涼得幾乎有點陰冷了。唐康懷疑地四向張望了一下,問道:“馬場在哪裏?”

“還在東邊,東邊有河,有草地。”侍劍笑道,“這莊子極大,單單佃戶便有一百多戶。當初買下來,花了十萬貫。原來的主人是做絲綢生意的,嫌風水不好,急著脫手,否則我估摸著還得多花一兩萬貫。”

“十萬貫?”唐康不自覺地搖了搖頭。汴京城裏一座中等的宅院,亦不過幾百貫而已。這座莊園,真不知道是怎麽個大法。

二人正邊走邊聊,卻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瞬間便到了跟前。“小心!”唐康甚至來不及驚詫為何會有奔馬出現,便見一匹脫韁的白馬朝自己急衝而來,他一把拉著侍劍,朝路邊縱身一躍,便覺一團白影擦身而過。

唐康與侍劍方驚魂未定,便聽到一連串的呦喝聲從樹林後傳來,“抓住它!”“休叫它跑了!”“哎喲,這畜牲朝東邊去了。”數十名家丁佃戶,或騎馬,或徒步,手中拿著各式各樣的東西,緊隨而來,到處圍捕著那匹驚馬。

侍劍皺了皺眉,正待上前幫忙,掀起衣襟,疾行數步,方轉過一道彎,便見從路邊斜竄出一個人來,飛身躍起,一把抓住馬鬃,整個人便如飛燕一般,隨著驚馬上下飄**著。

“哎喲!”“哎喲!”家丁們的驚叫之聲,頓時不絕於耳。

侍劍見那人身手敏捷,卻並不擔心,隻指揮著家丁包抄接應。卻聽唐康過來問道:“那降馬的漢子是誰?”

侍劍搖了搖頭,朝身邊的家丁大聲問道:“可有人知道那好漢子是誰?”

這一問之下,竟是沒有一個人知道此人是誰。但二人也不以為意,這莊子甚大,便佃戶間也未必全部互相熟識,何況這次來的家丁仆役甚雜,互不相識也很正常。侍劍又問事情的經過,原來卻是一匹從靈夏買來的烈馬,突然脫了韁,發起狂來。眾人一路圍堵不得,讓它跑到這邊來了。

正問話間,忽聽到前頭一聲呐喊歡呼,隨著得得的馬蹄聲,之前降馬之人,騎著這馬緩緩回來了。

侍劍見降馬之人,不過二十來歲,長相不似北人,亦從未見過,心中不由納悶。他笑著迎了上去,正要問此人身份,卻見這年輕男子縱身下馬,拜倒在地——侍劍一愣,卻聽他說道:“杭州伏波學堂學員水軍節級守闕忠士宗澤,叩見石學士、薛將軍。”

侍劍慌忙側開身子,卻見石越與薛奕不知何時到了自己身後。唐康早已激動得不能自已,拜倒在地,哽咽道:“大哥。”說完抬頭望著石越,但石越卻似渾沒有聽見唐康的話,隻望著宗澤,問道:“你說……你說你叫什麽?”

“小的宗澤,叩見學士。”宗澤又從容回答了一遍。

“宗澤!”石越喃喃道。

薛奕在旁笑道:“好叫學士知道,這宗澤是我海船水軍少有的人才。在西湖學院讀過兩年書,非止文章策論做得好,幾何、算術也極好,還精通數種夷語。譯經樓想請他沒請動,他卻學班定遠投筆從戎,報考了杭州伏波學堂,以第一名畢業。我費了好大周折,才從杭州海船水軍手中把他搶過來。”他這麽著介紹宗澤,已經是極克製了。宗澤在杭州伏波學堂,已被視為“水戰奇才”。雖然名義上他還隻是個小小的節級,但薛奕不僅讓他統領自己的親兵衛隊,更將自己的座船指揮權也交給了他。但凡訓練作戰,事先無不要征詢宗澤的意見。薛奕是將宗澤當成自己的接班人培養的。有一回他喝多了,曾私下裏和曾布說:“此子一出,吾等皆當退避三舍。”這回帶他來汴京,亦是想將他介紹給石越認識。朝裏有人好作官——薛奕雖缺少八麵玲瓏的手腕,但是對於這些道理,他還是懂的。

“你怎麽想入水師的?”石越聽著薛奕的介紹,忽然朝宗澤問道。

宗澤似乎沒料到石越問他這個問題,怔了一下,才老老實實回道:“小人家貧,伏波學堂不要學費;海船水軍薪俸豐厚,亦足以贍養父母。”

“可曾娶妻?”

“已娶陳氏為婦。”宗澤雖然奇怪石越為什麽問得這麽詳細,卻依然如實回稟。

薛奕卻已看出石越對宗澤甚有好感,心中暗喜,因在旁笑道:“便是太學生陳錫之妹。”

石越微微點頭。陳錫頗有文名,是太學中有名的人物,他自然聽說過。但他問這個,卻是因為他對宗澤的生平甚是熟悉,他知道陳錫之父視宗澤為己出,宗、陳二家,世代通好。陳家是官宦世家,既然宗澤的命運很大部分還是依著原來的軌跡運行著,那麽他便知道宗澤報考伏波學堂,絕不全是因為經濟上的窘迫。

“大概再也用不著你三呼‘渡河’而死了。”石越在心裏說道。他望著宗澤,眼神中充滿了複雜的感情,但終於壓製住多說的衝動,隻微微笑道:“南人如此熟悉馬性,亦甚難得。”

一麵卻走唐康身邊,彎下身子,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起來吧,回家了。”

唐康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他把頭深埋,強抑著淚水,緩緩起身。

此時家宴時辰未到,因薛奕次日便要離京,取道廣州前往淩牙門,石越將他請來,是想挑匹好馬送給他,眾人便先陪薛奕去馬場挑馬。早有家人牽了坐騎過來,眾人各自上馬,攬綹徐行。薛奕陪著石越走在前頭,潘照臨與唐康卻漸漸落在了後麵。宗澤與眾隨從都是遠遠地跟著,並不敢靠近打擾。

潘照臨眯著眼睛,不住的打量唐康,“康時可知你在台獄這段時間,京城幾乎已是天翻地覆……”潘照臨亦算是唐康的老師,唐康素知他的脾性,知道這會不需要他多話。果然,便聽潘照臨又道:“兩府變動頻乃,一兩月間,郭仲通由武部少常伯升任同知密院,孫和父由簽樞而為夏官;文太傅辭樞相,出判應天;韓持國由樞副而大貂——僅僅幾天之後,一直不肯接任秋官的範純仁突然便改變了主意,‘勉強’領旨,入主秋台……”潘照臨用諷刺的語調說著“勉強”二字,由兩府一係列的重要人事變動開始,言簡意賅地向唐康介紹起目前的形勢來,仿佛唐康不是即將要通判大名,而是要在京師任職一般。

三黨在兩府的權力平衡已經被打破,範純仁改變初衷,擔任刑部尚書,亦隻是文彥博出外之後的不得已之舉。但若說舊黨已經放棄了禦史中丞與益州路觀風使的角逐,承認呂惠卿的勝利,卻還為時過早。也許是司馬光另有謀劃;也許是皇帝的病情,改變了爭奪的焦點……潘照臨不是司馬光肚子裏的蛔蟲,自然不可能知道得那麽清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司馬光在益州的問題上,突然沉寂了下來,仿佛在等待著什麽。

“司馬十二沒這麽容易放棄……”潘照臨似是自言自語地說著,但憑他絞盡腦汁,亦無法猜出到司馬光打著什麽主意。

唐康卻隻是苦笑不語。對這些黨同伐異,他實是感到厭倦。沉默了好一會,才低聲說道:“公卿們機關算盡,誤的卻是益州一路的百姓。”他停了一下,抬起頭望著潘照臨,沉聲道:“潘先生,益州完了。”

潘照臨震驚地抬頭,注視著唐康。

“我還以為朝廷早就更換了益州四司長吏,不料到如今,不僅禁軍群龍無首,竟連提督使都還在汴京!”唐康這時已是連苦笑都笑不出來了,“竟連提督使都還在汴京!”他重複道,“經略使不至,禁軍集中於西南諸郡,各自為戰。內腹諸郡本來就守備空虛,憑著一州一縣的兵力,隻怕連大一點盜賊都剿不了——本來內諸郡便要依賴鄉兵、弓手來維持治安,倘若這些鄉兵、弓手也變成盜賊,朝廷將如之奈何?!”

“康時會不會太悲觀了一點?”唐康的聲音太大,連走在前頭的石越也聽見了。他勒住坐騎回走數步,定定地望著唐康。

“益州之事,誰能比我更清楚?!”唐康憤懣地說道,“計使、憲司皆庸碌之輩,克剝百姓還有點本事,其餘則百無一用。朝廷在益州用兵經年,益州一路,已是遍地幹柴,盜賊蜂起。所以未出亂子,一是天公作美,沒有災情出現,否則隨便哪裏冒出點火星子,後果將不堪設想;此外亦是因朝廷有重兵駐紮,心懷叵測者不敢妄動。如今禁軍大敗,在民間不知道被另有用心者如何傳揚。而經略使、提督使又遲遲不能上任,益州百姓大抵都知計使、憲司之貪酷無能——不管朝廷公卿如何算計法,益州路……益州路……”

石越與潘照臨對視一眼,二人都是將信將疑。他們都知唐康素與益州路四司長吏不和,從考課來看,益州官員也不象他說的那麽不堪,因此亦不敢排除唐康少年氣盛,因偏見而得出成見的可能。

“若果真要亂,這時後悔也來不及了。好在高遵惠不日上任,王厚、慕容謙也很快便能抵京,熬過這些日子,便有轉機。”石越不知道是在安慰唐康還是在安慰自己,“縱使觀風使還要拖一拖,高遵惠到了益州,所見所聞,亦不至於緘口。有他上表說話,皇上自然會相信。”

但是,以高遵惠的謹慎,不搜集足夠的證據,他是絕不敢在上任伊始便悍然彈劾兩個同級官員的。這一點,大家心裏都很清楚——等到高遵惠的奏折,隻怕最快也是半年以後的事情了。

到那時候,益州沒有人知道已經變成什麽樣了。

唐康搖搖頭,倦聲道:“西南夷未可急除。王厚、慕容謙,隻怕也不是神仙。”

一切的根源,都在於石越沒有掌握權力。要避免悲劇的發生,必須先讓石越手握大權。自小接受潘照臨言傳身教的唐康,很自然地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也許,益州的動**,從某個角度來說,是必須的;是為了得到更多而必須忍受的痛苦。

但這些是沒有必要說出來的。

唐康緊緊地抓住韁繩,勒得手心生疼。

“康時現在要擔心的,不是西南。”石越亦知道唐康骨子裏的那種執著,當下也不去接他的話,轉過話題,委婉道:“益州的事,你先放一放。你新的責任,是在河北。”

“河北?”唐康語氣有點不以為然,“大哥放心,我不會令你失望的。”做個治理地方的能臣,唐康還是頗為自信的。

石越看了唐康一眼,輕輕夾了一下馬腹,掉轉馬頭,繼續前行,一麵淡淡道:“蘇子瞻寫了封信給我,他懷疑契丹有南下之意,蕭佑丹這番出使,是來投石問路。”

“啊?!”連薛奕都吃一驚。

唐康卻立時興奮起來,驅馬追上前幾步,追問道:“果真?”

“這事沒有人料得準。”石越平靜地說道,“不恃敵之不我攻。隻要我們有備無患,便不懼他南下不南下。”

“大哥所言甚是。”頃刻之間,唐康已是精神大振。

“大名府乃河北防務之樞紐,亦是京師之北最後一道防線。康時這番去大名,當以防務為急。我朝立國最大的軟肋,便是京師位置不佳。麵對北方強敵,過於被動,往往一次決戰,便關係到國家存亡。所以朝廷才不惜勞民傷財,在大名府一線修築城寨,以裝備火炮之堅固城寨,構成一道新的長城。”

“大哥放心,我在白水潭學過土木建築。”唐康笑道。實則在修葺戎州城時,他也積累了寶貴的經驗。

“但塞防之要,並不在堡壘城寨。”石越笑道,他遠遠地望了跟在後麵的宗澤一眼,也許是因為出身貧寒的緣故,在另一個時空中,宗澤是比較信任北方義軍的統帥。“地利不如人和。河北諸州可以依賴者,還是民心。你一定要記住。”

唐康默默點頭。

但石越雖是如此說,卻是想的別的事情。遼國是不是真的會南下,還隻是蘇軾私下裏的猜測。即使是石越自己,也還是拿不準。宋朝不斷鞏固在河東、河北的塞防,兩路亦屯集了大量的禁軍,契丹人未必便敢悍然入侵。以現在的軍隊與防禦工事,亦足以與遼軍周旋。他提起這些,更多的是為了唐康重新振作,也希望唐康能稍稍改變在戎州的處事風格。河北路到處都是世家大族,比不得他在戎州偏僻小郡,可以為所欲為。唐康去到大名府做通判,若是將精力全部用在民政上,而且還是那種一往無前的做法的話,真不知會得罪多少豪強貴戚。對付河北的豪強,總不能也用蔓陀羅酒來解決吧?

“明天我叫大蘇的書僮來見見你。”石越笑道:“去到大名,便免不了要和遼國打交道。這書僮極伶俐的……”

“是。”唐康恭聲應道。他注意到石越的表情有點怪——但這其實也不能怪石越,石越再也想不到,蘇軾的這個書僮,竟然叫林靈蘁!如果石越沒有記錯的話,神宵派的著名道士林靈素,原名便叫林靈蘁!

石越自顧自地笑了笑,這時眾人已到了馬場。便見一條蜿蜒的小河邊,茂密的水草一眼望不到盡頭,數十匹馬兒在養馬人的看護下,悠閑地啃著草兒。

“康時與宗澤也一人挑一匹坐騎罷。”石越執鞭笑道。

唐康與宗澤連忙道謝。卻聽一個稚嫩的聲音大聲問道:“爹爹,那我呢?”

眾人循聲望去,便見一個小女孩由金蘭與阿旺領著,從一匹小棗紅馬上飛快的跳了下來,朝石越這邊跑了過來。唐康已知這必是石蕤——小孩子長得太快,離京幾年,他幾乎便認不得出來。

石越連忙下馬,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彎腰想要抱起女兒,卻忽然想起現在還在“懲罰期”,生生又板下了臉,道:“你不是有匹馬了麽?快,見過二叔與薛將軍。”但語氣中卻無半點威嚴之意。

石蕤走到唐康與薛奕跟前,睜大眼睛看了看二人,先給薛奕行了禮,方走到唐康跟前,笑道:“二叔,我好想你。”

唐康大笑著一把將她抱起來,放在自己馬上。笑道:“璐璐可又長高了。”

“那二叔送匹大馬給我吧,我想騎大馬!”石蕤立即一本正經地懇求道。

唐康萬沒想到這個小侄女早已養成妖精一樣的性格,答應自然是不敢的,但是不答應,他一個在外麵殺伐果斷,在戎州讓小孩聞名而不敢夜啼的唐二,竟然是不知道要如何來回絕她。他求助似地望著石越,卻是金蘭走了過來,對石蕤笑道:“二叔便送璐璐一匹大馬。不過呢,先讓二叔幫你養著,等璐璐再長高些,才能給你騎。好麽?”

“那得長多高才給我?”

“再長這麽高!”金蘭用手筆劃著,一麵又哄道:“明天帶你去動物園騎大象,好不?”

“好吧。”石蕤想了一會,似乎覺得長那麽高不用多久,這才認真地點點頭答應了。

石越望著薛奕,取笑道:“世顯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薛奕尷尬地笑了笑。他拍太後馬屁的幾頭大象,倒成了汴京動物園最受小孩喜歡的東西。連帶著他薛大將軍與注輦國,在汴京的小孩子中間,也廣為人知。

唐康卻在這當兒看了一眼金蘭,卻見金蘭亦正在望著他,他心裏頭忽然有一種溫馨的感覺,仿佛在這一瞬間,他已經不介意自己這位妻子的複雜背景。

“你想去大名麽?”他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聲問道。但連他心裏,也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一時衝動。

金蘭愕然望著唐康。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唐康卻已經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專心逗樂著石蕤。

“你想去大名麽?”金蘭的腦海中,不斷地回**著這句話。我想去大名麽?她低下頭,在心裏默默地問自己。我想去大名麽?

金蘭其實不用多問,亦能知道心中的答案。

但是,我能去大名麽?

我能去麽?

她癡癡地望著牽馬離開的唐康,望著在馬上大呼小叫的石蕤,望著叔姪開懷地大笑著,心裏卻如同一團亂麻般,糾纏著。

在這個時候,秦觀奉旨意,正與高麗國談判著借貸一百萬貫的巨額貸款,雖然不知道將來會怎麽樣,但她卻明白,因為這筆史無前例的巨額貸款,宋麗關係將進入一個新的時代。高麗國也需要更多的人材,來麵對這個挑戰——國內的命令,甚至希望他們能夠鼓動一些在宋朝不得意的士子去高麗當官。

在這個時候,宋朝朝野正在為太子未來的老師爭論不休。而究竟誰為資善堂直講,對於信國公殿下,亦是同樣的重要。對於宋人來說,資善堂直講隻是太子的老師;而對於高麗人來說,資善堂直講也是信國公的老師!

而且,宋朝皇帝還染上了風疾……

在這樣的時刻,她能讓王賢妃一人孤軍奮戰麽?

她很想很想,立刻答應了唐康,隨著他一道去大名府。她很想跟著唐康後麵,與石蕤一起打鬧著……

但是,她的腳步,卻十分的沉重。想要邁開任何一步,都有著旁人無法想象的艱難。

我能去大名麽?

金蘭癡癡地想著。

[1].收養鰥寡孤獨的窮人、乞丐的場所。

[2].免費安葬被遺棄的屍體、枯骨的機構。

2

“聖人。”

“唔。”向皇後驀地驚醒,疑惑地望著朱妃。卻見朱妃雙眉緊蹙,心事重重地站在自己跟前。“妹妹,怎麽了?”

“這件事,還須請聖人拿個主意才好。”朱妃遲疑道。

“哪件事?”向皇後不解地望著朱妃。

朱妃垂下頭,輕聲道:“便是資善堂直講的事……”是否能給趙傭選個好老師,關係極大。但朱妃常年生活在深宮之內,娘家又沒什麽出色的人物可以依靠,她本人亦隻是一個恪守婦道規規矩矩的後妃,哪裏便能知道誰才是“好老師”?她關心趙傭的命運,卻又害怕向皇後多心——畢竟,六哥與七哥名義上還是皇後的兒子。女人對於這種事情,是極其敏感的。但是種種顧慮,到底比不過對兒子的關心,她還是鼓起勇氣,來向皇後討個主意。

“是這件事……”向皇後淡淡地點了點頭。朱妃一慣的恭謹、與世無爭——至少是表麵表現出來的與世無爭,抵消了她心中大部分的嫉妒。其實,自從她收養六哥的那一刻起,她與朱妃便成了命運共同體——她當時不知是怎麽樣便迸發了潛藏已久的母愛,將自己的命運與六哥、七哥聯係在一起了,原本,她是可以超然地不聞不問的。不管將來誰繼承皇位,她都是皇太後,而他們的生母,永遠隻能是皇太妃。但當她收養六哥、七哥之後,一切便改變了。她感情的天平,無可避免地會傾向這兩個皇子,尤其是有嗣君身份的六哥趙傭。這其實不會帶給她和向家什麽好處——越是與她關係生疏的皇子繼承為帝,在表麵上,可能反而會對她和向家越好。但是,在心裏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再有孩子後,向皇後早已將自己全部的母愛,傾注在淑壽、六哥、七哥三個孩子身上。如今她對朱妃偶爾的嫉妒,亦隻會是因為她才是六哥的生母。

“妹妹不用擔心。”向皇後一麵安慰道。

“但是……”朱妃嚅嚅道,她不太敢問。到處都在傳說,桑充國與程頤都是太後挑中的人選。但她不敢問是不是真的——高太後的威儀,根本不是朱妃膽敢挑戰的。她也不知道桑充國與程頤當資善堂直講,對六哥是不是好事?她聽說過桑充國的名字,對程頤卻完全陌生。

遲疑了好一會,朱妃才終於委婉問出來:“但是,外間都傳說桑充國、程頤……不曉得……”

“你不曉得,我又怎麽會知道?”向皇後在心裏苦笑。為了這件事她操的心,遠比朱妃要多得多。太後那裏自然是不能問的,但是皇後畢竟多一些可以差使得動的內侍,聽保慈宮的內侍傳出來的消息,這件事隻怕與太後無關。但是外頭的大臣,又都說桑充國與程頤的好,幾個內侍打聽了回來,都是極稱讚。向皇後卻隻知道桑充國是王安石的女婿,石越的大舅子——受曹太後與高太後的影響,她對王安石印象不佳;但對石越,她卻非常看重。而那個程頤,似乎隻是傾向舊黨一派的飽學儒士。向皇後對於新舊黨爭,沒有太多的主見,但是在後宮的氛圍中,卻自然而然地在感情上比較同情舊黨一派。因此,她也說不出什麽不好來。

然而,隻要一想到雍王,向皇後心裏就會忍不住格登一下。她與趙頊幾十年的夫妻,皇帝借病拖著不肯接受這個朝野齊聲稱讚的推薦,心裏不可能是沒有自己的想法的。

“我想這兩人也是極好的。”向皇後口裏卻隻能安慰著朱妃,“這事自有官家和外麵的相公們做主。妹妹盡可放心好了。”

朱妃勉強點了點頭,但隻過了一會,卻終是不可能放心,又道:“聖人以為,要不要問問十一娘?她雖然不太多話,卻是極有主見的。且外麵的事,她又知道的多……”

“十一娘?”向皇後不由得歎了口氣,朱妃能想到的這些主意,她豈有想不到的?她早就問過清河幾次了。但是清河才惹出這麽大事來,這種大事,她哪裏又敢置喙?每次都顧左右而言它,絕不肯多說半句。但向皇後卻不肯說這些事情,想了一會,終於道:“也罷,我們一起去問問她罷。”

她亦是一番好意——朱妃既然提了出來,總要給清河一個機會自己來回答。將來朱妃是謝她罷,還是記恨她也罷,都由著清河自己決定。但她口裏雖然說“去”,卻畢竟是皇後之尊,沒有屈尊去靜淵莊的道理。當下喚過內侍,吩咐道:“去請清河郡主來。”

靜淵莊。

清河與王昉在花園裏手談著。狄環與桑充國的長子桑允文由下人們看護著,在一旁玩耍。兩個小孩都騎著竹馬——一根細長的竹竿子,左手執定,右手各拿著一把木劍,臉上戴著除日買回來的麵具,在院子裏吆喝呼叫著,互相追逐對斫。這是自漢代以來,孩子們最喜歡的遊戲之一。兩個孩子年紀相若,玩得興高采烈,將一個好好的靜淵莊,搞得雞飛狗跳。清河與王昉卻似習慣了孩子的吵鬧,隻是專心地下著棋,並不理會他們。

清河不覺莞爾。她知道王昉這個脾氣,卻是跟她父親學來的,真是父女天性,一點不差。因笑道:“她或是進宮去了。好象是答應了七哥,要教他劍術的。”

“十九娘還會劍術?”王昉驚奇地問道。她認識柔嘉十幾年,隻知道她會用鞭子抽人,可從未聽說過她還會劍術。

清河抿嘴一笑,道:“她是臨時抱佛腳,現炒現賣。在六哥七哥們麵前要麵子,臨時找幾個班直侍衛學幾招,然後便去哄小孩子。”

“那可真難為她了。”王昉幸災樂禍地笑道。

清河的眉宇間卻露出一絲憂色。自建國以來,皇子的教育自有成法,雖說君子要習六藝,皇家對於射術亦非常看重,但清河卻知道,高太後是不喜歡皇子舞刀弄槍的。皇子要學的,是經邦治國的本事,要學道德文章,就算是要習武,那他們要學的也是萬人敵的本事。高太後經常說,一個國家若要皇帝靠自己的劍術來保護自己,那這個國家離亡國也不遠了。而且,一個皇子從小喜歡這些東西,長大為君後,會不會窮兵黷武?這樣的先例不是沒有過的。所以,高太後雖然也支持在民間提倡習武之風,但卻極為反感在宮裏教授這些東西。高太後的態度非常鮮明,六哥隻要會拉弓射箭,能騎馬檢閱便足夠了。正因為如此,宮裏從班直侍衛到內侍,可以說多的是武術高手,但是卻沒有人敢教六哥、七哥這些。

除了柔嘉。

她就敢偷偷摸摸教七哥這些東西。但即使是柔嘉,也不敢教六哥“劍術”。七哥和六哥到底是不同的。

從心底裏說,清河對柔嘉的行為是不以為然的。甚至連自己的兒子,她也不希望他將來學武——她不希望狄環如他父親一樣年紀輕輕就戰死沙場。而且,狄家也已經有先例,狄環有幾個叔叔,便做了文官。但到目前為止,她的兒子並沒有遂她的心意——讀書的時候用雷打都打不進,但是一到學馬術、射術之時,便興高采烈,而且頗有天賦,常常讓教習武術的老師都驚歎。

因為這種心態,她也勸說過柔嘉好幾次,但柔嘉雖說成熟不少,性子從根子上說卻到底是改變不了的。越是勸阻,她反而幹勁越足。說來奇怪,柔嘉在宮裏人緣似乎越來越好——她這麽著胡鬧,宮裏的內侍宮女,竟也沒有人告她的黑狀。清河便也懶得多管了,幹脆得過且過。反正太後、皇後、皇帝,到眾太妃,都憐她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便真惹出什麽事來,也不會特別嚴厲處罰的。

一想到這些事,清河又馬上聯想到最近給六哥、七哥找老師的事情。她不由瞥了王昉一眼,雖然聽說桑充國一直淡然處之,幾乎便當這件事根本與他無關一般,但清河與王昉卻是閨中密友,自是知道她脾性的——她一定會到處設法探聽事情的真相。別人在不在乎太後是否親自點了桑充國的名她不知道,但是清河敢肯定,王昉是很在乎的。

二人正說著話,清河忽然瞥見管家領著一個入內省的內侍匆匆走了過來。她認得是向皇後宮中的人,連忙起身相迎,笑道:“高班[1]怎麽來了?”

“聖人請郡主進宮說話。”這不是很正式的事情,清河來來往往宮裏也是常事,那內侍便也隻是略具形式便罷,宣過旨意,方又笑著給清河行禮。

清河聽到是向皇後召見,心裏不由又是格登一下。一麵笑著答應了,又向王昉告了罪,也不敢讓向皇後多等,連忙隨著內侍進宮。

向皇後與朱妃心不在焉地說著話,一麵等清河的到來。二人對清河的信任,其實都是由一些極小的事情建立起來,處理外家戚裏的請托,出宮悄悄購買時髦的飾物,乃至於發型的式樣……更多的則是借貸——宮裏並不是如外人想象的那樣,有無數的錢財可供揮霍。高太後幾度主動削減宮裏的開支,後宮的用度已經減到不能再減的地步。而對於不到四十歲的向皇後與朱妃來說,卻正是需要大量化妝品的時候,而且兩人總有無窮無盡的賞賜需要花錢。皇帝關心的是如何中興祖宗的基業,國家財力艱難,向皇帝開口很不明智;而高太後在宮中的威信亦不容動搖,即使向皇後貴為皇後,亦不敢抱怨半句。向家雖然很有錢,但皇後伸手向娘家要錢,向皇後再怎麽樣也做不出來。而清河正可以幫她們解決這一困境。將節省出來的月份錢存進錢莊,變賣抵當過時的不想要的器物珍玩,購買便宜而又時鮮的飾物衣料……這些對清河來說並不是難事,因為狄諮的關係,汴京城裏的大商人,沒有人敢不給清河方便的。而且,清河也從不開口請托什麽事情。她真有事情都是直接求高太後,從不讓向皇後與朱妃為難。十一娘在宮裏的地位是如此牢固,絕不是沒有原因的。而對於性格溫良得幾乎有點懦弱,又缺少主見的朱妃來說,清河在她心裏的地位顯然還要更加重要。

見清河由內侍引著走進殿中,朱妃仿佛見著救星一般,眼睛立時便亮了。

向皇後待清河行過禮,笑著讓她坐了,方欲說幾句閑話,朱妃卻已沉不住氣,走到清河跟前,拉著她的手笑道:“十一娘,姑嫂之間,本來便是一家人,聖人和我,可從未把你當過外人。這是要緊的時候,你也不能說見外的話來搪塞我了事。”

清河是何等冰雪聰明的人,她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清河心裏已是叫了一聲苦。口裏卻笑道:“娘娘說哪裏話來。民間有俗話說,長兄如父,長嫂如母。這些年來,更全虧了聖人與娘娘關照有加……”

向皇後聽她這麽沒頭沒腦地隻顧逼清河出主意,清河卻一臉惘然地望著自己,亦忍不住笑道:“她這是關心則亂,大約是急糊塗了。便是給六哥找老師的事,外頭都說桑充國、程頤。我們在宮裏頭,也不知道究竟怎樣,便想要十一娘你給個主意。”

向皇後明明問過清河許多久,這時說出來,卻是仿佛頭一次問她一般,清河自然聽得明白,這是向皇後給自己在朱妃麵前留著麵子。她抬頭看向皇後,卻見向皇後溫柔體諒地望著自己,又看看朱妃,眼神裏卻盡是期盼的神色。

她垂下頭,抿著嘴,隻覺得為難。早知如此,還不如早點和向皇後說了好。清河在心裏後悔著,向皇後還是個嘴巴嚴實的人,但朱妃卻是少了點心機,又不怎麽管得住宮裏的人,說給她知道,難免不會傳到太後與皇帝耳中——她心裏一萬個不願意沾惹此事,太後的心意沒人知道,可皇帝心裏藏著別扭,清河又豈能不知?但是,這時候若還不肯說話,隻怕不僅連朱妃,連著向皇後也要得罪了。在她們看來,這是多大的臉麵啊?而且,將來六哥即位,這事又要怎麽算?

清河想來想去,知道怎麽也逃不過去,又不敢想太久,咬咬牙,把心一橫,也不顧忌什麽了,口裏卻笑道:“我一個婦人,能有什麽見識,隻怕誤了聖人和娘娘的大事。”

“你隻管說,說說有什麽打緊的?”朱妃忙道。

清河又移目向皇後,見向皇後微微頷首,方又說道:“那雲蘿便鬥膽。以雲蘿之見,桑、程二人,還是極好的。”

“哦?”

“依雲蘿之見,用這二人,有幾樣好處。第一樣,兩人都是白水潭學院的教授,教書大概不外行。六哥出閣讀書,還是要有經驗有學問的師傅為好。第二樣,我常聽人說,這二人實是天下清議的領袖,大概人品是不錯的,不至於誤托奸人,讓些小人教壞了六哥。兼之桑充國又管著《汴京新聞》——六哥天資聰穎,孝廉有德,但畢竟年紀尚幼,這些好處,還未為天下軍民所熟知,免不了還有小人要說些挑撥的話,若得這二人為師,師徒日日相處,想來二人亦當不憚揚君之德……”

向皇後與朱妃從未想到過這一點,這時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事,雍王話語中,便似是暗示著六哥“失德”,二人不由連連點頭。

清河又道:“第三樣好處……”

向皇後與朱妃更凝神聽著,卻見清河半晌不肯出聲。向皇後奇道:“第三樣好處是什麽?十一娘怎不說了?”

“這裏並無外人,我們姑嫂說說閑話,又不是幹政,有甚不敢說的?”向皇後輕描淡寫地說道。

但這怎麽會不是幹政?!隻是清河這會實已無退路,隻能硬著頭皮繼續說道:“聖人知道雲蘿這番心意便好,否則雲蘿這般胡言,真要死無葬身之所。第三樣好處,是桑充國既是前頭王相公的女婿,又是石學士的大舅子,聽說他與程頤還為司馬相公諸君子所看重,朝廷台諫,半數皆是二人之門生,故此這才有許多官員為之延譽。這二人為六哥之師傅,雖則六哥名份早定,亦無人敢生覬覦之心,但這總也是個好處——朝廷公卿固然不會惟此二人馬首是瞻,但至少總不至於因為師傅之故,而橫生枝節……”

清河這番話,朱妃聽得似懂非懂,向皇後卻是在心裏頻頻點頭讚許。二人與朝中新、舊、石三種勢力都頗有淵源,但若以為二人為資善堂直講,這三黨便會齊聚六哥旗下,六哥地位從此鞏固,那是自然是極天真的想法。但正如清河所說,至少這二人為太子師,三黨都不會覺得過於難以接受。倘使一個這於明顯偏向舊黨的人做太子師,那麽新黨對六哥繼位,自然會有點想法;反之亦然。這二人便可以避免這等壞處。

有這三條理由,在向皇後看來,其實已經足夠。卻聽清河又說道:“而且,桑、程二人皆為布衣,以布衣一躍而為太子師,其敢不感奮?”

這又是直指人心的話。向皇後與朱妃對視一眼,二人皆微微點頭。向皇後與朱妃在政治感情上,到底還是偏向舊黨的,這時候聽清河說二人皆為司馬光諸君子所看重,心裏更無顧慮。她們與高太後不同,她們最主要的寄托,便是在六哥趙傭身上。既然已經認可對趙傭有利,二人便下定決心,要竭力促成此事。

而便在當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更加讓向皇後與朱妃意識到盡快給趙傭選定老師的急迫性。當晚亥初時分,皇帝已見好轉的風疾,忽然間又出現了反複。

[1].“高班”是入內內侍省倒數第二級官階“內侍高班”的簡稱。

3

田烈武被釋放回家後,每日便安心地在家裏享受著天倫之樂,一麵設法籌集三百貫緡線給李渾當盤纏與安家。三百貫哪怕對田烈武來說,也是一個很大的數目,汴京到現在還在流傳著一則笑談——《海事商報》的主編唐坰,當年做禦史準備彈劾王安石之前,便是先找人借了三百貫當做路費,才敢上章彈劾的。事實上當然很有區別,眾所周知,唐坰後來是籌錢創辦了《諫聞報》。但這則談資其實離“真實的情況”相差不遠,宋朝官員,無論文武,薪俸都還算優厚,但官員們不僅要養家糊口,還要承擔更多的交際應酬,應付許多的往來借貸,加上當時家族觀念濃厚,很多官員出身時靠著整個家族的扶持,發達之後也不免要回饋家族,比如掏出錢來在家族建立義倉,興辦學校……即使是中高級官員,若為官清廉,也會入不敷出。象田烈武這種,剛剛晉升為中級武官未久的,雖然較之當年已不可同日而語,但其實也就是堪堪能在汴京換一座大點的宅院而已。行伍多年,官做得越大,開銷也是越大,既不敢克扣軍餉,又不敢私自回易,吞沒俘獲,部屬有什麽困難,還要自掏腰包加以周濟,雖然因此甚至得軍心,但錢袋子卻是注定不可能太鼓的。但李渾卻比他更窮——到此時,田烈武才知道李渾祖上,居然是沙陀人。李家雖曆代皆為班直,但因為他為人任俠豪爽,父兄又先後都在宋夏戰場犧牲,因此家裏除了一座四壁光光的宅院,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外加兩個侄子、一個侄女共八個小孩要養活外,也是窮得叮當響。他轉任軍法官,亦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家裏既然窮,升官的機會就少,而軍法官俸祿較曾通軍官要優厚些,於他家的窘境不無小補。這番被貶,於李渾家實是一次重大打擊。李渾平素在京師的朋友,這會都躲得遠遠的,再也不肯露麵。田烈武是捕頭出身,自然知道沒有盤纏的被貶斥的官員,在路上會是什麽樣的境況。兼之李家這種境況,他更不能放任不理,沒奈何下,亦隻得東拚西湊,替李渾來籌集路費與安家費。他也不敢去找石越、唐康、秦觀這些人,好在田家在開封府的衙役中間,還是有點名望的,田烈武雖然倒了黴,在家閑置,但畢竟大大小小還是個武官,那些衙役捕快也還不至於象李渾的朋友那麽勢利,一人幾百文幾貫的湊,竟硬生生是湊齊了這筆錢。

在此之前,田烈武並不知道,劉樓藏書閣早在熙寧十五年的時候,便已經超過白水潭圖書館,成為汴京乃至整個大宋最大的公共圖書館。

在桑充國的一力鼓吹之下,即使在戰爭不斷的情況下,宋朝朝廷在公共教育上的開支,也是逐年上升的——雖然比起龐大的軍費開支,根本不值一提;但畢竟也是在進步。早在熙寧十三年,英年早逝的歐陽發便率先提出“識字率”的概念,倡導官府應當要全力提高識字人口的比率。在歐陽發去逝之後,桑充國與程頤便繼承了他的遺誌,桑充國在《天命有司》中,更將之視為政府當然之責任與義務,不容推卸。程頤則將這些概念,納入他哲學體係中“道”的範疇。這些鼓吹,其實暗合了熙寧十五年後,宋廷中那股反對繼續戰爭,主張休養生息的政治勢力,亦迎合了平定西夏之後,民間生起的厭戰情緒。在種種壓力之下,政事堂第一次下令調查除剛收複的靈夏與海外領土以外各路府軍州的識字率與男童就學率。

調查的結果顯然不可能樂觀。要知道,在另一個時空中,十九世紀中期,勉強可以識字的倫敦庶民階層的小孩,不到百分之十,會寫字的更低;而法國於一八八一年實施義務教育法後,實際就學率竟隻有可憐的百分之一點四!托儒家一千多年來實際是以教育為立足之本的福,大宋的情況倒還不至於這麽慘淡,但也足夠糟糕。

識字率方麵,汴京是最高的,卻也僅僅剛過三成,其次是杭州、揚州與成都。在某些地區,更是隻有可憐的百分之一。全國平均識字率約百分之二十。[1]

至於男童就學率,自《興學校詔》頒布以後,倒是大有好轉。在汴京,有桑充國持續的努力,兼之又是天子腳下,就學率竟高達六成五。但讓人吃驚的是,男童就學率最高的城市卻是杭州——除了商業的發達,江南的學風濃鬱外,也因為有種種技術學校、以及伏波學堂的存在,使得其就學率竟然達到驚人的七成。不過這隻是極少數的繁華的特例,在全國範圍內,平均就學率亦不足四成。

如果隻是想比爛,這樣的數據自然堪為驕傲。但是掩藏在那個讓人難堪的平均數字後麵的,是更為難堪的地區差異與身份差異。比如除了汴京以外,無論是識字率還是就學率,南方都遠遠高於北方。而武人更成了識字率最低的一個階層,武官的識字率都隻有可憐的一成,低於全國平均水準一半!這還是托了神衛營與衛尉寺的福,才有這樣“體麵”的數據。

田烈武對這些曲折自是全不知情,密院與兵部新定的磨勘與考課條例中,的確對識字的武官有所獎勵,但是這些在西軍中影響甚微。西軍這些年來,一直在打仗,講的是軍功戰績,什麽磨堪考課,根本就是微不足道。但這些年來,田烈武自覺讀書對自己的幫助極大,養成了閑暇時必要讀書的習慣。因此突然間見到規模宏大的劉樓藏書閣,當真有點喜出望外,從此每日總有幾個時辰,要消磨在這裏。

這日他從藏書閣神奇般地借到了一本西湖學院翻譯的《謀略例說》——這的確是非常的神奇,這部羅瑪人的軍事著作,在大宋受到了不公正的輕視,西湖學院翻譯過來的書籍,絕大部分是自安息文[2]、大食文版本轉譯,直至熙寧十七年為止,流傳的範圍,也主要限於大宋的各大學院,以諸《學刊》的讀者為主,主要受到學者與博物學家的歡迎(當時的格物學者往往身兼數門之長,極少有單純專精某門之學者存在),而印刷之數量,一般也隻是幾百冊,隻有極少數作品才會廣受歡迎,印數超過千冊——而這部《謀略例說》與另一部《安庾戰史》[3],顯然不可能受到這些學者的歡迎。得到石越巨額捐助的西湖學院塞夷譯經樓,當初譯介這兩本書的目的,是希望能給軍校當教材,不料軍校的主官根本連翻都懶得翻,一句“蠻夷也會寫兵書?”便將這兩本書丟進了馬桶。盡管也耗費了許多的資金與心血,但是最後這兩本書,僅以分別出版五十本而慘淡收場。隻有最好的藏書閣與專門的藏書家那裏,才可能有這兩本長年不見天日的泰西經典著作。劉樓藏書閣收藏這部《謀略例說》已經有一年的曆史,據其記錄,這是該書第一次被借閱。

田烈武因為出身卑微,從不敢輕易地看輕任何人。哪怕這是泰西夷人的作品,他也抱著開開眼界的心態,以為人家既然寫得出書,那便總比自己這個大老粗要強上幾分,便有可學之處。因此倒也是興高采烈地拿在手裏,準備好好讀讀。不料剛剛走出藏書樓,便被迎麵走來的一個人叫住:“這位可是龍衛軍的田將軍?”

他愣了一下,打量來人半晌,卻到底是認不得此人。田烈武自覺不好意思,慌忙抱拳道歉,一麵問道:“恕我失禮,不知尊兄如何稱呼?”

那人操著半生不熟的汴京官話笑道:“是在下冒昧才對。田將軍原本便不認得我。在下趙時忠,原是靈州人氏。將軍在靈州時,在下曾見過將軍一麵。”

趙時忠笑道:“朝廷收複靈武後,在下便舉家遷到了祥符縣。這番是想潛心讀書,但求考個功名,亦可光宗耀祖。”

田烈武知道但凡舉家被遷往東、西兩京居住的,在西夏必定是一時之豪強。這人姓趙,隻怕還是賜姓也未可知。當時西夏貴族離開故土者,極為顯貴者除外,普通貴族中除了部分人依然投身軍中,改替宋朝賣命外,有相當一部分意誌消沉,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有些人甚至不到三兩年間,便家道敗落。此人竟然有此雄心壯誌,欲要在汴京考個功名出來,倒也讓人欽佩。因讚道:“尊兄倒不愧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將軍謬讚了。”趙時忠連忙謙道,心裏卻是極高興。這些西夏舊人,無論是黨項還漢人,在汴京多多少少都不免受到歧視,這還是頭一次有人如此誠懇地鼓勵他——從田烈武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憐憫之意。他看了看田烈武手裏的書,有點拘謹地笑道:“想不到將軍原來文武雙全。”

田烈武已是不知多少次聽人用各種各樣的語氣說出“文武雙全”這四字評語了,倒難得有一次象趙時忠這般的誠懇,甚至還有點崇拜的味道。他靦腆地一笑,看見趙時忠手裏抱著的書,最上麵一本,赫然便是《天命有司》!

他其實是不善交際的。這時候沒話找話地笑道:“這是桑公子的書麽?”

“正是。”趙時忠以為田烈武也看過這本書,越發的佩服,用力點點頭,一麵道:“桑山長真天人也。聽說朝廷要征召桑山長與程先生為資善堂直講,聖人還專門派了內侍出來尋兩位先生的書,有人說聖人看了後,甚是稱許……若果真如此,還真是名至實歸……”

向皇後派遣內侍,在坊間到處搜索桑、程的著作,這事田烈武也早就聽說了。他當然不明白這是向皇後給朝廷公卿的一個公然的暗示——桑、程二人的書籍,汴京任何一家書店都可以買全,用得著這些內侍東問西問麽?不過,在田烈武心中感情的天秤上,自然也是傾向於桑、程一方的。這時候聽趙時忠興致勃勃地說著他對桑充國與程頤的欽佩與崇敬,他既不好意思打斷他的興致,便隻好耐心地在藏書閣外麵靜靜地聆聽著。

汴京西角樓大街。此時,時間已是熙寧十七年的八月下旬。田烈武如往常一樣,約了幾個朋友,在清風樓吃著酒。雖然又變成了翊麾副尉,但宋朝禁軍將士待遇一向優厚,翊麾副尉到底還是個從七品的武官,即使新官製規定,沒有了實際的差遣後,薪俸便幾乎要銳減一半,可隻要不過奢侈的生活,在汴京悠閑度日,依然不成問題。更何況,即使在田烈武“發跡”之後,田家的女人們也還是保持著勞動的習慣,從家裏的女主人到使喚婢女,都會接一些從大商人那裏層層分包下來的針線活,以貼補家用。象這樣的家庭,隻要國家不發生大的動**,是斷不至於受窮的。隻不過,對於戎馬生涯,田烈武似乎有一種天生的向往與喜愛,雖然剛開始閑下來時,感覺是好久沒有過的輕鬆與安定,但時間一長,心裏便沒來由的發起慌來。而這個時候,凡是與前線有關的消息,便格外能打動他的神經。

“看來西南夷能平定了。”一旁的開封府巡檢溫大有一麵吃著酒,一麵笑道。溫大有是個粗壯的西北漢子,穿著黑色綢緞做的袍子,看起來儀表堂堂、威風凜凜;而坐在他旁邊默默吃酒的馬紹,卻是又矮又胖,長相十分的猥瑣,其穿著打扮,便是做溫大有的跟班,都有點提攜不上的意思。但田烈武卻知道二人家世大不一樣,溫大有是客戶出身,鬥大的字不認得幾個,而馬紹家卻是當地的名門望族,也曾讀過十幾年的書。隻是他頗吃了相貌的虧——宋朝在不成文的慣例上,依然保持著唐代的一些遺風,象馬紹這樣相貌有點影響市容的人,既考不上舉子,想另謀出身,自“流外”做起,也不免受到歧視,隻得被迫棄文學武。

這兩人原本都是涇原人氏,石越在渭州受襲後,二人皆應募為石越帥府的親兵。其後往來傳遞軍情,護衛帥司安全,還參加了慶州之戰,熙寧西討末期,平定仁多澣之變,他二人也有點微功。雖然比不上戰功累累的將士,但到底是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兼之辦事還算小心,又有點才能,石越拜為樞副之前,便以軍功保薦他們轉任為地方武職。幾年之間,竟齊齊做到開封府巡檢。

“我看未必。”馬紹手裏的筷子一麵急速地夾起一塊大肥肉,放到口咀嚼著,一麵含混不清地說道。眾人皆是望著他,等他繼續說理由,但馬紹卻吞了這口肥肉後,端起杯子來又喝了口酒,眼珠子朝著桌上的菜肴溜了一遍,筷子又伸向一塊野豬肉。竟是再也不提了。

三人見他這樣,不由相顧一笑。趙時忠不再去理會馬紹,隻把目光投向田烈武,關切地問道:“田兄以為這回能定了麽?”

田烈武笑著搖了搖頭,隻道:“小王將軍是我在講武學堂時的教官,帶兵打仗都沒得說。”

“那就好,那就好。”趙時忠連連說道,仿佛是放下一塊大石頭來。

田烈武與溫大有見他這模樣,都覺得好笑,溫大有玩笑道:“趙兄怎的如此擔心?莫不是有相好的在益州?”

“固所願也。”趙時忠也開玩笑地掉了句書袋,旋即正容道:“兄有所不知,這一個月來,我們那邊有不少流言,說什麽西南夷終不能平,益州要出大亂子。還有人說,契丹人要趁虛而入,便是在等這個時機……”

“遼狗也配?!”溫大有啐了一口,打斷了趙時忠,大聲道:“他們不來,俺們還要北伐呢。休說幽州、大同,便是臨潢府,拿下來也不過是舉手之勞。西南夷能興什麽風浪,西軍精銳一到,若非是太祖皇帝玉斧劃界,便是將大理段氏擒來汴京,也非難事……”

趙時忠方舉著,聞言不由一怔,問道:“此話怎講?”

馬紹卻忙著吃喝,又沒空理他了。

田烈武知趙時忠到汴京不久,不知道這些市井俚語也不足為怪,笑著解釋道:“這是東京俗話,媒人誇好女兒、和尚不吃酒肉、醉漢隔宿請客,皆未得便信。若是輕信了他,難免吃虧上當。”

趙時忠聽得明白,不由莞爾,笑道:“果真是未得便信。”

田烈武卻還是記著流言之事,又問道:“這流言大夥信還是不信?”

“自是有信的,也有不信的,也有將信將疑的。”趙時忠道,“依我所知,到底還是不信的多。便是信的,也多是憂懼北人趁機南下,於大宋不利。”他說的卻是實情,在汴京定居下來的西夏人,多數都不希望戰爭。那些習慣於戰鬥的人,還懷有建功立業的野心的人,十之八九,早已經加入到宋軍當中,而留在汴京的,有很大一部分是他們的家屬——沒有人希望自己的親人在一場殘酷的戰爭中喪命。

田烈武稍稍放心點頭。卻聽趙時忠又笑道:“如今人人隻關心兩件事,一是早點平定西南夷,汴京物價能降下來——再這樣亂下去,過日子可越發不易了。還好如今兩位名將來了,大夥的心便放下了一半。另一件,便是看桑山長到底肯不肯受詔了……”

田烈武與溫、馬無言地對視一眼,沒有人肯接趙時忠的話。三人都與石府淵源匪淺,對石越極是敬重,桑充國是石夫人的親哥哥,他們自是不肯隨便議論的。但是,三人也知道,這件事情,他們也隻能管得住自己的嘴巴。

[1].作者注:有人認為,中國古代識字率最高者為宋朝之三成,至清末滑落為二成。小說暫取較保守之數據。至於懷疑論者若謂不信,請一笑可矣。小說家言,不必當真。惟古代東方識字率遠高於西方,自不待言。江戶時代之日本,19世紀中幕末時期,庶民階層男子達五成四,女子達二成,武士階層百分之百。同樣在1920年,日本兒童就學率達九成以上,莫斯科卻僅達二成。

[2].安息文,指的是波斯文;下麵的大食文,指的是阿拉伯文。

[3].即《希波戰爭史》。

4

向皇後與朱妃流露出來的支持桑充國、程頤為資善堂直講的態度,宛如在熊熊大火上又澆上了一桶石油,在很多人看來,這更加坐實了之前有關高太後屬意二人的傳言。兼之皇帝的病情反複,這又加重了許多大臣的憂懼。雖然不敢宣諸於口,但很多人在心裏,卻已經不指望皇帝能夠給六哥趙傭主持冠禮了,讓皇帝在健在之時,親眼看到六哥出閣讀書,便成為許多忠直的大臣的希望。從外廷到內廷,皇後、妃子、說得上話的押班、都知,還有兩府學士院台諫諸部寺監,隻要趁著皇帝病情稍稍好轉,便催促著皇帝盡快讓六哥出閣讀書。為此,不少人甚至在皇帝麵前痛哭流涕。

極為吊詭的是,這個時候,新黨的官員反而遠比舊黨的官員要急切。原來反對桑、程二人的官員,也改變了口風。皇帝一旦崩駕,高太後傾向舊黨是路人皆知的事情,若不在此之前把這事定下來,到時候新皇帝的老師,恐怕就是一個純粹的舊黨了。這顯然於新黨的政治利益是不合的。桑充國再怎麽樣也是王安石的愛婿,與新黨到底有幾分香火之情。這時,連之前一直不肯表態的呂惠卿,也姍姍來遲地上表,請求皇帝“為萬世計”,盡早讓六哥出閣讀書。

到了最後,內廷中,甚至連一直服侍生病中的趙頊的王賢妃,也小心翼翼地勸諫了。

趙頊麵對內外的壓力與催促,再也堅持不住。

“天下之議皆許之!”在蕭佑丹回國之前的最後一次召見時,趙頊忍不住在這位遼國衛王麵前,無奈地發著牢騷。

蕭佑丹這次使宋,在某種程度上算是空手而歸。宋朝自然不會借款給遼國,而遼國也同樣放不下這個麵子。雙方達成的唯一妥協是,宋廷諒解遼國單方麵提高一些奢侈品的關稅。但這隻是杯水車薪。休說提高奢侈品關稅會在國內造成貴族的反彈,其執行效果也無法保證——很可能隻會促使走私猖獗;而且,在宋遼貿易結構中,奢侈品所占份額尚不到三成。

蕭佑丹回國後,大遼遲早將麵臨抉擇。

但從另一方麵來說,蕭佑丹使宋,卻也是滿載而歸。這自然不是指為了答謝大遼皇帝,彰顯兩國友好,由宋朝皇帝贈送給大遼皇帝的包括兩頭白象在內的海外奇珍。蕭佑丹這次出使,對伐夏勝利後之南朝有了更直觀的印象。至少,他知道宋朝現在的確是隱患重重。根據拖古烈的分析與蕭佑丹的見聞,二人皆預測益州局勢可能在年底左右,敗壞到不可收拾的局麵。而且二人皆相信,宋朝財政狀況已經在惡化之中。

南朝並沒有想象中的強大。

二人之前亦曾有過共識,若非南朝被困於這些窘境之中,他們是極可能對遼國進行軍事冒險的。南朝人“收複”幽薊諸州的野心,從來沒有今日這麽強烈過。

但是,這種危險已經被確信越來越小。

南朝皇帝染上風疾便是一個轉機。若是幼主即位,高太後聽政,必然重用舊黨,那麽在十至二十年內,南朝不太可能主動進攻遼國。他們急需休養生息的時間。而且舊黨相對謹慎,更關注於國內的民生。但若萬一是另立長君,情況便會大不相同,變得無法預估——若新君得位的過程過於艱難,並且極不穩固,那麽他很可能為了轉移矛盾,而悍然發動戰爭,冀望於奪取幽薊諸州,來鞏固他的皇位;若是得位過程還算平穩,那他也可能一改趙頊四處征伐進取的作風,休養生息,籠絡舊黨,用時間來贏得民心。

也有讓蕭佑丹感到失望的事情。從耶律萌接觸到的西夏貴族來看,降宋的夏人並沒有如想象中的那樣懷念故國,亦沒有對宋朝有明顯的仇恨情緒。與奔遼的西夏貴族一樣,這些人多安於現狀,甚至開始死心塌地視自己為宋人。盡管他們在汴京難免受到歧視,但其中的佼佼者,卻都在竭盡全力地融入這個國家。隻有少數人還對秉常的夏國還懷著強烈的忠誠心,幻想有朝一日能渡過賀蘭山,重新回到夏國。但即使是這些人,對幫助遼國也毫無興趣。其實這種心態是極為正常的,畢竟遼夏之間的戰爭可能比宋夏之間的戰爭還多,而若這些夏人成為遼國的俘虜,可不用指望他們還能有今日這樣的生活。但蕭佑丹總不免有點失望。他知道,有相當數量的夏人加入了宋朝的禁軍,幫助宋軍提高其馬步軍的戰鬥力。為了展示信任的姿態,趙頊甚至下令組建了一支三百人的西夏班直——全部由西夏豪強貴族子弟組成的班直侍衛,由守義侯仁多保忠親自擔任指揮使——韋州知州則特許仁多保忠的弟弟襲任。

哪怕不能收買到夏人為遼國賣命,隻要能挑撥其與宋人互相猜忌,於大遼就是大功一件。

然而這個設想似乎還沒有實施,便破滅了。

這便是趙時忠所聽到的流言的源頭。

蕭佑丹與拖古烈都無法預知益州的局勢究竟會敗壞到哪一步,究竟會拖進多少宋朝軍隊……僅僅憑著對益州局勢的預估與宋朝財政惡化,是不足以打敗南朝的——除非在益州全境暴發大規模的叛亂,至少十萬宋軍精銳入蜀平叛。否則,任何南征都是冒險。畢竟,財政再怎麽樣敗壞,也不可能比五代更差,一但遼軍南下,隻怕反而是幫了南朝一把。

這一點,蕭佑丹也清清楚楚。

但即使是蕭佑丹與拖古烈樂觀地預計益州會敗壞到“不可收拾之境地”,卻也不敢指望出現宋軍不得不抽調十萬精銳入蜀平叛的局麵。

因此,說到底,機會不是沒有,但是風險也同樣很大。是否能利用好南朝的這些內患,這些內患能夠利用到何種程度,是蕭佑丹需要帶回遼國的煩惱。

但表麵上的告別卻是友好而傷感的。

蕭佑丹再三致意,吹捧了一番趙頊在位期間的豐功偉績,動情地表示遼國上下將為趙頊祈福,盼望他早日康望,繼續宋遼兄弟之誼。

隻是病魔纏身的趙頊卻似乎承受不了過大的壓力,竟然忍不住向蕭佑丹詢問起為太子擇師之事,並且委婉地表達著自己的不滿。

然而,“天下之議皆許之”這牢騷後麵,也顯示了皇帝的動搖。身邊親近的人都在說這兩個人的好話,趙頊自己其實也找不出他們多少毛病來,即使是意誌堅定的人,也難免會動搖。況且,皇帝心裏也明白,是該讓六哥出閣讀書的時候了。

而蕭佑丹也的確給了他這個台階。他以一個遼國人的直率,告訴了趙頊白水潭學院在遼國的影響。遼國當今皇帝即位後,創辦的第一所學院,便是以白水潭學院為榜樣設立的,連教材都一模一樣。遼國的貴族士人,無人不知桑充國的大名。

蕭佑丹回國後,趙頊又再次詢問了兩府大臣與石越等重臣的意見,在無人明確反對的情況下,趙頊的態度終於出現大轉變。

他下令以安車之禮征召桑充國、程頤為資善堂直講。

這一天,距離景城郡公趙仲璲上表被斥,隻有短短一個月的時間。

但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對此,桑充國與程頤的態度迥異。後者欣然接受了皇帝的任命,而桑充國,卻委婉地寫了一封長達數千言的謝表,拒絕了皇帝的征召!

“桑充國究竟是什麽意思?”桑充國的拒絕,讓皇帝也感覺非常的驚訝。許是因為醫療技術無法有效的控製血壓,趙頊的病情也反反複複,而頭暈、頭痛的時候,也越來越多了。但他依然堅持看奏折,隻是批閱的時候,已無法寫字,隻得口敘,白天還好,有知製誥與翰林學士,晚上卻不得不讓王賢妃代寫。

王賢妃輕輕地給趙頊加上一件薄薄的披風。殿中除了她以外,便隻有幾個親近的內侍宮女,趙頊的發問不問可知是向她提出的,但她卻隻是笑著抿了抿嘴,並沒有回答。在這種時刻,能夠經常接近皇帝的人,往往便在無形中擁有了巨大的權力。自古以來,那些權力欲望強烈的後妃與內侍,往往便是利用這樣的時刻,通過自己的手腕,建立起權威。再怎麽樣英明的偉大人物,也始終隻是人類,在其生命最後的階段,尤其是被疾病纏身之時,他們總是會被削弱,有時候甚至會昏暗得讓人不敢置信。

但王賢妃卻始終非常地謹慎,她從沒有利用自己的有利位置,謀求日後的地位的舉動。她幾乎從不幹預政治,哪怕是涉及到她的祖國,亦是如此。

後宮的女人與內侍們,往往費盡心機,才能博得君主的寵信,在這過程中,一定會得罪許多的人,而當大樹將傾之時,不甘於一生的投資就這麽白白耗掉,利用最後的機會,為自己的未來謀求一條道路,也是人之常情。畢竟,大概絕大多數能夠在後宮中脫穎而出,受到皇帝賞識的人,都不會認為自己毫無才能,會甘心在皇帝後死再過平淡、不再受人重視,甚至被人報複的生活。

王賢妃並非是因為心地純良,她也不缺少智慧與手腕。即使她的確愛著麵前的這個男子,但她也不是沒有想過為自己的兒子考慮。

但是她終究是什麽也沒有做。

她沒有料到的是,因為這樣,反而讓她贏得了意料之外的東西。宮內的高太後,宮外的兩府大臣,無一不在冷眼旁觀著她的表現。這些皇帝以外最有權力的人物,自然不願意在這個時刻,皇帝身邊突然多出一個充滿權力欲望的女人,這會成為本來就不穩定的政局中的一大變數。所幸地是,這樣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做為補償,原本在心裏還存在猜忌的高太後與司馬光等人,在心裏的石頭落下一半之後,倒也沒有吝嗇自己的好感。在王賢妃入宮以來第一次,高太後單獨賜了她一幅親筆畫。

“桑充國不是隱士……”趙頊似乎習慣了王賢妃的反應,又繼續說道:“他是待價而沽?還是沽名釣譽?或是心懷怨懟?”

王賢妃愣了一下,方似玩笑地柔聲道:“若是待價而沽,資善堂直講這個價碼可不低了。”桑充國到底與她還是沾親帶故的,她不能不委婉地替桑充國開脫一下。

趙頊不由點點頭,“這倒是。”

“若是沽名釣譽,程頤一召而起,桑充國已經拒絕第三次了。便算是做樣子,也做足了。”王賢妃又笑道,“聽說桑、程二人一向交好,他若果真是沽名釣譽,可叫程頤的臉麵往哪擱?二人弟子眾多,將來白水潭豈不要內哄?”

這話引得趙頊笑了起來,的確,桑充國就算裝腔作勢,做到第三次上,便是擺足了姿態了,所謂“過猶不及”,他若想和石越當年相提並論,那未免也過於不知好歹了。但看他這謝表寫的,卻是個極聰明的人。

王賢妃又道:“隻是心懷怨懟,臣妾卻不知是怎麽一回事了?按理這是不世之恩,感激還來不及的。”

趙頊搖搖頭,“你有所不知,桑充國十餘年前便成名了,朕重用石越,但以往舉薦桑充國的奏折,從未準過,甚至連正式的官職都不曾賜予。心裏有點想法,亦是人之常情。”

王賢妃聽到這裏,暗裏已是為桑充國捏了一把冷汗。皇帝這麽說,分明是疑他怨望了。人的偏見是如此可怕,一但心裏頭有了成見,無論怎麽做,都是動輒得咎。但她卻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不露痕跡地替桑充國開脫了。

皇帝又淡淡說道:“朕本來也未必想讓桑充國做……不過他既然拒絕了三次,這份謝表又寫得如此好,朕得想想看看他究竟能給六哥教些什麽東西,竟可以令得天下之人如此稱許,而他竟還不稀罕朕這個資善堂直講?明日朕便再給他下一封詔書……”

“官家……”王賢妃聽到皇帝語氣不善,欲待再勸幾句,卻聽趙頊擺了擺手,笑道:“今日見了王厚、慕容謙。當年朕還頗憂國家無將帥之材,如今卻可以放心了……”說著話,又凝神看起奏折來。她默默望著趙頊的背影,在心裏輕輕歎了口氣——皇帝如此,這可絕不是什麽長壽之道。她遲疑了一會,終於還是悄悄走出殿外,喚過一個心腹的內侍,低聲囑咐了幾句。

而與此同時,承擔東南與海外卷的西湖學院與新興起的金陵書院,卻遠比白水潭更有效率。這也是出於極現實的理由——根據法律,國內的一切礦產,都屬於皇帝。在國內開采礦產,不僅較難得到許可,而且稅賦重、管製多。但在海外卻大不相同,曾經就出現過某人在海外某島發現大量的硫磺而一夜暴富的傳奇。若能發現金、銀、銅礦,無論是巧取還是豪奪,其利潤簡直不可想象。為了得到高額回報,商人們並不吝嗇向西湖學院提供巨額資助,條件也很現實——西湖學院必須簽訂契約,保證勘探所發現的礦物,在規定年限內,必須得到他們同意才能上報朝廷或者公之於眾。而另一方麵,海商們對植物的興趣也很大,名貴的木材,還有製造海船需要的樹木,在市場上都是稀缺走俏的商品。

競爭對手的成功令得桑充國憂心忡忡,東南是人文薈萃之地,而且農、工、商業都高度發達,而在中原與北方,卻隻有汴京與益州比較富裕。這兩所學院發展迅猛,也在意料當中。西湖學院自我標榜是石學正宗嫡係,大有與白水潭一較高下之意。而金陵書院在學術上傾向於王安石、呂惠卿的“新學”,得到了他嶽父與呂惠卿的暗中支持,許多在學術上讚成“新學”或者政治上支持新黨的學者雲集其間,又有朝廷或明或暗的照顧,幾年之間便與所謂的“六大學院”並駕齊驅了。更讓白水潭學院不滿的是,朝廷一向禁止私自教授、學習天文星象之學,白水潭學院擁有全國聞名的天文學家,卻始終未獲準設置觀星台。金陵書院卻不僅被獲準建築觀星台,翰林院司天台還派官員進駐金陵學院,極有可能成為在太學之外,第一家獲準開設天文學的學院。此事影響將極為深遠——此時幾乎所有的算術名家,其最終的誌向,都在天文星象。若金陵書院拔到先籌,格物院就很可能會麵臨人材大量流失的危機。

五十多歲的大程因操勞過度,落下一身的疾病。眼見活得過今年,也未必活得過明年。桑充國早就下定決心要讓程顥親眼看到此事成功,但事涉契丹、西夏,國子監接到申請,便拖了半年,然後回複要上報政事堂,便沒了下文。為了促成此事,桑充國已是心力交瘁。

他並非對“資善堂直講”的職位毫不動心——對所有的儒生來說,這都是一個巨大的**。但是人總是在不同的**間做選擇的。他知道自己無法兼得魚與熊掌,因此冷靜地按照自己的能力做出了選擇。

但是,人並非總能依照自己的意願行事。

見過急急忙忙趕來傳話的金蘭後,王昉坐不住了。金蘭說得非常委婉,但敏感的王昉馬上意識到了其中的危險。她再三猶豫之後,終於走進了桑充國的書房。

“桑郎。”王昉極少如此直接幹預桑充國的決定,雖然她內心是非常渴望桑充國出任資善堂直講的——她畢竟是宰相的女兒,這是一個能讓她從心底裏感到榮耀,並且有可能在將來發揮巨大影響的職位。但在桑充國真正決定拒絕之後,她也保持了沉默。她不想讓自己的丈夫有一種誤會,以為她需要他獲得一官半職。當她開口的時候,她依然有幾分遲疑。

“娘子有事麽?”桑充國擱下了手中的毛筆,他正在給國子監的祭酒寫信。

“嗯。”王昉微微點頭,輕聲道:“朝廷可能再次征召桑郎……”

桑充國笑著搖了搖頭,“是訛傳吧。”他還沒把自己看得那麽了不起。

王昉默然搖頭,神色嚴肅。

桑充國感覺到了她神情的異常,笑容僵在了臉上,“是真的?”

“嗯。”王昉鄭重地點了點頭。

桑充國不自覺地站起身來,與王昉這麽多年的夫妻,他們彼此早已熟知對方的脾氣,王昉如此鄭重其事來找自己說這件事,那麽這件事不僅是真的,而且隻怕也不會是什麽好消息。果然,便聽王昉輕聲道:“這次征召,桑郎萬不可再拒絕。”

桑充國沒有詢問原因,隻是背著手默默地踱著步。

“隻是給太子當老師,算是經筵官。”王昉勸道。

“都一樣。”桑充國澀聲笑起來,“那裏和白水潭可不一樣。伴君如伴虎,資善堂直講,也不是個好差遣。”

“桑郎這麽大的學校都管得過來……”王昉柔聲道。

桑充國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低聲道:“我原隻想做個白衣禦史,想不到這點心願都不能滿足。”他緩緩走到王昉身邊,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肩膀,自嘲地笑道:“太子師,人人羨慕,我卻避之惟恐不急。不曉得多少人要罵我假清高罷。”

“別人要怎麽想,可理會不過來。”

“我也是這麽想法。”桑充國笑道:“其實我不過是有自知之明罷了。當官這碼事,子明做得,我卻未必做得。隻怕碰個頭破血流,也未可知。但看來也不能拒絕了……”

“從長遠來看是有好處的。”王昉抬頭注視著桑充國,低聲道:“桑郎要想擴大白水潭的影響力,要想提高識字率,這是天賜良機。把希望寄托在十年之後……”

“不過我還是舍不得……”

“舍不得?”王昉奇怪地望著桑充國。

桑充國看著她的眼睛,淡淡笑道:“無論是白水潭學院的山長,還是《汴京新聞》的社長,都不應當有官職在身。尤其是報社之職,否則我當年所說,便成天下之笑柄。”

王昉呆住了。

“若然要做資善堂直講,我便理當要辭掉學院、報社之職務。”桑充國無限眷戀地說道。說罷,他忽然笑了笑,道:“我當山長的確太久了,或許也該換人了。”

[1].見第一卷《十字》。

5

八月末的時候,算時節已經是初秋。汴京的天空,是那麽的冷漠,一陣一陣的涼風,讓坐在馬車上的金蘭感到一絲絲的寒意。她的思緒,總是不自覺地回到三天前——唐康就是在那天前往大名的。她的心不時感覺到一陣陣的刺痛,從鬆漠莊重逢之後,唐康一直沒有碰過自己……那些天,每每見到文氏幸福的笑容,她心裏的嫉妒,便恨不能將文氏掐死。每個白天,她都細心地在銅鏡前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上她最光彩照人的衣服,嘴邊掛著最甜美的笑容——所有的人都誇讚自己的美麗動人,儀態萬方,但唯獨唐康卻仿佛全然沒有看到一般。而到了晚上,她隻能躲在被子裏,暗暗掉淚。她很想給唐康生個孩子。

她當然知道症結在哪裏。她無數次想對唐康說:“我決定去大名府。”但是,沒有一次,她成功地說出來過。她分明在唐康的眼裏看到過期盼的目光,但是她沒有選擇的權力。

她也知道自己不應當抱怨,有失去便有得到,但人是無法一直理智地控製自己的感情的。她抓起披風,緊緊地將自己裹在披風之中,想從中汲取一絲溫暖。在這個世界上,她隻能自己給自己取暖。

這實在是過於沉重的責任。但宋朝對高麗國卻的確表現出了讓人受寵若驚的善意。她得到消息,秦觀已經決定將在開京的宋朝使館,創辦一本不定期的刊物,免費印發,向高麗士人貴族介紹宋朝之風土人情,以及宋朝對宋麗關係之觀點,以爭取高麗士林對宋朝的支持。因為王賢妃的生活涉及到皇室宮闈,自然不方便報道;但秦觀卻已經得到許可,將在刊物中向高麗士人介紹信國公殿下與她在汴京的生活。據說,宋朝官家已經默許秦觀,將信國公塑造成宋麗同盟之象征。

另一方麵,安州巷打聽到了消息,包括秦觀在內的相當一部分宋朝官員,有意給高麗海商與宋商同等之待遇。雖然金蘭與安州巷的使者們到現在都不敢確信這個消息的可靠性——這實在讓他們不敢相信,但推動它的實現,卻是極有意義的事情。安州巷已經試探性地向宋朝提出請求。萬一這竟然是真的,金蘭定將竭盡全力促使它早日實現。

高麗的未來在海洋!

在宋朝生活了這麽多年後,金蘭對自己祖國的前途,早就有了全新的認識。高麗國隻是偏居於東方一隅的半島之上的小國,西麵卻有宋朝和遼國這兩個強大而且蒸蒸日上的巨人存在,生存尚且不易,想自陸上爭雄,無異於癡人說夢。高麗國要麽便是夜郎自大,得過且過,最後不是被遼國兼並,便是徹底淪為宋朝的附庸;要麽便是主動追隨宋朝,在龐大的海洋之上,分一杯羹,以謀求國家的未來。與宋遼在陸上的力量相比,宋朝海船水軍雖然強大,但相比海洋之廣闊無涯,高麗依然尚有作為的空間——這亦是高麗國唯一的出路。

可笑的是,國內卻有許多頑固不化的貴人,不僅成天幻想著將宋朝的勢力趕出高麗,甚至還自誇國內物產應有盡有,主張封閉一切海外貿易,自我隔絕於狹窄的半島之中。這些人根本看不到,事情發展到今日,高麗國已經必須在宋遼兩國之間做一明確的選擇。往日那種向兩國都討好賣乖以謀求以小事大的生存方法,在宋朝海船水軍迅速崛起之後,早已成為一條行不通的死路。

而在宋遼之間究竟選誰,這是不用考慮的事情。

高麗國已經被卷入了曆史的洪流之中。

在這樣的時刻,高麗國麵臨的,既是前所未有的挑戰,容不得失敗的挑戰,亦是千載難逢的機遇……

但金蘭隻是一個女人。她多麽希望自己糊塗一點,如同國內的那些隻會讀聖賢書、夜郎自大的儒生們一樣,閉上自己的眼睛與耳朵,不去關心外界的變化。那麽她也可以做一個好妻子,也許,還會是一個好的母親。

一個人太明白了,不是一件好事。

也許,老天讓我來到汴京,讓我看清這麽多的事情,僅僅隻是為了捉弄我……金蘭心裏經常會浮起這樣的想法,自嘲著。

她想閉上眼睛休息一會,但是隻要閉上眼睛,不知道為什麽,腦海中就會浮現出唐康的音容笑貌……唐康也沒有帶文氏赴任,這件事,總讓她心裏還殘存著一絲僥幸。

回到唐府,金蘭還來不及卸妝,便見管家過來稟道:“夫人,有位樸夫人求見。”

“樸夫人?”金蘭愣了一下,順手接過管家遞過來的名帖打開,原來竟是秘書監校書郎樸彥成的夫人李氏。“她想見我做什麽?”金蘭心裏嘀咕了一下。她知道樸彥成一向不和他的高麗同胞打交道,這時候他的夫人突然來求見自己,倒真讓人捉摸不透。她抿著嘴想了一下,問道:“她來多久了?”

“有小半個時辰了。”

金蘭思忖了一會,雖然她對樸彥成並無好感,但是他到底是宋朝的官員,與唐康也是同殿為臣,他夫人巴巴跑來見自己,便是素無交往,亦不好拒之門外。因吩咐道:“你引她至花廳稍候片刻。”又補了補妝,方由人引著,去花廳見李氏。

方走到花廳門口,遠遠便見一個身著黃色短襦、長裙的婦人端坐在廳中靜靜等候。金蘭微笑走進廳中,不待李氏起身,已微微斂衽一禮,道:“讓夫人久候,失禮了。”

李氏慌忙起身,側身避開,回了一禮:“是妾身冒昧了。本當事先約期,待縣君有空,再來拜訪。”其說話的語調,倒似北地女子,雖然是極禮貌的話,聲音聽起來卻甚是爽直。

金蘭也不謙讓,雙方敘了賓主之位,金蘭便冷冰冰的問道:“樸夫人枉駕寒舍,想必是有事賜教?”

李氏抬眸淡淡凝視金蘭一會,忽然用正宗開京口音的高麗語說道:“久聞金蘭之名——我來求見縣君,是因外子有幾句話,想要轉告縣君。我說完便走——明人麵前不說暗話,我們樸家,但願世世代代,再也不要和王運家有關的人打交道。”

金蘭見李氏裝扮與汴京之貴婦無異,不料卻是個高麗人,倒是吃了一驚。但又聽她直呼高麗國王名諱,心中更是惱怒,冷冷道:“你們原亦不配做高麗人。”

“高麗人?”李氏望了金蘭一眼,不客氣地譏諷道:“你姐夫是不是高麗人,亦尚未可知。便他們王家,就能代表高麗人?”她說完,不待金蘭反駁,又道:“隨你如何說如何想,所謂‘君不正,臣投外國’、‘君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我們樸家早已發願,世世代代都做宋人,再也不是高麗人了。配不配做,我們原也不稀罕。”

“原是我們多管閑事。”李氏嘴角掠過一絲自嘲的冷笑,繼續用高麗語說道:“外子道,高麗國人大抵夜郎自大,鼠目寸光,所謂‘夏蟲實不足以語冰’。惟縣君雖是女子,然見識氣度不讓須眉。安州巷那些屍位素餐之輩,實不能及縣君之萬一。故這些話,或許縣君願意聽聽——”

“那還真蒙他看得起!”金蘭口裏亦不肯留情。

但李氏這回卻並沒有回敬她,隻繼續說道:“這番天恩浩**,朝廷借款百萬緡給高麗,王家待怎樣用這筆錢,那是不問可知的——用這筆借款從大宋海商手裏買來海貨,然後開場榷賣,這便是個極穩定的利源……高麗因金銀銅外流而物價飛漲之局麵,自可緩解,這些錢先流進國庫,然後又可供王公貴人們揮霍……”

李氏言語刻薄,金蘭心中憤怒可想而知。但這時聽李氏用譏諷的語氣描繪起借款後高麗的情形,便恍如一盤冰涼的冷水自頭頂澆下,將這次協議帶給她的喜悅全部衝到了九霄雲外。對於高麗的官僚機構,金蘭並不陌生,樸彥成夫婦並沒有汙蔑他們。

李氏看了看金蘭,又譏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要指望那些王公貴人發善心,自不吝於與虎謀皮。但若是果真依此辦理,高麗國從此便不要再指望有真正的海商了……”

不用李氏說得這麽明白,金蘭便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在此情況下,宋麗貿易將變成高麗國官府與宋朝海商之間的貿易!高麗海商原本就很狹小的生存空間,將變得更加微小。而沒有足夠的利潤驅使,不會有任何一個海商願意冒著生命危險出海。

金蘭用複雜的眼神望著李氏。在這一瞬間,這個在嘴裏用極惡毒的語言侮辱著自己祖國的女人,似乎不那麽討厭了。既然李氏提醒了她,那麽一切就還不算晚。她並不指望能說服開京的貴人們,但她可以對杭州的談判發揮影響力,她甚至可以巧妙的借用宋朝的力量。不管怎樣,她一定要讓貿易依然是海商對海商。高麗的海商,必須是這筆借款中最大的獲益者。

這一刻,金蘭忽然想起,樸彥成讓他夫人來提醒她,表明這個高麗國第一才子,並非一個隻會詩詞歌賦的書呆子,對於自己國家的未來——也許他口裏並不承認那是他的國家——他有著敏銳的認識。

李氏看見金蘭的表情,知道她已明白過來,便站起身來,道:“話已帶到,就此告辭。”

“且慢!”金蘭下意識地說道,待到想說些什麽,卻一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叫住她做什麽?要替高麗遊說樸彥成麽?但……

“原來如此!”金蘭也不知道李氏說的是真是假,但她早就聽說,樸彥成將自己的長子改名為“慕宋”,在汴京出生的次子取名為“忠趙”……她不由得在心裏歎了口氣,竟感覺到一陣惋惜與失落。在她心裏,樸氏夫婦已經沒有那麽讓人討厭,哪怕他們口裏提及高麗之時,沒有一句好話。也許,這是因為清醒的高麗人實在太少了。

“聽說樸大人要出使北朝了?不知何時啟程?”金蘭放棄了遊說的打算,語氣卻變得客氣許多。

“有勞縣君惦念,外子與妾身明日便要離京。”李氏的語氣也緩和了許多,她的神態中,甚至還帶著一絲驕傲——若沒有絕對的信任,宋朝絕不會讓樸彥成去當蘇軾的副使。大蘇文名動天下,在外國尤受敬重,樸彥成能成為蘇軾的下屬,是打心眼裏感到榮幸。而且,官家還特別恩準,允許樸彥成帶家屬赴任,這更讓樸氏夫婦感激涕零。李氏本不忍心離開兩個孩子,但這時也決定隨夫上任,隻將兩個孩子留在汴京,托付給她移居汴京的哥哥嫂嫂照看。

金蘭點了點頭,她不知道這麽多事情,卻明白了李氏為何不告而訪,急急忙忙想見到自己的原由。“如此,請多保重。”

送走李氏之後,金蘭便不由自主地開始思量起來。雖然她姐夫王運也算是一代英主,但以高麗國內的局勢,若王運要力排眾議來保護普通海商的利益,便不可避免地會使失望的貴人怨恨他,這種情緒與國內對海外貿易不滿的聲音夾雜在一起,很容易被別有用心者利用。而若是將這些當成宋朝貸款的附帶條件,“強加”給高麗,那些貴人縱使心有怨言,也隻能怨恨宋朝——但他們對宋朝卻是無可奈何的,最多也隻能遷怒於安州巷交涉不力……所以,如何說服安州巷,將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忽然間,她一個走神,腦海中卻閃過一個幾乎是完全無關的念頭——宋朝為何要派遣樸彥成做蘇軾的副使?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便如同生了根似的,怎麽樣也趕不走了。

以樸彥成的能力與對宋朝的忠誠,出任駐遼副使原無問題。但宋朝在遼國已有了一個才華橫溢,令遼國貴族士人欽慕的蘇軾,再派一個精通詩詞歌賦的樸彥成去,不顯得有點多餘麽?樸彥成固然精擅契丹大小字,還會說高麗語、女直語;但大蘇卻是真正的天才,他去遼國之前,對契丹語一無所知,到那裏不到一個月,便已經可以用契丹語寫詩了!況且,在金蘭看來,天下所有的國家,貴族都會講漢話,語言對於正副使者這樣的官員來說,意義不大。

正費神想著這些事情,便見管家急匆匆地走了進來,見著金蘭,便慌慌張張地說道:“不好了,夫人,出事了!”

“嗯?”金蘭皺起了眉頭。

“小的剛剛聽說,朝廷派了中使去大名府,差人打聽了,還有兩個禦史隨行……”

“什麽?!”不待他說完,金蘭已站起身來,“快,備車,去學士府!”

唐康的案子令得唐府上下都成了驚弓之鳥。聽到朝廷派人去大名府鎖人,而且竟然是中使與禦史一同出動——如此大的陣仗,人人皆不免疑心是唐康的案子有了什麽反複。金蘭在石府門前下了馬車,等不及通傳,便不管不顧往內院闖去。石府的下人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也不敢攔她,隻得一麵在前麵引路,一麵有人小跑著先去稟報。金蘭進了中門,才有阿旺帶著兩個婆子迎出來。金蘭見著她,不待她行禮,便焦急地問道:“阿旺,哥哥嫂嫂可在?”

阿旺從未見過金蘭如此失態,亦不知出了什麽事,忙回道:“夫人去大相國寺還願去了,學士正在見客。”

“見客?”金蘭頓時愣住了,她雖急得上火,卻到底也不敢在石府亂來,抿著嘴想了一會,又問道:“那侍劍呢?你去叫他來,我見他也是一樣。”

“是。”阿旺連忙應了,一麵朝身邊一個婆子問道:“你知道侍劍在哪裏麽?”

“剛剛聽丫頭說他在花園給大娘做竹馬……”

“那你快去叫他到寒春廳來。”阿旺一麵吩咐,一麵對金蘭笑道:“請縣君先到花廳喝杯茶,即刻便叫侍劍過來。”

但侍劍卻並不在花園裏。

熙寧十七年的石府,已經包括了整條學士巷。這並不是石越有意“自汙”以避嫌忌,而隻是不知不覺的“自然”擴張。石府的家業,初期本是由潘照臨和唐康打理的,但漸漸的,按照宋人的習慣,這些事逐漸移到了女主人梓兒身上,到熙寧十五年以後,便全是由梓兒和侍劍負責了。梓兒到底是出身商人家庭,貨殖之術倒是天生的本領,不聲不響之間,石府的產業越來越多。僅以學士巷的賜宅來說,園庭台榭,皆不足道,因為石越做過安撫使,又當過樞密副使,為了表彰文武並重之意,竟然還修了專門的校武場——不過,這地方幾乎常年閑置著,多數的時間,倒是給石蕤和她的玩伴們玩耍用。

然而今天,校武場中,平素空空****的兵器架上,都插滿了貨真價實的兵器。刀槍劍戟,寒光耀眼。而侍劍也將削到一半的木馬藏到了身後,瞪大眼睛,正看著校武場上的較量。

這是難得一見的比武。

王厚使的是一柄軍中常見的斬馬刀,他的招數全是大開大闔,氣象嚴整,但每招每式,都顯得盛氣淩人,常常是以攻代守,甚至隻攻不守。而另一方的何畏之,持的雖然也隻是一杆軍中常見的紅纓槍,但他手中的紅纓槍,倒似一條毒蛇一般,走的全是陰柔詭異一路,每每攻擊的,都是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侍劍不由得微微搖了搖頭。

站在侍劍身邊的慕容謙看在眼裏,笑道:“侍劍為何搖頭?”

侍劍看了一眼石越與潘照臨,見二人都隻是含笑不語,便照實回道:“小王將軍全是仗勢欺人,若非天生神力,這般打法,斷不是何將軍敵手。”

慕容謙笑道:“這有何不可?比鬥自然是要以己之長,攻彼之短。我倒但願我能仗勢欺人,贏得越輕鬆越好。譬如用兵,若我有十萬大軍,對方隻有數千之眾,我又何苦多費心機,隻管團團包圍,猛打猛衝便好。”說罷,不由自失地一笑,歎道:“若我一輩子都能打這樣的仗,夫複何求?”

“但小王將軍到底是冒險了些,這隻是校場論武,若是兩軍交戰,他這般攻多守少,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隻能是兩敗俱傷。”侍劍卻有點不太服氣。

“果真是打仗,哪有功夫過了這許多招?”慕容謙搖頭笑道,“戰場之上,沒什麽一對一的公平較量,真到了白刃肉搏之時,還是不怕死、力氣大的占便宜。”說罷,慕容謙又笑笑,道:“不過,依我看,何蓮舫也未必便喜歡與人光明正大的拚鬥。”

“此乃知人之論。”潘照臨淡淡插道:“何蓮舫最喜歡的,便是人家酣然大睡之時,他走到榻前,割下首級,奏凱而歸。”

慕容謙哈哈大笑,“郭相公真是好推薦——但願去了益州,打的全是這樣的仗。”

“那可未必。”潘照臨不陰不陽地應了一句。

慕容謙一怔,看看潘照臨,又看看石越,卻見石越隻是凝神觀看校武場上的比武,仿佛全沒有聽見他們說什麽,他心中一動,亦若無其事地轉過頭,一麵笑道:“此話怎講?”聲音卻不由自主地低了幾分。

“將軍讀過這個麽?”潘照臨隨手從袖中掏出一本小冊子,遞到慕容謙手中,慕容謙低頭一看——封皮上赫然寫著“取大理十策”五個正楷字,他迅速翻開掠過,卻是一本奏章的抄本。他看看這抄本,又看看校武場上的何畏之,默默將小冊子遞還給潘照臨。

“潘先生放心。”慕容謙淡淡一笑,道:“我可是個嫌麻煩的人,西南夷已經夠麻煩,絕不想又被扯進另一個大麻煩中。”

“那便好。”潘照臨不鹹不淡的說道:“你那點麻煩,其實不算什麽。去益州的時間定了麽?”

“要等皇上的旨意,還要看樞府何時確定調往益州的河朔禁軍。”慕容謙目不轉瞬地望著校武場上的兩團黑影,心裏卻是在苦笑——皇帝要從河朔禁軍各軍各營中分別抽調一個指揮的兵力混編入西軍入蜀平叛,當時王厚一口答應,慕容謙心裏明知這樣麻煩,卻也不敢多做聲。但是,先不論以後如何統率指揮,單是混編軍隊,便需要時間,軍隊從駐地一動,便有成千上萬的麻煩事跟隨而來,更何況這樣抽調部隊,是幾乎要鬧得河朔禁軍全部雞犬不寧?調誰去,不調誰去?有人想去,有人不想去……河朔禁軍士兵驕橫,是出了名的。

不過慕容謙也沒有那個好心去替韓維、郭逵操心。他心裏真正擔憂的還是怕延誤軍機。王厚在皇帝麵前打下保票,除抽調五千名曾經經曆戰陣的西軍之外,不需要再調動其餘西軍,更不需要殿前司禁軍。本來這也不算是吹牛,兵不在多而在精,有了這一部精銳,再加上蜀中原有的禁軍,平叛是足夠了。但這麽著拖延下去,慕容謙見多了夜長夢多的事情,難保西南局勢不會有變化,到時候王厚的牛皮若吹破了,那可不是玩的。

但想給二人安插將官,甚至部隊的,也不止皇帝一個人。這些人各懷心思,有為公的,有為私的,有薦人的,有自薦的……總之各有背景來頭,令二人深感頭痛。當然,其中偶爾也有讓他們求之不得的個例。例如樞密副使郭逵給他們推薦了大名鼎鼎的何畏之,而何畏之又向二人推薦了環州義勇與渭州蕃軍這兩支部隊。

王厚與慕容謙早在陝西之時,就久聞何畏之的威名,他介紹的這兩支部隊,簡直是為平西南夷量身定做的,自是更讓二人垂涎。但環州義勇倒也罷了,渭州蕃軍卻是石越的親信掌軍——二人都是石越舊部,怎敢不事先征詢石越的意見,便擅自調發?沒想到的是,見著石越後,他們尚未開口,倒是石越先推薦了李十五的渭州蕃兵。

正想著這些,忽聽石越說道:“何不先到益州,等所調禁軍前來會合,便在益州混編便好?二位將軍留在汴京,於事無補。不如請旨,早點去益州……”說到這裏,石越忍不住歎了口氣,“康時去大名府前,屢次和我提及益州形勢,總令人覺得那裏已是危若累卵——調這兵調那兵,我卻總擔心你們等不及這些兵入蜀……”

慕容謙點點頭。石越所言,與他的預感正不謀而合,他正想再問問益州的事情,忽聽到校武場外傳來一陣喧鬧之聲,隻見石越臉色微變,侍劍早已快步走了過去。未到門外,便聽一個女子怒聲喝斥道:“你們是什麽人?!連通傳都不肯!”

“學士已吩咐過,無論是誰,都不得打擾。請縣君恕罪……”

“侍劍呢?叫侍劍出來!”

侍劍已聽出是金蘭的聲音,頓時大感詫異,他知道金蘭素來很懂分寸的,聽她聲音,又怒又急,顯是出了什麽大事,他連忙加快腳步走了出去。果然,便見金蘭漲紅了臉,正在訓斥守門的護衛。旁邊阿旺等一幹丫頭婆子家丁,都著急地站在旁邊,手足無措。

“縣君……”侍劍話音未落,金蘭已一把拉過侍劍,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侍劍被她這麽沒頭沒腦一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隻拿眼睛直瞅阿旺,卻見阿旺也是一臉惘然。他隻得問道:“不知縣君問的是何事?”

“你還不知道麽?”金蘭立時也愣住了。

“什麽?!”石越幾乎是顫著聲問道:“你可打聽仔細了?果真是蘇子容被拘押了?”

“小的打聽得清楚,除了蘇大尹以外,祥符縣知縣蔣安也已下禦史台。聽說這樁案子牽涉到數十位公卿大臣,司馬相公的衙內也被禦史台抓了。中使與禦史已經去了大名府……”

“這關康郎何事?”金蘭已是坐不住了。她再也沒有想到,竟會是這麽一樁大案!石越聽到她帶來的消息後,立即送走王厚等人,派人出去打聽,結果打聽回來的消息,卻將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權知開封府蘇頌與司馬康竟都已經下禦史台獄!

“縣君放心,這事不關二公子的事。”

“不關康郎的事?”金蘭心中懸了半天的大石頭,頓時放了下來,便聽那家人又稟道:“小的打聽清楚,中使去大名府,是緝拿呂公著的……”

“啊?!”石越吃驚得叫了出來。他轉過頭去,卻見潘照臨眼中竟也露出震驚之色。

的確是出大事了!

“呂惠卿反擊了。”半晌,石越口中,輕輕地吐出了六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