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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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康、田烈武案審結,皇帝下兩府台諫學士院雜議,渭南兵變案也隨之正式公告天下,坊間流傳的謠言得到官方的證實,頓時天下震動。報紙在傳播信息方麵,發揮了難以想象的作用——渭南兵變的整個過程被詳細地報道給大宋各大城市的市民們,結果引發了趙頊完全預想不到的波瀾——盡管宋廷已經下詔免除渭南五年的賦稅,命令陝西路妥善安葬死難軍民,又召集了三百多名高僧前往渭南念經超度冤魂,但宋廷君臣依然低估了此事對普通士大夫與市民的衝擊。禁軍與武人的形象,原本經由石越苦心經營,再加上伐夏的巨大勝利,已經大為改觀,可以說自唐末以來從未有這麽好過。然經此一事,卻不免再次受到嚴重的損害。朝野清議對雄武二軍的鞭撻,不可避免地殃及池魚,對武人固有的成見與疑忌重新抬頭,鋪天蓋地的嚴厲批評,在短短幾天之內,就將樞府、兵部、衛尉寺給淹沒了。文彥博盡管身為三朝元老,亦免不了飽受質疑;連新上任的兵部尚書孫固,都難逃指責;而為了應付朝野巨大的壓力,兩府不得不逼迫衛尉寺卿“主動”請辭,從而開始了一個噩夢般的曆史——自此以後,大宋竟無一人能自“衛尉寺卿”這一職位上全身而退。但更直接的壓力則是讓三衙與禁軍的官兵們承受著,他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出門時都不敢穿軍袍……
雄武二軍的兵變,不僅是大宋軍隊之恥,更給了軍製改革以來一意整肅軍隊紀律、重朔武人形象的改革派當頭一棒。最糟糕的是,宋軍內部的派係之爭,亦由此事而公開化——無論是殿前司諸軍,還是西軍、河東軍、東南軍,沒人願意替河朔禁軍背黑鍋,《秦報》首先公開替西軍分辯,將矛頭指向河朔禁軍,從五代時期的老賬開始翻起,措辭嚴厲的指責河朔禁軍紀律不整,戰鬥力低下,稱其“衛國無能,禍民有術”,呼籲朝廷應當重用西軍將領,整肅河朔禁軍紀律。這樣的指責並不能讓人服氣,河朔禁軍中並非人人都是大老粗,馬上就有將領上書朝廷,要求朝廷主持公道。河朔禁軍對西軍本來便不服氣,而許多西軍將領把持著河朔禁軍之要職,更滋生其不滿。此番渭南兵變,他們認為正是朝廷輕河北重西軍使然,是朝廷錯誤的政策將西軍將領放到了錯誤的位置上,由西軍將領的魯莽少謀,而釀成了這一悲劇。在他們看來,雄武二軍兵變,西軍將領是要負大半責任的。
呈上這封奏折與在奏折上麵署名的將領,很快便受到了樞府的嚴厲訓斥,全數都被降職,調離禁軍。宋廷是不願意看到軍隊中發生派係之爭的,文彥博雷厲風行地抑製了事態的進一步惡化,然而這樣的處置卻讓河朔禁軍更覺得朝廷偏向西軍。西軍這些年勢力遍布樞府與兵部、三衙,河朔禁軍自然將此視為西軍的打擊報複,文彥博在河朔禁軍中威信極高,他們不敢對皇帝與文彥博有何不滿,卻將內心的憤懣,轉到了一直壓在他們頭上的西軍身上。而紀律嚴明的西軍對河朔禁軍的歧視,卻也因此同樣更加根深蒂固。
其實,承受壓力的並不隻是河朔禁軍,也不隻是西軍,而是全部的大宋禁軍。隻不過,人們習慣站在自己的立場來思考問題,於是雙方都感覺到自己受了極大的委屈。
對軍方的指責異口同聲,巨大的負麵影響,惟有時間方能消除。而對於唐康、田烈武案,清議卻呈現出兩極分化。同樣是對渭南兵變深惡痛絕、痛心疾首,人們對唐康、田烈武等人的看法卻完全不同:大部分人將唐、田等人視為英雄與忠臣義士;但也有相當一部分人懲於軍隊不守紀律而釀成大禍,視之為與兵變之雄武二軍隻有一步之遙的“跋扈將軍”。
在朝堂上,兩府台諫學士院的大臣們,也同樣意見分歧。皇帝雖想以“公論”的名義來赦免唐、田等人,他卻沒有想到,渭南兵變讓一些台諫官員大受刺激,這些人想到的,這時候全是“紀律”二字,他們迭章上書,支持馬默的判決,並且引經據典,支持自己的觀點,從太祖皇帝貶王審琦,到石越誅種杼、姚鳳……這些官員人數雖然不多,但其言論無所顧忌,反倒顯得聲勢驚人。石越雖然有心想要替唐康、田烈武開脫,但他自知身份尷尬,不得不回避此案。不僅是石越,連文彥博也因為唐康的關係,被迫自請回避。
這時候讓許多人意外的是,在如此局勢下,呂惠卿竟然公開上表,為唐康、田烈武等人辯護。當石越與文彥博都被迫回避時,呂惠卿態度鮮明,政事堂內部對於此事的意見也出人意料的一致。在清議輿論極為不利的情勢下,新黨、舊黨、石黨三大勢力重要人物在唐康、田烈武案上的妥協,總算幫石越穩住了陣腳,沒有在清議的壓力下,使唐康等人變成犧牲品。
但這件案子,卻再一次拖延了下去。時間轉瞬便到了七月十五日。
大遼賀生辰使蕭佑丹再次來到汴京,已是相隔十餘年,但州橋投西大街街北的都亭驛,十餘年來,似乎並無絲毫變化,擁有數百間華美房舍的都亭驛,在住進上百人的龐大使團後,依然沒有半點擁擠嘈雜的感覺。都亭驛對麵,還是那間梁家珠子鋪,也不知道它是何時開設,竟似個百年老字號一般,長盛不衰。
物雖沒有變,但人卻變了。都亭西驛的驛吏們都換了麵孔,連對麵梁家珠子鋪好象也換了個少東家。負責接待蕭佑丹的南朝官員也變了——蕭佑丹十年餘前來汴京,還隻是一個普通的中層官員,而如今卻已貴為大遼衛王、北院樞密使兼侍衛司徒,深受遼主器重,他不僅在遼國極有權勢,在宋朝也是鼎鼎有名。為了接待這位以智謀而聞名的大遼衛王,宋朝派出了翰林學士李清臣親赴陳橋驛相迎,專責接待。而兵部職方司也出動了在汴京的所有精兵強將,全力保護、監視這位遼國衛王——現在人人都知道,這位衛王殿下同時還掌管著遼國最精幹的間諜機構“通事局”。
直到如今,隻要提起“通事局”三個字,便恍如在司馬夢求與職方館臉上扇了一記清亮的耳光,但卻是兵部職方司自成立以來最大的驕傲——宋朝第一次知道“通事局”,正是因為熙寧十六年職方司在大名府破獲了一起間諜案。但此時通事局至少已經成立了三年,而大宋職方館在遼國的間諜們,竟然一直以為隸屬於北樞密院的這個通事局,隻是一個翻譯文書的機構——而最讓人難堪的是,當宋朝處死那幾個大名府的遼國細作之後,遼國便迅速逮捕了十餘名宋朝間諜,全數處死。職方館河北房知事便是因為此事而被左遷。職方司與職方館這兩個機構,因為隻有一字之差,許多人很容易混淆,但二者之間卻絕非如同它們的名字一樣親密,幾乎自成立之日起,雙方便互相看不起,互相不服氣。但不管怎樣,職方司的官員們,心裏是明白司馬夢求手下並沒有酒囊飯袋的,而且自西夏事了,職方館的重點便轉到了河北房,對於這個能將司馬夢求的部下玩弄於手掌之中的人物,職方司雖然取得過小小的勝利,卻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所以,無論遼國如何說得冠冕堂皇,職方司絕對不肯相信蕭佑丹以堂堂衛王之尊出使汴京,背後竟然沒有別的目的。自從蕭佑丹進入宋境的那一刻起,負責接待遼國使者的宋朝官吏將兵中,職方司間諜的身影,便幾乎無處不在。
蕭佑丹很明顯的感覺到了這些身影的存在。不過,他隻是置之一笑。這裏是宋朝境內,宋人要做什麽,那是宋人的事。他當然不是單純來汴京給高太後拜壽,而的確另有使命。但他的對手,卻絕不是宋朝的職方司。
不待使團人眾安頓妥當,蕭佑丹便請李清臣相陪,帶了副使耶律萌,親自前往宋朝的往來國信所遞交國書,到國信所,蕭佑丹赫然發覺,由宦官把持了一百多年的往來國信所,主官竟然換成了士人。他早知南朝之變化,但這變化之大,卻猶出他意料之外。原本蕭佑丹最忌憚的南朝官員便是石越,而幾年前聽說石越被閑置,讓他暫時放下一塊心裏的大石頭,但此番出使南朝,一路所見所聞,卻讓他心裏又平生憂懼。出了國信所,上馬之後,蕭佑丹便忍不住感慨道:“方至都亭驛,已有物是人非之感。到了此處,才知梁家珠子鋪換了少東家,實不足道也。”
李清臣自是知他話中之意,但聽蕭佑丹竟連梁家珠子鋪的東家這樣的小事都留意於心,亦不覺駭然。因勉強笑道:“大王於汴京風物,倒是熟悉得緊。”
蕭佑丹聽出他話中的警惕,轉頭望了他一眼,不由淡淡一笑。
在通事局的檔案中,有一份宋朝翰林學士李清臣相當詳細的資料——蕭佑丹知道他是韓琦的侄女婿,他的文章策論,被歐陽修比之蘇軾,被韓維比之荀卿,當今的宋朝皇帝曾譽之為“良史之材”。此人早在宋英宗時,便簡在帝心,隻是因為韓琦當時是宰相,不肯讓自己的子侄輩升官太快,才一直被刻意壓抑著。李清臣還熟知陰陽五行之說,擔任京東路提點刑獄之時,以善捕盜而聞名天下,齊魯的綠林好漢們畏懼李清臣,聽到“李提刑”三個字,雙腿都直打哆嗦。新官製之後,韓忠彥以家世,李清臣以文章,分別得到趙頊的賞識,李清臣做過幾任侍郎,又拜翰林學士,參預機要,宋廷的許多詔書都出自他手,通事局的官員們相們,李清臣與韓忠彥,是最有可能進入政事堂,成為宋朝新宰執的兩個人選。
所以,對於李清臣,蕭佑丹也特別留意,並不將其當成普通的“詞臣”或者“館伴”。
“學士莫謂北朝無人,若論熟知南朝事物,孤是數不上的。”蕭佑丹又似漫不經心地笑著說道。離了國信所後,蕭佑丹見街邊店鋪到處都在賣著冥器、靴鞋、金犀假帶、五彩衣服等物,又笑問道:“幾乎忘了今日是中元節,學士府中想是已買好了盂蘭盆?未知今冬是溫是寒?”
他說的卻是宋朝的一個風俗,中元節是宋人極重視的節日,除了祭奠祖先外,家裏的女子會用竹片編成盆狀,盛以紙錢,用竹子支承著焚化,看盆點燃後往哪邊倒來占卜冬天的氣溫,若向北麵倒,則是寒冬;若向南麵倒,卻是暖冬;向東向西倒,那便是寒溫適宜。這些民間俚俗,原本都是小事,但蕭佑丹竟連這些都知道,卻更讓李清臣平生幾分忌憚。因笑道:“冬寒冬溫,非由天意。百姓最關心的,其實不是天氣的冷暖,而是官府的冷暖。”
“善哉斯言。”蕭佑丹讚道。眾人騎馬緩行,又聊了些宋遼兩朝的風俗習慣,李清臣自覺對遼國頗為了解,但相比蕭佑丹對宋朝了解之精微入細,不覺也要自歎弗歎,既慚且愧。他正在心裏暗暗感歎,卻見蕭佑丹忽然勒馬停在街邊的一個肉餅鋪,轉首望著自己,笑道:“十餘年不曾來汴京,忽然食指大動,想叨擾學士一頓……”
李清臣不由一怔,便見蕭佑丹朝隨從儀衛們呶呶嘴,壓低了聲音,笑道:“不瞞學士,我見著這肉餅鋪,忽然想起曹婆婆肉餅,竟有些嘴饞了。可若是帶著這些人,卻沒甚意思。倒不如我們幾個換了白衣,自去吃個痛快。”
這曹婆婆肉餅原是汴京極有名的店子,李清臣未富貴之前,倒也曾經吃過,但如今位列公卿,自是不再方便去那種地方了。不料蕭佑丹竟忽然提出如此要求,他不由大吃一驚,頓時大感為難,遲疑道:“大王千金之軀,若萬一有個意外,下官擔待不起。若大王想吃甚,隻管吩咐,下官叫人送至驛館,豈不更好?”
“那又有什麽意思?”蕭佑丹搖頭道,“若是怕出什麽事,那是絕不用擔心的。學士縱信不過我的武藝,還信不過貴國的職方司麽?”
李清臣被他點破,臉不覺一紅,連忙笑著掩飾道:“大王說笑了。”
蕭佑丹睹視李清臣良久,忽然哈哈大笑。
回到都亭驛後,因為當日奉皇太後詔,京師所有道觀、寺廟,皆設大會,焚錢山,祭奠熙寧以來陣亡將士與渭南縣死難軍民,先賢、忠烈二祠也要舉辦盛大的祭典,李清臣須得去參加祭祀;而蕭佑丹也要會見遼國駐汴京使節,宋朝官員亦不方便在場。李清臣便向蕭佑丹告了罪,離了都亭驛。
遼國新蓋的使館,連都亭驛並不遠,便在投西大街的街南。當時諸國使館依然沿襲著舊有的習慣,如高麗使館便建在梁門外安州巷同文館附近,那裏是原來宋朝接待高麗使節的地方,現在除了接待高麗使團外,偶爾也接待日本的使者;交趾等南海諸國的使館,則全在懷遠驛附近。
按宋遼外交慣例,使團進入對方國境之後,一切接待、安全,便全由東道主負責。因此雖是衛王出使,遼國使館亦不便前往陳橋驛相迎,隻派了人在都亭驛相候,待到蕭佑丹遞交國書後,正使韓拖古烈方匆匆趕來,正好李清臣前腳方走,他後腳便到了。
韓拖古烈本是渤海人,原來是個奴隸,他幼時不知何故被人拋棄,遼國一家姓韓的貴族在拖古烈撿到,便喚他為拖古烈。因自小聰慧,被主人家挑選了陪少主讀書,凡契丹、漢文,過目不忘,被視為奇材。後來遼主耶律濬即位,開科舉,韓家便讓他替少主參加考試,不料竟得中省元。殿試時,被耶律濬看出破綻。耶律濬不僅沒有追究韓家與拖古烈之罪,反為他贖身,賜其姓韓。數年之間,拖古烈便以才智文章,升至北院林牙。兩年前,又被委以重任,出任遼國駐宋朝的正使。
拖古烈到汴京後,便以其文章與才華,贏得了宋朝皇帝、士大夫的好感。而其身世之離奇,更為其增添了神秘的光環。憑借著出色的外交手腕,拖古烈為遼國贏得了許多外交利益。而且,在他任上,遼國對宋朝的間諜工作,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進展。憑借著與宋朝士大夫的交遊,宋朝每往河北、河東、京東派出重要官員,往往這邊廂官員還未離京,其簡曆便到了遼主禦案之前,因為其擅長丹青,有時甚至還附有他的親筆畫像。對於韓拖古烈的才幹,遼主與蕭佑丹都十分肯定。
這時見著拖古烈進來,蕭佑丹連忙起身相迎。拖古烈早已拜了下去,用契丹話說道:“下官叩見大王。”
“林牙不必多禮。”蕭佑丹忙上前攙起,亦笑著用契丹話回道:“一別兩三年,林牙神采更甚勝往昔。”
拖古烈卻不肯起來,又恭恭敬敬地問道:“未知陛下龍體安否?”
“陛下身體極好。”蕭佑丹笑著答了,拖古烈這才起身。契丹人沒有太繁瑣的禮節,先給蕭佑丹行禮,再問遼主安否,雙方亦皆不以為異。
蕭佑丹又打量拖古烈,見他膚色白淨了許多,又笑道:“林牙算是得了個好差遣,汴京可是個好地方。”
“汴京的確是個好地方,幾個月前,下官見到一大食商人,他說汴京是‘天堂之城’,是天下最繁華的城市,隻怕不是虛言。”拖古烈笑著回道,他是蕭佑丹的老部下,二人說話便很隨便。
“不過,富貴溫柔之鄉,卻不是磨礪人意誌的好地方。北方的朔風,才能錘煉出英勇強壯的戰士來。”
拖古烈笑著點頭,二人正說著,卻聽門外有人稟道:“大王,李學士派人送來曹婆婆肉餅,還有院街東麵熟羊肉鋪的羊肉,各色水果點心。”
“先放下罷,無要緊事,休要來打擾。”蕭佑丹吩咐一聲,門外應了去了。蕭佑丹轉頭見拖古烈詫異地望著自己,因將方才之事說了一遍,又笑道:“林牙以為李清臣如何?”
拖古烈沉吟了一會,道:“才智、文章,天下少有,但胸襟器度,卻略嫌不足。”
蕭佑丹點頭笑道:“若換上石越,他一定便會陪我去曹婆婆處吃上幾塊肉餅,且看我弄什麽玄虛。我不斷賣弄,不過是存心試探,他雖然知道心生忌憚,也未必便沒有應對之材,卻少了擔當,再多的才能,也憋死了。”
拖古烈亦不禁莞爾,“擅自陪遼國衛王去吃曹婆婆肉餅,被台諫彈劾失禮,豈不要毀了李學士的大好前程?汴京可都在傳言,李學士可能要做刑部尚書的,縱是範純仁改變主意,最不濟也是禮部尚書。”
蕭佑丹搖搖頭,“似這樣的器局,便隻能做地方諸侯、翰林學士,不能做宰輔公卿。想他在京東路提點刑獄,何等的殺伐果斷。進了汴京城,便前怕狼後怕虎了,連陪我吃塊曹婆婆肉餅都不敢了。利祿二字,不知道累了多少英雄豪傑!”
“大王所見極是。”拖古烈笑著說道,卻將話題轉到正題上來,問道:“大王出使南朝,想來不止是為了賀生辰,大王總理北院軍政事務,如何竟有暇為一介之使?”
蕭佑丹頓時沉默下來。半晌,他才歎了口氣,道:“若非萬不得已,我也不會來南朝。我要親眼見見南朝的局勢,見見南朝君臣,才能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走法。”
拖古烈聽他說得鄭重,不由肅然,“究竟是出了何事?”
蕭佑丹搖著頭,歎道:“此事實為古今未有……”
遼朝現在遇到的困難,實與宋朝有著密切的關係。自澶淵之盟以來,宋朝每年給遼國的“歲賜”,雖然對宋朝是屈辱性的,但對於遼國國庫卻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但自從宋朝複興,遼國內亂,強弱易勢之後,雙方在新的盟約之中,不僅取消了宋朝對遼朝的“歲賜”,反而被迫開放了兩國貿易。然而,歲賜雖被取消,但遼國貴族對宋朝絹布與絲綢的需求卻並未減少,貴族也不可能真正放棄奢侈的生活,重佛的習慣更需要大量的金銀,若再加上對軍隊、官員的賞賜——對遼國來說,金、銀、絹、絲等物甚至可以說是生活的必需品,而這些必需品,或者需要向宋朝購買,或者正在向宋朝大量外流。
宋遼的貿易結構是,宋朝商人不僅向遼國輸入大量奢侈品,還有許多是生活必需品,以及介於必需品與奢侈品之間的商品。其中,既有比遼國價廉物美的棉布與食鹽、鐵器——主要走私的鐵製農具等;也有書籍、瓷器、香料、絲綢、廣受歡迎的高濃度美酒、獨特的甘蔗酒這樣很難說清究竟屬於奢侈品還是必需品的貨物……除此之外,兩國官方進行的軍火貿易亦是大宗。而遼國向宋朝輸出的,則主要是藥材、皮毛、珍珠、公羊、公牛、公馬。
這是極不對稱的貿易,必然導致大量硬通貨外流,而偏偏金、銀、銅在遼國本身也是一種必需品,矛盾更加激化。在缺少硬通貨的情況下,遼國境內錢重物輕,在貿易上更加吃虧。遼主不得不單方麵違反盟約,頒布法令禁止宋朝食鹽輸入,通過食鹽專賣,得到一筆必需的緡錢。雖然在拖古烈的努力下,此事得到了宋朝的諒解。但這卻是以遼國百姓吃不到好鹽為代價的,而且走私食鹽的貿易一直十分猖獗。因此此舉隻是緩解了遼國的危機,而並未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而另一方麵,宋朝其實亦非是受益者,隻是雙方誰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遼國流出來的硬通貨,對遼國足以構成重大傷害,對於宋朝卻作用有限。
兩國貿易額持續下降,遼主雖有意提倡自給自足,但遼國的各階層卻都不同意回到草原生活——即使是遼主也沒有這個想法,貴族們要奢侈品,普通民眾要更便宜的必需品,無論是貴族還是平民,都需要宋朝的美酒,以及來自宋朝的香料——沒有人不信仰宗教。所以,完全斷絕兩國貿易,對遼國的傷害將遠遠大於對宋朝的傷害,這一點,早在幾十年、幾百年前就證明了。
但是,在任何一個國家,如果錢太少的話,就會導致商旅不通,進一步就會導致百貨匱乏,從而使經濟凋弊。遼國也不能例外於此。某些曆史學家想象中的所謂“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在真實的曆史中從來沒有出現過——倒是在老子的幻想中曾經出現過。
遼國並不願意看到兩國貿易萎縮,但遼國同樣也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國庫之中,自己的國家之內,銅錢成為一種稀缺物品。
但他們麵臨的困境卻是,這兩條他們不願意走的路,他們總要走一條。
遼國君臣稱得上君明臣賢,然而麵對這種前所未有的局麵,若要選擇的話,他們隻能選前者——禁止宋朝某些商品在國內流通,對宋朝商品課以高稅。而這樣做,必然激起宋朝的反製,宋朝很可能幹脆關閉邊境貿易——對於遼國來說,無論是過份開放的全麵貿易,還是完全斷絕兩國貿易,都是災難。倘若兩國貿易斷絕,為了得到某些宋朝的商品,遼國不得不進行搶劫。於是,宋朝不得不進行反擊。於是,在中國北方的邊境上演過無數次的曆史,將再一次重演……
而今日之大遼,今日之大宋,若果然發生這一幕,必然是悲劇性的。
遼國君臣並不願意看到這一幕,因為他們深知與今時今日之宋朝開戰,很可能要冒著亡國的危險,最好的結局,也是兩敗俱傷。
然而,他們又似乎別無他法。個人的意誌,在此時簡直是微不足道。
蕭佑丹此番使宋,便是肩負著如此重任——他要替遼國,找一條新路。若找不到,那麽他也要替遼國找到一個贏得戰爭的方法。
麵對著如此的曆史性難題,饒是拖古烈再聰明,也隻能措手無策。半晌,他方有點不太相信地問道:“局勢真的惡化至此了麽?”
蕭佑丹並沒有在乎他這話的失禮,隻是苦笑道:“平亂時,朝廷收繳了不少貴人的財產。加上榷鹽的收入,倒還沒到非要馬上兵刃相見的地步。但長此以往,總難免有那一日。我們不得不早些準備。契丹人也好,渤海人也好,漢人也好,總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若搞得民怨沸騰,說不得,也隻能怪到宋人身上。其實現在已經是民怨沸騰了,朝廷壓榨各蠻族,叛亂此起彼伏……”
“若得到宋朝許諾,將兩國貿易恢複成有限的邊境互市……”
“那也沒什麽用。”蕭佑丹搖搖頭,道:“草原上的蠻夷們為什麽喜歡打仗?還不是因為做生意的話他們肯定吃虧?朝廷與南朝貿易,規模大吃大虧,規模小吃小虧,總是免不了的。況且我們亦不能指望貴人們節衣縮食過日子,這規模怎麽樣也小不了。單是貴人們的壓力,便已經受不了,何況他們還能打著百姓的名義?平心而論,貿易給百姓還是帶來不少好處,但因為金銀銅外流得太厲害,這好處轉過來又變成壞處——可這番道理,和那些村夫牧民是講不通的。用銅錢到百姓手中買糧食的是朝廷,給將士們發賞賜的是朝廷,他們隻看到同樣的糧食賣的錢越來越少,朝廷發的賞賜也越來越少……”
拖古烈不由默然,許久,才又問道:“如此,大王可有良策?”
“禁止入境的貨物還要增加幾樣,關稅要提高些——特別是棉布、絲綢等物。這樣總能緩解一下。”蕭佑丹道,“其實我也沒甚好辦法,不過南朝多俊傑之士,或許未必要走到那一步。不過……”他壓低了聲音,道:“皇上與朝中的大臣們,對此其實已不抱希望。”
“啊?!”拖古烈驚聲叫了出來,急忙說道:“大王,萬萬不可開戰。斷不可因南朝困於益州而輕視之,今日之南朝,實不可輕侮!”
蕭佑丹歎了口氣,道:“這個道理,我豈能不懂?有石越、司馬光在朝中,南朝哪那麽好打?不過,不管怎樣,此事事關機密,林牙絕不可泄露。君在南朝,要竭力營造兩國和好之氣氛。”
“大王盡可放心。”拖古烈額首道,“朝廷果然要戰,下官當先為忠臣。”
蕭佑丹凝視拖古烈,喟然歎道:“皇上常說拖古烈是國士,可以生死托付之。皇上知人之明,吾所不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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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是座會變魔術的城市。前一天街上還到處都是白紙飄飄,各家店鋪都賣著冥器;僅僅一夜之後,整座城市全都已經張燈結彩,洋溢著喜慶的氣息。人們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戴上嶄新的襆頭,如潮水一般向外城的東水門湧去,汴河的河道兩側,柳枝招展,到處都是興奮、歡喜的市民,他們早已接到官府的通告,高麗國呈送祥瑞的使團,將在今日乘船自此入城。禮部、太常寺、鴻臚寺與開封府的官員,還有奉旨前來的內臣,高麗使館的使臣們,早已在進城後的第一個碼頭邊搭好了彩棚,待高麗人一到,便迎接祥瑞前往大相國寺。
而在崇政殿,在均容直的音樂聲中,升朝官與外國使節們“臣等不勝歡抃,謹上千萬歲壽”的祝壽聲此起彼伏,高太後端坐於珠簾之後,木然地聽著內臣“承旨”宣答:“得公等壽酒,與公等同喜。”
在這極喜慶的時節,高太後心裏卻生起一種孤獨淒涼的感覺。“天子娶婦,皇後嫁女”的繁華,早已淡在了記憶的最深處;青梅竹馬的十三哥,登上皇帝的寶座不過數年,便在內外的壓力下,大誌未酬而英年早逝;視自己為親生女兒的姨媽曹太後,也在幾年前撒手人寰;她現在是大宋地位最高的女人,母儀天下,要為天下表率。但是,在自己生日的時候,她需要的不是這樣政治意味濃厚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慶典,她更希望和至親的親人在一起,在保慈宮小酌幾杯,去瓊林苑看看花;她不敢奢望還有人能叫自己的小名“滔滔”,卻殷切地希望兒子們能發自內心地叫自己一聲“娘娘”。但這一切,卻隻能是奢望,那個做皇帝的兒子,心思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而另外兩個兒子,在自己母親生日時,卻隻能遠遠地隔著珠簾,與外人們一道,說什麽“臣等不勝歡抃,謹上千萬歲壽。”
蕭佑丹在所有外國使節中,享受了最特別的禮遇。在宋朝君臣心中,隻有遼才是能稱為“朝”的國家,亦隻有遼才是與自己平起平坐、分庭抗禮的國家,其餘的都不過是“國”,要等而下之。所以,不僅身為衛王的蕭佑丹,地位要遠高於高麗國的王太子;連遼國正使拖古烈,亦位在他國使者之前。
當蕭佑丹在庭前拜壽之時,一直按著程序答複的高太後,亦斂起心神,隔著珠簾仔細端詳著這位聞名已久的衛王。待到再拜後內臣宣諸國使臣升殿,通事舍人則宣“諸國使臣進奉”,高太後見著蕭佑丹將進奉之壽禮遞上,她不待客省使說話,便特意加禮,溫聲慰問道:“衛王遠來,鞍馬勞頓,一路辛苦了。”
蕭佑丹亦似微微有點吃驚,但卻也馬上回道:“回太後,契丹人尊重值得尊重的人。太後懿德,達於北朝,為敝國軍民所稱頌。臣昨日至汴京,見中元節之物,一應俱有,惟太後之聖明,方能無所忌諱,僅此一事,便足為天下之表率。臣感佩於心,亦為南朝歡喜。宋遼是兄弟之國,太宋皇帝與大遼皇帝為兄弟,太後是大宋的母後,亦是大遼的母後。故吾主特遣臣來,祝太後千萬歲壽。”
這番話說得極是客氣親切,然自蕭佑丹說來,擲地有聲,並無半點諂媚之意。
高太後不由展顏笑道:“還請衛王向大遼皇帝轉致謝意。願宋遼兩國,永休兵戈,世為兄弟。”
“敝國君臣,亦願遼宋兩國,世世為兄弟。”蕭佑丹恭敬地回道,卻用眼角的餘光,看了一眼高麗王太子。王堯正斜著眼睛偷看蕭佑丹,見他眼光掃來,慌忙將頭扭開。蕭佑丹嘴角掠過一絲冷笑,卻聽客省使大聲呼道:“進奉出!”蕭佑丹連忙再拜,在眾人的注目中,退出崇政殿。
出得禁中,蕭佑丹在鴻臚寺官員的引導下,正要回都亭驛。他方上了馬,忽聽到東邊傳來“嘭”地一聲震雷般的悶響,他一驚之下,慌忙勒住受驚的坐騎,循聲向東邊的天空望去,卻聽到“嘭”、“嘭”,一聲聲如同炸雷般的巨響,自汴京外城牆的各個方向傳來,每一聲巨響後,天空中都綻開巨大的禮花。蕭佑丹目瞪口呆地望著這極盡炫麗的一幕,卻聽身邊的宋朝官員興高采烈地說著:“是用火炮放煙花!高麗使團到大相國寺了!”
汴京的上空,完全被五彩繽紛的禮花覆蓋,城市中的市民們在這史無前例的炫麗之下,盡皆忍不住發出一聲聲地驚叫、歡呼,整個城市,頃刻間便變成了歡騰的海洋。人們挈家帶口,紛紛向大相國寺湧去,寬闊的禦街上擠滿了不知從哪裏忽然冒出來的人群,幾乎隻在一瞬間,蕭佑丹發現自己竟已是寸步難行了。眼見著開封府與皇城司的官員、兵吏、差人,在街邊努力地維持著秩序,蕭佑丹知道在這個時候,憑你是誰的儀仗,也沒有辦法了。
“可見著遼國蕭大王在哪裏?”正發愣間,蕭佑丹忽聽到身後來李清臣的聲音。他勒馬回頭,卻見一身紫袍的李清臣正疾步向自己走來,見著自己回頭,立時喜笑顏開,三步並兩步走近來,長揖道:“大王緩步,皇上召見!”
“唔?”蕭佑丹再也不曾料到趙頊會在這個時候召見他,不由怔了一下。
“皇上在集英殿賜宴。”
“不是說明日方在瓊林苑設宴麽?”蕭佑丹奇道。
李清臣笑道:“明日是大宴會,今日是皇上想先見見大王。”
蕭佑丹身負使命而來,本來就想盡一切機會多接近宋朝君臣,忙抱拳笑道:“如此有勞學士帶路了。”
蕭佑丹到集英殿時,殿中早已布好宴筵,皇帝此時未至,與宴的大臣使者們,都正襟危坐著,他掃了一眼殿中諸人,見左邊坐著的都是宋朝大臣,最上首須發皆白、但一雙鷹眼仍然銳利的老頭,自然是樞密使文彥博;那個五十餘歲,氣度雍容的男子,當是尚書左仆射呂惠卿;呂惠卿下麵兩個穿著親王服飾的男子,蕭佑丹雖不認識,卻也猜得出他們的身份。坐在趙顥與趙頵下首的大臣,蕭佑丹卻隻認得司馬光、石越、韓忠彥三位——韓忠彥曾經出使過遼國,但當時蕭佑丹不在中京,他認得韓忠彥,是因為遼人素重韓琦威名,遼主宮中保存著韓琦的畫像,他見到韓忠彥的長相,便已猜出其身份。與宋朝大臣相對而坐的,是各國的使臣,卻是按國家的地位而排列。右邊最上首的位置空著,自然是留給他蕭佑丹的;與他相鄰而坐的是拖古烈,然後便是高麗國那個乳臭未幹的王太子,餘者他便都不認識了。
“大遼衛國王蕭大王到——”
“翰林學士李大人到——”
在內臣的宣讚聲中,蕭佑丹與李清臣走進集英殿中,由小黃門領著前往各自的座位,一麵與認得的人額首致意。王堯似乎甚是懼怕蕭佑丹,他偷眼看著蕭佑丹走到座位前,見蕭佑丹目光向自己掃來,慌忙將頭扭了開去。
蕭佑丹微微一笑,盤腿坐下,忽感覺到對麵有目光正注視著自己,他心中一動,抬頭望去,卻見石越正若有所思地望著他,見他發覺,石越淡淡一笑,道:“蕭大王,別來無恙。”
在這沉寂的集英殿中,石越的一聲問候,仿佛在平靜的潭水中投入一顆大石頭,頓時將眾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蕭佑丹回視石越,微微笑道:“一別十餘年,學士風采更甚昔日。”
石越笑了笑,正要說話,忽聽到樂聲響起,有內官尖聲呼道:“皇上駕到——”眾人慌忙離席起立,屏聲等待。便見趙頊在內侍、班直侍衛的簇擁下,向殿中走來。眾人嘩啦啦地跪拜於地,齊聲山呼萬歲——依宋遼交聘之禮,蕭佑丹隻行單膝禮,跪右足,雙手著右肩一拜;而拖古烈此時自動降為副使身份,與高麗王太子以下,皆行漢禮;其餘有些南海諸國使臣,或者南方蠻夷使者,因篤信佛教,便行僧人禮拜之禮。宋朝於禮節上並不固執,如高麗國、交趾使者行漢禮,亦不過是因其深受華夏影響,素行漢禮,並非是輕視之意。
趙頊由李向安牽引著,上了丹墀禦座,緩緩坐了下來,環視眾人一眼,笑道:“眾卿平身。”殿中眾人謝恩起身,趙頊又賜了座,目光首先落到了蕭佑丹身上,“衛王遠來辛苦。”
“四牡騑騑,周道倭遲。臣為宋遼兄弟之誼而來,不敢畏勞。”蕭佑丹欠身答道,他偷眼覷視趙頊,隻覺趙頊氣色不是太好。
卻見趙頊笑著點點頭,又將目光移到王堯身上,笑問道:“王子在汴京可還住得慣?”
王堯連忙欠身回道:“回陛下,汴京之繁華,有若天堂。”
趙頊不由哈哈大笑,道:“那王子不如多留幾日,好好領略一下汴京的繁華。”
他這話本來並無深意,但話一出口,殿中許多人立時變了顏色,王堯呆了一下,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高麗國正使慌忙起身,長揖道:“陛下美意,下國小臣,感激於心,不敢辭焉。然王子出國之日,已約定歸期,遲滯不歸,恐累父王擔憂,有傷孝道。陛下孝德感天,必能體諒小臣為人臣為人子者之心。”
趙頊這時亦已悟到自己失言,他本來並沒有留王堯為質的意思,因笑道:“王子孝心可感,君子當愛人以德,朕自當成全你這片孝心。”
“陛下聖德,下國小臣,永感於心。”
趙頊點點頭,又笑道:“諸公不必如此拘禮,今日不過是尋常宴會——皇太後有旨,諸公須當盡興而歸。”
趙頊口裏雖然說是“尋常宴會”,排場也的確簡化了許多,但該有的規矩慣例,卻也並沒有變化——除了眾人皆有之物外,蕭佑丹與拖古烈麵前的看盤上,照例多出了豬羊雞鵝兔連骨熟肉。
王堯眼見著麵前的案上美味佳肴堆列得如同小山一樣,水果食品種類之豐富,更是看得他眼花繚亂,他畢竟年輕,欣喜興奮之情,早已見於顏色。他正高興地偷偷左顧右盼時,卻忽然發現蕭佑丹與拖古烈麵前,多了一大堆東西。他不知這是外交慣例,左等右等,自己案前始終沒有豬羊雞鵝兔連骨熟肉上來,頓時失望之情現於言表。那高麗正使是千挑萬選才派到汴京來的人物,在高麗國也是一時人傑,這時候看到自家王子這種表現,雖然隻是微小的表情,但卻哪裏能逃過這殿中人物的法眼——連一個斟酒的內臣,都忍不住露出了笑意;這高麗正使真是又急又氣,坐立不安,拚命地扯著王堯的袖子。那王堯兀自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怔怔地回望著他,一臉的不解。
這細微的動作早已落到了眾人眼中,蕭佑丹與拖古烈一本正經地坐著,心裏暗暗幸災樂禍的竊笑;宋朝諸臣有些在心裏偷笑,有些卻在心裏歎氣——當今高麗王何等英明,不料虎父犬子,竟生了個這樣的兒子。趙頊心裏搖頭,卻不免要念著王賢妃的情份,兼之高麗又是宋朝重要的盟友,他亦不欲其太難堪,沉吟了一下,便招手令李向安過來,吩咐道:“賜高麗國王子看盤例一如大遼使者。”
李向安不由一怔,他是用老了的內臣,知道這等破例,在外交禮儀上是極大的臉麵,不由自主地又望了皇帝一眼,見趙頊眼中露出責怪之意,這才慌張答應了,尖聲唱道:“賜高麗國王子看盤例一如大遼使者。”
這旨意一出,高麗正使慌忙拉著王堯拜謝不提,各國使者都是豔羨地望著王堯二人,蕭佑丹與拖古烈卻立時變了臉色,但二人都是城府極深之人,且不願自降身份,與高麗國去爭這短長,隻是交換了一下眼神,便又泰然自若了。
這畢竟不是正宴,這時起便不再按正常的禮儀了,李向安朝一個教坊使使了個眼色,便聞樂聲悠然響起,一隊雪膚花容的歌伎魚貫而入,幾聲鼓點之後,眾伎翩躚而舞,宛如嫩柳搖風,羅袖動香。看得眾人心馳神搖,如癡如醉,幾乎不知身在何鄉。在歌舞之中,隻見內侍宮女們穿插往來,不斷給眾人倒酒上菜,沒過多時,殿中眾人,竟多有些醉意了。
趙頊這些天來,一直被益州、朝中局勢折騰得心神不寧,睡不安寢,今日難得心情歡暢,禁不住多喝了幾杯,他雙頰微酡,看著殿中眾人中,隻見司馬光雖然頻頻舉杯致意,卻都隻是微觸嘴唇即罷,小黃門與宮女們從他座前經過,亦絕不停留,顯然都是知道他杯中滿滿,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
趙頊因笑著對李向安道:“久聞司馬君實不善酒,平素向少留意,看來竟是不假。你去告訴他,以漿水代酒便可。每每舉杯而不得飲,豈不難受麽?”
李向安連忙答應著去了。
趙頊又將目光轉到蕭佑丹身上,笑問道:“衛王這番來汴京,可覺東京有何變化不曾?”以往宋遼雖然國力相當,但宋朝在心理上總占著劣勢。但今非昔比,此長彼消,趙頊自覺如今大宋萬國來朝,國勢興盛,兼之多喝了幾杯,言語中,不免便有幾分炫耀與自得,甚至還夾帶著一些傲慢的語氣。
蕭佑丹又豈能聽不出話中之意?他淡淡一笑,微微欠身道:“臣至汴京不過一兩日,惟覺汴京之繁華與十餘年前無異。”
趙頊笑道:“衛王不曾見今日之煙花麽?單是此物,十年之前,汴京便是沒有的。過兩日,朕叫人陪衛王到處走走,好好瞧瞧今日之汴京。封丘門左近,住了不少西夏貴人——朕聽說衛王曾經出使過靈武,說不定還能遇上故人……”
蕭佑丹自是聽得懂趙頊話中隱含的暗示,他以衛王而出使南朝,自是不能在宋人麵前示弱,使誌得意滿的宋人更增驕氣——休說這樣本來就有辱大遼尊嚴,而且若是一味的示弱,隻能讓宋人不知進退,野心膨脹起來,又要覬覦幽薊,到時所失者更大。他心中念頭轉過,便決意向宋人潑潑冷水。因又欠身道:“如此便要多謝陛下。臣的副使耶律萌,原本便是西夏舊族,己醜之變時,隻身逃亡至大遼,南征北戰,頗立功勞,因得賜姓之榮。他這次隨臣出使南使,本亦想趁便探視舊日故交——原本臣還擔心……”
他說到這裏,趙頊心中已是懊悔。但他畢竟是皇帝,在蕭佑丹麵前說出話來,又怎好反悔。隻得在心裏寬慰自己——區區一西夏貴族,又能有何為?一麵故作大方地笑道:“見見故人,亦不過是人之常情,衛王又有何擔心!”
趙頊卻一時沒有聽懂蕭佑丹話裏的意思,笑道:“此話怎講?”
蕭佑丹笑道:“這兩日間,臣略留心了街市物價,較之十年之前實是貴了不少,耶律萌的故交舊友,想來在汴京過得不太會寬裕,朋友有通財之義,耶律萌自免不了要破點財。”說到這裏,他略略頓了頓,又笑道:“陛下方才問臣汴京之變化,城頭的確是多了火炮,封丘門亦的確是多了西夏人,然此皆非臣所願留意者。臣真正感覺的變化,倒是馬行街的糍糕團子貴了兩文錢一個。”
他話中之意,這時便是白癡也聽得懂了,趙頊不覺臉上微紅,幸好此時喝了酒,倒不太看得出來。這時二人的對話,早引得滿殿側耳,他不願在諸國使臣麵前失了麵子,下意識中亦想為自己這十幾年來的功績辯護,因勉強笑道:“物價漲落,亦是常事。衛王又何必駭怪?”
“陛下此言差矣!街市魚肉菜價,正是國之大事。臣自河北入境,一路得有機會,便詢問各地商販,不惟物價較十餘年前高出不少,且竟是交鈔一個價,緡錢一個價。臣曾聽說,五代時漢王章為三司使,征利剝下,緡錢入國庫,則以八十為陌;出國庫,則以七十七為陌——至南朝襲此不改,以七十七為官省錢者,便自此始。臣觀這交鈔,竟頗似當時事,官府以交鈔易物,則一貫交鈔正值錢一貫,而百姓以之購物,卻大不值錢矣。”蕭佑丹悠悠道:“國家財計如此,臣雖為北臣,亦為陛下憂之,豈得謂之‘常事’?”
蕭佑丹侃侃而談,直指宋朝之弊,毫不給趙頊麵子,集英殿中頓時一片目瞪口呆,許多朝臣已是冷汗直冒。趙頊一臉尷尬,蕭佑丹所說,他並非全不知情,但朝廷財政拮據,不得不多發行交鈔來度過難關,卻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事實上,發行交鈔對支持宋朝打贏與西夏的戰爭,可以說至關重要。而如今,宋朝的財政已經患了一種“交鈔依賴症”,為了鞏固在平夏地區的統治而實行的軍屯、民屯需要巨大的初始資金;為了加強兩北塞防,為了趙頊完成自己更大的偉業——收複燕雲,禁軍的軍費亦不能輕易削減,相反,為了在將來的戰爭中保障京師的絕對安全,呂公著正在大名府修築以大名府為核心的耗資巨大的防線;宋軍為了爭奪對平夏、關陝地區至關要的河套草原,亦不惜耗費巨大的人力與財力,在那裏修築城寨,供養軍隊,爭奪對當地部族的控製權……除此以外,還有那個雄心勃勃的“熙寧歸化”計劃,不管因為什麽原因使得益州出現如今眾議紛紜的局麵,趙頊心裏還是支持認可這個計劃的,因為這是大宋應有的進取心。身為大宋的皇帝,趙頊直到此時,都很體諒呂惠卿的處境——在他看來,今日財政狀況之惡化,是一種迫不得已的暫時性困難。將這一切歸之於對西南夷的戰爭,並不公平。隻不過,趙頊也同樣不能容忍被自己的宰相欺騙——如果最近冒出來的攻擊呂惠卿的言論都是真的,那這一切就超出了趙頊的容忍範圍。趙頊不可能容許他的宰相為了一己的地位,拿著益州路去關撲[1]!
趙頊有點丟不起這個人。他從心裏覺得,相比宋朝蒸蒸日上的國力,相比他在位期間建立的文治武功,一時間的物價騰貴、幣製混亂,隻是微不足道的小節。大宋朝的確是更加強大了——趙頊堅信。但一時之間,他卻也無法來反駁蕭佑丹。蕭佑丹說的都是鐵一般的事實,哪怕趙頊認為他誇大扭曲了事實,但畢竟他沒有說半句假話。而且,身為“聖天子”,他也不能毫無修養的野蠻的耀武揚威似的炫耀大宋朝的強大——他必須說得含蓄,符合自己的身份,他還不能惱羞成怒。但偏偏趙頊此時被蕭佑丹的一席話鬧得心煩意亂,這“微不足道的小節”,在他的心裏,如同上百隻蒼蠅一樣嗡嗡亂飛,揮之不去。它們並不是想推翻趙頊對自己治下功績的自信,卻讓人討厭地不停地騷擾著他的這種自信,讓他的驕傲與自豪,總是顯得不那麽完美,仿佛一塊和闐美玉之上,卻有一小塊黑斑,雖然極小極小,卻怎麽樣也去不掉,使得這塊美玉瞬時間便顯得不那麽寶貴了。
趙頊不安地微微扭了一下身子,看了呂惠卿一眼。
呂惠卿在心裏無奈地苦笑著。威脅也好,炫耀也好,這本來都應當由臣子來做,但是皇帝們卻似乎都不能控製自己的衝動——類似的事情,在曆朝曆代的皇帝身上,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了,結局大多數是相似的。除非擁有絕對的優勢,並且對方的使者無能軟弱——這二者缺一不可,否則,最後定然是皇帝碰一鼻子的灰。這是由雙方身份決定的。一開口,身為皇帝的一方,便已經落了下乘。偏偏在這樣的時候,臣子們還不方便強行出頭,一方麵怕觸了皇帝的黴頭,另一方麵,以眾淩寡,勝之不武,而萬一沒說過人家,隻能白白給別人留下“舌戰群儒”的美名,將己方君臣置於小醜一般的境地。況且,要怎麽樣和蕭佑丹去辯論?這其中涉及到大量的軍國機密,難道為了區區口舌之利,要詳詳細細向蕭佑丹解釋一下大宋朝目前的處境麽?難道還嫌蕭佑丹對宋朝了解得不夠透徹麽?
但呂惠卿亦能揣測到皇帝的想法。
皇帝所要的麵子,不僅僅是在諸國使節麵前的麵子;亦不僅僅是在百官群臣麵前的麵子——蕭佑丹所批評的,正是國內許多大臣們素所批評的,自蕭佑丹口中說出來後,必然更給他們以口實……然而這些固然重要,卻還是其次,皇帝真正要的麵子,是皇帝要給自己一個交待。統治這個廣大的帝國近二十年,銳意變法圖強,文治武功,稱得上是大宋的中興之主,還有一腔的雄心壯誌欲待實現,他怎能容得下讓人暗諷他的統治之下,實則危機重重,百姓之生活不僅沒有改善,反而更加困苦?!
皇帝想做的,是既能威加天下,讓四海來朝,又能令國家日漸繁榮興旺的唐太宗;而不是那個雖然立下赫赫武功,卻敗光了祖宗家業,讓天下殘破,戶口減半的漢武帝!
所以蕭佑丹的批評,才如此的刺耳。
呂惠卿感覺到了皇帝的目光,他瞥了一眼左右,文彥博與司馬光正襟危坐著,看不出半點的表情。他們恨不得有人給皇帝潑潑冷水——哪怕這個人是契丹人也無所謂。《資治通鑒》全本已經全部刊行,雖然司馬光自嘲天下將《通鑒》從頭到尾看完過一遍的人不會超過三個,但是呂惠卿卻是翻過的——不過他關心的不是曆史本身,而主要是“臣光曰”後麵的那些話之類。呂惠卿注意到,汲黯與魏征都曾有過近似的主張:將俘虜的、投降的匈奴、突厥人,分給有功的將士做奴隸,將其財產獎賞給有功的將士。而《通鑒》全文照錄了這兩篇著名的奏折,從《通鑒》的種種蛛絲馬跡中,呂惠卿敏銳地感覺到司馬光的態度——司馬光的外交理念,是以中國為核心的——所有天朝大國的麵子都可以丟到一邊,讓百姓過上好日子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司馬十二才在《通鑒》中,通過表彰汲黯與魏征,來反對漢武帝與唐太宗厚待投降蕃夷的政策……這還隻是兩個典型的例子,兩個讓人容易產生聯想的例子。至少呂惠卿就相信,司馬光在其中表達著對朝廷現行政策的不滿。蕭佑丹的話顯然正中他下懷。雖然美中不足的是這件事是由遼人說出來的,所以司馬十二會認為士大夫們應當為此感到羞恥。但相比而言,司馬光肯定認為,如果皇帝能因此悔悟,那麽丟掉一點點天朝上國的麵子,其實算不了什麽。
呂惠卿對這種觀點嗤之以鼻,但他也有自知之明——司馬光不是少數派。至少馮京就在他那一邊。這些目光短淺的北人,隻會守著自己幾畝薄田過日子,能有什麽遠見卓識?這時候他自動忽略了馮京其實是鄂州江夏人,祖籍更是廣西路的,算不得什麽北人。
至於“三旨相公”、“至寶丹體詩人”,在這種場所,哪怕他身為禮部尚書,也是指望不上的。所以隻見王珪“雍容”端坐,目不斜視——難為他有這種本領,你明明看到他並沒有刻意地躲開誰的目光,卻發現他的目光竟然不與任何一個人的目光相交。這令呂惠卿自歎弗如,他諷刺地想道:若早點學會這種本領,就不至於被皇帝瞄上了。但這顯然並非人人能練就的絕技。
他眼角的餘光直接跳過了許多人,直接落到了石越身上。卻見石越嘴角流露出一絲苦笑,感覺到他的目光,石越的苦笑味更重了。
呂惠卿頓覺心有戚戚焉。
他又看了皇帝一眼,硬著頭皮正準備說話,卻聽蕭佑丹又道:“子路之勇,子勇之辯,冉有之智,此三者皆所謂天下之難能而可貴者也。然三子者,每不為夫子之所悅。顏淵默然不見其所能,若無以異於眾人者,而夫子亟稱之。且夫學聖人者,豈必其言之雲爾哉?亦觀其意之所向而已……”
蕭佑丹並不想讓宋朝臣君太過於難堪,於是順手又搬了一架梯子過來給趙頊下。然而這卻讓趙頊更加憋悶——蕭佑丹滿口稱讚的都是高太後的“懿德”。的確,高太後自出嫁之日起,便在百姓中極得人心,雖沒有什麽驚天動地的了不起的舉動,但是她約束娘家人,高家沒有人敢在外麵胡作非為,逢年過節,也常常對百姓有點小恩小惠,兼之偶然也為百姓進言——這麽著日積月累,一丁點一丁點的好積累起來,百姓互相傳頌,有時候連別人做的好事也附會到了高太後身上,如此便有了高太後在百姓心中的好名聲。對於大宋朝而言,有這樣的一個好太後,的確也是福氣。然而——這又關趙頊什麽事?這中間有他的什麽功勞?而且,這表麵上是讓他下台階的話語中,隱隱約約,依然是在他譏諷他所恃的,不是仁道,不是禮義,告誡他應當以德服人,而不是以力服人……這更讓趙頊感到不舒服。
但偏偏蕭佑丹的話還輕易駁斥不了。
他占據著正禮。趙頊可以想象,這殿中有許多大臣一定都在心裏暗暗點頭,並且暗自感到羞愧——這麽大義凜然的話,居然不是由華夏正朔禮義之邦的士大夫說出來,反而讓一個夷狄在朝堂之上,教訓著宋朝人什麽才是禮義仁道……
但蕭佑丹對自己的滿口仁義其實是不怎麽相信的,隻要實力足夠,他是絕不介意以力服人的——不過,此時,卻見蕭佑丹高高舉起手中的酒盞,高聲道:“臣祝聖明的大宋皇太後陛下千萬歲壽,祝大宋皇帝陛下千萬歲壽!祝大遼皇帝陛下千萬歲壽!”
呂惠卿深知再不下了這個台階,亦隻能自取其辱,不待眾人反應過來,亦直起身子,高舉酒盞,道:“臣等謹祝皇太後陛下千萬歲壽!祝皇帝陛下千萬歲壽!”遲疑了一下,又道:“祝大遼皇帝陛下千萬歲壽!”
眾人連忙紛紛直起身來,舉杯祝賀。蕭佑丹忙裏偷閑,又看了王堯一眼,卻見他說到第二句之後,便閉上了嘴巴。顯然,在這裏,不是人人都甘心祝大遼皇帝陛下千萬歲壽的。
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這種辯論,石越自認也非蕭佑丹的對手——在國內的辯論,他擅長的是用事實說話,這樣比起那些空談義理的人,他的話就更有說服力。而麵對西夏人時,很明顯,西夏人讀書還不夠多,並且宋夏之間地位、實力,都有很大差距。石越也很容易占據到主動權。然而,蕭佑丹卻絕不一樣,他背後的遼國,是長期與宋朝平起平坐,分庭抗禮的大國;而蕭佑丹本人智計出眾,十餘年來顯然又很下了功夫了解宋朝,竟然連蘇軾的文章都讀得通熟……石越是頗疑心他剛才在集英殿的話,還有點挑撥離間之意的。他站在“禮義仁道”的立場,看起來是宋朝的諍友,但實際上卻處處迎合著舊黨的思想,若非他是遼人,幾乎讓人以為他是司馬光的門人。也許,這表明潛意識裏,遼國更願意與傳統的宋朝打交道,而不是變化中的宋朝……但考慮到蕭佑丹本人其實是縱橫家之流,石越不能不懷疑他居心叵測。此事肯定會成為舊黨的口實——在舊黨看來,這是把臉丟到遼國去了。而新黨因此給舊黨扣上“勾結契丹”的帽子,也不是不可能。
現在的朝局,已經如同一個人在走鋼絲,處於極不穩定的狀態,便算沒什麽事情,也不容樂觀。蕭佑丹這時候施點手段,若是處理不當,很可能矛盾便會提前激化。
石越滿腹心事地回到府中,他知道梓兒正在宮中,也不回內室,便徑直往書房走去。因知道今日汴京有熱鬧瞧,石府給仆人放了假,府中稀稀拉拉也沒有幾個人。經過回廊時,卻見石安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給石越行了個禮,笑道:“學士,密院的司馬大人來了,與潘先生正在書房說著話。”跟了他十幾年,石安也已經老了。
“知道了。”石越勉強笑著點了點頭,“你怎麽沒去大相國寺?”
“小的都在汴京呆了幾十年了,有啥熱鬧沒瞧過?”石安憨聲笑道,“那邊人也太多,我過去也隻能看見別人的背。讓兒子領著幾個孫子去就行了,府裏今日沒幾個人,我也不放心,四處看看——那些護院的小子太年輕,信不過,剛剛還看到幾個人聚在一起關撲,府裏啥時候有這規矩?都以為今日算是過節,便懈怠了——去年元宵,邵侍郎府上,便不是丟了好些東西麽?”
“侍劍?”石安笑道,“學士走了沒多久,便被縣主叫走了。”
石越頓時一愣,不用問他也知道是哪個縣主——但柔嘉今非昔比,早已不是胡作非為的性子,卻不知她把侍劍叫走做什麽?他搖了搖頭,又吩咐了石安幾句,便快步朝書房走去。繞過幾道回廊,遠遠便見司馬夢求與潘照臨正在書房中說著什麽——二人也同時見著了石越,連忙停了交談,起身相迎。
石越進了書房,司馬夢求見了禮,不待石越坐下,便即說道:“學士,智緣大師回來了。”
“哦?”石越一怔,望著司馬夢求,問道:“如何?”
司馬夢求苦笑道:“王介甫不肯出山。”
“啊?”這是石越並沒有預料到的挫折,他將目光投向潘照臨,發現他也在苦笑,顯然是早已知道了此事。
“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司馬夢求道,“智緣大師說,王介甫沒有退還使者的詔書,也沒答應複出,說明他還在猶豫。此外,據智緣說,王介甫就交鈔的事,給呂吉甫出了不少主意。二人至今都有書信往來,可見王介甫並非不關心世務,而是對呂吉甫心有不忍……”
“智緣都遊說不動,還能有何良策?”石越頹然道,這一天之內,他受了太多的挫折,“難道呂吉甫真的命不該絕?”
“或許可以找桑夫人試試?”司馬夢求試探的問道。
石越搖了搖頭,“王介甫並非兒女子所能動者。若我親至金陵,還有五成把握能說動他,但我也不能離京……”
“還是我走一趟罷。”潘照臨道。
“不行,如今京師瞬息萬變,潘先生不能輕易離開學士身邊。”司馬夢求立時否決了潘照臨的建議,“連子柔也要召回來。”
“我接到的上一封信,是說子柔到了淩牙門。他要我把信寄到杭州某處……要多久才能回京,隻有天曉得。”潘照臨道。
石越歎了口氣,“不用著急。呂吉甫既然穩住了陣腳,事情也未必會如我們想象了。福建子不是好相與,我料他馬上就會反擊。隻是不知道是先朝文彥博還是司馬光下手罷了。要扳倒他,隻好指望蔡元長的了。”
“蔡京信不過。”潘照臨冷冷地說道。
“我知道他信不過。”石越淡淡道,“所以,若無十成的把握扳倒呂吉甫,蔡京便有什麽把柄,也不會露出來——他怕傷及自身。但尋常的東西,我也用不著,我要的便是能一擊致命的把柄。太府寺卿已經換了薛向,我不信抓不到福建子的把柄。太府寺這麽油水十足的衙門,哪有貓兒不偷腥的?!”
“學生擔心的卻是益州的局勢……”司馬夢求沉聲道,“若王介甫不肯複出,益州要如何收拾?還有蕭佑丹這次南下,隻怕也不安好心。”
“河北房實是酒囊飯袋。”司馬夢求一提起此事,便一肚子的氣,“我現在都不知道河北房裏麵誰是通事局的奸細——幾個潛伏在契丹的要緊人物,死的死,變節的變節,損失慘重。真正獨掌一麵的人材,委實難得——櫟陽縣君可惜是個女子,若是男子,實是無雙國士——不過是受人一言之托,她到現在還照顧著李清的孤兒寡母。且學生看她不願意離開陝西,亦不好強求。而今真能與通事局周旋的,館內真是屈指可數。學生隻得權且求智緣大師暫管一陣,然後設法調文煥過來。”
石越與潘照臨聽他這麽一說,便已經知道職方館對蕭佑丹的目的實是一無所知。石越溫聲安慰道:“純父不要急,勝敗乃兵家常事。”
司馬夢求臉一紅,忙道:“是。”他在遼國之時,最忌憚的便是蕭佑丹。這時碰到了老對手,雖然他在暗蕭佑丹在明,卻還是吃了這大虧,難免有些沉不住氣。
“收買多少官員,安插多少細作,這些都是小事。職方館第一緊的大事,是要弄清楚遼國各地的物價、稅賦,百姓有無怨言,官員的背景、操守,朝中的派係鬥爭,還有駐軍的人數,將領的喜惡,險要關隘的地圖。這些都能做好,便足夠了。一時間的爭鬥輸贏,左右不了大局,不必過於介意。”
“是。”
石越提醒司馬夢求後,便不再多說,轉過話題,道:“益州局勢,如今我也已無能為力。隻要王厚、慕容謙盡快赴任,也許有轉機也說不定。”
潘照臨默默搖了搖頭,卻也沒有反駁。他從石越的眼神,便知道連石越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話。益州路?潘照臨隱藏了心裏的想法——隻要益州局勢無法穩定下來,呂惠卿的相位便不能真正的安穩,這才是福建子的致命傷。石越明白這一點——否則他不會反對自己離開京師,但他卻在下意識地逃避,以求良心的安穩。然而潘照臨卻是沒有這種顧慮的,一將功成萬古骨,要扳倒呂惠卿,越過司馬光,重新回到政治核心,掌握權柄,腳底下怎麽可能沒有踏腳石?從某種意義來說,不管石越自己心裏怎樣想,大宋朝的危機,就是他的機遇。
這是冷酷無情的事實。
但潘照臨沒有必要將這一切說出來。
便在這時,隻見一個家丁急急忙忙向著書房走來,稟道:“宮裏李都知派人來傳話,說是有急事。”石越連忙起身,道:“快,帶路。”他聽這口氣,便知道不是傳旨,而是李向安悄悄著人捎話。
到了客廳,卻見一個小黃門抱著雙手,在那裏踱來踱去,神情惶急,見著石越出來,老遠便叫道:“學士,出大事了!”
石越心裏一驚,便聽那小黃門連珠價地說來,直聽得他臉色發黃,愣在當場,半晌說不出話來。
3
潘樓街某處。
石蕤牽著淑壽的小手,指點著店子裏琳琅滿目的商品,口中不住價地介紹著,“這便是上回我說的七夕的小土偶,阿旺幾天前買過一個給我……”隨著她的介紹,四雙又是驚奇又是羨慕又是興奮的目光,齊齊地望著一對小人偶——那一男一女兩個小人,放在雕木彩裝欄座中,用金銀珠寶裝飾著,對於這群孩子來說,實在是有莫大的吸引力。
“快把它給我!”淑壽身後的趙傭指著那對小人,用命令的語氣大聲喊道。卻被淑壽一掌狠狠地打到他手上,“你沒聽璐璐說麽,在外麵買東西是要錢的。”
趙傭冷不丁被姐姐打了一下,一臉委屈地望著淑壽。
“帶你出來就不要搗亂,說好都聽璐璐的。”淑壽威嚴地道,“要不下次就不帶你出來了。”
“六哥,下次我帶一對給你。”石蕤安慰地說。
“我也要!”
“我也要!”
“我也要!”
她話音剛落,剛剛還非常威嚴的淑壽,與趙俟、狄環一起爭先恐後地叫了起來。石蕤略顯為難地望了三人一眼——這男女小人偶是宋人七夕流行的物什,眼前這種玩偶,要數貫緡線一對,淑壽與趙傭、趙俟對金錢沒什麽概念,自是不知這是一筆多大的“巨款”,石蕤雖然不過六七歲,卻是自小被石越教育著,頗有些金錢觀念的,自是知道這一對人偶,就要花掉阿旺一個月的月份錢。她也頗有點擔心買不起——但這遲疑也隻是一瞬間的事,她立時便想到,大不了找外翁外婆要便是了。她父母管教甚嚴,但是桑家二老,對於這個外孫女卻是疼愛得似心肝寶貝似的,便是天上的星星,隻要有價也會給她摘下來,何況區區幾個玩偶。
“好,那便一人一對。”石蕤慷慨地應諾道。
四人大喜過望。石蕤又指著一個用黃臘雕成的小烏龜,得意地介紹道:“這個叫水上浮,放到水上,象船一樣,不沉的。”她說完看了一眼趙傭,見他嘴唇微動,連忙又補充道:“上次阿旺帶我來,想買給我,但是我媽不讓。”
但趙傭卻絲毫沒理會她話裏的暗示,又喊道:“我也要一個。”
立刻所有孩子便又跟著接道:“我也要!”
“好吧。”石蕤有些勉強地應道,心裏卻已經在嘀咕起來——這麽多錢就這麽白白花掉了,外翁外婆雖然會給,但是被父母知道,卻未免要挨訓。她本來還想帶他們看看“果實將軍”、“種生”、“花瓜”等新奇物什,這時候眼見著太子殿下見一樣要一樣,心裏不由打起退堂鼓,再也不肯多說了。
她念頭一轉,問狄環道:“環哥兒你帶了多少錢?”
狄環從腰邊取出荷包來,翻開來數了數,幾個孩子圍著數了半天,統共不過五十文多一點。石蕤不由大起鄙夷之心,道:“環哥兒,你的月份便隻這些麽?”言語中竟是大有憐憫之意。
趙傭卻鄙夷地說道:“君子不言利,錢這種東西,帶在身上做什麽?”
石蕤橫了他一眼,道:“那等下我們坐馬車你走路,我們吃肉餅你看著。”
趙傭頓時語塞,便聽趙俟問道:“璐璐,我們要坐馬車麽?”
“當然坐。”石蕤儼然便是眾人的導遊,道:“曹婆婆肉餅在朱雀門那邊,我們走不了那麽遠的。不過,環哥兒的錢太少,租不起馬車,隻好坐驛車,四文錢一個人,走到前麵的街口便有驛亭。”她說的驛車,是汴京時興的公交係統,一種比尋常馬車更長更寬的馬車。淑壽幾人都是聞名已久,但卻從來沒有機會坐過,這時不由興高采烈地歡呼起來。
“璐璐,你怎麽什麽都知道啊?”狄環幾乎是崇敬地問道。
“我外家在這裏啊,阿旺和侍劍都帶我坐過驛車的。”石蕤得意地回答道。
眾人羨慕地“啊”了一聲。卻見淑壽轉過臉,對趙傭道:“你要坐車還是走路?”
趙傭遲疑了一會,畢竟是識時務者為俊傑,低聲道:“坐車。”
便見五個小孩歡天喜地地出門而去,店裏的夥計目送著他們離開店中,不由低聲嘀咕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孩?那個小女孩看起來怎麽這麽象石學士府的大姐?”他再也不敢想,剛剛來到店中的,居然有一個儲君、一個國公、一個公主、一個騎都尉、一個大學士千金!
正當石蕤領著一幹金枝玉葉去坐驛車準備吃曹婆婆肉餅的時候,柔嘉卻已經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整個人幾乎都處在了崩潰的邊緣。她這時候才知道什麽叫“小巫見大巫”,至此時此刻,她才真正明白當年她的父母是如何為自己擔心的。
再也沒有想到,淑壽竟然有這麽大的膽子——朝中一幹命婦入禁中拜壽,因太後特旨想見見石蕤,梓兒便將女兒也帶了進宮。然後,太後留下高麗王妃敘話,梓兒便被清河請到靜淵莊去小敘,向皇後因朱妃、王妃都特意懇請,便讓柔嘉領著太子與信國公、淑壽公主一道去靜淵莊玩耍——這兩位皇子,因與狄環年紀相仿,自小便是玩伴,這原也是尋常不過的事。而淑壽自見過柔嘉這位姑姑後,便親昵得幾乎成為了柔嘉的跟屁蟲,靜淵莊更是常來常往的。到了靜淵莊後,清河便讓五個孩子一起在園中玩耍,隻叫了幾個同年的小黃門跟隨陪伴,拉了柔嘉過來一道下石子棋。
淑壽誘騙幾個小黃門在園中捉迷藏,領著四個七八歲的孩子,從靜淵莊後院的一個狗洞鑽了出去——也虧得淑壽竟能把靜淵莊摸得如此清楚。那一塊的花園,原本是有幾個宦者看管的,但因為靜淵莊的下人多是皇太後特意調拔過來的內侍,這天趕上皇太後生辰,內侍省、入內省都人手吃緊,這些人又被調了回去幫忙,於是偌大一個靜淵莊,許多的地方都沒人看管,竟教淑壽他們跑了出去——當然,再也沒有人想到,竟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待到她們發現之時,所有的人都驚呆了。靜淵莊中亂成一團,所有的人瘋了似地在莊中翻找,幾個小黃門立時都被關了起來,嚴加審問——梓兒與清河,都是這麽一根獨苗,孩子突然失蹤,做母親的已是很難保持冷靜,更何況還帶上三個天潢貴胄,尤其是,還有一個儲君在內!
果真有甚意外,石、狄兩家,還有活路麽?
責任永遠都不可能是皇子與公主的。這一點,無論是梓兒與清河,心裏都清清楚楚。而清河尤其要擔一份責任——他們是在靜淵莊失蹤的。
不過,這其實也無關緊要,對於梓兒與清河來說,若自己的女兒和兒子真有什麽意外,便已經是等於天塌了。
清河強忍著內心的擔心、焦急、絕望——雖然汴京民風淳厚,治安極好,但小孩走丟的事情,在一個人口上百萬的的大都市,卻是再怎麽樣也無法避免的,前幾年,王韶家的十三郎,就在元宵節時走丟了,幸好這孩子聰明機智,才沒被拐走,最後反被內侍發現,竟讓皇帝與皇後救了下來。但這樣的好運氣,不是經常有的。開封府每年秋決的犯人中,總少不了幾個人販子。而這五個孩子,最大的淑壽公主不過十幾歲,而其餘四個,都不過七八九歲的年紀,不是金枝玉葉,便是勳貴子弟,都沒見過外麵的世麵,要是被人拐騙了,可真是一點都不希奇。但清河卻是知道自己此時斷不能離開清淵莊的——她叫住了迷迷糊糊準備叫人去報開封府的梓兒,兩人一齊進宮請罪。
梓兒本來也是極聰明的人,被清河一提醒,立時便明白了過來。不管她再怎麽著急,她也隻能與清河一道進宮去請罪。雖然小黃門說是淑壽公主的主意,但是,錯的隻能是狄環與石蕤。而且,這件事情也不能聲張。一則不能擾了太後的壽筵;二則若傳揚出去,大宋皇室臉麵全無——不僅讓天下臣民百姓笑話,更讓外國使臣看了熱鬧,笑話皇室教子無方;三則二人也無法向向皇後、朱妃交待,清河心裏明鏡似的,這事果真傳揚出去,哪怕六哥趙傭隻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孩子,這也是太子“失德”的大事!而最要緊的,卻是即使鬧得驚天動地,滿城風雨的尋找,也於事無補——這麽大的汴京城,要找五個小孩,便如大海撈針一般,宣揚出去,反而會使那些別有用心的人有機可乘。
人在慌張不知所措的時候,若身邊有一個人能拿得定主意,往往便能夠很快的安定下來。有了清河這定海神針,聽她安排處置著。知女莫若母,梓兒隨即便想到——這五個孩子中,另外四個都極少出門,隻有她家的女兒是被經常帶著在外麵亂跑的,石越似乎一點也不曾有過要培養“大家閨秀”的想法,經常帶著她滿汴京的到處亂竄。夫妻倆為了孩子的教育方式,還發生過小小的口嘴,但最後還是梓兒妥協了。因此,這五個小孩溜出去,真能帶路的,怕也隻有她家石蕤了。她連忙將石蕤平素喜歡去的所在,一一向柔嘉說了,這才極不放心地隨著清河進宮。
千斤重擔,便這樣落到了柔嘉的身上。
柔嘉不敢肯定這是不是一種“報應”。當年她害得多少人提心掉膽,擔驚受怕,如今,幾個小孩牛刀小試,她一輩子的“偉業”,竟都比不上這麽一場驚嚇。
天知道,這中間可有一個太子殿下啊!
而且,那石頭究竟是怎麽樣教女兒的啊?柔嘉腦子裏亂成一團,剛剛梓兒所說的石蕤慣常愛去的地方,從城北的封丘門、北州橋,到城南的玉樓包子、曹婆婆肉餅、張八家園宅正店、白水潭學院;從城東的東西榆林巷、棗塚子巷,到城西的萬家饅頭、建隆觀、州西瓦子——天知道石越為什麽帶女兒去那種地方?!亂哄哄地四五十個地名被梓兒一股腦地塞進她腦子裏,汴京城的東南西北,潘樓街、土市子、大相國寺……不管是汴京有名的,沒名的,好象竟沒有這石家大姐不愛去的地方!
這麽些地方,柔嘉若果真要一個個尋去,沒有兩三天功夫想都不用想。
柔嘉出了靜淵莊就開始想主意,虧了她也曾經是個惹事生非的主,膽子也大得嚇人——她又拐回禁中,順手抓了個小黃門,便叫他領著去找石得一。清河不是說不能聲張出去麽?找皇城司便是了。她也不曾細想石得一權威熏天,尋常宗室都要忌憚他三分,何況她隻是區區一個縣主。但柔嘉是依著自己的想法行事慣了的,哪怕這些年來懂事成熟了,卻畢竟不會如清河一樣思前慮後設想周到,在西華門前逮著石得一,揪著他耳朵便拉到一邊,劈裏嘩啦便命令起來——倒似她才是大宋的皇城使,理所當然地要他出動全部皇城司兵吏悄悄尋查,火速派人到各個城門嚴加察訪。
她這麽一說,直把石得一驚得七魂出竅。石得一素知柔嘉不比尋常宗室,是輕易惹不起的。何況還攤上這麽一個驚天動地的事情,哪裏還敢多說什麽,連連答應,也不敢遲疑,記下五人的衣著打扮,急忙派人傳令——所有皇城司的探子立刻改變任務,全力查訪三男二女五個小孩。連石得一自己也不敢再呆在禁中,匆匆忙忙部分了禁中的安全,也親自出宮督辦。
侍劍也是常領著石蕤玩的,知道石蕤外家在潘樓街,她又最愛那邊的熱鬧,且那一帶離靜淵莊也不算太遠,因此馬上領著柔嘉往潘樓街跑去——幾個人急得滿頭大汗,在潘樓街一處處地打聽著,卻不知道,石蕤已經領著淑壽四人,正坐在從舊封丘門開往朱雀門的驛車上,興高采烈地拍手大叫著。
曹婆婆肉餅的掌櫃並不叫曹婆婆,而是一個老實敦厚的中年男子——他被人們喚作“曹員外”——汴京的市民,習慣將富人喚作“員外”。耶律萌顯然一時間難以接受“曹婆婆肉餅”居然是個男人掌櫃,頗有點吃驚,他遠遠比不上蕭佑丹這麽了解宋朝,並不知道在宋朝,商人們已經有了品牌的觀念,象曹婆婆肉餅這樣有口皆碑的老店,自然是不會輕易改招牌的。但這一位曹員外,顯然也沒有商業擴張的想法,盡管前來買肉餅的人絡繹不絕,但曹婆婆肉餅依然隻是一家小店子,不過,大部分人都買了就帶走,隻有極少數的人,才會在店裏就著清湯吃餅。
這一天對曹員外來說,是不同尋常的一天。雖是高太後的生辰,但一向信奉勤儉持家的曹員外,並沒有如一般的汴京市民一樣,去大相國寺看熱鬧。汴京市民是極喜歡熱鬧的,但曹員外卻秉持著一個宗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風雨無阻,店子都要開門迎客。市民們去大相國寺看熱鬧,住在城南的人回家時會經過這裏,象李七家正店這樣的大酒樓,普通的市民也是不敢進去的,他們累了餓了,便會到曹婆婆肉餅來買塊餅,或者去張家油餅、玉樓包子買塊油餅、買個包子充饑。所以,象曹婆婆肉餅這樣的店子,一般來的都是極普通的市井小民,極少會有達官顯貴們屈尊紆貴。
但這一天,卻顯得極為反常。
先是來了兩個客人,衣著光鮮,氣度舉止,都不似尋常百姓,而說話的口音,更不似汴京人。兩人買了幾塊餅,要了兩大碗湯,找了個角落坐下,便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其中一個客人一邊吃還一邊稱讚,“這肉餅,十餘年來,最難得味道都沒有變化。尋常人不知道,吃曹婆婆肉餅,一定要到店裏來,就著湯吃,這才正宗。李清臣哪裏能知道這等妙處?”
曹員外聽他語氣,竟是店裏十餘年前的老客,因疑心是趕考的舉子,正尋思著笑著上前去搭幾句話,聯絡聯絡感情——若將來得中了,也能寫幾個字什麽的掛著,裝點裝點……他正打著小算盤,卻又有四個客人走進店中,要了幾個肉餅,也不吃湯,隻找了張桌子,心不在焉地啃著。這四個客人,說窮不象窮,說富不象富,說是百姓不象百姓,說是官又不象官。他們也不象來吃東西的,反倒不時拿著眼睛瞄那桌的兩個客人。曹員外正摸不清他們是什麽來路,卻聽自己的小兒子拉了拉他的衣服,在他耳邊低聲道:“爹,這是皇城司的。”
“坐在那邊那個,是小甜水巷的林五,三年前賄賂了宮裏的藍公公,到皇城司謀了個差使。爹不記得了麽?”
曹員外不覺凝神仔細看了看,果然便是林五。
“爹,不會有什麽事吧?”
“我們規規矩矩的老百姓能有什麽事?”曹員外低聲訓了幾句,把嘴朝蕭佑丹與耶律萌呶了呶,“是衝那兩位來的。”
但這麽著一攪,曹員外卻也不敢再去搭話了。幸好皇城司的那幾個探事並沒有呆太久,沒多久,四人仿佛有什麽急事,付了錢匆匆忙忙便走了。
這反常的舉動,不僅讓曹員外大惑不解,連蕭佑丹與耶律萌也暗暗奇怪。
蕭佑丹絕非循規蹈矩的人,李清臣不肯陪他來吃曹婆婆肉餅,都亭驛裏裏外外戒備森嚴,但他到底還是找了個當兒溜了出來——不過,他本事再大,也抵不過職方司與皇城司人多,屁股後麵,終是跟上了幾條尾巴。隻不過,職方司與皇城司的辦事方法卻大不相同,職方司是暗暗盯梢,皇城司卻是明目張膽地跟著,根本不怕被發現——這既和兩個機構的人員有關,也與各自的職責有關,職方司恨不得蕭佑丹去見見汴京的間諜,但皇城司卻隻要不出什麽漏子便心滿意足。
但不管他們怎麽樣,蕭佑丹卻隻是津津有味地啃著肉餅,在他看來,這幾文錢一個曹婆婆肉餅,比集英殿的美味佳肴,要好吃得多。因此皇城司的人進來挑釁式的盯梢,他毫不在乎,反倒是他們突然離去,讓他暗暗納悶。但這個閑事,也不是他能管的。
心滿意足地喝完最後一口湯,蕭佑丹滿意地抹了抹嘴,看著早已吃完的耶律萌,二人不覺相顧一笑。正準備叫掌櫃的過來結賬,卻聽到一個稚聲稚氣的聲音道:“店家,要五個肉餅,五碗湯。”
“好呢!”蕭佑丹聽曹員外答應一聲,卻見二女三男五個孩子走到相鄰的一張桌子上坐了下來,他隨便瞥了一眼,卻立時怔住了。
龍紋!
坐在他身旁的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坐在板凳上,雙腳晃**著,露出了半截靴子上,這上麵竟然繡著龍紋!
蕭佑丹幾乎疑心自己看錯,定晴再看五人的打扮,這五個小孩身上的衣帽,都是極精美華貴——但從衣服上卻看不出異樣來,當時汴京富貴之家,穿著僭越逾禮,早已經是常事。而宋朝皇室,即使是皇帝,其服飾也常常與普通官員無異。
許是某個親王、郡王家的孩子,偷偷跑了出來。蕭佑丹暗暗想道。卻見曹員外的小兒子端著菜盤過來,抹了抹桌子,一麵極為熟絡地笑道:“幾個小員外、小娘子,怎麽便自個兒出來玩了?”
“小員外?”趙傭望著狄環,奇怪地問道:“環哥兒,你是員外郎麽?”他隻聽說過員外郎,卻不知道民間的習俗,眼見這夥計是和自己一行說話,但他和趙俟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員外郎的,因此在他想來,自然隻有狄環了。
趙傭與趙俟更覺奇怪,二人睜大了眼睛,驚訝地望著石蕤,卻怎麽樣也不肯相信她會是員外郎!但這一聲“騎都尉”,卻真真將人嚇了一跳。自從王安石拜相以後,宋朝對恩蔭便越管越嚴,新官製以後,更是珍惜名爵,在司馬光與石越的強烈主張下,恩蔭較之王安石時代更加嚴格了。狄環小小年紀,便恩襲騎都尉,不僅令蕭佑丹與耶律萌大吃一驚,連曹家小兒子,也都嚇了一跳。
“六哥、七哥別多嘴。”淑壽到底年紀稍長,要多懂些事,擺出姐姐架子,瞪了趙傭與趙俟一眼。二人對淑壽甚是敬畏,縮了縮頭,更不敢說話。
曹家小兒子狐疑地望了五人一眼,知道是貴人家的子弟偷偷跑出來玩,也不敢多說什麽,把湯和餅上了,一麵跑回去和老爹商議要不要報開封府。汴京百姓都是很熱心的,並沒有各人自掃門前雪的習慣,何況若是這幾個小孩子走失了,萬一官府追究到這裏,他們也脫不了幹係。
但這麽著幾句話,卻也已經令蕭佑丹大生好奇之意。他幾乎是直覺地便感到這幾個孩子不同尋常。因此也不忙便走,更加細心地留意這幾個孩子來。
五個孩子顯然都是餓了,雖然從潘樓街過來是坐驛車,但從靜淵莊到潘樓街,也卻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雖然幾個孩子邊走邊玩,不容易感到累,但是大半天幾個人都處於極度興奮的狀態中,卻也是頗消耗體能的。趙傭平素在宮裏吃飯是極挑食的,也不怎麽能吃東西,因此身子極弱,這時候喝一口清湯伴一口肉餅,竟風卷殘雲般吃得一丁點都不剩。趙俟與狄環更不用說,早早就吃完,他們都不敢招惹淑壽,隻是眼巴巴地望著石蕤手中的半個大餅,不過畢竟也不好意思公然要石蕤嘴裏的東西。
“我還要一個!”但趙傭卻沒有那麽多想法,吃完之後,馬上高聲叫了起來。
“錢不夠了。”石蕤為難地說道,狄環將銅錢從荷包裏掏出來,嘩啦啦倒在桌子上,不過三十幾文,剛好夠他們一人一個肉餅。
幾個小孩麵麵相覷,趙傭心裏極想要,卻害怕被淑壽罵,眼巴巴望著淑壽。
蕭佑丹此時已是由好奇到覺得有趣,他已經肯定這幾個孩子都是宋朝勳貴子弟,隻是不知道身份究竟有多尊貴而已。他饒有興趣地望著幾個孩子,要看他們怎麽處置這事。
卻見淑壽望了趙傭一眼,又轉向石蕤,問道:“璐璐,你上回不是說過有地方當東西麽?”
“嗯。”石蕤點點頭,馬上便明白過來,“啊”了一聲,道:“要是當了東西,被發現要挨罵的。而且我爹爹說過,到當鋪當物什,都是很吃虧的。”
“我便說不小心丟了便是。”淑壽不以為然地說道,一麵摘下一個耳墜來,學著石蕤的口氣喊道:“店家。”
“我用這個再換你三個肉餅,行麽?”淑壽到底是第一次幹這勾當,心裏又是興奮,又是忐忑。
曹員外望著淑壽手裏的耳墜,半晌說不出話來。單單耳墜上麵的那顆珠子,隻怕梁家珠子鋪裏輕易也尋不出這麽好的珍珠來。用這麽名貴的東西,換三個肉餅……“要得!”曹員外幾乎忍不住要把這兩個字吐了出來。
淑壽卻以為他不肯答應,不覺失望,這對耳墜原是她極喜歡之物,若非是心疼兩個弟弟,哪裏便肯給人?這時抿抿嘴唇,又取下另一隻耳墜,道:“這總該夠了吧?”
“一隻便夠了。”石蕤卻不幹了,一把攔住。“上回我到梁家珠子鋪買一顆尋常珠子都花了幾百文,三個肉餅也就是十幾文,一隻便夠了。”
蕭佑丹在旁邊聽得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哈哈大笑。招手叫過曹員外,笑道:“店家便給他們三個肉餅,算到我的賬上便是。”
“是。”曹員外陪著笑應了,又戀戀不舍的望了那珠子一眼,連忙吩咐了兒子上肉餅。
石蕤卻不肯平白無故得人好處,學著大人的樣子,對蕭佑丹斂衽一禮,道:“不知這位先生如何稱呼?尊府在何處?明日我好叫人將餅錢送還。”她到底也算是名門之女,年紀雖小,麵對生人之時,倒還沒把平素學到的禮節全部拋到九霄雲外,也說得似模似樣的。
這時肉餅已經送到,趙傭拿起一個肉餅方啃了一口,聽石蕤還要還錢,含著餅道:“既要還錢,便再來兩個!”
這回連耶律萌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但他隻笑到一半,便猛然頓住——連蕭佑丹也想不到,石越竟會在此時突然出現在曹婆婆肉餅的店門口。
“石學士!”蕭佑丹才說了三個字,便聽到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喚道:“爹爹!”他大奇回頭,卻見石蕤低著頭,一副做了錯事的模樣。他又抬頭望望石越,見他滿頭大汗,一臉焦急,全不似平時的從容鎮定,幾乎再次笑出聲來。
“蕭大王?”石越亦沒有料到蕭佑丹會出現在此處,他看著蕭佑丹,目光卻停到了石蕤臉上,他見女兒沒出什麽意外,已放了一半的心,再掠過她身邊,見淑壽、趙俟、狄環都心虛地低著頭,趙傭剛好捧著肉餅咬了一口,猛然間見到自己,似乎咽也不是,吐也不是,一臉茫然地發起呆來,石越又好氣又好笑,但一直懸著的心終究還是落了下來。
便是如此,他在城南足足找了一個時辰,才有開封府的一個捕頭來報,說見著石府的小娘子在曹婆婆肉餅店,他匆匆趕來,卻不料竟在這裏見著蕭佑丹——不過也不奇怪,那開封府的人,自然是不認得蕭佑丹的。
石越見幾個小孩平安無事,穩下心來後,卻又暗暗叫苦。他也不知道蕭佑丹是否已經知道幾個孩子的身份,這時更不敢多說,立即反客為主,問道:“蕭大王如何會在這裏?”蕭佑丹並非常駐使節,沒有宋朝官員陪同,隨便出都亭驛,到底是不合禮節。因此石越語氣中隱隱便帶了質問之意。
蕭佑丹笑道:“一別汴京十餘年,閑來無事,正好出來走走,看看汴京究竟還有何變化——這一位,便是令嬡麽?”
“小女頑劣,石某教女無方,讓大王見笑了。”石越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旋即道:“還是請大王早回都亭驛,若要觀賞汴京風情,可叫禮部安排官員陪同——大王固有閑情逸致,然若有何意外,大王乃北朝重臣,到時大遼皇帝問起來,可叫敝國為難了。”
“學士說笑了。”蕭佑丹眼見石越似乎急著遣開自己,反倒生了疑心,他用眼角餘光又瞥了石蕤幾人一眼,笑道:“休說大宋職方司、皇城使都是精兵強將,護衛周到,便是小王與耶律將軍,亦都是馬上出身,等閑之輩,不足掛齒,又能有何意外?”
“是麽?”他話音剛落,便聽到店外有人冷冷接道,“蕭大王是以為我大宋無人麽?”
“豈敢!”蕭佑丹淡淡笑道,望著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男子,緩緩走進店中。石越見著此人進來,心中暗叫一聲苦,果然,便見趙傭終於回過神來,慌忙咽下口中含了半天的肉餅,笑逐顏開地跳了起來,口裏喊道:“楊將軍,你來了!”他雖然貴為太子,但終究自覺心虛,加之宋室皇子教育嚴格,石越又是朝廷重臣,他剛才猛然間見到石越出現,竟是大大嚇了一跳,所受驚嚇隻怕比石蕤更甚三分。所以捧著肉餅發了好久的呆,竟不知如何是好,隻覺怎麽樣都是失儀,這時見到楊士芳出現,便如見著救星一般,急忙拋了肉餅就朝楊士芳奔去。
“楊將軍?!”蕭佑丹與耶律萌交換了一下眼色,狐疑道。二人越發覺得這事不同尋常。
楊士芳隻看了石越一眼,卻沒有再理會蕭佑丹。他回過頭,似是向門外打了個暗語,便見一輛馬車急疾而至,停到了店門之外,又有兩個身著常服的班直侍衛走進店中,徑直走到淑壽與趙俟身邊,護著二人出門而去。楊士芳牽著趙傭的手緩緩走到店門口,忽然回頭,冷冷逼視蕭佑丹一眼,便轉過頭,帶著趙傭揚長而去。
石越心中苦笑不已——事情如此發展,他知道以蕭佑丹的精明,這件事終究是瞞不過去的,但這時候也隻好瞞得一時算一時,畢竟他怎麽樣都管不到楊士芳。一麵向石蕤道:“蕤兒,環哥兒,你們過來。”
石蕤與狄環怯生生地走到石越身邊。石越看了女兒一眼,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半晌,方抬頭欲向蕭佑丹告辭——鬧出佑大的事情,他必須領著這兩個小孩,去宮中請罪——卻見蕭佑丹與耶律萌都變了臉色,怔怔地望著門口。
他順著二人的目光瞧去,卻見店門口的一塊鋪地的青磚,竟已四分五裂。
“石某尚有俗務在身,不便久留,便先告辭了。為大王安全計,為兩國邦交計,還望大王早回驛館。”石越正抱拳向蕭佑丹告辭,卻感覺有人扯著自己的衣襟。他低頭望去,卻見石蕤正在輕扯自己的衣袍,見他目光,慌忙低下頭去,細聲道:“爹爹,我還欠這位蕭大王三個餅錢……”
“楊將軍,剛剛那個是什麽人?”馬車上,趙傭好奇地問著楊士芳。與日日相處的楊士芳在一起,他感覺自在了許多。但心裏終免不了有點惋惜不舍。
“六哥問的是那個契丹人麽?”楊士芳習慣性是冷冰冰的語氣,“他是遼國的北樞密使、衛王。是來給太後祝壽的。”
“北樞密使是多大的官?和文太傅一樣大麽?”
“差不多大。”楊士芳簡短地答道。
“他比文太傅和氣。”趙傭突然道。
“六哥千萬不可亂說。”坐在馬車門口的內侍龐天壽慌忙回過頭來,他是負責照顧趙傭與趙俟的內侍——這個是讓人羨慕的差使,誰都知道,趙傭是大宋朝的儲君。但這一次出了這麽大的漏子,他的前途也隨即變得黯淡起來。幸好當今的皇帝、太後、皇後都不是暴戾的人,否則他的小命根本留不到現在。“文太傅可是當今名臣……”
他生怕趙傭隨口亂說,又惹出禍來,便想為文彥博辯護幾句,但他畢竟隻是個內侍,吱唔半天,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卻聽楊士芳道:“六哥可知道他是契丹人?”
“我知道。娘娘說過,契丹是北邊的大國。”
他到底隻是個武人,不明白趙傭心裏想著什麽——趙傭每次見著文彥博,無論是向皇後、朱妃,還是服侍他的內侍,都必然要叫他規規矩矩,謹守禮儀,這樣太子才能受到百官的稱讚,若舉止有絲毫不妥,回來必定要被說上一番。所以趙傭對於文彥博、石越這樣的朝廷大臣,心裏實在頗為懼怕。這時見蕭佑丹言笑晏晏,素不相識還肯借錢買餅給他吃,又聽說是契丹的大官,兩相比較,自是覺得蕭佑丹要親切得多。
“六哥、七哥回宮,要好好向官家、聖人請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龐天壽接過楊士芳的話來說道,趙傭這時候才明白,自己到底是再次回到了平素的生活中,一大堆的規矩與禮儀在等著自己。他不住地拿眼向車簾外瞄望,一臉地戀戀不舍。這裝飾富麗堂皇的馬車,竟是遠遠不及簡陋的驛車有趣。隨著馬車的顛簸,趙傭眼皮越來越重,竟是睡著了。
4
載著趙傭、趙俟與淑壽的兩輛馬車,直接駛入了靜淵莊。楊士芳等班直侍衛、內侍服侍著三人在靜淵莊下了馬車,早有宮中的內侍在那裏等候,直接便引著三人往保慈宮去。趙傭、趙俟與淑壽這時見著眾內侍都低著頭,走路靜悄悄的,喘氣都不敢大聲的神情,這才隱約意識到事情嚴重了。
到了保慈宮前,高太後極親信的內侍陳衍已在宮前等候,見著三人過來,忙行了一禮,低聲道:“官家、太後、聖人都在,六哥、七哥、主主,待會兒好好認個錯。”一麵又對楊士芳與龐天壽道:“太後讓二位也進去。”卻不再多說什麽,龐天壽看了楊士芳一眼,見他麵無表情,不覺苦笑了一下。
陳衍引著五人進了保慈宮,佑大一個保慈宮內,靜悄悄地,竟是一點聲音也沒有。便見正殿外的院子裏,整整齊齊跪著數以十計的宮女、內侍,全都是服侍趙傭三人的。楊士芳與龐天壽見著這情形,便也不敢再走,也在院中跪了下來。趙傭三個先進到殿中,卻見高太後坐在正中的椅子上,全不似平時和謁可親的樣子,沉著臉,一聲不吭。趙頊與向皇後卻坐在一側,見著三人進來,倒更似是鬆了一口氣的神情。趙顥與趙頵站立著侍候,趙頵看到三人無事,亦是鬆了口氣,臉上不覺露出一絲微笑;趙顥卻一臉的肅然。
而在大殿的正中央,赫然跪著朱妃、王妃、清河、梓兒。
三人見著這陣仗,心裏已先是慌了。淑壽是闖慣禍的人,這時見勢頭不對,立即便跑到高太後跟前,順勢跪下,便抱住了高太後的腳,可憐兮兮地說道:“娘娘,溫國知錯了。都是溫國不好,擅自帶著六哥、七哥出去,溫國知錯了,害娘娘、官家、聖人擔心……”[1]
淑壽這麽著可憐巴巴地一認錯,若是平時,高太後心腸便軟了。但鬧出這麽大事來,若不給他們點顏色瞧瞧,有一難免有二,若再跑一次,欲待如何收場?而且這事還牽涉著太子的名聲,趙傭雖為儲君,但一日不登基為帝,他的地位便一日不能算是安穩了。自古以來,多少太子平安無事,還要憂讒畏譏的,何況還鬧出這麽大事來?高太後提心掉膽半日,生怕三人有什麽意外;待知道他們平安無事,這擔心便轉為惱怒,早已硬下心腸,要給這幾個無法無天的孩子立立規矩,卻哪裏會被她幾句話打動。
她看也不看淑壽一眼,冷冷道:“我知道你錯了!”一句話出口,怒氣上湧,高聲道:“你還知道知錯?!”
她這麽著一發怒,連向皇後都坐不住了。須知這三個孩子,都是由她撫養的。忙欠身勸道:“娘娘息怒……”不料一句話都沒說完,便被高太後打斷,“息怒?你帶的好孩兒,如今還要回護他們麽?!”
這話卻已經是極重,向皇後臉一紅,連忙起身跪下,垂首道:“臣妾教子無方,累娘娘擔憂,罪孽深重,不敢避罰。還盼娘娘息怒,以免傷了鳳體。”
高太後哼了一聲,卻也不叫她起來。向皇後就這麽跪在保慈殿中,清河與梓兒跪都跪得不心安,二人方又要把罪責往自己身上攬,卻聽一個內侍匆匆走進殿中,跪在她們身後,稟道:“觀文殿大學士石越領著女兒石氏、騎都尉狄環在西華門外請罪。”
趙頊望了一眼高太後,卻聽高太後沒好氣地說道:“有什麽罪好請?”石越畢竟是朝廷大臣,沒有隨便處置的道理——若太子果真有什麽好歹,也不用降罪,石越便隻有自殺一條道可選;但太子既然沒事,縱使聲張出去,禦史彈劾,無非也就是降職、削爵、罰俸——“教女不嚴”是什麽罪,至少大宋的律令上是沒有規定的,縱要處罰,從來都是與實際造成的後果、皇帝對當事人的態度來決定的。且皇帝還在,這亦不是高太後可以做主的;何況高太後與皇帝都不想張揚,這就更不能無緣無故處罰石越這樣聲名赫赫的大臣了。
高太後心裏早就有了主張,又道:“孩子叫他領回去,嚴加管束。十一娘的公主俸削了,改食郡主俸,不得再用公主儀製。韓氏的郡夫人誥命也削了。回去好好學學相夫教子,你們倆個都退了罷。”
“臣妾謝太後恩。”清河與梓兒連忙謝恩。二人在保慈宮已跪了大半日,雙腿僵硬,血脈不通,幾乎站都不站起來。但這時更不敢失儀,強撐著起身,恭恭敬敬地退出保慈殿。
未多時,楊士芳與龐天壽走進殿中,一齊拜道:“臣楊士芳、龐天壽,叩見皇太後、官家、聖人。”
“你們知罪?”高太後徑直問道。
“臣等知罪。”
“也罷,每人杖責二十。”
楊士芳與龐天壽不由一愣,幾乎是喜出望外,連忙頓首道:“謝太後。”
趙顥聽到高太後如此處分,亦不由大感意外——按常理,出了這樣的事情,楊士芳與龐天壽都會被逐出宮中。楊士芳或許貶往某州安置,龐天壽大概會在洛陽或者大名府度過餘生,那些被淑壽設計騙過的小黃門,便是被杖責後趕出了宮中。但高太後卻出乎意料的留下了楊士芳與龐天壽。眼見二人叩頭謝恩,便要出去受罰,趙顥嘴唇微動,欲要進言,卻終於忍住。
不料淑壽卻忽然喚道:“娘娘!”眾人都是一愣,卻見她猶豫了一下,忽大聲說道:“娘娘,都是溫國犯的錯,一人做事一人當,請娘娘處罰溫國,不要降罪楊將軍他們。”
殿中之人再也沒有人想到淑壽小小年紀,竟有如此擔當,都不覺一怔。高太後與趙頊心中幾乎同時轉過一個念頭:“可惜她是個女兒。”楊士芳與龐天壽剛走到殿門口,聽到這話,身子都不由一顫,幾乎不能自已。但二人卻也知道這種求情是絕不可能有用的,並沒有停下腳步。
果然,“你放心,少不了要罰你。”高太後的聲音依然嚴厲,怒氣卻平抑了許多,“各人有各人的職責。你們是皇子、公主,一舉一動,關係的都不隻是你們自己。尤其是六哥,現在你犯了錯,身邊服侍你的人,都要跟著受處罰。將來你若是不顧後果,犯下大錯,便是整個大宋要跟著你受罰!”
“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第一即曰修身,修身則道立。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六哥為天下士民之望,七哥與主主[2]亦都是皇家宗室,一舉一動,宜為軍民之表率。是年紀雖小,漢昭烈所謂毋以善小而不為,毋以惡小而為之,正應當從小便學著守禮儀,知規矩才對。”趙顥一旁語重深長地附和道,“娘娘的教誨,不惟六哥,便是七哥和主主,亦當牢記在心裏。這才是大宋萬民之福。”
高太後瞥了自己這個愛子一眼,沒有說話。向皇後一向是個規規矩矩的懦弱性子,雖聽出趙顥這冠冕堂皇的話後麵,總有那麽點不對勁,卻也不知道該如何駁斥。朱妃在高太後麵前,更是一句話都不敢有的,兒子闖了這麽大禍,她也隻知道跪著哭泣賠罪而已。惟有王賢妃卻是聽得極刺耳,壯著膽子,低聲道:“孔子曰:不觀高崖,何以知顛墜之患?不臨深淵,何以知沒溺之患?不觀巨海,何以知風波之患?聖人猶自如此,何況幾個孩子?所謂知過而改,善莫大焉。六哥、七哥、主主,雖犯了過失,但若能就此知辱,誰說不是好事呢?還請娘娘重加責罰,讓他們知道教訓,這亦是為了他們好。”
“王氏說得對。”高太後冷冷地應道,卻聽不出她是什麽心意,“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不過犯了錯,就要受到懲罰。不管是普通宗室,還是親王太子,都不能例外。不能讓天下萬民譏我皇家沒有家教。俗語雲‘棍棒底下出孝子’,六哥、七哥、溫國既做出錯事來——”她頓了頓,沉聲道:“陳衍,領他們三個一道去宗廟,跪足三個時辰。”
高太後此話一出,連趙頊都變了顏色。跪上三個時辰,文弱一點的大臣隻怕都受不了,何況三個自小嬌生慣養,過慣錦衣玉食生活的小孩子?尤其趙傭身體又弱,這麽著一跪……朱妃一聽這處罰,身子一晃,幾乎便要暈倒,勉強支撐著,泣不成聲地乞求道:“娘娘開恩,娘娘開恩……”
向皇後亦求情道:“娘娘,六哥、七哥、主主都是嬌生慣養的……”
王賢妃卻知道說什麽也用,雖心如刀絞,卻隻是默默地不說話。
趙頊幾次也想開口求情,但知道淑壽是個鬼精靈,若知道他有半點不忍之意,將來真是無法管教,嘴唇動了幾動,終於還是忍住,隻用目光向趙顥與趙頵示意。趙頵立時跪了下來,求情道:“娘娘,六哥、七哥、主主雖然有錯,還望娘娘從輕些發落,若有個好歹,娘娘難道不心疼孫兒孫女麽?”
趙顥卻抿著雙唇,隻做沒有看見,竟是一句求情的話也不說。
便在這當兒,卻聽殿外有人高聲道:“好漢做事好漢當。六哥、七哥、主主,做錯了事不許混賴,都和我一道去跪……”隨著這話聲,便見柔嘉大步走進殿中,跪在高太後麵前,道:“雲鸞之罪,任憑太後責罰,絕不敢辭。是我看丟了六哥、七哥和溫國,我理當陪他們一道罰跪的。不過雲鸞也有一事,想求太後應允!”
這麽膽大包大的話,也隻有柔嘉敢說。她也不待高太後答應,便又說道:“我聽說,真宗曾說,太宗皇帝最好的誡諭,都是關於讀書的。雖說祖宗定製,宗室要十歲才上學,但六哥、七哥闖出這禍事來,亦是因為沒有個好師傅好好教導之故。便請太後恩準,給六哥、七哥選個好師傅,出閣念書罷。”
柔嘉的性子,高太後也是知道的。本來淑壽這般膽大妄為,她心裏還頗有怨到柔嘉身上,卻不料她居然還有這種見識,又想到幾個孩子失蹤時,柔嘉雖然還是莽撞的性子,卻竟也知道去找石得一,種種事情聯係起來,倒讓人不由得要刮目相看。當下竟點頭應允道:“便依了你。”
聽到這話,向皇後、朱妃、王妃,都不由得不又驚又喜,心裏暗暗感激柔嘉。趙顥卻是臉色微變,口裏卻笑道:“不料竟是十九娘有見識。”
高太後望著四人的背影,心裏暗暗歎了口氣。揮了揮手,道:“你們都退下罷。”眾人連忙告退。高太後望見趙頊臉色蒼白,起身時似乎晃了一下,心中一轉念,又道:“官家留下陪我說會話罷。”
趙頊這一日之間,先是憋悶了半日,念著蕭佑丹的話,又喝了不少悶酒。待聽到幾個孩子失蹤,又驚又急又氣,心情大起大落,莫甚於此。他身子本來就是病一段好一段的,擔心著國事,常常整夜不眠,精神也不是太好。聽到高太後的處置,心裏又是心疼不忍,又是覺得孩子不管不行。這時候隻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卻不便當眾表露出來,聽到高太後召喚,勉強又支撐著,問道:“母後有何吩咐?”
高太後見向皇後以下都已經退出殿中,悠悠歎了口氣,道:“官家道我這麽狠心麽?我哪能不心疼孫兒孫女的?”
趙頊勉強笑道:“母後……”
才說了兩個字,便被高太後打斷,“官家不用說什麽,六哥是不能不教的,他是儲君,自小要有人管了,對禮法規矩有了敬畏忌憚之心,將來才不至於為所欲為。否則他將來做了皇帝,誰能管得他住?今日犯了錯,到宗廟跪三個時辰,那是輕的。將來犯了錯,奈宗廟、天下何?”她頓了頓,又道:“向氏、朱氏,都是婦人見識,隻知道疼兒子女兒。我若應了她們求情,哪怕是減輕一點,這幾個孩子便知道有所依靠,將來定然還要無法無天,日積月累,隻怕再也沒有人管得住。所以我隻能做個惡人,罰狠一點,讓他們曉得厲害——我暗地裏早已吩咐了陳衍,看他們不行了,便宣詔赦了他們。況且,有十九娘在那裏,其實也不用擔心他們會吃虧……”
高太後兀自娓娓向兒子訴說著心曲,不料趙頊一麵聽著,突然感覺到一陣眩暈,隻覺得天旋地轉,他試著想站起來,卻感覺腿腳不聽使喚,竟一跤跌倒在地。
“請陛下安心靜養……”睿思殿內,呂惠卿與文彥博伏在皇帝禦榻之前,委婉勸慰著皇帝。誰也不曾想到,趙頊會在保慈宮暴得風疾。風疾是一種常見的“皇帝病”,即便不能稱為“不治之症”,能否治愈,在當時也有極大的偶然性。許多人染上風疾後,很快便會病逝,但同樣也有能夠活上一二十年的病例。不幸中的萬幸是,趙頊的病情看起來不算很嚴重,暫時沒有出現意識不清、視覺困難、不能說話這樣的症狀,但他的右手與右腳有點**,說話有時候會發音含混,有點輕微的遲頓、口吃,偶爾更會有劇烈的頭痛、頭暈,令人膽顫心驚。醫官們開了方子,吩咐皇帝一定要安心靜養,絕不能大喜大悲。但趙頊卻不能“靜養”,他移至睿思殿後,趁著宮門還未關閉,便派人急召呂惠卿與文彥博入宮。
“陛下不必掛懷。”呂惠卿連忙寬解道,“物價騰貴,無非是因交鈔發行過多。但這種狀況不會持續太久。若陛下能用臣之策,臣敢立軍令狀,一年之內,可平西南夷之亂,止益州之兵。兩年之內,必令國家財計回複正常。”
呂惠卿說出如此孤注一擲的話來,連文彥博都大吃一驚。但呂惠卿卻是心知肚明——果真一年之內還不能平定西南夷之亂,他有通天的本領,隻怕也捂不住這鍋到處冒泡的沸水。與其這麽著讓文彥博、司馬光等人到處製肘著自己,慢慢被耗死,倒不如孤注一擲,若皇帝不肯用他之策,到時候他也有話說——此時他還不知道王安石已經婉拒複出的消息。
“丞相有何良策?”趙頊也覺得意外。
“西南之兵不止,朝廷財計便不得不靠增發交鈔維持。益州之亂,正源於用人不當。將帥無能,不止累死三軍,還拖累了朝廷。陛下試想,西南夷所居,不過彈丸之地,以王師百戰之餘,豈有屢戰屢敗之理?臣的主張,還是請陛下用王厚、慕容謙為將。若其不效,臣願與之同罪!”呂惠卿一次一次地加碼,增大賭注。
“軍國大事,豈可兒戲!”文彥博這時再也無法坐視,嘶聲道:“呂相公將一路之安危,係於區區二將身上,若果真有何萬一,便誅呂氏全族,又於事何補?臣以為要平定西南夷之亂,還須三管齊下。一麵朝廷要發兵征剿鎮壓,一麵要暫停熙寧歸化,招撫分化西南夷,除此以外,還要善擇益州路牧守,以防禍起蕭牆。益州之亂,非徒用兵可定者。請陛下三思!”
趙頊望著文彥博,嘴角**,不高興的問道:“朝廷不是已經用王介甫做觀風使了麽?太傅以為王厚、慕容謙不可當大任麽?”
“樞密會議以為林廣是宿將,可當大任。”文彥博卻依然很固執。
“石越、李憲都、都以為王厚、慕容謙可當重任……連郭逵亦覺二人為……可用之材,奈何惟……太傅難之?”趙頊話中,隱約便有質問之意了。
文彥博勃然變色,嘶聲道:“陛下用臣為樞密使,奈何又不肯信臣之言?”
他這般堅執,已是幾近跋扈,趙頊早忘記了醫官的叮囑,一陣怒火上湧,隻覺頭暈目眩,他強自支撐著,過了好一會,才漸漸平靜下來,忍住怒氣,道:“朕非不信太傅……然此事……久拖不決,非、非國家之利。”
趙頊卻沉默了一下,問道:“太傅,若用林廣,多久可平西南夷之亂?”
“陛下既開西南之釁,奈何這時反而急功近利?軍機萬變,誰又能預測期限?然若以林廣為將,必不至於敗軍辱國。”文彥博頓了一下,又道:“王厚、慕容謙非無能之輩,然臣所憂者,正是上位者急見事功,二人到底年輕,急欲取悅陛下,到時不僅壞了國家大事,還將自己也毀了。”
但文彥博的話,卻不是趙頊想聽到的。皇帝的目光轉向呂惠卿,呂惠卿不待皇帝發問,便道:“陛下縱以為臣不知兵,然石越、李憲、郭逵輩,豈得謂其皆不知兵麽?”
趙頊移開目光,緩緩閉上眼睛,似乎是在小憩,似乎又是在沉思。過了好一會,才睜開雙眼,道:“朕意已決……便召王厚、慕容謙為將。讓他們先……先到京師來,朕要親自見見他們。”
“陛下聖明!”呂惠卿連忙頓首頌道。
文彥博卻默然不語。他這時才想起皇帝還是個中風的病人,惹一味惹惱皇帝,非忠君之舉。而且皇帝明明已經疑心他以黨爭壞國事,他再說什麽,也沒什麽用處了。
“唐康、田烈武……也要一氣結了。”趙頊仿佛想在這一刻,處理掉所有懸而未決的事情,“太傅與丞相怎麽看?”
“臣理當避嫌。”文彥博幾乎是別扭地回道。
呂惠卿心情卻極是暢愉,回道:“此事臣已累章論之,其實便是清議輿論,到底還是同情者居多。臣以為,這樁案子,不宜再爭論下去,朝廷如今正在用人之際。馬默雖然判決了,然論法亦有恩自上出,陛下有特赦之權。此事憑陛下聖裁便可!”
趙頊心裏想要的便是聖裁,呂惠卿所言,正合他心意。此事有政事堂的支持,朝廷官員以人數而言,到底也是主張輕罰的居多。隻不過清議可畏,趙頊亦不得不晾上一晾,以免過於刺激反對者,萬一鬧出個給事中三駁出來,那才是大麻煩。他點點頭,道:“朕以為可黜唐康大名府通判……去河北協助呂、呂公著;李渾編管……足為懲戒;田烈武罪輕,降一兩級,閑、閑置幾年便、便可。至於高遵惠……功大於過,但亦不賞,平調益、益州做提督使。卿可與政事堂諸公……若以為妥當,便以政事堂的名義結了……”
他定了下調子,卻還要表示公正,讓政事堂去“商議”,也給自己留了條後路——若如此處分後,輿論清議接受了,自然是皇帝英明;若是輿論清議激烈反對,板子自然打到政事堂屁股上。皇帝依然是公正的最高裁決者。但呂惠卿自是不憚於替皇帝當擋箭牌的,他反而暗暗慶幸——皇帝如此處分,竟比他想象的還要輕些,這正說明他站對了隊,不僅對石越有了個交待,亦能在皇帝心中加分。呂惠卿相信,絕不會有皇帝喜歡一個處處與自己唱反調的宰相的。象當今這樣的英主,更加不會喜歡。
“皇兄又病了,據說是風疾!”這些年趙顥雖然“安安心心”當他的“賢王”,但卻並沒有白費光陰,禁中的事情,能瞞得過他的,並不多。所以,皇帝的病情雖然沒有公布,但雍王府卻很快便得到了消息。
“風疾?!”事出突然,李昌濟訝異之情,溢於言表,“太子失德,皇帝病倒……”
“仙長以為如何?”趙顥笑道,“汴京風雲真是瞬息萬變,有人以前是兩麵下注,如今風雲一變,便向小王這邊倒了。”
“大王說的是?”
“石得一。”趙顥言語中,不由有幾分得意,“這個奄豎,鼻子比狗還靈些。”
“此人舉足輕重,大王慎不可輕視。”李昌濟對於趙顥的野心,本來並不抱多大的希望,但這時竟仿佛得天之助,好消息接踵而來,原來看來遙不可及的東西,突然間竟似乎近在咫尺了。
“小王理會得。”趙顥自然也知道石得一的力量足可倚重,“隻是太子失德這件事,要不要現在散播出去?”
“再等一等。”李昌濟搖頭道,“要等個好時機。”
“但六哥馬上便要出閣讀書了,這個十九娘……”趙顥對於柔嘉的建議,一直耿耿。
“這也不是壞事。”李昌濟笑道,“關鍵還是要看師傅是誰。”
趙顥一時沒有明白李昌濟的意思。
“以太子的性情,大王隻要設法推薦幾個學問出眾、名望過人,卻又迂腐剛正的儒士做師傅,然後悄悄令這些儒士知道太子今日之所作所為。用不了多久,師生之間,必然難以相容。隻要太子厭學,討厭儒士,讓這些夫子對太子感到失望。到時候再將這些事情散播出來,一並大肆宣揚今日失德之事……”
“妙策!”趙顥未及聽完,已不由擊掌讚道,“今日之失德,還可謂不教之過。若這般師生相看兩厭,則是朽木不雕也。”
“要緊是要找幾個‘好師傅’推薦給太後!”李昌濟笑道。
“此事不難。”趙顥不假思索地道:“桑充國、程頤,皆是天造地設之選。”說罷,越發覺得李昌濟此策之妙,不由又笑著讚道:“仙長真奇士也。”
[1].宋朝管祖母、母親都叫娘娘,宮中民間皆然。
[2].主主是宋朝皇室中,長輩對公主的昵稱。
5
汴京是流言的天堂。
石夫人韓氏被削去誥命,很快便引起了從愛說是非的官員內眷到四處鑽營的官吏的注意,然後更慢慢擴散到民間,因為沒有公布原由,更引起了人們猜測的興趣。各種流言不脛而走——當各種各樣的猜測過多的時候,有時真相反而成了最不可信的一種猜測,被埋沒在五花八門的流言當中,人們隻有在真相揭開後,才會拍著胸脯說:“我當時早就猜到了……”對絕大多數官員來說,在這種時候,謹慎地減少出入石府的數量,才不失為明哲之舉。
而對拖古烈來說,這正是他收集情報的好地方。宋朝皇帝在各國使臣麵前隻露了不到一刻鍾的麵,便留下禮部尚書王珪與鴻臚寺卿李陶作陪,悄無聲息地眾人麵前消失了。拖古烈注意到他離席之時,腳步似乎有點一高一低,他一向很留意宋朝皇帝的健康狀態——這顯然是極為重要的情報——但他知道趙頊的身體並不是很好,這次反而沒有太放在心上。他把精力放到了其後——當皇帝離開之後官員們才會不那麽拘謹,尤其是年青的官員,他們會率先以同年、同鄉、同黨為特征,自然而然地分開群落。瓊林苑正是花開的季節,來自天下各路軍州,甚至是海外的奇花異葩,爭相鬥豔,亦會引起許多才華橫溢的詩人的詩興,這一日瓊林苑全部開放給宋朝官員與各國使者遊園,所以,很快便會有更多的官員離席,三三兩兩結伴去苑中賞花,詩詞唱和。
拖古烈今日的穿著,與一般宋朝士大夫毫無不同,他說著一口道地的汴京話,穿梭於大宋的公卿之間,傾聽著他們吟詩作賦,得心應手地品評著詩詞的高下,往往以一句妙語,贏得滿座讚歎。他巧妙地拉近自己與宋朝士大夫們的距離,讓他們不將自己視為“外人”,然後不動聲色地聽他們談論各種看似無關緊要的流言耳語,中層官員對於朝廷的人事、政策,總有各種各樣的看法,他們亦不以為自己所知道的東西會是什麽軍國機密,覺得自己說的隻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於是亦放心大膽地在拖古烈麵前高談闊論。而即使是一些對遼國抱有敵意的官員,也不怎麽排斥拖古烈——要區分拖古烈與一個普通的宋朝士大夫的區別,實在是太難了,而他又是一個很能夠獲得人們好感的人。有時候也有人會故意在拖古烈麵前炫耀宋朝的國威,比如河北某州的一個官員怎樣有才幹,大宋又做了什麽了不起的事情……拖古烈總是耐心地傾聽著,偶爾不卑不亢地回答幾句,既不讓他們太失望,也肯不讓他們太滿意。他對儒家經典、漢賦唐詩,乃至宋朝學者的著作都十分熟悉,常常巧妙地引經據典來回答,即使那些存心想詰難他的人,也不能不在心裏佩服他的才智與學問。
但對於韓拖古烈來說,這一切都隻是為了自己的職責,為了那個將自己從微賤中提拔重用的雄才大略的大遼皇帝,亦是為了大遼朝的存亡延續。對於自己的國家,拖古烈內心有著極深的憂患意識。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南朝的潛力——無論南朝現在麵臨怎樣的危機,他都清楚,南朝已非昔日之南朝。這是一種感覺,一種如果你不在南朝生活,便無法體會到的感覺。忠烈、先賢二祠,白水潭學院,朱仙鎮講武學堂,每天練習弓箭的小學生,汴京城牆上的火炮,熙寧蕃坊,還有汴河上每日熙熙攘攘的船隻,汴京街道上越來越多的太平車……每一樣東西,都讓他感覺到南朝的力量——那是一種平靜下麵的巨大潛力。
拖古烈所能做的,隻能是盡自己的力量,來幫助自己的祖國。
他深信大遼皇帝選擇的道路是正確的。大遼現在的道路,是契丹人唯一的選擇。做為一個遼國人,做為一個遼國士人,拖古烈對一件事看得清清楚楚——遊牧民族是沒有前途的!
所有的遊牧民族,都注定是沒有前途的民族。
這是有人類以來,就亙古不變的一條鐵律。
任何不肯改變的遊牧民族,都注定會在極短的時間內滅亡,其中絕大部分,甚至不會在曆史上留下絲毫的印跡——能夠有機會做出選擇漢化與否的遊牧民族,都已經是極少數的幸運者。拖古烈不會被曆史的表象所欺騙,漢化也是注定要滅亡的,但是遊牧民族滅亡,卻從來都不會是因為漢化——這是隻要做一個簡單的橫向比較,就可以得出的結論,不肯漢化的遊牧民族,在同樣的條件下,永遠比願意主動漢化的要死得快,而且是快得多。
大遼的先祖們具備超凡的智慧,他們意識到不漢化就無法生存;但又擔心漢化後又失去賴以立足的競爭優勢,所以創建了南北麵官製度。但是,僅僅在太祖皇帝死後,太宗皇帝一親政,其理想便是成為中原的皇帝。他統率大軍南下,擊潰漢人軍隊,在開封稱帝,留下大遼國永遠的榮耀,也留下大遼國永遠的教訓。從此以後,大遼的曆代皇帝,都自居於中國的正統;也是從此以後,大遼的曆代皇帝,都對漢人心存敬畏。
遼太宗在某種程度上,是被中原、河北的義軍給擊潰的。他離開汴京的時候,留下了一句名言:“吾不知中國之民難治如此!”
這是一句被刻在大遼曆代皇帝心中的名言。
從此以後,大遼國就再也沒有過野心要真正地兼並中國。與南朝和平共存,保持軍事上的相對優勢,實際上成為了大遼一百餘年來最核心的政策。
契丹鐵騎可以將阻卜人、女直人,將一切遊牧民族毫不留情地踐踏在腳下,可以無所顧忌地剝削他們,奴役他們,輕視他們。但是自太宗皇帝北還之後,契丹人就再也不曾真正輕視過漢人。
並且,契丹人、奚人都在自覺不自覺地改變。
或者說漢化。
當今的大遼皇帝選擇了一條正確的道路。也許要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但拖古烈深信,對大遼來說,對契丹族與奚族來說,這都是惟一正確的道路。
惟有農耕,方能帶來更多的、更穩定的糧食供應。
惟有如此,方能養活更多的人口,過上更富足的生活;惟有如此,才會有更多的人力與物力、以及時間——惟有如此,大遼國才會有前途。
真正的前途!
破壞者隻能暴虐一時,建設者才會擁有未來。
這一定會付出代價。也許是非常慘重的代價,但是拖古烈堅信,除此別無他途。為了未來,不能懼怕眼前的犧牲。
但是遼國人也是矛盾的。縱如衛王這樣的智者,甚至是拖古烈本人,也認為“北方的朔風,才能錘煉出英勇強壯的戰士來”——他們都為自己民族的傳統感到由衷的驕傲;而且眼前的代價如果過於沉重,則會遮蔽人們更為長遠的目光……不僅僅是那些堅持祖製的反對者,連衛王、拖古烈本人,也並非那麽一無反顧。黨項人為了正確的道路,已經代出了慘重的代價——他們失去了最重要的國土。大遼遠比他們幸運,經過內戰的錘煉,國內主明臣賢,政治清明,兵強馬壯……
但是一個想要漢化的遼國,一個正在漢化的大遼,反而卻要迫不得已與南朝開戰,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巨大的諷刺。
太宗皇帝失敗的陰影,在一百多年後,始終籠罩在遼國君臣的心中。
這次,他們將麵對一個更為強大的南朝。
信念堅定如拖古烈,都不由在心裏要有猶疑,更何況他人?
大遼國也在一個巨大的三岔路口,一念之間,就可以決定一個國家,三個民族的命運,永遠無法回頭的命運。
至此時,拖古烈才深深地明白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淩牙門也有這麽漂亮的荷花麽?”一池綻放的荷花旁邊,兩個緋衣客毫無風度地坐在池邊的大石頭上,遠離著人群,一麵說著閑話。他們都是皇帝麵前的新貴,在高麗,在南海,他們都是炙手可熱、翻雲覆雨的人物,但是在汴京,他們卻隻是普通的中下級官員,他們與汴京的官場,似乎一直相互排斥著。這種排斥,幾乎是天然的。在這裏,他們很難找到同伴,沒有幾個人與他們有共同語言。盡管大宋已經開拓海疆十餘年,但海洋依然不是大宋關注的焦點。那裏隻是遙遠的域外,是被放逐的地方。而他們的功績,亦受不到應有的尊重,他們被汴京官員背地裏稱為“夷官”。
“有。淩牙門的睡蓮,不遜於瓊林苑的荷花。但天下最好的荷花,應當是在杭州。”薛奕心不在焉的應道。他今天本來還幻想找機會向皇帝當麵陳敘他的設想,但是,九重之上,咫尺即是天涯,皇帝與他的距離實在是太遙遠了。他不由感到一陣沮喪——他好不容易見到文彥博,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讓文彥博對他海船水軍的新設想產生那麽一丁點的興趣,沒想到文彥博卻忽然告病。種種謠言顯示,文彥博在密院呆不久了。原本他也曾寄望於石越再次進入中樞,或者退而求其次,盼著唐康得脫此劫,回來重掌沿海製置司。但是,從各種流言中,他也能猜到,唐康即使化險為夷,也很難再呆在中樞……這麽些年來,薛奕從汴京官場學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汴京的謠言往往比政事堂的公文,更能揭示事情的真相。
“短視。”薛奕淡淡地回道。
秦觀沒有理會薛奕的評價,繼續說道:“我在想,解決高麗的麻煩,也許應當全麵允許他們的商船分享我們的航線與貿易,這樣高麗於大宋的依賴,將更深更長久……”
“少遊一點也不考慮南邊那些海商麽?”一個聲音在二人背後響起。二人連忙起身回頭,笑道:“蔡元長怎的如此神出鬼沒?”
蔡京笑著在二人中間坐了,道:“我看你們才是神出鬼沒,躲到這個地方來了。”
“葉祖洽拉了一幫人在那裏吟詩作賦,我實在沒什麽詩興,便和世顯躲這裏來了。”秦觀笑著也坐了下來。
薛奕卻笑道:“少遊是石門有名的才子,他是怕我一介武夫為難,救我一命。”又道:“元長知道我的,我要有元長一半的本事,亦不至於躲到這裏來。”
秦觀知道薛奕是說蔡京長袖善舞,當下笑笑,岔開話題,問道:“文太傅到底是怎麽了?”
蔡京笑了笑,環顧四周,見並無旁人,方道:“被都堂的那一位排擠了。聽說文公是昨天和那一位一道麵聖回府後,氣出的病來。宮裏有人傳,帝心生厭,密院要換主了。我看不日之間,文公便要自請出外了。”
薛奕聽得更是意興索然,不由歎了口氣。卻聽蔡京笑道:“薛侯果真要想成事業,呂府、馬府、韓府,你總要走一家的門子。”
“罷了。”薛奕搖了搖頭,道:“我一介武官,奔走於執政之門,傳揚出去多有不便。”
蔡京笑了笑,不再多說,轉向秦觀,問道:“方才少遊說的是當真的麽?”
“我想來想去,並無其餘良策。”秦觀點點頭,道:“眼前看是吃了虧,長遠來看,卻是得利的。鼓勵高麗出海,我大宋才是真正把握了高麗的命脈。”
蔡京默然一會,苦笑道:“若出此策,是雪上加霜。大宋的海商豈會答應?少遊可知道,朝廷的海船水軍,實際是由這些海商們養著。況且這些人在東南勢力不小,不可小覷。”
“若能用我之策,便讓高麗人分一杯羹,又何傷大雅?”薛奕搖頭道,“元長與少遊可見過寶雲齋的掌櫃?二位若聽他說一說,便知道大宋的海外貿易,其實還隻是一個起點。踢開麵前的絆腳石,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
“學士如何說?”蔡京試探著問道。他知道薛奕已經拜見過石越幾次了。
薛奕木然搖頭,沉默不語。
薛奕聽懂了蔡京的暗示,卻隻能暗暗苦笑,他哪裏又有本事能結交上王厚與慕容謙?
蔡京見薛奕神情,便已知道自己是白說了。他又與二人閑聊了幾句,便告辭離去。對薛奕與秦觀的態度,他是十分不以為然的。汴京官場的確十分疏遠他們,但這並非是沒辦法彌補的。一個契丹人拖古烈,尚能與汴京的士大夫們打得火熱,何況薛奕與秦觀二人都是石越門下有名的人物?秦觀不必多說,他隨手填一小詞,占一絕句,哪裏還會有葉沮洽的風頭?便是薛奕,其實也是會寫詩的,他在南海的幾首詩流傳回來,也頗受稱讚。說到底,二人還是太驕傲了,少年得誌,在域外又都是呼風喚雨的人物,自以為做的都是經邦濟國的大事,打心眼裏便看不起汴京那些風花雪月的官員們。他們隻恨不得能和兩府大臣天天謀劃著國家大事,卻渾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不過是個平平常常的五六品官而已。新官製以後,這種級別的官員,汴京城裏多如牛羊。
所謂的權力中心,在蔡京看來,絕不僅僅是指兩府與學士院。
在外麵的時候,你必須表現出吏材來——無論是石越,還是司馬光、文彥博,甚至是呂惠卿、馮京,都不是你用“德行”就可以唬弄的人,沒有值得稱道的政績,便入不了他們的眼。想出人頭地,當然也可以賄賂內臣貴戚請托,“至寶丹”參政,還有呂惠卿、馮京那裏,也並非無隙可鑽,但蔡京是個極精明的人,他知道這樣得不償失——門下後省的給事中與禦史台的禦史們就不必多提,靠這樣的手段晉身,在石越、司馬光、文彥博那裏,無異於判了死刑。若政治野心僅止於五品六品,倒也無可無不可,但若真想有所作為,隻要這些人還能發揮著政治影響力,這就是非常不智的。
要想升官,就要摸準上司的喜好,投其所好。兩府諸公看重的是政績,那就好好做出些政績來給他們看。
但僅有這樣是不夠的。木秀於林,風必催之。同儕的關係若不搞好,就不會有“清議”支持,僅有“德行”不能得到重用,但沒有清議的讚譽,同樣也會成為仕途上的重大缺陷。兩府諸公看的是政績,但是汴京的士大夫們,卻不會象個考課官一樣,憑著你的政績來決定他的喜惡。
所以蔡京有自己的策略。今時不同往日,熙寧初年,皇帝為了勵精圖治,兼之還沒有一批自己了解、信任的大臣,所以才有王安石、呂惠卿、石越等人的崛起。但到了今時今日,皇帝已非昔日稚嫩的皇帝,他對於朝廷與大臣的操控,早已經得心應手。想通過得到皇帝的信任,而驟得大位,複製王、呂、石一樣的傳奇,幾乎已經不可能。
皇帝依然是決定官員命運的最強有力的人。但在熙寧十七年,除非你是韓忠彥,你去逝的父親是定策兩朝的元老重臣韓琦,否則的話,一個太府寺丞,還是不要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為妙。決定自己命運的,是兩府諸公,與他身邊那些看起來似乎是無關緊要的中低級官員。
蔡京盡可能地塑造一個良好的形象。石黨是他立身的根基,所以,即使是秦觀、薛奕、曾布這樣的海外官員,他也與他們保持著良好的關係,並在他們麵前以自己人自居,偶爾也會友善地幫幫他們。而石黨以外,對於舊黨與新黨,他也盡量地維持較好的關係——隻要他不公然出入呂惠卿的府邸投送秋波,就算是陳元鳳站在他麵前,他也能稱兄道弟。除此以外,他經常出入白水潭學院,結交一切名士,偶爾也會資助一些貧窮的士子——能夠影響到朝野清議的力量中,白水潭學院毫無疑問是最重要的一支。
總之,良好的聲譽,是絕不能忽視的。
他嘴邊帶著一種溫和親切的笑容,朝每一個人打著招呼。並非所有在京的官員都有資格參加這次瓊林苑的大宴。換言之,在今日的瓊林苑,一次不經意的傲慢,就有可能樹下難惹的敵人。這是蔡京絕不願意犯下的錯誤。
他一麵走著,忽然,從左邊的道路上傳來兩個人的低聲議論。
“大尹這樁案子,怎的一反常態?”
“舒兄有所不知,這案子牽涉到祥符令……”
蔡京心裏一驚,他已經聽出來這個“舒兄”,便是禦史台大名鼎鼎的舒亶。而“大尹”這兩個字,在汴京,除了開封府蘇頌外,是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被如此稱呼的。祥符縣是開封府的一個大縣,祥符令也不是尋常縣令可比。這二人所說的案子,聽起來非同小可。他頓時留了心眼,放輕腳步,閃到一個樹叢後麵,卻聽舒亶道:“蔣安?那僧人和蔣安也有關係?”
聲音越來越近,蔡京仔細辨認這個聲音,總覺得很熟悉。隱隱約約不是禦史台的,便是大理寺的,卻記不清楚究竟是何人。
“蘇子容自任開封府起,便號稱要厲行法禁,說什麽京師重地,須用柱後惠文之治,以法彈壓,斷不能無為而治。說得好生冠冕堂皇,我還以為又要出一個包公了。”舒亶語帶譏諷,“想不到,區區一個祥符令,他便視國法於無物了。輕輕鬆鬆便將那僧人給放了……”
“蔣安是韓樞副的同鄉。”
“為了一個韓持國,便可以給蔣某人麵子,放過一個僧人。陳世儒的案子,他拖而不決,那也不難想象了。”
二人一麵說著,卻是朝北邊轉了過去。蔡京待到二人走遠,方從隱身處走出來,怔怔地發了一會呆。他已經看出來另一個人的背影——此君是蔡確的同年,如今在開封府做判官。舒亶想對付蘇頌,自然是有原因。呂惠卿曾經想過要收買蘇頌,他故意對人放出話來,說蘇頌是他同鄉的前輩,若肯來拜會他,便可位至執政,但蘇頌卻並不買呂惠卿的賬,反與石越、舊黨打得火熱。兼之蘇頌為開封府,的確也因秉公執法,得罪過不少權貴,舒亶是新黨中有名的禦史,想借機羅織罪名彈劾他,也不足為怪。但那個開封府判官,卻是平素素有直名的,為何要陷害蘇頌,他卻一時沒有想明白。蔡京自然不知道,此君想要對付的並非是蘇頌,而是陳世儒——蔡確的父親蔡黃裳,曾經是陳世儒的父親陳執中的下屬,因為年老糊塗,被陳執中逼迫致仕,鬱鬱而終。蔡家與陳家由此而結下世仇。蘇頌遲遲不肯判陳世儒夫婦死刑,自然也有他的顧慮,但卻免不了便要得罪另一些人。
蔡京心事重重地邊走邊想,此事表麵看起來事不關己,但他的直覺卻告訴他,這事沒有這麽簡單。“不要多管閑事。”蔡京一麵在心裏告誡著自己,一麵卻又忐忑不安。
“元長,有禮。”
蔡京隻顧著想心事,沒料到前麵來人,慌忙抬頭望去,卻見是國子監丞呂大臨。他慌忙回禮,笑道:“與叔,有禮了。”一麵在心裏暗暗奇怪。
其時舊黨人物,也並非是鐵板一塊。在另一個時空的曆史上,因為新黨勢大,因此不同政治理想與信念的人物,不得已合成一塊,一起聚集在司馬光這麵反對黨的“赤幟”之下。但實際上,以蘇軾為代表的蜀黨、以二程為代表的洛黨,與勢力最大、人數最多,主要由司馬光的門人組成朔黨之間,是存在著衝突的。大體來說,其中二程的洛黨,與新黨理念最為接近,他們也主張對朝政要進行徹底的變革,因此程顥開始時曾經與王安石共事,隻是後來無法接受王安石的行事方法,而分道揚鑣。但至司馬光秉政之時,其時大程已然去逝[1],程頤還是公然反對盡廢新法的舉動。後來又是程頤第一個自我反省,以為黨爭之禍,舊黨亦應負責任。而蜀黨與朔黨的基本立場,則與石黨比較接近,都是主張逐步的改良。但相對而言,蘇軾較為理想化,而朔黨則重視曆史的經驗,實幹的精神較強。
而這個呂大臨,雖然此時不過是小小的國子監丞,但他的身份,卻可以折射出熙寧朝中政治派係之間的複雜關係。一方麵,他是“程門四子”之一,是所謂的“洛黨”;另一方麵,他本人是陝西人,他的兄長呂大忠、呂大防、呂大鈞都是舊黨中極有名望的大臣,呂氏兄弟,也是公認的“關學”大家。在舊黨的政治版圖中,顯然是更偏向朔黨的。此外,呂大臨既受到司馬光的賞識,在白水潭學院也頗具人望,更與石黨中的許多人物也牽扯不清。也因為如此,呂大臨一直被視為汴京極為前途的一顆政治新星。許多人都相信,呂大臨成為“新貴”,不過是時間問題。
在蔡京看來,呂大臨對自己一向是不冷不熱的。他親近的石黨人物,多半都是所謂的“白水潭派”,象蔡京這種“西湖派”,顯然不屬於他“青眼”的範疇。但此時,呂大臨卻一反常態,主動向蔡京打起了招呼。而且還親善地和他交談著。這既令蔡京感到有點受寵若驚,又讓他心裏非常的奇怪。他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這樣有點“反常”的情況,接下來又不斷的出現,一路之上,竟然又有兩三個在朔黨中素有剛直之名的官員,主動向他表示善意。
這讓一向極精明的蔡京也不由得糊塗起來。一個呂大臨的善意,也許還可以說是偶然,但接二連三的出現,卻不可能沒有特別的原因。麵對著這種不知原由的善意,蔡京心裏竟產生了不安的感覺。他極不喜歡這樣的狀況,哪怕這看起來對自己是好事。幸好,路上依然還是有舊黨的官員對他依然故舊,這讓他稍稍安心一點。但很快,他就想到,出現在這樣的情況,會不會是那件使呂大臨們對自己改變態度的事情,就發生在今天,就發生在瓊林苑,而很多人尚還不知道此事的發生?
一想到這裏,蔡京背上竟冒出一陣冷汗來。
瓊林苑的一處行宮中。
石越靜靜地站在趙頊的身旁。他怎麽也沒有想到趙頊會突然中風。當他被單獨召來之時,他跪在趙頊麵前,哽咽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他對於趙頊,絕不是沒有感情的。隻不過,這種感情,有時候是致命的,必須謹慎的掩藏起來。年輕的皇帝可能需要一個亦君臣亦朋友的人物,但是這樣的人物,隨著皇帝的成長,是不可能被允許一直存在的。若他不懂得分寸,隻會重演曆史上的悲劇。但他見著趙頊時,卻還是忍不住傷感——他知道在另一個時空中趙頊的壽命。曆史也許已經改變,但未必每一件事都一定會改變。皇帝的病情,讓石越突然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
趙頊顯然也有點動情。
但他也不允許自己表露自己的感情。從治平四年算起,他已經做十八年的皇帝。他已經不再是熙寧初年的那個皇帝。他本來想和石越說說他的女兒,但最終,趙頊隻是安慰了一下石越,便迅速地談起了正事。
他是不顧醫官們的堅決反對,才來到瓊林苑的,他不能允許自己隨便浪費精力。
“朕、朕一定要穩住高麗國這個盟邦。為了北、北邊!”突然不能利索的說話,讓趙頊一時無法適應,但他不得強忍著心裏的煩躁與焦急。“與高、高麗的那點貿易,是蠅頭小利。朝廷也不缺那、那點錢,開貿易,是、是為了加強對高麗的控製,不、不是為了將其變成敵人。”皇帝停了一下,歎了口氣,“隻、隻是,司馬君實是斷不肯白送錢給高麗的……文彥博已經……”
石越聽懂了皇帝沒有說出來的話。但他心裏依然忍不住傷感,平時的趙頊,一向說話語速很快……
“高麗使者帶、帶給朕的奏章,說的都是同、同一件事,看、看高麗國國內也很危險了……”關係到高麗國王的王位,自然不會說假話。現在王運唯一的指望,就是宋朝。
“陛下,臣以為,朝廷不能拋棄王運。”
“貿易怎麽辦?”趙頊望著石越,“繼續下去,王運遲早有、有一日王位不保,難、難道真要出動軍隊、隊替他穩固王位?到、到了那個時候,江華島那點駐軍隻怕不夠……但、但也不能停止貿易……”
“臣倒有個辦法。”石越心裏隻想著要幫助趙頊,他突然間少了許多的顧慮。高麗的局勢,他早已經反複地考慮過。“大宋要保持對高麗的影響,不但不能停止貿易,還應當加深貿易。長遠之策,可以適當地讓高麗人更深地參預到海外貿易中。但短期內,隻恐難見成效。但若白送錢財給高麗人,這卻是個惡例,臣亦反對這樣做。”
石越看了皇帝一眼,又繼續說道:“臣以為,不如借一筆錢給高麗。”
“借?”
石越微微點頭,道:“高麗國缺錢,借錢給高麗,可以起立竿見影之效。但這筆錢也不能白借。朝廷如今國庫拮據,一文錢也不能亂花,驟然間要掏出一大筆錢借給高麗,對朝廷財計,無疑是雪上加霜。”
趙頊點點頭,卻聽石越又說道:“臣估算了一下,以宋麗的貿易總額,朝廷每年借給高麗國一百萬緡錢左右,便足以鞏固王運之王位。”
“一百萬緡?!”趙頊吃驚地望著石越。
石越點了點頭,“便是一百萬緡。以後借多少,可以再商議。第一筆借款,要起到作用,不妨就多一些。不過,這筆錢雖然借給高麗,但是,該怎麽花,卻不能由高麗人作主。”
趙頊聽到這裏,已是兩眼放光。但憑他對石越的了解,知道石越肯定還沒有說完,便隻是讚許的點了點頭,繼續聽石越陳敘著。“除此以外,借錢便要有抵押、擔保,還要定下還錢的期限。何時還錢,利息幾何,這些可以由有司與高麗使者去談判。總之不妨放寬點,但不能讓他們覺得太輕易。”石越娓娓而談,趙頊恍然之間,卻感覺到似一個巨大陷阱,送到高麗人的麵前,“臣不指望著高麗人如期還款,借錢容易還錢難,自古皆然。臣以為,不妨便讓高麗人以物抵債。今年高麗人借了朝廷一百萬貫,明年朝廷讓他們用穀物還債,高麗國這一年間,便得拚命種穀物;若讓他們用人參還債,他們這一年間,便得拚命挖人參;有朝一日,陛下若要用契丹戰士的頭顱來抵債,高麗人亦不敢不從……這筆借款,便如同一根繩索,勒在高麗人的脖子上,可以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既不能讓他們欠太多的債,免得逼急了他們翻臉不認賬,跑到遼人那邊。也不能太少,太少作用便不大。要恰到好處,在他們的償還能力之內,他們借得越多,利息越低,買貨物時價格越低,要付的現錢越少;借得越少,則反之……”
說到這裏,趙頊已忍不住高聲讚道:“奇策!奇策!”自春秋戰國之後,國與國之家互相借貸的事情,便幾乎從未出現過。宋朝開出如此條件,對於王運來說,簡直便如同天上掉肉餅一般。趙頊實在想不到他有拒絕的理由。
“最要緊的,是朝廷有討債的能力。”石越補充道,“與朝廷交好,最不濟,可以挖東牆補西牆,可以年複一年的借錢度日;若膽敢交惡,錢借不到了,還要引來兵戈之災。隻要他們借了第一筆錢,高麗國便從此被牢牢地綁在了陛下的戰車之上。隻要朝廷不逼人太甚,高麗國從此便是大宋最可靠的盟友。”
“最可靠的盟友?”趙頊臉上不由得露出一絲笑容,他笑著搖了搖頭,卻不是否定石越的建議,而是在感歎著。司馬光對於財政的看法,並非全然沒有道理。盡量減少不必要的開支,對於國家財政來說的確重要。但司馬光過於謹慎了,除了裁並州縣、汰減官員是由他主持的。此外諸如軍製改革裁汰老弱兵士、整編禁軍;發行交鈔等等較為積極的財政措施,都與司馬光沒多大關係。凡是涉及到財計上的問題,司馬光都沒有太多的辦法。在趙頊看來,他的戶部尚書,隻知道一味的保守與謹慎。這與趙頊的性格,無疑不太合拍。但趙頊也需要司馬光,司馬光的存在不僅有極重要的政治意義,另一方麵,他也可以在必要的時候,狠拉韁繩,將狂馳中的奔馬勒住,以免跑得太快,而掉下懸崖。所以,趙頊讓司馬光掌握戶部,卻將太府寺始終交到理財較有手段的石黨和新黨手中,不讓舊黨染指。
“陛下!”石越心頭浮過一片陰雲,聲音竟有點顫抖。
“朕沒事。”趙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出三個字,又停了好一會,仿佛在積蓄力量,方又說道:“今日便、便先議到這裏。卿回去好好想想……給六哥、七哥找個老師……”
[1].史上程顥於西元1085年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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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病情讓兩府大臣憂心忡忡,自十七日瓊林苑之宴,直到七月二十日,太醫們叩破了額頭,再也不肯讓趙頊邁出殿門一步。這對宋朝政府的運轉來說構不成太大的影響——宋朝的政治傳統與新官製的精神,都不太需要皇帝處理具體的庶政,皇帝隻要掌控高級官員的任命,充當最高的裁決者便夠了;但是,皇帝健康與否,依然關係到政局是否穩定。兩府宰執大臣經過商議後,決定不顧各國使臣在京這一事實,公布皇帝的病情。這一看似極為自信的舉措,其實已經表露了宰執們的擔心——他們害怕皇帝病情惡化,突然崩駕,若不事先公布病情,就可能引來許多的猜疑,對於以後的朝局十分不利。
而緊接著,又有兩種流言開始在汴京流傳。第一個流言,是據說太後與皇帝正在給太子尋找老師,太子趙傭很快便要出外到資善堂讀書。這個流言流傳很廣,很快引起了許多官員的注意,每個人都希望成為太子的老師,人人都知道這是飛黃騰達的捷徑。而另一個流言,卻隻有極少數與禁中的內侍關係密切的官員才知道——據說,高太後屬意的資善堂直講,是白水潭學院院長、《汴京新聞》總編桑充國,以及白水潭學院明理院院長程頤。沒人知道這個流言是何處傳出來的,但人們都相信它與禁中的內侍有關。這個消息是如此重要——若皇帝崩駕,不到十歲的太子繼位,高太後便會垂簾聽政。迎合高太後的意思,是博得太後好感的重要方式。而且,這是不要擔任何風險的——桑充國與程頤可以說是當今天下沒有做官的儒士中,聲望最高的兩個人。他們道德高尚,掌握著清議的力量,學生遍布天下朝野,擁有巨大的影響力。這兩個人當資善堂直講,品德、才華、資曆,都不會有任何質疑。
那些官員之所以沒有立即上書舉薦,僅僅是因為皇帝沒有明發詔旨。得了風疾的皇帝,精神格外的脆弱,而且也似乎更容易動怒——三天之中,他唯一處理的朝政便是,不顧司馬光等人的反對,接受了一直告病的文彥博的辭呈,讓文彥博以太傅的身份判應天府,拜韓維為樞密使。
但這個沉默卻並沒有更久地維持下去。
二十一日,去西京濮安懿王陵園獻祭回京的金紫光祿大夫、景城郡公趙仲璲上表,請皇太子出外至資善堂讀書,並薦布衣桑充國、程頤為資善堂直講。
趙仲璲是現任濮國嗣王、宗正寺卿趙宗暉的兒子,皇帝趙頊的堂兄。因為趙宗暉年老體弱,趙仲璲近十年來,受詔擔任祭禮之職,在宗室中輩份雖然不是很高,卻德高望重。說話極有份量,新官製後,宗正寺卿一直由英宗的兄弟們依次接任,但此時實際主持宗正寺事務的,卻是趙仲璲。因此連皇帝也要敬他三分。
趙仲璲的奏折,仿佛正是坐實了之前的流言。不待皇帝批複,順水推舟舉薦桑、程為資善堂直講的奏折,竟如雪片般地飛進禁中。
“荒唐!荒唐!荒唐!”聽著陳衍轉敘著外麵的流言,高太後直氣得渾身發抖。讓桑充國與程頤擔任資善堂直講?高太後想都沒有想過。她或許還聽說桑充國的一些事跡,但程頤在士林中名氣雖大,高太後卻也僅止是聽說過名字而已。而這一切,居然還是“承太後之意”!
“這宮裏頭,是越來越沒規矩了!竟然膽大包天到敢出去造謠!”
“娘娘,老奴以為,空穴來風,必有其因。定是有人想著讓桑、程二人,當太子的師傅,才出此奸計。”陳衍壯著膽子說道,他總覺得這事背後,有著巨大的陰謀。但卻到底不敢胡亂開口。
“你是說桑充國和程頤?”高太後迅速地反應過來。沒有非常的富貴,怎敢行非常之事?
“老奴不敢妄言。”
“桑充國、程頤不過是兩個布衣,有什麽本事支得動這麽多官員?又有什麽本事使得動趙仲璲?果真他們能差得動這許多官員舉薦,他二人想進資善堂,也不是太大的難事,何苦要出此下策?”高太後到底也是個聰明人,立時便想到,桑、程果真想要進入仕敘,方法多的是,縱算是想做帝師,也犯不著出此下策——隻要不是太愚蠢的人,肯定都能知道,皇帝若有萬一,倘是太子即位,那麽實際主政的,一定是她高太後。得罪了她又能有什麽好處?區區兩個資善堂直講,她隨便找個借口,便可打發了。桑、程二人她雖不深知,但二人素有虛名,亦不至於利欲熏心至此地步。
但若這背後之人,並非是桑、程,又會是誰呢?
想幫桑、程的人,倘使蠢到這種地步,便斷斷想不出這樣的妙計來——膽大到算計起皇太後,還能差動趙仲璲上表,這不是愚昧之人所能使出來的手段;但若說是桑、程的仇家,想設計陷害他們,用這樣的手段,也未免太不可思議了一點。
高太後心裏一動,向陳衍問道:“桑充國、程頤之品行,外間風評如何?”她話一出口,便即後悔,趙仲璲一封奏折,能讓這麽多隨聲附和,這二人的名聲,還能差得了去?果然,便聽陳衍回道:“回娘娘,這兩人都素有令名。程頤的幾個弟子,做的都是禦史、給事中。”
高太後亦不由得糊塗起來。桑充國她是知道一些的,白水潭學生弟子遍天下,而程頤的門人能做到禦史、給事中,那也不是尋常布衣可比。這樣兩個人,聲譽又好,又有一定的政治影響力,為人還正直——這不是為了太子好麽?難怪外間這麽容易便輕信這謠言。但既是為太子好,卻用這種卑劣的手段,顯然也非正人所為。
“太子身邊有奸人。”一個念頭頓時浮了出來。高太後心裏仿佛被什麽東西揪了一下,但哪怕在陳衍麵前,她也不肯表露分毫,隻淡淡說道:“你去召趙仲璲,我要見見他。”
陳衍遲疑了一下,看了高太後一眼,小聲回道:“娘娘,景城郡公現在在睿思殿。”
“桑充國、程頤究竟是怎麽個好法,朕倒想聽聽堂兄親口說說!” 雖然外界憂心忡忡,但睿思殿內的趙頊,因為治療調養得當,病情反而有了好轉。此時,趙頊已經沒有了初時口吃的症狀,不過說幾個字還會停頓一下,吐字也還有點含混不清,但一雙深陷的眸子中,卻似有一團炙熱的怒火在燃燒著。
趙仲璲避開了皇帝的目光,“桑充國、程頤負天下大名十餘年,此二人,品行、學問、聲望皆上上之選。明代遺賢,是宰相之失。官家雖不能用,何不留予子孫?臣以為,以此二者輔東宮,必能使東宮親賢臣遠小人,成為一代明君。”
“明代遺賢?”趙頊哼了一聲。
趙仲璲上表推薦桑、程,固然是聽了士字輩的幾個子侄的建議,宗室中都說太後屬意此二人——他兒子甚至言之鑿鑿,說是某位國公曾經親口說,聽到太後誇讚桑、程,眾人都攛掇著他來擔這個頭。但另一方麵,趙仲璲參預宗正寺事務,免不了要管理宗學,桑、程之名聲、品行,自然是如雷貫耳。他亦不比尋常宗室,別人在這等事上,隻能幹著急,而他論親論貴,都是可以說說話的。而且,縱然因為多管閑事被皇帝駁斥了,卻到底也是在未來的皇帝那裏立了一功。在他看來,以桑、程二人的資曆,做資善堂直講,是斷無不許之理的。因此這才當了這出頭鳥。卻不料皇帝竟如此不喜桑、程。但趙仲璲的這些私心後麵,卻也未始沒有公心。他本人亦相信推薦這二人於社稷有益無害。因此皇帝雖然不悅,他卻並未亂了方寸,並不肯便此退縮了。
他騰地跪了下來,朗聲道:“臣有肺腑之言,敢陳於官家麵前——太子年幼,若以朝中大臣於資善堂講讀,此一派說此一派的道理,彼一派講彼一派的注疏,於東宮實有害無益。若其隻顧了互相傾軋、爭寵,於太子又有何益?桑、程雖是布衣,然盛名布於天下,且皆講學十餘年,亦有當師傅的資曆。二人為人剛直,又脫於黨爭之外,實是極難得者。官家若要為太子尋師傅,舍此二人其誰?臣願官家三思之。”說到這裏,他略遲疑了一下,一咬牙,又繼續說道:“且……且,官家若是有不諱之事,太子也須得有得力之人扶持。桑、程二人乃當世大儒,實為天下清議之領袖。二人雖為布衣,而門生遍於天下。得此二人在東宮,儲君之位,誰得動搖?漢惠得商山四皓,而高帝知人心之向。伏乞官家三思之!”
他話說到這個份上,趙頊亦沒有聽不懂的。他身子還是有些不靈便,斜靠在榻上,半睜雙眼,靜靜地看著趙仲璲。半晌,方緩緩說道:“堂兄忠心可嘉,卻是想左了一些事情。我家立國已久,人心早定,用不著什麽商山四皓來示人心向背。且六哥位份早定,還有何人敢妄加覬覦?朕讓堂兄代管宗正寺,是盼著堂兄以德治家,以正道服人。祖宗得此天下,是由天命德化,非是由權術算計。天命若在六哥這裏,憑誰也奪不去;天命若不在六哥這裏,費盡心機也守不住。朕用不著什麽桑充國、程頤!”
“臣糊塗,臣糊塗!”趙仲璲忙不迭地叩頭請罪。
“朕看堂兄不是糊塗,而是太明白了。”趙頊吐詞含混,語氣卻尖銳得象把利刃,“朕還沒死,這大宋江山,作主的還是朕!堂兄莫要想得太遠了。”
“官家……”
趙仲璲話未說完,便被趙頊打斷,“這麽些年來,堂兄每年四次奔波於兩京之間,祭祀祖宗,從未出過半點差錯,也算是勞苦功高。但太忙了,看來也不是好事——朕想,宗正寺的事,堂兄暫時不要管了,還是好好讀讀聖人的書……”若非看在濮王趙宗暉的麵子上,趙頊早就將趙仲璲趕到西外宗正司去了。
趙頊並不知道高太後亦是被人利用了。他不欲桑充國、程頤當趙傭的師傅,自然也有他的考慮。白水潭學院勢力越來越大,遲早有一天會成為朝中一股極龐大的勢力。他不可能解散白水潭學院,皇帝也有他做不到的事情。但他卻不願意因桑、程為太子師,而助漲白水潭的聲勢。在趙頊看來,反而應當給其餘的學院適當的扶持,以防止一家獨大。所以,在最近幾屆殿試中,他甚至有意提升嵩陽、應天府書院的進士的名次。此外,趙頊對桑充國的印象很一般。十餘年前的事情,趙頊當然不可能老記在心上,桑充國說到底不過一介布衣而已。他甚至淡忘了是什麽事情,然而在心裏卻留下了一個壞印象,這讓他下意識地生出排斥的心理。至於程頤,皇帝了解甚少——他從未讀過程頤的著作,但趙頊卻記得程頤的哥哥程顥,他也並不是太喜歡程顥。更何況,“皇太後屬意的人選”,這種傳聞讓趙頊感到極不舒服。
然而,不管當事人有何想法,趙仲璲的奏折到底已經成為了離弦之箭,難收覆水。洶湧澎湃的暗流,仿佛找到了一道口子,嘩地便噴射出來。高太後的真正意願,沒有人知道——人們知道的隻是趙仲璲的奏折,與那個逐漸傳揚開來的流言。對於高太後的這個“想法”,士林交相稱譽,百官紛紛上表稱許。在他們看來,桑、程為資善堂直講正是眾望所歸,高太後的這番見識,更顯出她一貫的賢明。雖然朝中也有人反對這道任命,但人數太少,理由乏力,相比而言,全然不能成氣候。白水潭巨大的影響力,在此時充分體現出來——在白水潭,依然有著“學而優則仕”的傳統,桑、程被薦為資善堂直講,位份雖低,但卻格外的榮耀。不僅白水潭出身的官員對此大唱讚歌,朝中的百官,更是跨越派係紛爭,紛紛上表支持,生怕落後。從來人情都是愛錦上添花,許多縱使心裏不以為然,或者心懷嫉妒的人,這時候亦都不免要違心要附和一下。
吊詭的是,雖然朝野稱讚,幾乎沒有什麽有力的反對者,又有“太後的屬意”,但皇帝卻似乎一直病得厲害,連替皇太子選師傅這等大事,也擱置著遲遲沒有處理。
便在這鬧騰騰的朝局中,汴京東城之外的一個渡口邊,兩個老人對坐在一座簡陋的草亭之中,以兩杯濁酒,互道離別之情。三朝元老,太傅文彥博要從此地出發,離開這天下最繁華也是最紛擾的所在,去應天府怡養晚年。在城門之時,他便謝絕了前來送行的門生故吏、親朋好友,但司馬光堅持要送他到渡口之前,文彥博卻無法拒絕。因為他心裏十分明白,這一去,二人此生也許便再也不會有見麵的機會了。這既是生離,也是死別。而文彥博心裏也有許多放不下的記掛,想在臨行之前,托付給司馬光。
“文公,便不能為天下稍忍片刻?!”幾杯酒下肚,司馬光亦忍不住抱怨起來。國事艱難至此,政局偏偏還動**不安,朝中呂惠卿打而不倒,石越居心叵測;宮中皇帝重病,太子年幼,偏偏還有個賢王在那裏虎視眈眈,更兼太後與皇帝母子猜疑,在這個當兒,司馬光亦不免深感獨木難支。偏偏文彥博居然在此時撂挑子不幹了。他心裏的苦悶,更能與何人說?
“君實,我是不得不走啊。”文彥博澀聲苦笑著,“皇上是有為之主,我以老朽之身,久居樞府,於皇上而言,實乃是不得已。當初新官製推行,兵部權重,樞府若無老臣鎮守,兩府對掌大柄便成一句空話。其後軍製改革,裁汰老弱,整編禁軍——君實當知道,我開始是反對的,我擔心兵驕已久,倉促為之,唯恐生變。但皇上與石子明輩銳意為之,讓我居樞府,亦不過是愈借我的那點虛名,來鎮壓人心。我知聖意不可變,又恐由他人為之,激起兵變,於國家不利,這才勉為其難。不料這一做,竟做了十年。君實熟知國朝典故,想想國朝有幾個臣子,能一掌密院十年之久的?”
司馬光亦不由黯然。
“我等想扳倒福建子,卻到底還是小看他了。益州師久而無功,密院也理當有人負責,我有這個把柄在他手中,他便總有話說。如今我既然出外,平叛之將又是他一力推薦的,以後他便少了許多借口。我自請出外,亦是替他做個榜樣……”
司馬光微微點頭,但想起此事,又不覺憤然,道:“若沒有石子明給他出主意……”
“君實!”文彥博打了司馬光的話,道:“若是果真王厚和慕容謙能平益州之亂,便讓福建子多做幾年宰相,也不要緊。我們要扳倒福建子,是認定有他在相位,益州局勢便隻會惡化,於國家不利。千萬不要到最後,自己蒙了自己的雙眼,將本末倒置。晚唐牛李黨爭,前車之鑒不遠。便是我反對王厚、慕容謙之任命,亦是以為益州之亂,非徒用兵可定者。王、慕畢竟年輕,我怕他們為了取悅上司,急於成功,反害了國家。”
“文公說得極是。”
“君子與小人之別,不在於有黨無黨。君子之黨,以社稷萬民為重;小人之黨,則一黨之私為重。”
“文公以為,石子明是君子,還是小人?”司馬光始終耿耿。
文彥博默然了好一會,方緩緩說道:“謂其小人則太過,謂其君子則不實。君實以後,亦要留心他。”
司馬光歎息了一聲。應付一個呂惠卿,他已經筋疲力盡,再加上一個敵友難分的石越,他實有心有餘而力不足之感。他端起酒杯,輕抿了一口,抬眼注視文彥博,低聲道:“憑我一人之力是不行了。如今朝中非止是益州之患,福建子之奸,石子明之難測。皇帝染上此病,難免有不諱之事,太子年幼,外頭又一個賢王……我非有伊尹、諸葛之材,哪裏撐得住這些許多事?”
文彥博直視司馬光的雙眼,淡淡道:“君實最憂心的,還是皇上母子相忌吧?”
“形跡已露。外間說以桑充國、程頤為資善堂直講,是承太後之意,我是將信將疑。但桑、程皆是正人,為資善堂直講亦甚妥當,便不是太後之意,外間既然這麽傳言,按理皇上亦當順水推舟允諾了。這方是母慈子孝之意。但皇上卻久久不允……”
文彥博點了點頭,“倘是母子無間,縱有一千個賢王,亦無能為也。”
“外人見著這般情形,亦不免生了疑忌,便會以為太後有他意。小人便由此而非份之心,想著定策之功。”司馬光憂心忡忡地說道,“倘若西南局勢變壞,波及到益州;或北邊有異動,那便有了立長君的理由……”
文彥博低著頭想了很久,這才說道:“益州敗壞也罷、交鈔出事也罷、北邊異動也罷,倘真要人來收拾殘局,朝野想的,首先一定會是石子明。他遲早會再入兩府。依我之見,石子明聖眷未衰,皇上或者是想壓一壓,將他留給子孫,但果真出了大事,皇上還是會用他的。這些事情,是他的長處,朝中沒人能勝得過他。我看石子明未必不想福建子下台,二人之間的矛盾亦不小,隻是石子明向來能屈能伸……君實若將他逼到福建子一邊,並非上策。如今真正要防的,是雍王和福建子,這都是關係到社稷的大事。於石子明,要導其向善,防其向向惡。”說到此處,文彥博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抬高聲音,道:“君實,若不得已,便促王介甫出山罷!”
司馬光不由一怔,望著文彥博。他知道文彥博對王安石的感情是極複雜的,在王安石為相之前,文彥博非常地欣賞王安石,推薦讚揚的事情,沒少做過。但王安石為相之後,很快便將他趕到地方,一直到他罷相,他才得以重返中樞。司馬光沒有料到文彥博竟然能捐棄恩怨,要他促王安石複出。
他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那是一種欣慰的笑容。
“我已經給王介甫寫信了。”司馬光笑道。他與王安石,也曾經是莫逆之交,二人因為政見不同而關係破裂,但在司馬光內心的深處,卻始終認為,王安石是他最好的朋友。這兩個人,即使在關係最壞的熙寧初年,也始終相信對方的品格。若能夠在十幾年後,拋棄恩怨,再度攜手共事,對於司馬光來說,也是他極期盼的。
文彥博亦是一怔。二人相顧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
若司馬光能促王安石複出,那不僅可以對付呂惠卿,而且也可以製衡朝中一切有著非份之想的人。盡管大家政見不同,但二人對王安石的品格,卻都有絕對的信任。
“隻要我在一日,天下之事,文公便可放心。”送著文彥博踏上座船,司馬光抱拳慨聲說道。
文彥博默默地看著幾乎是形容枯槁的司馬光,心裏又是感動,又是擔心,又是不舍,又是期盼,但最終,他隻是微微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但才走了一步,他便突然想起一事,轉身道:“君實,蔡京此人不可信。”
“蔡京?”司馬光沒有明白文彥博的意思。
“我聽說你在瓊林苑大宴中,公開誇讚蔡京能幹,理財治民,皆為上選。”文彥博道:“蔡京心術不正,君實要當心。石越門下良莠不齊,君實若要導其向善,須擇心術品行較好者。蔡京此人,君實猶須慎之!”
“文公之言,我必當銘記於心。”司馬光口裏應道,心裏卻大不以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