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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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相國寺。帝國最大的皇家佛寺。珍樓寶座,殿塔壯麗,鍾磬悠揚。
一處清幽的庭院內,智緣與潘照臨分據石案,手執黑白,正在十九路紋枰上廝殺得難解難分。智緣始終臉帶微笑,潘照臨則微闔雙目麵無表情,二人各自氣定神閑,落子如飛,絕不有絲毫遲疑,但他們身後侍立的小沙門與書僮,眼見著二人針鋒相對,互殺大龍,眼見一招不慎,滿盤皆負,已經是看得冷汗直冒。
忽然,潘照臨雙目翻開,含笑看了智緣一眼。臉上始終掛著微笑的智緣不自覺竟打了寒戰,便見潘照臨緩緩落下一子,笑道:“大師,承讓了。”智緣移目再看棋盤,便見此子一下,潘照臨那塊一直被自己追殺的大龍已經與邊角的一塊黑子連成一片,而自己的大龍反陷入了黑棋包圍圍剿之中,眼見敗局已定,智緣不由得長歎一聲,投子認負。
他失神落魄地望了一眼棋盤,又搖了搖頭,向一旁的小沙門吩咐道:“去,將寶塔取來。”
小沙門遲疑了半晌,看看智緣,又看看潘照臨,方才應了聲:“是。”快步退了出去。沒過多久,便雙手小心的捧著一個用紅綾蓋著的木盤走了進來。
潘照臨望著小沙門珍之重之地將木盤小心放到紋枰上,無比留戀地看了一眼盤中之物,然後方才叉手退立一旁,心裏亦不覺好笑。他指著那紅綾,笑道:“這便是西夏闡善國師送給大師的白玉寶塔?”他口中西夏國的“闡善國師”,實是宋朝的間諜,原本法號“明空”,隨秉常西遷後,秉常尊其為“國師”。
“便是此物。”智緣起身彎腰,緩緩掀開紅綾,卻見紅綾下麵,是一個兩尺高的銀盒,盒外鑲滿了各種寶石,單看這盒子,便已是珍貴非凡。智緣輕輕摸了摸銀盒,雙手忽然用力一按,不動觸動什麽機括,銀盒“啪”地一聲打開來,露出其中的白玉寶塔。
一瞬間,潘照臨注視著那盒中寶塔,幾乎說不出話來。
這是以通體和闐白玉雕成的七層玉塔,從塔身的一磚一瓦,至塔中的佛象雕飾,乃至塔角的風鈴……每一處細節,都雕琢得惟妙惟肖,真是巧奪天工。凡玉塔雕飾顏色,用的都是各色寶石鑲嵌,此時珠光流轉,直讓人移不開眼睛。
“果真是寶塔!”到了這個時候,潘照臨已是說不出什麽別的話來讚歎了。
“此白玉寶塔,原乃是高昌獅子王之物。乃是熙寧十六年伊州之戰後,高昌回鶻為了向夏主乞和,用來賄賂闡善國師的。”智緣道。
自西夏西遷後,西夏便開始了他們向宋遼稱臣,借中國之威以行西域的策略,雖然在宋朝受到拒絕,但是卻得到了遼國的冊封。遼主擔心唇亡齒寒,不僅歸還了曆代以來自西夏逃往遼國的難民、被遼國俘獲的俘虜,並且還將一個宗室之女封為公主,嫁給秉常,被秉常冊立為王後。做為這位遼國公主的嫁妝,遼主向秉常贈送了一千名精銳的騎兵與兩千名奴隸——而這也是宋朝一直不放鬆對河西經營鞏固的原因之一。遼夏關係的好轉,讓西夏恢複元氣的速度加快,熙寧十六年,秉常先是大舉親征,大破一盤散沙的黃頭回紇,使一萬餘戶回紇歸於他的統治之下。然後,挾大敗黃頭回紇之餘威,耶寅兄弟領兵西侵西州。麵對百戰之後的西夏騎兵,西州回鶻不堪一擊。更何況,西夏軍手裏,還有遼國仿造的震天雷與霹靂投彈等西州回鶻聞所未聞的火器。高昌獅子王的數萬大軍,在伊州與西夏軍大戰,被耶寅、耶亥兄弟以少勝多,打得大敗而歸。而西州回鶻的另一個政權——龜茲回鶻政權,又被短視的黑汗國趁火打劫,無力救援高昌。結果,高昌獅子王隻好向夏主稱臣乞和。而經伊州之戰,西夏不僅聲威複振於西域,連汴京都為之震驚。
這些事情,潘照臨自然非常熟悉,他目不轉眼地望著眼前這美煥美侖的藝術傑作,一麵問道:“那如何又到了大師手中?”
“這是闡善用來賄賂貧僧的。”智緣坦然說道。
“哦?”潘照臨依然沒有移開自己的眼睛,但語氣中卻已多了一絲調侃之意。
“西州回鶻雖然道路阻隔,但一直向中國稱臣,他們向國朝自稱為‘西州外甥’,稱呼皇上為‘漢家阿舅大官家’,西夏既欲圖謀兼並高昌,懇請朝廷重新冊封其為西夏國王,緩和兩國關係,便是勢在必行之舉。況且秉常祖宗陵墓皆在我掌握當中,於義於禮,他都要向朝廷乞求允許他派人回來灑掃祭奠。闡善派人來賄賂我,無非是希望我幫他們牽橋搭線,以便他們能夠賄賂朝廷公卿。”
潘照臨嘖嘖歎道:“搭個橋便出手如此大方,看來高昌回鶻一定是富得流油,西夏這次是發了筆大財。不過,這位闡善國師的立場,倒頗是耐人尋味……”
智緣微微一笑,道:“闡善雖在空門,他的心卻是個儒士。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夏主推衣分食,計無不從,言不無聽,這般待他,隻怕是個鐵人也化了。況且,他雖然為夏主出謀畫策,但也並未公然背叛朝廷,這些年朝廷往往能洞悉西夏機要實情,亦多賴於他。不過看他越來越小心,與職方館聯絡,越發不肯留下半點把柄,亦可知闡善心中,實是在宋夏當中搖擺,我看他八成隨時準備成為夏主的忠臣……”
“一個雙麵間諜?”智緣的話未說完,從院子外麵傳來石越的笑聲。
智緣與潘照臨連忙起身相迎,石越含笑走近,向智緣合什一禮,道:“大師別來無恙。”
智緣連忙深施一禮,“學士別來無恙。”
卻見石越徑直走向那座白玉寶塔,端詳了一會,讚道:“果然好寶物。”一麵轉頭向智緣笑道:“其實闡善亦用不著如此警惕,他果真投向西夏,縱是職方館再怎樣說他是朝廷的人,夏主亦隻會視為離間之計。隻怕職方館越是恨不能除之而後快,他在西夏的地位便越牢固。況且,朝廷亦不可能因為他的背叛,便非要置之於死地。以他對夏主之影響,真得罪了他,豈不白白招來邊患?就算朝廷現在不懼西夏人,但畢竟是冤家宜解不宜結,搞得邊疆不寧,總非好事。”
“好一句‘冤家宜解不宜結’!”智緣讚道,“可惜朝廷諸公,竟隻想著除惡務盡、滅此朝食,生怕養虎成患。”
“數十年內,西夏能成什麽患?數十年後,朝廷又何懼西夏為患?”石越笑道:“若是後人沒有本事,再大的家底也能敗光;若是後人有本事,如今的這點家底,亦足托付後世了。”
“學士高見。”智緣笑了笑,一麵指著那白玉寶塔,笑道:“收了闡善如此重禮,貧僧亦不好意思白白生受,因令使者轉告夏主,請其靜待一年,事情必有轉機。隻是沒料到貧僧最終白忙一場,這白玉塔如今已是潘先生的了。”他一邊說,一邊向小沙門揮了揮手,小沙門與潘照臨的書僮連忙悄悄退了出去。雖然二人都是心腹之人,但智緣卻知道這次石越突然來大相國寺,絕不簡單。
潘照臨笑道:“我要這佛門之物何用?還是寄存在大師這裏。待哪一日沒錢花了,再找大師化緣。”說罷,因見石越已經坐下,他也不再說閑話,一麵在石越旁邊坐了,一麵說道:“學生已經見過何畏之了。”
“哦,蓮舫怎麽說?”
潘照臨搖了搖頭,道:“自從平乞弟之亂後,他也沒有回過西南,目前的情勢,何畏之亦拿不出好的對策。西南夷所居之所,群山綿延,地勢險要,如今天時、地利、人和皆不在我方,便是神仙也打不贏這一仗。何畏之以為,西南欲要安定也容易,隻要一紙詔令,西南必定賓服。若要硬要用兵,還不如興兵擊滅大理國,滅大理國易,平西南夷難!”
“何蓮舫還是念念不忘大理。”石越笑道。
“不過,依學生看,何畏之說的倒是實話。”潘照臨淡淡說道,嘴角不自覺露出譏刺的笑容:“而今朝廷中自有些人,便是打開地圖給他們找,他們未必能找到西南夷在哪個地方——有些個蠢材,竟以為西南夷就在成都附近!此輩不知兵事,不通地理,不曉風俗,無知無識,偏還喜歡妄發議論,整日價隻會說西南將領無能,將士無用;還有些自以為是者,則天天搖頭擺尾,道什麽狄青破儂智高如何如何;前些年破乞弟又如何如何,實則全是道聽途說,狗屁不通……朝廷真應當將此輩全丟到瀘州去,看他們到時候還能叫嚷些什麽?相比之下,何畏之所言,雖然令人失望,卻畢竟是知兵者之言。未親身去西南察看叛夷與我方之形勢,確難有何方略可言。所謂大理國雲雲,不過激憤之言,何畏之所言者,其實隻是‘剿不如撫’四個字。西南夷未必有叛意,與朝廷作對,對他們有害無益,其群起叛亂,不過是朝廷策略不當,不得不反耳。”
石越知道潘照臨素來嘴巴刻薄,倒也不以為意。隻笑了笑,也不接他那些酸話,道:“我亦知道剿不如撫。但縱是朝廷一紙詔令,便能使西南化幹戈為玉帛,這道詔令亦不能下!”
“朝廷的麵子,便真的比數萬將士的性命更值錢麽?而且眼見還可能要冒險搭上一個益州的大叛亂!”智緣忍不住問道。
“這不隻是朝廷的麵子,還有朝廷的威信!”石越回道,“若是屢戰屢敗之後頒下這道詔令,與城下之盟何異?況且,誰又能擔保詔令下達之後,所有部寨都肯賓服?萬一有三四部族不服,而朝廷依然無力彈壓,則是自取其辱,徒使西南諸夷從此益輕朝廷。除非是迫不得已——無論如何,益州局勢隻要還能控製,朝廷就必須首先謀求軍事之勝利。打了勝仗後,再去考慮其他手段。”
“這無異於拿益州賭博。”潘照臨毫不客氣地指斥道,“呂惠卿欺上瞞下,誰又能知道益州局勢究竟到了何種地步?萬一真有王小波李順之事,盡九州之鐵不能鑄此錯!”
“有時錯已鑄成,隻得將錯就錯。”石越苦笑道,“呂惠卿是如此想,文彥博、司馬光亦是如此想,我若易地而處,也必如此想。宰相何官?宰相乃權衡天下輕重之官!若隻看眼前利害得失,那便是庸相。呂惠卿推行熙寧歸化有錯,但他固執堅守其政策卻沒有錯——若此時讓步,非止前功盡棄,西南數千裏之地,亦不複為吾所有。呂惠卿之錯,隻不過是不當為一己之進退,而故意隱瞞益州情實,意圖僥幸取勝。不過潛光兄所言亦並非沒有道理,若果真拿益州一路安危來做賭注,朝廷也實是輸不起。亦因如此,所以才要善擇巡邊觀風使……”
“巡邊觀風使?”潘照臨與智緣不由都愣住了。
石越簡略地介紹了一下文府會議的情況,道:“這益州巡邊觀風使,關係的非止是呂惠卿一人的相位而已,實是牽涉到益州一路之安危,大宋數十年之氣數!不可不善擇其人……”
“確如學士所言。”智緣沉吟道:“潘先生以為,文太傅與司馬相公會推薦哪……”他話說到一半,便發現潘照臨已經開始皺眉瞑思,當下也不再多說。
智緣其實知道,公正地說,宋朝對西南夷用兵並不全是呂惠卿一個人的責任。當時朝野上下,沉浸在一係列前所未有的軍事勝利的快意當中,很多人的自信心都開始急速膨脹,以為宋朝憑借自己的軍事實力,已經可以輕易地打敗一切對手,區區西南夷,自然更不在話下。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宋朝上下,才會頭腦發熱,在大戰之後元氣未複的情況下,推動熙寧歸化,又以極強硬地態度,在西南用兵,最終才釀成今日的苦果。要知道,在幾年前,宋朝上上下下的清醒者是並不多的;隻是隨著這幾年來的軍事失敗,國庫愈加拮據,而朝廷不斷印發交鈔,加上局部地區物資供給不足,內外夾擊導致物價暴漲……這種種情況,才使一些有識之士逐漸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但即使如此,還是有許多不知內情的人,依然以為在西南用兵可以輕易取勝,將失敗的責任全部推給了前線的將士。所以方才潘照臨才說出那些極刻薄的話。不過,隨著雄武二軍的兵變,種諤的突然病故,益州提督使的戰死……如此種種,令部分士大夫危機感驟然加劇。無論是文彥博、司馬光,還是石越,其實都已經將呂惠卿看成一塊必須清除的擋路石——現在要想真正解決益州的危機,在政治上,就必須先踢開呂惠卿這塊攔路石。這個所謂“益州巡邊觀風使”的差遣,簡單來說,就是那個在益州撬動杠杆的人,他隻要在益州輕輕一按,就可以把呂惠卿從政事堂的相位上狠狠地拋出去——在這一點上,石越與舊黨是有共同利益的。
然而,雖然表麵上看石越與舊黨互為盟友,但被閑置的石越,與在朝握有相當權力的舊黨,卻同樣各有各的打算。舊黨雖然並不敵視石越,然以石越今時今日之資曆與巨大的聲望、功績,他們不可能完全沒有忌憚之心——這樣的人物一旦再次步入尚書省,就是龍歸於海虎入山林,將來會走到哪一步,是聰明練達如文彥博、博古通今如司馬光都難以預料的。眼見著文彥博很快就要致仕,司馬光垂垂老矣,舊黨中可堪大用者不過範純仁等區區數人,而石越卻正當壯年,文彥博與司馬光都是計慮深遠之人,他們不可能不考慮將來要由誰來製衡石越這個問題。所以,他們一定會希望盡可能地培植後繼之人材,為舊黨——在他們自己看來則是“君子”,累積更多的政治能量。
但站在石越的立場,蟄伏了數年之久,石越又並非淡泊功名之人,如此天賜良機,他豈能甘心坐視它從眼前白白溜走?石越苦心經營了十幾年,若說他沒有野心入主政事堂,隻怕說出去沒人肯信。所以這一次,石越才會如此關心這觀風使的人選,否則,他大可以看著文彥博、司馬光與呂惠卿鬥法便可。人心是極富變化的東西,當一個人羽翼未滿之時,若他能夠借助他人之手推動自己的主張,他亦會視之為巨大的勝利並非常滿意;但若是當他羽翼豐滿之後,就算隻是讓他收攏翅膀一會不得伸展,他亦會感覺到十分的受拘束。那種想要毫無顧忌的伸展自己羽翼的想法,有時候真的會壓倒所有的一切!
以智緣的觀察來看,石越顯然是認為,隻有他才有能力來收拾現在的局麵。
“公子。”這個時候,潘照臨忽然開口說話了,“與其去徒勞地猜測文彥博、司馬光的人選,倒不如自己推薦一個讓呂、文、馬都無法拒絕的人選。”
“文彥博、司馬光勢在必得,呂惠卿亦不肯善罷幹休,我又能有什麽好人選來火中取栗?”石越苦笑道。
他說的是大實話。與石越關係密切的,或者是所謂“石黨”的大臣,蘇軾遠在遼國,自不必提起;章惇剛剛自陝西回來,沒有這個道理又讓他去益州當觀風使;沈括則剛剛到都水監履新;其餘如韓維、蘇頌、劉庠諸人,也沒有一個合適的——這個巡邊觀風使,畢竟不是個什麽美差,不是說你推薦人家就會願意去的。現在韓維是翰林學士,傳聞馬上要拜樞密副使,甚至可能是六部尚書;蘇頌則是開封府尹;劉庠轉任河北轉運使,也算是一方諸侯——任誰也不會願意去益州這個是非之地,做這個是非之官。倒也有肯定願意去的,卻又未必能去——蘇轍由工部尚書出知地方,雖然宋朝官員上上下下極為正常,但他對呂惠卿不可能沒有怨恨,兼之這也是能讓他東山再起的好機會,若得舉薦,石越料他必定晝夜兼程赴任。但呂惠卿又怎能容他赴蜀?石越也想過用曾布,但是曾布在海外呆了十年之久,益州轉運使的表字他都未必知道……他憑什麽又能力排眾議?至於唐棣、蔡卞、豐稷、蔡京等輩,威望資曆不足,象他們這樣資曆的人,在大宋朝廷以車載,以鬥量,數不勝數,那是提都不用提。
“倒是有個人選。”潘照臨眯著眼睛望著石越,緩緩說道。
“哦?”石越的眼皮忽然跳了一下。
“不過,他本人未必願意去,還須有一個得力的說客。”潘照臨沒有馬上說出那個人的名字,“而且,這是一招險棋。”
差不多同一時刻。呂惠卿府。
“巡邊觀風使?!”陳元鳳端茶的手不由自主的一抖,“隻怕文彥博、司馬光不會這麽容易善罷幹休。此輩定是要借此大做文章,相公萬不可掉以輕心……”
“我自有萬全之策。”呂惠卿笑道,“不過,此事還要辛苦履善。”
陳元鳳連忙把茶杯放回桌上,欠身道:“但憑相公差遣。”
“我便知履善能助我。”呂惠卿滿意地點點頭笑道,又看了看四周,見下人都遠遠地守在廳外,方放心說道:“觀風使之任,明裏我會舉薦蒲傳正[1],蒲傳正曾經察訪荊湖兩路,奏罷辰、沅役錢及湖南丁賦,朝野頗著令譽,皇上曾幾次當著我的麵誇獎他……”他說到此處,忽見陳元鳳嘴唇微動,似乎有話要說,不由停了下來,問道:“履善可是以為有何不妥麽?”
陳元鳳忙道:“倒並非不妥。隻是蒲傳正由知製誥至翰林學士兼侍讀,而今又是同修兩朝國史,皇上信任有加,外間傳說蒲傳正遲早要進尚書省,學生擔心他未必願意去……”
呂惠卿讚賞地點點頭,笑道:“履善所慮極是。不過履善卻有所不知,蒲傳正這人愛窮講究,每日三餐要吃掉十頭羊十隻豬,每晚要費燭三百枝,連輿洗都有什麽小洗麵、大洗麵、小濯足、大濯足、小澡浴、大澡浴之別,每洗浴一次,要五斛熱水……這些雖然隻是小事,但偏生如今正是國庫拮據,皇上屢次三番削減宮中用度之時,而司馬君實又薦了幾個血氣方剛的禦史,這些人一進蘭台,便彈劾蒲傳正酒色無度、奢靡、營造房舍逾製,彈章迭上,證據確鑿。皇上便不因此定他的罪,但他若還想固寵,便不能不多立些功勞。否則休說入主部寺,他這個翰林學士究竟還能做幾天都難說。況且當年益州之事,蒲傳正當年也是極力讚成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果真出了事……”呂惠卿淡淡一笑,不再多說。
“原來如此。”陳元鳳笑道:“這般說來,他必不會推辭。他原是益州閬州人,做過夔州觀察推官,熟知西南情勢。而他察訪荊湖兩路,又是皇上讚可的。若再加上治平年間,因水災地震,他上章論事,斥責大臣、宮禁、宦寺,皇上自那時候起,聖心便已認可他是敢言之臣……這的確是極好的人選。依學生看,今上是極重君臣之義的,又極愛惜人材,蒲傳正如今正是寵信將衰未衰之時,皇上信得過他的人品才幹,說不定正想再他一次機會……”陳元鳳一麵替呂惠卿分析,一麵連連讚歎道:“妙哉!妙哉!”
呂惠卿含笑望著陳元鳳,心裏不由得閃過一絲警惕,不過旋即釋然。做了這麽多年的宰相,他的門生黨羽不少,但真正入得了眼的,不過區區數人而已。而陳元鳳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其能舉一反三,觸類旁通,稱得上聰明過人。隻是有時候略嫌輕佻。不過,最要緊的是,呂惠卿知道陳元鳳的前途,都係於自己,並不擔心他會背叛自己。但饒是如此,麵對這個心腹門生,呂惠卿說話還是頗有幾分保留的。
“不過,單單蒲傳正一人,還不夠穩妥。”呂惠卿道:“我回想今日之事,總覺有幾分不安。文彥博與司馬光一定也會在這人選上做文章,若以履善看來,此輩又會推薦何人?”
陳元鳳沉吟半晌,方道:“莫非是呂公著?”
“呂公著?呂公著……”前同知樞密院事呂公著,也是舊黨名臣,一向反對熙寧歸化。因為族人經營湖廣軍屯出了點問題而被彈劾,被呂惠卿趕到了大名府做郡守,並順便監修附近裝有火炮的要塞群。呂惠卿默念著這個名字,皺眉沉思,良久,斷然道:“不是他。呂公著是因得罪而去的大名府,此時啟用他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看文、馬想的是快刀斬亂麻!”
“若是快刀斬亂麻……”陳元鳳忽然眼前一亮,道:“會不會是司馬光本人?”
“文彥博也好,司馬光也好,朝廷現在還離不開。皇上也不會準。”呂惠卿搖了搖頭。
“若是馮京呢?或者,或者是石越呢?”
呂惠卿頓時呆住了,陳元鳳也被自己的猜測給嚇了一跳。廳裏瞬時變得死寂般的沉默。兩人心裏都明白,馮京尚不足為懼,若果真是石越……以石越今日的聲望、資曆,就算呂惠卿極力阻止這樁任命,成功的可能性也並不大。隨著唐康的奏章遞進大內,加上雄武二軍的兵變,種諤病死軍前,益州提督使戰死這一係列的變故,皇帝對益州路的局勢不起疑心是不可能的。而無論益州路的局勢發展到了哪一步,若是真將石越派去,對於朝野上下也好,甚至於皇帝本人也好,都等同於吃了一顆定心丸——雖然極不情願,但二人在心裏麵都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實際上所謂的“聲望”與“資曆”,若直觀一點來形容,就是當某種危機出現時,人們看到他便會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心感。石越擁有這樣的能力,這是無法否認的。
不過……文彥博、司馬光有可能舉薦石越麽?
若能一舉扳倒自己,那舊黨就可以取得熙寧二年以來最大的勝利。
皇帝不一定樂意看到這樣的局麵,但皇帝真正看重的,還是誰能幫他治理好這個國家。如今國家的情況較之熙寧之初已經大為好轉,若舊黨們能在一兩年內證明自己,那麽皇帝就算又偏向舊黨,也並非不可能——文彥博老了,司馬光也病得不輕,其餘的老臣經過長時間的閑置打壓,威望已極為有限,而青壯派的舊黨,不可能對皇帝有任何威脅。所以,就算改變近十年來使新舊兩黨旗鼓相當的策略,反過來讓舊黨變大,新黨變小來牽製之,也未必是不可能的。經過這十餘年,呂惠卿早已明白,若國家能夠在好的道路上前進,皇帝更希望臣子們互相牽製,而不是你死我活——熙寧初年皇帝打壓舊黨的舉動,隻不過是為了長期的政治利益而放棄短期利益的犧牲——饒是如此,皇帝還是千方百計的把舊黨的元老重臣們安排在西京養老,以一種更巧妙的方式來牽製幾乎獨掌大權的新黨。
但是,這些道理呂惠卿明白,文彥博與司馬光未必會明白,就算明白,也會不屑一顧。因為他們自以為自己是“君子”,所謂的“君子”是最喜歡逼迫皇帝做他不願意做的事情的。他們就算明知道皇帝的心意,也會不屑於迎合,而會更尊重自己內心所謂的“道理”。
呂惠卿當然唾棄這種“假惺惺”的偽善。但問題是,眼見著“君子們”有可能取得全麵勝利的時候,文彥博、司馬光有什麽理由要讓石越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一瞬間,呂惠卿感覺到自己觸及到了問題的核心——無論是石越還是馮京,都不是舊黨!石越自成一黨,馮京則是遊走於新舊兩派與石越之間的中間派,他對於舊黨或者石越的傾向性,隻怕連他本人都很難判斷究竟更親近哪一方。
文彥博、司馬光沒有理由讓人分享自己的勝利,更何況是石越這樣的對手。石越複出,呂惠卿看不出舊黨有什麽人可以製衡他!易地而處,呂惠卿認為如果自己是舊黨的領袖,就算再沒有私心,不去刻意打壓石越就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幫他複出,那絕不可能。舊黨青壯派中,最有希望的就是範純仁。範純仁做過吏部侍郎,伐夏之役負責軍需,保證了軍需的供應,立下極大的功勳。有資曆,有政績,有學問,有才幹,人品端正無可挑剔,本人頗有人格魅力,其父又是慶曆名臣範仲淹——天然地繼承了父親留下來的那份無形的政治遺產。也正因為如此,司馬光才對他寄以厚望,竭力幫助他入主蘭台。而呂惠卿也將他視為舊黨中除文彥博、司馬光以外最大的政敵。
但就算是範純仁,也無法與石越相提並論。
呂惠卿心中一動,忽然之間,他知道了文彥博與司馬光的人選是誰!將範純仁推進蘭台,其目的就是利用蘭台來打擊自己。但若能將自己趕下台去,還需要範純仁進蘭台做什麽?範純仁資曆、才幹、政績無可挑剔,本人文武雙全,伐夏時負責軍需經驗豐富,也曾經幾次公幹到過益州,對益州並不陌生,最重要的是,他曾經做過吏部侍郎,熟悉益州的官員!朝野當中,呂惠卿還真是找不出誰比範純仁更有競爭力!
這是文彥博的妙計!他能用什麽借口來阻擋範純仁去益州?除非……除非替範純仁找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可這樣的話,他就很難有借口再擋住他進蘭台——而這無異於飲鴆止渴。禦史中丞有多大的權力,宋朝每個當過宰相的人都心知肚明。
呂惠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背著手在廳中來回踱步思考對策。文彥博這一手太漂亮了。若範純仁去了益州,皇帝肯定會給他更大的權力,憑借範純仁的能力,益州的瘡疤徹底被揭開自然不在話下,而範純仁也可以借此積累更多的聲望與資曆,將來可以順理成章地成為舊黨的另一位領袖。就算萬一有一天無法阻擋石越重返政事堂,範純仁也有足夠的資本與石越分庭抗禮。這樣的話,就算放棄入主蘭台的機會,也沒什麽大不了。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呂惠卿突然停下了腳步,沉聲道:“推薦蒲傳正隻是明裏的手段,除此之外,還需履善上表推薦王希烈為觀風使!”
陳元鳳哪裏知道呂惠卿心裏已經轉過了無數的念頭,聽他突然間又把話題跳了回去,不由愣了一下,半晌,方道:“王中正?”
“不錯。”
陳元鳳隻在心裏短暫地遲疑了一下,便抱拳應道:“相公放心。”他不知道王中正與呂惠卿的關係有多好,但他明白宰相推薦宦官,是非常犯忌諱的。這種事情,當然要假手於人。隻是,陳元鳳非常懷疑,雖然王中正也是皇帝信任的宦官,自仁宗朝就立下平叛護駕之功而從此顯赫,資曆很深,而且有典兵的經曆,但一介宦官,怎麽比得了石越?
“不是石越。”仿佛猜到陳元鳳心裏的狐疑,呂惠卿淡淡說道,“是範純仁。”
“範純仁?怎……怎麽可能?”
呂惠卿沒有再多解釋。忽然間,他覺得一陣疲倦襲來。飲鴆止渴!明知道是飲鴆止渴,他也沒有選擇。他已經有壯士斷腕的決心,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讓範純仁去益州,他絕不會讓範純仁踏著自己的屍體建立功勳!就算是飲鴆止渴,隻要保住益州路的瘡疤暫時不被揭穿,隻要熬過這一關,隻要有軍事上的一次勝利,他就還沒有走到絕境。呂惠卿心裏比誰都明白,隻要再熬上一年,最多兩年,河西就會基本鞏固,陝西就可以恢複,大宋朝的壓力就可以輕掉一半,到時候就可以全力以赴來翦滅那些該死的西南夷!
隻要一年時間而已!
[1].即蒲宗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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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淵莊。
柳蔭輕拂,寂靜無聲。黃昏夕照之中,一位身著紫衫、麵容削瘦的中年男子正坐在莊內小湖邊一塊石板上垂釣,他極其專注地望著靜靜地垂在湖中的金線,仿佛是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大事。他的身後,一位身著綠衫的女孩隨意地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百無聊奈地東望望西瞅瞅,一雙金縷鞋不停地晃著,裙側的玉佩不時碰撞到一起,發出清脆的叮聲。若是隻看這二人的打扮與神態,而不管園門外依稀可見的儀仗、宦官、宮女還有一身戎裝的班直侍衛,絕沒有人能想到,在這裏垂釣的男子,竟然是貴為當今天子的大宋皇帝趙頊,而旁邊的那個女孩,則是俗稱“淑壽公主”的溫國公主。
“三娘,你能不能安靜一點?”被女兒在身邊煩了小半個時辰,趙頊終於忍耐不住了。
好不容易終於吸引到父皇的注意,淑壽完全無視了趙頊那沒有任何殺傷性的訓斥,跳下石頭,扯著趙頊的袖子低聲央求起來:“求父皇開恩,便讓兒臣去看白象罷。”
趙頊皺起眉毛,回過頭望著自己最心愛的公主,不禁哭笑不得,這一天之內,淑壽至少已經央求過他不下二十次了。
到這一年為止,趙頊一共生有十四位皇子和十位公主,但多半都因為當時落後的醫療條件而夭折,活下來的隻有七子三女——除由向皇後親自撫養的皇三女溫國公主外,還有朱德妃所生的皇六子趙傭、皇十三子趙似、皇十女慶國公主;高麗公主王賢妃所生的皇七子趙俟、皇十二子趙俁;宋貴妃所生的皇四女康國公主;林婕妤所生的皇十四子趙偲;武才人所生的皇九子趙佖;陳美人所生的皇十一子趙佶。這七子三女能不能活下來,也還難說得很,較小的皇子公主們,現在還在繈褓當中;而最大的淑壽,也不過十幾歲,這並不是一個安全的年齡,趙頊與向皇後所生的皇長女,就是在十二歲時夭折的。可能也正因為如此,亦或是趙頊疼惜淑壽的生母早亡,對這個實際上的皇長女,寵愛到了連高太後都有點看不過去的份上。
“你是大宋朝的公主!怎麽可以隨便去動物園那種所在?”
趙頊雖然板著臉,但是他的眼神與聲調,卻徹底地出賣了他。“那為何六哥和七哥便去得?他們還得騎馬去!”淑壽已經將嘴噘得老高。
“六哥、七哥是男子,去去無妨。”趙頊的聲音開始動搖了。
“可石家大娘亦是女子,她也去得。怡園許多人都去過。”淑壽越發不滿起來,嘴角一撇一撇地,淚珠便已經到了眼眶中打著轉兒。
趙頊頓時心都快化了。他此時真恨不能把曾布與薛奕一腳踢回淩牙門去,若不是他們獻這勞什子白象,他怎麽會想安靜釣會魚都做不到?對於皇帝來說,這種機會是非常難得的,他若在別的地方垂釣,不知道內侍們早已暗中放了多少條鯉魚進去……不過,這種不切實際的念頭也能是想想而已,他看著淑壽,幾次便幾乎要脫口答應她,但話到嘴邊,終於還是硬生生忍了下來。
若是答應了淑壽,太後那邊他怎麽交差?
但若不答應她,這事也難以善罷幹休。他的這位三公主,根本就是個小魔頭,比起當年的柔嘉來,還要厲害三分。在高太後與幾位嚴肅太妃麵前,她裝得比清河還乖巧——這種坐在石頭上晃腳的事情,高太後和那些太妃們隻怕連想都不想到;但隻要轉過背來,她便能把整個皇宮鬧得雞飛狗跳。
這種事是有前車之鑒的。
當日她不知道從哪裏聽說了怡園的事情,為了去怡園念書,她一麵向高太後與太妃們大獻殷勤,一麵不知用了什麽辦法策動了一幹說得上話的後妃們替她求情。整整一個月內,高太後與趙頊的耳邊能聽到的,幾乎都是為她求情的聲音……眼見著這位“乖巧”的三公主整日悶悶不樂、茶飯不思而日漸削瘦,最後連高太後的心都軟了。加上耳邊實在不勝其煩,最後高太後與趙頊才不得不答應下來。
“罷!罷!”前思後想,趙頊終於決定脫過眼前這一劫再說,他左右看看無人,把淑壽拉近來,放低聲音說道:“三娘定要想去,朕也準你……”他話未說完,淑壽已然破涕為笑——趙頊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繼續說道:“不過,你不能說出去。你悄悄去找十九姑,便說是朕的旨意,令她悄悄帶你去看白象,不許聲張!”他話音方落,卻見淑壽已經又撇起嘴來,“父皇騙人,無憑無據,十九姑姑才不肯信我的哩!”
趙頊不禁臉一紅,他的確打著將麻煩先推給柔嘉的主意,不料卻被女兒揭破,隻得說道:“朕叫李向安找幾人陪你去見她便是。”
淑壽這才又高興起來,裝模作樣向著趙頊一斂衽,稚聲稚氣地拖長聲調說道:“謝父皇隆恩!”
趙頊見她這般模樣,忍俊不住,不由得哈哈大笑。淑壽心願得逞,一把抱著趙頊的脖子,又笑又鬧更是沒上沒下起來。
趙頊好不容易才又安撫了淑壽,正待重新去釣魚,剛剛轉過身去,便聽園外傳來李向安尖聲尖氣的稟報聲:“陛下,李憲、石得一求見。”
“宣。”趙頊無可奈何地扔下釣竿,一麵對淑壽道:“你先去找姑姑們玩吧。”
目送著淑壽興高采烈地離去,趙頊心裏頭竟泛起一絲惆悵。他沒有去看跪在跟前的石得一,隻是拿眼角瞥了一眼李憲,道:“你們見過唐康了?”
李憲嚅嚅了一下,卻沒有說話。他職分雖然比石得一高,但這件差使,卻是石得一為主,他隻是奉旨去“聽聽”而已。而且李憲也頗有自知之明——熙寧俗傳有“五貂璫”,他李憲節製方麵,手握重兵,官爵既高,表麵上亦最風光;但相比之下,王中正不僅長居京師用事,而經常替皇帝赴各地差遣;宋用臣負責督責京師一切工程建築;李向安長期負責宣敕、服侍皇帝起居,三人之恩寵其實都不在自己之下;但最讓李憲忌憚的卻是跪在他旁邊這個石得一。兩年之前,前任勾當皇城司宦官致仕,石得一執掌皇城司這個要害機構,他一改往任“無為而治”的方針,將自職方館與職方司成立後皇城司那埋塵已久的間諜功能又重新發掘了出來。他給皇城司的探事兵吏規定“功課”,要求每人每日必須探得多少件事回報。一時間搞得京師烏煙瘴氣,人人側目,稱得上是權勢熏天。不僅僅台諫對他大為不滿,彈劾不斷,甚至連兵部職方司也因為他手伸得太長而多有矛盾。但皇帝認為他是忠奴,呂惠卿要借他來打擊異己,兩府又頗有一些大臣明哲保身,竟然沒人奈何得了他。他也因此更加氣焰囂張。李憲雖然遠在陝西,但他的家屬親戚都在京師,誰都難保家裏沒有人有個不法之事,若每一樁不怎麽光彩的事情都被報到皇帝耳裏,日積月累,憑誰也受不了。更何況他在外領兵,尤其要加倍小心。李憲雖然心知石得一這樣下去必定沒有好下場,但他卻也絕不願得罪他。
趙頊沉著臉靜靜地聽著,聽到此處,不由嘴角輕輕抽搐了一下,“族誅?他當朕是漢武帝麽?”
石得一正悄悄抬眼看皇帝,卻見趙頊陰冷的眼神掃了過來,他連忙把頭又伏下去,聽皇帝冷冷地說道:“他這點罪,兩府議上來,至重不過是編管。恩自上出,朕還能給他加刑不成?看在文彥博、石越麵上,總還要給他加恩的。不過現在看來,倒是不必急於一時了。禁軍兵變、主帥病殃、瀘州失陷、提督兵敗戰死……難不成一夜之間,益州便天塌地陷了?到底是有人昧心欺君,還是有人危言聳聽,總是要查個清楚的。待查清楚了,再議他的罪不遲。他調兵擅殺之事,朕可恕他;但他若是故意危言聳聽,構陷宰相近臣……哼!”
皇帝並沒有發問,李憲與石得一都不敢接話。但連頭帶身體趴在地上,卻正好能掩飾住李憲的表情。他現在已經更加清楚地知道,這場權力鬥爭,已經是到了圖窮匕見的關口。無論是哪一方最終取勝,朝中現有的平衡,都不再可能繼續下去,緊接著一定是一場堪比熙寧初年的大罷黜。也許比那還要殘酷無情。
“李憲。”
“臣在。”
“你在外行走,益州虛實,可曾見到、聽到些什麽?”
李憲仿佛感覺到石得一的眼睛,正在陰冷地盯著自己的後背,他禁不住哆嗦了一下,當即回道:“臣奉旨陝西差遣,非份內之事,不敢以聞。”
皇帝那裏沉默了。李憲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壓力,鋪天蓋地地向他撲來,他頓時冷汗直冒。皇帝是英主,他將那日文彥博府上會議之情形,早已詳詳細細專折以聞,再加上唐康的折子,還有這接二連三發生的事情,皇帝心裏若不起疑心,那是斷不可能的。
他麵前的這個皇帝,最恨的便是欺瞞。
李憲不禁羨慕起那些士大夫來,士大夫可以躲在禮法的背後,光明正大、理直氣壯的不回答自己不想回答的事情,但他卻是個內侍,“不管閑事”是對的,但是皇帝派他們出去,就是讓他們做皇帝最親信的耳目,若是聽到的、見到的,都不肯以聞,皇帝心裏要做何想法?
“官家,臣以為,而今益州最要緊之事,還是要盡快壓服西南夷之叛亂。”李憲試圖將功補過,“今靈夏大定,秉常雖存,吾扼險而守,以水泥磚石築城,兼有火炮、神臂弓之利,西兵皆百戰之師,王師雖進取不足,守成則有餘。西賊已不足為慮,此正是朝廷觀兵燕趙,收複故土,複仇雪恨之時!西南夷不過跳梁小醜,既便唐康所言是虛,朝廷為此耗費國力兵力,非上策也;若唐康所言皆實,為防萬一,更須趁早鎮壓西南叛夷,否則內外交攻,益州危矣。”
“朕用兵西南,原亦有練兵之意!東南兵與河朔兵久不經戰陣,朕欲使之小試於西南,使將士經戰陣,而後方可大用。”李憲雖然看不到皇帝的表情,但是卻明顯聽出皇帝的語氣已經緩和。他心裏略略放寬了一些。皇帝最大的抱負是什麽?這是公開的秘密。皇帝的那身紫衫,便已經是一個強烈的信號——紫衫是宋朝軍人的服裝之一。司馬光痛恨民風孱弱,石越鼓吹恢複配劍古風,在這樣的氣氛下,皇帝也終於可以經常著戎裝見臣下,但李憲卻知道,皇帝的想法與司馬光、石越還是不同的。後者也許隻是單純為了改變社會風氣,但是皇帝想的卻是“赫赫武功”!大宋自開國以來,便無時無刻不想收複燕雲故土,皇帝變法圖強也好,用兵西夏也好,最終的目標,都是指向北方。這是大宋君臣解不開的心結。但現在,無論益州的情況究竟如何,顯然那裏都已經綁住了皇帝的手腳。
趙頊沒有去看跪在他跟前的兩個宦官,他有點心煩意亂。他說的一半是心裏話,調河朔禁兵入蜀作戰,自然是有練兵的意思,但另一方麵,也是迫不得已。但趙頊是無時無刻不想著向遼國報仇的。所以,盡管財政困難,河北的邊防從來不敢鬆懈,火炮也是優先供應給兩北塞防。薛奕幾次請求要在海船上安裝火炮,都被他否決,原因就是趙頊認為海外始終隻是海外,而幽薊卻是“中國故土”。對於趙頊來說,南海也好,海外貿易也好,始終隻是一個財源。他的抱負,他的理想,始終是北方的那塊土地。
但是此時,趙頊感覺仿若是,自己正在有條不紊地打著如意算盤,卻被人忽然從中橫插一手,將算盤攪得一塌糊塗。一直好端端的益州,忽然之間,卻有人告訴他,那裏已經處在大叛亂的邊緣!
趙頊很是惱怒。他感覺自己什麽都不知道,既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也不知道應當如何應對……這種感覺,尤其讓趙頊感覺到憤怒。他是大宋朝的中興之主,他收複了河西,把西夏趕到了賀蘭山以西;他的統治下,大宋朝不再需要每年給遼國與西夏那屈辱的歲賜;他的疆域,遠至萬裏之外的淩牙門,大宋成為南海的霸主;他不用刀兵,就讓高麗幾乎淪為半附庸的屬國!
但是,在呂惠卿與文彥博向他稟報西南局勢之時,在他讀到唐康的奏折之時,趙頊忽然間有幻滅之感。他那種優越感,他那種驕傲感,他那種成就感,他那種以為大宋已經極強盛之自矜,突然之間,便變得不那麽靠得住了。
他以為自己是堪比唐太宗的聖主明君,難道到頭來會變成唐玄宗,成為天下後世之笑柄麽?
這是趙頊無法接受的事情。
“官家廟謨宏遠,非臣所能及。河朔禁軍承平已久,雖經整編,畢竟不如西軍。之前何去非主張直接向河朔禁軍派遣西軍將校,當時樞府、三衙、兵部皆以為善策,然官兵失和,亦是此次兵變之因。可見此策於理可行,實際卻未必行得通。官家以實戰練兵,才是不易之論。隻是如今西南局勢有變,這個方針,或可略為修正一下……”李憲小心的措辭著,宦官與士大夫最大的不同,便是宦官永遠都會顧及著皇帝的感受,“政事臣不敢妄言。朝廷諸公之前或多有輕西南夷之處,然唐康之言,亦未必無誇大其辭之處,官家亦不必過於憂心。兩府以為先遣使了解益州實情,亦不失為謀國之言。官家何不靜等水落石出,再做處置?至於軍事,臣以為取勝不難。而隻要能打一場大勝仗,縱是有危機,亦必可大為緩解。故要緊處,還是選派精兵良將入蜀平亂——但官家以實戰練兵之宗旨,還是不能丟了,臣以為,作戰之主力,自然要從西軍中選調,然可同時從河朔禁軍各軍各營中,抽調一指揮之兵力,編入西軍各營中,讓他們跟西軍學學怎麽打仗。這些兵若是練成了,將來回到河朔禁軍,便能以這些兵為主力,將全營全軍都帶上去……”
“這是好主意!”不待李憲說完,趙頊已擊掌稱讚,“何去非畢竟是書生之論,比不得老將之言。一個指揮一個指揮調出去,他們也不敢興風做浪。”
李憲聽皇帝褒貶何去非,心裏忽然一動,這何去非原本是福建一介書生,累次考進士都落第,後來得人推薦,入慕容謙幕中,頗立下些軍功,戰後慕容謙向皇帝舉薦何去非之能,皇帝親自廷試,奏對稱旨,特授同進士出身,令他在講武學堂為教授,講授曆代戰史。此君是慕容謙幕府出身,與石越的幕僚們交往甚密,文章策論又很得蘇軾稱讚,雖然不過是一小小的教授,卻又得到文彥博、郭逵的另眼相看,經常就軍製改革發表意見與建議,每次建議,都很得皇帝的稱讚……李憲想起何去非的這些背景,便覺得這個人不便過於得罪,忙道:“臣原本計不及此,實是聽到官家以實戰練兵之論,才忽然想到,這原也怨不得何去非。尋常之人,又怎能似官家想得如此深遠?”
“謝陛下。”李憲倒還罷了,石得一卻早已跪得雙腿酸痛,這時如蒙大赦,謝恩站起來,嫉妒地望了李憲一眼,心裏頭恨不能用目光將他烤死。
趙頊卻沒理會石得一,隻向李憲說道:“既要從西軍中挑選精兵,你熟悉西軍,你說說,要調多少兵力入蜀?調哪些部隊合適?朕也聽聽你心裏經略使的人選。”
李憲悄悄抬眼,見皇帝熱辣辣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心裏一驚,方才心裏的那點輕鬆得意,頓時跑到了九霄雲外。看皇帝的神情,竟是希望他主動請纓,但李憲口裏說得輕鬆,心裏卻是極明白的:益州的仗本來就不好打,若是內政糾纏不清,那就更加凶險。與其去益州打仗,李憲倒寧可攛掇皇帝再次向西夏開戰。這西南的功業,還是留給別人去建好了。但他心裏雖然打著小算盤,卻斷不敢讓皇帝看出半點來。他連忙將頭垂下,避開皇帝的眼神,假作沉吟,過了一會,方才回道:“臣以為,今在蜀之兵,有本地廂軍、鄉兵,有東南禁軍,有河朔禁軍,還有西軍,這些軍隊,倉促間無法退出益州,要能節製這五花八門的軍隊,還要懂得善用其力,單單是西軍出身的將領,隻恐難孚重任。西軍將領多數看不起河朔與東南軍,而河朔禁軍亦免不了會猜忌西軍將領——臣愚見,以為經略使非重臣宿將不可。若不是在軍中素有威名,怎麽能鎮伏得了各軍將士?且若欲迅速見功,最好是要在西南或者南方打過仗,當年經曆過儂智高叛亂的老將……”
“你是說郭逵?”趙頊默然一會,搖頭歎道:“郭逵老矣。”兵部侍郎郭逵雖然是仁宗朝名將,但是畢竟已經六十三歲了,因郭逵在英宗朝做過同簽書樞密院事,所以趙頊心裏早就打算這兩年內就讓他直接做兵部尚書,然後體體麵麵地致仕。實際上,趙頊現在的兩府,除了呂惠卿外,年紀都普遍偏大,這已經成為趙頊的一塊心病。
李憲不料自己還沒來得及把郭逵的名字說出來,便已經被皇帝否決。他這次卻沒能猜中趙頊的心思,因笑道:“廉頗雖老,尚善飯。”
“種諤是前車之鑒。”趙頊不待李憲說完,已經連連搖頭,道:“這事先議到這裏。明日朕要親自去樞府,朕要見見田烈武與李渾。”
“官家。”李憲與石得一都吃了一驚。
“怕什麽?朕不能一直被人蒙在鼓裏。”揣摸趙頊話裏的含義,石得一的臉刷地白了,本來勸諫的話已經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隻聽趙頊冷笑道:“唐康、田烈武的案子,不宜分開審理,著樞密院、衛尉寺和禦史台會同審理。石得一,你去旁聽。”
“還有,你去宣一次旨,看在太後麵子上,高遵惠之罪不問。”
李憲與石得一不由麵麵相覷,案子還沒有開始審,就已經把高遵惠赦免了,那麽唐康與田烈武擅調兵之罪,隻怕也沒辦法問了。李憲心裏頭暗暗嘀咕,隻怕這道聖旨,沒有人會替皇帝草詔。
李憲所料不差,知製誥果然封還了辭頭,高遵惠到底沒能置身事外。而第二日,皇帝也沒能真去得了樞府——刑部尚書陳繹忽然得了急病,皇帝雖然派了翰林院的醫官去診治,但是陳繹年事已高,非藥石所能挽回,到了第五日上,便逝世了。為了安排陳繹的喪事、追諡,趙頊把唐康、田烈武的事情丟到了九霄雲外。一下子多了兩個尚書的空缺,對於臣子們來說是一件好事,但對趙頊來說,卻是逼迫他不得不麵對一個嚴酷的事實——他的兩府大臣們,年紀都太大了,而新的人材,卻還沒有培養起來。這是過去十年他為了保持朝中政治穩定而付出的代價,現在,收債的來了。
樞密使文彥博,七十九歲;同簽書樞密院事孫固,六十九歲;吏部尚書馮京,六十四歲;戶部尚書司馬光、禮部尚書王珪,六十六歲;其餘如韓維也已經六十八歲,蘇頌亦有六十五歲……他的宰執大臣們中,惟有左仆射呂惠卿與工部尚書王安禮還隻有五十餘歲。但是他對呂惠卿的信任,也已經開始動搖;而王安禮,趙頊對他並不滿意。
到了這個時刻,趙頊不得不開始認真考慮人材問題。
趙頊並非完全不曾刻意地培養人材,他對韓琦的長子韓忠彥便寄以重望,從鴻臚寺卿到京東西路轉運使到禮部侍郎、工部侍郎,是趙頊希望能成為宰相之材的人物。但是韓忠彥的才華,較他的父親實在相差太遠……
與韓忠彥年歲相當的臣子們,範純仁、呂大防、呂惠卿、王安禮、李清臣、章惇、曾布,還有蘇軾、蘇轍兄弟……在趙頊看來,他們比起王安石、司馬光這一代士大夫,無論在哪方麵都還有著極大的差距。真正能力能得到他認可的,也隻有呂惠卿一人而已。
但是……
當然,朝廷中也並非沒有第一流的人材……
那個人的年紀,甚至比呂惠卿還要年輕十多歲,但他的聲望,卻已經不在文彥博之下,才華也不遜於王安石與司馬光……
然而,這個人畢竟隻是個異數而已。趙頊還記得有一次與司馬光討論人才,君臣二人追溯本朝曆代名臣,發現每個時代,都會出現一大批天資、才幹、名望相匹的人物,最典型的是慶曆諸賢,還有象後一代的王安石、司馬光、馮京、王珪這些人,後一代的韓忠彥等人也是如此,縱向比較,自然會有高下之別,但若是橫向比較,則斷無讓一個人獨領**之理。惟獨石越卻是個極大的例外,他不僅遠勝同儕,便是放到整個大宋的曆史上,都不會遜色!
趙頊到現在都沒有答案。
他並不相信石越會背叛自己。但他熟悉本朝的典故,當年太祖皇帝要讓符彥卿領兵權,趙普堅執不同意頒布詔書,太祖皇帝質問:“難道符彥卿也會背叛我?”趙普當時回答:“難道陛下你當年想過背叛周世宗的麽?”
太祖皇帝在周世宗是忠臣,但周世宗一死,便有陳橋兵變。這是太祖皇帝包藏禍心麽?不是的。這是形格勢禁,不得不爾。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若當年沒有陳橋兵變,等到幼君長大,太祖皇帝難道會有好下場?
天下之事,是忠是奸,有時候並非是由人自己能控製得了的。
曹操若是早生數十年,誰說他不會是霍子孟、朱虛侯呢?
太皇太後的遺訓,趙頊時時刻刻都銘記於心。“……莫讓石越沒了好結果!”這是太皇太後的慈悲之心,亦是太皇太後的英明洞見!否則,為何太皇太後不說莫讓司馬光沒了好結果呢?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太皇太後在升天之前,也許是預見到了石越的結果……
石越是一定要用的,但用石越,必有用石越的技巧。重用幾年,便要閑置幾年,讓他起起落落,不僅可以讓人無法揣度帝王之心術,亦可以使那些趨炎附勢之徒不敢與石越貼得太近,這樣便沒有機會結成根深蒂固、遍布朝野的朋黨……而且,當石越被閑置、貶斥之時,亦可以當成牽製在朝執政的大臣的籌碼,因為皇帝隨時隨地,手裏都有替換任何重臣的人選。隻要有石越如此聲望的大臣存在,朝中想為所欲為之人,必定也會忌憚三分。
但這等帝王之術的妙處,臣子們是不會明白的。不過,趙頊也不需要他們明白。隻是無論多少人上表要求重用石越,亦或有多少人想借機彈劾石越,趙頊都一律留中。就是一個宗旨,讓他們摸不透,想不清。
至於益州路……趙頊躊躇著,他感歎朝中沒有幾個人能明白自己的心思。益州是攪不起大風浪的地方,實際上這些年朝廷的財力大半依然還是用於鞏固兩北塞防,爭雄河套之上,西南夷的叛亂,主要還是以益州一路的財賦來應付——這本是呂惠卿為了迎合皇帝而采取的策略,但這種現實卻更進一步加深了趙頊的認識,他相信西南夷掀不起什麽風浪來。在趙頊看來,他不僅僅是要讓那些西南夷徹底變成編戶齊民,更重要的是,他希望借此能打造出一批名臣名將來,不僅僅是要練兵,也是要練將相!牛刀先小試於西南,然後再大用於河朔,他要創就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
直到此時,趙頊依然還陶醉在他的設想中。對於現在的狀況,他隻有憤怒,卻並沒有多少擔憂。他隻憤怒於臣下的欺瞞而已。唐康所言之事,肯定不是全部捏造,但也必有危言聳聽之處。況且他一個邊遠知州,又能看得了多寬多遠的局麵?他還能勝過朝中的公卿們不成?朝中公卿們因此而大做文章,未必便沒有黨爭的因素。“異論相攪”,本是祖宗的法寶,這也是可以預料的事情。
對於派遣了種諤去益州這件事,趙頊直到此時還在後悔不已。
“官家。”
“唔?”
“石越來了。”李向安小心翼翼地說道。他是隨龍的內侍,小心謹慎在朝中當差快二十年,也是極為不易的。朝中大臣中,李向安與石越關係最為密切,但是他卻從來不會落下任何把柄。所以既便石越不得意的年頭,他也從來沒有受過波及。
“宣他進來。”
趙頊不得不暫時停止他的思緒。
郭府花園的沉劍亭中。
郭逵正與何畏之對坐小酌。二人一麵飲酒,一麵說些曆代兵法戰陣之事。兩人一個是仁宗朝的宿將,一個是名震西北的將軍,說古論今,指點英雄,竟是越來越投機。杯來盞往,酒過三巡,二人酒量雖豪,卻亦禁不住都有了些醉意。
何畏之素以英雄自許,但自西事漸平之後,幾年來卻極不得意,他竟是被舉薦調到了侍衛步軍司,也就是所謂的“三衙”之一任職,這個名義上的全國步軍最高司令部,說得難聽一點,不過是樞密院與各軍之間的傳令機構而已,雖然名義上還負責演習、訓練、調防等等事宜,但實際上所有這些事情都是樞府決定,然後一紙公文發到三衙,三衙蓋了印以後發出去——即便說得委婉一點,這也不過是“儲才之所”。想何畏之在與西夏的戰爭中,以赫赫軍功而晉升為昭武校尉,正思一展鴻圖,不料卻被打發到了三衙坐冷板凳,幾年來鬱鬱於心,不免頗有些怨氣。這時候說起曆代的英雄豪傑,更不免觸動愁腸。他灌了幾杯濁酒,借著酒意,擊掌長歌:“我年十五遊關西,當時維揀惡馬騎。華州城西鐵驄馬,勇士千人不可羈。牽來當庭立不定,兩足人立迎風嘶。我心壯此寧複畏,撫鞍躡鐙乘以馳……”
郭逵聽他唱得沉鬱蒼涼,亦不禁拔劍起舞,亢聲和道:“關中平地草木短,盡日散漫遊忘歸。驅馳寧複受鞭策,進止自與人心齊。爾來十年我南走,此馬嗟嗟入誰手?楚鄉水國地卑汙,人盡乘船馬如狗。我身未老心已衰……”
“我身未老心已衰……”二人唱到此句,各懷心事,感慨萬千,竟是再也唱不下去了。郭逵擲劍於地,歎道:“我身未老心已衰!蓮舫尚是未老,我卻已是老驥空伏!”
“太保[1]何出此言?皇上正欲大用,都說太保不日便要拜兵相……”何畏之不覺怔道。他的奇怪並非裝出來的——郭逵現在名義雖隻是兵部侍郎,但實際上卻是個代理的兵部尚書,兵部尚書之缺,遲早都不脫他手——無論資曆、才幹、功績,他都是不二之選,沒能在吳充死後當上尚書,那不過是因為他與石越走得太近罷了,但眼見現在皇帝對石越態度轉變,進政事堂做執政,已是板上釘釘之事。自己鬱鬱不得誌倒也罷了,郭逵卻應當正是得意之時。
“但當年收複綏州,卻是太保與種太尉通力合作之功……”何畏之不知道這些朝中人事的恩怨,這時不禁大吃一驚。
“我們還不至於以私怨害國事。”郭逵似乎是想起當年綏州之事,為了保住綏州,他冒著殺頭的風險,私藏詔旨……他的眼神中浮起一絲向往,但旋即黯淡下去,“種子正在外領兵,我卻做了十年侍郎,他觀兵靈州城,一生心願,已是得償。死在西南疆場,不過正遂其誌。我卻象是個書生,勞形於案牘之間,周遊於官場之內……”
何畏之已然明白。郭逵一生,並沒有赫赫的戰功,平儂智高,人們會算到狄青的賬上;複綏州,那是種諤的功績,除此以外,多是些不值一提的小戰鬥,既便勝利,也不會被人們記住。對於一個自負名將之材的人來說,是不可能不心懷耿耿的。尤其他還生在一個風起雲湧的時代……
在別人看來,也許兵部尚書才是一生奮鬥的至高點,但在郭逵,卻是有別的價值更在其上。
何畏之不由得有些同病相憐。
“蓮舫,若是我這次得為經略使,薦君為參軍,君可願助我?”郭逵忽然問道。
何畏之卻沒有馬上回答郭逵邀請。堂堂昭武校尉做參軍,這不是問題;回到軍中,也是何畏之的心願……但是,何畏之亦不願輕許人。
“太保,平西南夷,非徒以軍事便能勝之。”
“然非有軍事之勝利,亦不足以言和。”郭逵這方麵的認識比何畏之要深刻。
“那太保可是已有必勝之策?”
“這世間有可勝之仗,卻沒有必勝之仗。”說到軍務,郭逵頓時來了精神,重與何畏之坐下,一麵斟酒,一麵說道:“當年我隨狄武襄公征儂智高,當時朝廷裏那些讀過一點兵書故典便自以為知兵的公卿大夫,紛紛上書,以為兩廣之地,騎兵無用——其實當時我也是將信將疑。惟狄武襄卻堅執己見,以為並非騎兵不可用,而要看用什麽樣的騎兵。若是契丹那種隻會在平原上衝鋒陷陣的騎兵,到了南方自然一點用也沒有。但若是橫山騎兵,卻正是有了用武之地——橫山騎兵在山地中如履平地,若論在山地作戰,天下第一,這原是當年西夏立國的法寶。所以狄武襄公便請旨從西北沿邊,檢點曾經戰陣之蕃漢兵馬,遂以此破敵。這件事,當年朝野上下,隻有龐籍相公支持狄武襄公。便是今日朝中的士大夫,十之八九,也隻知道狄武襄是以西邊精銳破賊,卻不知道其間致勝之關鍵,是橫山蕃騎!”
“不錯。”郭逵給何畏之倒了一杯酒,一麵歎道:“南方蠻夷,素來生活在群山之間,其來去如飛,我禁軍將士,休說河朔兵,便是西軍步軍,到了那西南群山之中,便算不顧陣形,也是追趕不上。況且行軍打仗,步軍若無陣法,豈非自取其敗?要取勝,惟有用騎兵。西南夷從未和騎兵打過仗,不知虛實,沒有經驗,單這一點,便已占到上風。所以種子正帶龍衛軍入蜀,是頗有見識的。但他太自矜,我婉轉托人提醒他,他卻看不起蕃騎,以為他的龍衛軍現在便是天下第一的馬軍——橫山蕃騎在平原上作戰,蕃騎沒紀律,不守陣形,自然未必是龍衛軍的對手,但是到了山地之上,龍衛軍卻未必行了。種子正此人,就是太驕傲!”
郭逵微微搖了搖頭,似乎是在惋惜。又說道:“要破西南夷,其實不用兵多,兵多無用,徒耗糧草。隻需從西北沿邊熟蕃中,挑選曾經打過仗的騎兵一萬,然後再從橫山部落中,招募曾經在西夏步跋子當過兵的步軍五千為輔,以此一萬五千人馬為主力,以現有蜀中兵為輔,再加上有蓮舫熟悉地形風俗,隻要主帥不輕敵,破賊不難!”
說罷,郭逵炯炯注視著何畏之,等待他的答複。
“太保可曾聽說過李十五?”何畏之依然沒有正麵回答郭逵。
“李十五?”郭逵依稀覺得在哪裏聽說過這個名字。
“此人以前做過石學士的衛士,後以軍功累遷為致果校尉。”何畏之淡淡說道,“石學士回京前,對陝西五路蕃人,曾定下‘撫其渠首、化其民眾、收其精兵’之策,李十五這幾年間,便一直在熙河、秦鳳地區招募各蕃部之精壯勇士。”
“竟有這樣的事?!”郭逵吃驚地看著何畏之。招募士兵是兵部該管的事,他竟然毫不知情。
“李十五部是蕃兵的編製,名義上是渭州的蕃軍。不太引人注目,不過兩年前其與環州義勇有一次演習,依規矩是要經過三衙的,末將無意中才注意到這支渭州蕃軍。這支蕃軍隻有千餘人,實際上駐紮在西安州,軍營可能在天都山附近,軍費與兵甲都是樞府特撥的……”
何畏之的描敘,讓郭逵更加好奇起來。
“環州義勇是末將親自帶出來的,陝西鄉兵中現今唯一保持編製的部隊。”何畏之嘴角微翹,顯得極是驕傲,“末將不敢說那是天下精兵,但若是論到夜戰,在山地叢林中打仗,環州義勇不會輸給任何人。當年石帥讓我訓練環州義勇之時,是預備這隻精兵要深入到興慶府,在西夏腹心之地興風作浪的。可惜事到臨頭,石帥卻變了主意。”主動提起這段不為人知的秘辛,何畏之依然不禁折腕歎惜,他甚至不知不覺改了對石越的稱呼。直到此時,何畏之依然以為是石越忽然保守,卻不知道石越卻是擔心這支何畏之一手訓練出來的精兵,離開太遠,會失去控製。
“你是說?”郭逵瞪大了眼睛,隻一瞬間,便連連搖頭,道:“不可能,若依你所說,那時候連熙寧歸化都未開始。”
“他未必是為了西南夷。但大宋疆域廣大,蕃種眾多,若說石學士刻意提前訓練適合在山地叢林作戰的精兵,以備萬一之需,末將以為是可能的。禁軍涉及到樞府、兵部、三衙,牽一發而動全身,故先試之鄉兵和蕃兵,這也是石學士慣常所為。”何畏之冷靜地分析道,“不過,不管石學士打的什麽主意,太保若經略益州,將李十五部與環州義勇征調至麾下,將有若虎生雙翼!”
“若真能如此,仗還未打,已先贏了一半。”郭逵喜動眉梢,說完,才猛然醒悟何畏之實是已經答許他了。
[1].郭逵在宋英宗時曾經授檢校太保,所以何畏之沿用舊稱尊稱之。
3
崇政殿旁的偏殿內,趙頊隨意地蜷腿坐在禦榻上,石越恭恭敬敬地坐在他的左下首,擺出認真的表情,聽王珪匯報著高太後生辰慶典的事宜。
“陛下,臣與文彥博、呂惠卿等商議,以為太後生辰賀儀,可比照仁宗時長寧節上壽儀,七月十六日太後生辰當日,請太後在崇政殿垂簾,百官及契丹、高麗、交趾及海外諸國使臣,在庭下拜賀。宰臣為一班,百官為一班,各國使節為一班,分別上壽酒。禮畢,太後還內,百官至東門拜表稱賀,高麗國王妃、外命婦入內上壽,不許入內者則上表。由內侍先引內命婦,次引高麗國王妃等人,次引外命婦,如百官儀上壽。七月十七日,大宴。由開封府張燈結彩三日……”王珪說到這裏,偷偷抬眼瞥了一眼趙頊,隻見趙頊眉毛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他連忙又解釋道:“開封府慶賀三日,本為長寧節所無,隻是今各國使節都來上壽,兩府以為不當失了天朝上國的體麵……”
趙頊不自覺地微微搖了搖頭,“體麵什麽的,說到底不過是些虛名。今已不同往日,各國使節皆是常駐,象隋煬帝那般好慕虛名,也唬不了人。太後性好節儉,常以國庫空虛而憂心不已。這時節如此排場,虛耗國帑,太後若知道了,朕擔心太後反而會不高興。開封府慶賀三日,卿等算過要花多少緡錢麽?”
“臣等以為,若節省一點,十萬緡足矣。”王珪似乎並未察覺出皇帝的不高興是出於內心,又頌揚道:“皇太後聖明懿德,達於四海。今開封府的百姓,知道皇太後生辰將近,多有在家供香頌禱,願太後萬壽無疆者。高麗國上表說,因太後聖辰,開城外一夜之間,冒出千枝靈芝,站在開城上看去,竟是一個很大的‘壽’字。這等祥瑞,微臣披覽經史,聞所未聞。此事經各報報道,天下幾乎無人不知高麗國王要將其中最大的靈芝在七月十六日這日護送至京,百姓都想一睹這千年不遇之盛況。兩府大臣皆以為,正可借這天降祥瑞,向天下的百姓,四海的蠻夷宣示我大宋的國威,大宋的天子是天命所歸的真命天子,大宋朝是得天庇佑的天朝上國。如此大典,實是不宜過於簡陋。況且朝廷這三年間,百官與禁軍,朝廷已很久未曾有過大賞賜,禁軍莫不翹首以待,亦不宜使之過於失望……”
“兩府商議,廂軍節級以下每人賜錢一百文,酒二兩;禁軍節級以下每人賜錢三百文,酒四兩;凡兩北邊境、益州、京幾禁軍、廂軍則以兩倍賞賜,蕃軍、鄉兵比照廂軍。其餘文武官員,則按階級之不同賞賜。總計花費不會超過五十萬貫。”
五十萬貫!趙頊倒吸了一口涼氣。其實這種程度的賞賜,在大宋朝的曆史上是不值一提的。為了籠絡軍隊,最短三年一次,借著郊祭的機會,大宋朝廷都會按慣例進行大賞賜。但這種行為一向受到司馬光的反對,兼之在軍製改革後,宋軍的軍俸按級別的不同,也進行了大調整,禁軍與教閱廂軍的薪俸,足以養家糊口。所以這種大賞賜便逐漸取消了。這在幾年前,也不成為一個問題。因為宋軍頻頻獲勝,休說宋軍區別了邊境駐軍與內陸駐軍的待遇,大捷之後的犒軍,也可以彌補士兵們的這種損失。但這並不代表不存在著怨言,畢竟還是有許多的文武官吏平白少了一筆收入,這些人豈能不牢騷滿腹?隻是沒有機會渲瀉而已。但現在形勢卻不同了,三年來軍隊也沒有得到過普遍的賞賜,兼之物價又上漲,若說軍中不存在任何的怨言,那是不可能的。在剛剛發生渭南兵變的情況下,兩府絕對不敢拿軍隊的穩定來開玩笑,有人想借此機會來恢複大賞賜,那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但五十萬貫,對宋朝現在的國庫來說,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不僅如此,這個口子再次撕開後,那麽司馬光的努力,便算是前功盡棄了。
借著高太後的生日,有人想要粉飾太平,有人想要恢複弊政,還有人想要大拍馬屁……在“忠”、“孝”的名義下,不僅僅高太後本人的意願可以被徹底忽略,便連皇帝也無法反對自己不願意的事情。涉及到軍隊的穩定,沒有人敢等閑視之。
趙頊把目光投向一直正襟危坐的石越。但石越卻似乎完全沒有看到皇帝的眼神,他全神貫注地望著王珪,認真的傾聽著,但臉上卻看不出半點讚同或反對的神色。
“這麽大一筆開支,國庫……”趙頊的目光並沒有在石越身上多作停留,他皺眉沉吟道,“總計豈碼要近七十萬貫……”
“陛下,這些開支是無法節省的。”
五十萬貫的賞賜,十萬貫的慶典,高麗國王千裏迢迢送來的靈芝,隻怕也絕不便宜……耳裏聽著皇帝與王珪的對答,石越在心裏不停地搖著頭,皇帝與兩府當初就應當明確的拒絕高麗國的“祥瑞”,但這麽大的一記高麗馬屁拍過來,整個大宋上到君臣,下到普通的百姓,都被拍得暈暈乎乎,哪裏還有幾個人能記得收了馬屁後是一定要買單的?
現在怎麽樣都晚了。高麗的靈芝隻怕都到了杭州了,這時節讓人家打道回府?高麗國可不是大宋的州縣,這會讓雙方都無法下台。何況現在不僅僅各國,甚至連西夏都送來了賀表,人家既然熱熱鬧鬧地來了,大宋朝就算不想大辦酒宴請客,那也不可能了。既然定下了大慶的調子,官吏軍士們盼著一點賞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更何況,從另一方麵來說,大宋朝的確需要這麽一個機會穩定一下軍心民心。
而且,高太後在臣民中的確有著頗高的聲望,特別在北方的士大夫心目中,這位自小在皇宮中由仁宗皇帝與曹太後撫養長大的皇太後,是有著極為特殊的地位的。許多士大夫平時並不信鬼神,提到“祥瑞”便深惡痛絕,但是這次因為與高太後有關,竟然紛紛寫詩作賦,紀念其事……人類總是能容易地相信那些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
石越自然知道高太後在另一個時空甚至曾經被譽為“女中堯舜”,他本人對高太後的評價固然沒有曹太後高,但是他對她也並無惡感。那些手中掌握著權力,卻不肯濫用權力的人,永遠都是值得尊重的。石越知道那是一種多大的**。但是高太後不僅約束自己,還能約束著她的族人,她的政治才能或者有不足之處,但她的品德,卻的確無可指摘。
從公從私,他找不出有力的理由來反對這件事。
國庫的確麵臨困境,也許又要增發交鈔了——但這是呂惠卿與司馬光要發愁的事情。
以目前的形勢,大宋朝遲早要麵臨一場大麻煩。既然避免不了,與其費心力不討好的修修補補,還不如讓它早一點爆發。
呂惠卿現在的處境,是不折不扣地飲鳩止渴。
石越能夠猜到呂惠卿的心態,他肯定不願意讓高太後的聲望繼續高漲——高太後不喜歡他是眾所皆知的事情;他也肯定不希望靈芝進京,不希望掏五十萬貫來讓國庫雪上加霜……但是,他現在卻迫切需要一個機會來粉飾太平!
所以,再苦的酒,他也要吞了。
“罷了,此事便由兩府商議辦理罷。”皇帝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似乎想把這些不愉快的事情拋諸腦後。許是心裏感覺到別扭,皇帝的聲音有點消沉,“陳繹的長子前幾日已遞了謝表進來,說陳繹早留下遺囑,朝廷賜的錢又原封不動全退了回來。哎!”趙頊不由得低聲歎了口氣,“刑部要的便是清廉公正,又能洞悉下情的人。陳繹去逝,是朕失一能臣啊。”
“陳繹九泉之下,聞聽陛下之語,亦必無憾矣。”王珪動情地說道,眼角甚還泛起一點淚花,他似乎早已忘記幾個月前,自己還曾經指使人彈劾陳繹。
石越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口裏卻也同樣附和道:“陳繹剛正,非有陛下聖明,不能成其事業。故其懷知遇之恩,以國士報陛下,至死不言家事。若朝中大臣皆能如此,何愁不可致太平?”
趙頊默默歎息,良久,才又說道:“刑部乃是事務繁劇之部,又事關國家重典,陳繹在時,朕將刑部托給他,亦甚是放心得下。今陳繹已去,刑部不能不善擇其人,朕意在範純仁,卿等以為如何?”
範純仁?!石越不由得呆了一下,他一直認定範純仁是禦史中丞的有力人選,卻萬萬想不到,皇帝竟然有意讓他直接進入都省做刑部尚書。這一步棋若走出來,朝廷的政局將會變成什麽樣的,真是難以預料。範純仁若做刑部尚書,誰來當禦史中丞?他疑惑地偷看了趙頊一眼,心中又驚又疑,難道皇帝已經在籌劃著大洗牌了?
石越頓時更加驚訝,就算王珪不希望範純仁入主蘭台,但範純仁入主刑部,並一舉成為執政大臣,對王珪又有何好處?難道他覺得範純仁入主刑部已是無法改變之事實了?石越知道王珪實是皇帝的應屁蟲,一時間更是疑心皇帝雖名為谘詢,實則卻是心中已有定見。
但這時節也容不得石越多想,他感覺到皇帝的眼睛正看著自己,當下也不敢去看王珪的神色,隻向著皇帝微微欠身,飛快地理了一下思路,便說道:“陛下,若隻是論品行、才幹、資曆,範純仁入主刑部,都是極恰當的。隻是……”
“隻是什麽?”趙頊聽出石越話中的反對之意,亦覺意外,不由追問道。
石越抬眼正視皇帝的目光,大著膽子道:“恕臣大膽,臣不知範純仁本人之意如何?”
“哦?卿是說範純仁會不願做參知政事麽?”趙頊眼中的訝異之意更濃了。
王珪頗不以為然地搖頭道:“世間有幾人能麵對執政之位而不動心?範純仁又不是想做隱士的。”石越卻隻是笑著不說話。趙頊看看王珪,又看了石越半晌,奇道:“這麽說來,卿已經知道範純仁想去益州做觀風使?”
這回卻輪到石越目瞪口呆了,“範純仁做益州觀風使?”
範純仁自薦不到兩天的時間,這本是極機密的事情。趙頊見石越這般肯定範純仁不願做執政,不免要疑心範純仁“輕浮”,石越早已知道他自薦之事。但他細看石越的神情,卻又不似作偽,奇道:“子明不知道麽?那為何竟會以為範純仁不欲為執政?”
石越忙笑道:“臣其實亦隻是猜測。臣在陝西之時,曾與範純仁共事,知其頗有乃父遺風,是公而忘私之人。刑獄乃是國之重器,但範純仁十餘年來,未曾斷案論刑——臣不敢說範純仁不能勝任,但萬一有傷陛下知人之明,恐亦非範純仁所願……”
“原來如此。”趙頊笑道:“子明亦算是知人者。不過,朕以為刑部尚書第一要緊的,倒是謹慎公正。至於敕律格式,斷案決獄,士大夫豈能盡知?慢慢熟悉便好。範純仁去益州,原亦是極好的人選。他條陳益州十四事,朕以為頗為他人所不及。隻是朕現在少一個刑部尚書——刑獄關係天下蒼生,總比益州要緊些。況且以範純仁去益州,做個巡邊觀風使,是殺雞用牛刀。這種差遣,令王中正跑一趟便可以。”
皇帝用王中正是用熟了的,熙寧初年,用他總製河東四路軍事;王韶開熙河之先,也是令王中正先去觀察形勢——他回來的報告對皇帝最終下定決心要恢複熙河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其後保馬法推行,也是王中正負責監督。這曆曆事跡,石越自然知之甚詳,公平來說,這些覆曆王中正也是功大過小,皇帝信任他也是有道理的。但王中正與王安石、呂惠卿關係都很好,為人剛愎好財,此人若然派去益州,隻怕就是一個將益州逼出農民起義的導火索;更何況石越當年想方設法令他不能參預伐夏之役,使他沒立上這個大功,二人之間早已經結下仇怨。於公於私,石越在這件事上都無法沉默。
趙頊未料到石越如此激烈地反對,幾乎嚇了一跳,臉色亦鄭重起來。凝神聽石越說道:“陛下,臣久撫陝西,頗聽到一些傳聞。王希烈在河東時,擅作威福,全然不是在京師時謹小慎微之模樣,諸將送錢多者,縱然無功升官亦快;不肯送錢者,縱有功亦不得升官,河東諸將怨聲載道。甚至折家百餘年來,為國之藩籬,久鎮河東,竟然也要賄賂一內官以自保!連當年王韶開熙河,臣亦聽到傳聞,王襄敏為全己誌,不得不賄賂王中正,以求其不得從中作梗。此種種劣跡,臣雖未有真憑實據,然陝西、河東,知者甚多。臣非敢以捕風捉影之辭構陷王某,隻是今日之益州乃非常之地——陛下,國朝素有‘揚一益二’之俗語,富庶之地,先前又未報有天災,糧價怎會無故暴漲?渭南兵變,也是河北禁軍不願去益州‘送死’所致——可無緣無故,軍中又怎麽會有這種謠言?所謂‘小心使得萬年船’,為國家計,益州亂不得,臣以為,哪怕最後查明不過是虛驚一場,亦寧可謹慎一點,總好過事後追悔莫及。是以王希烈這些傳聞,若是平時,臣不敢言;然在此非常之時,臣不敢不言。若遣王希烈去,倒不如讓範堯夫去。”
趙頊臉色越聽越凝重,到最後,整張臉都黑了下來。要知道,石越是極少在他麵前如此赤祼祼地攻擊一個官員的。這也是石越極得他好感的原因之一,他實在厭倦了新舊兩黨之間的相互攻擊,尤其是那種沒什麽證據,互相指責對方人品的攻擊。甚至連台諫的奏章也是這樣,開頭總是先將要彈劾之人的人品貶得一無是處,再開始正題,若依他們的說法,司馬光、石越之奸惡,李斯、趙高輩相比都遠遠不及。這種論調,讓趙頊非常厭煩。有好幾次趙頊竟忍不住發作,當麵反唇相譏。隻有石越是個例外,無論對方是誰,他都隻是就事論事,極少涉及到對方的人品。而且,趙頊也清楚地知道,石越是極少攻擊宦官的士大夫之一。
但正因如此,石越的話雖然隻是根據“傳聞”,卻已經令趙頊十分惱怒。
宦官收受賄賂,並非不能容忍。但到了連折家、王韶都要行賄的地步,這便不是收賄這麽簡單了。開熙河乃是國策,王中正奉旨前去觀察形勢,他一句話便事關朝廷十餘年的國策,他怎麽便敢因賄成言?!若非是王韶已經死了,否則便此一條,他也脫不了編管之罪!最重要的是,趙頊派宦官參預軍機,為的便是互相監視。皇帝指望他們觀察邊將的一舉一動,然後據實上報,但宦官若然收受賄賂,與邊將沆瀣一氣,反倒成為了邊將欺上瞞下的工具,那這些奄人對皇帝還有什麽用處?
一種被欺騙的感覺,充斥著趙頊的情緒。趙頊凶狠地盯著石越,冷冰冰地說道:“你說的可是實話?”
石越抬頭回視皇帝,從容道:“臣豈敢欺君?!”
“好!好!”趙頊連連冷笑,忽然厲聲喝道:“來人!”
“臣在。”在偏殿外等候的李向安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慌忙跑了進來。
“你去傳旨……”
“陛下!”“陛下!”石越與王珪不約而同地打斷了暴怒的皇帝。
趙頊望了二人一眼,不待二人開口,他已經明白過來——此事若真要追究,便一定是大獄!而且涉及的,全是軍中的將領。
“你去傳旨,叫王中正去北京養病!”
“啊?”李向安愣了一下神,但他畢竟當了十幾年的差,不待皇帝發怒,忙道:“遵旨。”
“讓童貫去河東,問問折克行,叫他將送給王中正的禮物開張清單,給朕帶回來。”
“遵旨。”李向安這才意識到王中正出事了,慌忙叩頭退了出去。
趙頊猶不解恨,恨聲道:“賤奴焉敢如此!”
王珪又妒又忌地看了石越一眼,皇帝對石越的偏信,讓他既感到羨慕,又十分忌憚。幾十年的宦海沉浮早就告訴他,什麽都比不上皇帝的信任。表麵上的沉沉浮浮,都隻是假象,臣子在皇帝心目中的印象,才是最根本的。在這一瞬間,他似乎完全明白了石越在熙寧朝數度沉浮,卻始終打而不倒的真正原因——皇帝不管怎麽樣折騰著石越,甚至忌憚、提防他,但是心裏卻始終對他有一種信任。無論這看起來有多麽的矛盾,但在這一瞬間,王珪堅信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看來,應當讓自己的兒子們多跑幾趟石府才對……
但即使是石越自己,也沒有料到這個結果。他本來已經準備要不惜一切代價阻止王中正去益州——他在陝西頗豎恩信,無論地方官還是軍中將領,找些人出來彈劾王中正並不是難事。縱然扳不倒他,也能滯緩皇帝的命令。石越其實也料不到自己幾句話,竟幾乎扳倒一個炙手可熱的大宦官。事情如此輕易,真真是出人意料。
“陛下,王中正的事不是急務,倒是益州觀風使之人選,陛下不可不慎。”石越開始得隴望蜀,但他依然說得極為委婉,“臣以為益州之事,牽涉到朝局變動、一路生民、大宋數十年的國運,若是選錯了人,後果不堪設想。”
這番話聽在趙頊耳中,卻頗覺刺耳。趙頊固然也疑心益州出現了問題,但是他依然也認為反對者誇大其辭。所謂“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但是石越所說牽涉到“朝局變動”,卻是點醒了趙頊。
的確要防著有人借機否定熙寧歸化,甚至再次激化朝中的黨爭。若這麽看來,連範純仁也未必是合適的人選。忽然,趙頊心中冒出一個念頭:難道呂惠卿舉薦範純仁為刑部尚書,竟也是擔心……但他馬上將自己這個可笑的想法打消了,休說呂惠卿不可能知道範純仁想做益州觀風使,古往今來,也沒有保薦自己的政敵當宰執大臣這種黨爭方法……呂惠卿還是識大體的,朝野中有些人,對呂惠卿的確存在著極深的偏見。
石越似乎沒有覺察皇帝話中的試探之意,“臣以為,陛下應當擇一位值得信任的元老重臣前往益州,一則陛下能信得過他們不會為朋黨所利用;一則若萬一益州局勢果真不堪,他亦能壓得住益州四司長吏,巡邊觀風使立時便變成安撫使,可以當機立斷,處置事務;最要緊的是,元老重臣之經驗,亦足可倚重。”
“元老重臣?”石越的話讓趙頊的心動了一下。
石越緩緩抬頭,直視著趙頊,從容說道:“臣以為,陛下或可征召王安石赴蜀。”
“王安石?!”
趙頊騰地從禦榻上站了起來。
王珪的眼神中全是震驚。石越不知道他在幹什麽嗎?他剛剛還在說“朝局變動”,難道他不知道,重新起用王安石,便是最大的“朝局變動”!況且,王安石複出,對石越有什麽好處?雖然王安石的新法,如今保留下來的已經不多,而且多是麵目全非,但王安石依然是開創了熙寧變法的人,他仍然是所謂新黨的“赤幟”。退居金陵愈十年,人們對王安石的印象反而有了改變——他在相位時的剛愎自用、怨聲載道,除了那些頑固的舊黨,大部分人已漸漸淡忘;人們記得的,是他遠在呂惠卿之上的人格魅力,無與倫比的人望。甚至還有許多人認為,大宋能有今日之局麵,石越、司馬光、呂惠卿固然居功至偉,但是王安石的開創之功更不可沒!石、馬、呂之政績,在某種程度上,不過是站在了王安石的肩膀之上。王珪還記得《汴京新聞》上曾經刊登的一篇時評,文章分析了熙寧朝的所有“新政”,最後發現,熙寧朝新政最核心的部分,都是對王安石新法的揚棄。石與馬所看到的問題,王安石早已看到,石與馬本質上都不過是對王安石的解決方法進行修正,不過石越更加積極,而司馬光則更加謹慎。這篇熙寧十六年刊發的時評,曾經受到廣泛的讚譽,雖然在王珪看來,這篇文章的主要目的不過是故意將王、馬、石三人並稱,借此來貶低呂惠卿,以表達對時政的不滿。但是,這也證明了王安石在大宋政局中依然舉足輕重。
石越居然舉薦起王安石,這無異於玩火。
“王安石。王介甫……”皇帝來回踱著步,語氣中掩飾不住激動。
石越默默地望著皇帝,他的內心其實並不如他的表情那麽冷靜,如若仔細觀察,可以發覺,石越的衣服也在微微顫動著。
在偏殿的君臣談話,又持續了近一個時辰,石越與王珪這才告退。王珪因為輪值,便徑直往南回政事堂,石越卻是取道東華門出大內。他才走到東華門,迎麵便見著幾個宦官正服侍著雍王趙顥在門外下馬。他雖然頗忌諱與這位“賢王”打交道,但這時候卻也不能故意躲開,隻好硬著頭皮迎上去,向趙顥見禮。
石越忙笑道:“臣已是老了,大王風采卻更勝十餘年之前。”
趙顥笑道:“司馬光常說‘不誠之事,不可為之’,子明這話,卻有點言不由衷了。”又看了一眼石越,問道:“王禹玉呢?官家今日不是召見你們兩個麽?”
石越不料趙顥對禁中之事如此熟悉,亦不避諱,不覺愣了一下,道:“今日王禹玉輪值。”
“可是又‘金帶係袍回禁署’了?”趙顥玩笑道。
石越亦不覺莞爾,他知道這是當年梅堯臣寫王珪的詩,因王珪是典型的太平宰相,一生之中,除了入仕之初曾經通判揚州,幾乎是“不出都城而致位宰相”,宋朝開國一百餘年,他的際遇也是異數。當年梅堯臣作此詩時,王珪還隻是翰林學士,經曆坎坷的梅堯臣便非常羨慕他,因詩詞唱和,半真半假的寫道:“金帶係袍回禁署,翠娥持燭侍吟窗。人間榮貴無如此,誰愛區區擁節幢。”
石越因笑道:“王禹玉是天生富貴命,他人比不得。看看他的詩,又是‘曉日初臨金闋動,春風正與玉杯期’,又是‘翠鳳有時翻瑞影,銀蟾通夕墮清津’,金璧珠碧,不是富貴人,斷不能寫出這種富貴詩。”
趙顥啞然失笑,“至寶丹麽?”至寶丹是當時的一劑名藥,由生烏犀、生玳瑁、琥珀、朱砂、雄黃、牛黃、龍腦、麝香、安息香、金銀箔等研製而成,其成分珍稀難求,因此價格昂貴。王珪雖是“歐門弟子”,以文名著稱於世,但行文風格與歐陽修卻絕不相同,因為他詩作多寫得富麗堂皇,鑲金嵌玉,連王珪的兄長都譏之為“至寶丹”,此事廣為流傳,時人竟幹脆將王珪的詩便稱為“至寶丹體”。
趙顥又笑著搖了搖頭,道:“可惜子明已不肯作詩。”
“實是江郎才盡了。”石越連忙笑著岔開話題,委婉提醒道:“大王可是奉詔覲見?”
“若是官家或太後召見,小王豈敢耽擱?”趙顥卻裝作聽不懂石越話中之意,依然笑容可掬,“不瞞子明,我是來說項的。幾個奴才聽到王希烈壞事,盯上了禦藥院的差使,跑到我跟前又哭又鬧,非逼著我來說情……”他一麵笑著,一麵卻望著石越,眼睛都不眨一下。
“王希烈壞事了?”石越一臉愕然,“這是何時的事?怎的一點風聲也沒有?”
趙顥狐疑地從石越臉上將目光移開,笑道:“便是剛剛的事情。官家讓李向安傳旨,著他北京養病。不過這個時候,王希烈多半正在托人求情,不見一次官家,他哪能甘心便走?”
“子明自便便是。”趙顥微微笑道。望著石越匆匆忙忙上車離去,趙顥這才轉過身來,冷冰冰地喝道:“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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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頊接見過石越與王珪後,又讓內侍將這幾日的益州軍情急報全部挑出來,仔仔細細再讀了一遍,自從種諤病死軍中後,種諤的副都指揮使曲貴暫時接掌了宋軍的指揮權,但宋軍士氣低落,麵對瀘州的西南夷束手無策,僅能自保而已。曲貴每日一報,奏折卻全是訴苦——征調來的軍糧在倉庫裏發黴壞掉,運不進前線,真正打仗的士兵隻能攜帶十天的幹糧,活動範圍有限;地圖上看起來極近的地方,卻往往要翻越幾十座綿延的群山,山林中道路不熟,毒蛇出沒,甚至連蚊蟲也能致人死命,可宋軍卻缺醫少藥,每天都有士兵被毒蛇咬死,而且一進到山中,極容易遭到伏擊,幾十個敵人在山裏襲擊,派出幾百人追捕,也難見蹤影,追敵的宋軍反而要損兵折將,死傷大半,以至宋軍根本不敢追擊夷人;還有諸如山中地形複雜,兵多了施展不開,兵少了等於送死;宋朝州縣原本政令便不出城中,官軍至此,言語不通,好不容易找到向導,也難以溝通等等……這些抱怨之辭,其實最開始去的宋軍將領也曾經說過,結果被趙頊與兩府視為畏難塞責之語,批回去狠狠地罵了一通,從此便沒有人敢多提這些事情。但此時這些字句看到趙頊眼中,卻是另有一番滋味。這個曲貴他是知道的,曲家也是大宋有名的將門,曲貴在先帝時,就在大內做班直,趙頊見過幾次,雖然不通文墨,但為人是極忠厚老實的,他即位後,便放出去到熙河掙功名,當時熙河主事者是王韶,李憲是監軍,高遵裕是副將,曲貴在高遵裕帳下效力,高遵裕夜破野人關,名動西陲,此戰曲貴身中三箭,率先登關,報為首功。後來為取河州,高遵裕與王韶、李憲意見不和,結果證明是高遵裕在理,趙頊便起意漸漸讓高遵裕開始獨當一麵,曲貴便一直追隨高遵裕,都是以死戰建功,但報上來的功勞卻是極少。直到高遵裕被貶,樞府才發現他一直被高遵裕壓製,但是曲貴卻從未為自己申辨過。高遵裕敗事後,他族兄曲珍因事麵聖,特意寫信問他有沒有事要代為稟奏,他反倒為高遵裕分辨,說高遵裕在西北多年,功大於過。這麽一個忠直之人,說他畏難塞責,實是難以置信。趙頊心裏不是不明白,這些難處,若是種諤還在,便隻好啞巴吃黃連,他當初許下海口,此時怎敢自打嘴巴?其餘的將領,明明見著前任被申訴了,哪裏還敢分說半句?且打了敗仗再來說這些話,朝廷亦無人肯信。也隻有曲貴這樣的人,才敢說實話。
趙頊這時自覺心裏明鏡似的,益州觀風使的人選之爭,說到底還是黨爭。但要顧全文、馬等人的麵子,也不能當益州什麽事也沒有,而且成都糧價暴漲,這裏麵的確透著蹊蹺。所以,既要謹慎一點,又不能被黨爭利用。倘若萬一真的有事,也要鎮得住場麵——石越說的是有道理的。不過,真正關係到西南局勢的,趙頊以為倒是經略使的人選。
想到這裏,趙頊不由感覺有點可惜。原本高遵裕是他寄予厚望的,可是卻攪和著一堆爛事,從曲貴的事看,還有點妒賢忌能。心胸不廣,怎能讓下麵的人賣命?有一回他和石越說起他以文臣撫陝的事,石越說他其實別無所能,就是兩條,一是不怕死,他一個文官,三品重臣,尚且不怕死,下麵的兵將就沒有怕死的道理;一是不貪功忌能,下麵的將官知道主帥不會拖後腿,自己的功績,朝廷一定會知道,打起仗來就有勁頭。趙頊對此深以為然,當年韓絳誤事,就是為了怕死。高遵裕是不怕死的,但若妒賢忌能,就難成大器。
一想起高遵裕來,趙頊忽然想到高遵裕因赦還京,今日正要進宮覲見太後,他瞥了一眼殿角的座鍾,估摸著高遵裕此時正在保慈宮。他心思一動,起身道:“去保慈宮。”
才到保慈宮門口,保慈宮的內侍便已經見著趙頊一行人過來,嘩啦啦跪倒一大片,當下有人便要進去稟報,卻被趙頊笑著攔住了。他也不帶隨從,隻叫了一個小黃門跟著,緩緩向保慈宮正殿踱去。還未到殿門口,便聽到殿中有人高聲說道:“……有了這事,才知唐康委實難得……”趙頊聽出聲音卻是高太後的親侄子高公紀的,心裏不由得嘀咕了一下。外戚幹政是大忌,高家的人都非常謹慎,從來不願意沾惹是非,怎麽竟在這裏說起國事來?他留了神,正欲放輕了腳步,不料一個宮女恰好從殿中退出來,見著趙頊,倒是嚇了一大跳,慌慌忙忙跪倒請安。這麽一鬧騰,裏麵已知道皇帝到了,趙頊隻得快步進殿,卻見殿內除了高遵裕與高公紀外,雍王趙顥竟然也在,見他進來,全都跪了下來。趙頊一麵給太後請了安,一麵笑道:“今日隻行家禮,不必太拘禮數。”高太後也笑道:“並沒有外臣在,都起來坐了吧。”三人這才起身坐了。趙頊因笑道:“太後剛剛聊什麽,還是接著說便是。”
高太後臉上卻是沒了笑容,肅容問道:“官家,那陳世儒案究竟是怎麽回事?”
趙頊沒想到高太後問的是這個案子,臉上頓時也沒了笑容,歎道:“這是人倫慘案。這案子是今年正月陳府的奴婢到開封府告發的——這陳世儒原是國子監的博士,他是陳執中的獨生子,他正室李氏是呂公著的外甥女。陳執中不用說,真、仁宗兩朝名相,呂家也是本朝數一數二的世族,呂夷簡、呂公著都是位極人臣的——誰能料到,這麽兩個名門望族之後,竟能做出這種喪盡天良的弑母案來。開封府已經遞進供狀,陳世儒夫婦都伏罪——這案子的起因,原來竟是朝廷不合讓陳世儒去太湖縣當知縣!那陳世儒是紈絝子弟,習慣了汴京這個花花世界,到太湖縣都覺得是偏遠了,為了能回汴京,這夫婦倆竟唆使奴婢用毒藥謀殺陳世儒的親生母親張氏,張氏一死,陳世儒便可以丁母憂,順理成章回汴京來!不料奴婢用毒藥沒毒得死張氏,這夫婦竟半夜用鐵釘將張氏活活釘死!”
趙頊說到後麵,已是咬牙切齒,保慈宮裏的宮女,聽到皇帝親口說出這起人倫慘劇,一個個嚇得臉色慘白。高太後原本將信將疑,怎麽也不肯相信這世間竟有這樣匪夷所思之事,這時聽到趙頊親口證實,臉都氣白了,嘴唇氣得直發抖,哆嗦道:“這種人還留他做甚?這種人還留他做甚?!”
“開封府已經鎖拿了陳家二十餘口。朕原本還顧念著陳執中是幾朝的老臣,隻有這麽一個獨子,殺一個陳世儒不可惜,可歎的是陳執中從此絕後,想給他留一脈香火……”趙頊苦笑道:“不過當時卻被陳繹頂了回來,這是人倫大惡,不能不窮究,不能不嚴辦!”
“陳繹說的是正理。可惜也死了……”
“太後放心,朕已經知會蘇頌了,不多久便能決案。”趙頊一麵寬慰著高太後,眼角間卻瞥見趙顥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心裏頓時感覺一陣別扭,忽然想起蘇頌回自己的話:“事在有司,臣固不敢言寬,亦不敢諭之使重。”這是當麵給了自己一個軟釘子。雖然趙頊信得過蘇頌不會枉法,但總覺得不太舒服。這時不免又莫名其妙泛起疑心來,陳執中與呂公著門生故吏遍朝野,難保沒有人抱著和自己一樣的想法,想為陳家留一脈香火……
正想著,卻聽高太後歎道:“汴京的確是個繁華世界,因為不想離開汴京連官都不肯當的事,我也聽過不少。曾布、蔡確,聽說到了南海,便是一鎮諸侯,南海各國國王見了他們,都要畢恭畢敬;要權有權,要錢有錢,可還是一心想著回汴京,就算不當官也甘願。我自小便在宮裏長大,也不知道外間和汴京到底有多大區別。不過剛剛聽公綽說起西南夷那地方,竟是一個州城方圓不過三裏,有一千戶人聚居,便是極繁華的所在,又有瘴氣,人沾上便死,西南夷向來不服管教,朝廷的政令出不了州城之外,地方官上任之前,都要先寫好遺書,更有人千方百計躲避差遣——若比起來,太湖縣真是天堂了。陳世儒也是宰相的子侄,唐康也是宰相的子侄,為何區別竟這麽大?”
“官家不用疑心有人來這幹請。”趙頊的表情早已落到了高太後眼中,“是我自己問起唐康的事情。外邊的事情,原本我不應當問。不過聽到有人說,要殺田烈武、李渾,要問唐康的罪——官家,忠義之士,是殺一個少一個的。唐康、田烈武、李渾,這幾個人何足道?但殺了這些人,會不會叫忠臣義士寒心?官家要三思。陳世儒這樣禽獸不如的東西,官家還想著陳執中的香火,官家難道就不念石越、文彥博的情麵?田烈武、李渾,雖不是名門,可也都是烈士之後——他們的行事,哪裏是陳世儒能比的?”
“太後說得極是。”趙頊這時已經明白扯出陳世儒案,不過是個引子。太後根本還是想為唐康等人說情,若是後妃,他早就直斥為“幹政”了,但太後地位卻大不相同,當下隻得堆滿笑容,耐心解釋道:“以朕的本心,當然不願處罰他們。不過國家自有法度,總要依著規矩來才行。否則,既不能服眾,開了先例,更是後患無窮。擅調兵、擅殺,都是關係極大的事。唐康這人,朕以為是有大將之材的,果敢、艱忍,也有擔當。他這個年紀,到戎州那種地方當官,換成旁人,還不知怎麽個哀天怨地,到了任上,要麽自暴自棄,要麽百般鑽營想著早日逃離苦海,偏他就能做出番事業來,這已是能為人之所不能了。隻是年紀畢竟太輕了,有點心高氣傲,目中無人,在戎州時,與上司、同僚都相處不好,益州四司衙門便沒少彈劾他——如今更加是膽大妄為了,幾千人,說殺就殺了。朕看公綽為將時,也不是他這般好殺的……”
高遵裕聽皇帝說著唐康,心裏頭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在熙河打拚了十來年,真正和西夏打起大仗來,卻沒有自己的份了。在外待罪這麽多年,眼見著後起之秀一撥撥地起來,心裏更不是味道。這時候聽皇帝誇唐康是“大將之材”,正失神間,不留神皇帝竟說到自己,不覺一陣慌亂。卻聽皇帝又說道:“當年公綽取岷州,生怕士卒濫殺百姓冒功,戰前下令:生獲老幼者與得級同。便是這點仁心,數萬人得活。至今岷州還有為公綽立生祠的。唐康年紀輕輕,做事卻不肯留半點餘地——他一聲令下,殺掉這數千人,身上不知背著幾萬人的怨恨呢。”
趙頊忽然誇起高遵裕來,不僅高遵裕,在座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不知道皇帝心裏打的什麽主意。高太後對自己家人一向嚴厲,高遵裕雖然是叔叔,但也不肯假以辭色,因道:“取岷州是王韶的功勞,與他何幹?倒是這幾萬亂軍眷屬,官家打算如何處置?”
“這一軍之眾,也並非全部作亂。凡不肯附逆而被殺的,照例進忠烈祠祭祀,自不必論;逃走的也法外開恩,赦免其家屬——不過這些也難以甄別,隻能少冤枉一人算一人。其餘眷屬,死罪可免,但流放是免不了的。隻是這人實在太多了,朕想借著太後壽辰,下一道德音,凡家裏有五十二歲以上老人的,一律赦免不問……”
“官家這是仁厚之心。治國便要這樣,到底要以寬為政……”
高太後的這番話,趙頊卻不以為然,他搖頭笑道:“石越曾和朕說過諸葛亮治蜀之事,不審勢則寬嚴皆誤——本朝真、仁宗兩朝,便是以寬為政的,到朕手裏,應當嚴一嚴了,否則文恬武戲,必致千載之患。”
這番議論卻不對高太後的胃口,她不悅地說道:“官家熟讀經史,自古以來,可見過嚴刑酷法能出太平盛世的?石越也是書呆子,諸葛亮那是亂世之法,豈足為萬世師?”
“西夏還占據河西走廊,眼見著要兼並西域,恢複國力,他日難保不又成中國之患;幽薊尚在胡虜之手,河北門戶洞開,全無塞防可言——史書上亦不曾見哪個太平盛世是這樣的。”趙頊憤然道,話脫口而出,才發覺自己語氣太重,忙又轉圜笑道:“外間之事,太後盡可放心。朝廷最可懼者,不是以寬以嚴,而是怕陷入唐代牛李黨爭那樣的局麵。今司馬光與呂惠卿都能和衷共濟,國家之福,莫過於此。”
本來太後、皇帝相爭,雖然還是溫聲細語,但殿中眾人卻早已嚇得臉色慘白,這時候氣氛緩和,高遵裕、高公紀還是不敢多話,隻趙顥笑道:“官家也說了是‘不審勢則寬嚴皆誤’,今日之勢,正是要寬嚴相濟。太後看今日的局麵,實是開國百年以來未有的,官家恢複河西,不僅從此陝西又變成腹地,而且亦是一雪四朝之恥,這等功業,休說仁祖時範仲淹、韓琦們辦不到,便是數遍古今帝王,亦惟有漢光武能相比。朝廷內也是君明臣賢、政通人和,太後盡可高枕無憂,隻要安享太平便好。”
雖然趙頊刻意緩和,趙顥又打著圓場,但這些話,高太後心裏依然是不以為然的,呂惠卿這樣的人高居左仆射,是什麽國家之福?是禍患無窮才是真的。現在的國勢,又哪裏稱得上什麽“政通人和”?她也知道他這個皇帝兒子現在是威望極高的時候,皇帝在取得很大的功績後變得剛愎自用,聽不進別人的意見,最後被狠狠地摔下來,這樣的事情,不用說遠了,隋唐五代現成的例子便多的是。她是頗聽了些議論的,越聽便越發覺得趙頊太過於急功近利,滅夏之後,國力竟有點強弩之末的樣子,可如今趙頊卻還是一腔的雄心壯誌,野心反倒是越來越大了。而且又開口法令,閉口規矩的,總讓人感覺少了那種體恤下情的心意——以唐康的身份,唐康、田烈武、李渾等人的行為,打著國法無親的旗號,關進禦史台、樞府的獄中,那是極容易的,但皇帝怎能全然不顧石越、文彥博的麵子?全然不顧天下忠臣義士的感受?僅僅隻是發還石越和文彥博的謝罪折子,下旨撫慰他們,這能有多大的意義?高太後知道這些事情,一般的大臣生怕自己踏進旋渦中,避之惟恐不及,是斷斷不敢說的。她這才不避嫌疑,想勸勸趙頊,至少在定罪之前,讓他們先回家待罪,不要一直關在獄中——這也是給天下一個姿態,不料她還沒來及說出來,趙頊便已經滴水不漏地堵了回來,又把話題岔開,從言辭語氣中,倒有猜忌自己“幹政”的意思,母子相疑至此,真是讓人灰心。這時候這些心意她也不願說了,太後與皇帝爭執,這樣的事情傳出去也不好聽,當下隻勉強笑道:“外麵的事,我有什麽放不下心的。不過是母子敘敘閑話,你便能說出這麽多話來……”
說罷,趙顥一本正經地坐好,道:“前幾天我聽到一個笑話,說是石越提舉編敕所,編敕所的官員便好講《論語》,因說到七十二賢哪些家裏有錢,有個官員便說公西赤家裏定是極有錢的,眾人問他出自何典,他道:‘諸君不聞語雲: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眾人都很拜服,誇他學問好。有人便跑去告訴石越,道某君《論語》讀得好,石越聽完,慢慢抬頭,看了那人一眼,說了一句話——太後、官家猜猜石越說的是什麽?”
高太後想了一會,搖搖頭,望著趙頊。趙頊也笑著搖頭。趙顥又看高遵裕與高公紀,高遵裕倒也罷了,反正這並非所長,幹脆懶得弄腦筋;高公紀卻是外戚中少有的學問好的人,不由得皺眉沉思,卻再也想不出來。
趙顥因緩緩說道:“卻見石越一臉肅然,問道:‘你怎知不是子路借與他的?’”
他話音方落,便聽到撲哧一聲,高公紀已經先忍俊不住,大聲笑了出來。高太後與趙頊一愣,也都回過味,齊聲大笑。高遵裕雖不明所以,卻也隻得跟著嘿嘿直笑。
半晌,高太後才忍住笑,道:“石越這麽一個一本正經的人,居然也會作弄人。”
趙顥笑道:“太後有所不知,本朝三個姓石的學士、執政,都是些詼諧人。石曼卿是個‘石學士’——有一回馬夫不小心,把他從馬上摔下來,嚇得半死,他爬起來拍拍衣服,慢裏斯條道:‘幸好我是石學士,若是瓦學士,豈不被摔得粉碎?’石中立也是個趣人,當員外郎時,和同僚去看禦苑的獅子,聽說那獅子每日要吃羊肉十五斤,有人便感歎:‘我們這些人也算是郎曹,生活反比不上一隻野獸。’石中立責怪道:‘你怎的不知本分?它是園中獅,我們不過是園外狼,怎麽可以相提並論?’”
他話未說完,連保慈宮裏的宮女、內侍,也都忍不住掩嘴偷笑起來。高太後更是笑得打跌,趙頊也是一麵笑一麵直搖頭。
自從皇帝接見王珪和石越起,在政事堂當值的呂惠卿便有點心神不寧,但他要講宰相風度,依然裝作沒事人一般。上午見過幾個換任的通判後,內廷忽然傳來消息,王中正不知何故得罪,被趕去北京養病——這對呂惠卿無疑是當頭一棒,但王中正是內官,宋朝宰相雖然號稱“事無大小,不分內外,皆統之”,但皇帝貶竄內官,他到底不方便追問根底,隻得強忍著。但他下了極大的賭注,不惜舉薦範純仁入政事堂,目的就是想替王中正入蜀掃清道路,王中正被貶,他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況此事又牽涉到他的命運,到底也不能當沒事發生。待王珪回到政事堂,呂惠卿便想方設法想從他嘴裏套點話出來——他知道整個上午,皇帝召見的隻有王珪和石越,此事必與他們有關。但王珪卻是老滑頭,竟是滴水不漏,盡是說些有關太後生辰的不著邊際的話。呂惠卿原也知道,隨便泄露與皇帝對答的內容,是極犯忌諱的,一旦坐實,這一條罪名,便可以將任何一個宰相貶到天涯海角。但王珪這個“三旨相公”,平日是極會觀風的,且素與司馬光不和,在政事堂裏,還是傾向於自己這一邊的。這時候竟半點口風都不漏,本身便昭示出了大問題。
果然,沒多久,便見李向安滿臉笑容帶了詔旨到政事堂要印。接過詔旨,呂惠卿頓時傻了眼——皇帝仿佛是想將他這十年來忘記做的事情一次做完,李向安竟是帶了五份詔書過來!連王珪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第一道詔旨,範純仁拜相,是呂惠卿自己推薦的,想想剛才皇帝召見的人,便知道兩府皆不反對,雖然如此一來,呂惠卿在政事堂便又多了一個強大的政敵。但他啞巴吃黃連,亦隻得強作笑顏,和王珪一起副署。第二道詔旨,韓維為樞密副使也是傳言已久的事情,呂惠卿與他並無直接的利害衝突,倒也不覺意外。但接下來幾道任命,卻讓呂惠卿目瞪口呆。接下來三道旨意,分別是以高遵裕為瀘州知州;以太府寺卿李陶為鴻臚寺卿;以開府儀同三司、荊國公王安石為益州路巡邊觀風使!
呂惠卿隻覺得一陣暈眩。
“石越!”他在心裏惡狠狠地念出這個名字,眼前一陣模糊,那三份詔令,似乎化成了石越那冷靜的麵孔,嘴角邊帶著一絲輕蔑的嘲諷。
千算萬算,卻沒算到石越。
呂惠卿握著筆管的手微微顫抖著。皇帝果然起了疑心——高遵裕為瀘州知州,瀘州還在西南夷手中,宋軍雖然遲早會奪回,但沒有不先任命經略使,反先任命瀘州知州的道理。重新起用高遵裕,皇帝就是給他一個機會,這個人不會受朝中任何一黨的控製,他去益州,是做皇帝的耳目。
太府寺卿李陶,是呂惠卿的同鄉、門生、親信。太府寺是大宋僅次於戶部的中央財政機構,在發行交鈔後,其地位更是日漸重要。石越在太府寺時便兼任參知政事,韓維亦由此而升任樞副,使得太府寺在諸寺監中,更被視為“要津”。而鴻臚寺“不過”是總管全國蕃夷部落事務及海外殖民、藩屬國事務的機構。名義上雖在太府寺之上,實際卻根本無法相提並論。自從石越與韓維去職後,太府寺卿就一直被呂惠卿的親信占據著。此時忽然將李陶“升為”鴻臚寺卿,讓呂惠卿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高遵裕可以設法收買、交易;李陶的任命,也可以設法阻擾,還可以在新太府寺卿任命上做文章——但王安石為益州路巡邊觀風使,卻幾乎在一瞬間,讓呂惠卿喪失了鬥誌!
再怎樣算計也沒用了。
這樣的感覺,彌漫於呂惠卿的心中。
呂惠卿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對於王安石,他實有一種莫名的忌憚。呂惠卿能有今日之地位,全靠著王安石的賞識與擢用;呂惠卿的全部政治資源,依賴的還是王安石這麵旗幟……曾經,在王元澤還活著的時候,呂惠卿心裏便充滿不安,他小心的保留著與王安石交往的一切證據,為的便是以備“萬一”。在王元澤死後,王安石罷相,雖然表麵上呂惠卿對王安石尊敬有加,但也時刻擔心著皇帝會重新起用王安石——因為他知道,隻要這樣的事情發生,他辛苦經營來的地位,便會在一夜之間拱手送人。他用盡辦法鞏固自己的地位,努力標榜自己與王安石的區別,卻始終無法逃避王安石的陰影。無論他做什麽,他都是“新黨”,而“新黨”,則永遠是王安石的黨。這種感覺讓呂惠卿極不舒服,如非朝堂之上還存在著有司馬光、石越這樣的勁敵,考慮到王安石有朝一日也許會是極重要極有用的棋子,使得呂惠卿竭力克製自己的衝動,他早就對王安石下手了。
但這顆預備的棋子,呂惠卿自己都害怕使出來的棋子,卻被石越用了。而且是被用來對付自己。呂惠卿知道這肯定是石越搞鬼,這樣的手腕,根本不是文彥博、司馬光使得出來的。
“陰險小人!”呂惠卿在心裏咒罵著,手中的筆卻始終無法落下去。自己要親自給自己的死刑判決書簽發核準令,是該覺得諷刺,還是該覺得殘酷?但是,他能拒絕麽?他素有的勇氣與智慧,在麵對那個名字的時候,就已經麵目全非。
“呂相?呂相……”王珪的喚聲讓呂惠卿回過神來,他看了一眼王珪,隻覺此人麵目可憎,但他已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今日見的人太多了,有點不舒服。這一封詔令……”他推出王安石的那封詔令來,道:“介甫最近患了偏頭痛,益州瘴鬁地……這恐非朝廷優待老臣之禮。禹玉看呢?”
王珪同情地望了呂惠卿一眼,委婉道:“介甫的偏頭痛,皇上已經賜過禁方——是以新蘿卜取自然汁,入生龍腦少許調勻,昂頭滴入鼻孔。左痛灌右鼻,右痛灌左鼻。聽說頗有神效,已經好了。且自介甫居金陵以來,皇上每兩月必遣使者慰問,十餘年來從無間斷,介甫身體好不好,皇上豈能不知?今日皇上接連接見兩府大臣,恐是聖意已定——皇上與介甫,君臣之間的情義,相公又不是不知道。此事下官看並無不妥之處。”
王珪看著呂惠卿,本來呂惠卿遭難,他未必無幸災樂禍之意,但此時自己是唯一在場的參政,他亦擔心惹出什麽事來牽連到自己,沉吟一下,還是勸道:“吉甫,皇上不過讓介甫去益州查看地方官員有無欺上瞞下,了解益州局勢,這是平常之事。吉甫若堅執己意,恐多有不妥。同殿為臣數十年,下官不敢不言,還望吉甫三思。”
這話已然是說得極直白了。兩府大臣沒有人反對,呂惠卿卻堅持反對,是本來皇帝還以他無私,反見有私了,隻能更增皇帝之疑。麵聖反對,不僅於事無補,反是自掘墳墓。這些道理,以呂惠卿之智,豈有想不到的?但這時他隻覺大勢已去,方寸全亂。聽了王珪之言,默然半晌,終於再次拿起案上的毛筆,在詔書上艱難地寫上自己的名字。王珪見他署了名,在心裏歎了口氣,接過筆來,在下麵亦簽上自己的名字,交還呂惠卿。眼見著呂惠卿默然鈐上相印,王珪亦不禁生出一種兔死狐悲之感,他有意寬慰幾句,卻又覺無法擇辭,動了動嘴唇,終是什麽也沒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