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下 江上潮來浪薄天
3
一團團陰慘慘的烏雲,在初冬的天空中,緩緩地移動著,整個蔡府都仿佛沉沒在這些烏雲的陰影中一般,感覺陰冷陰冷的。
蔡京背著雙手站在窗邊,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天空中的烏雲,仿佛想看透那厚厚的烏雲後麵,究竟藏著什麽東西。他身後,範翔笑吟吟地打量著房中的布置,他似乎是被房中那土漆木架上的陳列迷住了,隨手拿起一件海外的奇珍異寶,嘖嘖感歎一番,便又放回,立馬又撿起另一件寶貝來品玩讚歎。一麵還不住嘴地笑道:“我怎麽便沒這般好命?要當官,還是要去杭州……”
聽到這話,蔡京眼皮猛地跳了一下,旋即笑道:“範仲麟你怎麽便不想去淩牙門?蔡持正家才叫富可敵國——聽說蔡渭這回可是送了一座象牙座鍾給舒亶!”
“那多半是謠傳。”範翔笑嘻嘻接道,手裏卻沒有停著,又拿起一座三佛齊的水晶塔來細細端詳,笑道:“這可是寶貝。”
蔡京回過頭來,微微一笑,道:“你怎知便是謠傳?”
“我自然知道。”範翔將水晶塔放回原處,一麵笑道:“舒亶抓蔡渭,不過是個障眼法。蔡渭是馮京的女婿不假——但舒亶這麽做,卻隻是告訴馮當世,他是被逼無奈的。別人都不知道舒亶與蔡確私交甚好,難道馮京也不知道?”
“舒亶與蔡確私交甚好?”蔡京倒真的吃了一驚。
“你道舒亶為何盯上陳世儒這案子?我有日和幾個開封府的小吏一道喝酒,才明白此中原委。蔡確有位同年與舒亶是同鄉。陳世儒案發,是蔡渭托了這位同年找舒亶來報仇,當年陳執中曾經羞辱蔡黃裳……”範翔的眼睛一直在蔡京的陳列上麵移動,“你說蔡渭怎麽便會被牽連進去呢?這不過是舒亶的苦肉計罷了,做做樣子給馮京看。蔡家送過東西給舒亶那自是不用說,但象牙座鍾都能傳出來,顯見是有意為之——若有人拿這個來彈劾舒亶,便上了他惡當。到時候皇上下旨問蔡渭,有沒有這事。蔡渭一口否定。從此以後,別人再說舒亶什麽壞話,皇上都不會相信了……”
蔡京目不轉瞬地望著範翔,他知道範翔現在是石越麵前的紅人。但直到這時候,他才知道範翔被石越看重,是有道理的。
“舒亶這點子伎倆……”範翔使勁搖了搖頭,終於不再看蔡京木架上的東西,轉過臉來,望著蔡京,歎道:“隻怪範公依然猶豫不決。不過,不瞞蔡兄,我倒是挺佩服範公的。捫心自問,這時節還能守正道而不改其誌,的確稱得上君子的。”
“那是守小義而失大義。”蔡京卻不以為然。
“何為小義,何為大義,那是很難說的。”範翔笑了笑,卻不與蔡京爭辯,又說道:“不過以我等之智,亦不必勞神分辯。我隻知道石公所持的,便是大義,如此足矣。”
“正是。”蔡京言不由衷地附和道。
“既然蔡兄也這麽認為,那麽事情便好辦了。”
“什麽好辦了?”蔡京裝著糊塗。
範翔忽然直視蔡京的眼睛,半晌,方淡淡笑道:“石公說,範公雖想要守道而亡,我等卻不能坐視正人被難,奸小亂國。範公可以做他的君子,小人不妨便由我輩來當好了。”
“仲麟之意是?”蔡京迎著範翔的目光,沒有絲毫躲閃。
“蔡兄是個聰明人。”
“茲事體大。既非石公親口所說,又不曾有石公的親筆……”
他話未說完,範翔已打斷了他:“蔡兄信不過我麽?”他言笑晏晏,但話裏卻是藏針。
蔡京連忙賠笑,口中卻依然有遲疑,“不敢,但……”
範翔笑著望著蔡京,忽意味深長的說道:“蔡兄,在下有句忠言相告——人孰不愛身?但兄身處旋渦之中,便是想明哲保身,隻怕亦未必能夠!”
蔡京心頭一震,忙笑道:“仲麟莫要誤會,我豈是想要明哲保身之人?”
“以兄之智,必不至此。否則以石公知人之明,又怎麽會如此倚重蔡兄呢?”範翔見蔡京神態,又嘻嘻笑道,“石公也是一向誇讚蔡兄有勇有謀,敢於任事的。”
蔡京見他這樣,口中說著“豈敢”,心裏卻不禁苦笑。他並非是想在此時與石越撇清關係,改投門戶,他甚至從未有過這樣的想法;他也不敢心存觀望,以他此時的資曆地位,根本沒有資格進行觀望。自從熙寧八年起,蔡京便已經將自己的命運牢牢地綁在了石越身上。即使石越一時不得誌,蔡京也堅信石越終有一天會重新執掌大權,他知道惟有追隨石越,才能替自己謀取最大的利益。
但他的地位越高,自保之心卻不免越重。熙寧八年的時候,蔡京不過一綠袍小官,在汴京沒有半點背景,也不得人賞識,曾經求見王安石卻被當麵羞辱,石越出知杭州,對蔡京來說,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自然要牢牢抓住,攀上這棵高枝。那個時候為了得到石越的信任,蔡京什麽事都敢做,所謂“大丈夫不能五鼎食,便當五鼎烹”。蔡京現在還清楚地記得當年的決然。而他的付出也得到了回報,雖然石越沒有推薦他做館閣,但不到十年的時間,從錢塘尉,到市舶務,到杭州通判,知州,到太府寺丞,升遷速度之快,令許多人羨慕。若非石越被閑置了幾年,他的升遷也許還會更快些。
然而做到太府寺丞後,蔡京卻不可避免地也要愛惜自己的羽毛了。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什麽都沒有的錢塘尉了。他依然會追隨石越,但他心裏卻並不願意成為石越的開路先鋒,一將功成萬骨枯,若是石越“功成”之日,他已經成為石越前進路上的枯骨,那麽他的追隨又有什麽意義?
但範翔分明是逼他來做先鋒。此時呂惠卿為了保住自己的權位,有什麽是做不出來的?蔡京隻要想想,也會不寒而慄。他想試探範翔,想從他口中,多了解一點石越的想法,甚至是得到某些保證。但是,範翔卻沒有給他半點機會。
範翔現在是石越麵前的紅人,範翔的態度,也即是石越的態度。
他要率先攻擊呂惠卿,若見效,他便能得到支持;若無效,那他就會被無情地拋棄。甚至,也許他就隻是石越與呂惠卿交易、妥協的籌碼——這亦有可能。這個時刻,蔡京知道,遲早是要來的。他自從到汴京之日起,就在為這一刻準備。他甚至想過利用司馬光。但是他畢竟不敢輕舉妄動,卻不料還是拖不過去。
他已別無選擇。蔡京暗暗後悔自己一時的妄想,他當然不希望範翔將自己的遲疑告訴石越。他眼珠轉了幾轉,最後停留在書架上的水晶塔上。
送走範翔後,蔡京吩咐家人將那座三佛齊的水晶塔送到範府,又換了件便服,隻帶了蔡喜一個人,也不叫馬車,也不騎馬,主仆二人徒步往熙寧蕃坊行去。
熙寧蕃坊的商家許多和杭州的海商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很有一些人是認得蔡京主仆的,隻要他進了店門,無不奉迎備至。蔡京仿佛隻是出來散散心,走了幾家杭州大海商的分店,進去後,便和各家的掌櫃喝茶,敘閑話。如此,到下午日昳時分,主仆二人又到了惠民河邊上的一家店鋪前。蔡喜抬頭看了看店鋪的招牌,笑道:“大人,這犀光齋乃是杭州曹家的店子,曹家的生意……”
蔡京卻隻“嗯”了一聲,不待他多說,已朝店中走去。未到門口,那店裏的掌櫃早已迎了出來,長揖笑道:“蔡大人可是稀客,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蔡京笑著扶起那掌櫃,一麵笑道:“五郎哪來這些虛文?”
蔡喜在一邊看他們親熱地寒暄,呆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他打小跟隨蔡京,算得上是蔡京的心腹,自以為蔡京的事情,他無不知情,不料他與曹家打過無數交道,卻竟不知道蔡京與曹家如此熟悉。
這犀光齋蔡喜原是很熟悉的,對於杭州曹家,更不陌生。曹家自從小舍人曹友聞接管家業後,家業便越來越大。曹友聞與石府的幾個先生交情極深,與薛奕也私交極好。憑著這些關係和曹友聞的手腕,不到十年之內,曹家逐步占據了宋朝硫磺、硝石進口量的近三成份額,更幾乎壟斷了整個南海地區的犀製品貿易——當時宋朝本土已經極少有犀牛存在,西夏人曾將自己的一種竹牛角偽稱犀牛角,賣給宋人製弓,牟取暴利,騙了宋人整整一百多年。直到恢複靈夏之後,白水潭博物院的學生去靈夏考察,才發現真相。但由此亦可知道,犀牛角在宋朝有多受歡迎。而在南海三佛齊等國,卻存在著大量真正的犀牛。犀牛角既可以製成真正的寶弓,又是一味極好的藥材——可以製成**,還可以製成犀杯等奢侈品……曹家通過種種手段,幾乎壟斷了婆羅洲、爪哇、須文答剌等地的犀製品收購,將之運回宋朝販賣,不僅賺取了大量的利潤,更令得曹家聲名大震,獲得了更多的機會——宋朝法令禁止殺牛,而曹家就在婆羅洲購買了許多土地,雇傭宋朝流民與昆侖奴養牛,將牛肉賣給淩牙門的宋人,將牛皮、牛角、牛筋賣給宋朝軍器監,從而獲得了軍器監大量的訂單。據說宋朝東南禁軍,包括海船水軍的每一張弓裏,其中都有曹家的利潤。不僅如此,甚至有傳聞說,曹家還在婆羅洲私設作坊,製造弓箭、盔甲,偷偷販賣到高麗、日本,連薛奕的海船水軍,也曾經私下采購過曹家的武器。但也因為其與薛奕的密切關係,曹家大部分的產業,也早已從杭州轉移到了廣州。所以蔡喜絕想不到蔡京原來與曹家關係也這麽好。難怪曹家私自向高麗販賣武器,竟會從來沒有被查出來過!要知道從南海去高麗的船隻,也是必須在杭州靠岸繳稅抽查的。
他一麵在心裏嘀咕著,一麵已經被犀光齋的掌櫃——曹家五郎,請到了後麵的花廳裏。便見蔡京坐下來後,便笑著問道:“不知令兄目下是在南海,還是在國內?”
曹五郎笑道:“卻是在國內。前些日子接到書信,道是已與陳子柔先生一道回了廣州,說好結伴回京。算日子,這兩日便當到了。回來之後,必往大人府上拜訪的。”
蔡京笑道:“這倒是趕巧了。陳先生也是許久不見了,定要聚聚。待令兄回來,便請五郎轉告,我在張八家作東,請令兄、陳先生、五郎,一道敘敘舊。”曹五郎連忙笑著答應了。
蔡京見下人端茶過來,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又笑道:“我和五郎便不拐彎抹角了。前些日托五郎打聽的事情,不知道有沒有眉目?”
曹五郎見蔡京問到這事,輕輕揮了揮手,令下人全部退了出去。這才道:“隻怕果真便如大人所料的……”
“哦?”
“依在下看來,的確是有幾分蹊蹺。”曹五郎一麵說,一麵拿眼角瞥了一眼蔡喜,見蔡京沒有說什麽,便繼續說道:“那永順錢莊,在京師不顯山不露水,京師的錢莊少說也有上百家,這一家最多排到九十幾位。但據我托人打聽,廣州至少有五十餘家商行借過他們的錢。”說到這裏,曹五郎突然似想起什麽,告了個罪,竟出了花廳。
蔡喜這時已經越發確定蔡京與曹家的關係匪淺了,而且也大概知道了蔡京托曹五郎做的事情是什麽事。身為蔡京的心腹,他自然知道蔡京當了太府寺丞之後,最要緊的事情是做什麽。太府寺下屬的交鈔局,掌管著交鈔的監製、發行、兌換、回收、銷毀等事務,是諸部寺監的局所中,最炙手可熱的衙門。而這個交鈔局的令、丞,乃至錄事,無不是當今宰相呂惠卿的親信。第一任交鈔局知事,是呂惠卿的弟弟呂和卿;現任知事則是呂惠卿的妻弟方澤,交鈔局丞鄭元道,也是呂惠卿的門生。呂惠卿自從拜相後,他的弟弟、妻弟還有舅家的人,或者富甲一方,成為巨商大賈;或者夤緣得官,越格升進,個個都是既富且貴。若說呂和卿、方澤、鄭元道這些人,守著交鈔局這麽一棵搖錢樹,居然不偷腥,那是沒人會相信。但連蔡喜也知道,想抓住他們的把柄,實在太難了。過去舊黨也不是沒有想過可以從呂惠卿的弟弟、妻弟們下手,但卻從未抓到過什麽真憑實據,偶有彈劾,最後卻都是查無實證,反而弄得皇帝都煩了。後來王穀倒是吸取了教訓,想從一個錄事手中找到證據,不料事機不密,不僅將那個錄事給連累了,而且還打草驚蛇,令得方澤與鄭元道更加謹慎起來。幾乎連累得蔡京也無處下手。
為了找到證據,蔡京煞費苦心。蔡京是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人,也非常好色,對於汴京哪家店子有什麽好吃的菜,哪家勾欄有才藝雙絕的佳人,都是了然於胸。而方澤與鄭元道,一個好吃,一個好色,蔡京也就投其所好,煞費苦心與他們在酒樓、勾欄“偶遇”,先知其所好,然後讓蔡喜收買歌妓、乃至酒樓的博士,探聽他們底細。甚至連蔡喜也花了不少功夫,將那些在二人麵前得寵的仆人,打探得一清二楚,以期輾轉刺探。
如此費盡千辛萬苦,開始得到的消息也幾乎毫無用處,比如方澤與鄭元道都曾收過錢莊的賄賂……但這樣的“罪名”幾乎毫無用處,要知道哪怕是交鈔局一個小吏,也免不了會收點賄賂。但終於有一天,一個被收買的歌妓提供的線索,引起了蔡京的注意。當時正是朝局動**之時,前任太府寺卿李陶改任鴻臚寺卿,薛向新官上任;偏偏在這個時候,太府寺少卿的父親死了,丁憂出缺,政事堂下令由蔡京暫代其職。便在那時,那個歌妓說有一家永順錢莊的掌櫃,三天之內見了方澤三次。而蔡京那些天接觸到大量的帳目公文——那實際上也是蔡京唯一的機會,其後薛向與新任的太府寺少卿,根本不給他機會去接觸交鈔局的事情,但就是這一次,蔡京發現永順錢莊有大量的用交鈔兌換銅錢的記錄。蔡京便叫蔡喜去調查永順錢莊,發現這家永順錢莊在汴京默默無名——汴京一家默默無名的錢莊,一個月內兌換交鈔的數目達到數百萬貫,他的掌櫃與方澤關係如此密切,不能不啟人疑竇。
因此蔡京便懷疑方澤和這家錢莊勾結,利用各地交鈔比混亂的局麵,賺取暴利。他們用交鈔從交鈔局兌換到銅錢,然後用銅錢購買到更多的交鈔,再用交鈔到交鈔局兌成銅錢……如此一來二去,便可以賺取大量的差價。
但這樣的勾當卻是極難抓到證據的。雖然交鈔局規定了每個錢莊每個月最高兌換限額,超過限額需要審批。但審批隻需要交鈔局知事與太府寺卿同意便可。李陶也好,薛向也好,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不問可知的。他們很容易找到充足的理由為自己辯護。即便蔡京能查到永順錢莊的確炒賣交鈔,他們也可以將罪名推到永順錢莊的頭上。
所以,在當時,蔡京便沒有叫蔡喜再查下去了。現在看來,蔡京並沒有放棄這條線索。他顯然找到了另外的突破口……
蔡喜正想著這件事,便聽到廳外又傳來一陣腳步聲,他方轉過頭去,卻是曹五郎又回來了,他笑著朝蔡京抱了抱拳,告罪道:“讓大人久候了。”一麵從袖中抽出一張紙來,遞給蔡京,笑道:“大人請看,這五十餘家商行的借款——雖然打聽到的隻是個虛數,但大體相差無幾——少則數千貫,多則數十萬貫。總額將近千萬貫!盡管這是七八年間的事情,可這還隻是在下能打聽到的。整個大宋,除了唐家的錢莊,隻怕沒有哪個錢莊,能有這樣的財力……”
“便是唐家,那也是十八家商號聯合,才能有這樣的財力!”蔡京冷冷地哼了一聲,一麵看著那張單子,嘿嘿笑道:“三分利,五分利……一千萬貫,便是三五百萬貫的進賬!做得好大的生意!”
曹五郎笑道:“海商風險極高,利潤也極大。三分五分利也尋常,尋常的錢莊,沒有二三分利,也不會輕易借錢給海商的。他們敢借這麽大筆的錢,自然要利息高一點。畢竟有許多賬,可能是收不回來的……”
蔡京知道他說的確是實情。出海做生意,若是平平安安,自然利潤極高,但若遇到風浪,別說血本無歸,連命都沒了。所以錢莊但凡借錢給海商,要麽是因海商家大業大,極有財力,放心得過,要麽便是純粹的賭博。所以正規錢莊利息至少要收到三分,而非正常的貸款,五分乃至七分利,都是有的。蔡京自己也不是什麽清廉的官員,他看到這張單子的一瞬間,立時便想到呂家是在做什麽——挪用交鈔放高利貨!
交鈔局的交鈔並非一次性發行出去的,而是分批分量發行的,因此交鈔局隨時有大量的交鈔存在右藏庫局備用,以呂家的背景,私自挪用幾百萬貫輕而易舉。他們將這些交鈔通過永順錢莊,借給東南沿海的海商,賺取巨額利息,等到每年三月查賬查庫時,再收回來補全。隻要貸款時足夠謹慎,運氣不背到一定的程度,那就是穩賺不賠的生意。而且他們不在汴京放貸,廣州等地天高皇帝遠,舊黨與海商也向來不怎麽打交道,也不易引起注意。就算萬一引起懷疑,也可以很容易地抹掉證據,補平虧空。即使偶爾有幾筆賬暫時收不回來,以呂家現在的財力也完全可以先補上這筆賬!
想到這裏,蔡京仿佛掉進了冰窖中。石越逼著他盡快下手,但是方澤們做事,卻是如此謹慎。蔡京這邊一彈劾,憑著呂惠卿的勢力,一個月內能讓禦史台進入太府寺封賬封庫,已經是一大勝利了。但有這一個月的時間,多大的窟窿呂惠卿也補上了。到時候偷雞不成蝕把米,汙告宰相,豈會有好結果?
除非立即封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不管三七二十一,封了右藏庫局和交鈔局的賬目和庫房——但這裏不是杭州市舶務,這裏是汴京太府寺!他區區一個太府寺丞,有多大能耐,敢率兵封賬?隻怕他賬沒有封成,謀反的罪名倒先將他族誅了。
但他一樣也不敢向石越叫苦。石越可不會聽他叫苦,石越要的是結果。
蔡京看了一眼屋外的烏雲,隻覺得那雲黑壓壓地就在自己的頭頂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同一天,後苑。
“範堯夫……哎!”高太後幾乎是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陳衍微微彎著腰,假裝沒有聽見高太後的歎息,一麵用眼角看了一眼站在另一旁的韓忠彥。不是既親且貴,高太後輕易是不會在後苑接見一個男子的。趙姓宗室以外,世間有這樣待遇的人,也許就隻有這個長得高高大大,性格卻有幾分懦弱的男子了。韓忠彥也是當朝罕有的既能得到皇帝的信任,又能得到太後信任的臣子。不過,這也是因為托了他父親韓琦的福。聽說皇帝還有意將淑壽公主許配給韓忠彥的弟弟。
但韓忠彥卻並沒有因為自己得到這些特別的待遇而變得更象他父親,他沉默少言,沒什麽主見,甚至於有點唯唯喏喏。見慣了敢在皇帝麵前高聲爭辯,甚至將唾沫星濺到皇帝臉上的大臣的陳衍,對於韓忠彥的確不是很看得起。即使是內侍,也有許多人比他更有堅持吧?但又不知道為什麽,同樣是唯唯諾諾,但這個韓忠彥,與那個“至寶丹”、“三旨相公”王參政,卻似乎有很不相同的地方。
果然,聽到太後的歎氣,韓忠彥隻是欠了欠身,把頭低下,卻沒有吭聲。
“範堯夫果真不如乃父多矣。”高太後又低聲說道。
這次韓忠彥說話了,“臣也不及先父多矣。”
高太後轉過頭,望著韓忠彥,問道:“你覺得範堯夫是在……”
“是。”
高太後久久地注視著韓忠彥,但韓忠彥卻把頭低了下去,避開了高太後的眼睛。高太後仿佛突然被他這個舉動逗樂了,忍不住笑了下,道:“呂公著的事,你也辦妥了?”
陳衍的耳朵不覺豎了起來,他有點吃驚地望著韓忠彥。
“臣已經將呂公著與押送他的使者,一起送到了陳橋鎮。”
“陳橋鎮?”
“駐紮在陳橋鎮禁軍指揮使,是先父的舊部,為人極是信得過的。而且有太後的懿旨,也斷不至於有什麽差錯。陳橋鎮雖然人來人往,但他在鄉下有座院子,是不易被發覺的。到時候若要召他們進京,也極近便。”
“嗯。”高太後點了點頭,忽然問道:“你知道我為何要扣下呂公著麽?”
韓忠彥依然低著頭,“臣愚鈍。”
高太後轉過頭去,把目光轉向後苑那一望無際的水池,“我是想保住他的性命。”她頓了下,知道韓忠彥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又說道:“我雖在九重之內,也知道禦史台不是什麽好所在。這番非比尋常……呂公著一把年紀,進去後,就算出來了,隻怕也活不過幾天。”
連陳衍都聽出來了,高太後的話裏有太多的未盡之意。什麽叫“非比尋常”?這話就耐人尋味。高太後顯然是有了皇帝會駕崩的心理準備了……到時要光明正大的除掉呂惠卿,並不容易。留著呂公著在手上,她就可以隨時選擇在合適的時候翻案……高太後是要給這案子,留下一條尾巴。當然,的確也順便保住了呂公著的性命。
“太後仁德……”也許除了韓忠彥自己,沒有人知道他有沒有聽懂高太後的言外之意。不過高太後也不在乎他是不是明白自己的意思,“你明天去看看司馬光……”
韓忠彥不由抬起了頭,望著高太後。
“閉門謝客……”高太後搖了搖頭,道:“他兒子牽涉案中,被禦史彈劾了,他就一定要引嫌避位,非得清清白白才能做宰相……如此作繭自縛……”但縱使高太後再如何感歎,也不好指摘什麽。司馬光的做法的確看起來很迂腐,卻是宋朝百年來的慣例。而且,這是個好習慣。兒子涉嫌犯法,老子卻還在做宰相,還到處會客,審理出來的結果,就算是公正的,那也是瓜田李下,說不清楚。許是覺察到自己失言,高太後突然閉上了嘴巴。過了一會,才又說道:“明天你和陳衍一起去。”
“是。”陳衍連忙和韓忠彥一道答應了。
他們都沒有問高太後想要他們和司馬光說什麽。
隻要他們兩個奉太後旨意出現在司馬光府,就已經是一個信號。
4
離開犀光齋後,蔡京已經決定暫時不去想這件自己能力範圍之外的事情了。就算是石越向皇帝告狀,皇帝也未必就會輕信一麵之詞,隨隨便便在太府寺封賬封庫……而他原來指望的司馬光,卻在閉門謝客,連麵都見不著。
“好睡慵開莫厭遲。自憐冰臉不時宜。偶作小紅桃杏色,閑雅……”
惠民河邊上,不知從哪家傳來歌女醉人的歌聲,沿河的街道上,穿著各色服飾的人來來往往,不時可以看到深目高鼻的番人用本族的語言交談著,蔡京做了多年了杭州市舶務,也略懂一些簡單的夷語,但這裏的番人太多,蔡京甚至分辨不出他們操的是哪族的語言。
身處這充滿“銅臭味”的熙寧蕃坊中,蔡京猛然感覺少了許多與士大夫們在一起的束縛,一直緊張壓迫著的情緒,竟也奇怪的慢慢放鬆下來。
這的確是一個能讓蔡京產生親切感的所在。
路過惠河民邊一座橋時,蔡京奇怪地發現許多乞丐在橋邊排著長長的隊伍,幾個身著奇怪服裝的番人在那裏分發著炊餅。
“那些番人在做什麽?”
蔡喜見蔡京詢問,連忙笑著答道:“那是十字僧。大人看那邊,那些都是十字寺。”
“十字僧?”蔡京不覺搖了搖頭。除了道教外,無論是中國和尚,還是番人和尚,他都沒甚興趣。正準備移步離開,卻聽蔡喜又低聲說道:“大人,那不是桑直講麽?”
蔡京一時沒反應過來“桑直講”是何許人,下意識地徇聲望去,卻見桑充國便正站在十字寺前麵,他正奇怪桑充國怎麽會到十字寺來,移目去看他身邊——蔡京立時便被驚呆了!
在桑充國的身邊,跟著兩個小孩和三個中年男子!
蔡京並不認得那兩個小孩,卻認識其中一個穿便服的中年男子——禦龍直指揮使楊士芳!蔡京的身體都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機遇?!千載難逢的機遇!
資善堂直講與禦龍直指揮使、帶禦器械侍衛身邊的兩個小孩,還能有可能是誰?!
“大人?”蔡喜奇怪地望著蔡京,他還沒有來得及弄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情,便見蔡京已大步向桑充國走去。
“這裏便是番人的寺廟……”桑充國並沒有注意到蔡京,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到了麵前的兩個小孩身上。
“番人和中國一樣,也有和尚麽?”趙傭好奇地問道。
趙俟也睜大眼睛問道:“桑先生,他們也有道士麽?”
桑充國笑著望著兩個孩子,“汴京的百姓,管這叫十字寺,管廟裏的番人叫十字僧。不過他們其實不是和尚。”
“為什麽?”
桑充國望著趙傭,笑著問道:“六哥知道和尚拜的是什麽菩薩麽?”
“我知道,是佛祖。”
“那道士呢?”
“是老君。”
“正是。和尚拜的是西天的佛祖,道士敬的中國的老君,可見中國和西天的菩薩原本就不相同。海外的番國,有成百上千,各國都有自己的佛祖、老君,各有各的名字。契丹人就有天神地祗,天神是個騎白馬的男子,地祗是個駕青牛小車的婦人。海外的番人,象這個廟,就叫景教,自唐朝起,就從大秦傳入中國了,拜的菩薩叫上帝。不過,最近西湖學院有文章說,這個景教,在大秦並不得勢,如禪宗一樣,隻是他們教派裏的一個分支,因為在大秦被別的支派陷害,才逃來中國。這也是番人天性殘忍好鬥,和我中華不同,大宋佛教流派並立,可大家都是拜佛祖,何曾要弄得你死我活……”
桑充國雖然耐心,說得也很淺顯,但趙傭與趙俟到底隻是兩個小孩,聽得似懂非懂,也不耐煩,東望望西看看,隻想進“廟”裏頭看看,但桑充國膽子再大,卻也不敢讓他們進十字寺。正想哄著二人離開,便見楊士芳與一個侍衛忽然閃到身前,擋在他與趙傭、趙俟前麵。桑充國正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便聽一個熟悉的聲音笑道:“楊兄,長卿……”他轉過頭去,頓時也怔住了:“元長……”
蔡京雖認識楊士芳,但楊士芳卻並不認得蔡京這小小的太府寺丞,見桑充國叫出名字,這才略微放鬆,用目光詢問桑充國。桑充國忙介紹道:“這位是太府寺丞蔡京蔡元長大人。”
“太府寺丞?桑先生,便是石越管過那個太府寺麽?”趙傭早在後麵高聲問起。
桑充國一臉尷尬,回道:“正是。六哥好聰明。”一麵望著蔡京苦笑。
桑充國自從擔任資善堂直講之後,與程頤的教育風格,便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衝突。程頤踏踏實實從啟蒙教起,每日除了教二人識字、背誦、書法外,便是和他們講一些道學家的處世倫理。趙傭、趙俟舉手投足,必要合乎於禮,否則便難免要挨一頓說教。程頤以布衣為未來的天子之師,雖然表麵上淡然,卻越發地對自己要求嚴格,格外自尊自重,一心一意想要培養出一個聖明天子來,因此同樣也恨不得用聖人的標準來要求趙傭。而宋朝皇室教育也一向甚為嚴格,趙傭即使貴為太子,也不敢不聽老師的話,否則便是挨板子也是常有的事。搞得趙傭、趙俟對程頤非常畏懼。
而桑充國卻對程頤的所作所為頗不以為然。除了識字、書法外,桑充國每天不是給二位皇子講故事,就是帶他們做試驗,教的內容也並不限於儒家經典,甚至還悄悄帶他們出宮去大相國寺聽說書。在桑充國看來,以趙傭、趙俟的身份,能夠真實地了解大宋是如何運轉的,比什麽都重要。他也是有幾分癡氣的人,因為高太後吩咐過楊士芳等人,要一切都聽二位先生,於是桑充國竟不管不顧地,隔三岔五便帶著兩個小孩在汴京到處亂逛。到馬行街桑家的店子裏看人家怎麽樣做生意;悄悄到白水潭看學生辯論、競技;去汴河邊上看太平車、浪子車運貨……也虧得這時朝中亂得一塌糊塗,沒有人有心思理會他。
不過夜路走多終遇鬼。他終於在熙寧蕃坊,被蔡京遇上了。而且,還是在一座十字寺前麵!桑充國再書生氣也知道,帶著儲君、皇子去十字寺,這是一樁什麽樣的罪名!
但蔡京卻是個知情識趣的人,他仿佛全然不知道趙傭、趙俟的身份,隻抱拳笑道:“不料與長卿、楊兄在此巧遇,真是有緣。”
“巧遇,巧遇。”桑充國尷尬地笑著,見蔡京並沒有揭穿他的意思,不由放下心來,一麵問道:“元長如何會在這裏?”楊士芳卻隻是退到一邊,並不搭理蔡京。
蔡京也不以為意,笑道:“我聽說西湖學院將被中香爐改造了,和他們新研製出來的旱羅盤裝成一起,造出了新式羅盤,特意過來看看。”
趙傭與趙俟不知道羅盤是什麽東西,但聽到“被中香爐”,卻是極熟悉的。那是一個圓形多孔的銅殼,裏麵放著香爐,放到被褥中,無論你怎麽滾動,香爐永遠都是常平狀態,半點爐灰都不會灑出來。在禁中大內,這是趙傭兄弟平常最喜歡琢磨的玩具。兩兄弟曾經想盡辦法想把爐灰弄出來……這時候聽蔡京提起,便都以為是什麽有趣玩意,二人早已高聲叫道:“桑先生,我們也要去看。”
桑充國心裏也極想去看看,但想到要和蔡京呆在一起,又覺得到底不怎麽穩當,心中不覺猶疑,卻聽蔡京又笑道:“兩位小舍人真是天姿聰穎。長卿若是無事,何不一道去看看?好過呆在這裏。”
桑充國見蔡京似無惡意,當下又看一眼楊士芳,卻見楊士芳無可無不可地站在一旁,低頭想了一下,終於還是點頭答應:“那就有勞元長帶路了。”
蔡京心中早已喜不自勝,卻不肯表露出來,一麵領著桑充國等人往一家相熟的商行走去,一麵笑著介紹沿途的風物和各國的人情。從學問淵博上來說,蔡京自是遠不如桑充國的,但在熙寧番坊,蔡京卻遠比桑充國熟悉,他說話也比桑充國風趣,並不見得如何拍馬屁,卻總能講些各國的故事,逗得趙傭與趙俟一路哈哈大笑。桑充國以前與蔡京相交不深,總覺得他過於圓滑,但經過這一路交談,卻發現蔡京善解人意,為人頗和謁可親,心裏的顧忌,早已不知不覺地拋到了九霄雲外。隻有楊士芳始終不苟言笑,無論蔡京講多麽好笑的笑話,他的表情始終淡然不變,隻有當眼神投向趙傭與趙俟時,才多了幾分溫和之色。
眾人很快便到了蔡京說的商行。蔡京主仆對於熙寧番坊的一眾奇珍異器,可以說是了若指掌。那西湖學院研製出來的新式羅盤,說起來其實也非常簡單——自從發明旱羅盤後,不僅宋軍廣泛配置,來往於宋朝的海船,無論是哪個國家的,都開始大量采用旱羅盤引導航行,但是羅盤在海上卻有很多不方便之處,比如至今仍然讓西湖學院頭痛的磁偏角校正問題;又比如在船在海上行走,難免會有擺動顛簸——這樣就會讓羅盤的磁針過份傾斜,無法轉動……西湖學院便是從被中香爐得到靈感,用兩個直徑不同的銅圈,使小圈正好內切於大圈,再用樞軸將兩個圈聯結起來,然後用樞軸將之固定在支架上,將旱羅盤掛在內圈中,於是,無論船體怎麽樣擺動,旱羅盤始終能保持在水平狀態。
趙傭對這個常平架充滿興趣,不停地撥弄著銅圈玩耍;趙俟卻對一幅海圖產生了興趣,不斷地問這問那,蔡京知道桑充國也不會看海圖上的針路,於航海知識也所知甚少,便主動替桑充國解了這個圍,向趙俟說著出海航行的種種故事。
如此不知不覺間,竟已到了日入時分,眼見天色將晚,楊士芳這才催促著桑充國,將戀戀不舍的趙傭、趙俟帶回宮去。蔡京陪著桑充國一行到熙寧蕃坊外的一家酒樓前,那邊早有穿便服的侍衛套好馬車等候。桑充國卻並不同行,隻目送著趙傭、趙俟上了馬車離去,轉身對蔡京笑道:“我約了呂與叔幾人晚上喝酒,未知元長能賞光否?”
蔡京聽說是呂大臨,亦不推遲,因笑道:“正要叨擾。”
桑充國見他答應了,卻並不坐馬車,隻叫人牽來兩匹騾子,與蔡京各自乘了代步,二人邊走邊談,一行人反往固子門方向去了。
待桑充國與蔡京到城西北的固子門附近時,汴京已是萬家燈火。桑充國領著蔡京在金水河旁邊的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家外下了騾子,蔡京遠遠便聽到從店中傳來大聲的喧囂聲。那店中諸人的聲音都不陌生,除了呂大臨,赫然竟有楊時、邵伯溫、賀鑄的聲音,蔡京在外麵又留神聽了一會,竟然連王穀、段子介也在裏間。一時間蔡京不由得有幾分猶疑,他知道王穀一直在暗中搜集舒亶、呂惠卿的罪狀,對自己也寄予厚望,但蔡京卻因為不敢輕舉妄動,隻是敷衍著王穀,這已經讓王穀開始心生不滿。此時見麵,不免尷尬。而且他正是準備幹大事的當兒,私自與台諫官員交往宴會,萬一不小心流傳出去,畢竟也是授人以柄。然而他人已經到了這裏,此時若是抽身離去,桑充國臉上又不好看。
正猶豫間,忽聽到店內楊時醉熏熏地高聲說道:“桑山長這般做,我還是以為有欠謹慎……”
蔡京在外麵聽到這話,猛然一驚,轉臉去看桑充國,卻見桑充國本已準備進去,這一時候卻是尷尬得緊,一隻腳邁出,卻是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蔡京心裏也極是納悶,他素知楊時、呂大臨都是程頤的弟子,在白水潭雖非桑充國嫡係,卻到底有師生的名份,程門弟子一向守禮嚴謹,從來連話都不亂說半句的。楊時喝醉,已是難得一見,竟然還借著酒興臧否師長……這可真不知平日裏積累了多少不滿,才能有這樣的場麵。正奇怪著,又聽有人冷冷地駁斥道:“楊中立又有什麽高見?”聽聲音卻是賀鑄的。
“賀鬼頭你不知道玩物喪誌麽?兩位殿下正當衝齡,正是習性養成之時,約束著他們收心養性,受聖人之教都來不及,何況還是這般……此斷非教導賢君親賢臣遠小人之道……”
“是麽?”賀鑄用譏諷的語氣說道,“世用兄,那天你怎麽說來著?”
蔡京本想提醒店中諸人,但這時卻被賀鑄、王穀勾起了好奇心。他悄悄瞥了一眼桑充國,卻見桑充國也豎起了耳朵,顯然也想知道王穀說過什麽。便忍住沒有吭聲。卻聽王穀始終是吱吱唔唔不願意接話,反想著岔開話題。但賀鬼頭卻不肯罷休,冷笑道:“世用兄不敢說,那便我來說。世用兄可要聽真了,看我可曾添油加醋。”
便聽王穀幹笑了兩聲,隻聽賀鑄高聲道:“據說東宮曾經得了一隻獵犬,很是喜愛,每日都要帶著玩耍。某日去資善堂,卻被程先生瞧見了。當日程先生便抓住東宮,從楚文王良犬、利箭、美姬三寵說起,講楚文王如何耽於享樂,不理朝政,幾乎成為昏君,他師傅保申又如何進諫,以先王之名鞭笞楚文王。楚文王如何醒悟,殺良犬、斷利箭、逐美人,終成一代明主……這般聲色俱厲,整整訓了一個上午,直到東宮被迫叫龐天壽殺了那條獵犬,方才罷休——中立兄,這事可是有的?”
賀鑄說到這裏,蔡京已經是皺起了眉毛,頗覺程頤小題大做。卻聽呂大臨已先笑道:“程先生不過糾君以正道,所謂防微杜漸,而東宮年紀雖幼,卻頗有納諫之資,這本是美談……”
“嘿嘿!美談?!”賀鑄肆無忌憚的笑聲中帶著明顯的不屑,“東宮雖然天資聰穎,但到底還隻是個小孩——嘿嘿,我賀鬼頭人微言輕,我怎麽評論不足辱諸位之耳,但這事卻是傳到了司馬相公耳中的,當時司馬相公卻是說……”
“賀兄,你喝高了。”王穀不曾想賀鑄還真的如此口沒遮攔,心中暗悔自己多話,連忙想拿話岔開。但賀鑄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休說賀鑄不願意停住,連楊時、呂大臨也想聽個明白了。楊時已高聲叫道:“賀鬼頭,你說,你說,司馬公怎生說?”
“嘿嘿!使人主不樂近儒臣者,正此輩爾!”
賀鑄的話一出口,頓時令店中安靜了下來。
“使人主不樂近儒臣者,正此輩爾!”蔡京在心裏又重複了一遍這句話,忽然發覺司馬光也並非那麽不近人情。他偷偷看桑充國,卻見桑充國神情中,也是大有知己之感。
但這句話,卻不是讓每個人都那麽聽著受用的。蔡京不用進店中,也知道楊時與呂大臨會是什麽樣的反應。雖然司馬光沒有直接批評程頤,但這句話無疑卻深深地刺傷了楊時、呂大臨的自尊心。要知道,這批評是出自他們非常敬重的司馬光之口!
但賀鑄尤不肯住嘴,還在繼續向楊時、呂大臨的傷口上撒著鹽,“聖人之道,是要使萬事合乎天理。如石山長所言,天理即是人情,人情即是天理。這才是聖學之大道。程先生所為,看著合乎禮教,卻離聖學之道遠矣;桑山長所為,看著離經叛道,但依我之見,這才是合乎天理人情的……”
“道理說得好聽,但依區區之見,要是有人日日在我麵前說著格言至論,用不著盈耳充腹,我早已避之惟恐不及。難道司馬公不知道要養正於蒙麽?但教人向善,不是靠念經——和尚們整天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卻見有幾個不偷吃酒肉?防微杜漸,也不能隻靠著堵,大禹之時,便已知堵不如疏了……程先生見識不及司馬公、石山長、桑山長,高下之別,便在這裏了。”賀鑄言語中的譏諷之意更濃了。
“刻鵠不成尚類鶩,畫虎不成反類狗。效伯高不得,猶為謹敕之士;效季良不得,陷為天下輕薄子……”仿佛是受到賀鑄的刺激,連楊時也刻薄起來。
聽到這裏,蔡京已經聽出來雙方話中隱隱的火藥味——雙方的爭論不知不覺便已經升級了。他不免暗暗納悶,這其實不過是些些小事,楊時又何至要這般發泄自己的不滿?賀鑄說話怎麽便如此不留情麵?連呂大臨的語氣中,也似乎有著絲絲未能掩藏住的情緒……
但桑充國卻已經開始後悔自己沒有及時製止住這場爭論了。
在白水潭學院,石越、桑充國、沈括等人代表的石學,與二程為代表的理學,一直是兩個影響最大的學術派別,平素便辯論不斷。雙方的確有很多的共同點,比如二程主張“格物致知”,主張萬事萬物,都要弄明白它的“所以然”,這些主張與石學的主張調和之後,便成為白水潭學院一切生機與活力的基礎。但在很多問題上,雙方卻多有分歧。比如二程繼承張載的主張,修正孟子的性善論,將人性二分,得出天理與人欲兩個命題,主張發揚人性中善的一麵——即“天理”,而抑製人性中惡的一麵——即是他們所說的“人欲”;而石越、桑充國則從孔子的思想中找到論據,主張天理即是人情,人情即是天理,實際繼承的卻是揚雄的“性善惡混論”。孟子與揚雄本來都是當時學者很重視的兩個思想家,以石、桑與二程的地位,雙方的主張各有道理,在宋朝思想界,也正好鬥了個旗鼓相當。
而桑充國、程頤同為資善堂直講後,在教育太子的問題上,桑充國和程頤也發生了直接的衝突——早在白水潭時,與程頤的因材施教、耐心細致一樣出名的,便是他對學生的嚴厲,這種嚴格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方,正因如此,讓很多如賀鑄這樣的學生極不喜歡他;而也許是受到石越的影響,原本隻會閉門讀書的桑充國,教育學生時,卻更加善於徇徇誘導,鼓勵學生自己去思考、實踐,對待學生,因為年紀的原因,也常常缺少“師道尊嚴”,有時候寬容得近乎放縱,甚至經常讓人感覺他有點護短的嫌疑,同樣,這樣的教育方式,也讓不少學生腹誹。在白水潭的時候,雙方風格不同,倒並無多大的關係,畢竟白水潭學子數以萬計,教授們風格各異也是正常的。但當二人教的學生突然隻有兩個小孩的時候,這種風格的迥異,卻不免讓彼此都對對方滋生強烈的不滿。隻不過程頤向來是主張煉涵養功夫的,而桑充國又一直主張兼容並蓄,縱有什麽不滿,也隻是藏在心裏,從未表麵化過。
不料桑充國最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而且,還是發生在他眼前。
楊時、呂大臨都是程頤的得意門生,司馬光對程頤的評價,賀鑄的譏諷,總是不可避免地會傳到程頤與他的其他學生耳中的——就算楊時與呂大臨不說,但這裏再小,也是一個酒店,賀鑄更是有名的大嘴巴……程頤或許不會說什麽,但他的學生們卻會更加感到委屈與不平;而司馬光的傾向性與特殊地位,也許隻會加深他們的這種情緒……然而,他們的不平,結果也隻能換來桑充國的學生們更加刻薄的譏諷。
這無疑不利於維持白水潭的良好氣氛。
桑充國雖然不再擔任白水潭的山長,但白水潭在他心中,卻始終占據著最重要的位置。他當然不想白水潭受到任何傷害。
他這時候,根本意識不到這種裂痕的影響遠遠超過了白水潭的範圍。桑充國的學生也好,程頤的學生也好,他們中的大部分,最終都會進入仕途。這裂痕不會因為他們考上進士而停止。而另一方麵,對於舊黨來說,這也不是一個好消息。舊黨青壯派的佼佼者中,二程的學生占據了相當的部分。他們與司馬光的政見也是素有分歧的,司馬光對他們老師的評價流傳開來後,會引起什麽樣的反應,沒有人可以預料到……
桑充國怔了一會,才知道蔡京是為自己解圍,因笑道:“我卻不擅此道。”
蔡京並肩與桑充國一道緩步向店中走去,一麵笑道:“原本我也不知道。不過這次秦少遊離京前,卻帶我去了一個好所在——便離此處不遠,叫畢三家,是專賣葡萄酒的,我平生竟是再沒有嚐過比那更香醇的美酒……”
桑充國勉強笑道:“秦觀自是極熟悉這些事的……”
二人在外麵這麽一說話,店中立時便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店中眾人早已迎到了店門口。王穀遠遠便笑道:“蔡元長隻管胡說,也不怕掌櫃的逐客麽?”
蔡京留神打量眾人,楊時、呂大臨、賀鑄猶自紅著臉,勉強笑著相迎;邵伯溫神色間也透著別扭,段子介看起來卻是沉穩許多;倒是王穀看起來是鬆了一口氣。他心裏好笑,口裏卻笑道:“原來世用兄也在——我可不曾胡說,田烈武也在的。”
“田烈武?”一直沒有說話的段子介立時關心起來。
一麵說著,一麵眾人已簇擁著二人進了酒店——店中除了掌櫃與店小二外,卻再沒有別的客人,蔡京笑著坐了,才又說道:“便是田烈武,秦少遊與田烈武是故交,他這次回京,田烈武陷在獄中,他還親自向皇上求過情來著。離京之前,他請田烈武喝酒,我卻是與今晚一樣,正巧碰上,吃了頓白食。”
“秦少遊替田烈武求過情?”此時眾人都不願意再去觸碰剛才的話題,楊時這時候酒也已經醒了很多,心中亦暗生悔意,因聽蔡京提到田烈武,不由慨歎道:“田烈武真英雄也。秦觀敢在皇上麵前替田烈武說情,我等卻從未聽聞過,也令人佩服。”
“中立兄說得極是。”呂大臨想起如今的朝局,也不禁歎道,“田烈武不過一介武夫,我等雖讀再多經書,相形之下,亦覺慚愧。可憐我輩屍位素餐,田烈武卻要被閑置……”
在座的都是聰明人,立時便聽出他話中之意。桑充國因笑道:“田君也閑置不了多久了。”
眾人不由驚訝地望著桑充國。桑充國卻不肯再多說,隻是低頭喝酒。王昉從清河郡主那裏聽到消息,六哥雖然很早就升儲,但因為年紀小,一直沒有設置東宮官。皇太後、皇帝準備給太子陸續配齊東宮官,按祖宗舊製,同主管左、右春坊事,曆來由武人擔任,同主管左春坊事自然是楊士芳的,同主管右春坊事,高太後卻親自挑中了田烈武。不過這等大事,尚未公布,桑充國此時身為資善堂直講,又怎麽敢亂傳?
他既不願說,眾人也不好追問。但店中諸人都知道桑充國平素是最不肯亂說話的,這裏幾個人,或者與田烈武有舊交,或是同情田烈武的遭遇,這時聽說他這麽快就將被重新起用,無不替他高興。楊時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高聲呼道:“果真如此,真是痛快!朝廷畢竟不肯令忠義之士抱屈!”
“與叔慎言。”蔡京卻生怕惹出什麽漏子來,落個“怨謗”的罪名,連忙好意提醒。
“怕什麽?!”呂大臨本來心裏就不痛快,想著時局更是痛心疾首,這時被蔡京一說,反而更加高聲,“叫皇城司的察子去彈劾我啊!我沒什麽好怕的……我隻恨不能與司馬公休一起被關進禦史台!今日國家之害,莫過於皇城司!今日國家之害,莫過於皇城司!”他越說越是激動,說到最後,幾乎已是高聲叫嚷了。
蔡京見他如此,也不敢再勸。自從石得一勾當皇城司開始,皇城司已經積累了太多的怨恨。蔡京打量眾人,卻見各人都隻是默默喝酒。其中段子介的臉色,尤為難看。他心中一動,猛的想起段子介現在的職位,不由也是呆住了。
聽到呂大臨痛罵皇城司,段子介此時的心情真是鬱悶之極。他自衛尉寺丞離任後,便被調離了軍法係統,進入樞密院在京房,擔任同知事。在京房是個極重要的部門,不僅主管京師及附近諸路的防務、軍政,而且還兼管益州路的防務、軍政。在益州平叛的當口,尤其是個很有權力的部門。所以,除了知事外,在京房的同知事就設了四位。而段子介主管的,正是開封府殿前司以外所有軍事力量的軍政事宜。而在名義上,皇城司不隸屬於殿前司,反而隸屬於樞密院在京房。也就是說,段子介品秩雖然不高,卻是皇城司的“現管”。
然而在實際操作上,休說是他一個小小的在京房同知事,就算是樞密使韓維,也拿皇城司無可奈何。
從表麵上看,段子介早已不是當年的段子介。他投筆從戎,考武進士,原本是想立功疆場,但這雖是風雲際會之時,與他一道考上武進士的薛奕、吳安國、田烈武、文煥也都建立了赫赫功名,他卻偏偏進了衛尉寺當軍法官。外任陝西,結果與他共事的向安北死於非命,高遵裕雖然被貶,但今年卻又重新被起用。其實在做衛尉寺丞之時,段子介便已經見到太多的不公——妥協、交易、不了了之,這樣的事情數不勝數,段子介不知道為此做過多少鬥爭。衛尉寺對於嚴肅軍隊的紀律,的確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是衛尉寺有太多管不到的地方,幻想單憑著一個衛尉寺,便能建立一個公正的軍法體係,無異於癡人說夢。而且,段子介常常忍不住想,自己是用向安北的生命,換來了衛尉寺丞的官位。所以他終於還是忍受不了內心的痛苦,最終設法離開了衛尉寺,進入樞府。經曆過這麽多事情,段子介已經成熟很多,他本來希望自己能和別人一樣循規蹈矩,按步升遷,最終能積勞升到五品後致仕。但是,有些人注定不能與普通人一樣,段子介始終無法在麵對不公正的陰暗麵時,保持漠不關心的心態。
“三千多人……”段子介的語氣,仿佛是在自言自語。
“什麽?”蔡京沒有聽清,追問了一句。
“三千多人。”段子介抬起頭望著蔡京,苦澀地說道:“今年,不到一年,皇城司辦了一千多件案子,三千多人牽涉其中。現在審完的,隻有三成,還有七成還拖著未辦。結了的案子,定罪的不到二成……相比而言,舒亶不算什麽。百姓不比品官之家,官司纏身,就算最後被判無罪,許多人家也已經被鬧得家徒四壁了……”
段子介如同白開水一般地說著,平平淡淡,聲音沒有任何的波動,但眾人卻聽到心裏發緊。蔡京對百姓的生死並不關心,卻是一直盯著段子介的眼睛看,仿佛想從那雙茫然的眼睛中,看穿段子介的內心。
“皇上曾經親口說過,皇城司之設置,本隻是為了防止兵變,最初隻管軍政。但如今已有衛尉寺與職方司,這皇城司卻為何還要保留?勾當皇城司本來有四到七名,內侍與武官參任,互相製衡,為何今日皇城司之權力反集於一人之手,其餘幾個勾當隻能唯唯而已?祖宗之法,皇城司本當受在京房轄製,為何今日在京房竟不敢以一紙公文至皇城司?”段子介自顧自地質問著。
“本朝製度周密詳備,本來皇城司不當成存在,即使存在,也不能為惡,更不敢似今日這麽般為非作歹。”桑充國忽然接過了段子介的話,“但任何良法存在、發生作用,都需要有人敢去維護它。真宗之前,皇城司本可以四處探事,隻因士大夫抵製,察子到了地方,便被綁送京師,甚至直接杖斃,真宗時遂下詔皇城司探事不準出開封府界,從此便成為定製……”
“桑山長說得極是。自古正進則邪退,邪勝則正退。今日奸佞能如此猖狂,是我輩之過。田烈武一介武夫,尚敢為國不惜性命;我輩卻隻會斤斤計較得失利害……”呂大臨慷慨激昂地說著。
蔡京把目光移向王穀,卻見王穀也正在看著他,二人目光相接,互相苦笑了一下,各自轉過頭去。蔡京手裏端著酒盞,中指輕輕敲擊著杯麵,心裏翻來覆去地想著剛才那個冒出來的念頭——段子介是在京房同知事,他可以安排皇城司兵吏的輪調。太府寺左藏庫是大宋最重要的財庫之一,按新官製,左藏庫曆來都要由皇城司派出兩名親事吏監督,半年輪換……
如果……
蔡京又瞥了段子介一眼。如果段子介肯幫忙,又能找到可以收買的親事吏的話,他就可以看到左藏庫的出入賬目。有了這個賬目,蔡京就可以估算出方澤們挪用了多少公款……他又看了一眼王穀,倘若能夠得到司馬光的支持的話,果真大幹一場,也不是不可能的!看看楊時、呂大臨,便是讓他們與呂惠卿同歸於盡,他們隻怕也不會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