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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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惠卿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熬到離開政事堂的。“王安石”——這三個朱筆紅字是那樣的刺目,不斷在他眼前晃動著,晃得他心煩意亂。上了馬車後,便聽隨從在旁邊問道:“相公,可是回府麽?”呂惠卿抬頭看了看天色,夏日晝長,雖已過了酉正,竟還是白堂堂的,他掀衣上了馬車,道:“去集禧觀。”隨從亦不敢多問,應了一聲,便吩咐了車夫儀衛,驅車往集禧觀馳去。
這集禧觀在南薰門與普濟水門之間,從皇城而往,頗有一段距離,酉正以後,正是晝市收攤,夜市開始的時間,街道上熙熙攘攘,熱鬧得不行。呂惠卿雖然是宰相出行,有儀仗清道,但竟也是走不快,快到集禧觀之時,天色已黑了下來,觀中早已點起了燈燭。呂惠卿在觀前裏許便下了馬車,留下隨從儀仗,隻帶了兩個伴當,信步往觀門走去。到了觀前,卻見大門緊閉,一個伴當連忙上前抓起門環叫門,未多時,便聽大門“吱”地一聲打開了一條縫,一個小道士從門縫中伸出半個頭,看了呂惠卿三人一眼,問道:“不知施主有何貴幹?”
伴當正要說話,卻已被呂惠卿止住,他上前幾步,抱拳笑道:“道友叨擾,未知寇真人可在觀中?”他口中的“寇真人”,便是集禧觀的主持,俗名叫寇天素。那小道士聽說是來訪主持的,又看了呂惠卿一眼,見他裝扮高貴俊逸,更不敢怠慢,忙開了門,出來稽首道:“不知施主如何稱呼?找家師何事?”
呂惠卿淡淡一笑,道:“便勞煩道友通傳一聲,便說是有舊友來訪。”說罷早有伴當遞來名帖,那小道士接過名帖,說聲稍候,便匆匆回觀中稟報。未多時,便見觀門大開,一個鶴發童顏的道士領著幾個道童迎了出來,出得門來,上下打量了一眼呂惠卿,打了個稽首,嗬嗬笑道:“相公,久違了。”
呂惠卿早已見著寇天素,連忙還禮,笑道:“尊師,神采更勝往昔。”
二人相顧大笑,攜手共入觀中。這集禧觀原叫會靈觀,供著三山五嶽的神靈,亦是汴京數一數二的大觀,仁宗時毀於大火,重建改名集禧觀。寇天素本是天師道的道士,有宋一代,三教合流,不僅儒家吸收佛、道二家之思想重建,佛、道二家,也有許多傑出之士,紛紛棄佛、道而歸儒,大相國寺的智緣,便是一例。但這寇天素在天師道中卻其名不顯,雖然執掌大觀,卻一向被視為庸碌之輩,在汴京權貴心中也並不受重視。不過呂惠卿卻知道這個寇天素實是個大隱隱於朝的人物——呂惠卿原就精研老莊,後來追隨王安石,王安石父子之學術體係也非常重視老莊,王元澤還著有《道德真經集注》、《南華真經集注》等書,而王、呂所主張的“氣一元論”,與道家、道教亦有牽扯不清的關係——他早在中進士之前,便已結識寇天素,知道寇天素不僅身兼三教之學,且於縱橫、陰謀、術數皆有涉獵。但寇天素與智緣不同,智緣身為皇家大寺的方丈,奔走於宰相之門,身在空門,卻雄心勃勃,想著要建功立業;寇天素卻是身居京師繁華之地,雖不免於遊走顯要權貴之間,卻偏偏將自己裝成一個隻會算命煉丹,投權貴所好的尋常道士。實則他與王安石、呂惠卿都關係密切,但二人相繼拜相近二十年,同在一座城中,卻幾乎不通音訊。呂惠卿輕易不敢打擾他修行,若非此時實是到了人生最緊要的關係,呂惠卿亦絕不會來這集禧觀。
寇天素笑嘻嘻地引著呂惠卿進了觀中一座小院,呂惠卿吩咐伴當在外麵等候,便隨寇天素走進一間靜室。一麵笑道:“生成盞裏水丹青,巧盡功夫學不成,卻笑當時陸鴻漸,煎茶贏得好名聲——尊師,不知今日能否有福,看尊師一展絕技。”
寇天素笑著請呂惠卿坐了,笑道:“虧相公還記得,多少年不曾分茶了。”
“凡有幸得見尊師絕藝者,此生絕難相忘。我二十餘年來,再未見過此等神技。”呂惠卿的讚歎,卻是發自內心,二十年前,他親眼見寇天素同時點四個茶杯,在四盞茶湯中,分出一首絕句來!他分茶的功夫,隻不過學了寇天素的皮毛,在汴京的官員中,便已是有口皆碑了。
寇天素凝視呂惠卿一眼,親手接過童子送來的茶,遞到呂惠卿麵前,一麵笑道:“男兒斬卻樓蘭首,閑品茶經拜羽仙。相公莫非生了歸意?”
呂惠卿接過茶盞,方揭開蓋子送到嘴邊,不料被他一語說中心事,不由苦笑一聲,將茶盞放回案上,歎了口氣,道:“石子明寫得好詩。”
寇天素微微一笑,道:“天下之物,有強則有羸,有成則有隳。事勢之相生,不得不然,則安可執而為之哉?”
呂惠卿聽到此語,不由得默然無語。這段話,原是他在《道德真經傳》中所說的,這時候寇天素引出來,隱隱便是勸他不要太執著於名利。但他為相十年,大權在握,一朝便要權位不保,想想自己見過的人情冷暖,又如何可以甘心?因道:“尊師二十年前,曾經為我看相,說我必位至三公。今日還要請尊師指點迷津。”
寇天素望著呂惠卿,見他執迷至此,不由得暗暗歎了口氣。半晌,方道:“相公何苦來哉?天下之事,變幻無常。今日能退得下來,日後方有餘地再進上一步……”說到這裏,見呂惠卿滿臉失望,不由得頓了頓,歎道:“相公的命,早已算過,不必再看。相公成亦介甫,敗亦介甫……”
“成亦介甫,敗亦介甫?”呂惠卿喃喃念道。
“相公根基還是淺了。未得眾心,而登相位,依賴的隻是皇上與王介甫的信任。十年經營,相公卻不曾留意自己先天的不足,不去厚培根基,隻是一味依賴自己的權謀智慧,為相日久,反而樹敵日多,雖有黨羽,多數亦不過攀附之徒。當年王介甫負天下之望三十年,隻因朝廷根本不固,借皇上信任拜相,倉促行事,一旦皇上失去信任,便黯然去位。相公不過是重蹈王介甫的覆轍而已——有朝一日,皇上相疑,王介甫不信,相公若不主動求去,隻恐……”
“可得人心又如何?”呂惠卿隻覺得寇天素的話極是刺耳,不由反問道:“古往今來,不知多少得眾心的賢材傑士,空懷忠義之名,抱負不展,鬱鬱而終。”
“相公所言甚是。”寇天素憐憫地望了呂惠卿一眼,道:“原本天下之道,便是不停變化的。若隻依賴著得眾心,也未必能成事。要想長保富貴,更是不能隻依賴某幾樣長處,這原本便是人世間極難之事。名位一物,便如萬丈深淵上浮著一層薄冰,走上去便已不易,何況還要長久的在上麵行走?恕我直言,相公能當上十年宰相,都已是出乎我的意料。相公如何還不知足?”
“若我能熬過這一關,隻要一年,休說十年宰相,便是二十年,我也當得。”呂惠卿不服氣地說道。
寇天素卻隻是望著呂惠卿不說話,眼中盡是憐憫、惋惜之情。
“尊師不信麽?”呂惠卿似乎被這眼神激怒了,“我便做給你看看!我能當二十年的宰相,我能成為大宋的名相,什麽王介甫,什麽韓琦,什麽石越,什麽司馬光?他們都不如我!沒有我苦心經營,石越能打贏西夏麽?豎子竊名爾!我絕對不會輸給他們!我不會讓他們坐享其成!我沒這麽容易輸!”
寇天素依然沒有說話,隻是淡淡地笑,仿佛看著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
呂惠卿騰地站起來,一把抓住寇天素的肩膀,雙目瞪圓,聲嘶力竭地喊道:“你不信麽?我會做到!我會做到!”
寇天素依然隻是微笑著,微笑著,忽然,呂惠卿望著寇天素的臉慢慢模糊——他臉上,露出石越的笑容……
“啊!”呂惠卿頓時嚇出一身冷汗,猛地驚醒過來。
月光透過窗楹照進房中,呂惠卿坐起身來,看見對麵的書案上,寇天素的書信,正被夜風翻動著,發出輕輕的窸窣聲。激流勇退?這是弱者的行為。呂惠卿絕不甘心自己這麽容易被打敗。起用王安石,隻是他們的一廂情願。王安石未必願意重新出山呢!
次日一早起來,呂惠卿洗漱完畢,便到書房坐了,提筆構思著告病的奏折。重新起用王安石、李陶改任鴻臚寺,還有以高遵裕知瀘州,這些都是大事,但所有這些事情,他身為首相事先竟然全不知情,皇帝也沒有谘詢商議的意思,雖然呂惠卿一時間失了主見,在詔書上署了名,用了印,此時悔之無及,但既便僅僅隻是出於尊嚴的考慮,呂惠卿暫時也絕不能再去政事堂了。他是朝廷的宰相,不是翰林學士。折子方寫了一半,便聽家人進來稟道:“相公,陳都郎[1]大人來了。”
呂惠卿抬眼看了家人一眼,唔了一聲,道:“請他到客廳稍候。”
“是。”家人答應了退下。呂惠卿隻微微沉吟了一會,便繼續好整以暇地寫著奏折,待到寫完擱筆,又捧起來重新讀了一遍,見沒問題,方又放回桌上,起身整了整衣,出去見陳元鳳。
到了客廳,卻發現陳元鳳在那裏悠閑地品著茶,等了小半個時辰,竟沒有半點著急的神色。呂惠卿心裏暗讚了一聲,笑道:“履善,久候了。”陳元鳳見著呂惠卿出來,慌忙起身,揖道:“學生見過相公。”呂惠卿笑著又請他坐了,望著陳元鳳,笑道:“履善來見我,可是有事?”
陳元鳳欠欠身,道:“學生聽到一些謠言,聽說皇上欲重新起用王介甫……”
“那不是謠言。”呂惠卿笑道,“詔書昨天已經下了。”
“這……”陳元鳳搖了搖頭,道:“相公,益州的局勢,地方官吏欺上瞞下,難免亦是有的。若王介甫去益州,隻怕以偏概全,被人利用,來攻擊熙寧歸化。相公不可不防!”
“此事誠然可慮。”呂惠卿笑道:“不過介甫自元澤去世後,隱居金陵,朝廷多次加恩,他都拒絕了。雖然這次朝廷征詔,但他未必便願意重出。使者一來一回,總要一個月,他若不肯答應,我看朝廷中有些人隻怕要心急難耐。”說到這裏,呂惠卿搖搖頭,道:“況且我立身正,亦不懼人汙蔑。當務之急,還是要早點將種子正的接任者定下來,早一天平定西南夷之亂,什麽樣的風浪,都平息了。前一段,朝廷公卿竟都是本末倒置了!不去用心想經略使的人選,反爭什麽觀風使……”
“那不是本末倒置,那是將黨爭置於社稷之上。”陳元鳳嘿然道,“相公可聽說了,範純仁故作清高,不肯做刑部尚書,還有人在大造輿論,誇讚他高風亮節,為他當禦史中丞鋪路呢。”
“寧守蘭台,亦不肯守刑部。”呂惠卿嘲諷地笑了笑。“他們除了黨爭,還會做甚?”
“這些‘君子’,便是如此。凡是為國家辦事的,他們便視為言利之臣;想做點實事的,便是胥吏小人。他們除了空談性命,可懂半點經邦濟國之道?相公為朝廷開疆辟土,此輩目光短淺,視為興事,隻知在背後算計……”陳元鳳憤憤不平地說道。
“罷了,罷了。”呂惠卿望了陳元鳳一眼,笑道:“履善,《中庸》有言:上不怨天,下不尤人。這等事,說他做甚。”說到這裏,他頓了頓,忽然說道:“履善,你可願意去成都?”
“我?”陳元鳳不覺一怔,旋即說道:“若是相公用得著,休說成都,瀘州我也去得。”
“那可是大材小用了。”呂惠卿笑道:“這些年你屢立功勳,連皇上都知道陳履善能幹,你在尚書省做了這幾年右司郎中……若非是迫不得已,我還真不願你離開。讓你去益州路四司衙門,已是委屈你了……”
“相公說哪裏話來。”陳元鳳抱拳欠身,慨然道:“學生豈是避事畏難之人?相公放心,有學生在益州,相公但可高枕無憂。”
[1].尚書省右司郎中的別稱。
2
大梁門外西北,菩提寺。
高遵惠手裏捧著一卷《春秋左氏傳》,百無聊賴地讀著書。總算是皇帝給太後麵子,高遵惠不用與唐康、田烈武一般,呆在暗無天日的監獄中。這座顯聖寺——俗名“菩提寺”的寺廟,便成了他的禁足之所。對這一切,高遵惠倒是頗能淡然處之。廟裏的和尚知道他是當今太後的從父,哪敢輕慢,將廟中最好的房室收拾出來給他住了,又專門指派了幾個小沙陀服侍他。甚至每日還有許多人來探視——鎮壓渭南兵變後,高遵惠聲名大噪,許多平時沒有交往的士大夫,這時候都特意前來探望,讓他簡直是受寵若驚。如此待遇,早已大出他的意料之外,高遵惠生恐被士大夫們小覷了去,每日除見客外,反倒用心讀起書來。而這無疑又讓他更贏得士大夫們的好感。
“齊侯禦諸平陰,塹防門而守之廣裏。夙沙衛曰……”
“高公,好雅興!”一個似曾相熟的聲音自院外傳來,高遵惠一怔,循聲望去,卻見是石越笑著走了進來,他正奇怪為何沒有人通報,卻見石越進了院中後,並不過來敘話,反是側身讓到了一邊。他心裏一驚,慌忙拜倒在地,果然,一個熟悉的身形緩緩走了進來——正是當今的大宋皇帝趙頊。
“罪臣高遵惠,叩見吾皇萬歲。”
“起來吧。”趙頊笑道:“你有何罪可言……”說到這裏,瞥了一眼高遵惠手中的書,不由笑問道:“你在讀書?手裏拿的是什麽書?”
“回官家,是《左傳》。”
趙頊笑道:“左傳倒是帶兵的人讀的。上回石越說,左傳其實是吳起寫的。”
高遵惠一愣,卻聽石越在旁笑道:“陛下,臣亦不過據情理推測而已。”
趙頊見高遵惠趴在地上,還是不敢起來,又道:“說起來,你還是我舅外公。平身罷,戚裏之家,有你這樣的人材,是朝廷的福氣。”
“謝官家。不過,罪臣以為,戚裏之家,還是守本份一點好。”高遵惠這才起身,躬著腰,緩緩回道:“昭陵時,故安定郡王從式、故邢國公世永等七名宗室請求軍前效力,征討元昊,仁宗但嘉獎而已。”
石越也知道這樁典故,趙從式是奉宋太祖祭祀的安定郡王,趙世永是宋太祖的長房元孫。宋朝宗室由太祖、太宗、秦王廷美分為三宗,當年七名宗室請求軍前效力,都是太祖一係的,雖然趙世永在資善堂伴太子讀過書,與仁宗關係非淺,但是無論是真宗以後宋朝宗室不再掌握實權的傳統,還是太宗一係對太祖一係宗室潛在的防範,都不會允許趙從式們發揮自己的愛國之心。高遵惠說的,的確也是當時一個普遍的共識。對宗室與戚裏的防範,深入人心。然而,石越更知道,從王安石執政開始,宗室已經允許參加科舉,參預政治,而在另一個時空,幾十年後,就出現了第一個宗室宰相,而在南宋亡國之前,宗室廣泛擁有軍政大權,無數的宗室為了保護這個搖搖欲墜的王朝,血戰至死,其忠烈勇敢,讓人折腕歎息。對宗室與戚裏的防範,固然有其積極意義,但完全是消極的防範,卻未必全無可議之處。
不過,石越盡管對高遵惠所舉的例子頗有腹誹,卻不至於公開表示反對,尤其是當著皇帝的麵。果然,便聽趙頊轉頭望著自己,笑道:“戚裏當中,以高遵惠最識大體。”
石越忙笑道:“雖是如此,但宗室戚裏中若果有賢材,以陛下之英明,自能駕馭驅使。”
高遵惠聽到這番話,心裏不由得格登了一下,詫異地望著石越。卻見有內侍搬了椅子過來,找了個陰涼處,服侍著趙頊坐了。趙頊含笑看了二人一眼,目光停在高遵惠臉上,道:“益州提督使戰死,眼下是副使暫代其職。如今益州多事,提督使是要職,不可久缺,石越舉薦你去接任。”
高遵惠雖然已經料到事情的發展不會如自己想象中的壞,但亦是吃了一驚,忙小心翼翼地說道:“官家,臣是待罪之身。”
“你那點罪……”趙頊笑了笑,道:“先不管這個。朕隻想知道,你敢不敢去益州?胸中有沒有方略可以平亂?”
“官家若有差遣,罪臣不敢避險畏難。益州的局勢究竟如何,各說紛紜,罪臣也不知端的。不過,罪臣以為,提督使之職,一是守土緝盜,二是協助禁軍作戰。平定西南夷之叛亂,自有禁軍負責。提督使要做的是維護後方安寧,為禁軍提供向導,護送補給,讓禁軍無後顧之憂……”
趙頊與石越聽高遵惠小心的說著,不由得相顧一笑。趙頊哈哈笑道:“石越果然頗有知人之明。朕想要的益州提督使,便是卿了。”
石越亦道:“提督使一是要不爭功,謹慎守本份。若是好大喜功之輩,越會打仗,禍害越大。西南夷不足為懼,可懼者,是官逼民反,將益州搞得處處烽火。此外,所謂‘慈不領兵’,提督使亦不可有婦人之仁,否則後方彈壓不住,亦是大禍。要找這麽個人,高公便是現成的人選。”
“官家……”
“哎——”趙頊擺擺手,打斷了高遵惠,道:“益州那裏,朕也要一個信得及的人去。高遵裕已經去了瀘州,他能帶兵,擅長和蕃夷打交道,朕不是不念舊情的人,這是給他一個機會。但是你卻不同,戚裏之中,朕以為你最謹慎,不結交宗室,和兩府大臣、朝中貴幸交遊,都懂得分寸,這便極難得。這次的事,你是忠心為國,縱是有罪,朕也不怪你……”
高遵惠望著皇帝,心裏百感交集。他是萬萬想不到自己還能有機會提督益州。高遵裕去瀘州之事,他早已知道——高遵裕曾經來見過他,想當年,高遵裕亦曾節製一方,貴為一鎮諸侯,誰能想到,有朝一日,皇帝令他去瀘州那種瘴鬁之地,他竟會高興得似中了狀元一般。可見那被貶斥編管的日子,的確不那麽好過。而皇帝能給自己這樣的機會,他隻要想想高遵裕,便絕沒有任何拒絕的道理。然而,他又怎會不知道益州路是個是非之地?
皇帝既想要個信得過的,敢說真話敢做事,又沒有陷入朝野黨爭中的人去那裏當自己的耳目,必要時還能穩住形勢;可是他又不想派去的人過於剛直,不顧後果,在朝野中掀起連皇帝都控製不了的驚濤駭浪來。但又要人剛直敢言,不避權貴;又要人能委曲求全,肯聽從皇帝的控製,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勉強算來,他高遵惠竟的確是個天造地設的好人選。但高遵惠心裏卻知道這樣的差使不好辦,他不知道會樹立多少或明或暗的敵人,而自己行事稍有不慎,“外戚禍國”這個罪名,輕輕鬆鬆就栽到頭上了……別看皇帝現在說得信任有加,石越熱情舉薦,所謂“三人成虎”,積毀銷金,他遠在萬裏之外,誰知道那些政敵怎樣在汴京詆毀他?隻要皇帝稍有動搖,石越到時候也未必便肯替自己說好話。
若有選擇,高遵惠寧願在汴京過自己的富貴日子。但是,他看起來沒有選擇。
他方謝了恩,卻見李向安匆匆走來,在院門口叩道:“官家,通進銀台司有要緊的奏折……”
“什麽奏折?”趙頊皺起眉來。
李向安忙捧著奏折遞了過來,趙頊打開看了一眼,便呆住了。半晌,方聽趙頊苦笑數聲,對石越道:“呂吉甫告病了。”
在這極敏感的時候,呂惠卿忽然患上“足疾”,閉門謝客,不再上朝,趙頊明知道這是呂惠卿在表示不滿,亦無可奈何,隻得一麵遣太醫視疾,一麵累詔慰問,要呂惠卿帶病複朝。而呂惠卿自然是一再拒絕。為了避免被人“誤解”自己反對王安石的任命,呂惠卿還特意釋放出信號,對起用王安石為觀風使表示讚同。這樣,他的矜持就變得合情合理——他隻是不滿皇帝的重大人事命令沒有尊重他這個宰相的意見。
同時,一些新黨官員亦附和著上書批評皇帝任免寺卿這等要職,卻不事先和政事堂商量,有人甚至批評呂惠卿不該草率的副署詔書;還有一些新黨官員,則頌揚呂惠卿為相以來的種種功績,力勸皇帝應當盡量慰勉呂惠卿,讓他盡早複出。
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亦顧忌到朝廷不能長期缺少宰相而空轉,趙頊終於又頒布了一道詔書,讚揚了呂惠卿這十餘年來的政績,重申君臣相知之義,並“責令”呂惠卿帶病視事。趙頊又主動做出妥協,在得到呂惠卿同意後,任命了以“財計”而著稱的新黨重臣薛向為太府寺卿。
在執政的成績得到皇帝詔書的肯定之後,呂惠卿終於在告病七天之後,半推半就地複出視事了。通過這些手段,呂惠卿重新鞏固了自己搖搖欲墜的權力,再一次確立了自己在政事堂的領導地位。
石府。
“我早知呂吉甫沒這麽容易被打倒,但卻料不到他將時機、分寸掌握這麽好。”石越對著潘照臨感歎道。
“同樣是告病,有高下之別。王介甫之告病,幾同於威脅;呂吉甫告病,卻讓人覺得他真是受盡了委屈。”潘照臨笑道,“時間也恰到好處,若是拖得太長了,難免使人生厭;若是太短,卻不免讓人覺得他太心急戀棧。不過,福建子不過是扳回一局,大廈將傾,權謀智算有時也無能為力。”
“但智緣能否說服王安石複出,尚未可知……皇上先布了高遵裕這顆棋子,高遵惠這著棋能不能下出去,還要看康時這案子如何結案……”
“公子擔心福建子從中做梗麽?”潘照臨眯著眼睛望著石越,“呂吉甫若是意氣用事,要與公子死鬥到底,倒的確可能在這案子上大做文章。但呂吉甫不是司馬光,他並非不知道皇上的心意,違逆聖意的事,偶爾做做無妨,但我量他亦不敢常做。我若是他,定要做個順水人情,賣公子一個人情,與公子做樁交易……”
“交易?”石越啞然失笑,道:“他能相信我會收手?”
“兩軍交戰,亦要交換俘虜,何況如今是三方交戰?”潘照臨淡淡道,“他現在知道公子亦能左右朝局了,不來找公子,難道他還能指望文彥博、司馬光妥協麽?讓我們與文、馬死心塌地一起對付他,還是爭取緩和與公子的關係,此事不難抉擇。他覺得自己還有籌碼,便是為了離間公子與文、馬,他也一定會試試的。”
石越沉吟不語,卻聽潘照臨又說道:“公子想想,若易地而處,公子要如何來應付這局麵?”潘照臨嘴角微翹了翹,接著說道:“設法阻撓王安石複出?在益州重新布局,擾亂視線,萬不得已時讓益州路大小官員來背黑鍋?爭奪禦史台,防止敵人利用禦史台來對付自己?這些我以為呂吉甫都會去做,但這些辦法都隻是治標不治本,被動防禦,甚至無法控製。以禦史台來說,如今台中親附呂惠卿者如舒亶輩雖然也有不少,但這些人都不及安惇,資曆也差著一層。當年呂惠卿利用完安惇,又將他排擠出朝中,但這時候,多半還是要引他為援——範純仁到現在還不肯做刑部尚書呢!可安惇是一中山狼,誰又知道他會不會落井下石?所以,呂吉甫一定會設法主動出擊……”
“主動出擊?”
“不錯,惟有主動出擊,呂吉甫才能反敗為勝——快點找個好經略使,隻要連打幾個勝仗,便可穩住皇上的心;若能將西南夷快點鎮壓下去,就是釜底抽薪了。到時候,他呂吉甫多大的過錯也能遮掩過去。”
石越笑道:“即便如此,經略使到底也是樞府的事,他又知道誰能打仗,誰不能打仗?”
“所以他才有求於公子。”潘照臨笑道,“他要急見事功,不依賴西軍卻依賴誰?朝中大臣,誰對西軍最有影響力?誰最有‘知將’之名?”
石越頓時默然。潘照臨又道:“以呂吉甫之聰明,不難想到,就算公子想置他於死地,但單以此事而言,他與公子卻是利害相同的。既然有利害相同之處,那便有可能妥協、交易。所以,公子不必擔心康時。隻是田烈武與李渾,雖然皇上有意赦免,但結果如何,還是難以預料……經略使的人選,皇上一直拿不定主意,我看呂惠卿這幾日間,一定會來找公子。他比誰都盼著益州能打一個勝仗。不過,對公子來說,自然是拖到王介甫複出最好……”
“若真拖到那時節,益州路還不知可不可收拾!”石越搖了搖頭,自嘲道:“用益州一路做賭注,我沒這種膽量。”
潘照臨搖頭道:“此乃婦人之仁。”
“便算是我有婦人之仁罷。用益州一路動**換呂惠卿下台,我倒寧可他繼續呆在政事堂。”石越沉聲道:“我要趕呂惠卿下台,是因為我知道益州局勢他已經收拾不了。他在政事堂,隻能讓大宋在益州越陷越深……本末不可以倒置,不能為了扳倒呂惠卿,便不擇手段。”
潘照臨歎了口氣,正要再勸,卻見侍劍匆匆走過來,稟道:“呂相公求見。”
宋朝最貴宰相,呂惠卿親臨,石越自然要降階相迎。二人揖遜謙讓著進了客廳,敘了賓主之位。待設了茶,石越便即謝罪道:“相公貴恙,若有賜教,遣一介之吏,叫我過相府受教便是,反倒勞駕屈尊,實是罪過。”
呂惠卿端起茶碗,輕輕啜了一口,方笑道:“我不過順路而已。路過學士巷,因有幾樁事縈繞於心,我素知子明智略過人,老成謀國,故此打擾,還要請子明不吝賜教。”
“豈敢。”
“子明何必過謙,朝野誰不知子明乃國之柱石?”呂惠卿一頂一頂的高帽蓋過來,石越口裏謙謝,心裏卻已在佩服潘照臨的先見之明。二人又相互吹抬謙遜幾句,卻見呂惠卿忽然斂容,憂形於色,歎道:“居上位者,自古以來最怕的便是地方官員欺上瞞下。不瞞子明,這些日子我幾乎夜不能寐,朝廷財政依舊捉襟見肘,而益州路……哎!”呂惠卿長歎了口氣,道:“我此時亦頗疑為地方官吏所誤!”
石越沒料到呂惠卿開口提及正事,態度竟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隱隱竟將責任推到益州路官員身上,饒是他早猜到呂惠卿來意,亦不覺愕然。卻聽呂惠卿又道:“益州形勢雖不明朗,但我依然以為熙寧歸化並無不妥。隻是朝廷過於輕敵,地方官諱過欺瞞。如今介甫既已為觀風使,當日在文公府上所議之事,便是辦了一半。當務之急,卻是要速擇良將為經略使,征調精兵赴蜀,早日平定西南夷之亂。然經略使之人選,一個個皆不合聖意。樞府總天下軍事,一個經略使都久懸不決,實是讓人……”呂惠卿說到這裏,搖了搖頭,不滿之情溢於言表,又道:“不僅是經略使,渭南兵變一案,亦總是拖著不斷——文公三朝名臣,如今實是精力大不如前了。”
石越聽他抱怨著樞府的效率,因笑道:“選將帥關係甚大,謹慎一點,亦是應當的。”
“隻怕有人為私意而害國事。”呂惠卿發牢騷似的譏諷了一句,話鋒一轉,又道:“國朝之製,兩府對掌文武大柄。但兵者,國之大事也,政事堂若全然置身事外,亦是一弊。故官製改革頗救其弊。一般的軍隊調動,政事堂固然不當多管,但若是關係重大的戰爭,無論選將用兵,政事堂都理當要管的。今西南用兵,每日空耗國帑,久而無功;樞府調兵選將,又屢戰屢敗。能否平定西南夷之亂,不僅關係到益州一路之安寧,亦關係到熙寧歸化之成敗,乃至關係到大宋一二十年之氣運。我等為大臣者,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豈可因為那是樞府的事,便置之不問?士大夫當以天下為己任,若是樞府遲遲定不了讓皇上滿意的人選,我輩亦不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觀。朝廷諸公之中,以子明最為知兵,故此我特意前來,想聽聽子明的意見。”
“相公見詢,敢不盡言。”石越欠了欠身,回道:“然熙寧歸化,在下以為略嫌操之過急。西南夷之叛,若止以武力鎮壓,雖孫、吳再生,亦無能為。相公果然想要平熄戰火,在下以為還是要剿撫並用。”呂惠卿雖說得冠冕堂皇,但石越的立場卻也很分明,這話分明是要呂惠卿承認熙寧歸化失敗。
呂惠卿當然不可能答應,但他此來,卻不是與石越爭辯政見的,因此隻是不置可否地一笑,道:“既便是剿撫並用,總要先能剿方可撫。不能戰者不可言和。子明以為,應當如何剿?派誰去剿呢?”
石越也知二人基本立場相差太遠,逞口舌之利無益,他聽呂惠卿話中有妥協之意,便也不願咄咄逼人,隻是顧左右而言它:“依在下之見,經略使若不能速定,益州提督使卻應當早點定了。”
呂惠卿微微一笑,他曾聽到過風聲,皇帝有意用高遵惠為益州提督使,傳聞便是石越所薦。這時石越提起此事,其意甚明——要起用高遵惠,渭南兵變的案子就要先結案,怎樣處置唐康、田烈武等人就要有個定論。呂惠卿苦於在軍中沒有根基,他深知如今禁軍中勢力最大的是西軍,而石越在西軍中威信極高,在朝廷中又素有知兵之名。在推薦經略使時,若能得他一言,份量便大不相同。但他也知道,既然是有求於人,那當然不能空手而來。
“正所謂英雄所見略同,不瞞子明,益州提督使的人選,我亦是想了幾日了。”呂惠卿笑道:“高遵惠雖是戚裏,但為人謹慎知兵,亦能有擔當,正可提督益州,不知子明以為如何?”
石越卻故意歎道:“可惜他這次隻怕亦脫不了幹係。”
“法理不外乎人情。”呂惠卿正容道:“此案拖到今日,不當再拖,須得早點給天下軍民一個交待,若無罪則罷,便是有罪,政事堂也理當保全這幾個人,請皇上特赦。某忝為宰相,絕不會做讓忠臣義士寒心之事。”
“若能如此,亦是國家之幸,高遵惠若得脫罪,倒確是上佳之選。有他坐鎮,禁軍可無後顧之憂。”石越隨聲附和,卻絕口不提唐康。
呂惠卿點點頭,又懇切地說道:“我與子明,政見常有不同,這亦不必諱言。但吾輩雖意見分歧,用心卻都是為了國事,這點是相同的。我素知子明與他人不同,凡事都是以國家為先的。不比朝廷中有一等人,自居‘君子’,卻為了意氣之爭,或為明哲保身,而坐視國帑空耗,局勢敗壞,此輩夜半捫心自問,寧不有愧?真不知似這般人,能稱‘君子’否?某雖不材,但每念及不能輔佐聖天子致太平盛世,常坐立不安,夜不能寐。不管益州路現在究竟如何,速擇良將,打上幾個勝仗,對國家皆有百利而無一害。吾輩既為朝廷公卿,受皇上重恩,當此主憂臣辱之時,應當先放下爭議,不計個人榮辱,以國事為先……”
他言語切切,令人動容。石越雖然知道呂惠卿在位,熙寧歸化便無法糾正,以他生事邀功的天性,國家亦無法休養生息。於公於私,他都一定要將呂惠卿趕出政事堂。但呂惠卿既然開出了赦免唐康的價碼,他亦不能不有所回報。唐康的案子,若呂惠卿真要從中作梗,結果如何也難以預料。他一向視唐康如親弟,自然不能坐視不理,而田烈武、李渾,更有性命之憂——李渾倒也罷了,石越與他素不相識,最多也就隻是感到惋惜;但田烈武,石越卻不能眼睜睜見死不救……而且,從公義來說,益州局勢究竟到了什麽地步,他也無法準確知道,畢竟從益州到汴京,有十幾天的時間差,各種信息又真假攙雜,令人無法準確判斷。若再這麽拖下去,風險也是極大的——萬一突然矛盾爆發,到時候就真的悔之無及。盡快取得對西南夷的軍事勝利,從短期來看的確可以穩定益州局勢。當然,石越也有私心,他未償不想借機來左右益州經略使的任命。
但是,這種妥協,也可能給呂惠卿喘息之機,甚至讓宋朝在改土歸流上越陷越深……權衡種種利弊得失,石越一時間竟然也無法決斷。
沉吟許久,石越方下定決心,說道:“相公憂國之心,令人感佩。益州經略使,在下亦以為應當早定。兵機貴速,久拖不決,非用兵之利。然官兵屢戰屢敗,當此之時,皇上、樞府於選將調兵,加倍謹慎,亦是為了萬全。”他頓了頓,又問道:“相公可知道樞府都推薦過哪些大臣?”
“皆是重臣宿將。”呂惠卿知石越已經答應,心中大喜,忙道:“益州之兵,五花八門,不用重臣宿將,怕節製不住。剛剛才有渭南兵變之事……隻不知為何,竟無一人合聖意者。”
石越笑道:“益州的確既有河朔兵,又有西軍,又有東南禁軍、廂軍、土兵,但對善用兵者,沒什麽節製不了的。韓信能驅市人作戰,章邯以刑徒大敗項梁,此二人,誰曾管他的兵來自何處?樞府因官軍一敗再敗,又碰上渭南兵變,滿心想的都是謹慎。但如今要想在西南打勝仗,便隻能依賴西軍,舍此別無他途。什麽河朔軍、東南禁軍、廂軍、土兵,竊以為都不必管他。從西軍抽調精銳,從西軍擇選良將,便是這兩條章程。”
“子明之言,正合吾意。”
“西南夷所居之地,是群山綿延之所,其與洞蠻、溪蠻還不同,有許多種落,素來不事耕種,而喜畜牧,是以又有騎兵。要破西南夷,一定要用騎兵,但河朔騎兵卻不堪使用,要用山地騎兵。這是狄武襄公賴以破儂智高者。”
“山地騎兵?”呂惠卿原本聰明過人,一經石越提醒,便恍然大悟,連連點頭,讚道:“子明高見。”
“國朝馬軍自李繼遷叛亂之後,便日漸衰落,如今雖然重建,但畢竟尚有不足處。在平原馳騁作戰,以今日之禁軍,便是契丹精銳,亦可與其一較高下。我軍馬術雖然略遜,然紀律嚴明,馬軍之骨幹,都是西軍久戰健兒,更有蕃騎中驍勇之士,如今又添了許多西夏降將,國朝騎軍之盛,莫過於今日。然要在西南與叛夷作戰,卻如同一個從未坐過船的勇士在驚濤駭浪之中,於一葉小舟上,與一善習水性之人搏鬥。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鮮有不敗者。兼之西南多瘴氣,北人不習水土,未戰已先損耗三停。”石越侃侃而談,說得呂惠卿頻頻點頭。當年以盛唐之強盛,幾十萬唐軍還葬身於西南,若這還可以說是將領無能的話——另一個時空中,以忽必烈之英武,蒙古騎兵之驍勇,還有許多蕃部望風而降,爭為前鋒向導,十萬大軍遠征大理國,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雖然成功,但最後活下來的蒙軍卻不過二萬餘人,更有數十萬匹戰馬死於此役——西南地利的厲害,由此可見一斑。西南夷雖比不得南詔、大理,但宋軍投入的力量卻也不如唐軍、蒙軍,也經受不起唐軍、蒙軍那樣的損失。巨大的損失曾經迫使忽必烈一改蒙軍習慣,沒有在大理屠城,又不得不保全段氏的性命,借其威望來維持在大理的占領——但此時的宋朝,卻不會有蒙古人那樣的好形勢,真要是那種慘勝,後果沒有人敢想象。不過這些計較,石越卻是沒辦法與呂惠卿分說的。
呂惠卿此時早已心悅誠服,笑道:“子明胸中,必早有人選。”
石越淡淡一笑,道:“王襄敏之子王厚,其父子在西北蕃漢之中,皆素有威名。王厚亦是西軍名將,在群山之中,打了近二十年的仗。他又在講武學堂做過教官,便是河朔、東南禁軍,許多將校都曾是他的學生。做個益州經略,綽綽有餘。不過他一直是李憲的副將,未曾獨擋一麵,年歲畢竟也還是小了些。另外一個慕容謙,最擅長的便是帶這種東拚西湊的雜牌軍,他熟知蕃情,在橫山一帶的蕃人中,威望尤在王厚之上。任他多桀驁的蕃人,到了他手下,都能**得規規矩矩。若以其副王厚,可保萬全。”
“可是曾奔襲地斤澤之慕容謙?”
“正是。”
呂惠卿撫掌大笑,抱拳謝道:“子明胸中真有數萬甲兵。明日我便向皇上薦此二將。”
“相公的胸襟,才讓人佩服。我亦希望西南能早有捷報。”石越望著呂惠卿,微微笑道。為了讓推薦王厚與慕容謙二人變得順理成章,他閉口不提環州義勇與渭州蕃騎這兩支現成的山地騎兵,反而出了個抽調、募兵的主意,便是料定呂惠卿不知其中虛實。果然,呂惠卿雖然明知道慕容謙與石越的關係,依然信之不疑。不過,這其實也不足為怪,休說呂惠卿,便是文彥博、孫固,亦未必會想到這兩隻部隊,尤其是默默無名的渭州蕃騎。
送走呂惠卿後,石越看了一眼座鍾,卻已是定昏時分。他正欲去找潘照臨,侍劍知他心意,已在旁稟道:“潘先生去了土市子。”
“土市子?”石越奇道,“這麽晚了,潘先生去那裏做什麽?”
侍劍笑道:“潘先生沒說,我猜或者又是聽說哪家店子有什麽好吃的,去大快朵頤了。”
石越不由笑著搖了搖頭,道:“那我們也出去走走,上回聽章子厚說,熙寧蕃坊有不少新鮮物什,有一家叫什麽寶雲齋,聽說是極西的夷人開的,我早想去看看。”
不料侍劍卻搖頭道:“寶雲齋倒確有些名聲,隻是蕃坊這個時節,學士不宜去的。”
石越不覺愕然:“為何我不宜去?”
“我也不去太久,有幾個人會認得我,又會出什麽差錯?”石越笑道,“快去換衣服吧。”
侍劍見石越神色甚是堅決,隻得退了下去。待石越更衣出來,侍劍與幾個護衛已經備了馬車,在外麵等候。石越卻連馬車也不肯坐,主仆六人隻騎了馬,往熙寧蕃坊行去。其時雖已夜深,但可能是夏日因為天氣炎熱,白日出門的人少,夜晚清風徐來,涼爽怡人,這汴京街頭,較之白日反更見熱鬧,家家戶戶依然是燈火通明,路上行人你來我往,商販叫賣之聲不絕於耳,沿街的酒樓店鋪更見熱鬧,客往客來,隱隱更可見紅袖招展。
這幾年石越雖然是半閑散狀態,但也甚少有這般閑情出來逛夜市。他領略過馬行街、州橋、潘樓街等處夜市的盛況,卻不曾想熙寧蕃坊的夜市,竟亦已不遜於馬行街。這還是有宵禁的情況下,想見平時之盛況,不由為之咋舌。侍劍知道石越對這裏不太熟悉,一路走一路介紹,哪家店鋪賣的是正宗的亳州輕紗,哪家店專營定州的緙絲,哪家店有海南的青花布……此外,靈夏的拔羢褐、西夏的駝毛氈、契丹的西瓜,還有交趾的蓬萊香、翠羽;占城的象牙、連香、黃蠟、絲絞布、紅鸚鵡;真臘等國的番油、薑皮、金顏香、豆蔻;三佛齊的丁香、檀香、珊瑚樹、蘇合油、貓兒晴、琥珀;蒲甘、細蘭等國的寶石,注輦國的琉璃、檳榔、玻璃……四海萬國之物,這裏竟都是應有盡有。
“去年有家店子,不知怎麽便弄到了廣州市舶務的許可,從真臘國還是什麽國,運來了一大批蕃劍,比起倭刀與大理寶刀來都毫不遜色。但也貴得嚇人,一把蕃劍竟賣到五百貫。”侍劍笑著說些趣事,“不過樣子上看,沒有寶雲齋的達馬斯穀刀好看。且到底不如達馬斯穀刀罕見。”
“朝廷頒布勳刀勳劍之製時,勳刀便曾想仿達馬斯穀刀的形製,不過聚集多少能工巧匠,亦是束手無策。”石越笑道,“這真臘國有什麽劍能比得上達馬斯穀刀?”他話剛說完,卻忽然想起——真臘國吳哥王朝的領土南至馬來半島北部,其時國勢日盛,是當時中南半島赫赫有名的大國,其國力無論是親附大宋的交趾,還是統一未久的蒲甘,都有所不及。其時宋人對南海了解漸多,尤其經《海事商報》的報道,環南海諸國中,國富民強,號稱擁有戰象近二十萬頭的真臘國在大宋非常有名,幾乎僅次於交趾,於是許多他國所產物事,商人們也往往有意無意假以“真臘”之名。這所謂的真臘國的蕃劍,隻怕便是後世的“馬來劍”亦未可知……不過馬來劍他亦隻聞其名,未識其麵,便是見著,也分辨不出。
石越看侍劍的神色,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便點頭道:“也好。”他這話一出口,便是平素向來寡言少語不拘言笑的四個護衛,臉上都露出喜色。所謂見獵心喜,但凡好武之人,聽到“寶刀”、“寶劍”,都會忍不住心動。
侍劍當下領著石越輕車熟路的到了一家兵器鋪前。石越抬頭看招牌,卻寫著“李記劍鋪”四個大字,名字極是平常。他正要進店,便聽到店內有人說道:“好劍,好劍!”又聽一人歎道:“可惜這寶劍不能入名將英雄之手,卻要在這種地方,每日被灰塵覆蓋。”石越聽這兩個聲音,分明是何畏之與郭逵,他不想能在此邂逅二人,連忙快步走入店中。隻見這李記劍鋪裏麵雖然不大,卻也打掃得幹幹淨淨,各種各樣的兵器陳列得整整齊齊。店中兩個布衣男子正背對著自己,端詳著一柄寶劍,看背影,不是郭、何又是何人?
“仲通、蓮舫!”正在欣賞“真臘蕃劍”的郭逵、何畏之聽到背後有人喚自己,連忙轉身,不料卻是石越,二人慌忙回禮,一個道:“子明公如何來此?!”一個卻道:“石帥萬安。”
石越笑著回了一禮,道:“今夜真是巧遇了。”口中說著,目光卻被二人身後的凜冽寒光所攝,不由自主的脫口讚道:“好寶劍!”郭、何二人不由相視一笑,何畏之將那劍遞與石越,郭逵笑道:“這確是柄難得一見的寶刃,子明公好眼力!”
石越方接過劍來,便覺此劍沉重,劍鋒冰涼,似能砭入磯骨,一股寒意由然而生,端詳那劍,卻又與平日所見皆不相同,劍鋒扁圓,竟若針狀,四麵有鋒,犀利異常,頗有些象分水刺的形貌,但劍身狹長,比尋常寶劍還長出幾分,劍尾部飾有華麗的流雲紋理,如鳳凰一翼展於劍側,為這看來冰涼嗜血的利器平添了些許華美意味,但劍柄似乎不過為尋常烏木,黑沉沉的並不起眼,隻是年代看來已頗久遠,其上所飾花紋古樸特異,亦非中土所有,劍柄通體微削,下端內旋,宛如雄鷹垂首,握於掌中,又是另外一番感覺。石越此時閱曆無數,但這樣一柄奇特的劍還是頭一次見到,隻覺手掌微動,劍身便有銀光流泄,耀人眼目,其鋒銳處竟教人不敢輕觸。
“這便是真臘蕃劍?”
“如假包換。”劍鋪的掌櫃早已見著石越一行進來,這時忙湊過來打躬笑道:“這位官人,小店在這熙寧蕃坊,也是有名有號的。這真臘蕃劍,斬金斷玉,削鐵如泥,整個汴京,獨此一家,別無分號。不信,您問這位何將軍——真臘蕃劍隻要能運到汴京,用不了幾天,便哄搶一空了。這一把劍,是小店的鎮店之寶,並不敢賣的。官人要是看得滿意,留下定金,待到下一批劍到,小人便將劍送到尊府上。”
“何將軍,這事急不得。”掌櫃的賠著罪,笑道:“一來這真臘蕃劍,便在真臘國也是寶物,寶劍不易得,要到真臘國換來這等寶貝,沒那般容易。再來,將軍也知道海上風高浪險,十艘船出海,倒有五艘回不來。碰上天氣不好,船在港裏幾個月都不敢出去。官人們是富貴人,不知道這出海貿易,都是以命博錢,尋常人隻見著一夜暴富,不知道多少傾家**產,將命都丟了——不過,要不是這麽難,哪裏顯得出這劍的珍貴難得呢?”
南海航行的風險,是眾所周知的。石越見過市舶局的報告,凡在各市舶務登記過的海船,每出海一百船次,便有三十八船次因各種原因葬身海底,海船水軍也有近二成的失事率——這還是折平了比較安全的宋麗航線的數據。對於這個數據,石越並不意外,南海並不是一個安全的海域,相比之下,直到耶元十六世紀,每一百艘從美洲運金銀前往西班牙的船隻中,就有四十五艘被海盜或風暴擊沉;一直至十九世紀,海難的數據依然達到三成到四成二。這三成八的失事率,已經充分證明了薛奕的工作卓有成效。因此,這個掌櫃的所說的話,雖有誇張,卻也基本說的是實情。
卻見郭逵搖搖頭,自袖中取出兩張百貫的交鈔,遞給掌櫃,道:“可惜這寶劍蒙塵,白白放在這裏做樣品。定金二百貫,劍到了後,送到吳起廟旁邊的郭府。”
不料那掌櫃的卻不接定金,又欠身抱拳,連連賠罪,笑道:“這位官人見諒,若是緡錢,二百貫也夠了。這交鈔,卻要三百貫。”
石越聽到郭逵一直說什麽“寶劍蒙塵”,顯得心事重重,已是留意。這時候聽到商家收定金,交鈔居然比緡錢要多收一百貫,頓時大驚失色,一顆心猛地沉了下去。
卻聽那掌櫃的又笑道:“劍到了後,自然馬上送到尊府。隻是還請官人體諒小的們,每柄蕃劍,按緡錢五百貫算,若要用交紗,隻能隨行就市,看送劍那天的行情。”
郭逵聽到這話,默默望了石越一眼,又掏出一張交鈔,遞到掌櫃手中。掌櫃的千恩萬謝著,又寫了收條遞與郭逵。
石越本來也想給侍劍幾人買幾把的,但這時聽到交鈔在商行之中,已公然要“隨行就市”,哪裏還有半點心思。便聽郭逵在旁說道:“子明公,未知可否借一步說話?”見石越苦笑著點點頭。郭逵又道:“此處非說話之所,我知道這附近有家吉慶酒樓,還算清靜,不如……”
“便由仲通作主。”石越瞅見郭逵神情鬱鬱,不知他要和自己說些什麽,但他自己已是心煩意亂,卻也無心多想。而郭逵也是心事重重,何畏之卻不便多說什麽,眾人出了李記劍鋪,竟是各懷心事,隻是心不在焉的有一搭沒一搭的說幾句閑話,一起朝吉慶酒樓走去。
三人進了雅室,待店家上了茶酒果子,郭逵便令店家全部退下,注視著石越,問道:“子明公可知道我上表請求率兵平亂之事?”
石越看著郭逵,未及回答,卻聽郭逵歎道:“我上了三封奏折,都被留中。今日皇上召見我……”他抓起酒盞,自顧自地倒滿,一飲而盡,長歎道:“我真的老了麽?我亦能一飯鬥米,肉十斤,披甲執銳……我真的老了麽?大丈夫未立尺寸之功,豈敢言老?!”他自斟自飲,連喝數杯,感懷不遇,竟是老淚縱橫。
石越不料竟是這般情形,隻得安慰道:“大丈夫建功立業,未必要在疆場。”
“我一生之願,是馬革裹屍,豈願死於兒女子之手?!”郭逵搖頭泣道,“星星白發,生於鬢垂;星星白發,生於鬢垂!”
石越一時默然無語,也將盞中之酒一飲而盡。何畏之端起酒壺又給石越斟滿,又緩緩給郭逵與自己滿了,放下酒壺,雙手捧杯,直身道:“石帥……”
石越見他神態,已知其意,也端起酒盞來,苦笑道:“蓮舫之意,我已理會得。”
“還請石帥成全!郭公若得為帥,下官敢立軍令狀,一年之內,替朝廷**平所有叛夷!”何畏之睥睨道,“恕我直言,下官未知大宋還有何人,勝得過郭公。”
石越暗暗歎了口氣,郭逵未必不是一個極好的人選。但王厚自軍製改革開始,便傾心歸附於他,縱然其父王韶對軍製改革一直極為冷淡,王厚卻是始終熱心支持。其後直至伐夏,石越暗中支持、提拔王厚,而王厚亦感石越之德,在軍中頗為維護石越之威信。他與慕容謙實是西軍青壯派將領中親附石越派的代表人物。加意提拔重用西軍中的青壯派將領,乃是石越既定的策略。郭逵雖然也堅定地支持軍製改革,但他卻畢竟隻能算是石越的盟友。更何況,石越已與呂惠卿達成妥協。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再替郭逵說好話。
“仲通乃國朝名將,若能以仲通經略西南,朝廷可高枕無憂。”石越婉言道,“然聖意既定,隻恐某亦無力回天。”他歎了口氣,又道:“天意從來高難問。依我看,隻怕是聖上已有方略了。再者,若仲通出外將兵,兵部之事,又當屬何人?”
郭逵本來還抱著一絲僥幸的期望,這時候聽見石越婉拒,眼神頓時落寂下來,默然又喝了一口酒,澀聲道:“子明不必為難,一切皆是命中注定,不可強求。”
“天下事並未抵定,仲通何必灰心?西南夷隻是小仗而已。”石越言不由衷地勸慰道。
石越聽他發著牢騷,勸亦不是,不勸亦不是,隻得低著頭默默地喝著酒。
為了保住搖搖欲墜的相位,呂惠卿在局勢不利、政敵虎視之下,不僅沒有投子認負,反而爆發出了更大的能量。次日,呂惠卿借著在崇政殿講經的機會,在講完一篇《禮記》後,便向趙頊說起了平定西南夷叛亂的事,他激烈地批評了樞府效率低下,向皇帝陳敘了石越向他說過的方略,推薦王厚與慕容謙二人為益州路經略使、副使。並且,呂惠卿沒有隱瞞他曾與石越商議的事情——便如石越所料,呂惠卿故意將他拉下了水。呂惠卿的舉薦在無意中迎合了皇帝想要重用、培養年輕將領的想法。王厚與慕容謙的戰功與履曆,都足以讓皇帝信任。而呂惠卿提出來的平定叛亂的方案,趙頊將李憲先前的建議加進去後,也並無衝突。這些都讓趙頊對呂惠卿的方案表露出了極大的興趣。
趙頊也希望能盡快地平定西南夷叛亂,解決這個讓他心煩意亂、不得安寧的麻煩——尤其是他覺察到這個麻煩,很可能會影響他朝中脆弱的平衡,引發新一輪的黨爭之時。又過了一天後,皇帝分別召見了石越與李憲。石越再次坦承呂惠卿曾經征詢過他的意見,並且極力舉薦王厚與慕容謙。而李憲也表示支持——從私心來說,李憲與王厚在西北的合作還算不錯,但熙河、秦鳳的宋軍,都是王韶留下來的嫡係部隊,李憲雖然曾經是王韶的監軍、副將,節製這些部隊並不成問題,然而王厚的迅速升遷,借著乃父的威名,卻不可避免地讓熙河、秦鳳方麵的西軍將領隱隱分成李、王兩派,既便是李憲並沒有刻意要在軍中培植自己勢力的意圖,這也絕非是李憲願意看到的局麵。本來李憲還擔心以王厚為經略使會帶走自己部下的精銳部隊,但他從皇帝口中探出呂惠卿與石越的策略是從各軍中抽調部隊組建新軍時,便放下心來,在皇帝麵前大力誇讚著王厚的才華。
趙頊素來信任李憲,征詢過李憲的意見後,趙頊便幾乎已經拿定了主意。但無論是從慣例還是謹慎的考慮,他都必須再詢問樞府的意見。
然而,出乎趙頊的意料之外,文彥博對此做出了激烈地反應。
盡管宋朝的祖宗之製規定兩府對掌文武大柄,在某段時間內,也出現了重大軍事決策完全不通過政事堂這種令宋朝的宰相們感到尷尬的窘境,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僅僅樞密院的長官們開始大量使用文臣,政事堂對於軍事決策的發言權也在逐漸加強,政事堂侵削樞府職權,已經成為一種不可阻擋趨勢。這種勢頭,本來就讓文彥博就感到很不滿,這是他極力想阻止的事情。而在事先達成了默契——益州巡邊觀風使與經略使由兩府分別決定的情況下,呂惠卿全然不征詢樞府的意見,徑直向皇帝推薦自己的人選,自然更是被文彥博視為一種挑釁。在他看來,這與當年王安石另設機構,悍然剝奪樞府對武官的人事權,幾乎是同一性質。名義上兩府對掌文武之柄,實質上卻是政事堂越來越淩駕於樞府之上,並且其姿態越來越肆無忌憚。而皇帝的態度更讓文彥博覺得無法容忍——皇帝不慎重征詢樞府的意見,僅將樞府與樞密會議視為例行公事,卻隻是信任一二親信大臣的意見……加上文彥博對於重新征召王安石,本來就非常不滿,隻是因為恪守事先的默契而一直隱忍不語。此時呂惠卿的挑釁、皇帝的輕視,還有對石越種種不滿,各種情緒累積,便借著這件事情,全部發泄了出來。
皇帝一直擔心朝野黨爭再起,卻沒有料到,遠在金陵的王安石還沒有消息,益州路的局勢還沒有完全弄清,熙寧初年的激烈黨爭,似乎又露出了苗頭。
趙頊對文彥博的這些行為,同樣十分不滿。但文彥博是他尚需倚重的樞密使,又是三朝元老,北方士大夫的領袖之一,如此身份,讓趙頊不得不加以優容。然而,他心裏的惱怒卻也無法平息,他隱隱覺得文彥博太過於倚老賣老,不顧全大局。對於皇帝而言,王安石代表的不僅僅是一段君臣相知之義,不僅僅是明君賢臣的千古佳話;王安石還是他統治的前半期的標誌。當年他以一腔銳氣,銳意圖治,整個朝野中,真正能支持他改變國家命運的名臣,便隻有王安石。大宋能有今日之局麵,王安石功不可沒。從政治現實來說,王安石亦是朝中堅決支持變法的官員的旗幟,趙頊內心深處對於新黨的貢獻是非常認可的。文彥博對王安石的批評,是趙頊無法接受的。而他反對王厚與慕容謙的理由,更不能成立——王厚未曾寄方麵之任,林廣又何曾寄過方麵之任?幾年以來,林廣一直在河朔軍中為將,而趙頊征詢過所有文武臣工的意見,卻都認為平叛必須以西軍為主力。身為樞密使的文彥博,反要讓一個河朔軍的大將來當經略使,渭南兵變殷鑒未遠,他不是老糊塗了麽?
不過,內心的不滿歸不滿,文彥博畢竟還是舉足輕重的元老重臣。趙頊並沒有如對其他臣子那樣訓斥,甚至也沒有留中,反而派使者去安慰文彥博,表示他會重視“文公”的意見,會再慎重考慮經略使的人選。
崇政殿。
郭逵對突然被皇帝留下來單獨接見,頗覺意外。他暗暗猜測著皇帝的心意。難道益州經略使的事,又有了轉機?一念及此,郭逵心裏又生出一絲希望來。文彥博堅決拒絕呂惠卿的人選,而呂惠卿則不斷地催促皇帝早下決心,指責文彥博以黨爭為上,國事為下,欺君誤國。兩人的親友、門生、黨羽,也開始互相攻訐,不過,因為自司馬光以下,兩府的宰執們,無論傾向哪一方,對於這場爭執,似乎都還有所保留,這場風波最終被皇帝暫時按了下來。有傳聞說,司馬光並不反對王安石複出,甚至認為文彥博對王安石的批評“太過”;而孫固私下裏亦不反對王厚與慕容謙的任命;新黨許多人則對於呂惠卿的政治前途還有點看不清,都不敢貿然行事……郭逵並不太關心新舊兩黨的紛爭,但自己有因此“漁翁得利”的可能麽?
皇帝說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兵部在六部中僅次於吏部,位居右司三部之首,兵部侍郎怎麽樣也沒有道理直接跳到兵部尚書。雖說“爵以賞功,職以任能”,新官製繼承與發揚著宋朝官製原有的優點,主要是以勳章——包括勳刀與勳劍、功臣、勳階、爵位四大製度來獎勵功勞;以散官來敘資曆;以官職來任賢與能。但另一方麵,新官製也更加強調資曆對官職的製約,以防止“幸進”,製約皇帝與權臣隨意任用親信,擾亂官僚體係的秩序。所以,在吳充死後,盡管信任郭逵的能力,但即便沒有呂惠卿從中作梗,皇帝也不能隨便讓郭逵做兵部尚書。從這個角度來說,皇帝沒有任命新的兵部尚書來製肘他,已是對郭逵極大的信任。
“但當年朕要兵製改革,需要卿在兵部,所以,朕那時候也不能升你的官。但伐夏之後,朝廷議功,朕還記得,你的侯爵,是朕親自點的名。”趙頊又繼續說道,“要是在新官製之前,朕知道,這侯爵也不值幾個錢,不過是個虛名。但新官製後,朝廷重名爵,除了那幾個元老大臣,朕特旨保留原有爵位外,呂惠卿貴為宰相,石越立下這麽大功勞,都不過是個開國郡公。政事堂的執政中,有好幾個都不過是侯爵而已。朕知道你的心思,你不過是想在自己的爵位之前,和石越、薛奕一樣,加上‘武功’[1]二字而已。但朕以為,其誌雖可嘉,然朕也不能許你——統率三軍者,不能隨意衝鋒陷陣。卿的才華,要用在廟堂之上。”
“陛下!”皇帝這麽著讚賞有加,推心置腹,郭逵明知道這些話說出來,他最後一絲率軍出征的希望便告破滅,卻依舊是感激涕零,說話都有些哽咽了。這幾天來對皇帝的怨氣,也在這一瞬間,一掃而空。“陛下,臣雖萬死,不能報陛下厚恩!”
但趙頊凝視著郭逵,語氣卻忽然嚴厲起來,“然朕頗聽到一些傳言!”他頓了一頓,正感恩戴德的郭逵一個激靈,竟嚇出了一身冷汗來,卻聽皇帝厲聲質問道:“你對石越不肯替你說話,反與呂惠卿一道舉薦王厚、慕容謙,頗有怨言?”
“臣不敢!”郭逵慌忙回道,鼻子上都沁出汗來。
“你不敢?”趙頊哼了一聲,“你覺得石越在幫呂惠卿——石越素來與你交厚,這番卻不肯成全你,反去幫呂惠卿,你牢騷多著吧?”
“臣死罪!臣死罪!”郭逵連連叩頭,不停地謝罪。
“臣萬死!臣萬死!”
“朕不要你萬死。你怎麽想呂惠卿,怎麽想石越,朕也不來管你。不過,你是朕的兵部侍郎,你要管好自己的嘴巴。你若有何不滿,可以到朝廷上說,可以和朕說,但不能去酒樓說!難不成,是朝中有人阻塞言路了麽?是朕不肯納諫了麽?”
趙頊的質問越來越嚴厲,郭逵叩頭如搗蒜一般,早已羞愧欲死。所幸皇帝還給他留著麵子,這崇政殿中,空****的隻有君臣二人。
“朕這便給你一個機會,你可以造膝直陳。究竟王厚、慕容謙,做不做得益州經略?朕要聽你的真話!”說罷,趙頊又注視著郭逵,重重地重複了一遍:“你聽仔細了,朕要聽你的真話!”
“臣死罪,臣遵旨!”郭逵好一會,才回過神來,回道:“臣自知罪在不恕……”
“誰說你罪在不恕了?”趙頊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要罪在不恕,今日朕便不和你說這些。你隻管說,朕要你說真話,王厚、慕容謙,你以為究竟如何?”
皇帝的態度,讓郭逵感到一陣迷糊。他一時也摸不準皇帝的心意,穩了穩神,方道:“是。回陛下,臣不敢欺君,臣以為,以王厚、慕容謙經略益州,不過是大材小用。”
“哦?”
郭逵連忙又說道:“臣雖行為不檢,有失大臣體。然這等軍國大事,絕不敢因私廢公。伐夏之役不論,這數年間,李憲半在京師,王厚主持蘭州軍務,其西拒夏國,南和青唐,內撫西蕃,觀其所為,絕非一勇之夫。朝廷在平夏移民屯田,總不免與當地羌人有些衝突,這幾年間,惟獨慕容謙的轄區蕃漢相安無事,這等能耐,亦非等閑將領可比。陛下對臣恩信有加,臣卻不知檢點,臣慚愧無言,實不敢再自辯,無論朝廷如何處分,臣不敢有半句怨言。然臣之所以口出怨言,亦是因為王厚、慕容謙之薦,臣也說不出什麽不是來。否則,臣又何必有牢騷,若是所薦非人,臣隻管上表反對便是……”
趙頊看著郭逵,默默點了點頭。半晌,忽然說道:“你用不著上謝罪的折子,以後自己知道檢點便好。明日你交卸了兵部的差遣,旨意已經下了,孫固任兵部尚書,兵部侍郎也另有任命。你去樞府,除同知樞密院事。”
“陛下?!”郭逵吃驚地望著皇帝,訝異得說不出話來。皇帝剛才那嚴厲的責問,他都已經做了出外做知州的心理準備,但是皇帝不僅沒有加罪責罰,反而升了他的官——雖然不是兵部尚書,但誰都知道孫固的年紀,在兵部呆不了幾年,他這個“同知樞密院事”,很可能隻是一種過渡。郭逵一時之間,竟怎麽樣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玄機。隻覺得皇帝對自己的恩德寵信,實在無以複加,雖粉身碎骨,亦不能報答。
郭逵忙不迭地叩頭謝恩,他暗暗咀嚼皇帝的話,更是不著頭腦。韓維要熟悉樞府的事務,的確需要一點時間,但是樞府有文彥博在,哪裏又用得著他“多費點心”?
[1].伐夏以後,宋廷對原有的十二等爵位體製進行了改革——公爵以下,宗室襲封不加“開國”、“武功”;大臣授爵,加“開國”二字;以軍功封爵,則加“開國武功”四字。有沒有“武功”二字,在待遇上並無任何區別,但卻象征一種榮耀。
3
唐康這是頭一次進禦史台。但僅此一次,便足以讓他終身難忘。
禦史台在新官製之前,是兼管司法的。禦史台獄曾經讓多少公卿聞風而喪膽,新官製後,石越等人苦心設計,剝奪了禦史台的司法權,隻保留了司法監督權。但是,古往今來,人類的任何一個文明,其政治與製度,習慣的力量都是無比強大的。製定所謂“完美的製度”是容易的,但是即使是在一個有普遍尊重製度傳統的時代,製度亦常常會被種種因素有意無意地被破壞。雖然許多人幻想能依靠完美無暇的製度解決一切問題,但他們卻不可避免地要陷入一個悖論——他們在建立他們所謂的“完美的製度”之時,必然會破壞掉舊有的製度。一群破壞固有製度的人,卻妄想自己設立的製度可以永遠不被破壞,這種一廂情願的想法即使在童話中都顯得有些荒謬。幻想有一套能自己完美運行,具備超強糾錯能力的製度體係,與期待一個完美無暇的統治者永遠統治著人民過著幸福的生活,其實並無本質的區別。這永遠都隻能是普通民眾的一種懶惰與依賴。抱著這種想法的人,他們並不明白,好的製度與好的婚姻一樣,都必須要持續不斷的去付出巨大的努力甚至犧牲去維護,稍有懈怠,便可能前功盡棄。
然而,不幸的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人並不多。
任何權力機構,都有擴張自己權力的本能。更何況石越煞費苦心剝奪的,是禦史台保有一百年的司法權。權力機構的自我擴張欲望,還有那看不見摸不著,但影響卻無處不在的曆史慣性,讓本來應當是秩序維護者的禦史台,有意無意地想要恢複自己的權力。許多禦史稱得上是正直無私,但他們卻常常習慣性的會想用到曾經擁有的司法權,而不僅僅滿足於司法監督權。皇帝、甚至是朝中的大臣們也一樣,他們會習慣性地想起“禦史台獄”。於是,盡管皇帝已經極力克製,但是“詔獄”仍然時不時的會複蘇。
習慣的力量不時地衝擊著新製度。禦史台獄始終存在便是一個證據,這次唐康案的審理則是一個最新的證據。唐康一回京,就被關進禦史台獄;皇帝想當然地讓禦史台、樞府、衛尉寺共同審理此案,而真正擁有司法權的大理寺、刑部、開封府,卻都被遺忘了。甚至連製度的主要設計者石越,都沒有意識到這其中的不妥。這可以視為朝野依舊默認著禦史台對官員的司法權,也可以視為禦史台在不知不覺中,又收複了被剝奪的司法權中的一部分。
他還記得他回到汴京的當天,便有兩個自稱是台院“承差人”的小吏拿著牓文在城門口等著,二人讓他驗過文書,便有一人從懷中取出一份櫝書,用例行公事的語氣說道:“台院奉聖旨推勘公事一項,要戎州知州唐康一名,前來照鑒。”知會完畢,二人便客客氣氣領著他前往禦史台。到禦史台時,天已經漸黑,二人到了門前,便招呼守門的閽吏,將牓文又給閽吏看了,說了聲:“我等已勾人至。”便將唐康交給閽吏離開。此時禦史台的大門已然半掩,門前用柵欄攔住。禦史台連抓人都官僚氣十足,沒有人給他開門,唐康隻得自己攀著柵欄翻進禦史台中,這般過了兩道門,有承差吏告訴他向東往台院而行。此時天已昏黑,禦史台中陰沉沉的,顯得格外的陰森。一路之上,也沒有人引路,隻聽四處不斷傳來隱隱約約的哀號苦叫之聲。唐康進了一小門樓,引人注目的便是門樓數盞燈,沒有置於楣梁之間,反而置於廊間。他就著昏暗的燈光沿走廊而行,隻見一路經過的房間內的犯人,不是穿著紫袍,便是穿著綠袍,都是朝廷命官,其形容憔悴,讓人不忍多看。又走了好一陣,唐康才終於聽到庭下有人唱了聲諾,到了這個地步,饒是他再有傲氣,也不得不連忙還禮——對方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承行吏。這承行吏引著他盤繞曲折而行,不知道繞了多少路,方到一個土庫旁,止有一個小洞門,高不過五宋尺,那承行吏要取掉襆頭,彎著腰方能進去。唐康雖心中不忿,卻也隻得依樣進去。進去之後,才知道裏麵便是牢房了。牢房中床被俱全,還有一個獄卒“恐其岑寂,奉命陪伴”——連在這等狹小的空間內,其一舉一動,都有人寸步不離地監視著。
從此,唐康便算是在這禦史台獄中“安家”了。唐康算是徹底明白了“井底之蛙”的含義,每日裏,他除了能聽到旁邊監獄中犯官們的痛苦呻吟之聲,便隻能抬頭看看四方的天空。至於他的案情,他原以為會有禦史押他過堂審問,不料關進禦史台獄後,竟連一個禦史也沒見過。凡要問案,便有一個獄卒拿著一張紙來問他,他回答之後,獄卒便記下了回去稟報。到了後來,竟是連問都沒有人問起了,倒仿佛他被人遺忘了一般。隻有在金蘭奉旨來看他之時,他方才出過一次牢房,感覺到一絲人間的氣息。然而其間兩個獄卒寸步不離地跟著,他縱有再多的話,也隻能憋在心裏。
在這種完全與外界隔絕,完全失去人身自由,每日裏隻能聽到痛苦哀號的地方,連唐康這種意誌堅強的人,也不免會時時泛起絕望的感覺。命運全不由自己掌握,生死仿佛撰在他人手中,唐康有好幾次,都不禁會想自己究竟還能不能生出這禦史台?每一次,都是對於石越的信任,將唐康從崩潰的邊緣給拉回來。
但是,他卻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的案情清楚,並無疑問,甚至都沒有必要過堂。案件的關鍵,隻是如何定罪。而這中間,既有對法令的理解不同導致的爭議——他入獄之初,獄卒拿著紙片前來問他的最後一個問題是:“爾處死數千叛軍,依得祖宗是何條法?!”唐康當時坦然回答說:“祖宗即無此條製。”從此之後,便無人再問他任何問題;而另一方麵,也必然會夾雜著複雜的政治鬥爭與利益交換。
所以,在神智清明的時候,唐康亦隻能默默替田烈武與李渾祈禱,希望他們不要因為自己把性命給搭上——他已經從獄吏口中打聽到,奉旨主審的官員是侍禦史馬默——僅僅是馬默此人,便足以讓唐康陷入希望與絕望並存的混亂之中了。唐康對馬默一點也不陌生,這位以“剛嚴疾惡”著稱的熙寧名臣,是石越的“父親”石介的得意門生,當年石介在徂徠授徒講學,家境貧窮的馬默從單州步行到徂徠,拜入石介門下,成為石介最得意的弟子,他學成之日,石介率領數百弟子親自送到山下,並且預言:“馬君他日必為名臣。”馬默後來果然成為名臣,他到一地為官,當地行為不檢的官吏甚至會望風而逃。但盡管馬默與石越有如此深的淵源,唐康亦不敢寄望他會循私。在馬默身上曾經發生過一件事,某島流放的犯人,朝廷限額三百人,因為人數太多,該島的砦主便將多餘的犯人丟到海中淹死,兩年內竟殺了七百人,此事被得罪執政而遭貶官為當地知州的馬默知道,馬默召來那砦主責罵,並預備深究此案,那砦主竟然嚇得自縊而死。
唐康自認自己的行為,不太可能贏得馬默的讚賞。
“老奴叩見官家。”郭逵告退後,趙頊方回到睿思殿小憩,便見石得一低眉順目地走了近來。趙頊“嗯”了一聲。石得一叉手侍立一旁,細聲稟道:“官家,唐康、田烈武的案子,已經定讞了。”
趙頊又“唔”了一聲,石得一連忙繼續稟道:“這樁案子案情原極簡單,三司會審,隻不過是將犯官過堂按問確認而已。幾名犯官與人證,口供一致,既無爭議,亦無疑點。難以定案,實是主審的大人們對怎樣定罪,各執己見……”他停了一下,偷眼看皇帝臉色沒什麽變化,方繼續說道:“最後定讞,主犯唐康,雖有平叛之功,然擅發禁軍、擅殺叛卒,當降職編管;主犯田烈武,未受令而擅發禁軍,以違軍令,絞。主犯李渾,擅發禁軍,附唐康擅殺叛卒,身為軍法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斬。從犯高遵惠,劾貶官……”
石得一是極會察言觀色的,看見皇帝神色,連忙又解釋道:“原本以祖宗條製,唐康、田烈武諸人雖擅發禁軍,然畢竟是事急從權,說起來竟是有功無過的。但馬處厚引了太祖朝的一則故事……”
“什麽故事?”趙頊聽說竟然是馬默主張重判,心裏更是哭笑不得。他以馬默主審,原也是想著馬默與石越的那點淵源,不料這馬默竟然全不認賬。
“當年忠正軍節度使王審琦與太祖皇帝有舊,為殿前都指揮使。禁中大火,審琦不待召領兵入救,台諫官劾之,太祖皇帝對王審琦言:‘汝不待召以兵入衛,忠也;台諫有言,不可不行。’竟罷歸壽州本鎮。祖宗家法如此。”
趙頊聽到馬默竟然抬出太祖皇帝來,不由得做聲不得。
石得一又道:“唐康、田烈武率兵平叛,確是忠臣。然其又擅殺叛卒,軍法:賊軍棄杖來降而輒殺者斬。雖渭南叛卒,是不是軍法所謂‘賊軍’,諸位大人頗有爭議。然馬處厚以為:縱其不是軍法所謂‘賊軍’,據祖宗故事——凡歲饑時,強民相率持杖劫人倉廩,論法應棄市,然每具獄上聞,輒貸其死。真宗時,蔡州民三百一十八人有罪,皆當死。知州張榮、推官江嗣宗議取為首者杖脊,餘悉論杖罪。真宗皇帝下詔褒之。祖宗以人命至重,若非情理深害者,悉皆免死,此為祖宗立法之深意。渭南叛卒可比此例,其雖有罪,一則有司未定其罪;二則即使論罪,法雖論死,其實止當刺配。縱使擅殺刺配囚徒,其罪非淺,況唐康、李渾所為。惟念唐康素有功績,且其擅發禁軍平叛,所為者社稷;擅殺叛卒,亦屬事出有因,故從輕議處,乞發落某州編管。田烈武雖未涉擅殺之事,然其罪亦非止擅發兵而已,其奉軍令赴益州平叛,非尋常駐軍可比。田烈武軍令在身,而中道擅違節度,論法當斬。惟其所為皆出公心,且未釀大禍,平叛渭南,於社稷亦不得謂無功,以法則處絞罰。然恩自上出,亦乞陛下寬宥之。惟李渾之罪最重,且身為軍法官,更當罪加一等。其罪在不赦,定斬刑。隻高遵惠之罪輕……”
“依奴才看,此案朝廷必定還會有爭論的……”石得一揣測皇帝的心意,小心翼翼地說道,“朝野的議論,還是以為唐康、田烈武有功無罪的居多。不過,三司會審的定罪,亦有其道理,朝廷大力整肅軍紀,若以為事後有功便可以抵罪,會大開僥幸之門。”
“朕以為還是重了些。”趙頊沉吟了一會,終於搖了搖頭,道:“馬默自己也說,叛卒多半也隻是刺配之罪。這些人無父無君,犯上作亂,朝廷還要念上天有好生之德,留其一條生路。田、李之輩,忠君為國,反要論死,朕要讓天下人怎麽想?”
“陛下英明。”
“朕以為定罪不當,明日馬默的折子遞進來後,便下兩府、台諫、翰林學士、知製誥雜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