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II 權柄4 第八章 大安改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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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越第一眼見著李清清,便愣住了。這個女子的眼神,讓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一個故人,那個被埋葬在他最初出現在這個世界的那個小村莊的女子。
“李姑娘不必多禮。”石越很快壓抑住想走近幾步的衝動,彬彬有禮的說道。他很想親切一點,但客氣的語言後麵,卻是一種習慣性的居高臨下,語氣更不由自主地變得有些僵硬。
但是李清清好象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些,她笑吟吟的起身,望著石越,笑道:“奴家雖在邊陲偏僻之地,亦早聞石學士之盛名,數年以來,每日隻恨無福相見。今日冒昧求見,實是死罪。”雖然口稱死罪,但也沒有一點害怕的意思。
當時歌妓地位甚低,較之奴婢亦遠遠不如。石越心傷楚雲兒之死,在朝廷時,曾經數度建議皇帝提高歌妓的法律地位,但卻一直未被采納。此事天下人甚少知聞,而歌妓地位也一直沒有得到過任何改善。這時候見著李清清如此大膽,石越與潘照臨、侍劍都不由暗暗稱奇,石越更是依稀感覺到幾分楚雲兒的風采。不過李、楚二人卻並不相同,楚雲兒外柔內剛,眼前這個女子,卻是一口秦腔,顯得非常豪邁。
石越的手指下意識地在古琴上輕輕撫摸著,口中卻問道:“李姑娘適才可是說有退兵之策?”
“有一雕蟲小技,或可退兵。”李清清含笑說道。
“願聞其詳。”石越心中其實未免將信將疑。
“這幾日西賊在城外罵陣,奴家亦略有耳聞。”李清清抿嘴笑道,卻不繼續說,隻是用一雙妙目,大膽地凝視石越。
石越頓覺尷尬,兩軍對壘,自然罵出來的話甚是難聽。這其中不少話題,都是涉及石越的私隱,比如罵石越是石介的私生子,罵石越與楚雲兒有舊卻坐視其死,又罵石越與清河有私情而故意陷狄詠於死境——這等等事情,石越自然不會因此而悖然大怒,中慕澤之計,但是若當麵被人提起,卻也會覺得有幾分惱怒。須知這種閨闈之事,最易被謠傳,而流傳出去,實是頗損令名。
李清清見石越如此,心中更覺有趣。她早聞石越之名,因此故意試探,須知這樣的話題,若是別的官員被一個妓女提起,難免不會惱羞成怒,說不定就要受皮肉之苦,她也是幹了風險才說出來。但是石越雖露出尷尬之色,卻毫無遷怒之意,久曆世情的李清清,不禁也覺得這個石學士確實與眾不同。忙笑道:“有道是他做初一,我做十五。他西賊能造謠辱罵,難道我大宋便找不出他們的汙穢事麽?奴家十三歲入勾欄,環慶與夏國交壤,往來客人說起西夏的陰事,卻也不少。”
聽她這麽一說,石越與潘照臨都笑了起來,連侍劍亦不禁莞爾。隻覺得這個女子十分有趣,卻也過於天真。“難道罵幾句私隱,便能令西賊退兵?”
李清清也知石越不信,笑道:“學士可知西賊的統帥是何人?將領又是何人?”
“統帥是仁多澣,將領是慕澤。這又有何相幹?”
“學士可知這仁多澣實是仁多族的族長,一向親附夏主,頗為梁乙埋所忌?而慕澤不過一降將,在夏國立足未穩?”
“那又如何?”話說到這裏,石越不由心中一動,轉目去看潘照臨,卻見潘照臨的目光亦正好投向自己。
“夏國如今實是女後當權,梁太後****不堪,有許多醜事,都難以宣諸於口。若是將這些醜事一一罵將出來,學士以為仁多澣與慕澤當如何?”李清清笑道:“這些事情,在大宋流傳,自然無關緊要;在西夏私下流傳,亦是無關緊要。讓旁人聽見,亦可能是無關緊要,惟獨是讓仁多澣與慕澤聽見,卻足以讓他們如坐針氈。”
玩弄這等陰謀權術,人性心理,潘照臨最是得心應手,此時聽李清清提起,潘照臨已不禁擊掌讚道:“正是如此。不管梁太後會如何想,仁多澣與慕澤都不能不懼。這是數萬人親耳所聞,親眼所見,都知道仁多澣與慕澤知道了梁太後的陰事。雖然除去此二人亦不過是欲蓋彌彰,但是總好過放任此二人逍遙自在,成為眼中釘、肉中刺。仁多澣縱然是仁多族的族長,亦不能不疑懼;而慕澤一降將,更不待言。”
“正如這位先生所言,梁太後雖然未必因為此事便要殺仁多澣與慕澤泄憤,但以仁多澣與慕澤所處之地位,卻不能不怕。”李清清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奴家相信,經過此事,仁多澣絕不敢再一個人去興慶府。”
“隻可惜這等毒計用多了便不靈。”潘照臨充滿惡趣味的感歎道。
這一刻,石越竟然開始替仁多澣擔心起來。不過,對於真實的效果如何,石越依然將信將疑——但是這件事情,不管怎麽樣,對自己一方是不會有什麽損害的。
“侍劍,速請豐參議與賈、張二位將軍前來商議。”石越當即向侍劍吩咐道,一麵站起身來,向李清清恭恭敬敬的一揖,謙聲道:“無論能否退兵,石某都要替慶州百姓向姑娘道謝。”
李清清不料石越竟會如此,慌忙避開這一拜,斂衽還禮,“不敢。學士說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奴家一介女流,能有報國的機會,是奴家之幸。”
一天之後。慶州城外。
西夏中軍帳中,仁多澣眯著眼睛,倨坐帥椅,聽一個書記小心翼翼地念著一封書信:“……將軍向懷忠義,而今夏國牝雞司晨,權臣當道,此越竊為將軍所憂者。使將軍不建寸功,固必遭奸佞之害;便立功於外,亦不免招致梁氏之忌!將軍處此兩難之地,雖忠臣義士,不暇謀身,然則將軍欲置夏主為何地?使夏無將軍,興慶易主,指日可待矣。中國與夏,本為君臣……”
“好了,不必念了。”仁多澣輕輕揮了揮手,書記忙將書信合上,垂首退立一旁。卻聽仁多澣笑道:“這是石越勸我退兵哩。”此時站立在中軍帳中的寥寥數人,盡皆是仁多澣的心腹,他說話也並無顧忌。右手輕輕摩挲著刀柄,一麵環視眾人,問道:“你等以為如何?”
“若要攻克慶州,眼下來說,也並非沒有辦法。”說話的人是清遠軍守將嵬名訛兀,與梁氏一向不合,“隻不過……”
“隻不過什麽?”
嵬名訛兀遲疑了一下,說道:“石越親自坐鎮慶州,而宋軍兵力卻如此之少,那麽宋軍主力在何處哩?”
“自然是在綏州。”眾將對嵬名訛兀提出如此常識性的問題,顯得非常的不屑。須知平夏城距此不遠,戰報還可以互相通報——雖然隻是許多天以前的戰況,但是也可以斷定,平夏城的兵力也並非是宋軍主力。
嵬名訛兀眯著眼睛笑了笑,望著仁多澣,說道:“不錯,正是在綏州。但這意味著什麽,統領可曾想過?若末將猜的不錯,宋軍早已知道我軍三路進攻的方向,並且知道我軍主力將會進攻綏州!”
聽到這句話,連仁多澣都不由一震,一雙眼睛瞬時睜開,露出迫人的光芒。
“有奸細?!”
“這個末將不敢妄言。”嵬名訛兀緩緩搖頭,道:“不過這無關緊要。”他話中的語氣,擺明了是說有沒有宋軍的奸細都不關他屁事,“要緊的是,平夏城梁乙逋占不到便宜,綏州隻怕要吃大虧,換句話說,三路大軍,惟我們這一路能勝!”
“那不正好立下大功?!”另外幾個將領都興奮起來。
但是仁多澣的表情卻變得嚴肅起來。
“兩路皆敗,惟獨統領得勝!”嵬名訛兀嘿嘿笑道:“這可並非好事。況且萬一宋軍狗急跳牆,我軍也免不了損失慘重。眼下的天氣,也是說變就變的,不可預料的事情太多。一旦我軍損失稍大,這場勝利,隻怕會成為催命符。”
他話說到這裏,仁多澣已經是了然於胸。如果出現兩路受挫一路獨勝的情況,隻要他的力量不能超過梁乙埋,就隻會激化雙方的矛盾,梁乙埋一定會急於將他除掉,以防止軍中出現威信很高的敵人。石越的書信,雖然是說辭,但是說辭之所以能遊說人,卻正是因為它有道理。兼之就在昨天,他收到同是擁護秉常的另一重要人物禹藏花麻的書信——那還是在環州之戰前寫成的,禹藏花麻在信中的話,與石越說得幾乎是一般無二。
仁多澣惟一不知道的是,身為清遠軍守將的嵬名訛兀,這兩年來收受的大宋職方館的金錢與物品賄賂,總價值至少超過八千貫!仁多澣再度眯起眼睛思索起來。攻不攻慶州城,在他看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退兵,可沒有一個說得過去的借口!況且軍中還有一個讓人生厭的降蕃慕澤……他剛剛想到這裏,便聽一個將領說道:“但是現在退兵也不成,更會落人口實。況且還有慕澤那個野人在那裏堵河……”
“一個降蕃而已。”嵬名訛兀陰惻惻的冷笑道,話語中冒出一股殺氣。
仁多澣思忖了一會,沉聲說道:“將慕澤召回來,明天見機行事。”退不退兵,仁多瀚還在遲疑之中,但是慕澤這樣的人物,對仁多瀚來說,始終是一個麻煩。如果是打敗仗,他倒是一個替罪羊;但是沒必要在打勝仗的時候留著他來爭功,更沒必要在做某些上不得台麵的事情之時,留著這眼中釘。“是該解決麻煩的時候了!”仁多瀚在心裏發出一聲冷笑。這樣想的時候,他身上並沒有一絲殺氣,因為慕澤這樣的麻煩,對他而言,實在提不到“殺”的層麵,正如人們更喜歡說“捏死一條蟲子”,而不習慣說“殺死一條蟲子”。
次日。
慕澤躊躇滿誌的踏進中軍大帳,他這兩天都是不眠不休地親自率軍堵河,想到數天之後,慶州城就會成為澤國,而生擒石越這種大功,竟被自己立下,慕澤連走路都覺得有點飄。盡管此時慶州城兀自巍然屹立,石越也還好端端地呆在城中。
但是很快,慕澤就感覺到氣氛有點不對勁。
仁多瀚高倨帥椅,正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注視著他。而帳中諸將看他的眼神,都非常的古怪,好象,好象是在看一隻待宰的羔羊——慕澤心中突然冒出這樣的想法,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他下意識的去摸佩刀,不料卻摸了個空。這時候他才想起進帳之前,武器都全部解掉了。
“末將慕澤,參見統領。”感覺到危險氣息的慕澤一麵抱拳行禮,一麵警戒地注意著帳中的反應。這時再後悔為什麽沒有讓部族的人馬保持戒備也來不及了。
然而,出乎慕澤的意料,仁多瀚的笑容十分的溫暖,“慕將軍辛苦。”
“不敢。不知……”
仁多瀚笑著打斷了慕澤的話,“昨日軍中截獲一個奸細,從他身上搜了一個蠟丸,其中有十分有趣的軍情,所以召將軍回來一道商議。”他說完,朝中軍官呶呶嘴,中軍官忙從帥案上取過一張紙來,雙手遞到慕澤麵前。
慕澤疑惑地接過紙來,隻瞄了一眼,頓時冷汗直冒。他雖然隻是粗識漢字,但是這張紙條寫的東西,他卻看得懂。這是一封“他本人”寫給石越的密信,說以前自己為奸人所誤,現在悔悟,願改投宋朝,約宋軍於某日劫營,他將率本部人馬於軍中接應雲雲。
慕澤自然知道這封信是偽造的,但無論這個陷害之計是多麽的容易識破,都沒什麽意義——因為他知道仁多瀚壓根就不願意“識破”。慕澤隻是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裏得罪了仁多瀚,竟導致他要致自己於死地?
“我隻想死個明白。”慕澤將那封偽造的書信很鄭重地交還到中軍官的手中,抬起頭來注視仁多瀚,語氣平靜地說道。
仁多瀚在這一瞬間,倒真有點欣賞慕澤了。因為在這種情況下,慕澤居然沒有撕毀那封書信——否則的話,他就更可以把慕澤的罪名坐實得死死的。不過這顯然都不重要。
“本帥也正想問慕將軍要個明白!”仁多瀚的臉沉了下來,如同烏雲蔽日,整個帳中的溫度都似乎下降了許多。
“這是有人陷害末將……”
慕澤的話再次被人打斷,但這次卻是來自帳外——“報——”
“何事稟報?”中軍官快步出帳,厲聲問道。
來稟報軍情的小校卻頓時結舌,想了半晌,方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稟道:“宋軍罵陣!”
“這也要大驚小怪,拖出去,軍棍伺侯!”中軍官說罷便要轉身,卻聽那小校大聲喊道:“冤枉!實是宋軍罵得厲害……”
“蠢貨!”中軍官抬起了腳。
“報——”又一個小校跑了回來,臉上神色十分的古怪。
“何事?”
“宋軍罵陣。”這個小校要伶俐許多,不過他的要求卻十分的無禮:“十分厲害,請將軍親自去聽一下……”
“渾球!”中軍官厲聲喝罵道。卻聽帳中傳來仁多瀚的聲音,“是何事稟報?”
中軍官連忙快步入帳,稟道:“是宋軍罵陣。”
“這等小事,要兩人來稟報?”仁多瀚頓覺奇怪,他的話音剛落,突然聽到外麵有鼓噪之聲,似乎宋軍罵陣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便在中軍帳中,也可以清晰地聽見一些汙言穢語。有幾句話清晰入耳,罵的卻是梁太後如何與臣子**!
帳中眾人頓時麵麵相覷。
仁多瀚也是意想不到,站起身來,道:“隨我去陣前看看——先將慕澤綁起來!”
西夏眾將到了陣前,仁多瀚才知道自己不該來這裏。
隻見慶州城樓上,一個女子雲髻高聳,身著素衫,裹了一件淡墨色披風,正在那裏清晰地罵著梁太後的一件件陰私之事,有許多事情,連時間、地點、人物都說得清清楚楚!她每說一句,身後便有幾十個婦人跟著大聲喊出來。慶州城上的宋軍,一時間笑聲震天,不時還有幾個宋軍大聲附和著加幾句點綴之言。
而西夏陣前士兵,卻是一個個捂緊耳朵,麵麵相覷,不知如何反應。
眼前之情景,絕對是仁多瀚做夢都想不到的。兩軍交戰變成潑婦罵街,固然十分的可笑,但是仁多瀚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他隻愣了一會,立時便做出反應,“弓箭手,射那個女子!”
很快,一陣箭雨射了出去,但是弓箭飛到空中,便變成名副其實的“箭雨”,無奈的跌落下來,根本傷不到那個女子分毫。
反而,那女子仿佛被這陣箭雨激起鬥誌,罵得更加起勁了。
“罷了!”仁多瀚揮手製止住正在再射的士兵,這種浪費箭枝的事情,不做也罷。
但是這個局麵卻是尷尬得緊。仁多澣一時之間,竟然是想不出對策良方。他卻不知道被綁的慕澤在心裏冷笑——這等計策,實在容易化解,隻要將戰鼓搬到陣前,擂動戰鼓、吹響號角,便可將那女子的聲音淹沒,不過慕澤此時卻沒什麽興趣幫助仁多澣脫困。
“統領!”嵬名訛兀策馬走到仁多澣身後,低聲說道:“僵持下去,有利無害。此事斷難掩飾,趁現在諸將都害怕被太後遷怒滅口,不如就此下令退兵。”
仁多澣心中一動,這的確是退兵的良機,此時撤退,軍中沒有一個人會反對。
但是,仁多澣卻還有一點顧慮,他擔心這樣退兵,日後難免成為笑柄。
正在猶豫之際,最後一根稻草被輕輕放了上去。
慶州城以東的天空中,突然出現了漫天飛揚的塵土!
這奇異的變化很快被西夏的將領們所注意到,緊接著,慶州城中,出現了震天徹地的歡呼聲!
援軍?
仁多澣與嵬名訛兀等人的臉上,都露出了驚疑不定的神色。
“難道綏州這麽快就敗了?還是渭州的援軍?或者隻是疑兵之計?”幾個念頭在一瞬間同時湧上仁多澣的腦海中。
“拔寨、撤兵!”終於,仁多澣掉轉了馬頭。
慶州城上。
望著漸漸遠去的夏軍,石越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轉身問站在身後的賈岩道:“要不要追擊一下?”
“待西賊撤得遠一點,再虛張聲勢的追擊一下,把戲演得逼真一些。”賈岩沉聲說道。
石越點點頭,道:“待仁多澣撤回清遠軍,便派人與他交涉。贖回狄將軍與王將軍的首級,凡是被掠入西夏的漢戶與熟蕃,用四匹絹布、四匹棉布一個人的價格贖回。現在首要的看看環州城還有沒有幸存者。”
“是。”
在眾人心中,環州城此時必無譙類。
石越沒有注意到,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遠遠站立在下首的李清清的眼中,流露出了一絲被掩飾得極好的敬意。在戰爭勝利之後,首先想到的是戰死者與被掠的百姓,這樣的上位者,並不是經常能見到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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綏德城。它的城東,是一條夾雜著滾滾泥沙由北向南急流的無定河;城之西,則是由西北入東注入無定河的大理河。而在城之西南,還巍然屹立著一座險峻的嵯峨山。
自春秋以來,這裏便是西北邊陲要地。綏州控扼高深,形勢雄勝,是鄜、延之門戶。後漢的虞詡曾稱讚“安定、北地、上郡山川險隘,沃野千裏,土宜畜牧”,說的便是綏州一帶。而自隋唐以來,更為藩衛之重地。宋朝自李繼遷叛亂建立西夏以後,一直到熙寧二年,才由種諤夜渡大理河,收複綏州。從此改名為綏德城,隸屬延州,並打算以此為基地,控製橫山。但是因為撫寧砦之敗,卻導致綏德城前線的幾乎所有要塞關隘,都控製在西夏手中,從地緣上控製橫山的戰略,因此亦遭到失敗。但饒是如此,自從綏德城收複之後,原鄜延路所受的西夏方麵的軍事壓力,也小了許多。
可以說,綏德城的重要性,還在平夏城之上。
而大宋朝在綏德城的建設上,也投入了足夠的血本。
這座唐代貞觀初年不過城周四裏多的要塞,現在分為內城與外城,外城高五丈、闊二丈,周長已經達到九裏有奇,城牆外三十步的地方被一道護城壕溝所環護著。外城開有四門,每扇城門都為三重,最裏麵的一重門比普通城門加厚了數寸;第二重門采用鐵葉釘裹;最外的一重門,則以木為柵。
每座城門之外,都築有半圓形的甕城,甕城上設有敵樓,可以遮隔箭叢,兩側設門。而在壕溝與城牆之間,距離城牆十步的地方,又築有高達一丈的羊馬城,它的城門與甕城的城門錯開,上有五尺高的女牆。
在城門之上,則有門樓兩層,在門樓的上層,裝備了床子弩等重型器械。外城城牆上,亦有女牆,城上每十步設有一個敵樓。四麵又設有麵積為寬一丈六尺、長三步的弩台,都安置著大型的弩機。
除此之外,綏德城最為顯眼之處,還在於它西北麵的城牆,除了用傳統築城法之外,更在城牆之外,用碎石夾水泥摻雜著鋒利的竹刺、鐵刺,塗了厚厚的一層。在冬日陽光的照耀下,閃著懾人的寒光。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綏德城在大宋將士的心目中,便已經成為了“難以攻克”的代名詞。許多人都相信,隻要有足夠的兵力與糧草、軍械,綏德城將永遠在大宋的控製之中。
他們似乎都已經忘記,綏德城的上一次陷落,距今還不足十年。
負責綏德城防務的雲翼軍都指揮使“小隱君”種古,是大宋西軍中的名將。但是此時,“小隱君”卻鎖緊了眉頭,凝視著擺放在公廳當中的巨大沙盤,久久不發一言。站在他下首,同樣緊鎖著眉頭的,是率領振武軍第三軍第二、第三、第五共三個營計九千禁軍前來協助防守的振武軍第三軍副都指揮使劉舜卿。他也是這次宋軍防禦戰略的策劃者。
兩個人的眼睛中,都充滿了血絲。
“士兵都需要休息。”雲翼軍都虞候趙泉說的話也許不合時宜,但卻是當前最實際的問題。
夏軍這次果然是有備而來。
第一天攻城時,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西夏人竟然排出了十架拋石機與車行炮,瘁不及防的宋軍準備不足,結果吃了大虧。在漫天飛舞的箭雨與十架拋石機的遠程打擊的掩護下,西夏士兵以十人為一組抬著一座座壕車、雲梯蜂擁而至,如同螞蟻一樣爬向城牆;另有數以百計的西夏士兵則在覆著牛皮泥土的小車的保護下,衝向城門與城角。
綏德城幾乎被西夏人一舉攻克。
當日的慘烈眾人時至今日,都恍如昨日,曆曆在目。
種古拔刀砍倒了第一個攻上城牆的西夏人,劉舜卿射光了箭壺中的所有箭枝,連都虞候趙泉都中了一支流箭。將軍們的身先士卒激勵了士兵們的決心,最終才勉強穩住城牆上的戰局。
但當天最大的功臣,卻是吳安國。
雲翼軍因為是對宋朝來說十分珍貴的騎兵,自然沒有參加城牆上的防守。在戰局危急之時,吳安國故態複萌,率幾個親信士兵“說服”了雲翼軍副都指揮使,取得兵符令牌,假傳命令,帶出三個營近六千騎兵,從南門出城,無聲無息地繞到夏軍側翼,突然發動進攻。
投入攻城戰的夏軍因為沒有足夠的拒馬槍保護進攻的部隊,結果被這一記側擊幾乎徹底擊潰。若非李清率援軍急時趕到,整個戰局很可能就會發生戲劇性的變化。但這便已經足夠讓城中宋軍徹底穩住陣腳了。種古當機立斷,親自率領城中餘下的兩營騎兵殺出東門,繞至與吳安國混戰的李清部後,試圖夾擊李清,不過卻被另一支夏軍擋住。
二人這才且戰且退,撤回城中。
但這次吳安國也幾乎被處斬,因為眾人求情,才逃過一死,隻是被杖罰。
這樣,第一天的守城戰,雖然最終挫敗了西夏人的進攻,但宋軍也損失慘重,有一千五百多名步兵在這一天陣亡或者失去戰鬥力,騎兵也有近七百人的傷亡。對於全部兵力不過二萬七千餘人(包括振武軍第三軍三個營九千餘人、雲翼軍九千餘人、未整編禁軍八千人與神衛營第三營一千餘人)的綏德城守軍來說,這實在是不堪承受之重。
種古與劉舜卿對於自己的戰略目標非常的清楚——綏德城守軍的任務,就是盡可能的拖垮夏軍,利用綏德堅城,消耗夏軍的戰鬥部隊與士氣。並且,對於騎兵有限的宋軍來說,雲翼軍不僅要做為一支機動力量協助守城,同時還要擔負著援軍到來後,夾擊夏軍,延滯其撤軍速度的任務。
當然,哪怕目標沒有達到,綏德城也是不允許丟的。
如果種古與劉舜卿認為快守不住了,那麽就應當至少提前三天,在晚上燃放約定的煙火。
雖然計劃十分周詳,綏德城卻差點在第一天就被攻破。這想起來就讓種古與劉舜卿感到無地自容。
不過萬幸的是,最壞的結果並沒有出現。
戰爭並沒有隨著太陽的落山而結束。
西夏人想一鼓作氣攻下綏德城,他們甚至不想掩飾自己的這種企圖。夏軍中並非缺少知兵之人,他們也知道如果長時間的屯兵於堅城之下,不僅會麵臨著補給與天氣諸般不利因素,隨著傷亡的增大與進攻的受挫,士氣也會災難性的下降。
沒有給宋軍多少休息的時間,在當天晚上,借著黑夜的掩護,夏軍又如同白蟻一般,湧向綏德城。
但這次神衛營卻洗刷了白天的恥辱——以器械先進見長的宋軍,居然會遭到西夏人區區十架拋石機的壓製,這是神衛營第三營跳進無定河也洗不清的奇恥大辱。正摩拳擦掌等待報仇機會的神衛營,在這個晚上讓西夏人見識了什麽才是技術!
門樓與弩台上,射程可達三百步的三弓弩,隨著一聲聲的大喝,一次發射出數百枝的弩箭;幾部改良過的拋石機則將震天雷準確地拋擲到八十步以外,每一次拋杆揮動,伴隨著劃過天際的黑色拋物線,隻聽到城外一陣陣“呯”、“呯”的巨響,爆炸的煙火在夜空中此起彼伏地閃起,綏德城外,頓時淪為血肉橫飛的修羅場。
好不容易衝到城下的夏軍,剛一抬頭,就發現從城牆上扔下來一個個巨大的東西,不待夏軍嘲笑宋軍如此驚慌失措,這麽早就開始浪費滾石擂木,便見這些東西摔到城下後,突然發出火光,然後在地麵四處亂竄,目瞪口呆的夏軍還來不及琢磨清楚這是什麽物什,這種名為“萬人敵”的新式火器,在竄入攻城者中間時,突然就開始爆炸,隻聽到巨響之後,鐵彈橫飛,血肉四濺。
當晚的進攻,西夏人付出了極其慘重的代價,宋軍卻幾乎沒有多大的傷亡。
但這樣的挫敗遠不足以打擊夏主親征鼓舞的夏軍士氣。
秉常雖然親眼見識到宋軍各種武器的先進與戰鬥力的強悍,卻並沒有半點退縮的意思。梁乙埋更是丟不起這個人。在大將梁永能的建議下,夏軍調整了進攻的策略。
梁永能將部隊成十部分,其中兩部負責抄掠地方,保護牲口,實際就是護糧之兵;兩部負責阻擊宋軍的援軍,一部保護夏主的安危,其餘五部晝夜不停,輪流進攻,縱使不進攻,也要擂響大鼓,不使綏德城有一刻休息。
這五部人馬,當一部進攻時,有三部則負責秘密挖地道,壘土山,隻叫一部休息。隻待地道挖到城牆之下,燒塌地基,再堅固的城牆,也會倒塌。這是攻城的常用之法。為了在宋軍凶猛的遠程打擊能力下掩護進攻的部隊,梁永能又命令五百士兵,在騎兵保護下,準備易燃的幹草或薪束一萬束,攜帶傍牌,至綏德城的上風處,以幹草為中心點燃,而在幹草周圍放置濕草,使其發出濃煙,借著風力吹至綏德中,熏逐宋軍。
這樣的手段果然見效。
隻要有風的日子,綏德城宋軍都要在濃煙的熏逐下作戰,實是苦不堪言。不僅僅打擊的準確度下降,而且濃煙也讓城牆上的守軍無法忍受。雖然點燃濃煙的地方在弩炮的打擊範圍之內,但是西夏士兵都帶有傍牌,弩炮手在濃煙中逆風打擊,很難形成有效的殺傷。種古組織了幾次出城攻擊,結果隻有一次成功。但是到了第二天,西夏又照樣卷土重來。
梁永能這種更為靈活的戰術,讓綏德守軍幾乎每天不眠不休的作戰,不僅時時刻刻要應付著西夏人的進攻,而且白天要受濃煙之熏逐,晚上要被如雷鳴一般的戰鼓聲所騷擾——這同時還影響了專門負責監聽敵人是否有挖地道的士兵們的聽覺——在這種情況下,宋軍的疲勞一日甚過一日,在堅持了十幾天後,終於在昨天,夏軍再一次攻上了城牆。
幸好劉舜卿守禦得法,才將西夏人趕下城去。
但這種狀況,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再持續下去。否則,綏德城隻怕堅持不了幾天了。
“有些士兵在守城時,竟然站著睡著了。”趙泉沒有理會自己的話是不是不中聽,他對種古與劉舜卿的自尊心毫不介意,他關心的是,綏德城絕不能破。“是該召喚援軍的時候了!”終於,從趙泉口中,說出了種古與劉舜卿覺得最刺耳的一句話。
“太早了。”劉舜卿不甘心地反對著,“西賊遠未至師老兵疲的時候。”
趙泉抿緊了嘴唇,他的目光掃過劉舜卿,停留在種古的臉上。
種古回視趙泉,緩緩說道:“的確太早。”
趙泉歎息了一聲,移開視線,不再說話。
“至少還要堅守十天。”種古的臉膛勾勒出堅毅之色,“隻要能再守上十天,西夏人便是用車輪戰術,同樣也會感覺到疲勞——最重要的是,久攻不下,無論是參戰或是未參戰的部隊,都會有挫折、鬆懈的情緒。到時候被我軍重重一擊,秉常可以成擒。”
“但如若隻是這樣一昧的防守,我軍絕不可能再堅持十日。”劉舜卿雖然絕對同意種古的觀點,但是卻也無法回避客觀的現實。
“讓部隊輪流休息。”種古一掌擊在案上,“明日某親率雲翼軍出城作戰,挫挫西賊鋒芒!”
劉舜卿與趙泉對視一眼,無言的將目光移開。二人都知道這是唯一的辦法,隻有這樣,才能讓守城的部隊,有一點喘息的時間。
離開行轅,種古跨上一匹駿馬,隻帶了兩個親兵,便直奔向雲翼軍第一營的駐地。
雲翼軍第一營的營地在這冬天沒有一點暖意的陽光的照耀下,連門口幾棵光禿禿的楊樹,都顯出幾分肅殺之氣。肅立營中的衛兵,手執槍戟如標杆一般站立,臉上繃得緊緊的。他們的槍尖都擦得鋥亮,在陽光下閃著寒光。營房中間,不時還有巡邏的小隊踏著整齊的步伐經過。遠處,則有一些士兵在悉心的照料著戰馬。
種古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但隨即收斂。他跳下馬來,將戰馬丟給親兵,大步向營門走去。營門的衛士見著種古走來,立刻整齊的行了一個軍禮,一麵高聲喝道:“種帥到!”
通報聲一層一層傳了進去,很快,營中便走出來一群武將。
“末將雲翼軍第一營副都指揮使盧靖率營中將校,參見種帥!”領頭的一將,身材壯實,其貌不揚。
“不必多禮。”種古虛扶了一下盧靖,在眾將的擁簇下向營中走去。
第一營都指揮使與三個分掌情報、作戰、訓練的行軍參軍連同第一營幾乎半數的戰士,在西夏人攻城的第一天全部不幸戰死,魂歸忠烈祠。副都指揮使盧靖是個一步一步積功升遷至翊麾校尉的老部伍,為人忠厚,作戰勇敢,但是能力平庸,做到營副都指揮使,已經是他的極限,種古與雲翼軍軍部的行軍參軍們,都深知他絕對支撐不了這個局麵。不得已的情況下,種古將剛剛受懲罰的吳安國發配到第一營,讓他戴罪立功,暫時代理行軍參軍的職務,協助盧靖管理第一營,吳安國果然不負所托,讓種古十分滿意。
“吳安國呢?”種古環視四周,不見吳安國身影,不由皺眉問道。
“回種帥,吳鎮卿去了城牆上。”盧靖連忙回道。這個將近四十歲的漢子,十分的質樸。
“嗯?”種古的聲音中,帶上了幾分嚴厲。
盧靖生怕種古怪罪,忙解釋道:“每日這個時辰,都是西賊兩班攻城人馬輪換之時,吳鎮卿是去城牆上觀察敵情。”
“他操心的事還真不少。”種古雖然還是不假辭色,但口氣已經緩和許多。
“吳鎮卿不枉了是文武雙科進士,帶兵的能耐,遠在俺之上。”盧靖衷心的稱讚道。不知道是哪個好事之徒,將吳安國的履曆,在雲翼軍中傳得眾人皆知。別的事情倒也罷了,他曾經中過文進士的消息,對於識字率低得可憐的武人來說,的確是非常的震憾。兼之吳安國到了種古手下後,脾氣略有收斂,和幾個性情忠厚老實的中級武官又十分和得來,武藝又足以讓兵士服氣,因此在雲翼軍中,口碑竟然不是太差。
種古之前為了激勵將士向上之心,也曾經宣揚吳安國棄文從武的事跡,這時候聽到盧靖誇讚吳安國,雖然不想讓吳安國太得意,以免他舊病複發,卻也不便反駁,隻是重重地哼了一聲。轉過話題,問道:“一營還堪一戰否?”
盧靖聽到種古如此相問,與眾將校顧視一眼,不由喜笑顏開,連忙答道:“俺們第一營還有近千將士,種帥要用時,俺們便替種帥將梁乙埋的頭給擰下來當夜壺。”
“好。”種古終於讚許的點了點頭,笑道:“叫孩兒們好好準備,把刀磨快了。今晚飽餐一頓,好好睡一宿,明天是該大蟲出山的時候了!”
盧靖與眾將校早就被憋瘋了,雲翼軍的士兵,大多數來自同鄉同裏,可謂情誼深厚。他們每個人都想替第一天攻城時死去的袍澤報仇,但是以大宋朝騎兵的寶貴,自然不可能拿他們去守城,這些日子窩在城中不能打仗,眼睜睜看著城牆上殺聲震天,一具具死屍抬下來,自己卻用不上力,別提多難受。此時聽到種古這話,真無異於天堂綸音,盧靖嘴都樂歪了,幾乎忘記回話。直到種古又問了一聲:“聽見沒有?”盧靖這才高聲應道:“得令!”
在第一營的營地巡視了一圈,小隱君便離開第一營,準備前往第二營巡察。這是他多年的習慣,在大戰之前,一定要親身了解一下部下的狀態,順便做一點動員。
他剛剛踏出第一營的營門,從親兵手中接過馬韁,便聽到一陣馬蹄踏踏之聲,遠遠便望見一騎急馳而來。
送出營門的盧靖眼尖,早已瞅實,忙向種古笑道:“是吳鎮卿回來了。”
種古微微點頭,便不上馬,隻駐立營門前等候,未多時,果見是吳安國騎馬而來。他在馬上遠遠望見種古與盧靖,連忙高叫了一聲“籲”,勒住奔馬,一個漂亮的翻身,躍下馬來,大步走到種古跟前,參拜道:“末將吳安國拜見種帥。”
吳安國臉一紅,他在種古麾下,名為部下,其實卻算得上是種古一手**的弟子,這時不敢不回,隻得尷尬地回道:“已是差不多好了。”
“難怪曉得賣弄了。”
吳安國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隻得滿臉通紅站在那裏,不敢做聲。
“回去好好準備一下,有本事明天向西賊去賣弄。”
吳安國怔了一下,馬上就反應過來,他勁眉一揚,沉聲說道:“種帥,末將有軍情稟報。”
“嗯?”種古微微頷首,道:“隨我來。”
對於吳安國在軍事上的才華,小隱君是從來不懷疑的。帶著吳安國回到帥府中廳,種古連披風都沒有取,便指著巨大的沙盤說道:“說吧。”
吳安國快步走到沙盤之前,指著城西北夏軍攻城的方向,沉聲說道:“這五天來,每次西賊易軍而戰之時,末將都在城牆上觀察。”他的手指指向標誌著西夏大營的標誌,“每次攻擊的西賊,都是從營地出來的。但是——”吳安國的手指突然向南方劃過,皺緊了眉毛說道:“每次西賊撤退,都是向此處撤退!”
種古湊近了沙盤,凝視著吳安國所指的方向,陷入思忖當中。
“此處恰好有一個小坡,擋住了我軍的視線。”吳安國的聲音,十分的冷靜,“這五天的時間,末將觀察西賊的旗號,已知西賊是分成五隊輪流攻城。當一隊攻城之時,約有一隊人馬在築土山。餘下三隊,至少有一隊是在休息,但是還有兩隊呢?若是沒有別的圖謀,為何西賊築土山的部隊,僅僅隻有一隊?易地而處,末將至少會用兩隊人馬來築土山!”
“攻城之法,不止土山一途。”種古的話中,帶著絲絲寒意。
吳安國點點頭,轉頭凝視種古,緩緩說道:“末將亦是作如是想。攻城之法,還有一條最常用的方法,西賊卻一直沒有用!”
“地道……”
“正是。”吳安國的神色,仿佛隻是在陳述一件最平常不過的事情一般,“西賊晚上擂鼓,故然有疲兵之意,但是百戰之兵,不會受此之累。隻要塞上耳朵,強令輪流休息便可。其疲兵之術,靠的還是輪流攻城,使我軍疲於應付。擂鼓,不過是讓我們不知道他們在挖地道而已!”
小隱君的臉上,突然露出古怪的笑容:“既是如此,某便當還給梁乙埋一個驚喜!”
他轉頭看了吳安國一眼,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道:“今晚各營都指揮使副會議,你也來參加罷。”
“遵命。”吳安國欠身應道,雖然盡量想讓自己的語氣顯得不太在乎,但是他的嘴角,還是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難得的笑意。
次日。
天色微明。
太陽尚未升起,空氣中彌漫著破曉時的寒氣。
不過,此時八千雲翼軍將士的眼中,卻隻有一個人的存在。
那便是緩緩走上將台的雲翼軍都指揮使、小隱君種古。
一件灰袍裹著瘊子甲,黑色的披風在拂曉的微風中微微飄動,種古站在將台上,環視校場上的將士,突然拔出腰刀,一刀揮向自己左手的小拇指!
一截斷指跌落將台,鮮血噴湧而出。
一瞬間,全軍肅然!
所有的將士,都無比驚愕的望著他們的主帥。
種古手執腰刀,厲聲喝道:“今日之事,有敢畏縮不前者,有如此指!殺!”
刹時,熱血在每個人的體內沸騰。
“殺!殺!殺!”既便是九天的雷聲,亦不能比擬此刻從八千將士心中發出來的呐喊。巨大的吼聲,連大地都似乎被震動。
在大鵬展翅旗與“種”字帥旗的指引下,綏德城的西門打開了。
吊橋放下的一瞬,一股黑色洪流帶著漫天的煙塵與地動山搖的喊殺聲、馬蹄聲,從綏德城中湧了出來,衝向正在攻城的西夏軍隊。
在某一瞬間,西夏人似乎被驚呆了。
人人都能感覺到從正麵衝出來的這種宋軍,帶著多麽強烈的鬥誌,從這黑色洪流中,甚至能感覺到一種凜洌刺骨的殺氣。
雲翼軍鐵蹄踏處,便有西夏人的鮮血在空中飛濺。
“殺!”
“殺!”
“殺!”
綏德城前,帶著血腥的呐喊聲響徹雲霄。
大鵬展翅旗所到之處,一切抵抗似乎都無法阻止那黑色的洪流。
夏軍的攻擊陣型,很快就徹底崩潰了。他們現在需要做的,是如何來阻止雲翼軍那肆無忌憚的進攻。
西夏禦帳。
年青的西夏國王李秉常騎著一匹白色的駿馬,在國相梁乙埋、駙馬禹藏花麻、李清、文煥以及諸梁氏子弟、宗室、大族酋長等群臣的簇擁下,站在一個山坡上,遠眺綏德城外慘烈的戰況。
做為一種特殊的恩寵,文煥與禹藏花麻被特別叫到了秉常的身邊,在僅次於梁乙埋的位置陪侍。
很快了解了西夏高層政治鬥爭內幕的文煥,對於與自己一起站在秉常右邊的禹藏花麻,充滿了興趣。禹藏花麻本是熙河地區的西蕃首領,因為被大宋的“飛將軍”向寶打得無法立足,不得已投降夏毅宗諒祚,諒祚妻以宗族之女,封為駙馬都尉,一直以來,都在替西夏鎮守邊關。禹藏花麻本是吐蕃族的首領,對於西夏的忠誠非常有限,而他與梁乙埋私人關係的惡劣,更是導致了禹藏花麻有限的忠誠心,全部傾注到了秉常的身上。因此這個禹藏花麻,實際是李清非常重要的政治盟友。
盡管此時此刻,他其實是最快樂的人之一。
“小隱君,真不愧名將之名!”秉常發出的感歎,對於西夏諸臣來說,自然是十分的刺耳。但是文煥卻是十分認同。
今天的戰鬥場麵,在耶元十一世紀末葉的宋夏邊境,是十分罕見的。
一向缺少馬匹的宋軍,竟然出現了八千精銳騎兵集中使用,正麵衝擊西夏人的壯觀景象!
這是包括文煥在內的宋軍將士多少年來夢寐以求而不可得的事情。
以往缺少馬匹的宋軍,用步兵對抗騎兵時,為了應付騎兵的機動性,不得不結成方陣,四麵防禦。象今天這種八千鐵騎在戰場上橫衝直撞的情形,大宋至少有七八十年不曾見過了。
而且,雲翼軍這次表現出來的那種一往無前的勇決,連文煥都感覺到吃驚。
那是一種奪人魂魄的氣勢,仿佛他們的馬蹄,能夠踏平一切擋在他們前麵的事物。
很難想象這樣的氣勢會在大宋的騎兵身上展現出來。
但這卻成為了事實。
若非夏軍也是訓練有素,且有名將節製,前軍雖敗,後軍卻能嚴整不亂,隻怕這場戰爭在此刻就已經結束。
這場戰鬥也諷刺的證明,夏軍隻要不交到國相梁乙埋手中,依然是一隻具有頑強戰鬥力的部隊。
雖然數隻先後趕到戰場的策應部隊都被雲翼軍擊破,宋軍騎兵的連發弩無情的帶走了一個個西夏士兵的生命;手執紅纓槍衝鋒的雲翼軍幾乎是當者即死碰者即傷,但是夏軍策應部隊的頑強抵抗,卻讓潰散的部隊穩住了陣腳,也給後麵的部隊贏得了時間,梁永能迅速調集了兩萬騎兵,兵分兩隊,殺向雲翼軍。
大地在這以萬計的戰馬蹄下搖動起來。站在秉常所在的山坡上,隻能看到漫天的塵土中,有不同的旗幟在交插穿過,不時會有一些旗幟突然倒下,每一瞬間,都可以看到有無數的黑影跌落戰馬……
但是,那麵繡著“種”字的帥旗,卻一直高舉飄揚,異常的清晰、刺目。
“南朝如何有這許多戰馬?南朝軍隊,何時如此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秉常的疑問沒有說出來,但是久久在心中盤恒。善於揣測“皇帝”心意的西夏群臣,這一刻,分明從年青的夏主臉上,看到了震撼之色。
此刻,綏德城西南。
一個土坡後麵。
這裏距離綏德城的西南角外的護城壕不過一裏有奇。因為地勢在這裏正好起坡,可以擋住宋軍的視線,可以說是十分理想的挖掘地道的所在。
對於挖掘地道,並通過地道攻城,大宋朝有專門的器械——頭車。這種一車可以容納三十人,兼具挖掘地道、防禦、進攻、運泥四大功能的車輛,是技術發達的結晶,石越在軍器監時,曾經上表請求將這種頭車簡化改裝後,用於礦治生產並且得到了允許。但是盡管頭車在宋朝已經用於民用,但是因為其結構過於複雜,對於西夏人來說,那依然是一種謎一樣的工具,無法掌握。
不過,雖然手法十分原始,但是夏軍的進度卻不慢,因為人力充足,兼之土地鬆軟,這條長長的地道,已經通過那條早已被西夏人用屍體與草灰填平的護城壕,快要接近西南角的城牆下方了。不過,為了防止被宋兵發覺,越是靠近城牆,動作就越要小心翼翼,進度自然放慢了許多。
但是無論如何,在負責挖地道的夏軍看來,綏德城的倒塌,已經指日可待。
他們不知道,此時有一支宋軍,如同獵豹在打量自己的獵物一般,正在遠處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吳安國率領的部隊非常少,隻有一個指揮約三百人的騎兵,以及兩百人的神衛營部隊。
隨著大部隊出城後,吳安國便帶著這支部隊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了戰場,繞道至西南方向。沒有人在意到這麽一小隊人馬的動向。
發現西夏人後,吳安國便找了個灌木林潛伏起來,所有的戰馬都銜枚裹蹄,部隊也下達了禁口令。
他在靜靜等待機會。他接到的命令是:便宜行事。
遠處西夏人的營地清晰可見,在營地裏麵,可以看見有幾個巨大的洞穴,洞邊各有一台絞車。
因為這裏離主戰場實際距離較遠,而且較為隱蔽,又或是自恃能夠及時得到中軍的接應,西夏人並沒有停止作業,隻是守衛的士兵們看起來加強了戒備。絞盤不斷的將泥土從洞中帶出,這些泥土,又被人運去土山的方向。
營門是半開的,以便隨時可以關上。
在泥土從地道中運出,送出大營的同時,還有一些西夏士兵一起扛著伐下的樹木,運進營中。在營中,到處壘積著厚厚的木板,不時有人從另外的洞中,將木板用絞盤遞進洞中。
吳安國仔細觀察著一切,在心裏暗暗估算著地道的規模,伐木、運輸的人數,又仔細清點了負責守衛的人馬。
“守衛的人馬當在兩千到三千左右。”很快,吳安國得出了大概的結論。地道的規模很大,僅僅從外麵來看,不可能知道地底的構造,自然無從知道西夏人的用意是通過地道進城還是燒塌城牆,但是無論是哪一種,吳安國都相信,在地底作業的西夏士兵,至少有近千人!
潛伏了約一時辰之後,因為綏德城外激戰而警戒起來的夏軍看起來似乎稍稍有所放鬆。為了方便運輸,營門終於又被全部打開。
吳安國沉吟了一會,輕輕走到指揮使山裕跟前,低聲耳語了數句。
山裕想了一會,點頭答應。親自領了五十騎,悄悄離開灌木林。
一刻鍾後。
在西夏人運送木材回營的路上,一小隊宋軍騎兵呦喝而至,他們穿著大鵬展翅背心,手執弩機,肆無忌憚地射殺著運輸木材的夏兵。
完全沒料到宋軍會出現在這個地方,夏軍紛紛丟下木材,抱頭鼠竄。
西夏大營很快做出了反應,五百騎兵衝出大營,試圖將這些“流竄”而來宋軍殺掉。但是這些騎兵剛剛出營,那些宋軍立刻就跑了個不知所蹤。
夏軍不敢追趕,隻得悻悻回營。不料他們剛剛進營下馬,這隊宋軍又出現在途中。待夏軍再次出營追趕,他們又馬上逃竄開去。
如是一而再,再而三,西夏人早已十分不耐。眼見著伐下的木材無法運至營中,而這邊看起來又沒有什麽異常,夏軍終於按捺不住。因為不知道宋軍的具體人數,西夏大營派出了八百騎兵,兵分兩隊,向那隻搗亂的宋軍包抄過去。
那隊宋軍故伎重施,但是這次,西夏人卻沒有放棄,而是開始窮追不舍。
望著漸漸遠去,直至消失在視線中的西夏騎兵。吳安國的臉上,流過一絲詭秘的笑意。不過這笑意稍縱即逝,他沉下臉來,躍身上馬,摘起長槍,厲聲喝道:“殺!”
“殺!”
獵豹終於向它的獵物發出致命地一撲。
“關營門!”
“神衛營!”
聲嘶力竭的吼聲幾乎同時響起。
吳安國終於沒有給西夏人關上營門的機會,緊隨而來的神衛營將數十枚霹靂投彈準確地投擲到營門周圍,數聲轟隆巨響,門邊的夏兵立時血肉橫飛。緊接著,硝煙尚未散盡,宋軍的弩箭,便已經射進西夏營中。
吳安國平端著長槍,率先衝入西夏大營。在二百餘鐵騎的踐踏之下,西夏營中立時一片人仰馬翻之聲。數不清的士兵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便成了箭下鬼、槍下魂。
緊隨其後的神衛營也不甘落後,他們四處扔擲霹靂投彈,到處縱火,那堆積如山的木材正好成為神衛營的材料,一時間,西夏營中火光衝天,炸聲隆隆,再伴隨著人類的慘叫、戰馬的悲鳴,整個大營,似乎都被掀翻了。
吳安國幾乎是毫無阻礙的衝至第一個地道井口之前,一槍挑了兩個守在井口旁邊的夏兵後,拔出腰刀,將絞索斬為兩斷,不做任何停留,又向策馬衝向第二個井口。
察覺宋軍意圖的夏軍瘋了似地衝上來,奈何人數太少,根本無濟於事,隻能與宋軍纏戰在一起。
而緊緊跟在騎兵後麵的神衛營卻趁著這個空檔,將一個個裝滿了石油的葫蘆不要本錢般的扔進井中。然後輕輕往井丟下一個火折——撲的一聲,大火在一個個井口點燃,順著鋪滿地道的木材,向深處燃燒進去。
在地下作業的夏兵突然遭此橫禍,當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地底之下,已是慘不忍睹。
而神衛營似乎還不放心,又將數以十計的霹靂投彈同時丟進井口,數聲巨響過後,隻覺地麵一陣搖動,所有井口全部塌方,將地道口堵得死死的!
近千名夏兵,就此全部或被燒死、或被熏死、或被悶死,無一人逃出生天。
眼見目的達成,吳安國便即下令撤退。
但眼睜睜見著近千袍澤慘死的夏軍,又如何肯放過這群宋軍?
夏軍中被編在一個部隊的,都是同族,血脈相連,這時候全都紅了眼睛,不顧一切的追了出來,恨不能將這些宋軍生食。為了阻止宋軍撤退,許多夏兵不惜與宋軍同盡於歸,他們用身體撲,用拳打,用牙咬。瞅見西夏人扭曲的麵孔,連吳安國都感覺到一陣心寒。
神衛營創立以來最慘重的損失,不可避免地出現了。
一百餘名神衛營士兵最終沒能夠回到綏德城,許多神衛營戰士根本是被西夏人活活咬死的。神衛營的騾馬也損失了大半,雖然器械因為攜帶較少,沒有損失,卻有超過三十枚未及施放的霹靂投彈以及兩枚“炸炮”被西夏人繳獲。在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後,西夏人終於知道為什麽地底下會突然發生爆炸了。這次偷襲戰,吳安國能夠率領餘下的一百多雲翼軍與九十餘名神衛營士兵生還,也是因為他事先設下炸炮陣,這才擋住夏軍的追殺。
這一天的戰鬥,史稱“綏德逆襲”,在下午結束。持續時間超過三個時辰。
戰鬥的結果,是夏軍的傷亡超過兩萬人,梁永能通過地道攻城的計劃化為泡影,將領、大小頭領戰死者超過三十人,其中還不包括因為被吳安國偷襲成功,事後被秉常斬首的五名將領。而宋軍方麵,雲翼軍第三營與第五營永遠從宋軍的編製中消失了,宋軍傷亡達到五千餘人。戰鬥過後,雲翼軍能夠繼續作戰的人,實際上隻有一個整營的編製了。而且正七品以下武官(營都指揮使以下),傷亡率超過百分之八十。連小隱君種古,也是身中三箭。
而接下來雙方的攻守,實際上也變得毫無意義。
西夏人實際喪失了攻克綏德城的信心,隻不過為了麵子、僥幸心理等等莫名其妙的原因,一直沒有退兵。當然,最重要的原因當然是,宋軍玩了一個預定的小動作——西夏人的打援部隊擋住了兩支看起來似乎是想增援綏德的宋軍,所以,直到此時,西夏人依然相信,戰爭的主動權,在自己手裏。綏德城他們想打就打,想撤就撤。
而綏德城的宋軍,此時也無力進行任何反擊。
戰爭進入僵持階段。
當然,這也正是種古與劉舜卿所盼望的。
時間又過去了十天。
西夏禦帳。
“陛下,我們該撤軍了。”當著梁乙埋的麵,李清提出了令眾人覺得臉上無光的建議。
“國相以為如何?”秉常側過臉去,詢問梁乙埋的意見。
梁乙埋尷尬地咳了一聲,道:“陛下,臣以為不若再給梁將軍一次機會。”
秉常的目光移到梁永能身上,梁永能頓時坐立不安起來,他知道再攻下去已無意義,但是當麵和梁乙埋做對,對他來說,更不可能。
“臣以為,再攻三日,若是無功,不若明春再來。”梁永能謹慎的說道。這實際上一個折衷的辦法,所謂的“明春再來”,自然是一句麵子上的話。
禹藏花麻卻在一旁冷笑道:“天氣漸漸寒冷,多留一日,便多一日危險。陛下,臣亦以為當速速退兵。”
梁乙埋哼了一聲,道:“有何危險可言?宋軍尚有何能?”
“萬一下雪,隻恐你我皆為所擒。”禹藏花麻並不怕梁乙埋。自諒祚以來,吐蕃與西夏雖然衝突不斷,而且吐蕃也傾向於宋朝,但饒是如此,吐蕃依然是西夏要竭力拉攏的對象。他既是投降西夏的吐蕃首領,又是駙馬,自然沒必要討好梁乙埋。
“本相倒要看南人有何本事擒我!”梁乙埋冷冷的說道,站起身來,向秉常說道:“陛下,臣願親自督戰,再攻綏州!”
秉常見梁乙埋如此豪氣,不由擊掌讚道:“好!朕便看看國相領兵的風采!”
李清與禹藏花麻對視一眼,嘴角都不約而同的流露出嘲諷之意。
此時,西夏禦帳之外。
一身白袍的文煥麵對綏德城,負手而立。
昨天晚上綏德城中燃放的煙火,很多人都看到了。但是隻有文煥知道,那些煙火的意思,與宋軍大肆張揚說是慶祝種古康複不同,其中絕對有更深的含義。
許多西夏士兵都目瞪口呆地拍手觀賞綏德上空那花樣百出的煙花——這是他們中間許多人一輩子都難得見上一次的。但這些西夏人不知道,對他們來說,這些煙花,足以致命。
65
《天下郡縣書 陝西路》(熙寧九年刊,桑氏書局)
……綏德以南曰淮寧河,沿河距綏德四十裏,有懷寧寨,又四十裏,有新築綏平寨;淮寧河以南曰吐延水,蕃人謂之“濯筋水”,過延川縣北入黃河。有支流名清澗水。清澗水入吐延水處,有青澗城,至懷寧寨七十裏,至綏德城一百一十裏。此皆邊防要寨,延州之險扼處。
……延川縣城北九十裏,井出石油,亦名脂水、石液,遇火輒燃。或謂六月取之,塗瘡疾即愈……
《西夏紀事本末長編 綏德之戰》
……初,用劉舜卿謀,伏軍於吐延水以北,淮寧河之南。使張守約節製八千長安兵及蕃兵四千,出懷寧寨,張聲勢。而以姚兕領振武軍、沿邊弓箭手、未整編禁軍及教閱廂軍計三萬五千眾,偃旗息鼓,伏於守約之後。又命種諤領龍衛軍九千與蕃騎三千,皆馬軍,伏於綏平寨以南,吐延水之北。
梁永能聞守約來,以嵬名大王領馬軍兩萬,步軍一萬五千餘人,擊之。每與戰,大宋兵皆不利,少卻。然守約典兵日久,威名甚著,其兵部伍嚴整,雖退不亂,西夏諸將皆憚其威名,又慮懷寧寨與之犄角,亦不敢迫。兩軍僵持有日。
及是夜,種古燃煙花以召援軍。守約醜正造飯,寅正即舉兵大出,簡八百精銳敢死之士於陣前,皆執強弩,而使蕃兵護兩翼,守約挺身陣前,自節金鼓,與夏軍戰。
嵬名大王亦西夏名將,善知兵,為將謹慎,遂自領步軍以當守約,張馬軍為兩翼,夾擊守約。守約素得蕃人敬畏,又遺以強弩硬弓,撫之如漢兵,沿邊蕃部皆驍勇,至是,莫不死戰。夏軍竟不能克。
兩軍激戰,自寅至午。大宋兵以寡敵眾,弓矢皆盡,守約親冒矢石,左臂中箭,斷箭怒吼,奮戰不已。眾皆感奮,莫不效死,將士死者二三,傷者四五。夏軍雖得勢,然自寅正出戰,未暇得食,苦戰半日,既饑且渴,人困馬疲,惟懼於軍法,猶不敢稍退。
至午正,守約度形勢,遂舉大旗,姚兕盡起伏兵,皆執振武軍旗,出守約軍後。夏軍莫不驚懼徘徊,嵬名大王親斬兩酋長,懸頭於陣前。其知不能免,乃親率五千眾斷後,令其子嵬名多磨領餘眾退至綏德。
然其弩末之兵,不能當一鼓之擊。姚兕兵至,夏軍稍觸即潰,自相蹈籍,姚兕縱兵擊之,殺傷無算。嵬名大王知大勢已去,三呼“亡矣!”,自刎於陣前。
姚兕遂合張守約兵,窮追嵬名大王餘部,會遇大風,風沙迷眼,方止。
姚兕、守約遂整兵北行,一日便至綏德。其軍容鼎盛,秉常以下,盡皆驚怖。
……
熙寧十一年,正月。
在汴京城最熱鬧最繁華的大相國寺前,此時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其左牆邊臨河第三棵柳樹下麵,有人在那裏搭了個小小的茶棚,擺了幾張桌椅,煮上一壺茶,儼然便成了一個簡陋的茶館。許多的市民遊玩累了,便會到這裏來,掏上幾文錢,買一杯茶坐下歇腳,一麵聽一個五十多歲的李秀才,口沫橫飛的說著一本署名為“衛輝張氏”的《上古神仙評話》的新話本。
不過這一天,李秀才拿起驚堂木重重一拍,卻沒有如往常一樣開講他的神仙故事。
“眾位看官,今日要說的是,卻是本朝前不久發生的一樁大事……”
這一句話,頓時將茶客們的注意力全部吸引過來。
“話說去年十月,西夏國秉常興無名之兵,來犯我大宋邊境。想那秉常不過是天狗星幹犯天條轉世,又如何能敵得過我大宋有左輔星君石學士坐陣……”
其時西夏三路入侵的危機早已化解,捷報傳至京師非止一日,但是具體的詳情、戰況,民間卻無人知曉。之前兩軍激戰正酣之時,因為情報傳送滯後,連皇帝與樞密院都是一夕三驚,京師曾經謠傳了十餘日,道是石越已被西夏人俘虜,絕食殉國,西夏兵鋒直抵長安。皇帝趙頊坐立不安,一夜之間,三次召文彥博入宮。好在文彥博畢竟是三朝老臣,知道皇帝的心思,竟是安臥家中酣睡,對皇帝的詔書,隻是讓人輕輕回一聲“斷無此事”便不再理會。最後還是皇帝親自去文府,見到文彥博果然正在呼呼大睡,這才安下心來,放心回宮。皇帝尚且如此,民間雖然新聞管製,但是卻阻止不了謠言的傳播,京師之中,莫不人心惶惶,有人甚至打點行裝,準備去杭州避難。直到文彥博拒赴皇帝詔的消息傳出,人心這才漸漸安定下來。果然,幾天之後,便傳來慶州兵退的消息。再後來,宋軍大捷的消息,也被送至京師。在京師中等待祝賀正旦的各國使節,紛紛上表拜賀;皇帝下詔京師放花燈十五日,普天同慶。老百姓到這時,才鐵了心相信宋軍的的確確是打了大勝仗。於是對石越這個文臣的懷疑,立時轉變成一種神秘主義的信任。
這個時候,坊間自然也流傳出關於宋軍大勝的無數版本。而老百姓們無論信不與信,都同樣津津有味的聽著每一種流言。
“……那姚、張二將軍破了嵬名大王,便兵合一處,計有大軍二十萬,直驅綏德城。見著西夏人,也不喊話,揮兵便殺將過去,小隱君見援軍到來,也從城中殺出。那西夏人攻了幾十日的城,人馬疲憊,士氣低落,哪裏能當住我大宋精兵,一個個以一當百,如虎入羊群,竟將西夏兵殺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幸得還有數十萬大軍護著夏主,狼狽而逃,列位想想,那姚、張二將軍都是步兵,如何又趕得上,眼見著夏主就要逃脫,便在這時……”
眾人正聽到緊要處,見李秀才猛然停住,不由不停地催促道:“便在這時,又如何了?可曾捉住了夏主?”
“是啊,你快說啊,可曾捉住了夏主?”
那老板見眾人如此,忙走將過來,笑道:“眾位可知為何這李秀才如何知道這般清楚?”
眾人見老板如此相問,都是一愣,不由大笑,現在謠言紛紛,其實眾人心中,也都是將信將疑而已。卻聽那老板說道:“這次回京捷報的,有一個兵漢恰好是李秀才的親戚,李秀才下了本錢,買到一瓶甘露酒,方才探得這點真情。我說眾位,亦不能白聽這一回,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這才是正理。”
眾人這才明白,有幾人便掏出幾文錢來,放到李秀才桌前一個盆子裏。李秀才眯著眼睛,偷偷拿眼瞅那盆中,見錢已差不多,這才拱拱手,做了一個團圓揖,繼續說道:“便在此時,便聽一聲炮響,種諤將軍率十萬馬軍殺到,原來石學士早就伏下這一路人馬。便聽夏主大叫一聲‘我命休矣!’眼見著便要在劫難逃。”
“難道竟將那秉常給活捉了?”座中有人詫異地問道。
“哎!可恨便可恨在此處,那夏軍中殺出三名降將,竟生生將大宋兵擋住了,護得那夏主逃出生天。”李秀才長歎一聲,咬牙切齒的說道。
“哎喲?!”在場眾人盡皆折腕,有人恨聲問道:“不知卻是哪些降將?”
“一個蕃將禹藏花麻,一個漢將李清,還有一個,便是文煥那狗賊!”李秀才又抓起驚堂木,仿佛將那案子當成了文煥本人,狠狠地拍下,罵道:“這三個降將救出夏主,大宋兵輕騎直進,兀自窮追不舍,整整追了兩日,那夏主本是天狗星轉世,還會點妖術,便在晚上祭起妖法,次日便下起大雪。種將軍無奈,隻得退兵。”
“啊?”眾人盡皆聽呆了,有人問道:“那夏主會妖術,這又當如何是好?”
“這不用怕。”李秀才搖手安慰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夏主會妖術,我大宋皇帝卻是紫徽星君下凡,石學士更是左輔星轉世,若是當時石學士在綏德,那秉常便逃脫不了。眾位想想——那西夏人傾國而來,何以石學士便知道要伏兵綏德呢?可見他確是能掐會算無疑……”
李秀才滔滔不絕地說著種種傳說,眾茶客也被他哄得一愣一愣的。眾人絲毫沒有注意,在這個簡陋茶棚的角落中,有兩個俊雅的男子正在低頭喝茶,隻是時不時拿眼睛掃上這邊一眼,全不似一般人那麽興致盎然。
“大宋這次真的大勝了麽?桑郎。”如果有人聽到“他”的聲音,一定會驚訝的跳起來,原來竟是一個女子的聲音。不過她的聲音極低,茶棚中眾人誰也沒有留意。
王昉似乎有點惱怒,嗔道:“桑郎?”
“嗯?”桑充國猛地一驚,這才回過神來,道:“我方才想事情去了。”
“在想什麽?”
桑充國口中說出來的話,讓王昉大吃一驚。“我在想,這次無論勝與不勝,其實於大宋都不是好事。真正有好處的,可能隻有子明而已。”
“若能大勝,怎麽於大宋不是好事?這是我爹爹夢寐以求的事情。若是我大哥未死,縱然他與石越有隙,心裏也會高興。”王昉不解中帶著幾分嗔怪。
桑充國皺了皺眉,他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端正了一下身子,沉聲說道:“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朝廷——天子與百官,按照經書所說,天子是奉行上天的旨意,來治理天下的,而百官,則是協助天子牧守萬民的。而天意,其實便是民意。唯有民意能直達上天……”
“是啊?這有何不對麽?”王昉疑惑地眨著眼睛,習慣性地托腮問道。
“而子明卻曾經說過,天子不是受命於天,而是受命於民。兩位程先生與嶽父大人也說,天下非天子之私產,天下是祖宗之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
“這自是正理。”王昉笑道:“本朝立國以來,士大夫莫不奉行。縱是天子亦不敢以天下為私產。這些道理,其實不待石子明來說明。石子明不過是集前賢之大成而已。”她說的卻是事實,宋朝本是中國曆史上民本思想最濃厚的時代,惟後人無知,將宋朝中央集權的加強等同於所謂“封建專製”的加強,將一個明明是中國曆史上宰相與外朝之權最重的時代,硬生生地說成是皇權加強的時代。
卻聽桑充國問道:“既是如此,那麽,究竟什麽樣的朝廷才是一個好朝廷呢?無論天子是受命於天還是受命於民,歸根結底,天子都應當順應民意。那麽,是不是說惟有順應民意的朝廷,才是好的朝廷呢?”
“那是自然。但是庶民有無知之時。”王昉沉吟了一下,說道:“所以,應當如聖人所言,施行仁政的朝廷才是好的朝廷。”此時二人早已忘記身處的環境,更是將說書人與眾聽客拋置腦後,全心全意地討論起來。
桑充國怔了一下,笑問道:“那娘子以為,何為仁政?”
“大抵輕徭薄賦,簡刑寬政,可稱仁政。”
“我以為不然。”
“啊?”王昉聽到夫君這樣的回答,幾乎是驚呆了。不可思議地望著桑充國,卻見桑充國的眼中,閃爍著思想的光芒。
“我反複翻閱石子明的著述,又與二程先生、邵先生幾經討論,方才得出這樣的結論——”桑充國雖然壓低著聲音,卻掩飾不住情緒的激動,“所謂的仁政,應當是一個好的朝廷應負的責任。一個好的朝廷,其責任,不止於輕徭薄賦,簡刑寬政。後人評價諸葛孔明說,為政之要,在於寬猛相濟,一律簡刑寬政,並非好事。至於輕徭薄賦,自古皆被人所稱讚,但是我卻以為,重要的並不是是否輕徭薄賦,而是朝廷征收的稅收,用到什麽地方?!”
桑充國略有幾分得意,道:“此事我曾與嶽父大人寫信請教,嶽父大人亦以為然。”
王昉點點頭,她自然可以想見,自己的父親並不會反對這樣的觀點。實際上,王安石一向便持有這樣的觀點,隻不過沒有明確的陳敘出來罷了。
“百姓交稅服役,供養天子及百官,此為理所當然。然則,這交上去的稅,所服的役,卻必須所用得當。否則,是使天下奉一人,而非使一人治天下。凡天下財賦,出自百姓,亦當用於百姓,方為天下之大道所在。一國之內,有天子,有百官,有軍隊,此皆坐食俸祿者。百姓之所以供養天子、百官、軍隊,是為天子與百官能牧守天下,使天下無盜賊;軍隊能夠抵製外侮,使邊疆無烽火。然後方能使百姓安居樂業。以此觀之,則朝廷之責,是能使百姓安居樂業。換言之,則可說能使百姓安居樂業之政事,方是仁政;不能使百姓安居樂業之政事,皆是惡政。何為仁政?由此可知。仁政者,非止輕徭薄賦,簡刑寬政。但凡訓練軍隊、興修水利、賑濟災民、鼓勵生產、辦學校、建藥局,凡民之所急者,民之所需者,皆為仁政。而最要緊處,則是仁政並非是朝廷之施舍,而應當是朝廷理所應當要做的事情!若其不為,便是失職。”
桑充國的觀點,表麵上看來平平無奇,但是細一思之,卻是發聾振瞆。
王昉忍不住喃喃說道:“理所應當要做的事情?!”她委實是震驚了,開始桑充國反對以簡單清靜少為思想作為“仁政”的標準,這一點身為王安石的女兒,她並不覺得如何新鮮,但是當桑充國說出原來“仁政”竟然是朝廷必須要做的事情之時,她卻是震驚了!
原來百姓們完全可以不必為朝廷的“仁政”而感恩戴德,那其實隻不過是朝廷的職責所在而已!
“兩位程先生如何說?”
“大程先生與小程先生皆以為是。”桑充國的語氣中,顯得非常的自信。他的觀點,是連石越也不曾提及的。他並不知道,甚至連石越本人也沒有意識到,因為石越是帶著“救世主”的心態去進行他的著敘,哪怕石越本人身上有再多的平等意識,再誠惶誠恐,但是他在心態上,卻不可避免的居高臨下了——於是他雖然在書中告訴士大夫們,治理國家應當如何如何,但是卻表現得循循善誘,他不敢大膽地指責統治者——這是你們應當做的!他隻是告訴他們,上古的聖王是這樣做的,然後暗示他們,這樣做就符合聖人的標準,會有好的結果,在曆史得到好的評價。
這是石越的局限。不能說石越不知道這些東西,但是不管是出於謹慎也好,還是出於別的什麽原因也好,總之,最初喊出這一聲“這是你們理所應當要做的事情!”的人,是桑充國。所以,他的確有理由感到驕傲的。
王昉凝視桑充國一會,心中也為他感到驕傲。同時卻又一點不滿,她在心裏微微嗔怪為何桑充國之前沒有和她討論這些事情。顯然,桑充國有這樣的想法,已經很久了。她忽又想起桑充國最先所說的話,不由奇道:“那方才桑郎說,無論勝與不勝,其實於大宋都不是好事。有好處的隻有石子明。與此事又有何相幹?打敗西夏,使邊疆無烽火,不正是桑郎所說的‘朝廷的職責’麽?”
“可我現在卻認為,這並非是當今的急務。”沉吟了許久,桑充國方說道:“打一場大戰,敗了不必說它,便是勝了,也是累得無數的百姓轉運於道,不得安寧。而花費的錢糧,更是不可勝計——若肯將這些錢財用來辦小學校,便是讓天下的童子都讀書亦不是難事。朝廷養著成千上萬的冗兵冗官有錢,打仗有錢,惟獨要來建小學校時,卻立刻沒錢,隻是騙得老百姓出錢義學!”桑充國提及此事,不由憤憤不平。
“肉食者鄙,古來如此。不能很快見利之事,朝中也難以通過。”
“除此以外,去歲災民,以十萬計,皆在等待朝廷賑濟。去年有幾名學生分赴各路統計,發現各州棄嬰,有增無減,而慈幼局卻往往力有不逮,數以百計的嬰兒因此夭亡。各地又有許多村夫愚婦,有病不治,反信巫術,若朝廷能多開醫藥局,豈非能多活許多人?朝廷官員,若誤判一死刑,其罪不小,可這些人死去,難道便不是朝廷之過,為何卻可以熟視無睹?軍隊雖是國家所必需,抵禦敵寇也是理所當然,但是我觀子明所為,卻似有開疆拓土之誌。此次若能擒著秉常,一舉滅了西夏,倒也罷了。現在聽各處傳聞,隻怕秉常有驚無險。朝中諸公聞此大捷,必有人鼓惑聖聽,盼著今年一舉滅夏。大兵一興,成敗未知,而勞動百姓,耗空國帑,卻是不可避免……此於國家,是喜是患?此於百姓,是福是禍?”
王昉一時默然。從小她就讀過許多征戰別離的詩歌,自是知道普通百姓而言,並不樂見輕開戰端。但是收複西夏故地,卻是她父兄的理想之一,她自幼秉承庭訓,耳濡目染,豈能不受影響?故此一時之間,竟是不知道誰對誰錯。若說桑充國對,似乎又嫌迂腐;若說他不對,但那百姓的困苦,卻是實實在在擺在眼前的!桑充國所說之話,一句也難批駁得。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桑充國低聲長歎道:“子明作的好詞。隻恐自己卻忘記了……大敗西夏,他自然是聲名日盛,炙手可熱,但是奈百姓何?如今隻願趁著這次大捷,息兵數年,使國家百姓,皆稍得休息。”
二人說到此處,再無談興,不約而同都將目光移向那些還在興高采烈聽李秀才說書的茶客。桑充國見那些人臉上一個個都洋溢著興奮之色,猛然間又想到,這些人似乎是樂見軍隊開疆拓土的,這些人的心意,應當也是民意,那麽,究竟應當先考慮哪個民意呢?為什麽某些人的民意,就可以重過另一些人的民意呢?想到此處,桑充國隻覺得原本清晰的腦中如同一團亂麻,糾纏不清,竟是完全呆住了。
桑充國不知道,他沒有猜中石越的情況,也沒能猜中石越的想法,但是卻猜中了朝中諸臣的心態。
慈壽殿。
太皇太後曹氏的居所,這一天顯得十分的熱鬧。殿外雖然依舊銀裝素裹,殿中卻是爐火通明。曹太後微微斜靠在一張椅子上,含笑望著殿中眾人:自高太後以降,向皇後、朱妃、王妃,後宮所有封號在“妃”以上,以及生有子女的嬪妃,全部到齊了,皇帝也自然親臨。除此之外,昌王趙顥,嘉王趙頵與他們的王妃、王子、縣主,也被恩詔入慈壽殿請安。
此時由皇帝趙頊與高太後、向皇後陪侍曹太後左右,餘人依序而坐,將慈壽殿坐得滿滿的,眾人盡皆笑容滿麵,不時低聲私語歡笑,儼然是一副四代同堂共享天倫的景象。
坐得一會兒,趙頊看見趙顥含笑與趙頵交首接耳,趙頵頻頻點頭,不由笑問道:“二弟與四弟卻在說甚事?”
趙顥含笑不語,趙頵紅了一會兒臉,又看了趙顥一眼,方說道:“臣弟與二哥方才在說,今年這般景象,實是歡喜,隻可惜卻少了兩個人……”他說到此處,抬眼看趙頊,卻見趙頊原本滿麵笑容的臉,已是如蒙上烏雲一般黑了下來,心中打了個突,竟是不敢再說。但他這話聲音甚大,滿殿皆聞,原本歡聲笑語的慈壽殿,在一瞬間,便已安靜得連根針落地都聽得見。連小孩子都嚇得不敢出聲。
趙顥見趙頵不敢再說,他知道自己這個四弟,一向醉心於醫學與仙術、文學,素來不聞外務,對大哥趙顥是既敬且懼,這時被嚇得不敢說話,倒也並不意外。當下緩緩起身,接過趙頵的話,從容說道:“此事原是臣弟聽說狄詠戰死環州,可憐十一娘孤兒寡母在長安,因想向太皇太後、太後、皇兄、皇後求個情,複了十一娘的封號,把她接到京師,也好有個照應。”他說到此處,動了真情,眼睛竟是紅了,又低聲道:“十一娘與十九娘,都是與臣弟一起長大的,骨肉相連,如今她們觸犯天威,本是不該,惟盼太皇太後、太後、皇兄、皇後恩澤……”說罷,捋起衣袂,撲通跪了下來。
他這麽著一跪,趙頵原是個本份老實之人,想起從小到大的情誼,也是站不住了,緊跟著跪了下來。二王一跪,兩個王妃自也不敢再站,拉著身邊的孩子,也一並跪了。
他此時並不知道狄詠是怎麽死的,整個宋朝,都還沒有人知道狄詠是怎麽死的。大戰過後,石越要處理的事情非常多,環州城中活著的人口,仁多澣雖然履約沒有殺他們,但是卻全部擄入西夏。趙頊已經詔令石越,無論如何要將這些人贖回來——實際上,石越早就在做這件事情了,但是到現在為止,似乎還沒有進展。
不過,無論狄詠是怎樣死的,他戰死是事實。趙頊對狄詠的怒氣,隨著他的戰死,早已煙消雲散。清河恢複封號,其實隻是遲早的事情。但是,雖然趙頊早已決定要恢複清河的封號,可是他心中卻希望這件事情,是由他親自提出來的,而不應當是其他人,更不應當是趙顥!但趙顥偏偏就提出來了。雖然他假意讓趙頵先說,以顯示自己並不是想借為清河求情之名,對博取天下軍民的好感,但是趙頊又豈能看不出來這等伎倆?趙頊心中惱怒,卻又不便發作。他無法拒絕這個請求,總不能讓天下臣民以為自己是無情無義的君主吧?忠臣的遺霜、懷著遺腹子的寡婦、與皇帝親若兄妹的郡主……狠心的皇帝拒絕賢王的請求?也許自己並不懼怕這些,但是趙頊卻明白,這隻會讓趙顥“賢王”的名義更加深入人心。
努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趙頊終於冷靜下來,他嘴角擠出一絲微笑,笑道:“朕豈不心疼這個妹子?前番懲戒,不過是顧惜天家的麵子,不得不爾。既有二弟與四弟求情,朕明日便下詔,複清河郡主封號。至於柔嘉,她若願意在西京多留些時日,便由她留幾日罷。”
“皇兄聖明。”
“官家聖明。”
趙頊露出了笑顏,頓時殿中響起一片頌揚之聲。死寂的慈壽殿,又變得熱鬧起來。
趙頊又陪著曹太後說笑幾句,趙顥又湊上前講了幾個笑話,引得曹太後哈哈大笑。一直在逗著自己兒子信國公趙俟的王賢妃悄悄瞅了一下殿中座鍾,又見曹太後已露出疲色,雖則她與兒子難得見麵,頗有幾分戀戀不舍,卻終是忍心將兒子交還給尚皇後的宮女,輕輕走到尚皇後耳邊,耳語數句。
尚皇後微微點頭,忙放下正在自己懷中鬧騰的淑壽公主,起身請求散了宴。
眾人免不得一一告退。趙頊眼見趙顥夫婦也起身告退,心中一動,忙喚了聲:“二弟稍候。”
趙顥聽到皇帝吩咐,忙站在一旁等候。待到眾人散去,趙頊先將曹太後送至寢宮,又送走高太後,這才走到趙顥身邊,拉著他的手笑道:“今日自家兄弟且敘敘家常。”一麵便出了慈壽殿,徑往禦花園走去。一幹內侍,慌得緊緊跟隨,隻見趙頊與趙顥言笑晏晏,倒似是兄慈弟悌、友愛非常。
趙頊與趙顥聊了幾句,忽然笑道:“二弟的四女,是熙寧九年五月丙辰出生的吧?”
趙頊微微一笑,不去理會,隻是屈指算了一下,笑道:“那現在是一歲七個月了。不過天家體製,向來是十七歲出嫁,二弟現在就替她尋婆家,實是太早。”
趙顥不料自己這個皇兄,竟然連這點事情都盯得清清楚楚,當真是嚇出一身冷汗。忙小心解釋道:“雖是年齒尚幼,然則為人父母者,莫不盼著子女能安享富貴。祖宗立下法製,宗室不得結交外臣。朝中品官之家,臣弟自是不敢結交。隻是終不甘心將自己女兒,似那不成器的宗室一般,許入那商賈之家。若是如此,天家也沒有體麵。因此臣弟與衛氏商量,隻盼著能許個讀書人家,不求顯達,於願已足。皇兄在九重之內,或不知當今之風氣,但凡嫁女,都願嫁進士。連朝中公卿,凡家中有女者,每到進士揭榜之日,莫不驅車於榜前,若見著未娶的進士,便強行拉回家,結以婚姻,可見擇個乘龍快婿,實是一大難事。臣弟這心思,實與那公卿無二,不過臣弟不敢違祖宗家法,故此隻盼著早找個讀書人家約下婚姻……”
趙頊似笑非笑地望著趙顥,淡淡笑道:“朕竟不知如今進士竟如此稀奇。不過想那桑充國家的兒子,王介甫的外甥,石越的侄子,如此名門之後,自然是他日注定的進士。二弟的算盤打得真不錯……”
趙顥聽皇帝如此說,幹脆裝糊塗,苦笑道:“雖是如此,卻畢竟是被桑充國婉拒了。”
“哦?”趙頊奇道:“桑充國連縣主媳婦都不稀罕麽?難道還指望著朕許個公主給他家不成?”他語氣神情,倒似是他從來不知道此事一般。
“此事非臣所能知。”趙顥雖然被桑充國拒絕,可是卻看不出什麽惱怒之色。
趙頊斜睨趙顥一眼,笑道:“其實二弟不必為兒女如此操心,朕這個侄女到了十七歲,朕給她許婚便是。包你是個好人家。”
“多謝皇兄。”趙顥連忙欠身答應,同時不由在心裏暗暗歎了口氣。不過他畢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馬上說道:“有件事,臣弟還要冒死懇請皇兄恩準。”
“二弟但說。”
“臣弟長子孝騫,現在宗學就讀。臣弟想請皇兄恩準,讓他去白水潭就讀。”
“這是為何?”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臣弟希望臣這一支太宗血脈,能夠早立規矩,知道平民之生活,待到他日爵位漸削,亦不至措手無策,坐困窮途。隻是深懼讒言……”
趙頊卻是知道這是趙顥在向自己表明姿態,說明自己無問鼎之意,所以子孫們遲早會變成平民。隻不過宗室與士子一同讀書,卻也頗可疑懼,他亦不能不防微杜漸,當下笑道:“不必如此。若是覺白水潭教得好,朕讓有司議之,著宗學仿白水潭開科便是。”
與趙顥說過話後,趙頊沒有前往崇政殿,也沒有回睿思殿,竟是又折回了慈壽殿。
他阻止了內侍宮女們的通報,輕輕走進曹太後寢宮,在榻前找了張椅子坐了,靜靜等待曹太後醒來。
這個時刻,趙頊恍惚感覺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時代,那還是仁宗皇帝在位的時候,他也曾經這樣在曹後的床邊坐著,吃著桌上的貢桔。想著往事,趙頊不覺將手伸向桌上,一摸之下,卻摸了個空。
他自覺好笑,見內侍宮女都在簾外,便很沒有威嚴的捏了捏鼻子。
雖然已經過了三十歲,早已不是繼位之初的年青皇帝,但是他卻依然保留了一些看起來幼稚的小習慣。比如在沒人看見的時候,稍稍破壞一下自己天子威嚴的形象。
自從西夏入寇的消息傳到京師之後,趙頊的壓力就非常之大。他經常半夜驚醒,一會兒夢見西夏那個年青的國王率著騎兵殺入汴京,拿劍逼著自己禪位;一會兒夢見因為軍費不足,士兵嘩兵,宋軍大敗,自己跪在太廟之前,被烈日暴曬;一會兒又夢見災民做亂,不可收拾,趙顥指著自己的鼻子大聲數落……他承受著難以想象的精神壓力。為了緩解這種情緒,趙頊不得不經常通宵處理朝政,迫使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
那日趙頊夜訪文府,見到文彥博酣睡,他就非常的羨慕文彥博的從容。
“真有古人遺風啊。”趙頊常常不自覺地這樣的想著,但是他自己卻始終無法做到那份從容。哪怕是在夜裏批閱奏章,他都反複的在明明知道沒有軍情的奏折中,一遍遍尋找,生怕有遺落的軍情奏折沒有看到。這種強迫症折磨得趙頊幾乎崩潰,但是在臣子們麵前,他依然還要是胸有成竹的皇帝。
整個禁中,沒有人能給他安寧的感覺。
他是皇帝,富有四海,卻找不到一個可以在心慌意亂之時躲避的地方。
曹太後是可以信任的,但自從他十六歲受封穎王以後,那奶奶般的慈祥後麵,卻始終保持著一份禮貌的距離。
王安石他原本也認為是可以信任的,但是王安石卻辜負了他的信任。雖然他對王安石,依然存著一種類似於師生的情誼,但是熙寧二年、熙寧三年之時的那種信任,早已不再。
石越曾經也是可以信任的,這或者是世界上唯一曾經讓他有朋友之誼的感覺的臣子,但是時間也這種關係變質。石越變成了他能幹的大臣,但是因為太能幹,便不能不被猜忌。
除此以外,如韓維、文彥博,都可以信任,但那隻是君王對忠臣的信任而已!
隻有趙頊自己知道,貴為天子的他,在身心疲憊之時,卻找不到一個真正可以傾訴的對象,找不到一個靠背的地方。
好在一切都已經過去,石越在陝西畢竟是打了大勝仗。
不過,打贏了戰爭,並不意味著一切問題迎刃而解。實際上,戰爭的時候,許多事情,他可以暫時擱置,不去理會,但是戰爭結束之後,這些問題卻都必須一一麵對。
現在,趙頊便擱了一肚子的問題,等待曹太後醒來。
讓趙頊擔心的是,曹太後的身體越來越差,絕非是壽年還長的景象。
“官家?”曹太後略帶驚訝的呼喚,打斷了趙頊的思緒。趙頊忙轉過頭去,卻見曹太後已經醒來,正吃驚的望著自己。
“娘娘。”趙頊注視曹太後,微笑著喚道。
外間的女官早已聽到動靜,早已進來幾個人,扶著曹太後坐起。曹太後斜靠在鳳**,揮手讓女官宮女們出去,端詳了趙頊一會,笑道:“官家如何還在此處?”
趙頊躊躇了一下,從袖中抽出一本奏章,遞到曹太後麵前,說道:“朕想請娘娘拿個主意。”
曹太後淡淡一笑,接過奏章,斜躺著翻閱起來。趙頊仔細觀察著曹太後的神色,隻見她開始時還從容平靜,臉上看不出波瀾,愈到後麵,眉宇之間便鎖得愈緊,最後雙眉間竟是皺成一個“川”字了。耐心地等待曹太後讀完奏折,趙頊沉聲說道:“眼下西夏兵剛退,便有邊帥互相攻訐,實非國家之福。況且朝中還有幾件大事,亦不能不辦,許多事情如同亂麻一般交雜,朕實是深以為憂。”
曹太後微微頷頭,又問道:“這隻是石越彈劾高遵裕的折子,高遵裕自己不曾有折子進呈麽?衛尉寺又有何說法?”
“高遵裕前後遞進來兩封奏章,一封是奏聞戰況,並彈劾石越處置失當,置失陷名城,使狄詠殉國、何畏之等諸將或死或失蹤,上萬百姓淪於敵手。另一封卻是自辯的折子。遵裕言西夏攻平夏城甚急,他手中可調之兵盡數派往平夏城協助種誼,接到石越求援之令後立即征調兵馬救援,隻不過是拖延了些時日。遵裕且說,緣邊州軍,向來各有轄區。各州軍分駐兵馬,互為犄角,雖不能大勝,亦不致有失。渭州兵馬首先當防渭州之寇,而環慶自有種諤之兵。石越以文臣典軍,不曉軍事,冒險用兵,盡起環慶之兵往延州,又調環州知州張守約領長安兵,使環慶無名將,方有環州之敗。此番大勝,不過是一時僥幸。設使夏主不往綏德,改攻環慶,長安以西,非大宋所有。石越輕率行事,是拿陝西軍民、朝廷土地博一己之功名雲雲。”
曹太後隻是靜靜聆聽,沒有插話,臉上亦無異樣之色。
卻聽趙頊又說道:“石越的奏折,娘娘已經見著。戰前他已畫好方略,熙河之兵倉促間難以調動,石越令其牽製西夏西南之敵,使其不敢妄動——這點朕是深以然為的,兵法說,千裏趨利,必闕上將軍。便使征調熙河兵,亦是疲憊不能用,且熙河素有重兵,又為西夏所矚目,其地歸化未久,蕃部尚未完全歸心,一旦調動,更易泄露軍機,此所得不足以償所失者——而以種誼守平夏,以高遵裕宿將重臣,居中策應平夏與環慶。石越與諸將事先已偵得環慶是仁多澣領兵,知其與梁氏有隙,故盛設疑兵,使其不敢攻環慶。而傾環慶之兵往延綏。不料仁多澣不知何故,又起兵入寇,按事先之約,則遵裕當起渭州之兵往援,則環慶不至有失。又言狄詠守城十日,若遵裕之兵早至,環州不當失陷,狄詠不必死國。是以石越劾其輕慢軍機之罪。”
“大抵渭州將帥、軍法官,皆言平夏城戰事甚急,而遵裕之兵,除去渭州守備,皆派往平夏。種誼亦言敵攻平夏城日急,確是事實。由是觀之,遵裕非是故意輕慢。衛尉寺呈渭州神銳軍都虞候之報告,亦道渭州實無兵可派,而遵裕是臨時征集。朕想遵裕本是戚裏,為人素來忠樸,為國守邊有年,頗得蕃漢將士之心,是國家重臣名將,非不知輕重之人。且其方處疑忌之地,是待罪之身,石越用之,是使遵裕有戴罪立功之機會。遵裕與越,素無怨隙,論之則是越於遵裕有恩,何以遵裕竟要陷石越於死?此事不合常理。或其確有苦衷,亦不可知。”
“官家可問過樞府?”
趙頊臉上泛出苦笑之色,“文彥博以為,高遵裕不能調兵或有苦衷,此事尚須查證。至於其指責石越不會用兵,以陝西為賭注,則不過是攻訐之辭,當嚴辭切責。緣邊州軍,舊製確是各自防守,互相救援,故此於各緊要處分駐大軍。然這是不得已而為之,是不知道夏人將從何處入寇,而朝廷有守土護民之責,不可輕易委之予敵。現今既已事先得知夏人進犯方向,不集中兵力嚴陣以待之,而依舊使各州軍分兵自守,雖為穩妥,卻是誤國之臣。此中智以上不為,何況石越。”
“文彥博是公允之論。”
“但王韶卻以為,當斬遵裕以號令三軍。”
曹太後略覺驚訝,詫道:“為何?”她驚訝的並非王韶主張要斬高遵裕,而是王韶素與石越不投契,此番卻為石越說辭。不過趙頊卻不免會錯意,解釋道:“王韶以為朝廷置安撫使,本意便是要節製沿邊諸帥,以禦外寇。諸州府軍監郡守及緣邊邊帥,雖有直達兩府之權,但每至戰時,則不得違背帥臣節製,否則安撫司之設,再無用處。王韶又以為高遵裕之辭,皆是詭辯,環慶危在旦夕,高遵裕典兵日久,豈有臨時征集軍隊之理?況臨時征集之守軍,不過不能戰之廂軍、鄉兵,又有何用?他若無兵可派,便當徑直回報石越無兵可派,不得以詭辭欺瞞主帥。是以王韶以為,憑此一狀,便當斬高遵裕以明軍令。”
“王韶之論,雖不無道理。然他之見識,畢竟不如文彥博。”曹太後聽完,輕輕的評價了一句。
趙頊微微端正身子,認真的聽著。
曹太後又繼續說道:“祖宗懲於唐藩鎮之禍,於邊帥之置,實有深意。此次西夏來勢洶洶,但依祖宗舊製,雖然不能有此大勝,但是隻須邊臣守禦得法,亦不當有傾覆之危。隻是緣邊百姓,難免要受些災難。”她見趙頊的嘴唇輕輕動了一下,似有話要說,不由微笑道:“官家且莫急,先聽我說完。”
“我並非是說石越不是。但凡天下之理,有一利必有一弊。舊法禦敵,雖無大弊,卻不能有大利。雖能阻住西夏之兵,卻不免今歲去了,明年複來,邊患終是無窮無盡。況且天子為萬民父母,使百姓淪入夷狄之手,為人父母者豈能泰然?此不得已之法。”
“娘娘說得甚是。”
“石越此番禦敵,幾乎有機會畢其功於一役,若非天降大雪,使西夏人僥幸逃脫,西北之局勢,幾乎一戰而定。我雖一婦人,亦知此實為百年難遇之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若比起環慶那一點點風險來,其利遠大於弊,便如文彥博之言,中智以上,可知取舍。隻是其事亦須殺伐果斷方敢施行,若是碌碌之輩,雖知良機難遇,亦隻能坐視。石越以一文臣,能行此事,是其能也。且他又能親自坐鎮慶州,膽色不遜於古之名臣,以一文臣能此,尤是難能可貴。此等事不可處處求全責備,我雖是女流,不懂兵事,但卻知世間之理不變。試想若石越既能在綏德伏兵破敵,又能使其餘各處不冒一點風險,本朝百年來豈無名將?陝西一路若有此實力,西夏早已為大宋一郡,何必待石越來做?況且夏人並非愚蠢,若陝西有此實力,其又豈敢犯我邊境?是其知我大宋力不能為此,方敢狂妄幹犯天威。”
趙頊細聽曹太後分析,心中不由甚是欽佩。他知道曹太後既不知兵事,又不懂陝西的實力究竟如何,但是她一一條析,卻是毫厘無差,與文彥博的話大多契合。“果然天下才智之士,所見略同。”趙頊不由在心裏暗暗感歎。
曹太後一口氣說了許多話,氣力不免有點接繼不上,停了好久,方繼續說道:“若我所見不錯,那石越是有功無過,遵裕之辭,多是攻訐。”
“朕理會得……但……”趙頊考慮著如何置辭。
曹太後微笑望著趙頊,笑道:“我知道官家所憂者何事。高遵裕是否不聽石越軍令真假不知,但是他攻訐石越,卻是事實。若按理而言,則高遵裕須嚴懲,再派樞府與衛尉寺,前往查驗。他前罪未了,又添新過,雖然不可能如王韶所言,豈碼也要落個某州安置之罪。但是,我卻以為,此番高遵裕卻不便重懲。”
趙頊聽曹太後說中自己的心事,當下忙說道:“娘娘說得甚是。隻是石越彈章言辭激烈,眼下朝中有一幫大臣禦史,亦頗覺不平。若不處置,卻怕內則不能安朝野議論,外則難服石越邊將之心。”
曹太後略停了一會,說道:“石越立下這般大功,聲名大盛,若是遵裕以戚裏之親,宿將重臣之名,猶以不服號令之名得罪,是日後邊將再無人敢輕慢石越之令。如此則是朝廷假石越威儀過甚,於石越本人,亦非好事。古來善始者不必善終,官家當慎之。若是恐諫官禦史不願善了,我倒有一策。”
“官家還記得章惇的案子可曾結了?”
趙頊一愣,望著曹太後,心中忽然一動,拍手笑道:“朕已知道了。果然是妙策。”
曹太後含笑點頭,悠悠說道:“隻是官家須給你母後家留幾分體麵。”
“朕理會得。”趙頊連忙笑著答應。他這幾日來,最為難的便是不知如何處置高遵裕之事。高遵裕是不是故意不發援兵,趙頊根本不可能憑著幾封奏章分辨清楚。幾個宰臣或為高遵裕辯護,或為石越說話,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若依王韶所言,高遵裕的辯辭是勉強了一點,但卻也並非完全說不通。何況,就算是王韶,也說不出高遵裕有何理由要置石越於死地。不過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站在趙頊的角度來看,若是打了敗仗,那還有必要找一個替死鬼來向天下做一個解釋,但現在既然是打了勝仗,這點“小小的”糾紛,根本不是重點。真正要緊的,還是如何在石越與高遵裕之間尋一個平衡點。
對於高遵裕,如果處罰重了的話,既怕使石越威儀過甚,又畢竟念在是自己舅舅家,不好太過狠辣;但若是不處置或處置輕了,休說石越不答應,朝中的禦史諫官,還有一些如王韶這樣的大臣,都不會善罷幹休,他素知這些臣子的脾氣,可不是皇帝一道詔書能打發的。因此,他為難了許久,總算這次找到了法門,心裏不由感覺大大鬆了口氣。
趙頊打擾曹太後已久,事情既了,便準備告辭離開,便在他起身的那一瞬,便見曹太後身子一晃,仰身便往後倒去。趙頊心中一驚,連忙伸手去扶,卻見曹太後早已倒在**,昏了過去。
“娘娘!娘娘!太醫!來人,快宣太醫!”
在趙頊慌亂的高呼聲下,慈壽殿很快就亂了套,慌了神的女官宮女們到處跑動喊叫,內侍們穿進穿出,很快,曹太後忽然昏倒的消息,便傳遍了個整個禁中。二後(皇太後與皇後)四妃以下,所有的嬪妃帶著尚未開府的皇子皇女,很快都來到慈壽殿外請安。但除了二後四妃之外,所有人都被擋在殿外。但沒有詔旨,卻沒有人敢走。慈壽殿外頓時聚集了黑鴉鴉的人群,一些嬪妃低聲的抽泣著,還有一些人則口中喃喃有詞念起佛來。
不久,宰相呂惠卿、樞使文彥博也率領文臣百官,寫好請安折子遞了進來。在呂卿惠的安排下,有司開始準備祈禱祭祀,到了下午,開封府內的宮觀就自覺開始為太皇太後禱福……
但所有的這一切,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
經曆過四代皇帝,曾經垂簾聽政,在臣民心中享有極高聲望的太皇太後曹氏,正處在病危當中。對於普通的百姓而言,曹太後的病危,自然不會有太大的影響。但是對大宋朝廷中的大臣而言,這卻是了不得的大事。
熙寧蕃坊,寶雲齋。
一個從外表看起來約是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子,正在仔細地欣賞著一塊“麒麟竭”。寶雲齋的掌櫃阿卡爾多不時地用夾雜著尊敬與好奇的目光,打量這位普通儒士打扮的客人。阿卡爾多雖然來到這座“天堂般的城市”不到三個月,但是憑借多年的經驗,他卻一能看出眼前的這個客人,身份非比尋常。
寶雲齋位於汴京城西南蔡河水門附近。在這裏,有一塊約占有三條巷子的區域,這是最近開封府獨特的景觀之一。這塊地區,是兩年前由開封府開辟出來的新蕃坊,東京市民通常管這裏叫“熙寧蕃坊”。
熙寧蕃坊是汴京城的胡人聚居區之一,也是其中最新建的一個。與之前的蕃坊不同,這裏聚居的蕃人,除了海外來的胡商之外,還有眾多在汴京讀書的蕃部繼承人與他們的跟隨。所以,這幾條巷子中,既不乏高門大戶,也有熱鬧的街市。但是穿行其中的,卻絕不止胡商蕃人,許許多多的汴京市民,甚至是儒生士子、朝廷官員,都喜歡來這裏探異。因為在這裏能買到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東西。而在眾多的店鋪當中,寶雲齋隻是其中平平無奇的一家。
“這塊麒麟竭,是產於大食國的麽?”中年男子沒有回頭看阿卡爾多,他的語氣中有一點居高臨下的味道。雖然到汴京時日尚淺,但是若從跨入淩牙門那一天算起,阿卡爾多來大宋,卻也快三年的時間了,頗有語言天份的他,基本上可以聽懂汴京官話了——當然,他既便沒有學漢語,也能聽懂中年男子語氣中的那種味道。“這是一個官員。”他在心裏做出了判斷,一麵快步上前,在一個適當的距離處站下來,用帶著禮貌的微笑的表情,操著對外國人來說已算是相當流利的漢語說道:“大人,這是索科特拉島……麒麟竭……上品。”
中年男子皺了皺眉,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事實上,他並不知道“索科特拉島”在什麽地方。
“罷了。”中年男子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塊麒麟竭血色瑩如鏡麵,料也不是次品。”
“替我包了。”
“是,大人。”阿卡爾多恭敬的答應著,心裏一麵盤算著如何更有技巧的向這位不喜歡旁人多語的宋朝官員推銷別的商品。
忽然,那個中年男子眼中閃出奇異的光芒,這次他注意到了這個胡人對他的稱謂。
“你叫我什麽?”
阿卡爾多一臉茫然的望著中年男子,問道:“大人?”
中年男子又問了一次:“你這胡商如何便叫我‘大人’?”
阿卡爾多笑道:“我看大人舉止神態,大官,一定是……”
中年男子聞言不禁怔了一下,下意識的看了自己一眼,又抬頭打量麵前的胡商。阿卡爾多的觀察沒有錯,這個中年男子,的確是大宋朝廷的官員——待罪在身的衛尉寺卿章惇。
這時候聽這胡商說破自己是個“大官”,章惇立刻矢口否認,道:“我不是什麽大官。”說完這話,隻覺悵然若失,頓時意興闌珊,停了一會,又問道:“你可是從淩牙門來的?”
“我是從歐邏巴的意大理亞來的。” [1]
“歐邏巴?”章惇覺得這個名字似乎相熟,想了一會,方明白原來是在石越的《地理初步》中見過,他頓生好奇之心,當下問道:“意大理亞離中土有多遠?聽說那邊有個羅瑪國(羅馬),即是古書所言之大秦國,是泰西大國,立國已有數百年,曾將什麽海括入版圖當中?那個羅瑪國離意大理亞多遠?”
阿卡爾多聽章惇問起羅瑪,倒也不並不是太吃驚。他來大宋之後,本以為大宋人對歐邏巴應當一無所知,但卻不料許多讀書人都知道有個羅瑪國。他自是不知道這是石越之功,隻以為大宋人文明發達,了解遠較歐人為多。這時候又聽章惇提起故國,萬裏之外,倒是頗覺自豪,說道:“意大理亞便是羅瑪國。”
章惇吃了一驚,在石越筆下、大食商人的描述中,羅瑪國有文物典章,其曆史比起大宋建國的曆史要久遠許多,可以上溯到漢朝,並非匈奴、突厥這樣的蠻族可比。他又聽說羅瑪國與大宋之間,有大食阻隔,連百姓商賈都難通往來,這時候聽阿卡爾多自稱是羅瑪人,當下言語中都客氣了幾分,又問道:“敢問掌櫃的尊稱大名?”
“我叫保羅 阿卡爾多。大人叫我阿卡爾多便是。”
“嗯。”章惇點點頭,隻覺胡人名字果然甚是拗口,又問道:“你是如何來到大宋的?”他渾然沒有注意到阿卡爾多依然在稱呼他“大人”。
阿卡爾多認準章惇是個大官,兼之又關照了他的生意,當下也有意結交。當下便讓夥計給章惇看了座,細細說了起來。
原來阿卡爾多出生於意大理亞的羅瑪城,在勿搦祭亞(威尼斯)長大。成年後隨商隊經商至大食,經常隨船來往於勿搦祭亞與達馬斯穀(大馬士革)之間。其時歐邏巴與東方的貿易利潤巨大,但是其中轉手貿易全部由大食商人壟斷。阿卡爾多是天生具有敏銳覺察力的人,他注意到曾經強盛不可一世的阿拉伯帝國在五百年後,正不可避免的走向衰落與分裂;而基督世界與回教的衝突可謂一觸即發,身為商人的阿卡爾多對於這種局勢十分的興奮——因為無論是回教世界內部的戰爭,還是基督教世界與回教世界的衝突,都很可能會影響來自遙遠的東方之國的絲綢、瓷器進入歐邏巴的通道(當時鍾表尚未流入歐邏巴),而其直接的結果便是,所有東方的產品,都毫疑問地要漲價,而且必定是天價!於是,早在耶曆1069年、回曆461年,亦即是大宋熙寧二年的時候,阿卡爾多便有意尋找一條通往東方的道路。
曆史的軌跡本來到此為止。
但是這位意大理亞人似乎得到天主的關照,正好在船長要處死他的時候,阿卡爾多碰上了他的救命恩人——“一位年紀輕輕就率領擁有二十艘巨大的武裝中國帆船的商隊,旨在進行比我本人那微不足道的冒險要偉大千倍的航海活動的傑出人物”程栩。正在為尋找合適的向導而煩惱的程栩,此時恰好也在注輦國內——因為大食人與注輦國人在知道他的目的之後都拒不合作,他在此處已停留了超過一個月的時間。無所事事的程栩整天在港口碰運氣,卻正好碰上了這一幕。在了解到情況後,程栩小心的向大食船長隱瞞了自己的目的,隻說是準備將二人送給西湖學院譯經樓以換取官府的支持,騙得了船長的信任,於是在交納了一大筆贖金給大食船長後,程栩順利贖出了阿卡爾多和他的仆人與貨物。
本來程栩是需要阿卡爾多為他充當向導的。但是阿卡爾多好不容易才到注輦國,便是死也希望能死在大宋的土地之上,堅決不願意隨程栩一起向西冒險。但是程栩在商言商,亦不願自己的利益受損。幾經談判,雙方終於簽訂契約:阿卡爾多的仆人歸程栩所有,成為程栩的仆人,做為程栩的向導繼續探險;程栩將阿卡爾多及他的貨物送至大宋,為答謝程栩的幫助,彌補程栩的損失,阿卡爾多要與程栩簽訂八年的主仆協定,在大宋為程栩工作八年,其貨物賣出後所得收入的三分之二,歸程栩所有。
於是在契約簽訂之後,阿卡爾多被程栩送至了淩牙門。其後他又與程家的仆人一起,來往於環南海地區經商,之後又到過廣州、泉州、杭州,最後來到汴京。與程栩的兩個仆人一起,在這裏開了這家店子。
在當時,相對於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們來說,杭州、泉州這樣的城市,就已經稱得上是“光明之城”,阿卡爾多第一次到達杭州之時,就感歎萬千,認為杭州較之勿搦祭亞美麗十倍,繁榮一百倍。而遠比杭、泉繁華十倍的汴京,簡直便是如同天堂般的存在。初到汴京不久的阿卡爾多,雖然早已習慣了大宋的繁華與發達,但是卻依然睜大好奇的眼睛,觀察著一切,並認真的記錄下來。
他不知不覺中,說話又客氣了三分。
阿卡爾多雖然不知道“敝履”是什麽東西,但是章惇的意思,他卻是聽明白了。當下笑道:“要是來大宋無利可圖,我一定不會想盡辦法來大宋;但是我想盡辦法要來大宋,卻不僅僅是因為來大宋有利可圖。”
章惇被他這番話倒是說得呆了,想了一會兒,才明白他話中之意,不由得頻頻點頭。他雖是儒門弟子,但是對“重義輕利”的訓導卻看得極輕,早就知道世間一切熙熙攘攘,無非都是利來利往。但此時聽到阿卡爾多這番話,卻又是另有啟發。不由讚道:“真不愧是泰西大邦臣民。”
“大人過譽了。其實,我雖然幾乎喪命才來到大宋,但是比起程公子正在進行的偉業來,我卻是不算什麽。”阿卡爾多眼神中露出神往與欽佩之色,“程公子說,他要率領船隊開到大海的盡頭,看看大地是不是圓的……而我的腳步,卻畢竟止步在這天堂般的城市了。”
“程栩……”章惇暗暗想著這個名字,卻沒有一點印象。顯然,這是一個在中土名不見經傳的名字。
阿卡爾多看在眼裏,笑道:“大人不知道程公子,也是平常。我在淩牙門的時候,就曾經以為大宋除了皇帝以外最有權勢的三個人是薛將軍、淩牙門都督蔡大人、歸義城都督狄大人……”
章惇剛剛含了口茶到嘴裏,聽到這話,不由撲哧一聲,一口茶全噴了出來。一麵盯著阿卡爾多笑道:“虧你想得出來。”
阿卡爾多笑道:“後來我才知道……不過這三位大人,在環南海諸島卻的確是權勢最大的人。手執蔡大人畫押的文書,從淩牙門到注輦國,一路之上不會遇到任何故意的為難。各國的王儲爭相希望得到淩牙門與歸義城的支持,凡是三位大人不認可的人,便不會有登上王位的機會。所有的土著酋長,包括各國的國王,都不敢違抗他們的命令。還有淩牙門控製的關稅……我聽說幾年之前,淩牙門還不過是個小小的漁村,而現在,那裏已經成為一座美麗的港口城市。雖然還比不上杭州,但是淩牙門的城堡,即便發動數萬大軍攻打,也未必能打下來……”
章惇開始還在暗笑阿卡爾多少見多怪,一直含笑聽著,但是越聽到後來,卻越是動容。他雖然擔任過衛尉寺卿,但是衛尉寺畢竟一切草創,對於海外領地,其重要性自然也是排到了相當靠後的位置。因此關於淩牙門與歸義城的狀況,章惇幾乎從未過問,所知也是甚少。這時候他聽阿卡爾多說起,才知道蔡確雖然被貶到淩牙門,卻是塞翁失馬,在那裏竟儼然如同土皇帝一般。
章惇曾經以為自己將無可避免的步蔡確的後塵,可能還會更加嚴重——比如加上“雖赦不得歸”的條文,將一輩子埋葬在海外的荒島之上,連骨灰都不能回歸故土。
但是在和阿卡爾多聊過之後,章惇突然發現,原來淩牙門並不是一個可怕的地方。
這無論如何,都稱得上是一個好消息。
就這樣,章惇和阿卡爾多一直聊了兩個時辰。這中間寶雲齋客來客往,阿卡爾多便讓兩個夥計去應酬。好在寶雲齋的東西,都是非常昂貴的奢侈品,一般主顧倒也光顧不起。二人聊得起興起,阿卡爾多幹脆便領章惇去後院觀看他的私藏。
隨著阿卡爾多走進後院的一間精舍。
章惇才發現,阿卡爾多所謂的“私藏”,其實不過兩樣東西——琉璃與刀。
當時各國技術大都落後於大宋,能賣給大宋的貨物,便隻有原料與天然奢侈品,當然,也有少量的例外,比如達馬斯穀,便是當時三大玻璃工藝中心之一(餘二處為君士坦丁堡與開羅,威尼斯直到十二世紀才成為中心),其玻璃製品就遠較大宋出色。當時中土將“琉璃”與“玻璃”混稱,人們已經改變唐時的觀念,知道玻璃是人工製成,但是卻以為大食諸國玻璃工藝強於中國的原因是在煉製過程中添加了一種叫“南鵬砂”(即硼砂)的東西所致。
這些事情章惇不可能知道,也沒有興趣知道。他不知道玻璃的用處,對於這種非常貴重的奢侈品興趣不大,便將目光轉移到刀上。
隨手從刀架上取下一柄彎刀來,仔細端詳,章惇立時便被手中這柄刀所吸引。原來他手中這柄彎刀,造型優美,刀柄用金絲寶石鑲嵌,刀身上有一種神秘的花紋,而最奇特的是,在微微泛黑的刀刃之上,竟然也有細微的花紋存在。這柄刀一拿到手中,章惇便感覺到一種詭異之氣。
“大人拿的,是非常著名的達馬斯穀刀。”阿卡爾多看章惇感興趣,忙在旁邊解釋道:“這種刀其實並非產於達馬斯穀。它真正的產地我聽說應當是在天竺一個叫烏茲的地方。大食匠人從烏茲買進鐵礦石,鑄成此刀,鋒利異常。”
“哦?”章惇笑道:“不知較倭刀如何?”
“那卻不知道。我並沒有見過倭刀。”阿卡爾多老實回道:“不過達馬斯穀刀是真正可以吹毛斷刃,銷鐵如泥。”
“是麽?”章惇沒有去懷疑阿卡爾多的話,隻是問道:“那這種寶刀想必甚為罕見?”
章惇微微一笑,揮刀向銅錢劈去,隻覺刀身如同砍入泥中,一斫之下,那枚銅錢與桌子竟一起削為兩半。
章惇立刻就呆住了。
他望望桌子與銅錢,又望望手中的彎刀,心中頓時沸騰起來。
“你說這種刀如此鋒利,其原因是由於天竺的鐵礦?”望著阿卡爾多,章惇的眼中發出奇異的光芒。
阿卡爾多在這眼神的注視,心中竟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害怕。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退了一步,說道:“是的,在天竺烏茲。”
章惇看看阿卡爾多,又輕輕摸了摸手中彎刀的刀身,忽然笑道:“既是如此,那大食人能買得,我大宋人難道就買不得?讓薛奕與蔡確或搶或買,將鋼錠運回中土,我大宋難道就無能工巧匠?”
阿卡爾多隻覺背心發涼。
他在南海諸島時,已經見識到大宋海船水軍的武力。那種程度的艦隊,哪怕是全盛時期的阿拉伯帝國,在薛奕的艦隊麵前,隻怕也討不到便宜。他們的裝備已經十分精良,如果再配上這種鋒利無匹的達馬斯穀刀……
阿卡爾多簡直不敢想象那將是什麽樣的虎狼之師。
幸好羅瑪與大宋之間,有著足夠遠的距離。某一瞬間,阿卡爾多的心中,泛上來這樣的想法。
離開寶雲齋的時候,章惇的腰間便佩上了一把鑲著藍寶石的達馬斯穀彎刀。本來以他這樣的身份,既便是落魄了,出來買東西,也是不需要將貨物帶走的——便是沒有伴當跟隨,也隻需說一聲,店主自會將貨物送到府上。但章惇雖是儒臣,卻是做過“率臣”,領兵打過南蠻的,對寶刀名劍,自有一樣癖好,對這削鐵如泥的達馬斯穀彎刀愛不釋手,竟當時便放下幾張交鈔,挑了一把趁意的帶走。反倒是那塊麒麟竭,他便讓阿卡爾多送到府上。
走在熙寧蕃坊的街道上,章惇按刀慢行,一麵觀察來來往往的人群,忽然間覺得一陣恍惚,似乎感覺什麽地方有點不對勁。但一時間,卻又想不出來究竟是什麽不對。他心中犯疑,便幹脆大步走到街邊一棵柳樹下,看著穿梭如織的行人,蹙眉細思起來。想了半晌,才猛然驚覺——原來這滿街行人中,那些士子的腰間,竟大都佩著一把長劍。倒讓章惇想起來了史書中描敘的漢都長安。
這樣一想通,章惇不覺啞然失笑。心中暗覺好笑:“難怪感覺不對勁,原來竟是如此。想那七八年前,這汴京的儒生,手中所執,或是扇子,或是如意、拂塵之類。隻有少數自許任俠之人,方隨身攜帶兵器。不料七八年後,竟正好反過來了。”他暗暗搖了搖頭,隻覺得世事變幻,果真難料,在八年前,自己斷難想象汴京城會有如此風景。
他想通此節,提腿跨步,便待離開。不料那腳方提起來,竟是又想到一事,當場便呆住了。
“我剛剛為何要說是七八年?明明儒生佩劍之風,不過是近兩年之事?”章惇怔怔地愣在那裏,心中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七八年前,正好是熙寧三年,那正是石越初露崢嶸的時候……”他猛然想到這一點,腦中便隻覺得一片空明,在心裏一件件梳理這七八年來天下發生的大事,什麽事情都清晰起來。
“這七八年以來,大宋所有的變局,竟大都與石越有關!”章惇得出了一個並不意外,但在以前卻隻是隱隱潛伏在心中,從不曾清晰顯現的結論。“士子佩劍之風,表麵上看來與石越無關,但實則石越與桑充國在義學讓學生習射術與騎術之時,已有伏筆。便是這熙寧蕃坊,表麵上不過是沿海商號合資從開封府與百姓手中買下幾條街道,再賣給蕃人,從中牟利。但這一切,卻是自從石越在杭州重商業,開海外之時,便已埋下伏筆。走到這一步,不過是順理成章之事……便連這羅瑪人阿卡爾多來到大宋,亦不過是遲早之事吧?”
“他這七八年來所做之事,除了著書辦學似有計劃外,其它都看似雜亂無章。做的每件事情,似乎都隻是遇上了什麽問題後,迫不得已要解決,於是才想出一番對策來。青苗法改良,不過是迫不得已卷入紛爭之中;軍器監與兵器研究院,不過是為了應西夏之驕使;通商海外,不過是為了解決杭州之災情;官製與軍製改革,不過是為了應付皇上的差使……甚至連大敗西夏,都不過是被迫出撫陝西。所有這些事情,若從表麵上來看,看不出什麽聯係可言。然而不知不覺之間,大宋竟已隱隱顯出幾分王霸之氣!潤物細無聲!潤物細無聲……這果真隻是不經意為之麽?”
章惇幾乎被自己的結論嚇了一跳。
“若果真是有意為之,石越已非‘王佐之材’四字可以形容之。”章惇心中突然冒出一個更大膽的念頭:“如此之人,豈能甘心久居人下?”他不覺抬起頭來,望了望天空。天空不知什麽時候暗了起來,似乎很快就要下雪。他隻覺心中的預感果然暗應天象,不由又是緊張,又是興奮,握著刀柄的手心,在這殘雪未化的天氣中,竟沁出汗來了。
“子厚兄。”突然,一個聲音打斷了章惇的遐想。章惇被唬了一跳,循聲望去,卻見最近剛剛升為禦史台“副台長”侍禦史的安惇,正笑吟吟朝自己走來。
“處厚如何會來此地?”章惇沒有掩飾自己的驚訝,問道。自呂惠卿為相以來,一直稱得上春風得意的安惇居然私服來此,實在不能不讓人奇怪。章惇深知安惇為人,他名利心極重,又特別看重官威排場。以他的性格,絕難想象會微服來這種地方。而更讓人奇怪的是,自己現在的處境,人人避之惟恐不及,安惇居然會主動與自己親近!“事有悖於情理者為偽。”章惇心中立時冒出一個念頭來。
卻見安惇走到麵前,拱手一揖,親熱地說道:“在下不過閑來無事,到處看看。不想子厚兄也有此雅興,竟在此巧遇。”
“果然是巧遇。”章惇微笑回道。
安惇臉上堆滿了笑容,但章惇卻注意到,他眼睛掃過自己身上時,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居高臨下的優越感。章惇不由暗暗冷笑,卻聽安惇笑道:“聽說去此不遠,便有一家花門酒坊,在南城亦算是小有名氣。所謂相請不如偶遇,這外邊天寒地凍,兄何不一同前往,共買一醉?”
章惇爽聲笑道:“處厚現在春風得意,是宰相麵前的紅人,某卻是待罪之臣,公既不棄,某自是求之不得。”說罷拉了安惇的手,便往那花門酒坊走去。花門酒坊是汴京知名的所在,並非“小有名氣”可言,章惇自是知道去處的。
安惇聽到“宰相麵前的紅人”這話,臉色已是微微一變。他是身為禦史台副台長,“宰相麵前的紅人”,這根本稱得上是譏諷了。但他察看章惇之時,卻見章惇嘻笑自若,似是渾然不覺。安惇一時竟也弄不清他是有心還是無意。但此時他是刻意前來拉攏章惇,自然不便開罪,當下隻是心中暗恨,竟也裝成沒有聽見一般,與章惇並肩前往花門酒坊。
這所謂的“花門酒坊”,正式名稱,叫“夢華樓”。之所以被稱為“花門酒坊”,一是因為這夢華樓每一間雅院的門前,都必然擺放著若幹壇名花,而各雅院,也都是以花名命名;二是因為夢華樓有著天下各族的佳麗為酒女,酒女姿色之美,號稱“汴京第一”。而讓它在一兩年內就聲名鵲起的原因,還是夢華樓的規定——任你腰纏萬貫,若非讀書之人,便絕不接納;任你一擲千金,位高權重,夢華樓的酒女也絕不侍寢。它這兩條在許多人看來足以讓它破產的規定,出乎意料的竟成為夢華樓走紅汴京的原因。一時之間,這裏竟成為官員士子們最愛出沒的地方之一。但讓人奇怪的是,當其他酒家想東施效顰之時,卻又一一失敗。
不過,“稱病”的衛尉寺卿章惇,卻還知道夢華樓更多的內幕——這家夢華樓的掌櫃,是當今尚書左仆射呂惠卿的得意門生,現任河北大名府通判的陳元鳳的妻弟。陳元鳳在河北做官,年年考績都是優異,這中間自然離不開呂惠卿的關係。而呂家在河北礦山上占了多少好處,章惇雖然不能知其全部,卻也絕不是一無所知。料想陳元鳳那樣的人物,自然也不可能讓自己吃虧。這夢華樓創辦所需要的巨額資金,隻怕十之八九,便是出於河北的礦山。
不過,對於章惇而言,這些並不重要。他介意的,不過是這家夢華樓的背景牽涉到呂惠卿而已。
章惇二人剛一跨入花門酒坊,便有一個小廝迎了上來。他打了躬,正待開口,便聽安惇已先說道:“睡香閣。”
小廝聽得明白了,知道是熟客,也不多問,忙笑道:“二位官人這邊請。”一麵小心的在前麵引路。這花門酒坊是幾進幾出的大院子,二人在小廝的指引下,走了半晌,方到了一道拱門之前。這時候小廝便停住腳步,不知何時,從拱門後閃出一個豆蔻年華的紫衫少女。小廝笑著交待道:“紫娘,這二位官人是往睡香閣的。”說罷又向章惇二人行了一禮,笑道:“小的便引到此處,先行告退了。”
那叫紫娘的女孩子待小廝告退,方向二人斂衽盈盈一禮,抿嘴道:“請二位官人隨奴家來。”
章惇微睨了她一眼,在他心中,這些女子自然算不得什麽,竟是懶得理會。一邊注意觀察安惇,一麵隨著紫娘前行。安惇卻似是饒有興致,一路行走,還一路向章惇點評院中布局景觀。
如此又穿過兩三個小院子,猛然間,章惇便嗅到一股濃洌的花香襲來,頓覺精神一怔。正要尋找花香的來源,卻見紫娘已停在一道粉牆的門洞之前,笑道:“這便是睡香閣了。”
章惇抬眼打量,便見那門洞裏麵,依稀可見幾株灌木,正滿樹開滿了白花,一簇一簇,倒似一個個繡球。那花香,便是從這些花中傳來。章惇原不曾見過這些種花,正要詢問,卻聽安惇笑道:“子厚兄,這花便是瑞香,亦名睡香,故此處又稱睡香閣。”說完,又有意無意看了紫娘一眼,笑道:“這睡香還有兩個別名,子厚兄可知否?”
“某卻未曾聽聞。”章惇這時已從花香中回過神來,他笑吟吟地望著安惇,心中卻在同時下了一個評語:“村牛!”
果然,安惇搖頭晃腦的賣弄道:“這睡香又有別名,喚作蓬萊花,也叫風流樹。蓋人皆以為,此花惟蓬萊仙境方有也。”
二人一麵喝酒,一麵閑聊賦詩,不知不覺,便過了一個多時辰。不覺二人都到了酒酣之時。正在章惇幾乎要以為安惇來找自己果真沒有什麽目的的時候,卻見安惇一口氣喝幹了杯中之酒,把酒樽重重砸在桌子上,吐著酒氣對旁邊的酒女說道:“爾等先退下。”
“是。”酒女們連忙躡腳退出屋中。
安惇見房中再無旁人,挽起袖子,替章惇滿上酒,一麵凝目注視章惇,半晌,方問道:“公聽三分否?”
章惇被他的神態嚇了一跳,不料卻聽他問出這樣的話來,不覺好笑,回道:“亦曾聽過。”
“三分有魏武與漢昭烈煮酒論英雄之事,公知否?”安惇似是已帶了幾分醉意。
“確有此事。”
“那你我何不效仿古人,品評一番天下英傑之士?”安惇眼中,露出不可一世的神態。
“天下英傑之士?”章惇帶著嘲諷地望了安惇一眼,笑道:“某不敢與曹劉相提並論,恐過於狂悖了。”
“公何必過謙。”
章惇小心翼翼地說道:“方今天下,我大宋聖明天子,自不待言。而其餘群臣,可稱英傑者亦甚多。而其尤傑出者,某以為在契丹有遼主耶律濬、蕭佑丹、耶律信;大宋則有富公彥國、文公寬夫、王介甫、司馬君實、呂吉甫、石子明。凡此數人,可稱為第一流之人物。”
安惇噴了口酒氣,大不以為然地嘲笑道:“耶律濬弑父奪位,國家不寧至今日;蕭佑丹為其謀主,上不能固耶律濬之位,使子弑父,臣弑君,為此不無人倫之事,下不能經濟邦國,使契丹分裂割據,內鬥不止;耶律信一勇之夫,更不足論,此輩何足稱英傑之士?”
章惇不料安惇有此評價,心中譏道:“若換上你安惇,隻怕是坐待授首而已。”當下竟是懶得反駁,又聽安惇大放厥辭道:“富弼老而修道,聰而不明;文彥博剛恢自用,不知變通;司馬光榆木疙瘩,隻知有古不知有今!以公所論英傑之士而言,某以為惟王介甫與呂吉甫可當之。餘不足論。”
章惇不料世間竟有如此狂悖之人,眼見安惇語氣神態,沒有明言的就是“除了王安石與呂惠卿外,便是我安惇了”。他心中暗覺好笑,當下忍笑問道:“處厚似是漏說一人。然而處厚以為石子明可當英傑之士否?”
“石子明者,天子以之為梁柱,百官以之為幹吏,士林以之為鴻儒,百姓以之為神人者也。”
“某卻以為,石越不過是沽名釣譽,包藏禍心的偽君子而已。”安惇口沫橫飛的說道。“此人大偽似忠,大奸似能,公不可不防。王元澤之死,是前車之鑒也。便是今日,公有此禍,焉知不是石越從中構陷?”
章惇頓時默然無語。安惇話中挑拔之意已十分明顯。但是章惇自己而言,卻是從未怨怪過別人。他當初那樣處置向安北與段子介,並非是與高遵裕合謀,其實不過是想待價而沽而已——先賣高遵裕一個人情,穩住高遵裕,再將所有的材料控製在自己手中。如此他便有足夠的本錢與高遵裕討價還價,進可攻,退可守。至於究竟要不要扳倒高遵裕,他根本就還不曾拿定主意。但是他萬萬料不到向安北與段子介二人會反抗。結果向安北居然就此喪命,事情弄巧成拙。章惇想來,亦十分悔恨。隻不過如他這樣的性格,向來以為一將功成萬古枯,旁人的性命他看得不會太重,倒也不會有太多的自責便是。而且章惇也是從來不怨天尤人的,他落入今天這樣的處境,他隻會怪自己料事不明,廟算不周,至於旁人的所作所為,章惇都以為不過是旁人的本份而已。
因此,章惇連段子介都不怨恨,何況一個與此事幾乎沒什麽關係的石越?
安惇卻以為成功的挑起了章惇對石越的怨恨,眼中迅速地閃過一絲喜色,又繼續說道:“那段子介何人?石越之門生也。陝西安撫司的親兵衛隊護送他到京城,若說不是石越故意陷害子厚,天下誰人能信?”
“這……”
安惇突然話鋒一轉,直視章惇,問道:“公可知如今朝廷之局勢如何?”他問完,不待章惇回答,便說道:“石越在陝西孤注一擲,以百姓的性命來冒險,博取一己之成功。如今他僥幸成功,聲譽之隆,一時無倆。石越想做權臣,故此他第一個便拿定西侯開刀,借口定西侯不遵軍令,故意陷他於死地,以掩飾自己失陷名城,致狄詠戰死的無能。他要扳倒定西侯,自然連帶子厚也脫不了關係。公可試想,一個久負盛名的大臣,取得大宋立國以來對西夏少有之大勝,又一舉扳倒身為戚裏的定西侯與衛尉寺卿!石越之聲威,大宋建國以來,可有一個臣子比得上?接下來石越又會如何?眼下朝廷喧囂不已,盡是兩種聲音,一派利令智昏,主張趁西夏大敗,讓石越主持陝西,明春大舉討伐西夏,一舉收複靈夏,聽說皇上也頗受此輩人鼓惑;另一派自以為穩重老成,主張召回石越,寵以宰相樞使之位——馮京甚至上表說願辭吏部尚書之位以讓石越——這老狐狸,實際不過是想讓皇上任命石越為尚書右仆射而已!這兩派人互相攻訐,爭辯不下,其實卻都是鼠目寸光之輩。”
這兩派自從大勝的消息傳出來之後,在朝堂之上便互相爭吵,幾乎沒有寧日。主張擴大戰爭的,勝在精力充沛,**四溢,兼之人數眾多。他們寫出來的奏章許多不如何流傳入市井,其中文采斐揚,煸動人心的辭句比比皆是,因此也得到輿論的廣泛支持。而主張適可而止,召石越回朝的這一派,卻都是對國家狀況有著比較清醒的認識的,他們大多占據高位,掌握兩府,主導大宋的政策。但從某個角度來說,這些大臣就不那麽合乎皇帝與低下級官員、以及被煸動起來的輿論的心意。所以,在章惇看來,若非曹太後突然病重,讓一切爭吵不得不暫時中止,這些大宋的宰執之臣們,很可能就會敗給少壯派也說不定。畢竟這些主張召回石越的大臣們,內部也是有分歧的,除了司馬光與範純仁這一派純粹是出於政見,比較能堅持自己的理念之外,馮京、蘇轍、韓維未必就會十分堅定的反對繼續戰爭論;而文彥博似乎也在戰與不戰之間搖擺,王珪更不是一個會在皇帝麵前堅持原則的人……
不過,此時更讓章惇感興趣的是,安惇口中,區別於以上兩派的第三派,似乎就要出現了。
“主張趁勝追擊的大臣,根本不曾了解朝廷的現狀。國庫現在的情況,根本不足以支持一場對靈夏的遠征。若要一舉滅掉西夏,至少要糾集三十萬兵馬,若再加上轉運的民夫,最低限度有九十萬人需要調動。這一場戰爭打下來,足以將內藏庫、左藏庫、戶部、司農、太府全部掏空,所得遠不足以償所失。何況準備的時間,亦不是幾個月可以解決。人要吃糧馬要吃草,不可能咬銅板吃交鈔打仗。而最重要的是,這樣的戰爭,敗了的話大宋元氣大傷,至少要十年才能恢複;贏的話卻也隻不過增加石越的聲威,造就出來一個不折不扣的權臣!”
章惇被安惇熱辣辣的目光注視,不由覺得有幾分不自在。他表麵上裝出一副震驚的神態,心中卻十分冷靜的分析著安惇的話——並非完全沒有道理。他做出略顯緊張的姿態,道:“隻怕也沒甚好辦法……”
“不然,某有一策,可消此反側之禍。”
“哦?”
安惇自己給自己滿上酒,一口喝了,方緩緩說道:“將石越平調至河北任安撫使。”
“妙策!”章惇都不禁由衷地擊掌讚歎。他自然知道,這個計策,絕非安惇想得出來。十之八九,是呂惠卿的高招。當下又故意沉吟一會,假意問道:“然則朝中大臣,心向石越者眾。提出此議,奈馮京、蘇轍、韓維何?便是司馬君實與範純仁,亦未必會讚同。”
安惇笑道:“子厚所慮,自然有理。但是朝中亦未必無人支持。”
“若無政事堂諸公說話,亦無甚大用。”
“自是有的。”安惇話語中,不禁有幾分洋洋自得。
“哦?卻是哪位?”章惇做出吃驚之色。
安惇左右張望,方將身子湊過去,壓低聲音,道:“不滿子厚兄,呂相公便持此論。此外,以愚之見,王珪亦不會反對。”
章惇早已料到,不過是故意引安惇說出來,這時卻做出喜出望外之色,擊節笑道:“若如此,夫複何憂哉?”說罷給自己連連倒酒,一杯接著一杯,一口氣連幹了三杯。
“子厚兄不可得意忘形。”安惇皺眉望著不停地自己給自己灌酒的章惇,好意提醒道:“雖是如此,要知石越那廝處心積慮,經營已久。朝中不知多少大臣被他蒙騙,要替他說話。我等既要與這等大奸大偽之人周旋,實在……”他的話沒說完,便聽到一陣呼嚕之聲。安惇低頭望去,不禁瞠目結舌——原來堂堂衛尉寺卿章惇,竟然毫無修養的醉倒在案上,酒菜倒了一身,可他渾然不覺,還暢快的打起來鼾來。
安惇又是好笑又是鄙夷,望著醉成一團爛泥般的章惇,鼻孔處輕輕哼了一聲,低聲說道:“虧得呂相公還想讓我來試探招攬你,道章子厚此時雖不得意,然他日可為朝堂上一大臂助。原來竟是這般不中用之人。”
說罷搖搖頭,啐了一口,道:“沒的白白花掉我三十貫。”一麵大聲喚道:“來人……”
[1].即歐羅巴、意大利,文中皆用較早的明代譯名,因宋代譯名無考。後文的羅瑪即為羅馬,勿搦祭亞為威尼斯,達馬斯穀為大馬士革。
熙寧十一年正月初四。
環州。一座堆滿積雪的城市。
戰爭已經結束。但是這座曾經繁華的城市,在大雪之下,如今卻是處處斷垣殘瓦。龍衛軍的將士們一臉肅穆地在城中穿巡,許多人的臉上都帶憤怒。
西夏人撤退的時候,將這裏洗劫一空,整座城市,完全變成了空城。
不過,萬幸的是,這場戰爭,最終是大宋贏了。
隻要是大宋贏了,希望就還在。被破壞的,可以重建;被掠奪的,可以再造!
這一天來,宋軍將士們,總是不由自主的把頭扭向城外的方向。雖然他們看不到城外在發生什麽,但是他們知道,環州重建的希望,就在城外,就在今日。
城外。
石越身著三品紫袍,披著一件黑色的披風,騎在一匹名為“虎駒”的黑色河套馬上,駐立在雪地上,默默地眺望著西方。按理此時他應當在長安,但是他卻堅持來到了硝煙未盡的環州。
此時,在他的身邊,拱衛著種諤親自率領的四千龍衛軍。另有千餘廂兵押送著上百輛兩輪推車,推車上堆滿了東西。但沒有人朝那些推車多看一眼,所有的人,都目不轉瞬的注視著西方。隻有戰馬不耐煩地踢著前蹄,大口大口地噴著熱氣。
大雪一片一片地在空中旋轉,緩緩落在人們身上。
良久,終於,西方出現了人影。
一名西夏小校騎著戰馬從遠處奔馳而來,馬蹄踏在雪地上,濺起陣陣雪泥。
石越與身邊的環州知州張守約交換了一下眼神,張守約立刻做了個手勢,兩名宋軍策馬衝出陣中,大聲喝道:“來者何人?!”
“我是夏國仁多統領使者,奉命求見大宋張公守約張大人!”西夏小校停下馬來,使勁拉住因慣性兀自向往衝的戰馬,高聲回道。
“大宋陝西路安撫使石大人在此,爾仁多將軍何不親來?”
那小校聽到此話,似是吃了一驚,一時竟沒有注意到宋軍口中斥責的語氣。他抬頭觀望宋軍陣形,果然居中是一麵巨大的“石”字帥旗。小校連忙滾身下馬,抱拳說道:“不知石帥虎駕在此,多有冒犯。仁多統領遣小人傳語張大人,西方小邦,並不敢冒犯上國天威。此番歸還環州百姓,是有修好之意,請天朝不必以兵戟相對。便請張大人許可,雙方各以一百騎為限,在此前五裏處相會。”
他聲音極大,石越與張守約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種諤當即吐了口痰,大聲罵道:“他奶奶的仁多澣敢戲耍老子,我種諤便踏平他的青崗峽。”
張守約卻隻是向石越一欠身,沉聲道:“石帥,便讓下官走一遭。”
“本帥與大人一道前往。”石越平靜的說道。
張守約與種諤等人都是大吃一驚,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道:“萬萬不可。”
“是。”張守約知道石越心意已決,便不再勸說。他勒馬上前數步,向西夏小校喝道:“爾可回報仁多統領,便道大宋陝西路安撫使石大人親自前來會他。”
西夏小校遲疑了一下,帶著幾分敬畏的望了石越的帥旗一眼,向張守約抱拳答應了,便躍身上馬,勒轉馬頭,驅馬回營。
很快,緊隨著西夏小校的馬蹄印,在綏德之戰中立下大功的田烈武率領幾十名挑選出來的龍衛軍將士,騎著馬跟了過去。
雖然料定仁多澣不敢玩什麽花樣,但是宋夏處於敵對狀態之中,必要的謹慎是不可少的。
一直等到田烈武傳回來沒有異常的情報,石越才與張守約率領侍劍等一百名親兵,率領廂軍押著車隊向會麵地點馳去。種諤則率領大軍,在原地策應。
石越等人到達會麵地點的時候,才發現仁多澣早已到了。不多不少,一百名西夏騎士列成五行,排成雁行之陣肅立著。
在距離仁多澣五十步左右的地方勒住坐騎,石越仔細打量著仁多澣:粗短身材,臉型微胖,留著一大把胡子,笑眯眯的雙眼,仿佛沒什麽威脅。
“真笑麵虎也!”石越回頭向張守約低聲說道。他自是不會被仁多澣和善的外表所欺騙。
“久仰石學士之名,今日得見,幸甚!幸甚!”仁多澣的聲音十分洪亮,語氣中充滿了真誠與善意。
石越在馬上拱了拱手,高聲應道:“今日能見到仁多統領,某亦覺幸甚。”他揮鞭指著廂軍所押車隊,說道:“贖金本帥已經帶來,敢問我大宋環州百姓,現在何處?”
仁多澣笑道:“石學士果然是個痛快人。”他朝身邊一人微微頷首,那人便驅馬出列,向陣後跑去,不一會兒,遠遠便望見數千黑壓壓的百姓,在西夏騎兵的押送下,向這邊走來。石越向張守約點點頭示意,張守約便領了幾個人出列等候。這些人每人手中,都拿著一本書冊。
“仁多統領勿怪,待百姓帶到,我等便要按戶薄清查人數,每清點五十戶交納一次贖金。”
“好說。”仁多澣滿口答應,笑道:“那些事,讓手下人去辦便是。既是石學士親來,還有幾樣東西,我要親自送還給學士。”說罷,仁多澣連續擊掌三聲,清脆的掌聲在空氣中響起,便見幾個人抬著什麽東西,從陣後走上前來。
密密的雪片從空中連綿不斷的直落,不用多時,每個人的身上都鋪上了一層白絨絨的雪花。在這漫天的雪花中,兩副黑黝黝的棺木,由八個西夏士兵抬著,踏著積雪,一步一步向石越這邊走來。
“這是狄將軍與王將軍的屍首……”仁多瀚不知是被石越的情緒所感染,還是出自內心的敬重狄詠與王恩,亦或僅僅隻是演戲,他的聲音也變得低沉,“此等忠義之士,天下當共仰之。”
石越沉重地點了點頭,向仁多抱了抱拳,道:“多謝統領。”說罷,他也不願意再演戲,翻身下馬,手按佩劍,立於道旁,靜靜等候狄詠與王恩的欞樞走近。
朔風凜凜,雪花飄舞,天地之間,一片肅然。
石越便如同一尊雕像般,一動不動的站立在道旁。侍劍早已下馬,牽著“虎駒”與自己的坐騎,站立在石越的身後。張守約、田烈武與石府親兵及其他的宋軍將士,卻都還騎在馬上,帶著幾分手足無措地望著石越——
在狄詠與王恩的欞樞走近的那一刻,堂堂大宋陝西路安撫使、位居三品的石越雙手合攏,朝著兩個品秩不到五品的武官的欞樞,鄭重其事的拜了下去!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無論宋人夏人,在這一刻,都是同樣的吃驚。一個抬靈的西夏士兵,被石越這一拜,幾乎嚇得膝蓋都軟了。許多人都張圓了嘴巴,無法掩飾自己的震驚。
石越卻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驚世駭俗。
他隻想表達自己的感情,卻沒有想到,無論宋朝還是西夏,依然都是等級社會。在石越看來,凡是為國獻身的人,既便以皇帝之尊,也理所應當表示尊敬之意,這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但在當時的人們心中,卻有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以石越身份之“尊貴”,這一拜實是非比尋常。
震驚、疑惑、感動……各種各樣的情緒交織混雜,這山野雪地之間,竟然突然間變得無比的寂靜。
抬靈的西夏士兵緩緩地將狄、王的欞樞移交到宋軍士兵手中,在石越的這一長拜之下,雙方都不由自主的鄭重其事起來。當時戰爭雖然剛剛結束,但是隨著西夏建國以來少有的大敗,石越的威名卻十分迅速地傳遍西夏軍中。而對於宋軍士兵而言,他們會下意識的尊敬能帶領他們走向勝利的統帥,更何況在傳聞之中,也有不少人都聽說“忠烈祠”是石越所倡建。石越也因此成為一個在普通士兵心中漸漸有了威信的大臣。這樣的大人物都用如此恭肅的態度來迎接狄、王欞樞的回國,這些普通士兵也不由自主地受這氣氛感染,每一個動作都莊重起來。
一直到狄、王的欞樞被宋軍士兵抬入陣後,石越才直起身體來,按劍環顧,慨聲說道:“蒼天厚土可為之證!大宋陝西安撫使、端明殿學士石越在此立誓:自今而後,凡為國而戰者,無論尊卑等級,其生,則當歸為大宋人;其死,亦當歸為大宋鬼!不論代價幾何,我大宋絕不棄一人駭骨於異域。”
仁多澣低咳了一聲,他沒有料到自己送回兩具棺木,竟讓石越借機鼓舞起軍民士氣來。他是久經世故之人,當即想到石越如此當眾宣誓,不論他是不是能做到,都必然大得軍民之心——做得到,宋朝的士兵們必然歸功於石越;做不到,人人都知道他不過一個地方官,得咎的卻是汴京兩府的宰執們。仁多澣飽含深意地望了石越一眼,眨眨眼睛,語義雙關地說道:“學士仁義,我十分欽佩。”
石越漠然搖首,道:“這隻不過是國家朝廷的本份。凡國家不肯棄其臣民者,其臣民亦斷不肯負其國家。”他不欲與仁多澣多談這些話題,踏鐙上馬,朝仁多澣拱拱手,說道:“統領,這便開始罷。”
仁多澣點點頭,笑道:“甚好。”
雙方當即不再多言,各自勒馬退到一邊,看著雙方的軍校小吏開始贖買百姓。宋朝的文吏按戶籍清點名字,西夏人每放歸五十人,便交給他們一筆相應的贖金。沒有想到還可以回歸故土的環州百姓,一時間都忍不住喜極而泣,雖然在大風雪中,隻是穿著薄薄的麻衣,許多人都依然想要走到石越與張守約麵前來叩謝。既便是被衛士阻止了,他們也依然要朝石越與張守約遙遙叩首,方才肯離去。
石越望著這些百姓,心中一時間竟毫無喜悅,隻有苦澀與憤怒。沒有人料到西夏人如此苛酷,竟然將這些百姓的冬衣都搶了去。這些環州百姓在風雪中走了半天的路,早已都凍得手腳通紅,一些帶著嬰兒的婦女,把孩子緊緊抱在懷中,拚命的想用體溫給孩子一點溫暖。若非是回歸家園的強烈願望支撐著,這些人早就凍倒在路上。他怒極之下,恨恨地回頭瞪了仁多澣一眼,正想與張守約商量一個辦法,卻見田烈武早已令人拾來了一些枯柴斷木,又倒出幾枚霹靂投彈中的火藥,在雪地中生起幾堆大火來。然後讓百姓中的青壯年先行回城,將老弱婦孺,都聚集到火邊。
石越略覺欣慰,也連忙解下自己的披風,親自策馬跑到一個帶嬰兒的婦人麵前,用披風將小孩子裹起來。侍劍則叫了兩個親兵,一道策馬至宋軍陣前,收集宋軍將士的披風與幹糧,將披風分發給帶小孩的婦女,又向百姓分發幹糧,以補充體力。
仁多澣饒有興趣地望著忙忙碌碌的宋人,他心中並不存在著一絲一毫的愧疚。真正令他感興趣的是,石越的這些舉動,到底是在收買人心呢,還隻是石越的“婦人之仁”而已?
似乎是擔心百姓們被凍太久,宋人加快了贖買的進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石越竟然要求先贖回婦女、兒童與老人。這對仁多澣而言,是十分奇怪的事情——因為曆來對邊境民眾的爭奪,都是以青壯年為主。因為這些青壯年,既是勞動力,又是士兵,在當時的人們看來,他們遠比老弱婦孺更有“價值”。不過宋人顯然更能理解石越——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從某種程度來說,與它的成員對弱者的同情心指數是成正比的。所以,雖然宋人同樣更重視青壯年,但是宋代中國,卻畢竟是有著當時世界上相對成熟的慈善機構的社會,婦女的地位也許還得不到尊重,但是老人與小孩,卻已經是社會關護的對象。所以宋人相對平靜的接受了石越的決定。
一個多時辰的時間就在雙方的贖買中度過。
宋朝終於迎回了自己的人民,而仁多澣則得到了他想要的宋錢、茶葉、絲綢棉布、陶器、鍾表、香料,還有三套全新的大宋國子監在熙寧十年剛剛監印出版的《九經注疏全集》、《三經新義》、《石學士全集》——這是仁多澣打算上供給夏主秉常的禮物。
但是這次會麵卻並沒有就此結束。
石越在聽了幾個文吏的報告之後,帶著幾分怒氣策馬回到陣前,瞪圓了眼睛直視仁多澣,平素顯得深不可測的眸子,竟然發出淩厲逼人的光芒。
仁多澣不料石越還有這樣一麵,竟是吃了一驚。
卻聽石越厲聲問道:“仁多統領是欲失信麽?!”
“學士言重了。”
“若是不欲失信,則環州被俘將士有近千人,還望統領能一並歸還。無論是贖買也罷,交換俘虜也罷,請仁多統領直言便是。”
“俘虜?”仁多澣不屑地笑道:“這等不能為國死戰之輩,石帥要來何用?我已將其分給部眾為奴。”
石越悖然大怒,厲聲喝道:“仁多統領不曾聽到本帥方才所立之誓言麽?!彼輩既曾為國家戰鬥,無論是生是死,本帥必將迎其回國。凡我大宋將士,力戰之後,雖然被擒,於國家亦有功無過!大宋必不棄之!”
仁多澣也沉下臉來,回道:“我既已將之分給部眾,為將豈可無信?!石學士不可強人所難。”
他的話音剛落,張守約的手已舉起,宋軍整齊地平端起手中弩機,殺氣騰騰地對準了仁多澣。西夏人不料宋軍說翻臉就翻臉,也連忙摘弓搭箭,瞄準石越。
石越卻無絲毫懼意,隻是逼視仁多澣,冷冰冰地問道:“仁多統領果真不肯歸還麽?今日之事,做好在足下,做壞亦在足下!”
仁多澣不曾料到石越一介文官,也有此膽色,他自也不甘示弱,笑道:“學士不可逼人過甚。我一命抵學士一命,甚是值得。”
“本帥給統領兩天時間,仁多統領可以回去權衡利弊!兩天之後,本帥若是沒有見到我大宋被俘的將士出現在環州,雪化之後,我大宋禁軍,自會問夏主去要。”說罷,石越不再理會仁多澣,撥轉馬頭,高聲喝道:“回城!”
宋軍由田烈武率領幾十人斷後,其餘後隊變前隊,護衛著石越與眾百姓,揚長而去。
夏軍如釋重負地放下弓箭,仁多澣望著宋軍遠去的背影,長長地歎了口氣。
回到環州城後,石越並沒有回官邸休息,而是帶著侍劍以及幾個文官,馬不停蹄的分路安撫蕃漢百姓。眾百姓雖然被贖回家鄉,但家園卻已被擄掠一空,斷垣殘瓦,不足以安身過冬。這時候,自須有官員出麵安撫。石越四處巡視撫慰,卻見環州城中,隻有廂軍忙碌不堪,張守約盡心盡力,指揮著廂軍伐木搭房,修葺城牆,同時還要遣人分贈糧食與冬衣,忙得幾乎是四腳朝天。而與此同時,種諤與他的龍衛軍卻不見蹤影。石越強壓著心中的怒氣,將整個環州城幾乎走了一遍,才隻在城東發現田烈武帶了幾個龍衛軍士兵在幫一戶百姓搭房子。見石越過來,田烈武等人連忙放下手中活計,向石越行了個軍禮,參拜道:“參見石帥!”田烈武不必多說,那幾個士兵都是十分欽慕石越,這時見石越,都是又驚又喜,有點手足無措。
“不必多禮。”石越擠出一絲笑容,向田烈武問道:“你們種帥呢?”
田烈武並沒有聽出石越語氣中的不善,笑道:“回石帥,種帥在大營中。”
“大營中?”石越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又問道:“那你為何會在這裏?”
田烈武不知道石越為何作色,被唬了一跳,忙老實回道:“因今日不當下官輪值,故此帶幾個兄弟來幫幫忙。石帥若要責怪,下官願領,與這幾個兄弟無關……”
侍劍見嚇到田烈武,他素知石越心意,因田烈武曾做過他的教習,他自有幾分香火之情,不由在旁邊笑道:“田師傅,石帥並非怪罪你。”
“你們做得很好。”石越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神態讓田烈武誤會,他淡淡誇了句,又說道:“你素讀兵書,可知將有哪五德?”
田烈武不知石越為何突然問到此事,忙回道:“將之五德,是智、信、仁、勇、嚴。”
“你可知何為將之仁?”
“愛撫部下,或可稱為‘仁’。”
石越搖了搖頭,半晌,又問道:“你可知道軍隊之責任是什麽?”
“打敗敵人。”田烈武有幾分沒信心的回道。
田烈武想了許久,方露出恍然之色,說道:“下官明白了。”
石越讚賞地點點頭,說道:“你能懂得這個道理,是難能可貴。可惜有人卻不明白這個道理。”他說這裏,臉又沉了下來,向侍劍說道:“走,去龍衛軍軍營!”
走了約五箭之地左右,侍劍突然勒馬停住,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喚道:“公子。”
“嗯?”石越轉過頭來,疑惑地望著侍劍。
侍劍四處環顧了一下,見左右除了幾個心腹的親兵之外,再無旁人,他又低頭遲疑了一下,方說道:“公子此時不宜與種諤翻臉。”
“為何?”石越冷笑道:“我亦不是要將他如何,隻是要讓龍衛軍出來幫著環州百姓渡過這個難關。”
侍劍抿著嘴,搖了搖頭,說道:“公子,本朝並無這個習慣,龍衛軍不做事,亦不能說他們什麽。公子雖是安撫使,但是除非作戰治水,並無擅自調動禁軍之權。種諤若是抗命,到時候有傷公子之威嚴。我聽說種諤此人,素來狂妄自尊,亦並非十分服氣公子——此次上表請求明春即攻伐西夏的將領中,便以他最為張揚。公子此去,難免被他誤會,以為是故意找事……到時候雙方鬧僵,卻是公子自取其辱。”
石越大勝之後,其實頗有幾分誌得意滿之態,在陝西一路威信既高,號令所至,無人稍敢違抗,哪裏還想得到這些?這時聽侍劍提起,心中不覺清醒了七八分。他停下馬來,思忖許久,都覺得侍劍說的很有道理。不由為難的說道:“亦不能就此罷休。現在人手缺乏,是救命的事情……”
侍劍知道石越脾氣其實甚好,這時候膽子更大,直言無忌的說道:“公子上表彈劾高遵裕,我有時聽到陝西官員議論,雖說高遵裕罪有應得,但卻都覺得公子有幾分咄咄逼人之勢。若要說起來,想必朝廷也在擔心此事。如果再與種諤不和,若鬧將起來,朝廷不想讓公子在陝西獨尊,隻怕還會偏向種諤一邊。畢竟種諤既無過錯,又是功臣。隻恐到時以小不忍而亂大謀,主戰的聲音增大,於國家是禍非福。公子不可不慎——眼前的事情,我想若潘先生在,他當如何處理……”
“你盡管說。”
“我覺得若是潘先生,一定會請公子退讓。公子可以讓安撫司的親兵出去協助災民重建,再發一紙公文給種諤,讓他出動龍衛軍幫忙。種諤答應自然是好,但以他的性格,自然不會答應。公子便不必再理。此事自有人會上報朝廷,若是兩府知道公子在陝西,並非是要風得風,許多將領都命令不動,自然會放心許多。”
侍劍大受鼓舞,又繼續說道:“其實環州重建之事,現在已經不需要公子操心。以張大人之能,足以勝任此事。公子應當早回長安。與西夏大戰之後,短時間內,我以為西夏人絕難大舉入寇,而我們亦應當利用好這段時間——在朝廷,自然是繼續推行軍製改革,整編軍隊,同時改善財政;在公子,則要在陝西繼續推行役法、驛政改革,修葺水利道路,使陝西得以休養生息。這些事情,公子終須在長安才做得成。至於對付西夏,公子常說秉常與梁氏有隙,趁此大敗之機,正當設法亂其內政,挑撥敵酋爭鬥,使其陷於爭權奪利之內耗中。如此四五年之後,我長彼消,滅亡西夏,不過舉手之勞。做這等事情,公子亦不必親力親為。況且,公子若長期在邊境掌兵,難免朝中有奸人宵小搬弄是非。此事不過是徒惹疑忌,有害無利。”
“回長安麽?”石越喃喃自語道,“其實我也想回長安的。”他嬌妻愛女,皆在長安,焉有不想念之理?隻不過,他現在總覺得邊境還有一堆事情需要處理,而這又是他不應當回避的責任。
“想不到你也長大了。”石越含笑望著侍劍,眼中盡是讚許之意。“你跟了我有七年了吧?”
“是,七年有餘了。”侍劍的話中,有幾分感慨。
“這次回長安之後,你便去白水潭讀幾年書,考個進士,好好做番事業出來,將來也能彪榜青史。”說這話的時候,石越恍忽便覺得自己老了許多。不過心裏卻始終是欣慰與高興。
“我不想進白水潭,也不想考進士。”侍劍有幾分膽怯的說道。對於石越,他始終有幾分懼怕,但這種懼怕,乃是兒子對父親、弟弟對兄長的那種懼怕,是擔心自己所做的事情,得不到對方的認可。
石越笑道:“原來你是想從軍?也好,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從軍也是大丈夫之事。”
“我也不想從軍……”
石越的臉色沉了下來,他冷冷地說道:“你知道我一向反對蔭官之法。”
侍劍見石越誤會,連忙搖手解釋道:“我也不是想要蔭官。”
“難道你想一輩子跟在我身邊做書僮不成?”石越板起臉訓斥道:“好男兒誌在四方,我家可沒有你這樣的!”
侍劍臉燒燙一樣的紅,半晌,方鼓起勇氣低聲說道:“為何一定要建功立業呢?”
“什麽?”石越一時沒聽清楚。
侍劍抬起頭來,正視石越,重複道:“為何一定要建功立業呢?”
“為何一定要建功立業?”石越呆了一下。
“我覺得不需要自己建功立業也很好。跟在公子的身邊,看著公子建功立業,我就很知足了。”侍劍的聲音,雖然依然不高,卻清晰可聞,“我並不在意能不能富貴顯達,能不能名留青史。”
“看著將來要被史書記載的事情一件件在自己眼前發生,我已經很知足。”侍劍肯定的說道。
石越輕輕的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次日。雪停。
石越一大早起來,用刷牙子與揩牙粉漱了口。這種宋代的牙刷與揩牙粉,也是這幾年間流行起來的。刷牙子是用馬尾毛製造的植毛牙刷,揩牙粉則是用茯苓、石膏、龍骨、寒水石、白芷、細辛、石燕子等炮製,這些東西與石越並無關係,都是宋人自己發明的。使用刷牙子與揩牙粉,比起鹽水來,感覺就要好得多了;而比起如沈括那樣用苦參來潔齒,則要節省許多。
刷牙之後,石越如同一般宋朝士大夫一樣,在口裏含了一片雞舌香。這個習慣,是石越近幾年才慢慢養成的。宋朝士大夫為了保持口腔衛生,往往喜歡在口中含雞舌香,這樣開口說話的時候,不僅不會有口臭,而且還會發出芬芳的氣味。
然後石越便開始在後院的雪地上打起太極來。
一套太極尚未打完,便見侍劍快步走了進來,稟道:“公子,張大人來了。道是仁多澣的特使求見,並帶回一個被俘的武官。”
他話尚未說完,石越已經收了拳,摘起放在一邊的佩劍,道:“算他識趣。”一麵向外間走去。侍劍連忙緊緊跟上。
到了公廳,卻見廳中除張守約外,又有兩人在等候,其中一人是黨項服飾,石越自然不認得。另一人是宋朝武官打扮,石越抬眼望去,赫然竟是何畏之。
三人見到石越,連忙上前參拜。石越在帥椅上坐了,將佩劍隨手放到帥案上,方說道:“不必多禮。”
張守約知道石越這是故意在仁多澣使者麵前拿大,忙上前一步,朗聲稟道:“啟稟石帥,這位是夏國仁多統領的特使仁多保忠將軍,他奉仁多統領之命,前來求見石帥。”
“將軍鞍馬勞頓,一路辛苦!”石越斜睨了仁多保忠一眼,隻例行公事般慰問了一句,便沉著臉問道:“仁多統領可是許諾放歸我大宋被俘將士了?”
“在下此來,便專為與石帥分說此事。”仁多保忠也是仁多族的一時英傑,年歲雖青,在夏國卻已頗有盛名,見這情形,已知石越故意怠慢,他也並不生氣,隻不亢不卑地說道:“為表誠意,仁多統領特令我先送歸何將軍與十名軍士。”
石越將目光移向張守約,張守約微微點頭,表示仁多保忠所說不假。他臉色稍霽,道:“如此方是兩國修好之道。”頓了一下,又吩咐道:“先請何將軍下去休息,沐浴更衣。”
仁多保忠謝了座坐下,卻不提俘虜之事,隻道:“在下在夏國,已久聞石帥威名。人人都說石學士學通古今,禮賢下士。又聽人說石學士曾有高論,道夷狄隻要能化夷為漢,便與華夏一般無異,卻不知是真是假?”
石越哼了一聲,道:“可惜夏國現今所行之政,卻是舍漢製而用胡禮!”
仁多保忠聞言,搖搖頭,長歎一聲,默然不語。
石越見他這般神情,不由問道:“將軍這又是為何?”
仁多保忠又微微歎了口氣,道:“在下為夏國之臣,石帥卻是大宋重臣。有些話,原不當說。但我家統領之前見到石帥,已是十分仰慕石帥之仁義,回國後常常感歎,以為古之賢人不能過。又聽到石帥這番高見,以為石帥的見識,天下再無第二人能及。故此才不避嫌疑,遣在下前來,敢以肺腑之言呈於石帥駕前。我家統帥說,天下雖大,宋夏雖為敵國,但也惟有對石帥,他才敢以肝膽相對!”
這一頂一頂的高帽子不要本錢的給石越戴過來,讓人聽了,直要以為是羊祜與陸抗再生。石越在這邊拿腔作勢,卻不料那邊不以為意,反許之以羊祜,他再厚的臉皮,也須有些受不住。這時候也隻得緩了語氣,道:“豈敢,石某何德何能,敢蒙仁多統領如此錯愛?”
“石帥不必過謙。”仁多保忠黯然搖了搖頭,又道:“方才石帥說敝國舍漢製而用胡禮,其實這也是敝國有識之士所痛心疾首者。”
“哦?”
“以石帥之明,又豈能不知敝國如今不過是權相當道?我主君雖然心向漢化,願長為大宋藩臣,然卻屢屢為奸相所沮。至於挑起邊釁,冒犯朝廷,其實都是奸相所為,主君不過受其挾製而已。敝國凡忠臣義士,無不切齒。”
石越雖已猜到三四分,但仁多保忠竟真敢對自己說出這些話時,他也不能不又驚又疑,不知仁多澣究竟打的什麽主意。口裏卻道:“春秋之義,似梁乙埋這等奸賊,天下人人得而誅之!本帥也不瞞將軍,朝廷與貴國作戰,其實也不是得已。朝廷括有四海,要你這河西彈丸之地何用?若非夏國不修職貢,屢番犯邊,傷我百姓,朝廷亦樂於罷兵,使天下太平,百姓也不用受轉運之苦。仁多統領既知梁乙埋為夏國國賊,為何不舉義兵,清君側,反要聽他驅使?”
“奸相勢大,且他挾天子以令諸侯,所謂投鼠忌器,故此不得不虛與委蛇。”仁多保忠憾然道,稍停了一會,又道:“想來石帥當知道,此賊不僅是敝國國賊,還是石帥私仇。沙苑監、渭州之刺客,無不是受其指使。”
“石帥胸襟,令人欽佩。”仁多保忠抱拳道,“但石帥要報此仇,卻不僅僅是私怨,同樣也是為國事。隻須無此賊,西北之地,從此可以鑄劍為犁,此乃兩國之利。”
“將軍之意是?”石越不由傾了傾身子。
“不瞞石帥,如今我主君漸長,忠臣誌士,頗聚左右。自古以來,邪不可勝正,奸臣必不可長久。此番梁氏為天朝大敗,頗喪軍心,正是敝國重振乾綱之時。隻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兵權在握,經營又久,一時也難以輕易除去……”
石越注視仁多保忠,忽笑道:“將軍和本帥說這些,不知是想要本帥做些什麽?”
“石帥真是快言快語。”仁多保忠站起身來,欠身一禮,道:“在下來拜見石帥,一是想讓石帥知道,敝國君臣非大宋之敵人,大宋之敵人,隻是梁氏而已。若我主君得正位,必然推行漢製,勤修貢奉,與天朝互市,永為天朝之藩屬,絕不敢興兵犯境。除此以外,便是想請石帥成全……”
“成全?”
“若無石帥成全,邊境不寧,梁乙埋的兵權便難以撼動。除掉此賊,乃是兩國之利,亦是為石帥報仇,故此在下才敢來此冒昧相求!”
仁多保忠見石越先前態度積極,以為他必會答應,至少也會動心,不料石越卻搖了搖頭,道:“這卻難以答應你。既蒙仁多統領看重,本帥也不敢相欺,夏國奸相當道,於我大宋,不過是利弊參半。況且我便與你家統領談和了,你家統帥又管得了梁乙埋?且今日賓主易勢,上至朝廷,下至我麾下將校,不知有多少人要主戰,便憑將軍這個許諾,我也難以服眾!”
石越的話說得入情入理,但仁多保忠卻也聽出石越並未把話說死,隻不過是在委婉的開價而已,他連忙又說道:“石帥對環州百姓如此仁愛,豈能不知沿邊百姓,無論宋夏,都不願打仗?還望石帥多念沿邊百姓之苦……且天朝禮義之邦,豈有坐視臣亂君道之理?隻要石帥肯許諾暗助我等平賊,所有戰俘自當送還,更不敢索取天朝分毫。”
石越卻不置可否,隻試探問道:“除了想我緩兵之外,可還要本帥如何相助?”借外兵平內亂的事情,自古以來,都屢見不鮮。石越醉翁之意,實在於此。
“除此之外,不敢勞動天朝太多,隻是敝國主君一旦改製,還盼得天子降一紙詔書嘉獎;若是中土禮器文物,得蒙天子恩賜,敝國上下,無不感恩戴德。”
石越見仁多保忠並沒有請兵剿賊之意,不由略覺失望。他沉吟了一會,道:“且容我三思,請張大人先陪將軍去驛館歇息,晚上再議不遲。”
侍劍卻有點不以為然,道:“這……公子莫非真要答應他?”
“答應,當然要答應他。”
“但若真助秉常掌握朝政,他倘若真的勤修貢奉,推行漢化,再興兵就隻恐失中外之心。不僅失信於四夷,國內也會有極大的阻力。”
石越搖了搖頭,笑道:“沒那麽便宜事。不過,我正想設計挑起西夏內亂,再尋借口幹預西夏,便有人送上門來,這卻是天賜良機。”石越望著侍劍,又道:“你以為仁多澣真是什麽忠臣義士麽?他隻管得了靜塞軍司,憑什麽卻要我全線緩兵?”
“難道?”
石越笑道:“一個幌子而已。我緩兵就能奪梁乙埋的兵權?天下再沒這等好事。他不過打著忠臣義士的幌子通敵,想借機壯大自己的勢力而已。他要的緩兵,不過是靜塞軍司附近的緩兵。你等著看,隻要我鬆口,他接著便會請求互市,甚至會想向我們買武器。我猜他手中的籌碼,除了戰俘與一堆許諾之外,便是賣馬。”
“賣馬?”侍劍嚇了一跳。宋夏處於交戰狀態,出賣馬匹這種重要戰略物資,實在太不可思議。
“自然要賣馬。”石越冷笑道:“否則他有何資格與我談條件?仁多澣知道我大宋雖能從遼國、吐蕃買馬,但畢竟數量有限。為得到我的支持,哪怕是飲鳩止渴,他也會與我交易。反正大宋已經很強大,不如讓我們更強大一點也無妨。何況西夏還有沙漠天險呢……畢竟隻要得到我的支持,他部落強盛就指日可待!”
“不過……”石越又笑道:“大宋欲富強,河西之地,必先入版圖。這是太祖皇帝所謂的臥榻之側,我未必會慢慢等他部落強盛起來……”
“但……”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石越道:“我也絕不會讓天下以為我大宋伐夏,是不義之舉的。”
他的話音剛落,便見張守約急匆匆地走了進來,見著石越,劈頭便問道:“石帥果真要答應仁多保忠麽?”
石越與侍劍對視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
張守約莫名其妙的望著石越,不知道自己的問題,有什麽好笑的。卻聽石越笑道:“先不要說這些,張大人與本帥一道去見見何畏之吧。”
68
這是一間收拾得還算整潔的房間。房間內擺著一張桌子,上麵放著筆硯與幾張散亂的白紙,還有一些紙上寫滿了墨跡。除此之外,便隻有一隻椅子——其中一隻腳明顯是剛剛用另外的木頭拚上去的。這就是何畏之接受詢問的地方。按著大宋的軍法律令,普通士兵被俘歸國後,隻要簡單的盤問備案便可,但凡有朝廷正式任命的告身的軍官,卻必須接受衛尉寺的詳細的詢問。不論何畏之以前的身份是什麽,他現在卻隻是大宋一名普通的中下級武官,這必不可少的程序是無法回避的——哪怕這會讓人感到屈辱與委屈。
人們更容易相信一個宋人,但卻難以相信一個大理人對宋朝的忠誠。
那怕他曾經為宋朝立下過卓著的功勳。
何畏之努力抑製住心中的怨氣,但卻並不成功。他桀驁不馴的眼中發出危險的光芒,終於,“啪”地一聲,何畏之氣憤地將手中的毛筆一折兩斷,狠狠地摔到白紙上,墨汁四濺。
忽然,門外廊下傳來幾個人的腳步之聲。何畏之是習武之人,聽覺銳於常人,他聽到其中數人步履落地的聲音不輕不重且有一定的節奏,已知來人非常有教養,絕不會是衛尉寺的武官。正在揣測來人的身份,卻聽那腳步聲在自己這間房前停住了,“吱”地一聲,虛掩的房門被推開,幾個男子出現在門口。
“石大人!張大人!”何畏之完全沒有料到石越與張守約會來此處,十分驚訝地望著門口。
石越含笑望著何畏之,微微頷首,與張守約一道信步走進屋中,隨行而來的軍法官與侍劍則在門外等候。他的目光掃過桌子上那斷成兩截的毛筆,但隻是略一停留,便回來落在何畏之身上,沉聲道:“先生委屈了。”
“不敢。敗軍之將,不受責罰,已是萬幸。”何畏之欠了欠身,怨氣卻溢於言表。張守約微微皺了皺眉,卻沒有說話。被俘,對於他這樣的士大夫來說,始終是一件恥辱的事情。
“先生守衛環州,功勞不小。對朝廷的忠心,本帥也是信得過的。”石越溫聲說道,“不過軍中製度規矩如此,卻也不可以廢了。望先生能體諒這中間的苦衷。若中間有得罪處,本帥在此向先生陪罪。”說完,石越向何畏之認真地長揖一禮。
何畏之再桀驁,也是名利場上人,如何敢端受石越這一禮,連忙側身讓開,回拜道:“大人如此,是折殺在下了。”這一拜一讓之間,何畏之的怨氣已消去不少。
石越伸手扶起何畏之,道:“勝敗是兵家常事。先生與狄將軍以少敵多,雖然不勝,亦為國家功臣。本帥來此,一是問先生安好,也讓先生得知,朝廷並非疑忌先生;二是想請教先生有關狄將軍戰死之事……”
何畏之聽石越問起狄詠之事,不由肅然。哪怕事情已經過去幾個月,但狄詠自殺前的情景,卻依然曆曆在目。他的臉上情不自禁地露出敬仰、惋惜之色,沉聲說道:“當日我與郡馬守城……”當下細細和石越說起環州之戰的過程與細節來。
何畏之是親曆之人,又是當時城中僅次於狄詠的官員,自他口中說出來,許多關於環州之戰的細節,都是十分的詳細。石越與張守約直聽得驚心動魄,又覺得折腕不已。聽到狄詠為滿城百姓而自殺之時,何畏之神色慘淡,石越與張守約都是心潮澎湃,又是敬佩,又是歎惜,雙眼都是噙著淚花,強忍著才沒有墮下。石越想起高遵裕之可恨,更是切齒。
石越雙手接過狄詠遺表,珍之重之地放入懷中。道:“先生之功,亦不可沒。”
“此不足道。”何畏之意興索然地搖搖頭,道:“在下能不負郡馬所托,庶幾可無憾。敗軍之將,安敢論功。”
石越知道當時人的觀念如此,一時半會也難以改變,當下不再多說。問道:“先生以為仁多澣此人如何?”
何畏之沉吟一會,道:“仁多澣貌不出眾,其為人唯利是圖,不知忠義廉節為何物。然見風使舵,善識時務,頗具幹材,亦不可輕視。我觀其人,不得機會,不過封疆之臣;若得其遇,是梟雄也。”
石越點點頭,又問道:“他遣仁多保忠來致修好之意,先生以為是詐?是誠?”
“非詐非誠;亦詐亦誠。”
“非詐非誠,亦詐亦誠……”石越低聲重複了一遍,細細咀嚼著這句話。
“這隻是在下的淺見。我以為仁多澣此人,我強,則其雖詐亦誠;我弱,則其雖誠亦詐。”
張守約聽到這話,不禁啞然失笑,笑道:“如此豈非一十足之小人麽?我與仁多澣打過交道,隻覺此人貪利,但治軍嚴整,頗親近大宋,亦甚講信用。”
何畏之也不辯解,隻是注視石越。卻見石越笑道:“某已知仁多澣其人也。”張守約與何畏之都把目光投到石越身上,等待著他的解釋。不料石越卻似乎無意多說,話鋒一轉,道:“章質夫的《強兵三策劄子》廷議已經通過,樞府也已頒布公文於諸路府州軍監。惟陝西一路,因為烽火不熄,振武學堂以及軍事小學校一直未能建立。如今邊患初定,某欲在環州、延州等沿邊州城,創建振武學堂以及附屬軍事小學校與高級學校,並以環州之振武學堂,為‘陝西路第一振武學堂’,在其中為狄郡馬建廟祭祀。而諸州軍事小學校則首先招收忠烈遺孤以及父母死於戰爭之平民孤兒……”
石越的目光掃過張守約與何畏之,道:“振武學堂與軍事小學校之山長,按例自然是張大人兼任。但是張大人軍務政務繁劇,還須有一個祭酒協助。隻是不知先生是否願意俯就?”
何畏之不禁怦然心動,但同時卻又有幾分猶疑。
石越的邀請頗具引吸力。雖然振武學堂隻是培訓節級的軍校,遠遠比不上講武學堂之影響力,但是至少有一部分節級是肯定要升為武官的。而最重要的是,何畏之認為軍事小學校的學生,很可能會成為將來大宋軍事力量的骨幹。而陝西路因為身處宋夏邊境,其在大宋軍事力量中,絕對能占到一個相當重要的地位。
任何有野心的人,都知道這從長遠來看,是可以增加自己的影響力的。
但問題是,何畏之不認為自己有那麽久的耐心。
出於一種天性,他隱約感覺到宋夏之間真正的戰爭還沒有開始,而其爆發的時間卻不會太久了……為了在宋軍中得到較快的提升,為了自己的抱負,何畏之認為自己應當設法進入禁軍體係才對。
仿佛看穿了何畏之的心思,石越又說道:“隻要先生答應,我可以允諾,先生隨時可以回到禁軍領兵。”
何畏之被石越識破,心中不由一凜,忙欠身說道:“敢不從命。”
當晚。與仁多保忠的第二次會麵果然被石越料中。又經過一番相互試探、討價還價,雙方很快答成口頭協定——雙方許諾此後都不再相互攻擊。這顯然是一條脆弱的約定,石越無法代替皇帝與兩府決定宋朝的和戰;仁多澣也管不了梁乙埋的喜惡。事實上,這個被稱“環州之盟”的密約,充滿了這樣至少是無法立即兌現的約定。仁多澣許諾的基礎是需要秉常奪回政權。他答應在秉常奪回政權之後,夏國永遠向宋朝稱臣,在國中推行漢製,雙方互市並且擴大通商的規模,並且在大宋需要時,協助大宋出兵奪回包括大同府在內的幽薊故地。而石越則承諾陝西宋軍暫時不進攻西夏,並且在夏主奪回政權之後,向西夏派遣學者、頒賜書籍,並請求皇帝下詔旨支持其推行漢製。同時,在必要的時候願意出兵相助……
但仁多保忠也有意外收獲,石越主動同意釋放幾次戰爭中仁多部族的戰俘,甚至還同意釋放一部分其餘部落的俘虜歸夏。當然這是有條件的——三個戰俘換一匹兩歲到三歲的馬。但對於人多即是力量,特別是男人多就是力量的西夏部落而言,依然是很合算的。
帶著滿意回去的仁多保忠在兩天之內,就依約放歸了他們俘虜的全部宋軍戰俘。石越在迎接這批戰俘歸國之後,便將餘下的事情交給了張守約。為了防止種諤從中作梗,石越先將種諤調回慶州,又留下一個安撫司官員協助張守約處理互市事宜,這才放心的返回京兆府。
石越沒有打算認真遵守環州密約的心思,尚未返回長安就顯露無疑。
他的車駕剛剛離開慶州不到百裏,石越就給延州頒布了一道命令。他命令宋朝在橫山活動的僧人將橫山的部落分成兩種,凡是對宋朝表示出善意的部落,由僧人歸還全部俘虜,並且許下封官、互市、十年不征賦役的諾言;凡是死心塌地跟隨西夏的部落,則將其俘虜全部斬首,將人頭送還其部。並命令種古與姚兕、劉舜卿可以“便宜行事”。
在西夏潰退時趁勝占據了許多要寨,將鋒線推進到橫山腳下的延綏宋軍,接到石越的命令之後,在二月中旬大雪將化未化之時,在僧人的指引之下,偷襲了超過十個不肯親附宋朝的橫山部落。這些被偷襲的部落多遭滅族之禍,但卻命運迥異,被種古麾下的吳安國部攻擊的部落,除了酋長與抵抗的戰士被殺之外,大部分都成為了俘虜。但遇到姚兕部的部落,卻慘不忍睹——姚兕不顧僧人的勸阻,下令不要任何俘虜,於是宋軍所過之處,血流成河,諸部落無遺類,被姚兕部屠殺的橫山蕃部達三千餘人,導致後來沒有一個僧人願意替姚兕部作向導,智緣更是因此與姚兕翻臉。當地百姓提到姚兕之名,小兒不敢夜哭。
一時之間,橫山震動。
在宋朝的軟硬兼施之下,橫山各部落迅速分化。除了極少數部落負隅頑抗之外,大部分部落都接受了宋朝的冊封,派遣子弟入蕃學,表示歸順之意。
從熙寧十一年到熙寧十二年,兩年之內,戰爭在橫山從未真正平息過。因為根據大宋樞密院後來頒布的數道命令,宋廷已直接將橫山劃入版圖之內,歸於延州管轄,並且明確下令,不允許橫山存在任何“化外蕃部”。於是一方麵宋朝大張旗鼓的賞賜歸順部落,皇帝甚至親自下旨,在延州擴建質子院,替在京橫山蕃部子弟修建住宅;一方麵那些沒有遣子弟入蕃學就讀的橫山部落,卻往往遭到毫不留情的攻擊,宋朝僧人繪製出來的橫山地圖,詳盡得連橫山土生土長的蕃人都要自歎不如,因此整個橫山地區,幾乎成為宋軍的後院。每一個部落被攻擊之後,其首領的人頭便會傳遍橫山,而其部眾則會沒為官奴。
而整件事的策劃者石越,在發出收複橫山的命令之後僅僅一天,就接到了召他立刻回京“敘職”的詔書。一直等到智緣憤怒的書信寄到他手上,他才知道後悔自己那道“便宜從事”的命令。而這個時候,無辜的人已經死去,而樞府與衛尉寺對姚兕的處罰,不過是將其調入講武學堂做教官——沒有人知道這究竟是左遷還是獎賞。石越並非萬能,有一些陋習,他也無可奈何。
熙寧十一年二月五日。
汴京。相府。
呂惠卿手中端著一方紺青色的硯台,細細觀賞著。這方硯台雕成仙鶴展翅之狀,製造精美異常,堪稱巧奪天工。他用手指輕叩,硯台即發出金玉之聲。
“此硯用金雀石製成,邵雍有詩專讚此硯:銅雀或常有,未嚐見金雀。金雀出何所?必出自靈嶽。剪斷白雲根,分破蒼岑角。水貯見溫潤,墨發如镵削。”站在下首說話的是呂惠卿之子呂淵,其麵貌俊朗,衣衫素潔,頗顯飄逸不群。而舉手投足,一舉一動,都神似呂惠卿。呂淵自小在福建長大,雖是呂惠卿子侄中最聰明的一個,但成人之後酷愛道家之術,不僅無心科舉,更是經常遊曆四方,平素連家都難得回來一次。這個兒子,在呂惠卿看來,實是家族之恥。
“是麽?”呂惠卿的聲音十分冷淡。“你從哪裏弄來這個物什?”
“是有人特意托我送給父親。”呂淵的語氣也有幾分生硬。
“哦?”呂惠卿有幾分意外,斜睨呂淵,問道:“誰家想求官耶?”
呂淵默然不語,嘴角卻露出傲然之色。
“送硯之人,並無所求。”
“哦?”呂惠卿冷笑道:“天下竟有這等好事?”
“想來以昌王之尊,當無所求於父親。”呂淵的話中有幾分得意。
“你說什麽?”呂惠卿霍然變色,望著呂淵,目光變得嚴厲起來。
呂淵卻毫不在意,輕描淡寫地說道:“這是昌王托人送給父親的禮物。”
呂惠卿的臉在一瞬間,便如鐵一般發青,他立刻放下手中的硯台,冷冷說道:“這是何處來的,你便給我送回何處去。”
“父親如何這般拂人臉麵……石越立下大功回朝……”
“閉嘴!”呂惠卿悖然大怒,指著呂淵罵道:“不肖子欲使吾家遭滅門之禍乎?!吾家富貴已極,爾不知學好,反習異端。如今更是不知輕重至此!真是氣煞我也。”
呂淵被呂惠卿痛罵,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一頓腳,上前抱起金雀石硯台,竟是頭也不回的離府而去。在外麵觀望的呂升卿與呂和卿慌亂去勸阻,卻哪裏攔得住。二人隻得回頭來見呂惠卿。呂和卿低聲說道:“淵兒回來不易,大哥為何如此生氣?”
呂升卿本待勸解,這時更不敢說話,隻是和呂和卿麵麵相覷。過了一會,卻聽呂惠卿厲聲問道:“你二人有無瞞著我結交宗室?”
呂升卿與呂和卿都是嚇了一跳,二人連忙搖頭。一齊道:“朝廷禁令甚嚴,我等再不知輕重,亦不敢胡來。”
呂惠卿犀利的目光掃過兩個弟弟的眼睛,仿佛要由此穿透他們的內心。半晌,他才歎了口氣,說道:“吾家富貴已極,若是不知收斂,必有滅族之禍。帝王家事,小心翼翼,都恐犯錯,輕易沾惹不得。你二人須要牢記。”
“是。”
“那不肖子遲早會禍及家門。”呂惠卿恨恨說道。
“既是如何,是否要舉報?”呂升卿小心問道。
呂惠卿瞪了他一眼,心中哭笑不得。若是他能舉報,人家又豈敢這樣明目張膽的拉攏自己?昌王打的主意他自然很清楚,如今石越“回京敘職”,自己宰相地位岌岌可危,正是拉攏示好的良機。況且送禮的是自己的兒子,他若是捅出來,不僅自己兒子難逃詔獄,連呂惠卿自己,也是洗刷不清的。他的權力並不鞏固,朝中不知道有多少政敵,正在等待他的把柄呢。更何況,呂惠卿也不願意把所有的路都堵死,徹底得罪昌王,並非是上策。
“眼下的當務之急,還是不能讓石越留在京師。”呂惠卿很快便在心中做出了決定。
“此事誰也不要說出去。”呂惠卿沉聲說道,“石越已至洛陽,數日後便到京師,皇上已下旨,讓宰相至城外親迎。眼下先對付了石越的事情再說。”
“宰相親迎?”呂升卿張大嘴巴,“這恐怕逾製吧?那些禦史諫官難道不說話麽?”
呂惠卿微微一笑,悠悠道:“最好不要說話。這本是我的建議。既然皇上不放心,無法不讓石越回京師,那麽便幹脆把他捧起來,捧得越高,才能摔得越重。此退避三舍之計也。”
洛陽。
早春。
與一年前石越騎馬入洛陽,百姓夾道歡迎的盛況相比,石越二過洛陽所能得到的歡迎,有過之而無及。僅僅一年時間,石越在陝西打贏了兩場戰爭。雖然他在陝西推動的各項改革都才剛剛開始,效果還難以看出,但是這兩場戰爭的勝利,就足以為他贏得巨大的聲譽。
雪剛剛化掉,嚴冬已經過去。經過整整一個冬天的壓抑,人們也迫切希望釋放出自己的情緒。
鮮花載道。人們都聚集在洛陽西城的主幹道上,等待著石學士的入城。
但是在洛陽城外,石越的車隊卻停住了。
“怎麽回事?”石越掀開馬車的車簾,站在車前詢問侍劍道。
“啟稟石帥,前麵有一個老者攔道。”侍劍尚未及回話,一個親兵已策馬回來稟報。
在石越的車隊前,果然有一個鶴發老者身著八卦服,騎著一匹小毛驢上,由兩個壯漢牽引著,攔在道中。石越望見來人,吃了一驚,連忙快步上前,拜了下去:“富公,石越有禮了。”又問道:“富公如何會來此?”侍劍與潘照臨也分別拜了下去。原來擋在路中的,竟然是韓國公富弼。
富弼含笑望著石越等人,用手輕捋白須,笑道:“子明、潘先生,不必多禮。”
石越起身望著富弼,又拱手道:“實是惶恐。”
“果然未讓老夫失望。”富弼笑道:“這時節還知道惶恐,才是自全之道。”
石越默默望著富弼。以富弼之尊,這時候居然親自前來攔道,事情絕不會太簡單。
“子明可知道前麵洛陽城中,有數萬男女老幼,在準備夾道迎你入城?”
“實是不敢受此殊榮。”石越說的話雖然謙遜,但是語氣中卻隱含著一絲得意。
富弼久經世故,洞悉世情,石越這一點得意之情,又如何能逃出他的眼睛。他凝視石越良久,方歎了口氣道,悠悠說道:“你知我如何來此?一年之前,老夫大張旗鼓,迎子明入城。但一年之後,老夫卻要來勸子明,請子明繞道過洛陽。”
“繞道過洛陽?”
“不錯,繞道過洛陽。”富弼的目光,仿佛看到石越內心的深處,讓人渾身不自在。“日中則昃,月盈則食。世道之常,子明焉得不懼?”
富弼的話仿佛給石越澆了一盤透心冷水,讓他渾身打了個寒戰。
“自古以來,人臣得民心者有之,得軍心者有之,得士心者有之。然三者之心俱得,為人臣者可有善終者?”富弼的話咄咄逼人,目光更是犀利無情。石越聽得渾身發冷,再也沒有一絲得意之色。
“若是此人尚不知韜晦之策,反而洋洋得意,矜功驕橫,其滅族之期無日矣。”
“子明可知否?三十餘歲便有今日成就,是禍是福,全在君一念之間!”
富弼的話,聲音雖低,但在石越耳邊,卻宛如春雷,震得他雙耳發麻。古今中外在最得意時身敗名裂的豪傑之士的名字,一個個從腦海中閃過。心中被隱藏得很好的得意之情,一刻之間,也早已煙消雲散。
“多謝富公教誨。富公之德,越沒齒難忘。”石越用十分正式的禮節,向富弼拜謝道。
“老夫非為君,是為國家惜材。君當善自為之。”
富弼丟下這句話,拍了拍驢屁股,兩個壯漢便牽著毛驢,向洛陽方向走去。
石越夾手站立,目送富弼遠去,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道路的遠處,這才說道:“收起儀仗,繞過洛陽。”
“是。”侍劍答應著下去傳令。潘照臨卻久久望著富弼消失的方向,在心裏歎道:“此老之才,吾真不如也。”
“去?”
“不去?”
柔嘉的手中,緊緊握著一把剛剛冒出芽的青草。
她平生第一次如此躊躇。
那個人的車隊在緩慢地改變方向,正離自己的視線越來越遠。柔嘉一次一次低頭望著手中的青草,父親那憔悴的麵容與那個人那略帶冷漠的臉孔交替地在她腦海中出現……
去見他?還是不去?
隻是想看他一眼,如此而已。
呆立了許久許久,石越的車隊早已消失,柔嘉依然沒有做出決定。手中的青草早已捏碎,草汁從指縫中流了出來。
終於,趙雲鸞轉過了她的身軀,不再看那個人消失的方向。
如珍珠般晶瑩的淚珠,在她的眼眶裏打轉,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汴京。
土市子勾欄。相撲場。
台上,兩個粗壯的女相撲,身著無領短袖,**胸脯,正扭打在一起。台下,無數的汴京市民拚命揮舞著頭巾等物,高聲叫喊著加油,還有人在半明半暗地下注賭博,氣氛十分熱烈。相撲是宋朝十分流行的一項運動,上自皇家,下至普通百姓,莫不追捧。其中女相撲運動,在仁宗嘉祐七年的時候,曾經被司馬光上表攻擊有傷風化。但是司馬光的奏折被束之高閣,這項運動照樣成為宋朝從皇帝後妃百官命婦到普通市民最喜歡的運動之一,甚至連白水潭的競技大賽,都曾經請來女相撲表演助興。哪怕是司馬光做到戶部尚書兼參知政事,對此亦是無可奈何。隻得平時繞道而行,眼不見為靜。
此時,在相撲場的一間雅座內,兩個男子如廟裏的泥菩薩一樣對坐著,外麵的熱烈氣氛似乎絲毫沒有影響到二人的情緒。
“呂公子,令尊的想法實實是讓人不解。”一個男子開口說道,“皇上說讓宰相郊迎石越,令尊不僅不反對,反而支持。”
“他想什麽,不關我的事。”呂淵冷冷地說道。“我來幫你家大王,是看李仙長的麵子。”
那個男子尷尬地笑了笑,道:“石越得勢,隻恐令尊相位難保。兩家何不聯手……”
“這關你甚事?”呂淵絲毫不假辭色,尖銳地反問道。
“我亦是為了令尊著想。”
“你還是操心你家大王的事來得好。”呂淵冷冷的說道。“告訴你,皇上處置高遵裕的事已定下來了。”
“高遵裕幹我家大王何事?”男子假笑道。
“是麽?”呂淵冷笑了一聲,道:“那便無關好了。反正與我家更不相關。”
“明人麵前不說暗話。”男子低咳一聲,道:“若能保住定西侯,對大家都有好處。呂公子既然上了這條船,要麽就是富貴封侯,要麽就是身敗名裂,不要想著再下來。這中間的利害,公子當想得清楚。”
“呂公子錯了。”男子笑道:“我家大王甚是稱讚公子之才華,倒未必全是為了你是宰相衙內。所以,不論呂相公如何,我家大王都想借助公子之力。”
“憑幾個無用之人,耍點陰謀詭計,也能做成大事麽?”呂淵譏道:“爾輩以為朝中大臣,俱是無用之物麽?”
“事在人為。”
“哼。”呂淵輕輕地哼了一聲。
男子微笑著轉過頭去,繼續觀賞女相撲的表演……
白水潭學院。天下亭。
一個長身聳目、麵色黝黑的年青士子正捧著一本書在低頭細讀。走近前去,可以看見書的封麵印著《天命有司》四個黑色的隸書。這是白水潭山長桑充國的新著,剛剛出版發行不到一天。
“仁政者,非恩惠,非施舍,朝廷之責也,之任也,之天職也……”年青的士子輕聲誦讀,反複咀嚼著。
“方回兄!”
“賀鬼頭!”
兩個年輕的儒生從亭外大呼小叫的跑了過來。原來這亭中讀書之人,姓賀名鑄,字方回,是兩浙路山陰人氏,但自小在衛州長大。他是宋太祖第一任妻子,燕王趙德昭之母孝惠皇後的族孫,因此蔭封了一個小小的武職,在京城做了個小官,卻一麵在白水潭學院讀書。他為人仗俠好義,最愛議論是非,點評天下之事。這兩年間便已在《汴京新聞》上寫過數篇評論,也算是小有名氣。因為麵黑目聳,相貌酷似年畫中的鬼,因此又得了個外號,叫“賀鬼頭”。
“賀鬼頭,明日你去不去新鄭門?”一個儒生跑到賀鑄跟前,氣喘籲籲地站定,問道。
“是啊?明日你去不去?方回兄。”另一人卻是客氣許多。
賀鑄望著二人,莫名其妙地問道:“去新鄭門做甚?又不是三月開金明池。”
“你不知道麽?明日山長回京。天子下詔,宰相以下,在瓊林苑設宴相迎。汴京城的百姓都打算著明天去看熱鬧。”
“哪個山長?山長不好好地在京城嗎?”
“自然是石山長。”
“方回兄,你還沒見過石山長吧?”
賀鑄搖了搖手中的書,笑道:“吾讀過其書足矣,何必識其人?難道石子明不與你我一樣都是兩手兩臂,雙目一口?”
“胡說八道。”一個儒生譏笑道:“山長和你賀鬼頭長相可大不相同。”
“吾是生具異相。”賀鑄對自己的相貌毫不介意。
“還是去看看罷。”另一個儒生笑道:“石山長亦非是常人。”
“便這麽說定,賀鬼頭。明日再來約你。”
賀鑄尚未做出反應,那兩個同窗早已急匆匆走出了老遠,顯是到處拉人去了。
69
次日清晨。
風和日麗。
瓊林苑。
號稱“千重翠木開珍囿,百尺朱樓壓寶津”的瓊林苑,是汴京四大園林之一,位於順天門外道南,俗稱“西青城”,是所有皇家園林中最讓宋朝的士大夫感到親切的所在。因為他們進士及第之後,宋廷都會在此處大宴進士,稱為“瓊林宴”。對於宋朝的讀書人而言,這是他們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之一,因此瓊林苑在他們心目中的印象,總是十分美好。此時未及三月,與瓊林苑隔道相望的金明池尚未開放,士庶百姓依然不得入內,但是在瓊林苑與金明池之間的大道上,卻是車馬盈道,擠滿了翹首以待的東京市民。而在瓊林苑內,新裁的叢叢綠葉之下,汴京的文武百官,也早已聚齊,一麵談笑,一麵等待著石越的到來。
呂惠卿身著紫袍玉帶,頭頂梁冠,正笑眯眯地與馮京、吳充、王珪等人閑聊著。朝中諸大臣中,司馬光早已告了病假,拒不參加這次禮製所無的郊迎。此外還有十餘位素以方直著稱的大臣、諫官、禦史也一齊稱病,因此都沒有出現在瓊林苑。範純仁雖然到場,卻是一直默默站在不顯眼的地方,既不發一言,臉上也不曾露出過一絲笑容,而是用若有所思的表情望著一片樹葉發呆。似他這般的大臣,竟也有十幾位之多。樞密使文彥博則與兵部侍郎郭逵另立一處,不知道在說些什麽。呂惠卿一麵說著話,一麵假裝不經意的觀察著眾人的神態,臉上的笑容似乎是粘上去的一般,永遠是不變的得體與溫和。
安惇遠遠的望了呂惠卿一眼,二人目光相交,隨即分開,各自露出會心的笑容。安惇不由愉快地想起前一日和呂惠卿的對話:
“相公以為石越是當來,或是不來?”
“某不知。”
“郊迎之事,石越上表推遲了三次,雖然皇上沒有答應,然石越連洛陽城都不曾進,其不赴瓊林苑,亦未必不可能。”
“朝中文武齊聚瓊林苑相迎,若石越來,固然是他得意忘形,不知韜晦;他不來,亦是他矯揉造作,不知謙退。他來與不來,又有甚要緊?”
安惇不覺笑了起來。
忽然,瓊林苑外傳來一陣歡呼之聲。安惇心中一動,暗道一聲:“來了。”果然,便聽有人高聲叫道:“來了。”眾人都循聲望了過去,等了一會,果見石越在幕僚、扈從的簇擁之下,向苑中走來。呂惠卿見著石越,忙快步迎上前去,遠遠就高聲笑道:“子明為國家朝廷立此不世之奇功,某奉旨,率文武百官,在此迎接子明回京。國朝立國以來,這可是開天辟地頭一遭,真真叫人羨煞。”一幹文武官員也連忙隨著呂惠卿、文彥博迎上前去。
“陛下如此厚待臣子,臣本無功,實惶恐。”石越向皇宮所在方向叩拜了,方才起身,向呂惠卿、文彥博及眾大臣見禮。
“相公卻是風采依舊。”
二人話中各含機鋒,卻執手大笑,倒似親如家人一般。
“那日接到陝西捷報,才知道子明之才,真深不可測者。笑談之中,可以破數十萬兵……”
“我一介書生,又有何能?不過是陛下洪福齊天,將士英勇善戰。我不過坐享其成。”
“天下事豈有偶然?子明何必過謙。”
“相公有所不知。非我推功,此番破賊,實是全賴將士善戰。若無狄詠守環州,吾已為賊所擒;若非種古斷指破賊,綏德豈有大勝?至於謀劃方略,其初便多賴劉舜卿。其餘如種諤、種誼、姚兕諸將,皆可謂有大功於國者。”
郭逵在旁見呂惠卿一意稱讚石越之功,而石越卻一意推功於下,不待多言,已知其意。當下故意替石越岔開話題,笑道:“然則公以為此番緣邊諸將,何人功績最著?”
石越注視郭逵,點頭示意,沉聲道:“功績大小,有司自有評斷。此樞府、兵部、三衙之責,越不敢置喙。然若以將品而論,我以為是在環州殉國的狄郎為第一。狄郎之事,堪稱大宋武人之典範。”
此時狄詠事跡,京師尚無人知曉。眾人見石越如此抬高狄詠,便頗有人不服氣。但狄詠畢竟是殉國之忠臣,近來又風聞皇帝頗有憐惜之意,眾人心裏不服,卻也沒有人敢在嘴裏說出來。石越顧視眾人顏色,已知其心。他已經了解到狄詠的事跡,頗為感動,本就有心要大加宣揚一番,此時又想起潘照臨之前和自己說過的話:“閉門謝客甚至自汙,示人以昏庸,韜晦之下策也。其上策,是使人較己更受睹目。譬如燭火,欲使燭火之光明不顯,其下策,是以布蒙之,但略有不慎,卻連燭火也被布所滅;故其上策,是置之於太陽之旁,太陽之光遠甚至燭光,則燭光雖大,而人必不以為意……”石越心中一動,已是拿定主意,當下又說道:“將有五德,狄郎可謂五德俱備者……”於是滔滔不絕地說起狄詠守環城的事跡。
狄詠之事,本來頗為感人,自石越口中說出來,更添幾分悲壯與無奈。瓊林苑眾大臣聽石越從狄詠請纓說起,先是說他種種勇冠三軍,奪敵之氣的故事,無不振奮。接下來又聽石越說起狄詠守城,以一低矮小城而抗十倍之敵,終以援兵久候不至,力絕而敗,眾人莫不扼腕歎息。直至聽到狄詠自裁,以一人之死而換滿城百姓之平安的大仁大勇,李敢當獻城自殺之節義,從說的石越,到聽的大臣,無論真心假意,全都熱淚盈眶,感動不已。在場有幾個與狄詠共事過,交情匪淺的武官,早已抱頭痛哭。
一直不怎麽說話的範純仁亦忍不住讚歎道:“此真將軍也!”
第二天。睿思殿。
趙頊穿著一襲月白長衫,盤腿坐在一張書案後麵。李向安微微躬著腰,與幾個內侍一道侍立一旁。站立在下首的,是禦史中丞鄧潤甫與侍禦史安惇。
趙頊前麵的書案上,擺著一份奏章,這份奏折被擠壓得有點變形,上麵還沾了幾點血跡、淚跡——這是石越呈上來的狄詠的遺表,上麵隻寫了寥寥幾行之字,行文草草,書法談不上好,但每個字都遒勁有力,直透紙背,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武人之手。
“待罪臣振威副尉狄詠頓首言:臣自知有罪,深負陛下之重托。能明臣之忠心者,惟有死而已。臣能死國,是謂無憾。陛下英明聖睿,兼得良佐,必能致堯舜三代之治,光太祖之業,臣死無憾!此臣所以拳拳也。”
“是朕有負狄郎,非狄郎有負於朕。”趙頊默然良久,才輕撫奏折,黯然歎道。但他的目光卻始終無法從那份遺表上移開,這寥寥的幾行字,應該就是狄詠的絕筆了吧?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冀望才最為誠懇,也最讓人心悸,尤其當趙頊不由自主的想起清河的時候,隱隱的,他竟有些愧疚,仿佛狄詠的死也是他的過錯。
他的目光一動不動的凝注在那奏章之上,狄詠當時寫就奏章的時候,必然已經沒有充裕的時間,所以這字跡略顯得潦草,但狄詠的心中,卻必然是沒有絲毫的畏怯,因為在他的字跡中,看不出任何的虛弱、任何的飄移,而是一貫的堅定有力。
趙頊想起狄詠出京之前在崇政殿的對答,又想起,在狄詠殉城的時候,他心裏會想到什麽?是什麽力量與信念支撐著他,才能讓他這樣的無畏與堅定?
狄詠為滿城百姓平安而自殺之事,此時早已傳遍汴京城。不僅《新義報》與《汴京新聞》兩大報紙連篇累牘的讚頌,民間交口傳頌。在朝堂之上,也是一片讚揚之聲。短短一天之內,追思紀念狄詠的聲浪,如同海浪一般襲卷了整個汴京,人們幾乎已經將石越忘記。
趙頊自然是樂見這樣的情形出現的,隻不過其中讓他略覺不快的是,趙顥替清河說情的事情也被傳了出去,“賢王”的形象,不免更加深入人心。
“陛下。”鄧潤甫打斷了皇帝的出神,欠身說道:“狄將軍之事,雖然可惜,但逝者已矣,陛下不可過於悲疼,尚須保重龍體。如今之勢,是因狄將軍之事,朝野都要求徹查定西侯高遵裕之案……”
“朝廷自有律敕,卿為蘭台令,隻須依律敕治獄便可。”
鄧潤甫暗暗苦笑,禦史中丞的使命,可從來都不是按律治獄。勞動到禦史中丞親自過問的案件,需要考量的,從來都是皇帝的心意,朝廷各派力量的角力,以及朝野的輿論。做為法律條文的敕與律,在此時,主要不過是門麵的裝點而已。但是皇帝既然說得如此的冠冕堂皇,他卻是無論如何不能反駁的。
“安卿求見,又是為了何事?”
安惇從袖中取出一本奏折,躬腰雙手捧著伸過頭頂,道:“臣有本奏。”
趙頊向李向安點點頭,李向安連忙上前,接過安惇的奏折,遞給趙頊。趙頊一麵翻開細看,安惇一麵欠身說道:“臣所奏之事,與白水潭學院及石越皆有關礙。自熙寧九年始,白水潭學院修撰目錄之書,名曰《白水潭藏書總目》,其書之編撰,皆當世之大儒,曆兩年乃成,今歲正旦上供一套,藏之於秘閣。開封府官立圖書館亦有收錄。臣雖不才,然好讀書,自漢以來,目錄之書為治學者所必讀,此所謂學問之門徑也。故臣亦曾翻閱此書,知此《總目》,其誌不小。”
“哦?”不僅趙頊停下了對奏章的瀏覽,訝異地抬起了頭;連鄧潤甫也顯得十分吃驚。有宋一代,學術昌明,文教日盛,私修目錄便是從宋朝興起。因為目錄學自漢朝出現以來,可以說是治學之門徑,不懂目錄學,幾乎便無資格言“學術”二字。趙頊雖是皇帝,卻向以及好學著稱;鄧潤甫學問亦佳,二人自然是知道所謂《白水潭學院圖書館藏書總目》的修成,在學術上,毫無疑問是一件盛事,因此趙頊還曾經加以賞賜。但是二人卻難以想象,一部目錄學著作,竟會被堂堂侍禦史加上“其誌不小”的評語。
“《白水潭藏書總目》收錄古今書目計六千二百一十二部,倍於《崇文總目》,號稱網羅天下之書。此書既已問世,則此前目錄之書,皆成廢紙。日後學者所宗,無非此書而已。”
“此事是平常事。”趙頊笑道:“《崇文總目》雖是仁宗時官修目錄書,然遲早有一日要過時。不過短短數十年間,新增書目竟已翻倍,實是出人意料。”
“陛下聖明。此固是文教之盛事。”安惇的聲音沒有半點起伏,“然而臣以為,《白水潭藏書總目》之分類,卻頗有可議之處。”
“縱有可議之處,似亦不必論之於朝堂之上。”鄧潤甫十分的不以為然。
“若是《白水潭藏書總目》將《尚書》與《樂經》不列於經部而歸於子部,而將所謂‘石學七書’及《三代之治》獨列一條,立於經部之下呢?”安惇冷冷地反問道。
“什麽?!”鄧潤甫呆住了,“啪”地一聲,手中的象牙朝笏竟是脫手掉到了地上。他這才回過神來,連忙跪倒撿掉,向趙頊叩首道:“臣死罪!臣死罪!”
但是皇帝卻也沒有心思去追究他的失儀,趙頊兀自喃喃重複道:“剔《尚書》與《樂經》入子部,以石越之書入經部?”
安惇所說之事,對於宋朝人來說,委實太過震憾。自從漢武帝立五經博士以來,一千多年的時間,易、書、詩、禮、樂、春秋六經外加《論語》、《孝經》,一直牢不可破地成為華夏文化意義上的憲法。雖然不能說無人置疑,但是卻當之無愧的是諸夏乃至周邊國度頂禮膜拜的對象。而自目錄學“經史子集”四分法出現之後,也從來沒有人敢妄自在“經部”加入別的內容——這不是附庸在六經條目下的傳疏之書,亦不是所謂的“小學”之書,而是與六經光明正大的並列於經部之下!
“來人!”片刻之後,趙頊站起身來,高聲喝道:“去秘閣取《白水潭藏書總目》來。”
“遵旨。”內侍們慌忙答應著退了出去。
趙頊目送內侍匆匆離去,雙眉緊蹙,背著雙手,思慮著這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
實際上,無論是趙頊,還是安惇,都不知道《白水潭藏書總目》的意義究竟有多大。安惇在政治上的嗅覺是敏銳的,而無論《書》、《樂》出經部入子部,還是石學七書與《三代之治》入經部,的確也是十分刺眼的事情。這畢竟是一千多年來第一次,有人向經學的地位發出了強有力的挑戰。並且,這種挑戰還得到了二程等一大幫學者的支持。但是《白水潭藏書總目》的意義絕不止於此,當然,這是一心一意關注著權力鬥爭的安惇所看不到的——《白水潭藏書總目》再次打破了“經史子集”的四分法,將天下書籍,分成了十餘個大部,數百個條目。其中“石學七書”雖然冠冕堂皇列入經部之中,但是在中國的目錄學著作中,同時也頭一次出現了與“經史子集”並列而自成一部的“格物部”,在“格物部”之下,又細分了算術、物理、博物諸多條目——這在學術史上的意義,是再怎麽強調也不過份的大事情。自石越創辦白水潭學院分明理、格物兩院以來,八年之後,“格物學”終於正式獲得了學界的承認。
但是趙頊與安惇自然都不會關心這些。
甚至他們也並不關心《書》、《樂》被剔出“經部”。《尚書》已經飽受置疑,而《樂經》早已失傳,《崇文總目》中歸於《樂經》之下的,不過都是些音樂書籍而已。它們被劃入“子部”,固然很震動,但嚴格來說,並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真正重要的,是“石學七書”與《三代之治》入“經部”。若是石越的《論語正義》歸於“經部”的“論語”條下,那是題中應有之義,還不足為怪。但是最初被譏為“雜學”的“石學七書”,竟然能堂而皇之列入“經部”之下而獨成一條……
趙頊突然間感覺到有些惶恐。
他不知道白水潭的學者們這樣做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他不相信象程顥、程頤這樣的人物會俯首聽命為石越搖旗呐喊,但是他亦不敢確信——西漢末年王莽篡位時,天下的學者幾乎全都額手稱慶。程顥與程頤的忠誠,就那麽值得信任麽?
“安卿……”
“臣在。”
但是,趙頊依然感覺到慌張。那種慌張的感覺,十分的真實,十分的明顯。
有這樣感覺不僅僅隻有趙頊,禦史中丞鄧潤甫到此時都沒有真正緩過神來,一臉的倉皇失措。
趙頊努力想鎮靜下來。
“陛下。”安惇倒是顯得十分的沉靜,他緩緩說道:“臣還聽到過一個傳言。”
“什麽傳言?”無論如何,趙頊都想說一些話,這樣可以籲緩心情。
“熙寧十年正月,也就是一年前,在邵雍去逝之前的兩個月,他曾經在白水潭的梅齋占過一卦……”邵雍是“先天之學”的大家,其“數學”天下聞名,他去世雖然隻有一年,但是有關於邵康節神算之事,早已悄然流傳。此時安惇說到邵雍占卜,趙頊與鄧潤甫都不由得凝神側耳,問道:“占是何內容?”
“究竟是何內容,已不得而知。但是據說直至邵雍死前,尚在反複念著這一卦的結果——‘地道無成’!”
“地道無成?”趙頊喃喃道。
鄧潤甫偷窺一眼皇帝的神色,方接著說道:“地道無成,出自《易經 坤卦 文言》,‘陰雖有美,含之;以從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地道無成,而代有終也。’”
“此是何意?”雖然讀過《易經》,但是趙頊對這句話的意思,卻有點拿不準。
鄧潤甫紅著臉,搖頭道:“此句意義深奧,臣亦不能明其義。”
“安卿可明其義?”趙頊轉過臉來,注視安惇,詢問道。
安惇欠身道:“《易經》藏聖人之學,博大精深。臣豈敢言‘明其義’?隻是傳聞邵雍此卦,是專為石越而卜。而市井中又有種種說法,或謂邵雍此卦,是道石越若能謹守臣道,則能得善終。或謂此卦當反其意而言之,石越若想成功,則不可守臣道……”
“大膽!”趙頊臉色立時鐵青。
“臣該死!”
“請陛下息怒。”
安惇與鄧潤甫立即跪了下來,連連叩首。
“爾是從何處聽此謠言?!石越乃國之重臣,朕豈能容這等撲風捉影之構諂?若是使君臣相疑,主下相忌,正中敵國下懷,卻是爾等之罪!”趙頊伸出食指,指著安惇,怒聲斥責。
鄧潤甫一麵跟著安惇叩頭,一麵卻還若有所思的瞥了安惇一眼。
趙頊死死盯著俯拜在自己腳下的安惇與鄧潤甫,臉上神色不定,半晌,方揮了揮袖子,喝道:“卿等先退下。日後誰再離間朕與石越君臣之義,朕必不容他!”
“是。”安惇與鄧潤甫叩頭答應著。又向趙頊行了禮,叩拜著退出睿思殿。
趙頊目視著二人離開之後,忽然長籲了一口氣,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發起呆來。李向安與幾個內侍垂頭叉手侍立,更是大氣也不敢出一口。過了一會兒,往秘閣取書的內侍搬著厚厚幾卷本的《白水潭藏書總目》回到了睿思殿。李向安指揮著內侍將書小心擺在趙頊跟前,方輕聲喚道:“官家。”
“嗯?”趙頊驀地一驚,回過神來,問道:“何事?”
“書已取來了。”李向安一麵說著,一麵小心地將《白水潭藏書總目》第一卷翻開,攤平了移到趙頊眼前。
趙頊煩躁地揮了揮手,抓起書來,嘩嘩地快速翻閱著,沒翻到幾頁,果然見《經部》之下,赫然列著“石學七書”與《三代之治》條,他又回過去翻了幾頁,《論語正義》亦列在《論語》條之下。換句話說,石越的著作,絕大部分都被歸入了“經部”。他心煩意亂地將書丟在案上,又開始發起呆來。
石府。
石越的目光掃過府中的景物,隻覺得這裏麵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瓦,都讓人感到無比的親切。尤其是從一個白雪皚皚,朔風刺骨的戰場來到這個地球上有史以來最繁華的城市,自會使人有一種一下子徹底放鬆下來的感覺。雖然石越很清醒的知道,汴京城潛伏著的危險,較之環慶路,有過之而無不及。
“學士。”石安在石越身後憨厚的喚道,“司馬大人來訪。”
石越正想著心事,卻被石安打斷,沒聽清楚他說些話,便帶著幾分責怪說道:“不是已經說過閉門謝客麽?”
但是石安卻沒有離去,依舊站在石越的身後,對石越的這個回答,他大為吃驚,但見石越出神,他不敢打擾,因此也不敢再說,隻是猶猶豫豫的站著,不確定是不是還要再說一次。石越卻沒有留意到這些,他的目光正停留在後花園小亭的石桌上。
石桌上隨便堆放著幾本書卷與一卷絹軸。石越信步走過去,先拿起絹軸,打開來,原來是一幅《千岩萬壑圖》,筆法甚是縱橫蒼老,堪稱上品。但是石越細細望著,卻見畫上既無印章,亦無落款,不由暗暗奇怪。當下把畫放到一邊,再去看書時,卻見幾本書上,封皮之上大多題著《白水潭藏書總目》,此外還散放著一本署名為桑充國的《天命有司》。
“嗯。”忽然,石越想起石安居然還站在這裏侍候,又笑道:“這邊沒什麽事,你不用在這裏陪我。待侍劍從桑府回來,讓他直接來找我便好。”
“是。”石安答應著,又遲疑了一會,終於才忍不住的問道:“學士真的不見司馬相公麽?”
“什麽?”石越吃了一驚,“司馬相公?司馬君實?”
“便是司馬君實相公。”
“如何不早說?”石越一邊跺腳,一邊隨手將手中的《白水潭藏書總目》丟在石桌上,就匆匆向外趕去,口中還埋怨道:“唉,怎好讓他久候?快快有請。”
石越走到府門之時,遠遠便望見司馬光穿著一件最常見的棉布衫袍,簡單的束了一根布帶,氣定神閑地背著雙手,在石府門前等候著,臉上既無不滿,亦不見急躁。他的衣著雖也十分簡樸,但是卻不象王安石般邋遢,而是刷洗得十分幹淨。甚至連頭發胡子都修飾得一絲不苟。
讓堂堂的參知政事、戶部尚書在自己府前等了這許久,石越實在不由得臉紅,他快步走到司馬光前麵,長揖道:“讓君實相公久候,實是失禮,還望恕罪。”
“無妨。”司馬光抱抱拳,淡淡說道,臉上神情似乎無喜無怒。
“請相公入府敘話。”石越一麵說著,一麵恭恭敬敬地引司馬光入府。一路直到客廳,雙方分了賓主坐下,仆人上茶,司馬光都再無多餘的話語。石越也隻是客客氣氣,絕不多問。
待到喝了第一口茶,司馬光便將茶杯放下,看著石越說道:“子明自昨日回京,便住在驛館,到今日在兩府敘職以後,方才回府。先公後私,讓人欽佩。”
“不敢。”
“子明為國家立下大功回朝,但是待人接物,卻始終如一,謙讓自持,亦屬難得。”
“我本無寸功。上托皇上洪福,下因軍民效命;內為相公籌措糧餉,外是諸將英勇奮戰。我不過偶逢其遇而已……”
“子明不必過謙。”司馬光擺擺手,道:“一場大勝要有這般容易,韓絳為何會大敗而歸?陝西之事,吾知之,子明之能,遠勝於我。我素知子明謙謹老成,是國家之幹材,故此才來和子明說幾樁要緊之事。”
“願聆教誨。”石越恭敬地說道。
司馬光點點頭,緩緩說道:“昨日百官於瓊林苑郊迎子明,本是早已定好,今日皇上便要在集英殿接見子明。但臨時卻突然改了主意。這其中原由,子明可曾知道?”
石越聽到此言,心中震動,臉上卻不肯露出一絲半點異色來。司馬光所說之事他早已聽聞。當年他從杭州歸來,皇帝要見他之心幾乎是迫不及待。但是如今立下大功,受詔回京敘職,雖然說是極盡榮耀,百官郊迎,皇帝也要隆之重之的接見,但若從寵信上來看,其實反倒不如當年從杭州回京的情形。而此時,又突然說要延期一日接見,更讓人感覺到不安。
司馬光凝視石越,搖了搖頭,歎道:“皇上欲為有為之君,即位以來,若非龍體不適,無一日不曾召見大臣。今日上午,皇上便曾在睿思殿召見禦史中丞鄧潤甫與侍禦史安惇。”
石越勉強笑道:“集英殿與睿思殿,畢竟不同。”
“誠然。”司馬光忽然笑道:“此事或是我多心。實則我來,亦不是為了此事。子明可曾見到剛剛刊行的《白水潭藏書總目》?”
“適才見到過,卻還不曾翻閱。”
“先是《天命有司》,然後便是《白水潭藏書總目》,這段時間,桑山長與白水潭群儒是鐵了心要將士林攪得天翻地覆了。”
“相公何出此言?”石越大覺訝異,心中又隱隱有一點興奮。桑充國這部新書,他也沒有來得及讀,但是司馬光都說出“天翻地覆”這樣的形容詞來,可見這部書絕不一般。
司馬光卻也吃驚地望著石越,似乎在訝異為何石越連這部書都不曾知道。他想了一會,方才釋然,道:“子明遠在陝西,不知道亦不奇怪。”停了一下,又說道:“《天命有司》全篇主旨,是說仁政是朝廷之責任,而非朝廷之恩賜。官府不施仁政,是逆天命,雖有金書玉冊,亦為非法。百官之權力來自於天子,天子之權力來自於萬民,固百姓有權斥責評議官府之不當雲雲。桑山長此語,可謂深得吾心。”
石越聽司馬光介紹《天命有司》的內容,不由暗暗咋舌不語,心道:“這不是《社會契約論》的宋朝版麽?”他沒料到桑充國竟會寫出這樣的文章,既覺得驚訝,又覺得歡喜。又聽司馬光似笑非笑地說道:“雖是如此,桑書一出,士林爭議便起。有謂之為聖者,有斥之為妄者。而取桑山長之說者,亦有人借此指責足下……”
“指責我?”石越吃了一驚。
“是有指子明不當擅開邊釁者。議者以為,守邊衛國,是為大義仁政;而擅興兵事,是《司馬法》所謂‘國雖大,好戰必亡’者,絕非仁政。陝西路內政百弊而不治,反興兵事,是舍本逐末,雖勝不足喜。”
石越望著司馬光,笑道:“那相公以為如何?”他素知司馬光的政治主張,此時不過是借他人之口,來當麵批評自己而已。
“國家財政艱難,非興事之時。縱有收複靈夏之意,亦當厚養民力以待時。”司馬光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真心話。他來找石越一個很大的目的,就是想勸說石越萬萬不可支持少壯派的繼續開戰主張。
石越卻搖了搖頭,道:“相公所言,常理也。但事有例外者。越願以陝西一路為相公言之。陝西路弊政百端,歸根結底,是源於西夏之患。陝西有西夏之患,不得不養兵,不得不勞民力。既然養兵勞民,百姓便不得休息。故越以為,要除陝西之弊政,先要除西夏之邊患。西夏之邊患除,則陝西之民自得休息。否則不免愈想養民力,而西賊侵逼愈急,而民力愈困。以陝西一路而至全國,亦是如此。朝廷財政之所以困難者,在於養兵過多。養兵之所以過多者,在於有西夏、契丹之患。若不能治其根本,則朝廷財政,終是難以徹底好轉。”
“請子明言之。”
“凡不知為何而戰,不知何時可戰,不知何時當止者,雖隻一戰,亦可謂之‘好戰’。凡知為何而戰,知何時可戰,何時當止者,雖百戰而不得謂‘好戰’。以今日之事言之,我大宋與西夏之戰,其目的絕非是要一舉而滅西夏,而是以戰促和,使西夏人畏我大宋之威,而短期之內,無力侵我邊境。則陝西一路之軍民,乃至於大宋全國之軍民,皆可得休息。目的既明,則吾可於當戰時戰,當止時止。相公當知,但凡胡狄蠻夷,十之八九,皆是畏威而不懷德,若不將其打怕,我大宋仁德,亦不免被其當成懦弱可欺之態。”
司馬光聽到“其目的絕非是要一舉而滅西夏”這一句話,已是將心中一塊大大的石頭放了下來。他來找石越的目的其實很簡單,一是為國家惜材,做善意之提醒;二則是因為對西夏之戰和,石越的意見絕對舉足輕重,司馬光一心為國家考慮,實在害怕再起戰端,拖累國家,所以才特意要在皇帝召見石越之前找上門來,與石越詳談一次。這時石越的態度既已十分明確,司馬光的目的也達成了一半,自然是心情十分輕鬆,連連點頭,讚道:“子明言之有理,子明言之有理。”
石越不過為自己的政策辯護,聽到一向保守穩重的司馬光也連連讚同,也不禁十分高興。頓時,二人談話的氣氛竟變得十分的輕鬆與融洽。
“越豈是不知朝廷財用不足而妄啟邊釁者?相公為朝廷理財,其中難處,越焉能不知?凡官府取之於百姓者,無論是何種名目,皆不可輕易增加。為何?為後世計也。凡斂財之名目,增時容易去時難。今世百姓之所以困苦者,並非朝廷行一時之暴政而橫征暴斂,實是自唐、五代以後,數百年間種種苛稅慢慢累加之故。相公理財,抑開源而重節流,是深知此弊,而不忍苦萬民也。然陝西戰事一開,所耗錢糧億萬,朝廷財用捉襟見肘,便成必然之事。”石越動容的說著,態度十分誠懇。司馬光亦頻頻點頭,歎道:“朝廷有朝廷的難處,但是百姓更有百姓的難處。朝廷財用再拮據,亦隻是一時,但利源一開,百姓之苦卻是代代相傳,無止無休。”
“正如相公所說。故此越亦深知,陝西與西夏的每次戰爭,功勞除了浴血奮戰的將士,便是政事堂諸公。在國家財用如此拮據之時,連打數場大仗,而百姓不加賦稅,軍費不曾虧欠,此真蕭何不能過也。”石越再次恰到好處地拍了一下司馬光的馬屁,“雖則越以為對西夏有不得不戰之勢,但若無相公在內調度支持,越隻恐真成誤國之臣矣。”
石越倒也不曾指望能讓司馬光完全支持自己那本來就有點冒險的行為。有這樣的表態,他已經十分知足。當下微微一笑,道:“朝野清議,無論說什麽,都是應當的。身居高位者,食朝廷之俸祿,受皇上之重托,寄百姓之厚望,凡謀事自當盡量謹慎周全。且理當受清議批評。清議之批評,雖然未必盡能公允,然亦不足深怪。不過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而已。”
對石越的態度,司馬光頗覺意外,忍不住讚道:“子明胸懷,讓人佩服。”
石越笑道:“此不過理所當然之事。若是清議盡能周詳公允,朝廷何不請其入政事堂柄政,要我輩何用?況且天下之人,上至宰相,下至販夫走卒,誰又能說自己平生之見識,決無錯誤疏忽?若是因為有錯誤疏忽便不能評議朝政,則天下之人,再無一人可以評議朝政者。清議固然有當與不當,然最終定其取舍者,在公卿爾。朝廷公卿,須當有容人之雅量,否則,竊以為不配著朱紫。”
司馬光望著石越,點頭道:“此言得矣。魏征言事,未必事事對,而唐太宗能容魏征,故有貞觀之治。若我大宋,人君能容諫臣,百官能容清議,則貞觀不足道也。正如桑長卿所言,士民評議朝政,是理所當然……”
石越畢竟沒有讀過《天命有司》,當下隻是含笑望著司馬光。宋朝本來就有不錯的言論環境,而自從石越有意識的鼓吹言論出版之自由,報紙刊物之興起,朝廷清議力量漸漸增強以後,雖然還有極少部分士大夫對開放輿論依然不以為然,甚至也有偏激的主張控製輿論的官員存在,但是宋朝絕大部分士大夫都開始漸漸接受言論自由之思想,畢竟這種思想的流行,對於士大夫階層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盡管官員們不可避免的要受到自由言論的困擾,但是對士大夫這個階層整體而言,他們卻永遠是話語權的掌握者。程顥甚至寫了一篇流傳甚廣的文章,從上古到孔子,從先秦到五代,列舉了許多的曆史事實進行正反兩麵地分析,詳細地闡述了言論自由的必要性、正確性。因此,對於司馬光的這番話,石越並沒有感到任何的意外。
“什麽?!”石越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司馬光,一臉的震驚。
司馬光望著石越這副神色,想了想,終是忍不住問道:“難道子明竟不知道此事?”
“編撰《白水潭藏書總目》之事,伯淳先生與蘇子由、唐毅夫都曾寫信與我提過。但相公所說,卻未免、未免……”饒是石越已見多識廣,但這次還是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白水潭藏書總目》確是自《崇文總目》後一大盛事。其編修體例多有創新之舉,將《尚書》、《樂經》歸於子部、創格物之部,皆顯示編者之見識。平心而論,既便將子明的七書與《三代之治》列入經部,亦並非沒有道理。”司馬光既是大臣,亦是當時頂尖的學者,他的話,自然相當有說服力,“《白水潭藏書總目》所錄之書多出《崇文總目》近三千部。子明可知道這三千部書,多是什麽書麽?”
“這……我卻是不知。”
“這多出來的書目。其約二千部,是前代已有之書,《崇文總目》漏錄,而《白水潭藏書總目》有錄;另約一千部,卻是《崇文總目》以後出現的新書……”
“新書?!”石越再次感到震驚了。一千部新書!這是什麽樣的概念?《崇文總目》是宋仁宗時編撰的,距今不過隻有幾十年而已!當時著書,遠不如後世之濫,在短短幾十年內出現約千部新書,絕對是個駭人聽聞的數字,幾乎是不可思議的。
“正是。”司馬光十分理解石越的心情,因為他自己最初知道這個情況的時候,也是一樣的震憾。“約二千部的舊書之中,約有一半以上,可以歸於子明你所創建之格物學,這些書本來為儒者所不采,散落各處,多半隻餘斷卷殘章,其得到重視,為目錄書收錄,是子明之功。而約千部新書當中,其中四成是儒學、道學以及佛經、道藏,一成是新譯西夷之書,另有五成,全是格物學之著作。其卷數雖然不多,然以書目而言,卻甚是可觀。所有此類之書,以及格物之學漸為學者所重視,此皆子明七書開創之功。故此,平心而論,七學列於經部,並不為過。至於《三代之治》,其言合聖人之心,二程皆以為可代《尚書》,入經部亦是眾望所歸。”
石越的思緒終於漸漸清晰。聽到司馬光的讚譽,石越亦不由十分的自得。這種榮譽是許多人孜孜以求的。而格物學方麵眾多著作的誕生,更讓石越頗有成就感。
“王介甫一生自詡是孔子重生,其著作卻終不能入經部。”司馬光的語氣中,竟似乎帶有幾分興災樂禍之意。“然而子明之書入經部,亦是塞翁失馬。雖有白水潭群儒的支持,但士林中一定會有爭議。而眼下的局勢……時機似乎並不妥當……”他沒有把話說得太直白。
司馬光的為人,石越是知道的。石越知道司馬光是絕對不會和自己說一些太具體的事情的,哪怕他清楚的知道,但也不可能告訴自己。這不僅僅是因為雙方的交情不夠,也是因為司馬光的為人十分方正。
不過,如果一件事情需要司馬光特意提起,就已經可以證明這件事的嚴重程度。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司馬光沉聲說道,“子明定能明白這個道理。”
石越抬起頭,正視司馬光的眼睛,他的眼中,閃著一種可以為稱為睿智的光芒。“多謝相公提醒。”石越停了一會,十分誠懇地說道:“越有幾句肺腑之言待說,卻怕相公以為越是矯揉作態。”
“子明何出此言?”
“所著之書名列經部,於任一讀書人而言,皆是莫大之榮耀。然於越而言,則並非如此。其餘之事皆可不提,實則拙作列於經部,於越而言,既是成功,亦是失敗。”石越的話中,竟帶著幾分無奈。
司馬光疑惑地望著石越。他從未和石越如此深入地交談過,但是以他的智慧,卻可以感覺到石越此刻是真誠的。他的無奈,是發自內心的。但越是如此,他卻越是疑惑。因為石越的無奈,似乎不是因為對他的書列入經部之後會引起的麻煩的擔心。可那又是什麽?若是換成司馬光自己,若是司馬光有這樣的機會,能讓他的作品名列經部,與《易經》、《春秋》並列,他甚至願意付出生命的代價!
“相公讀過所謂的《七書》麽?”
“曾經拜讀過。”
“所謂的‘石學七書’,確實有開創之功。格物學之創立,千載之後,華夏亦將受惠。”石越的語氣中,帶著一種少有的傲氣,全然不似平時的謙和與冷靜,“但是,所謂的‘石學七書’,卻絕對不應當列入經部!格物學之著作,不應當有任何一部本書歸於經部!但這並非是因為格物之書,沒有資格與《易》、《詩》、《春秋》並列!”
司馬光沒有完全明白石越話中的意思。他好象抓住了什麽,卻一閃而逝。“子明是說……”
“格物學,需要的是懷疑之精神。”石越朗聲說道:“格物學不需要聖人,亦不需要經典!格物學之精髓,是質疑一切,向所有的事情發問!”
“質疑一切?”司馬光不知道是在問自己,還是在問石越。做為宋朝第一流的學者,司馬光與其他人一樣,都具有懷疑的精神。石越的話,撥動了他的心弦。
“不錯。質疑一切的勇氣!我讓士子們接受了格物學,的確是我的成功。但是他們卻將所謂的‘石學七書’奉為經典,這卻是我的失敗!他們能將受到質疑的《尚書》與有名無實的《樂經》請出經部,是他們的勇氣;但是他們同時又樹立起了另外的經典……”
桑府。
桑充國端坐在書案之旁,捧著幾卷寫滿了字的紙認真地讀著,不時還提筆圈點一下。一襲青衫的賀鑄站立在下首,凝注桑充國,神色之中,有幾分沉痛,又有幾分掩飾不住的驕傲。
一刻鍾後,桑充國終於放下了紙筆。他望了賀鑄一會,低聲讚道:“方回這篇《祭狄將軍文》,發自肺腑,直可感動鬼神。”
“不敢。”
“生而為英兮死為雄!惟我將軍兮不可折!思我良臣兮安可得!”桑充國低聲吟哦,想象狄詠在環州城牆上將匕首刺入自己心髒的悲壯,眼中已是淚光閃閃。
“文字有時窮盡,學生隻恨不能隨狄將軍戰死在環州城。”賀鑄喟然歎道。
“然而狄將軍的死,卻是值得的。”清朗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打斷了桑充國與賀鑄的對話。聲音未落,唐康已大步走了進來。他朝桑充國報拳行禮,喚了聲:“表哥。”桑充國坐著笑著點了點頭回了禮。唐康這才與賀鑄見禮。這兩個年輕人,唐康是石越的義弟、文彥博的孫女婿,桑充國的表弟,大富商唐甘南的愛子,也是大宋樞密院年輕有為的官員;而賀鑄則是孝惠皇後族孫,白水潭學院著名的才子,《汴京新聞》有名的撰稿人。可以說都稱得上是汴京城中惹人注目的年輕人。不過二人這才是第一次謀麵,免不得要寒喧數句,互相打量。隻不過若是論起相貌來,唐康與賀鬼頭卻不可以道路計。唐康雖然比不上“人樣子”狄詠英俊,但身材修長,腰間佩劍,英氣逼人,若非他早已娶妻,隻怕汴京城中提媒的人能踏破他家的門檻。而賀鑄卻又黑又胖,兼之生具“異相”,雖然文才卓絕,但卻是連勾欄裏的姐兒們都看不上他。
此時見著唐康之模樣,賀鑄心中不免生出一點異樣的情緒來,他有意想在辯才上給唐康一點難堪,竟劈頭直問道:“方才康時兄可是說狄郎之死是值得的?”
“正是。”唐康點點頭,道:“狄將軍殉國雖然可惜,但卻甚是值得。”
“可是因為他保住了石學士之安全麽?”賀鑄咄咄逼人的問道。
唐康一笑,正色說道:“我大哥吉人自有天相,不須以狄郎之命來自保。我說狄郎之死甚是值得,卻是因為我大宋重文抑武之弊,自狄將軍戰死環州後,必然開始發生巨變。”
賀鑄本已經準備了一大堆的說辭,躊躇著要將唐康駁得啞口無言,卻不料唐康說出來的理由,竟是自己完全沒有料到的,一時間倒是呆住了。而桑充國也是滿懷興趣地注視著唐康,想知道他的宏論有無道理。桑充國素來是知道唐康的——他這個表弟的見識之敏銳,有時候連石越都會讚不絕口。
“不過此事卻還要著落在表哥與方回兄身上。”唐康嘻嘻笑道。
“我們?”桑充國與賀鑄麵麵相覷,不知道唐康葫蘆中賣的什麽藥。
“表哥以為狄郎所為,可稱賢否?”
“此不待言。為國為民,自可稱賢。”
“我亦以為然,天下人皆以為然。”唐康笑道:“狄郎乃忠臣之後,位極親要,尚郡主,相貌英俊,待人接物極親切。其武藝高超,作戰勇猛,得兵士之心。臨強敵而不懼,為滿城之百姓,舍生取義,殺身成仁。其事跡之悲壯,使人聞之而淚下。若是能廣為報道狄郎之事,宣揚狄郎之忠烈仁義,我以為狄郎必能成為天下人景仰之對象。”
“這是自然。”賀鑄不以為然地說道:“然而這與抑武重文之國策何幹?”
“我國朝立國百餘年來,可曾有過一個如狄將軍這樣的人物麽?”唐康笑道:“朝廷建忠烈祠,整編禁軍,重武舉,建軍校,本已由重文抑武走向文武並重。然世俗對武人之成見頗深,一方麵固然是朝廷國策使然,一方麵亦是武人良莠不齊之故。而狄郎之事,卻正是改變世俗成見的大好良機!”
“你是說……”賀鑄與桑充國都有點明白過來了。
唐康點點頭,道:“方才連方回兄亦說,恨不能隨狄郎戰死環州。天下持此心者,豈止方回兄一人而已?!我大哥回京第一日,便宣揚狄郎之功,又豈是偶然?”
他將話說完,便顧視桑、賀二人,等待他們的回答。
“表彰狄郎之功績武德,並不違背《汴京新聞》之宗旨。”桑充國笑著表明了態度。
“在下很仰慕狄將軍的仁德,若能為狄將軍做點事,又能有益於大宋者,絕不敢後人。”賀鑄的話更加直白。
三人六目相交,一瞬之後,不由一齊哈哈大笑。
唐康從袖中取出一張紙來,遞給桑充國,笑道:“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這是我擬定之方略。我會請幾個人寫一部評書,專講狄家兩代忠烈仁義之故事。再找幾個伶人,將狄郎守環州之事,編成戲劇,在各大城市巡演。而表哥與方回兄,則要用《汴京新聞》,帶動各大報,用狄郎之事跡來感染士林。再加上我大哥在朝中呼應……”
桑充國細細看著唐康親自撰寫的計劃,竟是自歎不如。這一張寫滿了細細的繩頭小楷的宣紙,實是一份史無前例的天才策劃書——在什麽時間由什麽樣的人物,在哪個版麵刊發文章,如何配合雜劇戲曲之上演……凡此種種細節,唐康皆巨細靡遺的列出,並且每件事後全部了分析可能產生怎樣的效果。讀著唐康的計劃,桑充國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相對於報紙真正的力量,自己現在掌握的,或許不過是極小的一部分而已。
唐康侃侃而談,桑充國本來還在猶疑這般刻意行事,是否有違《汴京新聞》創立之原則,此時卻被唐康侃說得怦然心動。他反複思量,隻覺找不出一絲反對的理由。當下笑著點頭應允道:“我現在隻擔心到時候我白水潭的學生都要投筆從戎了。”
唐康又與桑充國、賀鑄閑聊了一陣,便起身告辭。身在樞府任職,雖然品秩不高,但是卻畢竟是要職,而且他還背靠著石越、文彥博兩座靠山,又與宮中得寵的王賢妃頗有淵源,兼之家中是大宋朝有數的巨商,還有一個身為白水潭山長的表哥,這種種有利的條件,再加上唐康本身才華出眾,人情練達,因此不僅僅汴京城中品級較低的官吏以及白水潭出身的進士們願意和他親近,甚至稱兄道弟,連朝中有名有姓的大臣,對唐康也往往折節下交。因此唐康往往能事先知道許多內幕。這一點,他的堂兄唐棣就要差許多,唐棣可以說是一個出色的官員,但卻沒有任何政治家的潛質。
石越這次為何回京,麵臨的是什麽樣的形勢,唐康心中知道得清清楚楚。他這次處心積慮的宣揚狄詠,實是他隱隱已猜中石越的心思。在唐康看來,宣揚狄詠的事跡,好處遠遠不止對桑充國所說的四點,他不僅可以替石越分憂,還可以賣給大宋最精銳最親貴的班直禁軍一個大大的人情——侍衛出身的狄詠在班直禁軍中威信很高,而唐康與這些班直禁軍的將校們也混得廝熟。
唐康走到桑家太夫人的居室時,文氏與金蘭還在桑夫人房中,文氏與桑夫人一麵繡著女工,一麵聊著家常,十分的親熱;而金蘭卻與桑充國夫人王昉坐在一塊,各懷心機的說著看似漫不著邊際實則互相刺探的話,竟也顯得十分融洽。
見唐康來了,文氏與金蘭連忙起身向桑夫人告辭。
桑夫人因梓兒去了陝西,自己和兒媳婦王昉又不是很能說上話,文氏雖然是文彥博的孫女,卻是家教甚好,十分賢惠體貼,因此竟有幾分舍不得,叫著文氏的小名兒笑道:“雪娘便多陪老婆子幾天罷。剛剛侍劍來請安,我也說過了,姑爺回來,官府的事已是顧不過來,一家人就不用計較那麽多禮節,拜來拜去的。你過不過去,我料姑爺都不會見怪的,還妨礙他們男人說大事。”
桑夫人笑道:“老婆子不是偏心,我卻是怕金蘭兒在老婆子這裏悶壞了身子。”同是宰相家的女孩,對文氏,桑夫人可以發自內心的喜愛;但對王昉,無論如何,桑夫人卻始終有一種高不可攀的感覺,雖然是說著家常,但是語氣中卻終是拘謹了許多。不過當時華夏人看不起四夷的心態,幾乎是根深蒂固,因此金蘭雖然在高麗也是名門望族出身,在桑夫人眼中,卻畢竟是一個異類——哪怕她同樣說著流利的汴京官話,以桑夫人這樣一個普通的宋朝老嫗來看,卻總覺得這個女子身上有太多東西難以理解。有了這層隔膜,說話之間,便難免顯得和她隔了一層。
文氏也垂首笑道:“表嫂也真愛胡說八道。”
金蘭心中頗覺不快,但她嫁入大宋,卻不是為了這家庭中女人間的是非而來。因強笑道:“老太太確是體貼我。實說,我在高麗時,聽得最多的兩個人,一個是蘇軾,一個便是石子明。大哥既好不容易回來,我總是要去請個安才合禮節。”
王昉與金蘭交談之中,早覺得她才華見識,皆不同尋常。她是素來喜歡才女的,這時便笑嘻嘻一麵推著金蘭出門,一麵笑道:“那你便快去給石子明請安罷,省得呆在這裏,身在曹營心在漢。”
唐康不去管王昉與金蘭打鬧,微笑著向文氏點點頭,笑道:“雪娘在這裏陪舅媽幾日也好,回頭我讓管家把衣物用具送來。我舅舅家的鐵琴樓藏書也是有名的,藏的樂譜隻怕是當世第一,雪娘這幾日不妨把鐵琴樓的樂譜全夾帶了出來,趕明兒我也好回家蓋座銅琴樓銀琴樓什麽的……”
一席話說得眾人都笑了起來,桑夫人啐了他一口,笑罵道:“真是壞心眼,學足了你家老子。你快點去姑爺那邊,我家裏沒這麽多東西好讓你來‘夾帶’的。”
“世間那有趕外甥走的舅媽。”唐康裝出委屈的模樣,向桑夫人作了個揖,又悄悄向文氏擠了擠眼,笑道:“那我便先告辭了。”
文氏幼受廷訓,哪裏敢在眾人麵前擠眉弄目,這時明明看見唐康的眼色,卻隻當沒有看見,垂首低眉,羞紅了臉,半晌不敢作聲。直到唐康與金蘭走出了很遠,她還不敢把頭抬起來。
一齊笑著出了桑府,上了馬車。掀開車簾一角,望了拋在車後的桑府一眼,金蘭輕輕放下簾子,凝注唐康,輕聲問道:“還順利麽?”
“什麽?”唐康抬起頭來,疑惑地望著金蘭。
“你真是女中諸葛。”唐康笑道:“這事卻是十分順利。不過……”
“不過,眼下這汴京城,表麵上看起來是繁華似錦,歌舞升平,暗地裏卻是波濤洶湧。既便說不上步步殺機,卻也是十分凶險。”金蘭接過話來,低聲說道。一雙明媚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望著唐康。
唐康早知道這個夫人非同尋常女子,卻不料她如此敏銳,不由暗暗吃驚。他低聲歎了口氣,道:“自古以來,才高遭忌,功高震主。我大哥才華絕代,又累立大功,已是犯了兩樣大忌。朝野中盼著他立功,盼著他輔佐明主,中興大宋的人自然不在少數;但是嫉妒他的才華與功業,害怕他進入朝中危及自己地位的人,卻也絕不止一個兩個。本來麻煩就已不少,步步小心,猶嫌過於招搖。現在《白水潭藏書總目》又將我大哥的書歸入經部,雖說是名至實歸,但卻不知要惹出多大的麻煩……”
“早知道阻止此事便好。”高麗國壓了極大的注在石越身上,金蘭的擔憂,卻是出於至誠。
“主持其事的,全是白水潭第一流的學者。在正式刊印之前,也少有人知道此事。便是知道也無用——他們若是認為我大哥的可以入經部,便是皇上的詔書,隻怕也未必見得有用。”唐康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那又當如何善後?”
“眼下隻得走一步看一步,或者大哥與潘先生有什麽辦法也未可知。”唐康苦笑道:“其實我大哥個人之榮辱是不必擔心的。皇上是英明之君,而且大哥現在根基日牢,兼之年輕,來日方長,縱然小有風浪,終久必會回到朝中——這點也是許多人看透的,因此便是呂惠卿亦絕不肯做事太絕,除非他有絕對把握置大哥於死地,否則他也一定要為自己留條後路。但真正可擔心的,卻是種種革新之製度。若是大哥去位,難保不會人亡政息,或者名義雖在,卻變了模樣。大哥以前時常和我說,這變革舊製,便和打仗一樣,都是一鼓作氣,再而歇,三而竭。一口氣堅持下去了,哪怕中間有些不盡如人意之處,隻要善加檢討,勇於改過,自然便能成功。但若是中間停頓了,縱有機會再次推行,其阻力亦必更大,付出之代價亦必更重。眼下無論是朝廷的兵製改革、開發湖廣,還是陝西路的役法、驛政改革,都是要堅持的時候。大哥在這個時候,無論如何不能去位。否則,許多事情,都可能前功盡棄。”
金蘭點點頭,默然不語。對於宋朝的改革,她本來並不關心。但是一個月前,遼主耶律濬的大軍終於徹底擊潰了耶律乙辛的最後一支武裝,耶律乙辛被五馬分屍,分成五塊送到遼國中京,隻有耶律乙辛的兩個兒子不知所蹤。而蕭素與耶律信的軍隊,西擊阻卜叛部,東破女直諸蕃,幾乎勢如破竹,契丹再次將蠢蠢欲動的各部落牢牢控製在手中。眼下的契丹,除了楊遵勖可以連結西夏與宋朝,耶律濬沒有輕舉妄動之外,幾乎已複歸於統一。雖然不能說元氣已複,但是如果沒有大宋的鉗製,以名君名將,百戰之師,契丹鐵騎踏平高麗也未必沒有可能。因此,雖然遼主徹底平定“耶律乙辛之亂”的消息在宋朝沒有引起太大的震動——這是注定的事情,宋朝君臣都認為至此時方平定,已是太晚了。宋朝樞府甚至還秘密表彰了職方館的有關人員。但是對於高麗而言,這一切引起的恐懼,卻幾乎讓人以為大遼鐵騎已經兵臨開京城下。在這個時候,一個強大的宋朝,一個關注宋朝在高麗利益的名臣,對高麗來說,都非常重要。
“夫君。”金蘭輕聲喚道,打斷了唐康的“演講”。她凝視著唐康,目光中有尊敬、有喜愛,也有擔憂、遲疑。終於,金蘭輕聲說了出來:“我會全力助你。”
唐康有點訝異地望著金蘭,沒有說話。他幾乎在一瞬間,就警醒起來:一個高麗女子,說她要全力助他。哪怕她是他的妻子,這句也顯得十分地不自量力——但問題是,唐康從金蘭的語氣與神色中,卻沒有感到半絲的不自量力。他幾乎是直覺的知道,自己的這個妻子,有資格說這句話。他默默的望著金蘭,等待著她繼續解釋。
“但是我也有一個請求。”金蘭回視唐康,誠懇地說道:“我希望夫君能幫助高麗。高麗君臣都以為,契丹甚至比叛亂之前更強大。如果沒有大宋的幫助,高麗既便不會滅國,也會付出慘重的代價。我不願望看到我的同胞慘死在夷狄的弓箭下……”
唐康凝視金蘭,仿佛從來不認識自己的這個妻子一般。許久,他忽然笑道:“高麗亦有職方館麽?”
唐康的話如刀子一樣刺入金蘭的心中,她的臉色立時慘白。緊緊的咬著自己的嘴唇,半晌,金蘭迎上了唐康銳利的目光,平靜的說道:“夫君若要殺我,此時便可動手。”說完,她閉上雙眼,低聲說道:“我從來沒有對不起夫君,但我也絕不會背叛高麗。”
“以你的聰明,自然知道我不會殺你。”唐康的話中,帶著冰冷的譏刺,“如若你是奸細,賢妃娘娘自然逃不脫幹係。而最初主張其事的是我大哥,也絕對脫不了責任。”
“我……”
“高麗與大宋雖然不接壤,卻是唇齒相依的關係。若僅僅是為了幫助高麗不為契丹所滅,你一定不肯和我說如此重大之事的。”唐康的笑聲如此的平和,仿佛是和一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在說話,但是聽在金蘭的耳中,卻又是那麽的刺耳,每句話都似乎如同一柄鋒利的匕首,狠狠地刺入她的心中。“嗯,讓我猜猜看……一定是國原公遇上了什麽困難,有用得著江華島的駐軍之處……”
“忠心不二麽?”唐康低聲笑了起來,“既是如此,我會通知少遊,他會知道要站在誰的一邊。”
“奴家替國原公,謝謝夫君。”金蘭就在馬車之內,盈盈拜了下去。
當時通訊遠不發達,自高麗開京至大宋汴京,往返至少需要數月,主導大宋對高麗政策的,實際上就是大宋駐高麗的使節秦觀。大宋政事堂與樞密院除了能限定秦觀外交大概的方略之外,便隻能通過正副使節、江華島駐軍長官以及杭州知州之間互相監督等方式來維持自己的控製力。因此,身為大宋派駐在高麗半島的最高職位的官員,秦觀的行動有相當的自主性,他對高麗半島的影響力幾乎可以說是決定性的。而金蘭自是非常明白,秦觀是不折不扣的“石黨”,與唐康更是私交甚密,隻要唐康的信件能及時送到秦觀手中,國原公就可以得到大宋的支持,從而在高麗內部的政治鬥爭中占據主動。
唐康的目光在金蘭的臉上遊移,眼中譏諷之意更濃,道:“那麽,你現在可以告訴我要如何全力助我了。”
至目前為止,高麗國是唯一一個被大宋朝廷允許在汴京與杭州兩處派駐常駐使節的國家。其餘諸國,遼國的使節是在大名府,交趾以及南海諸國有常駐使節的都是在廣州(不過實際上,交趾在汴京是有非正式的常駐使節的——那便在白水潭學院以及蕃學的留學生),而大理國始終是保持著定期朝貢的習慣,日本國雖然因為種種因素,部分開放了與大宋的貿易,但保守封閉的平安朝因為不希望宋朝有官方的使者常駐日本,所以也沒有派遣使節前來大宋駐節。至於西夏,雖然屢次希望得到與遼國相同的待遇,要求能在陝西的京兆府設立常駐使節,但是處於戰略攻勢的宋朝卻沒有這個興趣理會西夏人的要求——雖然職方館很希望有個機會能光明正大的入駐靈州甚至是興慶府,使情報刺探與傳遞更加通暢,但是職方館基於功利性的希望顯然不可能得到滿足,因為宋朝朝野更趨向於認為西夏之土地,不過是暫時分裂出去的國土,而西夏政權不過是時服時叛之叛逆政權。
因此可以說,高麗國對大宋而言,實是與眾不同的盟邦。但既便是如此,高麗國在汴京的使者加上仆從,限額亦不過隻有十二人而已。而且還處在兵部職方司嚴密監控之下——身在樞府的唐康雖然不知道職方司做事的方式,但卻也曾聽說過一個在汴京廣為流傳的笑話:職方司每天都有一份情報分析準時遞至兵部尚書吳充的手中。某日送至兵部尚書大人案上的情報分析中,堂而皇之的寫著:“高麗副使某,疑有便秘……”其後麵便是一長串的對該副使如廁時間與情況的分析。後來吳充還好意派了一位醫者去替那位副使診治,果然發現他有便秘的毛病。
“夫君放心,高麗小國,自保不暇,並沒有實力來組建職方館。搜集大宋的山川地理,各地人物與駐軍之情報,對於高麗,亦毫無用處。”麵對著丈夫無聲的譏諷,金蘭的眼中,露出倔強的神色,在話語中隱隱回敬著唐康的諷刺。
“是麽?”唐康淡淡地應了一句。他自然不會相信金蘭的話,從杭州至汴京,高麗使者經過的路線正好是大宋最腹心的地區,雖然高麗沒有實力入寇大宋,但高麗同樣有親契丹的勢力。收集這些情報,高麗向契丹獻媚也好,討價還價也好,都是有用的籌碼。但這些話是沒有必要多說的。
唐康的馬車還沒到學士巷巷口,遠遠便見著巷中停滿了各式各樣的騾馬車乘,還有一些伴當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說話——雖然不斷的有官員士子沮喪的從巷中出來,但是進入學士巷的車馬卻是更多,學士巷中竟是排起了長龍。唐康知道這些都是想求見石越的,他不欲多惹麻煩,便悄悄吩咐了車夫,繞道從後門入府。
攜著金蘭笑嘻嘻走到石越住的院子前,見一左一右站著兩個親兵,侍劍卻盤腿閉目,坐在門邊的一處草地上打坐。唐康不禁失笑道:“侍劍你何時竟入了程正叔門下?”
侍劍聽到聲音,睜開眼來,見著唐康與金蘭,忙起身拜道:“見過二少爺、成安縣君。”
“一家人,何必拘禮。”說話之中,唐康與金蘭已到了侍劍麵前。
卻見侍劍早已直起身來,笑道:“禮不可廢。因公子在內裏歇息,左右無事,便煉煉氣。前些日讀到大蘇大人的《胎息法》,說起煉氣的好處。聽說是當日歐陽文忠公得了足疾,醫也醫不好,還是有個徐道人教文忠公煉氣,才得痊愈。文忠公把這法子又教給大蘇大人。蘇大人日常修習,試行一二十日,精神便覺不同,我想有這等好處,不妨也試試……”
金蘭見侍劍說得眉飛色舞,忍不住撲哧笑道:“雖沒拜入程正叔門下,卻成了蘇門信徒。難不成侍劍竟是想成仙?”
“縣君說笑了。”侍劍笑著吐了吐舌頭,道:“我去給公子通報一聲。”
“且慢。”唐康伸手攔住轉身欲入院中的侍劍,低聲笑道:“先讓大哥歇息,晚點再見,我們先回房等等無妨。”又壓低了聲音,笑問道:“門外車水馬龍的,又是哪一出?”
侍劍停住腳步,笑道:“已經閉門謝客了。隻因許多人聽說公子見了司馬相公,便都存了僥幸,名帖流水價的送進來,推也推不掉。”
“這為的又是何事?難道便不能等一天兩天麽?”唐康隻覺其中十分蹊蹺,卻一時沒想通其中的關節。
金蘭抿嘴一笑,輕聲道:“夫君怎的便想不到?無非是為了西夏和戰罷。若是他事,見大哥閉門謝客,總是要走了,等一兩日再來說也不急。惟獨此事,明日皇上召見,想必便要問計,隻待大哥一言,多半便能幫皇上定下心意。這是十萬火急之事,又有誰能等得起?何況大哥見司馬相公的消息傳來,朝中還不知多少人著急呢。”
唐康被金蘭點破,又見侍劍眼中有笑意,已知金蘭所說不差。若是平時,不免要在心中以青眼相待,但此時卻隻覺有說不出來的味道,喉嚨微微動了下,終於隻是淡淡笑道:“原來如此。”
金蘭眸子中閃過一絲黯然,臉上卻也一般地笑容如舊,笑盈盈望著唐康與侍劍。
唐康又笑著向侍劍頷頷首,正待與金蘭一道先行離去,卻見從院中閃出一人,身著灰色棉布長衫,腰間隨意的束著一根絲帶,眼簾低垂,嘴唇抿緊,原來竟是潘照臨。門邊的親兵見著,早已一齊行禮,唐康也忙搶上前去,行了一個恭恭敬敬的弟子禮,笑道:“先生別來無恙。”金蘭也忙恭敬地斂衽行禮。侍劍卻隻是在後麵微笑著行了個常禮。
潘照臨見著唐康與金蘭,微微頷首,算是還禮,道:“康時與縣君都進來罷,公子已等了許久了。”
“大哥醒了麽?”
潘照臨隻懶懶地點了一下頭,已轉身走進院中。唐康素知他性情,忙帶著金蘭跟了進去。
石越住的這個院子麵積並不大,隻是在一個小花園中修了幾間精舍。這是石越撫陝時增建的,這其間的一草一木,說起來唐康隻怕比石越還要熟悉。修這院子時,唐康還曾經給石越寫過信,請他命名,石越隻是簡單的回了兩個字:“不必”。因此竟是連院名都沒有。
隨著潘照臨到了一間精舍之前,潘照臨伸手推開虛掩的門,徑直走了進去。唐康與金蘭在門外已見著石越,裹了一件寬袍大袖的長袍,長發用絲帶束著,隨意的灑在身後,正埋首坐在一張書案前,神情專注地翻閱著什麽東西。見到房門被推開,石越抬起頭來,笑道:“是康時與蘭兒麽?”
“大哥。”
“奴家見過大哥。”
唐康與金蘭連忙走進房中,向石越行禮。
石越抬了抬手,笑道:“一家人,不用拘禮。來,先坐下說話。”
唐康與金蘭謝了坐,在下首坐了。石越指著桌上麵的許多名帖,笑道:“離京不過一年,不料汴京已經物是人非。”
唐康接過話來,笑道:“這一年朝中的確變化甚大。四品以上官員丁憂的丁憂、撤罷的撤罷,調換了幾乎三分之一,諸寺監長官更有一半以上易人,現在朝中暗中又有傳言,道是尚書左右丞與六部尚書在位太久,至少該調換一兩位了。傳言最厲害的,便是說大理寺卿張景憲要升任刑部尚書,少卿蹇周輔升任大理寺卿。而刑部尚書陳繹、尚書左丞王安禮與右丞呂大防、以及司農寺卿安燾都要出外。”
“傳言而已。”潘照臨在旁邊輕描淡寫地說道。
“是。”唐康也不多言,又笑道:“不過還有一個傳言,道是韓師樸將任鴻臚寺卿,李邦直將任尚書省左司郎中。”韓忠彥與李清臣,一個是韓琦的兒子,一個是韓琦的侄女婿,與石越說起來,都是親戚的關係。
石越笑著搖搖頭,“不去說這些。”他移目注視金蘭,突然說道:“我明日要麵君,蘭兒來見我,除了敘家禮以外,想必還有事要說吧?”
石越的話太過直接,實是大出眾人意料,金蘭都是怔住了,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應對。
石越又笑道:“此時高麗使者不便見我,若是有何書信傳遞,萬一傳出去,多有不便。縱是蘭兒不願意,他們也會托你帶話的。既是一家人,就不必繞那些彎子,鬧些虛文。”
金蘭回過神來,忙回道:“大哥說得是。因契丹自新主繼位,儼然已有中興之勢。遼主趁鏟平耶律乙辛之機,整頓吏治,強迫一批無功的貴族歸還頭下軍州,又將凡參預耶律乙辛之亂的貴人的頭下軍州全部沒收,除少部分用來賞賜功臣以外,全部改為遼廷直轄之州縣。同時又釋放部分宮戶奴婢,授予牛田。用蕭佑丹之策,對內輕徭薄賦,鼓勵農牧,安定契丹、奚、漢三族之民,以固根本;對外則南和大宋,西連夏國,而集中兵力降伏阻卜、女直叛部,以威懾諸部。如今阻卜、女直諸部皆懾於契丹兵威,不得不臣服。契丹兵鋒,接下來必然是指向楊遵勖與高麗國。”
石越饒有興趣地聽著金蘭敘說,忽然插道:“這是你自己的見識麽?”
“小女子豈有這般識度,蘭兒不過鸚鵡學舌罷了。”
“那倒未必。”石越笑了笑,道:“你繼續說罷。”
“是。”金蘭答應了,又繼續說道:“以契丹之勢強,雖然尚不及大宋,然則對於高麗而言,已是龐然大物。它又與高麗接壤,高麗國中略有見識之人,不免都不得安枕。國原公說,國內之人,已分成三派。一派是主張親附大宋,以抗契丹;一派卻不自量力,竟因江華島駐軍之事而敵視大宋,以為可憑一國之力而同時對抗兩個大國;不過最可恨的還是另一派,此輩全是想向契丹搖尾乞憐,以求一時之瓦全。不瞞大哥,高麗派來大宋的使者,不免三派各有心腹安插其中,互相摯肘,故此這等國家大事,竟隻能委之蘭兒這樣的小女子。蘭兒生為高麗國人,故國有難,不敢置身事外;但既受大宋之封贈,嫁入唐家,自也是大宋人,又豈敢對大哥有私毫隱瞞?隻將高麗情勢,如實向大哥複敘,不敢有一言相求,使大哥以私情壞公義。”
“多謝大哥體諒。”金蘭盈盈拜下,眼中已含淚水。
“遼主之誌不在小。他一麵設文武兩科科舉,招攬漢族、契丹人材。我大宋軍事學校方建不久,利弊未知,遼主便斷然效仿,在契丹族中設軍事學校,以培養契丹族之人材……真人傑也。”石越低聲說道,言語中竟似有幾分不甘。他心中已是隱隱後悔,司馬夢求在遼國內亂中推波助瀾,使得遼國內亂了好幾年,但不料除去了一個昏君,造就了一個英主,真的很難說是利是弊。他不覺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才又溫聲向金蘭問道:“那麽國原公想要大宋如何相助?”
“隻想請皇上加賜一封爵。”
“一個封爵?”
“那好,明日麵君,我便請皇上賜封國原公,且要求以後大宋援助高麗之兵甲所建軍隊,須由國原公指揮。大宋與高麗唇齒相依,高麗若背大宋之盟,是自掘墳墓;大宋示天下以公義,亦不會放棄高麗。”
金蘭已經與唐康達成交易,此時又得到石越如此明確的支持,當真是喜出望外。忙又謝道:“蘭兒替國原公,多謝大哥相助。”
石越見唐康一直在一旁默默地聽著,一言不發。他笑了笑,轉頭問唐康道:“康時,可知府外諸人之來意?”
“適才蘭兒說,定是與西夏戰和有關。”
“哦?”石越有點訝異的望了金蘭一眼,又向唐康問道:“那你以為如何?對西夏,是戰,是和?”
唐康笑道:“適才聽說司馬相公來過,大哥眾人不見,獨見司馬君實,是主戰主和,不是一目了然麽?”
“那卻未必。”石越笑道:“你聽說過魏明帝與劉曄議伐蜀之事麽?當時魏明帝與劉曄議伐蜀,劉曄極力讚成,此事傳於朝外,有人問劉曄,劉曄卻道蜀國山川險阻,難攻易守,伐蜀是空勞兵馬,於國無益。後來楊暨就因此彈劾劉曄欺上瞞下,魏明帝召劉曄責問,劉曄答道:臣細想之後,以為蜀不可伐。魏明帝大笑而止。待楊暨退下之後,劉曄才對魏明帝說:伐蜀是國之大事,豈可輕易讓人知道?兵行詭道,事情尚未籌伐停當,更須保密。”
石越突然說出魏國的這個典故來,唐康頓時目瞪口呆,連潘照臨都吃了一驚。眾人一齊望著石越,唐康結結巴巴地問道:“難……難道大哥是主張繼續進攻麽?”
石越輕笑著搖了搖頭,“你又如何知道我是主張繼續進攻?”
“這……既非主和,自是主戰無疑了。”
“如今朝野中,莫不關心對西夏之戰和。老成持重之人,以為不宜以夷害夏,為了收複靈夏而使國內財政陷入更大的窘境;而少壯激進之人,則盼著一鼓作氣,收複河西,一舉清除西北邊患,如此不僅冗兵之源從此根除,大宋亦能得勁兵好馬,足以北叩幽雲之關。因此一戰一和之間,無不牽動天下人之耳目。若朝廷言戰,兵未齊,糧未聚,此事必先傳至興慶府,而西夏之軍得早為之備;若朝廷言和,則西夏可使兵歸家農牧,稍得歇息,以緩國力之疲。故我車馬未至長安,西夏已有使者請上貢於朝,一來固然是乞朝廷緩兵,另則卻未必無刺探虛實之意。”
金蘭笑道:“蘭兒胡亂猜測,卻不知對否。”
“但說無妨。”
“蘭兒以為大哥所言,是道戰和乃國之機密,既便已定策,亦不可以使敵國事先知曉。是要以高深莫測之態,使敵國迷惑。”
石越點了點頭,讚道:“蘭兒果然聰慧。”又轉頭去看唐康,見唐康也已領悟,這才又說道:“是以我不請旨便斥夏使於國門之外,使其不知吾國之意。兵者,詭道也。吾欲戰,先示之和;吾欲和,先示之戰。水無常形,兵無定法,其精要之處,不過是使敵國不測而已。”
潘照臨在旁邊笑道:“當年唐太宗與李衛公論兵,都說若敵不出錯,則我何由得勝?自古以來,除非實力相差過於懸殊,絕無一例雙方都不出錯,而一方能戰勝之事。是以誠如唐太宗所言,用兵謀國,無非‘多方以誤之’五字而已。使敵國不測,其目的亦是使敵國出錯。隻要千方百計,能使敵人出錯,則萬事可期。”
“多方以誤之……”唐康喃喃自語,低頭咀嚼著這句話。
石越與潘照臨顧視一眼,含笑望著唐康,皆不說話。
半晌,唐康終於抬頭,笑道:“我理會了。”
石越含笑注視著,靜等唐康繼續解釋。
“如今朝廷財政不足,兵又未練成,糧草亦未集,百姓尚疲,實是無力繼續西伐。但夏人卻不能盡知我朝虛實。若朝廷欲戰,而示之以和,自無不可。但我本來無力再戰,而示之以和,開始西夏人雖必生疑,以為是詐,然久了便知我不能戰之意,反使他們能放心休養,而且生輕我之心;反之,若僅示之以戰,而終久不出,他也能知我虛實。今日之上策,當為亦戰亦和,似戰似和,不戰不和!”
石越與潘照臨大笑,擊掌讚道:“康時說得不錯。”
石越又笑道:“若能使西夏人不知我欲戰欲和,則其中便可有無數後著,可讓西夏人睡不安寢,日無寧日。”
“後著?”唐康嘴唇動了動,卻沒有問出來。他知道這些事情,卻已不是自己應當問的了。而金蘭卻在暗暗納悶,石越自己麵臨著極為麻煩的問題,但是和唐康的談話,卻沒有一句涉及,反而盡是說些軍國大事,是他對自己有過份的信心?亦或是已有足夠的把握?從未去過高麗的石越卻對高麗國信誓旦旦百般支持,明明知道自己與高麗故國的聯係卻毫不介懷,而同時又能將西夏人、司馬光都玩弄於股掌之間,城府之深讓人不寒而慄……金蘭隻覺得眼前這個大哥,越發的深不可測起來。但最讓金蘭困惑的是,盡管如此,她卻始終感覺石越是可以親近的——雖然他高高在上,雖然他深不可測,但金蘭卻有一種女人的直覺:惟有石越是真正理解自己的苦衷的。
所有這些事情,可以說都是轟動一時的。當時江浙雖然並非宋朝文化中心,但卻也是人文薈萃之所,西湖學院每譯介一部書,對江浙乃至全大宋的讀書人都是一次巨大的衝擊——向來以為惟有華夏九州才是人類文明唯一中心的宋朝讀書人,這時候終於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在萬裏之外,還有一個未必遜色於諸夏文明的文明存在;所謂的“大食”,也並非是一幫隻會經商的夷人組成的。麵對這種現實,有些學者以寬厚的胸懷來接受,甚至願意去研究這些“夷人”的成果,著手準備對其進行注疏;但同樣也有一部分學者對此嗤之以鼻,認為那些不過是末流而已。後一種學者中,高傲者則是傲慢的拒絕閱讀,也禁止自己的弟子閱讀討論;而激進者,則不免吹毛求疵,在諸學刊中大加批評指摘,甚至指責西湖學院開設語言課,以華夏之尊而效沙門習夷人之語,是自甘墮落,斯文掃地。於是持不同意見的學者在各種報刊上互相攻訐,有人批評,則有人辯護。唯獨西湖學院的語言課,卻不僅沒有因此停辦,反而別的學院也出現效仿之勢——學習契丹語或者還隻是出於書生經國濟世的理想,但是大食語與梵語,卻是有著直接的利益趨動,隨著大宋海外貿易的繁榮,“通譯”無論在官方與民間,都顯得十分的緊俏。
讓石越非常吃驚的是,金蘭對於這些事情也顯得十分熟悉。石越從來不知道伊本 西拿的《知識論》裏寫了什麽內容,但是金蘭卻能說得頭頭是道,讓石越不由再次對這個女子另眼相待。
“大哥。”唐康見著石越,便迫不及待地問出忍了半天的問題。“朝中的局勢,大哥與先生已有應對之策了麽?”
“朝中局勢?”石越意味深長地笑著反問了一句。
“難道大哥毫不擔心麽?”唐康隱隱有點奇怪,但他還是相信這隻是石越臨危不亂的風度,“福建子費盡心機,不過是想離間皇上與大哥。偏偏此時《白水潭藏書總目》又……雖是名至實歸,但總歸是不得其時。”
潘照臨亦歎道:“此事措手不及,否則未必不能阻止。”
“我不會做這樣的事情。”石越淡淡的說道。潘照臨不以為然地望了石越一眼,撇了撇嘴。唐康稍有點訝異,又立即道:“桑長卿與程先生他們,的確也不是那麽容易說服的。他們既決定要做的事情……”
“便是能勉強阻止,我也不屑為之。”石越打斷了唐康的話,異常堅決地說道。
唐康吃驚地望著石越。
“自古以來,為政者有兩類。一類目光短淺,不過是玩弄權術,以圖搏取高位;一類卻著意深遠,所作所為,無不思及長遠,欲為萬世立法。做前者容易,不過有智術便可;為後者難,縱以王介甫之賢,亦不免有急功近利之病。我雖然願為後者,但行事亦是戰戰兢兢,因為我終究不能知道自己所做的事,究竟是對是錯。不過是盡我之力,但求無愧於心而已。然若換位而言,則王介甫亦何嚐不是在盡他之力,求無愧於心?我之為政與介甫之變法,區別又在何處?!”
石越的聲音十分平靜,卻讓唐康覺得十分沉重,他仔細地聽著,品味著石越的話。
“我與王介甫的區別,其實也十分簡單。王介甫自信過甚,不能容異己;而我卻常懷惶恐,絕不敢以己為是而以人為非,竟容不得別人之不同。我自可有自己的政見,自然要堅持自己的主張,但我從來不會想將與我意見不同者全部逐出朝堂,禁止他們說話。我更不敢借官府之威權,打壓民間之聲音,鉗製士林之清議。若是目光短淺者,自會以為不利於己的言論,會妨礙自己政務之實施,給新政增添層層阻力,恨不能除之而後快。但我卻以為,既便那些反對意見中,一百條隻有一條是對的,為了那一條對的意見能被允許說出來,我們也應當坦然允許那九十九條錯誤的意見被發表出來,接受它們帶來的困難。這樣的堅持,需要更大的智慧,它遠沒有獨斷專行來得痛快,但若能這樣堅持,我們卻會犯更少的錯誤,至少我們犯了錯誤以後,也能更及時的發現與改正。”
“這有何必要?”潘照臨不解的問道。
“絕對有必要。潛光兄以為王介甫之聰明,在當今之世,誰可以比擬?”
“果真以本性之聰明而言,我三人能勝之乎?”
“不能。”
“誠哉斯言。”石越笑道:“潛光兄,王介甫之聰明,天下少有;王介甫之才學,天下亦少有;王介甫之聲望,在他為相以前,天下亦少有;王介甫之權勢,在其為相之時,天下亦少有!為何王介甫以聰明、才學、聲望、權勢四絕,一行新法,卻導致天下沸騰?”
“是其為拗相公也。”
“非僅止於此也。”石越搖了搖頭,道:“若其所行之政,皆為正確,便是執拗更甚十分又如何?!王介甫之不能得誌,是因為天下之凡人,雖賢能聰明,其所作所為,卻最多隻能是對錯參半。故此,使當政者善知錯、善改過,遠比寄望得到一個很少犯錯之賢者來得更加切實可行。”
唐康在心中思忖,暗道:“大哥所言甚是。雖然大哥之賢,可稱賢者。但亦是五百年一遇,後世之人,斷不能盡如大哥之賢。是以使人能善知錯,善改過,遠易於使人少犯錯。”但是這話說出來,卻不免近於麵諛,他自是不肯宣之於口的。隻是點了點頭,以示同意。
石越見唐康明白,又道:“故此,要使當政者能善知錯,善改過,則不食朝廷俸祿之士大夫尤為重要。本朝養士百年,士大夫皆慨然以天下為己任,大多頗有風骨,不畏皇權,不尊權貴,特立而獨行,以節氣行於天下。此是本朝立國之本,亦是最可寶貴者。若使讀書人隻知歌功頌德,仰權貴之鼻息,為官府之走狗鷹犬,則是諸夏亡矣!是故,我絕不會為自己之方便,而做任何幹涉學術之事——我若在學術上之觀點與其不同,則自當以學者之身份與之辯論,絕不會以權位謀術來達成自己的目的。讀書人當有自由之精神,獨立之人格,他們隻要說符合自己良知的話便足矣。”
石越知道唐康便是再聰明,也不可能完全明白自己的話中之意,他微微歎了口氣,凝視唐康,鄭重地說道:“康時,隻盼你異時能記住我今日所說之話,毋以權力幹涉學術,毋以暴政打擊異己。此二例一開,後患無窮盡矣!”
唐康很少見石越如此鄭重其事,雖然他很難明白為何會“後患無窮盡”,但卻還是認真的點了點頭,答應道:“是。”
石越的目光凝視唐康良久,忽轉向窗外的夜空,這種似乎含有深意的目光讓唐康有些恍惚,也有些不解,因此竟忽略掉了石越眼中那一閃即逝的茫然。
次日。紫宸殿。這是重要性僅次於大慶殿的正殿。
“萬邦來同,九賓在位。奉璋薦紳,陟降庭止。文思安安,威儀棣棣。臣哉鄰哉,介爾蕃祉……”在一曲清平正和的《正安》樂中,石越身著紫袍,腰佩金魚袋,腳踏黑靴,手執象笏,隨著諸宰執大臣們一起進入殿中。然後在音樂聲中,向皇帝行禮。
這不過是一場沒有現場直播的表演。石越忽然有點惡意的想著:如果此時就有照相機的話,會不會在紫宸殿周圍架滿相機?
果然,事情一如石越所料。
皇帝接受群臣的祝賀,特召石越出列,高興地稱讚石越的功績。然後,皇帝晉封石越為閿鄉侯,連他尚在繈褓中的女兒也被特旨封為桐廬縣君,而石起的幾個兒子也都一並受到蔭封。除此之外,又有各種各樣的賞賜,包括田宅、金銀銅錢與絲綢絹布……
皇帝看起來似乎是衷心的高興……
但在這花團錦簇的後麵,石越卻莫名其妙的乏起一絲無力感。
也許那是厭倦也說不定。
就在這紫宸殿上,石越忽然有些懷念起熙寧三年時的皇帝來。在那個時候的趙頊,更象是一個朋友,一個希望大有作為的年青人。
八年之後,皇帝開始真正象個皇帝了。
紫宸殿的朝會持續了一個時辰有多才終於結束,石越也終於從胡思亂想中擺脫出來,集中精神等待著皇帝的那句話。
“眾卿退朝,宣石越崇政殿覲見!”
皇帝中氣十足的聲音在寬闊的紫宸殿內響起,“遵旨!”石越竟微微籲了口氣。
70
崇政殿。
偌大的崇政殿中,除了李向安等幾個內侍之外,便隻有高坐禦座的皇帝趙頊與叉手站立在殿中的石越君臣二人。
趙頊凝視著石越,許久。
“自太宗以來,國家未曾有此大勝,此皆愛卿之功。”
“是陛下洪福,列祖列宗庇護,將士效命,臣不敢居功。”
趙頊微微笑了一下,搖搖頭,笑道:“這些話都是場麵話而已。”
石越沒料到趙頊這麽說,不由怔了一下,連忙也笑道:“臣所言都是實情,若是沒有陛下的支持,沒有陛下之前下定決心整軍經武,也不能有陝西之功。民間俚語,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正是言此。”
趙頊笑了笑,便不再說此事。因問道:“可知朕為何召卿回京?”
石越頓時為難起來,他素知趙頊的性格,模糊其辭自然是不行的,但是說知道與說不知道,都有不妥當的地方,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好在趙頊這句話似乎並不是準備要石越回答的,很快便接著說道:“朕讓卿千裏迢迢回到汴京,除了要給卿慶功之外,實是還有數件難決之事,要詢問卿的意見。朝中大臣雖多,可為朕決疑者卻少。此外,朕還有一層深意:自古以來,臣子立下大功之後,往往君臣之間更加難以相處,要麽便是臣子驕寵過度,自取其禍;要麽便是君臣相忌,難以善終。朕要當麵與卿說上幾句話,讓咱們君臣二人,能善始善終,為後世千古,留一段佳話。”
趙頊擺了擺手,溫聲笑道:“卿雖立大功,然既不矜伐,又不避事,依然有所擔當,是朕沒有看錯卿。朕亦有一肺腑之言,可說與卿知。”他使了個眼色,李向安等內侍連忙躬著腰,輕聲退出了崇政殿。
待眾內侍全部出殿,趙頊這才接著說道:“朕之得卿,如魚之得水,龍入大海。古之名臣賢臣,有伊尹之遇商湯,薑尚之遇文王,設使其君臣不遇,則商湯周文不得遂其誌,而伊尹、薑尚不過兩老翁而已。今日之事類之,非有卿,朕不能逞其意;非有朕,卿不過一教書先生而已。”
“陛下知遇之恩,臣常感五內!隻恐以臣之愚鈍,有傷陛下之明。”
“卿不必自謙。”趙頊望著石越,淡淡說道:“朕信任卿。”
“陛下!”
“卿實是難得的人材。朕要成為大宋中興之主,達成太祖太宗皇帝的遺願,留英名於青史!朕與卿,實是風雲龍虎相會,注定要做一番大事業的。”趙頊慨聲說道,神色之間,意氣風發。石越不禁一陣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初見趙頊的時候。
然而,不知道是皇帝變了,還是石越自己變了。石越的心中,並不相信這是皇帝的真話——至少不能相信這是完全的真話。“這是籠絡我,安撫我的作態罷了——若果真信任我,又何必要召我回來?我不過是個文臣罷了。”石越在心裏苦笑著。
“朕是皇帝!臣子忠於君主,本是天經地義,綱常倫理。朕對卿說這些話,是推心置腹,要卿明白,無論外間如何說法,朕與卿君臣之間,要赤誠相待,絕無嫌隙。卿盡管放心辦事,朕自會信卿任卿。”
“臣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以報陛下知遇之恩。”石越仿佛被皇帝的話所感動,哽咽著叩下頭去。
“朕知卿斷不會讓朕失望。”趙頊走下丹墀,親手扶起了石越。這是石越已許久不曾受過的禮遇。“待延安郡王長大,朕還想讓卿做他的老師呢。”
“臣……臣……”
趙頊輕輕拍了拍石越的手臂,笑了笑。石越原本比趙頊要高壯,但最近一年,因操勞過度,竟顯得削瘦許多。隻不過石越看趙頊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皇帝的臉色,較以往更加蒼白。
“朕時常感念韓琦的功勞,早想將淑壽下嫁給他的一個兒子,不過淑壽年歲尚小,此事便沒有多提……”皇帝突然說起這些家常,讓石越頗覺莫名其妙,卻聽趙頊又笑道:“前些日子,王妃和朕提起你家的千金,朕便想,除了韓琦家外,到底也要與石越結個親家……”
“蒙陛下、賢妃娘娘錯愛,但臣女尚在繈褓,隻恐於禮不合。”石越心裏一千個不願意。
“朕看卿是不願意罷。”趙頊開玩笑地說道,哈哈大笑。
“有甚麽不敢的?”趙頊笑道,“天家的女兒不好嫁,朕早已知道。隻是不曾想,天家的兒子都不好娶了。難不成龍子鳳孫,竟然連個進士都比不上了麽?”
“臣絕無此意。”石越見皇帝並無發怒之意,輕鬆不少,忙又解釋道:“不敢欺瞞陛下,臣實是想讓臣女長成之後,自己擇婿。”
“自己擇婿?”趙頊不覺愕然。
“是……”
“這隻怕與禮不合。”
“臣以為也沒甚不合之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確是世之常禮。但自周漢以來,女子自擇婿的亦不少。便是本朝,上至公卿,下至販夫走卒,皆有相親之俗。可見父母亦不能太過違拗子女之意。俚語言:強拗的瓜不甜。臣為人父,總不能沒有一點私心。臣的女兒,不盼她一生富貴,隻須一生平安適意便可,這等大事,臣以為不便全然不顧她本人的想法。”
石越的這番話,對趙頊來說,實在可以說是大膽了。趙頊頗不以為然,搖了搖頭,道:“卿這些話,實不能讓人信服。若說將出去,隻怕又要驚世駭俗了。”
“正是。”石越笑道:“世間有些事,便是隻能做不能說。陛下英明,不以世俗為念,臣才敢鬥膽言及,至於他人,臣是斷不敢說的。”
趙頊聽他說“世間有些事,便是隻能做不能說”,不免笑道:“朕先時還疑心卿是怕卷入宮闈之爭。若是如此,實不必擔心。”趙頊的話雖然隻說了一半,但是石越卻自是聽得明白,這分明是說信國公不可能為嗣。
石越對於信國公趙俟的血統,倒並無成見。但是對於這種事情,他也同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忙道:“為人臣子者,實不敢存那般想法。臣隻願為陛下之純臣足矣。”
趙頊滿意地點了點頭。實際上王賢妃委婉提出來的請求,趙頊幾經考慮之後,還是在心中否決了。此時提出來,卻不過是為刺探一下石越而已。這時君臣已說了許多話,他見石越答對得體,雖然疑忌是不可能完全消除的,但是畢竟卻放心了許多。
對於趙頊來說,石越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個文臣。文臣並非沒有威脅,但到底遠不如武臣來得那麽直接。隻要朝中存在著相當的製衡力量,而皇帝本人又不是足夠昏庸的話,文臣無論怎樣折騰,其能量也是有限的。至少趙頊認為,石越是自己絕對可以控製得了的。
真正要擔心的,是自己去世以後的事情。但那畢竟不是眼前要考慮的。
現在的石越,僅僅是自己手中難得的人材。
“成大事者,一定要敢用人,善用人。”皇帝在心裏對自己說道。
的確,若是沒有用人的氣度,又如何能成大事?
趙頊又看了一眼石越,開玩笑地說道:“既是這樣,此事便先不提它。朕便等卿的女兒長大。未必卿的女兒,就一定會看不上朕的兒子。”
趙頊微微笑了笑,轉身緩步走回到丹墀之上。石越知道輕鬆的話題,到此為止。果然,便見趙頊頓了一下,說道:“朕方才說還有幾件事情,要卿幫朕決疑。”他微微頷首,斟酌了一會,道:“頭一件大事,便是高遵裕之案。”
“陛下!”提到高遵裕,石越的臉色便變了,他抬頭直視趙頊,亢聲說道:“高遵裕之案,臣敢請陛下秉公處理!”
趙頊沒有料到石越的反應如此之大,不覺有點出乎意料,“高遵裕之案,禦史台正在推鞫,自然會依律處理。但高遵裕不服調遣,貽誤軍機一條,禦史台以為無罪,衛尉寺亦認為證據不足,樞府則頗有爭議。故朕不以此罪罪高遵裕。”
“高遵裕延誤軍機,幾陷戰事於危局,間接害死狄詠,豈能言無罪?!臣不服此議。臣以為若如此斷案,恐失天下軍民之望,亦使狄詠死不瞑目。”石越對高遵裕恨之入骨,絲毫不肯鬆口。
“此事禦史台與衛尉寺已有定論,卿不必多言。”趙頊的話卻毫無回旋的餘地。他稍停了一下,又安撫道:“隻是向安北、段子介所彈劾之事,高遵裕難脫幹係。朕已下令停止高遵裕一切差遣,徹底追查。”
石越默然不語。他心中雖憤怒,但理智上卻知道這幾乎是必然的結果。皇帝所謂的“徹底追查”,石越也很清楚那絕不可能——向安北、段子介所揭露的弊案,果真要徹底追查,絕對是陝西官場乃至汴京朝廷的一場大風浪——沒有哪個官員,既有能力又有意願來徹底追查。因為既便是石越自己,隻怕也沒有一查到底的勇氣。他想了想,雖然皇帝已經暗示要用別的罪名來處罰高遵裕,卻終是覺得不甘心,又說道:“臣以為向安北被害,必出自高遵裕之指使。至少高遵裕不能脫此嫌疑。”
“向安北之死,與高遵裕無關。章惇自辯,雲其初知此案,以為關係重大,故欲以計先招向、段入京,詢問詳情,是不欲聲張之意。不料向、段二人生疑,下麵辦事者魯莽,而有此誤會,竟誤殺向安北。有司亦以為,確無章惇勾結高遵裕,故意陷害向、段之證據。”
“難道向安北便這樣白死?以‘誤殺’二字,豈不讓天下人寒心?若是如此,臣不敢奉詔!”不知為何,石越心中沒有憤怒,反而隻覺得悲愴可笑,法令、人命,竟然都可以成為政治的玩物麽?但他還是徒勞地高聲反對著:“臣請陛下,讓司馬光或範純仁重審此案!”
趙頊卻搖了搖頭,道:“向安北的確死得冤枉,朕不會讓他白死。朕會追贈他官位,封賞他的家人。章惇等人,雖然沒有證據,但亦會受到懲罰。但此事不宜興大獄。”
說完,趙頊凝望著石越,言中未盡之意,盡在這目光之中。石越迎視著皇帝的目光,他自然明白趙頊的意思,趙頊考慮的,首先是朝中勢力的平衡,其次是局勢的穩定。無論是人命還是什麽,在皇帝看來,並不是至關重要的。
二人的目光在空氣中凝固。
石越知道自己的舉動很大膽,雖然知道趙頊是頗能容忍臣下的這種無禮的,但是皇帝始終是皇帝,這樣做畢竟是在冒險。然而,他卻沒有退縮的意思。
“武將則擁兵自重,文官則結黨營私……水至清則無魚,若是一意追查,隻恐朝中無寧日。”趙頊低聲歎息了一聲,道出了自己的無奈。隻不過這番話,卻是不久前富弼在密表中勸說他的。
軍隊私自回易,邊將謀取私利,在宋朝,非一將一軍所為,做這些事情,在之前是十分普遍的事情,不過有些將領純粹為自己謀利,有些則用來補充軍費之不足;有些規模較小,有些則肆無忌憚。高遵裕所犯的事情,若真要徹底追查,隻怕陝西邊境,立刻就會興起將領叛逃西夏之風。而章惇之事,本就是證據不足,若是從重從嚴,與高遵裕之事兩相對比,卻未免加倍的突顯出不公正,隻會讓朝野爭議越來越大。但是,這兩件案子影響甚大,又不能沒有一個交待。惟一的辦法,隻能如富弼所言:先拖著,等待朝野漸漸淡忘此事,然後再大事化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處置完畢。
石越終於垂下眼簾,無聲地歎了口氣。
“朕已下詔,著兵部敘段子介之功。”趙頊補償性地說道,微微鬆了口氣。這些事情,他是有必要親自向石越說明的——如果不得到石越的諒解,萬一石越賭氣一意要追查到底,他既是有功之臣,又有大義的名份,朝野中必然應者如雲,到時候隻怕他想不徹底追查都不可能。那會是多大的一場風浪?
幸好石越之前表現得還算克製。否則……
趙頊不知道的是,石越其實一直處在猶疑之中。
一場真正的大風浪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石越其實還拿不定主意。況且,皇帝如此選擇,毫無疑問同時還有別的原因——限製自己的威信。甚至,也許這個原因才是主要的因子也說不定。
但這些現在並不重要,現在更重要的是:無論如何,都需要說點什麽。
“陛下……”石越頓了一下,道:“沉苛遲早需要洗清。”
“朕知道……卿很識大體。”
趙頊顯然不想再談論這件事,逃避似的轉開了話題。
“第二件大事,是對遼國、楊遵勖、高麗的方略。遼主委賢任能,勵精圖治,非可等閑視之……”
石越早知皇帝必問此事,張口答道:“契丹之事,臣請效春秋時晉楚爭霸之故事。”
“晉楚爭霸?”趙頊一愣,立時明白石越之意,問道:“那卿以為,誰可為吳國?”當年晉國與楚國爭霸,晉國便派人深入楚國後方,教與楚國有仇的吳人冶煉車戰之術,吳國強大之後,經常與楚國作戰,導致楚國國力疲憊,從此不能對中原造成大的威脅。這個故事,趙頊自是知之甚詳。
“陛下所言,可謂明見千裏之外者。”石越卻是成竹在胸,緩緩說道:“朝廷經營高麗,是使其為我大宋東北藩屏,立意長遠,非僅為契丹。其對契丹,不過起牽製之作用,必要之時,或可借道高麗,夾擊契丹。然若寄以厚望,卻必致失望。至楊遵勖,此垂死之徒,我大宋助其苟延殘喘,使其分契丹之勢,並借機滲透契丹,自無不可。但若非朝廷無實力兩麵作戰,本當吞並之,其又焉能為吳國?!”
“那?”
“臣所謂吳國者,是另有其人也!”
“另有其人?”
“臣聞契丹以苛酷之政,統治其國內諸部落。各部落屢有反叛,但皆因實力不支,而屢戰屢敗。但是各部降而複叛,卻從未停止。若朝廷能募壯士,深入各部,秘密聯絡,並加援助,契丹自此無寧日。”
趙頊皺眉道:“話雖如此,然其各部遠離中華,對契丹或親或叛,虛實難料。職方館都苦無良策,何況其餘。”
石越笑道:“陛下,世上之事,為之則難者亦易。契丹西北境內,阻卜諸部成百上千,盡皆憚於契丹之強暴,而不得不忍氣吞聲。世上又豈有甘為人魚肉者?朝廷亦不必真費多大心力,若果真使其強盛過度,卻是前門驅狼,後門來虎。不過募集壯士,組織馬隊,潛入其中,與其互市便可。”
“互市?”趙頊一時沒有明白過來。
“正是互市。”石越笑道:“阻卜諸部皆缺鐵器,朝廷便賣給他們兵器鎧甲,又有何妨?”
趙頊聽到這聞所未聞之事,簡直是目瞪口呆,半晌,才笑道:“真妙計也。”說完,想了一會,又疑惑起來,道:“我大宋之民,如何能熟悉其地風俗?隻恐行之不易。”
“在河北、河東諸熟蕃中,招募對大宋忠心且武藝出眾之輩,由職方館加以訓練約束,便可行此事。便是契丹之民,亦未必不可為我所用。”
趙頊想了想,點頭笑道:“此真良、平之謀。”
石越也笑道:“若能再遣人偽為僧人,前往各部,挑撥其對契丹之不滿。假以時日,臣料契丹必有腹心之患。”
趙頊不由擊掌讚道:“妙策!”
這幾條計策,實行起來並不容易,果真要見大效,隻怕非有數年甚至十年之功不可,但是這本來就是長遠的謀劃,因此倒也算得上是毒計。遼國的策略是對奚、漢二族懷柔,以契丹、奚、漢三族為根本,來統治各部落。所以,對於各部落的殘酷,幾乎是無法避免的。因此矛盾始終存在,若加以利用,對契丹來說,的確會成為大麻煩。
“陛下可知高麗為何親近大宋?”他繼續說道:“除了仰慕華夏文明之外,最現實的利害便是契丹之威脅。因此,在高麗以外,培植一兩個與其仇視的勢力,亦有必要。據臣所知,在遼與高麗之間,有女直諸部。女直諸部中,有些親遼,幾乎已是契丹之臣仆,但亦有許多對契丹時降時叛,且與高麗有世仇。若能在女直諸部中,扶植兩三個部落,亦是一舉多得之事。且此事惠而不費,與女直聯絡,較之與阻卜聯絡容易,所做之事,不過是通商、賣點兵械器甲而已。為免高麗猜疑,隻令職方館出麵暗中找幾個海商便可立辦。”
女直之名,趙頊也曾聽說過。不過這個名詞屢見於奏章,卻是因為其“海盜”之名。活躍於東海的海盜,主要由宋、女直、高麗、以及日本國的亡命之徒組成,但其中最凶悍的卻是女直海盜,他們不僅僅在海上搶劫船隻,甚至還登陸攻擊高麗與日本的沿海村莊。作為大宋海船水軍重點打擊的對象,到目前為止,對女直海盜的圍剿已達數十次,宋軍因此損失不少戰船與水軍。大宋海船水軍雖然始終是東海的掌握者,並且大規模的海盜活動在嚴厲的打擊下也漸漸銷聲匿跡,但是巨大的利益,使得小規模的海盜活動始終不能完全消失。
所以,直至熙寧十一年,大宋皇帝陛下,對“女直”這個名字,印象還是非常的深刻。
“女直麽?”趙頊的語氣有點遲疑。
石越卻不明白趙頊的心思,因此對皇帝的反應有點奇怪,道:“正是。臣以為女直可為我所用。”他看過一些本來不應當遞至他案頭的報告,知道職方館實際上已經對女直做過一些滲透工作,而且卓有成效。
實際上,除此之外,連石越也不知道的事情也大量存在著。大宋海船水軍中——準確地說是薛奕部下,已有不少女直水手存在。因為大宋海船水軍的策略一向都是非常開放與務實——凡是杭州水軍俘虜的海盜,一律打散編入廣州水軍,做為不用發薪俸的水手或者勞力而存在;反之亦然。當然,這樣細節性的東西,是沒有必要上報至樞府的,因為連衛尉寺的軍法官都懶得理會。而一些專門登陸日本攻擊村莊,搶劫財物的女直海盜,根本就是出於大宋海船水軍的默許,或者更直白地說,就是蔡京的默許。這樣做的原因很簡單——如果海上完全沒有海盜,商家們交那筆保護費的時候,就不會那麽痛快了。何況海盜們搶劫的是日本國的村莊,而搶劫的錢物女子,總有一部分,是落入了大宋某些官員與將軍們的口袋的。
因此,大宋與女直的交往,遠比皇帝或石越想象的來得更“深入”。
但是趙頊在奏章上得來的印象卻實在太過於深刻,他想了一會,隻委婉道:“且容朕再與樞府商議。”
趙頊這裏表達的是委婉的否決,但他沒有料到的是樞府的態度。事情最後的發展,與皇帝陛下所想象的,完全相反。
不過此時,趙頊對這些是絕不可能知道的。
他滿意的點了點頭,終於說到最重要的事情。
“最後一樁事,便是對西夏之和戰。”趙頊神情鄭重起來,“國之大事,在戎在祀。規複靈夏,牽涉千萬生靈,關係大宋國運。朝中或謂和,或謂戰,紛紛不決。卿在陝西接連克捷,熟知西事。卿可為朕謀之。”
石越卻不直接回答,反欠身問道:“臣敢問陛下,禁軍之整編,已完成多少?”
“十分有四。”
石越又追問道:“若今歲開戰,國庫餘錢,又有多少?”
趙頊想了一會,咬咬牙,道:“若果真開戰,一千萬貫錢,總能拿出來。”
“可曾除去皇家宗室貢養,官吏薪俸,日常用度,以及水旱災害之備?”
趙頊搖了搖頭。
石越又問道:“陛下可知陝西可供軍糧儲備有多少?”
“這個卿當知道。”
“是,陝西糧儲,可支陝西現有之兵,一年之用。”
趙頊臉上露出喜色,道:“豈非足矣?”
“不足。”
“為何?一年尚不能平西夏?”
“以陝西之兵,不足以平西夏。平定西夏,亦不能期以一年之功。”
“但機會難得,若讓西夏恢複元氣,事更難為。此時不伐,殊為可惜。”趙頊毫不掩飾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急切地說道。
“誠如陛下所言,然而強為己所不能為之事,其禍便在眉睫。”石越加重了語氣。“陛下可曾想過,若我伐夏之時,契丹之兵出燕雲而南下,陛下以為以今日之實力,能守住河北麽?”
“契丹未必敢……”
“豈能寄望於‘未必’二字?!”
趙頊默然不語。石越又說道:“遼主之英武,不可輕視。臣請陛下暫時忍耐,臣在陝西再為陛下經略數年,臣保證五年之內,西夏可取!”
“五年?”趙頊將信將疑地望著石越。
“五年足矣。”石越信心十足地說道:“五年之後,禁軍整編全部結束,大宋將有超過三十萬之精兵,足以北禦契丹,西取夏國;臣在陝西行驛政改革,實則暗中修葺道路,五年之後,我大宋在陝西運兵之速度可提高至少一倍。若使陝西百姓休養五年,則臣可保證倉稟能支三年之用。而朝廷財政亦將更加豐裕。五年之內,大宋亦足以將橫山徹底控製,取得對西夏之地利。再有五年時間,火炮亦必能順利裝備軍隊,西夏何城能當此物?!”
趙頊的信心被石越的一席話給激發起來,他喃喃道:“五年,五年……”石越說的,看起來並不太難。但是不是真的要忍耐五年呢?趙頊隻覺得有點迫不及待,他恨不能明天就可以在京師替李秉常修築宅第。
石越笑道:“臣擔心的是西夏人不給我們五年的時間。西夏現在國內內亂,一觸即發,若我大宋逼得太急,其可能一致對外。隻要我稍緩壓力,它必然內亂。臣真正擔心的,是他們內亂爆發得太快,我們來不及完全準備好,就要出兵。”
“內亂?”趙頊喜道:“若果真如此,卻是千載難逢之良機,斷不能坐視。”
“陛下!”石越的神色卻鄭重起來,“戰或不戰,在於己,不在於敵。若己無實力,無準備,則有再多機會,亦是枉然。甚至可能招致禍事。”
皇帝對石越的這次召見,持續的時間長達一整天。趙頊甚至連午膳也是在崇政殿用的。
二人談論的內容,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無人知曉。
特別是對西夏的戰和,極少有人知道石越究竟是什麽樣的主意。而皇帝自此日起,便將議論對西夏和戰的奏折全部留中。
而最讓朝野摸不著頭腦的是,皇帝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既不讓石越回陝西,也不給他任何新的任命。於是,在熙寧十一年三月來臨之前,閿鄉侯石越一直以陝西路安撫使的身份,在京城“敘職”,渡過了一段難得的閑暇時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妻女,此時卻遠在陝西。
71
熙寧十一年的三月珊珊來遲。
三月一日,從來都是汴京市民的節日。
春意盎然的金明池桃紅似錦,柳綠如煙。它一年一度的開放,迎來了數以萬計的汴京市民。不過今年比起往年來,人數卻大為減少。
因為在同一天,亦即熙寧十一年三月一日,這個大宋園林史上值得紀念的日子,一個名叫曾澤的杭州商人花重金買下了交趾等國進貢給皇帝的大象、老虎、梅花鹿等動物,與白水潭學院的博物係聯合,在汴京以南創建了“汴京動物園”。
盡管金明池是免費的,而汴京動物園是收費的,但是依然有不少市民選擇了汴京動物園,而不是金明池。汴京動物園開業第一天,竟然賣出了五千多張門票!也許這僅僅是因為一年一度的金明池水上表演,已經讓很多市民失去了新鮮感。但曾澤的大膽嚐試,卻啟發了許多人。許多私人園林紛紛向普通市民開放——不過當然要購買門票。這股潮流甚至影響到皇帝,趙頊在熙寧十二年決定,包括金明池在內的數座皇家園林,除了三月一日依然是免費開放之外,其餘每月固定開放五日,並收取門錢。
而除了金明池與汴京動物園這樣的熱鬧所在外,連忠烈祠也是人來人往。隻不過在這裏進出的人們,更多了幾分肅穆。許多人在這裏悼念自己的親人,還有一些人,卻是來憑悼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比如最近以其英勇仁義的事跡感動了無數市民的狄詠將軍。
有人在白水潭學院或者圖書館內埋頭苦讀;有人要準備著在接下來的競技比賽中得個好的名次;有人努力招攬顧客,希望趁著這個日子小賺一筆;有人則東奔西走,來往於公卿之門,結交衙內公子,希望能得到一點內幕消息,好讓自己能在自家的報紙上占著頭版;還有一些人,則在癡迷的做著各種試驗,計算著一般人看不懂的公式,固執地追尋著這個世界的真理……
“這是一個讓人著迷的世界。”當阿卡爾多從汴京動物園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擠出來之後,不由由衷地感歎道,此時他還沒來得及擦幹自己臉上的汗水。
“我會在日記中記下這一切,終有一日,我能讓家鄉的人們看到這一切。”阿卡爾多用誰也聽不懂的話嘟噥著,一麵走向官道邊的車馬店,那裏有騾車搭乘,付上十文錢,就可以坐車回到南薰門——當然,是十個人一車。進了南薰門,可以另外搭別的騾車或者牛車,回到熙寧蕃坊。
數騎駿馬從他的麵前飛馳而過,把邊走邊感歎的阿卡爾多嚇了一跳。他抬起頭,向那群騎者的背影望去,隻覺其中一人,依稀便是曾經在自己店中買過不少東西的那位宋朝官員。
阿卡爾多自然不會知道,前衛尉寺卿章惇的處分在幾天前終於下達——是一個表麵很重而實際上卻非常耐人尋味的處分——由從四品上的衛尉寺卿,貶為從六品下的兵部職方司員外郎。從表麵上看來,這是連降九級的嚴重處分,但是實際上,章惇卻依然留在中央,並且其職責隻是由主管軍隊軍法紀律的主官,變成了負責國內安全的次官。而相關的責任人,武釋之在被審訊一次之後,便在獄中自殺,自然不再追究;王則雖然誤殺向安北,但是他將向安北的材料暗中交給樞府而非章惇,有功無過,隻是降一級效用。
一件轟動一時的大案,就這樣輕輕的放下,表麵上還做得無懈可擊。許多官員都私下裏感歎章惇的好運氣。但是也有人固執的相信,“向安北案”並沒有結束。武釋之在獄中的自殺,並非沒有人懷疑。而段子介被提升為宣節校尉,並且擔任衛尉寺丞,更是讓人感覺意味深長。
不過對於章惇本人而言,無論是別人的羨慕也好,帶著惡意的猜測也好,他都並不太在意。兵部職方司員外郎這個任命,本身就包含了太多的信息——至少,皇帝是肯定他在衛尉寺所取得的政績的。而有一種傳言說,實際上是石越向皇帝推薦了這個職位給章惇——無論這個傳言是否屬實,有這種傳言的出現,本身就非常耐人尋味。
章惇始終相信,在這個大變動的時代,自己的最高點,絕不會止步於衛尉寺卿。如果自己的才能果真得到皇帝與石越的認可,那麽一切隱患,都不會太重要。
不過他並沒有時間為這件事頭痛太久。很快,阿卡爾多發現了新的熱鬧。
大約五十名輕裝騎兵,護送著五輛載貨的馬車,從官道的南方向汴京方向奔馳而來。而給他們引路的,正是剛剛騎馬過去的章惇與他的部屬。與此同時,從汴京外城方向,一隊全副武裝的步兵跑步而來,似乎正是來接應這五輛馬車的。
在天子腳下,是什麽樣的東西,竟然要兵部職方司員外郎親自接應,出動超過一百人的步騎軍隊?
阿卡爾多的好奇心,與許多汴京市民一樣,都被激發起來了。
便在阿卡爾多發現章惇出現在汴京城南的時候。
大宋先賢祠。殉道殿。
一個男子跪在蒲團之上,鄭重地將煙霧嫋嫋的供香插入供台前的香壇中。他每一個動作,都是如此的虔誠,似乎那些死去的先賢,正睜大了眼睛,在神壇上望著他的一舉一動。
一陣微風從殿外吹入,輕輕的帶開神主牌位上的黃綢,現出一行描金正楷:“大宋熙寧八年兵器研究院殉難諸賢總神位”。
男子凝視著神主牌位,半晌,方緩緩站起身來,輕聲歎道:“諸位師友,今日可瞑目矣。”
他說完便轉身大步走出殉道殿,沒有再回頭,似乎是不願意讓那些早逝的師友,看見自己眼中噙著的淚水。直至離開殉道殿很遠,他才回過頭來,遠遠望著殿門上方當今熙寧皇帝禦筆親題的“殉道殿”豎匾,癡癡地發著呆。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熙寧八年七月的夜晚,那悲嗆的歌聲,依然還在他的耳邊環繞。
“不要太勉強。我不想再看到犧牲。”這句話,也是在那一年,石山長親口對自己說的吧?那時候殉道殿還沒有建成,他們是在正殿說的……
趙岩想起了自己的承諾。
“我終於成功了!”這個男子在心裏無聲的喊道。
殉道殿外的香壇內,一本剛剛印出來的線裝書正在燃燒,火焰被微風吹得上下亂竄。從燒了一半的封皮上,還可以看出書上赫然印著“火藥填裝暨拋物原理”一行小字。
汴京內城的大梁門外西北,淨慧院。
大約在熙寧八年八月,當今熙寧皇帝將金水門外的英宗潛邸改為佛寺,賜名興德院,同時賜給興德院淤田三千頃。這種事情在當時本來很尋常,但是僅僅在幾個月後,熙寧九年,皇帝采納了石越奏折的建議——詔令天下所有曾經接受過朝廷賜地的寺院庵堂,按其土地之多少,接納固定數量的孤兒撫養至十六歲,並由各地慈幼局監督,在其十六歲之前,不僅禁止這些孤兒出家,並且寺院還要替這些孤兒開設《論語》與算術兩門功課。否則,就要收回賜給寺廟的全部田產。據說當年皇帝本來想要特旨許大相國寺例外,結果範純仁說了句“法無例外”,於是大相國寺也被歸入詔令涉及的範圍之內——不過傳聞皇帝為了安撫大相國寺的情緒,暗中對大相國寺有另外的賞賜。
這件事便是有名的“淨慧院案”。自此案後,再也沒有寺院敢於公開反對撫育孤兒的詔令。不過慈幼局最終也沒有得到淨慧院,因為淨慧院在熙寧十年,被皇帝賜給了兵部職方司。從此,這裏便成了職方司的屬司。但名字卻依然叫淨慧院。
從城南來的馬車,在禁軍的護衛下,進城後繞了一個九十度的大圈,最終到了淨慧院前。章惇指揮著兵士,趕著馬車進了淨慧院。
“這批火炮一共四門。這是與去年二月一日試驗成功的那門火炮完全不同的火炮。”兵器研究院負責監押的官員驕傲之情,溢於言表。
章惇看了這位官員一眼,沒有理會,隻是繼續指揮著兵士,將馬車開進倉庫。
所有火炮的參數,都是做為軍事機密而存在的。章惇是負責國內安全的次官,兵器研究院等重要機構和重要的地方守吏的“安全”、對外國與蠻夷的監視,以及調查涉及謀反與勾結外國的案件,一直是職方司的三大重點(職方司並非如人們想象的那樣,擁有眾多的人員,可以監視到每個可疑人物的一舉一動,實際上它的人力與資金都非常有限)。但饒是如此,章惇如果要知道這些參數,也需要經過繁瑣的程度,才能申請到。
不過他多少了解一些基本的東西。
熙寧十年二月一日試驗成功的火炮,實際上是用青銅鑄造的前裝滑膛要塞炮,射程遠,威力大,但是卻十分昂貴,而且很笨重。不僅僅不易於運輸,而且轉動不易,準星也差,同時炮管設計亦不太合理,極易發生炸膛。實際上,這是恪於石越對大炮的粗淺認識的限製,以及宋軍首重城市防守的傳統,導致兵器研究院一開始就走上了彎路。
但是這一批新型的火炮,卻是完全不同的突破——趙岩不愧是天才的兵器設計師,經過無數次的試驗與統計、圖紙設計與計算,以及對宋軍戰爭需求的敏感,當然,主要也是節約成本的壓力,趙岩很快擺脫了石越最初設想的誤導,開發出了這種被命名為“克虜炮”的新型火炮:克虜炮在設計上管壁較厚,炮管由前至後漸粗,倍徑較大,所以射程相對提高,殺傷力增強卻不易炸膛。而且,這種新型火炮,在炮身上安有準星與照門,兩旁並鑄有炮耳,便於瞄準與架設,方便調整射擊角度,操作相當的方便。這種新型火炮,雖然射程與威力都比不上要塞炮,但是成本卻大大降低,而且相對便於運輸,可以架在車上發射。
“樞府以為五年內造十二門重炮防衛汴京,並在陳橋驛以北建築裝備克虜炮的十四座石寨,契丹對汴京的威脅可以減至最輕——萬一有事,汴京完全可以堅持至援軍的到來……樞密會議甚至以為,憑現在的軍力再加上火炮,汴京城絕非契丹所能撼動。”大宋禁宮後苑的一片草地上,趙頊雙手握著“鷹嘴”,比劃著杆下的小球,一麵和石越“閑聊”著軍國大事。
石越頗有點哭笑不得,這種在宋朝被稱為“捶丸”的運動,非常類似於後世的高爾夫球。捶丸在宋朝的王公貴族中十分流行,特別得到宮女們的鍾愛,但是石越對高爾夫球卻缺少必要的興趣——不幸的是,皇帝看起來興致盎然,完全不容他拒絕。好在石越不用擔心自己打得太臭,比麵前皇帝更臭的球技,絕對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他使勁握了一下自己手中的杆子,笑道:“京師乃大宋之根本,加強防衛自無不妥。隻是臣以為不可操之過急。天下安危,在德不在險。昔秦始皇修長城而陳涉起於大澤,隋煬帝征高麗而翟讓興於瓦崗,此皆前車之鑒。”
“卿言甚善。”趙頊的心情看起來非常不錯。“呯”地一聲,趙頊手中的鷹嘴揮出,彩球優美的飛過空中,可惜的是,揮杆的失之毫厘,落點便不免差之千裏。趙頊放下杆子,尷尬地笑了笑,將球杆扔到草地,轉身向附近的亭子走去。
石越忍住笑意,忙將球杆交給一個內侍,跟了上去。
“此次一共鑄了六門克虜炮,兩門運至朱仙鎮,四門率先裝備禁軍,安置在汴京城牆上。朕料這城牆,遲早要改了。”為了掩飾自己球技的失敗,趙頊繼續起之前話題。內侍們小心在石凳上鋪上錦墊,遞上茶水。
“臣之愚見,以為炮兵若不操練,緩急難用。”
“王韶亦是這般說。”趙頊笑道:“諸臣之中,王韶、郭逵,最重火炮。王韶巡視兵研院後,盛讚火炮是不餉之兵,不秣之馬。郭逵亦道火炮可恃為天下後世鎮國之奇技。”
“臣也是這樣想。”
“朕已下旨,賜封趙岩男爵,賞宅院一座,田三十頃。”趙頊曾經親自檢閱過火炮的威力,亦是十分得意,“惟一美中不足者,是青銅造炮,耗費太大。”
“嗯。卿言甚是。”趙頊點點頭,似乎又想起什麽,向石越問道:“卿聽說過李格非其人麽?”
“李格非?李文叔?曆城人?”石越下意識地反問道。
“卿果然認識。”趙頊笑道,“卿以為此人學問如何?”
“臣並不認識李格非。”石越未及細想,信口便答道。
趙頊大奇,詫道:“那卿如何又知道他字文叔,是曆城人?”
石越這時才驚覺過來,他自然不可能不知道李格非——李格非倒也罷了,他的女兒李清照,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人物。不過算其年歲,李清照現在還未出生呢,石越可沒辦法對皇帝說他聽說過李格非女兒李清照的才名。
“臣是聽說過此人,據說文章極好……”
“文章極好?”趙頊似乎頗覺驚訝,“以卿之才華,而許之文章極好,這個李格非當非一般人物。他文章極好,為何不試進士科,反入了白水潭格物院?”
“啊?!”這下輪到石越目瞪口呆了,李格非雖然沒他女兒出名,可也是赫赫有名的“蘇門後四學士”之一,現在居然學了格物……
“卿不知道麽?”趙頊道:“李格非熙寧十年以白水潭格物院第一名畢業,入兵器研究院,協助趙岩造火炮,多有發明……”
石越此時滿腦子卻隻有一個念頭:李格非學格物了,那李清照怎麽辦?
“郭逵曾遞了一份奏章,論及火炮之事。以為火炮這物什,士卒非經訓練,不曉幾何算術,不能善盡其用。並附上一本著述,論火炮諸事甚詳,署名便是曆城李格非,隻是其書言語淺白不文,不象文章極好的樣子。朕召郭逵詢問,郭逵隻言李格非其人甚聰穎。此番隨克虜炮及藥彈一道運來城中者,便有用於測量瞄準之工具規、尺、矩度等物,皆是李氏所造。”
石越對這些卻也不太懂,隻得附和道:“想見其見識才幹亦不差。”心裏卻依然忍不住在擔憂哀歎李清照的命運。雖說明明知道曆史已經改變,人們的命運也一定會發生巨大的變化,但是對於李清照將來可能成為女科學家這一點,石越依然覺得難以接受——特別是,以他的壽命,還極有可能目睹此事發生。石越對李清照的生平知之甚詳,知道如果李清照能夠出生的話,也就是幾年後的事情了。但問題是,李格非的命運改變了,李清照究竟還能不能出生?
石越突然間覺得煩惱起來。
“朕已準了郭逵所請之事。”趙頊喝了口茶,渾然沒有注意石越在那裏心不在焉,又說道:“郭逵本欲延請李格非去講武學堂教授炮兵,不料被他所拒。沒幾日,朕便聽說此人去了洛陽。”
“洛陽?”石越下意識的問道。
“嵩陽學院請他做教授。”趙頊苦笑道:“朕的講武學堂,竟比不上嵩陽學院。”
72
在石越為李清照未知的命運出神的時候,數千裏之外,西夏的君臣們,卻都在為自己的命運而緊張的策劃著。
大宋熙寧十一年,是西夏的大安四年。
幾個月以來,興慶府都一直顯得有點死氣沉沉。
熙寧十年的幾場戰爭,其實宋朝與西夏都準備不足。但這無論對哪一方來說都稱得上有點冒險的戰爭,最後卻是宋朝取得了勝利。西夏在這一年的戰爭中,損失了四成的精銳,橫山地區控製權的易手眼看也是早晚間事,沒有人提得起興致來,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所有的人都明白,若非因為老天保佑,結果一定會更糟。
而最糟糕的是,在西夏國,幾乎每一個握有權力的人,都能嗅到某種不祥的味道。
這是個真正隻剩下沙漠了的白上國。
西夏王宮。
“太後。”嵬名榮的臉上,有著掩飾不住的焦慮。
梁太後瞥了他一眼,緩緩說道:“天還沒有塌下來。”
“太後,遣使向宋遼同時稱臣,是迫不得已的法子。但若接受遼主的要求,與遼主夾擊楊遵勖,卻一定會激怒宋朝。我大夏兵力已疲,士氣低下,豈堪再戰?”
“結遼抗宋,是唯一選擇。宋朝亡我之心,路人皆知。他們若有餘力攻我,我們便是不激怒他們,他們也會找借口來打。”
“但畢竟可以拖延時日,恢複實力,靜待有變。隻要能拖過幾年,遼主英武,必然平定楊遵勖,他又豈能容宋朝來亡我大夏?至少宋軍也須忌憚契丹,不能出全力與我作戰。若此時激怒宋軍,其舉國來伐,契丹亦無能為也。請太後三思。”
“待遼使來後再說罷。”梁太後卻沒有興趣再繼續討論這個問題。“我聽說外間有人上表,要相國罷相?”
嵬名榮遲疑了一下,道:“確有此事。”
“那他們想讓誰代相國為相?”梁太後冷笑道。
“以仁多澣呼聲最高。”
“仁多澣?”梁太後譏諷的笑出聲來,“他敢來興慶府麽?”
“是……”
梁太後的臉色突然一變,怒道:“若非仁多澣貽誤軍機,石越都已成擒!又豈會有敗軍辱國之事?!”
嵬名榮的嘴唇動了一下,卻終於沒敢替仁多澣說話。
“他若敢來興慶府,我必取他人頭。”梁太後冷冰冰地說道:“遼使那邊,你親自去迎接,莫要聲張出去。”
“是。”嵬名榮雖然不讚同梁太後的意見,但是他也知道,此時此刻,遼國是萬萬得罪不起的。而遼使,也是絕不能出差錯的。
“再派人去董氈那裏,若是他肯答應和親,我願意將康樂公主許給他兒子。”
但這一切,都必須忍受。
李清府。
李清一身戎裝,在府前翻身下了馬,親兵家將們連忙上前牽過馬匹,迎他入府。
“將軍,你回來了。”一個帶著點怯意的柔軟聲音,向李清問候道。
李清停下腳步,循聲望去,卻是史十三寄在府中的那個喚作“嘉君”的女孩,正低頭斂衽向自己行禮。他上下打量她一眼,見她手中提著個小籃子,點點頭,道:“你要出門麽?”
“是。想去東市買點東西。”
李清掃了她一眼,皺眉道:“府中若是缺什麽,問夫人要便可,自會著人去買。這段時間,你不要出門。”
“是。”嘉君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又向李清行了一禮,轉身往內院走去。
李清凝視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將軍,禹藏駙馬求見。”門房過來稟報。
李清回過神來,問道:“是駙馬一人,還是還有別人?”
“隻是駙馬一人。”
“快請!”李清一麵吩咐著,一麵快步往中堂走去。
“李郎君。”禹藏花麻在客位上屁股尚未坐穩,便迫不及待地開口說道:“國中如今流言四起,人心惶惶。有人在傳說,宋朝不僅要全麵停止互市,還要嚴查私販,於是茶葉之類價格飛漲;又有人在說,國中有人想聯遼製宋……興慶府與靈州又開始嚴格執行宵禁,靈州已有十幾個百姓因為冒犯宵禁,被就地處斬……”
李清靜靜地聽著。
“明人麵前不說暗話,我來是想問問李郎君,有無救時之良策?”
李清望著禹藏花麻,笑道:“這等大事,駙馬如何來問我?”
禹藏花麻冷笑道:“李郎君,我是個粗人,不會怕這怕那!如今這事,若是合我心意,殺頭滅族我亦做了;若是不合我意,我大不了帶了親兵家將回老家去!誰又能奈我何?!”
李清笑道:“不知何謂合駙馬之意?何謂不合駙馬之意?”
“讓皇上親政!皇上親政,他要聯遼便聯遼,要附宋便附宋,我都隨主上幹了。”禹藏花麻大聲嚷了起來。
李清卻知道禹藏花麻雖然是蕃人,卻素是精細,哪裏便是什麽“粗人”了?這番話,他無非在李清府上敢說,在別的地方,打死他他也不會說半句“皇上親政”。
“皇上已經親政了。”李清淡淡的回了一句,絲毫不理會禹藏花麻的嚷嚷。他以軍法治家,管理將軍府素來鐵腕,五年前曾經因有個跟了他六年的親兵泄漏了他在府中說的一句話給別人知道,李清查出後,毫不容情的將那個親兵滿門良賤十餘口全部杖殺,一個活口也不曾留下,從此他這將軍府上,便再也沒有人敢泄話,因此禹藏花麻叫得再大聲,他也絕不怕有消息漏出去。
“我固知之。”李清微微歎了口氣。
“那還要顧慮什麽?”禹藏花麻瞪著李清,眼睛都突了出來。“誅國賊不過舉手之勞!”
“駙馬失言了。”李清臉沉了下來。
禹藏花麻站起身來,嘿嘿笑道:“李郎君,你我相交有年,你心中想什麽,我都知道;我心中想什麽,你也明白。若想行大事,卻不敢相信人,又能成什麽事?”
李清默然不語。
“你想讓皇上親政,好推行漢政,一展心中抱負;我卻隻想扳倒梁乙埋,讓仁多瀚為相。你我二人雖然目的不同,但都是盼著皇上親政的。若有梁乙埋在,李郎君你便有通天本事,也隻能憋在心中,施展不得!”
禹藏花麻將話說到這個份上,幾乎已經是有進無退了。李清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猶豫,否則禹藏花麻為了避禍,一出此門,必然立即投效梁氏,反告自己謀反。
他沉聲道:“非是我懼怕,實是梁氏不易圖謀。況且……皇上心意未決……”
禹藏花麻一怔,隨即壓低聲音,咬牙道:“迫不得已,便隻能先斬後奏。”
“若無聖旨,你我能調動多少兵馬?”李清反問道。
禹藏花麻頓時怔住,為難的皺起眉毛,道:“這……”
“此事所謀者甚大,若要凡事考慮周詳,自然會誤事。但若全然不考慮,隻是莽撞行事,卻也不過白白送死,反害了皇上。”李清又笑道:“我素知駙馬忠義,但還請駙馬忍耐,靜待機會。”
禹藏花麻思忖許久,搖了搖頭,頓足道:“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若被梁氏占了先機,大事去矣!”
“他占不了先機。”李清冷冷的說道,牙齒發出輕輕磨擦的聲音。
這是十天之內,李清第七次被夏主召見。
“改行漢法,勢在必行。”秉常揮舞著手臂,空洞的喊道。
“臣亦以為然。”李清沉聲應道,“但請陛下早日定策……”
“定策……”秉常心中忽然泛起隱隱的懼意,“你還是堅持麽?”
“臣以為,陛下若不能真正親政,大夏絕不可能成功改製。”李清正視著秉常的眼睛,但是秉常卻將目光悄悄移開了。
“誅殺國相,幽禁母後……”秉常在心裏喃喃念著,不覺打了個寒戰。
“這樣太過份了吧?”與其說秉常是心存仁善,不如說他是心存畏懼。那種與生俱來的畏懼。
仿佛看破了這一點,李清的回答直刺要害:“陛下,若不肯犯險,絕不能成偉業。”
“……”
“陛下雖然心存仁善,但隻恐太後與國相不這麽想。”李清的聲音充滿**,“若要改行漢法,一定要罷免國相,使太後不再幹預朝政;而要罷免國相,使太後歸政,不用武力,絕不可能實現。如今國家雖逢大敗,但是卻使梁氏失國人之心,而忠義之士如禹藏花麻亦得率兵護駕入京。今內有禹藏花麻,外有仁多瀚,兼得深曉宋朝製度之文煥,是天之助陛下成功也。陛下若能早下決斷,國家雖敗,不足為憂,此不過複興之基。若陛下遲遲不決,誤此良機,則時機稍縱即逝,日後隻得追悔莫及。”
“陛下,古今形勢大不相同,又如何可以效法?!”雖然明知道夏主心中的畏懼,但是李清也無可奈何,禦圍內六班直隻會聽從皇帝或者太後的命令,若沒有這支武力的支持,任何政變都隻可能以失敗告終。現在的局勢,既便有皇帝的旨意,還需要用一點心機才能完全支配禦圍內六班直,何況沒有皇帝的支持?
李清隻能努力說服秉常,“先發製人,後發製於人。陛下不忍,必為奸人所害。”
“容朕三思。”
李清無奈地在心裏歎了口氣,道:“陛下不能早做決斷,遲必生變。”
在真正要緊的關頭,果斷地做出正確的決斷,這種才能,並不是人人都有的。
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
宋軍對橫山的軍事行動日益頻繁,但是西夏卻沒有力量去阻止這一切,隻能眼睜睜地望著宋軍一步步搶占原本屬於自己控製的要地。蘭州方向的夏軍統領按捺不住,擅自出兵,想搶劫一番宋朝的邊境,卻被王厚事先偵知,幾乎把這支夏軍打得連牙都找不到。西夏人損失了幾百人後,便再也不敢招惹王厚。
不過除此以外,雙方便沒有大的軍事衝突了。宋朝似乎無力繼續西征,而且也露出了議和的跡象——互市雖然沒有恢複,但是私販入境的宋朝貨物卻有增無減,大量的茶葉、絲綢、瓷器與絹布,湧入仁多瀚控製的地區,再被轉運至西夏各地,物價上漲的趨勢很快就得到抑製。興慶府雖然明知道仁多瀚必然與宋朝邊將有私下的交易,但卻都增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仁多瀚不是好惹的,而且西夏的的確確需要宋朝的貨物。
基本上,西夏人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梁太後與秉常一致同意,趁著宋朝皇帝趙頊的生日,再次派遣使者去宋朝,以祝壽為名,向宋朝表達稱臣之意,並乞求正式重開互市,以進一步緩和雙方的關係。
這原是西夏人用了一百年的老伎倆。
不過,在四月十日宋朝的同天節到來之前,西夏國首先迎來了另一位使者:大遼北院樞密副使兼侍衛司徒衛王蕭佑丹。
以蕭佑丹現在的身份,親自出使西夏,可以說是前所未有之事,這一方麵固然反應出遼主對這次出使的重視,讓西夏人受寵若驚;但另一方麵,卻也讓西夏君臣十分尷尬——因為夏國國王同時也接受遼國的冊封,所以在理論上,秉常的地位要低於已被封為衛王的蕭佑丹!蕭佑丹見夏主秉常時用什麽樣的禮節,足夠讓西夏的官員們傷透腦筋了。因為這已經不是蕭佑丹要不要行禮的問題,而是秉常要不要行禮的問題。
“大王遠來辛苦。”負責迎接蕭佑丹的,是梁乙埋之子梁乙逋。
蕭佑丹這次出使西夏,的確稱得上是“遠來”,他繞了一個大彎,從西京道防範較薄弱的地區,進入陰山山脈,再越過陰山,進入西夏境內,沿黃河而至興慶府北麵的定州。在路途上,便耗費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這還稱得上是非常順利了。
不過這一趟出使,再辛苦再麻煩,也是必要的。
“有勞梁將軍遠迎。”蕭佑丹笑著抱拳回禮。他早已知道梁乙逋的身份,自是絲毫不敢怠慢。
“自定州至興慶府,不過一二日路程。驛館早已安置妥當,請大王先在定州歇息一晚,明日再起程不遲。”梁乙逋說罷,又笑道:“在下久仰大王威名,早想向大王請教騎射之術。到了興慶府後,隻怕再無機會從容受教,還盼大王成全。”
聞弦歌而知雅意,何況梁乙逋已經把話說得這般明白?蕭佑丹笑道:“豈敢,若能與梁將軍切磋,亦是一大快事。”
梁乙逋大喜,笑道:“謝大王。大王請!”
“梁將軍請!”
當晚,梁乙逋便在布置得富麗堂皇的定州驛館替蕭佑丹接風洗塵。
不過梁乙逋並未向蕭佑丹請教什麽“騎射之術”,而是雙方在鋪著蜀錦,掛滿彩綾的大廳中,飲酒賞舞,興高采烈地玩著投壺。
蕭佑丹文武全才,又自負謀略,常自以為張良、陳平不能過。他輔佐遼主登基,穩定政局,改革弊政,平定耶律乙辛,使遼國呈現出欣欣向榮之態。如他這樣的人物,又怎麽可能真正看得起梁乙逋?不過他深知梁氏在西夏的地位,此番出使西夏,雖不過是想約夏國夾擊楊遵勖,或至少令西夏保持中立,以助遼主順利統一全境;但從長遠來看,卻是希望可以聯夏製宋,所謀者深遠。
宋朝亡夏之意,遼國君臣可以說是洞若觀火。但今日之宋,已非昔日可比。雖說遼國也呈上升趨勢,但畢竟是內亂之後,元氣受損。若公然挑釁宋朝,不說無此實力,還會使宋朝有借口公開幫助楊遵勖。因此宋朝對夏用兵,遼國雖有唇亡齒寒之懼,卻也不敢不謹慎。
因此,或明或暗的幫助西夏,以牽製宋朝,讓遼國有充足的時間恢複國力,便成為遼國君臣的共識。所以遼主才會派遣蕭佑丹這樣身份的人物出使夏國——蕭佑丹既是遼主心腹之臣,本身又智識出眾,兼之身份尊貴,在雙方往來不易的情況下,遼主可以放心的讓蕭佑丹全權決定對西夏的一切事宜。
蕭佑丹自知以一介使者,絕不可能改變西夏的政治版圖,唯一成功的可能,便是給予梁太後一派支持——有時隻需要是口頭上的便夠了,以得到梁太後與梁乙埋的認可。
所以,梁乙逋主動示好,蕭佑丹便已從中嗅出了一絲味道。與梁乙逋建立良好的私人關係,對自己的使命,有百利而無一害。
“在下聽說大王曾經出使過南朝,還曾見過石越?”梁乙逋看起來已經有點醉眼迷矓了,他一手摟著一個美女,投出去的籌已經沒有一支能中的。
蕭佑丹笑道:“那已是幾年前的事情。”
“那不知大王覺得南朝如何?石越又如何?”梁乙逋說一句頓一下,打一個嗝,雖然坐在椅子上,但是蕭佑丹卻不能不懷疑他隨時可能倒下去。
“南朝繁華之地,不過民不習戰,看似龐然大物,其實弱點甚多。”蕭佑丹故意不以然的說道:“石越雖然了不起,但亦不可能有逆天之術。”
不料梁乙逋卻搖頭道:“大王隻怕是看走眼了,宋軍之悍勇,不可輕視。”他雖然沒有打敗仗,但與宋軍苦戰,卻也頗吃了不少苦頭。
“那不過是戰不得法。”蕭佑丹故意道。
梁乙逋頓時大不樂意,“如何是戰不得法?”
“南朝素來善守城,善陣戰,若他們據城而守,列陣而戰,取勝當然不易。貴國一向作戰過於依賴鐵鷂子,喜用騎兵衝鋒。卻不知騎兵運用之妙,隻在其快捷。”
“請大王賜教!”梁乙逋雖然酒醉,倒還沒失了禮數。
蕭佑丹笑道:“敵列陣東向,吾擊其西;敵列陣南向,吾擊其北。此是騎兵之妙。若敵軍強,陣列齊整,我便遠遁之。待其不陣不列時,吾再擊之。又我契丹騎兵,首重射術,舉刀衝鋒,不過旁伎爾。”
但梁乙逋心中其實也不是很看得起契丹騎兵——畢竟上次夏軍擊敗契丹,還沒過多久。不過蕭佑丹所說,卻也有一定的道理。此次夏軍敗在宋軍手中,除了宋軍似乎早有防備,準備充分外,吃的最大的虧,便是與宋軍正麵決戰。騎兵的機動性幾乎一點也沒有發揮出來,而騎兵衝鋒陷陣的招數卻又被宋軍破掉了……
這些念頭一閃而過,梁乙逋自失地搖了搖頭,又噴著酒氣笑道:“大王不愧是上國名臣。受教了。”
蕭佑丹笑笑,舉起酒樽,二人笑著對飲了一杯。
梁乙逋用手抹了下嘴,忽然借著酒意,又笑問道:“不瞞大王,大王此行之意,在下也早有聽聞。在下鬥膽,敢問大王,既要敝國與上國一道夾擊楊遵勖,卻不知事成之後,能許敝國什麽好處?”
“好處?我大遼滅掉楊遵勖之割據,對貴國便已是最大的好處!”
梁乙逋不由愕然,道:“上國消除割據,於敝國又有何好處可言?”
蕭佑丹撇撇嘴,冷冷笑道:“梁將軍還在夢中麽?夏國轉瞬便有亡國之禍!”
梁乙逋眼皮一跳,卻借酒裝瘋,故意嘻嘻笑道:“大王未免太過危言聳聽了。敝國雖小,卻安若磐石。”
“梁將軍果然如此以為?”蕭佑丹犀利的目光,注視著梁乙逋的眼睛。
梁乙逋不自然地移開目光,幹笑道:“敝國雖逢大敗,但南朝若勞師遠征,卻未必有多少勝算。”
蕭佑丹凝視梁乙逋良久,才緩緩移開目光,淡淡一笑,道:“原來如此。那便是本王白走一遭,兩國結盟之事,休要再提!”
梁乙逋再不料蕭佑丹這般回答,呆道:“大王何出此言?此事盡可從長計議。”雖然對遼國他從來不抱任何幻想,但此時與遼國結盟,對於穩固他梁家的政治地位,甚至是穩固西夏的軍心民心,都是極有好處的。隻不過,梁乙逋以為蕭佑丹千裏而來,顯然是有求於西夏的,因此才想裝瘋賣傻的試探。
蕭佑丹冷笑道:“梁將軍果真以為我大遼對楊遵勖沒辦法麽?楊氏將死之人,不過在西京引頸待戮而已。有貴國相助,吾能平之;無貴國相助,吾亦能平之!我大遼收複西京道,消除割據,實是對貴國有益——將軍試想,若能平滅楊氏,則遼夏連為一塊,互為呼應,南朝雖有兼並貴國之心,但卻不免要投鼠忌器。若是楊氏不平,是使南朝可以為所欲為也!”
“大王所言甚是。”不知不覺間,梁乙逋便心甘情願地掉進了蕭佑丹的圈套中。
蕭佑丹向梁乙逋欺了欺身子,又沉聲道:“況且,當今之勢,縱是夏國無眉睫之禍,但將軍一族,卻隻怕是禍不旋踵!遼夏結盟,於將軍一族,有百利而無一害。”
“吾家又有何禍?大王言過其實了。”梁乙逋不自然地笑道。
“與南朝屢戰屢敗,國中豈無怨言?夏主豈無失望?”蕭佑丹雖然對西夏國內的情況知道得並不多,但他據理推測,卻全部中的。他觀察梁乙逋神色,知道自己說中,又繼續道:“假使夏主為碌碌無為之庸君,則不必論。但若夏主意欲有為,豈會無他想?設使國中再有忌恨梁氏之輩,則謂無腹心之禍,隻不過自欺欺人之語!”
“若果真能與大遼結盟,則不僅可使國相威望大增,亦可震懾群小。”蕭佑丹傲然道:“縱果有謀反叛亂之事,我契丹之威名,足以使貴國大部分首領懂得自己要選擇哪一方!”
梁乙逋心中大以為然。但是他也深知,若是一點表麵的好處也撈不到,便要冒著激怒宋朝的危險,這般便宜幫遼國打仗,在國內隻怕也交待不過去。他望了望態度強硬倨傲的蕭佑丹,一時間竟是進退維穀。
73
熙寧十一年,四月十日,大宋同天節。
除了例常的慶祝活動之外,上尊號,獻祥瑞,各種千奇百怪的事情,也趁著這個時候冒出頭來。趙頊雖然屢次下詔,拒絕群臣上尊號,並且禁止各地進京獻祥瑞,但是馬屁活動並非幾道詔書就能杜絕的,更何況是拍皇帝的馬屁。既然皇帝禁止各地進京獻祥瑞,那麽送賀表進京總可以吧?畢竟向皇帝報告祥瑞,這是誰也禁止不了的事情。於是……
劍州奏聞:本州木連理。
饒州奏聞:長山大雨,降“菩提子”,其狀類山芋子,味香而辛。並附:明道年中曾發生類似事件,預示當年會大豐收。
泌陽奏聞:本縣甘棠木連理。
衛真縣奏聞:本縣洞霄宮枯槐生枝葉。
又,某縣奏聞:木根有“萬宋年歲”四字。
又,沅陵縣奏聞:江漲,出楠木二十七根,可為明堂梁柱。
又,某縣奏聞:某民伐薪,樹中有“天下太平”四字。
又,某州得石,綠色,方三尺餘,當中有文“堯天正”,經驗視,“堯”字下有“瑞”字,實為“天正堯瑞”。
此外,諸如欄木生葉,園池生瑞木,柏樹開花,紫薇木連理,甚至一座山上大小石頭全部變成瑪瑙,蘆荻中生出九斤八兩類似靈芝祥雲的金子……諸如此類種種奇聞異事,如蝗蟲一樣撲天蓋地的從各地寄至京師。
總而言之,趙頊過個生日,便導致了大宋天地之間異象頻生……至於各地歌功頌德的文章,堆起來簡直如同一座小山。有人甚至公然在奏章中建議皇帝應當封泰山!
而除此之外,各地守令進貢給皇帝的壽禮,也無不費盡心機,一份比一份奇巧,一份比一份貴重。其中最為引人注目的,便是淩牙門都督蔡確與歸義城都督狄諮的賀禮:二人都是滿滿一船的奇珍異寶!其總價值達到數十萬貫!
這二位都督的禮物,讓整個大宋朝廷都為之震動。但是蔡確與狄諮卻都是迫於無奈——並非二人想要顯擺,而是蔡、狄二人素來不和,兼之曾布與薛奕也知道他們的底細,此番皇帝三十歲生日,加上國力日增,對西夏又連打兩場勝仗,全國官員都可著勁的拍馬屁,二人又哪敢落後?一個“不敬”的罪名,無論是狄諮還是蔡確,都擔當不起。
比如蘇軾給皇帝的生日禮物,便隻有一抔泥土,一副字畫。
劉庠給皇帝的貢品,則是一副描寫陝西路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的畫卷。
而當朝宰相呂惠卿的貢品,隻是一張新印的熙寧交鈔。
……
身子稍稍好轉的曹太後與高太後,在內侍的指引下,檢視著種種貢品禮物,二人臉上的表情都十分的豐富。她們身後,跟著皇帝趙頊與向皇後、朱妃、王妃,以及回到京師不久的柔嘉。柔嘉似乎長大不少,比起以前的調皮,竟顯得沉穩許多。這種變化,曹太後與高太後表麵雖然不說什麽,但卻都有點心疼,與柔嘉從小親密的皇帝,更是暗生悔意。三人都以為是那處分過於嚴厲了。因此,柔嘉回京後,雖然沒有了封號,兩宮太後與皇帝皇後,反而更加寵愛她起來。
“不料官家過個生辰,竟能發筆小財。”曹太後看著蔡確與狄諮那長長的禮單,忍不住開起皇帝的玩笑。
皇帝瞄了禮單一眼,笑道:“看來歸義城與淩牙門的差使,著實做得。”
曹太後笑了笑,在那些奇珍異寶麵前,並沒有駐步,反而在蘇軾的禮物麵前停了下來。
“這份壽禮,倒極別致。”
趙頊笑道:“還有禦史彈劾蘇軾沽名釣譽,是為大不敬。”
“做皇帝的,有民有土便夠了。”曹太後又指了指劉庠的壽禮,道:“若依我看來,便是這兩份壽禮最為珍貴。”
“娘娘說得極是。”趙頊望著劉庠的那副畫卷,歎道:“朕為萬民之父母,若不能致太平,是愧對天下。”
“官家確是個英明天子。”曹太後溫聲道:“天下太平,不是樹木裏生幾個字便可得的。”她的身體雖然略見好轉,但總之是一日不如一日,曹太後也是自知天年不久,對趙頊寄予的希望便更多。
“娘娘的教誨,孫兒定然牢記在心。”
曹太後忽想起一事,又問道:“聽說石越前日上表,要求官家下旨,讓那個說滿山石頭變瑪瑙的縣令,限期三個月,將滿山瑪瑙全部送至廣州變賣?”
“確有此事。”說起此事,不僅趙頊,連帶高太後、向皇後、朱妃、王妃都笑了起來,柔嘉亦忍不住側耳。
“這可為難那縣令了。”曹太後笑道。
趙頊笑道:“石越說得也有理,這獻祥瑞之風,無助於教化,反害淳樸。朕早想找個機會懲治一下,但卻總是上下相瞞,讓人無可奈何。”
曹太後笑著搖了搖頭,她心裏自是雪亮:石越這一招十分陰狠,那個縣令除了自殺以外,恐怕不太可能再有別的生路了。她心中雖有幾分不忍,卻終是沒有直接說出來,隻笑道:“水至清則無魚。獻祥瑞之事,自古便有之,雖然多是荒誕不經,但亦難於杜絕。無非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隻要官家不好這個,官員得不到好處,自然不會再獻。”
在皇帝看來,這已經是欺君了。
“卻不知石越的壽禮是什麽?”一直注意著柔嘉臉色的王妃,忽然好奇的問道。她早就聽到過種種傳聞,以她的冰雪聰明,柔嘉那沉穩外表下的些微動作,便足以讓她明白一切。
果然,她問出之後,柔嘉眼中便閃過一絲關注之色。
趙頊笑了笑,朝李向安呶呶嘴。李向安立時便將一副卷軸捧了過來。
“又是一副畫麽?”
趙頊笑道:“打開看看便知道了。”實際上他也不知道石越獻的是什麽。
兩個內侍緩緩的將卷軸展開,展現在眾人眼前的,卻是一副地圖!地圖的右上角用楷筆寫著:“西夏山川形勢圖”!
曹太後與高太後對視一眼,二人眼中都露出擔憂之色。
而皇帝卻望著這副地圖,喜笑顏開。
西夏生辰使李乾義,不那麽嚴格的說,也算是西夏的宗室。西夏內部政治鬥爭極其血腥殘酷,與夏主的血統關係過於親近,本身便是危險的代名詞。而李乾義得以在西夏國中平平安安地占據一定的高位,完全是因為他隻是李彝超的後代,與夏主的血緣上隔得非常非常的遠。所以,李乾義才可以一麵享受所謂“宗室”的虛名,一麵平平安安地當官。這個中年官僚,雖然精擅各種禮儀,懂得漢、契丹、西夏三種文字,但卻是個毫無原則的人。在西夏國內他便遊走於夏主與梁乙埋之間,處世相當的圓融。
在這個關鍵時候,夏主秉常派遣他這樣的人前來宋朝拜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倒稱得上是“物盡其用”。
宋朝對西夏的態度,可以說讓人完全捉摸不透。
李乾義一行進入陝西之後,便受盡冷遇。宋軍派了兩都的兵士“護衛”他們進京,一路上都如同押解犯人一般,在通過關隘要道的時候,更是故意將使團夾在中間,在兩旁高舉旗幟,擋住他們的視線——這種毫無必要的舉動,其實表露出來的,是**裸的敵意。
而他們一路上的食宿,雖然有詔旨,待遇並未降低,但各地驛館的態度,卻倨傲得讓人難以忍受。經過各州縣時,宋朝官員們也是十分的傲慢。
因此,未出陝西,李乾義便已知道這一行絕不輕鬆。
秉承著“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的思想,李乾義厚著臉皮,嘻笑自若的從陝西到了汴京。而入汴京之後,他才發現一路冷遇其實不過是剛剛開始。
遼國自然不必論,宋朝一直視遼國為地位平等的大國,對遼國的外交禮儀從來都是特別的,李乾義自然不敢去比。但這次宋朝竟然將西夏的待遇,降到了高麗國與大理國、吐蕃以及一個從未聽說過的什麽注輦國之後,僅僅與交趾國並列,略略高於南海地區那些聞所未聞的小國!
李乾義據理力爭,得到的卻是生硬的回複:若是不滿意,你們可以回去。
李乾義左思右想,最終還是忍氣吞聲接受了這個待遇。
但是事情還沒完,四月十日,諸外國、屬國、蠻夷使者在紫宸殿道賀之後,宋朝皇帝在偏殿單獨接見了大遼、高麗、大理、吐蕃、交趾、注輦、蒲甘七國使者,各有賞賜,卻獨獨漏了李乾義。
李乾義對此行終於徹底絕望。他已經做好了一事無成,打道回國的準備。但是老天好象成心和他開玩笑,便在此時,驛館的宋朝官員卻帶來一個讓他喜出望外的消息:陝西路安撫使閿鄉侯石越奉旨接見他。
都亭西驛。
李乾義打量著聞名已久的石越。三十餘歲,身材修長,麵容削瘦無須,一身白袍十分的幹淨整潔。李乾義知道石越身上的這種袍子:沒有寬大的袖子,裁剪得十分緊身,前擺與後擺都不是很長,卻分得很開,更便於騎馬與射箭。他的頭上也沒有如一般宋人一樣戴帽子,反而似秦漢普通士人一樣束發——這種裝束,讓人顯得多了幾分英武,而又不失儒雅,在宋朝年輕的士子中非常流行。
這個人,絕對是東朝極有“權力”的人物。
“貴國上表所提諸事,皇上都已知曉。”石越的語氣仿佛在向他的下屬訓話,“在京兆府常駐使節一事,朝廷以為此時並非適當時機,已押後再議;綏德城以及附近諸寨歸屬,此本是朝廷之土地,亦不必再議。朝廷對橫山蠻夷之懲戒,亦與貴國無關,無須再言。可商議者,惟俘虜與互市二事。”
李乾義張嘴剛想辯駁。石越又說道:“以上諸事,貴使雖有蘇張之舌,亦請免開尊口。皇上聖意已決,斷不會再改。若要朝廷改變心意,請貴國日後勤修貢事,謹守臣節,方有轉圜之機。”
李乾義一肚子話被石越硬生生逼得吞了回去。隻得說道:“石帥明鑒,除了俘虜與互市之外,至少請朝廷停止在邊境用兵。如此,敝國才能少安。”
“那便要請貴國率先約束邊境將領。”
“此事恐非一國之錯。朝廷若不示之以誠,敝國上下,實難心安。下官來時,已知朝廷在平夏城附近修葺城寨,各地兵力頻頻調動……”
“此特為防盜爾,貴使不必多疑。”石越用毋庸置疑的語氣說道:“貴國屢次挑釁,這才自取敗軍之辱。朝廷以德治天下,對天下萬民,皆一視同仁。雖夷狄之邦,皇上亦以之為子女。蓋人之常情:子女不孝,不過略施薄懲而已,足下回複貴國國王,請不必多心。”
自居為他國之“父母”,將修葺城寨布署兵力稱為“防盜”,這又豈是能讓人“不必多心”的行為?但是石越的語氣與神態,卻分明告訴李乾義,這並非是言語可以改變的事情。
難道宋朝真的有了滅掉大夏的實力與決心麽?
如果宋朝果真已決意滅夏,那麽無論如何,至少也要拖延他們的時間……
正當李乾義在心中幾乎已經做了最壞的判斷之時,一線希望突然間出現在他麵前。
“朝廷並非容不下夏國。”石越的語氣略有緩和,“西北之地,朝廷取之無用,遠不若南海諸國富庶,且有通商之利。”
李乾義聽出了石越話中的暗示。
不要說薛奕是在宋、遼、西夏都大名鼎鼎的傳奇人物,也不必說在汴京正傳得無比離奇的兩位海外都督的壽禮,隻要曾經讀過宋朝的報紙,就知道在宋朝的確這樣的輿論——幾乎每份報紙上,都曾有人撰文呼籲,認為宋朝既然在西方和北方受阻,就應當改變方向,向南方積極擴張。這些人出於現實性的目的,認為西北苦寒,並不適合農業,花很大力氣打敗一個遊牧民族,又會被新來的取代。遠遠不如環南海地區,物產豐富,土地肥沃,適於耕種,而人民亦更加馴服,兼有通商之利,雖然也有缺點——瘴鬁盛行,但相對而言,總比北方要劃算得多。這些人因此將南海諸島稱為“大宋之後花園”。
這種觀點提出之後,在宋朝朝野得到了無數的呼應者。
宋朝的內斂性,本質上不過是一種被限製住後的假象。它並非不想擴張,這個帝國,在它的每一個方向,都曾經有過擴張的嚐試——隻是因為本身的問題沒有解決好,導致了向每一個方向的擴張,都遇到克服不了的阻力,而不得不表現出“內斂”。
如今有一個方向已經向宋朝打開了大門!
李乾義心中怦然一動,他聽說過,宋朝海外有如此局麵,幾乎是石越一手開創。他不會相信宋朝對大夏不抱野心,但是每一個大夏人,其實在內心深處,都相信宋朝要滅亡西夏,必定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如若宋朝果真想將注意力轉向南方,也並非不可思議。而石越抱持這樣的政見,更是合情合理。
那麽,宋朝也許並沒有非要滅亡大夏不可的意思。
“朝廷恩德,敝國君臣盡皆感戴。”李乾義謙卑的說道:“敝國願永遠朝廷之藩蘺,為朝廷鎮守西北。”
“是麽?”石越犀利的目光,注視著李乾義,意味深長地問道。
“敝國願永為朝廷之藩國。”李乾義誠摯地重複著。反正“信義”二字,對大夏國從來都不重要。
石越又注視李乾義良久,方緩緩說道:“但朝廷絕容不得一個時有叛亂之心的藩國!”
“敝國對朝廷,並無貳心。”
“這種事,言不如行。”
“是……”
石越望著李乾義,嘴角流露出譏諷的笑容,他冷淡地打斷了李乾義的話,道:“足下雖然如是說,然則夏國國相卻未必如是想。”
“梁乙埋屢次冒犯朝廷,其不仁不義不忠不信,朝廷斷難信任。某此來,特為請足下轉告夏主,若梁氏當政,除互市與俘虜二事之外,餘者一律不必多談。臥榻之側,朝廷必不容此君酣睡。若夏主能內除國賊親政,推行漢製,外則親附朝廷,勤修貢奉,朝廷必可既往不咎。為臣為賊,請夏主自擇之。”
石越說完,也不管李乾義的反應,起身抱拳,說聲:“告辭了!”便揚長而去,隻留下李乾義在那裏怔怔地發著呆。
趙頊回到睿思殿,還在想著石越獻上來的“壽禮”。
是不是要讓石越回陝西,趙頊還在猶豫不決。他托著腮子,想起和幾個臣子的對話。趙頊首先詢問的是呂惠卿。那日在崇政殿,眾人退朝後,趙頊獨留下呂惠卿,委婉問起石越的去留。呂惠卿回答道“石越可任樞密使”,趙頊當時便有一絲心動,石越擔任樞密使,未必不是一個好的選擇。一來樞密使之重,足以賞石越之功;二來樞密使一職,也足以讓石越大展拳腳。但是三十多歲任樞密使,宋朝應當是沒有先例了,而石越在軍中的威望……趙頊並不相信石越會謀反,他也記得有一次與石越談論史事時石越說過的話:使霍光生於操、莽之世,霍光固然未必會為操、莽;然若使操、莽生於光之世,操、莽卻未必不會為霍光。這段話讓趙頊記憶深刻並且深以為然。隻要有足夠的外在製約,曹操、王莽,也可以成為名臣。何況是石越?所以,大臣之間的平衡與相互製約,是非常重要的。三十多歲便成為樞密使,雖然眼下也有足夠的人來製約,但若從長遠來看,卻非常危險。做為一個非常愛讀書的君主,趙頊可以說明於史事——他清醒地知道臣子的壽命長於君主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所以,呂惠卿雖然不避諱他與石越之間的嫌隙,秉持著公心推薦石越擔任樞密使,這一點難能可貴,但是這位宰相的見識,卻畢竟不及長遠。
在石越過於耀眼的光芒下,趙頊亦不免有點忽視了他的宰相。他哪裏知道呂惠卿這一招可謂是煞費苦心——他早就料定了皇帝的心思,才提出這個不可能被采納的“合理”建議。而萬一被采納,對他也並無損失,這不過是“驅虎吞狼”之策,借此激化石越與文彥博的矛盾,並順便將石越置於一個更容易招到嫉妒與忌諱的地位。
不過呂惠卿的用心埋藏極深,若非在心中對他已經有了深深的偏見,絕難識破。
趙頊詢問的第二個人便是樞密使文彥博。
文彥博的才幹與見識都毋庸置疑。但是他的策略,卻永遠偏向於傳統。擁有更多權限的安撫使,雖然受到種種製約,但畢竟是對宋朝固有國策的一次挑戰。對此文彥博雖然並不反對,但卻始終抱著謹慎的態度。如今陝西路的大捷,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安撫使製度的成功,但同時也加深了他的疑慮。雖然文彥博並不認為應當從安撫使製度上後退,但他認為謹慎一點始終是不會錯的——以石越此時的威信,已經不適合久鎮地方了,尤其是同一個地方。雖然石越到陝西的時間不過一年,遠遠談不上“久”。
趙頊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
文彥博的想法,有點謹慎有餘,進取不足。當前最重要的事情,始終是解決西夏!
從這一點來說,文彥博的確遠不如石越與呂惠卿那樣懂得皇帝的心思。也許,他不是不懂,而隻是不想迎合。
但不管怎麽樣,文彥博的建議,並不能讓皇帝滿意。
“官家。”王賢妃將一件披風輕輕搭在趙頊的肩上。
“唔。”趙頊隨口應了一聲,忽然脫口問道:“愛妃以為讓石越當什麽官好?”
王賢妃怔住了,她沒有想到趙頊會問她這種問題。停了一會,她才回過神來,微微笑道:“妾身是女子,不當幹預朝政的。”
“哦,也是。”趙頊點了點頭,心中有點慚愧。此時他突然有點了解為何曆史上會有這麽多後宮與內侍幹預朝政之事——皇帝若遇到什麽疑難,想詢問身邊親近的人的意見,實在是一種很難抑製的衝動。
每個人都有需要向最值得信任的人征求意見的時候。但這種感情,卻極容易被濫用。
王賢妃伸手輕輕攏了一下頭發,見趙頊依然緊鎖雙眉,心中大為不忍,略遲疑了一下,終於又忍不住說道:“臣妾常聽人說,朝中以司馬相公最為正直,不偏不黨。官家若是難於決斷,何不召司馬相公問問?”
“司馬光?”趙頊笑著搖了搖頭,道:“他怎麽會知朕之心意?”在趙頊的心中,司馬光雖然是個正直的大臣,卻並非是一個懂得權謀術勢的大臣。
王賢妃不料趙頊如此回答,大感詫異,不由問道:“聞道司馬相公熟知史事,難道竟是沒見識的人?”
趙頊笑了笑,正要回答,忽然間卻似想起什麽,不由愣住了。
次日。
汴京園林之勝,可謂一時無兩。雖然汴京的地價,號稱是“尺地寸土,與金同價”,但是宋朝承平日久,上至帝王,下至富豪士紳,無不著意營造園林,因此有名的園林,諸如著名的四大皇家園林不算,也有八十餘處。至於不知名的園林,不更知凡幾。靠著景龍門——內城的北門——不遠,便有一座靜淵莊,是汴京數得著的名園。這裏原是仁宗時做過樞密使,拜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王貽永的舊第,不過早在真宗大中祥符年間,此園便已轉賜尚萬壽長公主的李遵勖——此君便是濟公的先祖。王、李二人,都是有宋一朝有名的外戚,前者官至樞使、宰相,自不必言;後者文武雙全,更稱得上是宋朝前期的名臣。李家雖是世代將門,且李遵勖亦以為官清正著稱,但畢竟是外戚之家,且李遵勖又是楊億的學生,也曾中過進士,非一般武夫可比。因此,得到王家舊第之後,李遵勖便悉心營造,將百餘畝空地疏為池塘,在池邊遍置異石名木,號稱“靜淵”,並以池名莊,經常延請士夫名士在園中宴會。靜淵莊也因此號稱“園池冠京城”,成為汴京一大名勝。
坐在“靜淵”旁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呆呆地望著滿池清水,有幾葉浮萍在上麵漫無目的地漂浮著。柔嘉隻覺得人生有時候便如這浮萍一般,既不知從哪裏來,又不知到何處去,自己的命運脆弱得經不起一場風雨的考驗,卻還不得不依附這不值得信賴的池水。再想起婢女向自己介紹的靜淵莊的曆史,她更是加倍的感覺到世態炎涼。
原來,這座莊園,哪怕是賜給了你,你也不能永遠擁有——因為隻有得寵的外戚,才有資格居住在這裏。柔嘉以前並非沒有聽說過李家的事情,這一家子人,永遠是那麽謹慎,在政治鬥爭中也從來沒有站錯過隊——但是得不得寵,有時候並非是取決於你有沒有犯錯的。
“真是討厭啊!”柔嘉無奈地歎了口氣,撿起一塊石子,狠狠地丟進水池之中。平靜的水麵,泛起一陣漣漪,但是很快,又歸於沉寂。柔嘉賭氣似的轉過臉去,不去看那水池,卻“啊”地一聲,跳了起來。
她的身後,正站著她最要好的堂兄,嘉王趙頵。
“十九娘,你在發什麽呆哩?”趙頵笑吟吟地望著柔嘉,笑道。
“恪哥?”柔嘉睜大眼睛,喚著趙頵的小名,詫道:“你怎的在這裏?”趙頵初名趙仲恪,趙頵是後來才改的名字。
“我進宮請安,順道來看看你。”趙頵關心地看著她,“住在這裏還習慣吧?”
“還好。”柔嘉勉強笑了笑。
趙頵看在眼裏,隻覺一陣心疼。但有些話,哪怕僅僅是出於安慰,哪怕是對再親的人,也不可以說。遂笑道:“城南開了個動物園,怎的也沒見你去玩?”
“才回來,沒問過娘娘與聖人,不便去。且也不想去。”柔嘉忽然向趙頵甜甜地笑了一下,趙頵也疼愛地回笑著。但是他畢竟知道,柔嘉改變有多大——若是以前,她都是想做就做,又要請示什麽?最喜歡玩耍的她,又怎麽會對新奇的東西沒興趣?
趙頵笑了一陣,臉上的肌肉卻漸漸不聽他控製,神情終於漸漸黯淡下來。他微微歎了口氣,細聲道:“十九娘,可惜你生錯了地方。”
柔嘉身軀微微一震,緩緩轉過身去,麵對靜淵,不看趙頵。
“你懂事了,本是好事。但……”趙頵的眼眶濕潤了,含著淚笑道:“我好懷念小時候,先帝還沒入宮的時候。”
“是啊,羨慕還羨慕不來。”趙頵笑道:“但是兄弟姐妹之間變成君臣之後,卻隻能先君臣後骨肉了,誰叫天子無私家呢?大哥畢竟是個英主。”
柔嘉緩緩坐下來,托著腮子,呆呆地望著靜淵的水麵,悵然道:“我不懂這些。象堂姐那般賢淑,也未必能快活;十一娘那般乖巧,可從此她也不會真正快樂了……其實,恪哥……” 趙頵靜靜地聽著,但是柔嘉畢竟沒有再把後麵的說話出來。她其實和十一娘一樣,都是想討得大家的開心,不過十一娘是用她的乖巧與聰明來讓大家喜愛她;而她卻是用她的頑皮來吸引大家的注意。但是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呢?如若大家都不喜歡我任性頑皮,那我便學著做十一娘好了。我也懂得乖巧的,那時候,官家終會赦免我的家人吧……柔嘉甜甜地笑著,淚水卻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十九娘!十九娘!”一個清脆的聲音從柔嘉與趙頵的身後傳來,二人連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轉過身望去,原來卻是莊裏的一個婢女,她身後還跟著一人,正在池邊的小路上到處張望尋找。這裏的奇石異木,很容易遮住二人的身形。柔嘉剛一起身,那婢女便已瞅見,忙匆匆走了過來。
走到近前,卻發現趙頵也在,婢女唬了一跳,忙行禮道:“見過大王千歲。”
她身邊的人也跟著行禮,“見過大王千歲。”聲音極尖,原來卻是個內侍。
二人給趙頵見過禮,這才轉身柔嘉,那內侍尖聲笑道:“小的是賢妃宮中的,喚作童貫,奉賢妃娘娘之命,給十九娘送點日常用度之物。”童貫被調到王賢妃宮中,還不甚久。
柔嘉詫異地望了趙頵一眼,她與王賢妃可以說素不相識,怎會派人專程送東西過來給她?趙頵笑了笑,道:“王娘娘素來這般體貼的。”
柔嘉這才斂衽道:“娘娘厚愛,實不敢當。容改日再進宮當麵拜謝。”
童貫笑道:“娘娘說了,叫您有空,便去宮裏玩。”
“隻怕叨擾。”
童貫笑了笑,又躬身道:“如此小的便先告退了。”
柔嘉笑著點點頭,又向婢女吩咐道:“替我送送公公。”
“是。”
趙頵望著童貫遠去的背影,轉頭向柔嘉笑道:“這個賢妃娘娘,是個伶俐人。”
南禦苑。
所謂的“南禦苑”,便是汴京有名的四苑之一:玉津園。
蘇軾有詩雲:“承平苑囿雜耕桑,六聖勤民計慮長。碧水東流還舊派,紫檀南峙表連岡。不逢遲日鶯花亂,空想疏林雪月光。千畝何時耕帝藉,斜陽寐曆鎖空莊。”這一首詩,道出了玉津園在四苑中地位——這座規模宏大的園林,從惠民河引水入園,再放水入惠民河下遊,水利條件極好,因此玉津園中的青城,也是宋朝皇帝藉田之所。這裏“柳籠陰於四岸,蓮飄香於十裏。屈曲溝畎,高低稻畦,越卒執來,吳牛行泥,霜早刈速,春寒種遲,舂紅粳而花綻,簸素粒而雪飛”,園中不僅千亭百榭,樹木成蔭,芳花滿園,而且使用的軍卒,都來自吳越地區,穿著也是南方人的打扮,說話亦是南方人的口音,竟完完全全是一副江南鄉村的景色,出現在了汴京城南。
不過這一切到了熙寧十年的時候,便已悄然發生了變化。雖然玉津園依然極少對百姓開放,但是皇帝卻特許司農寺的官員們,進入青城,進行研究試驗稻種等工作——他們雖然不懂得雜交,卻從能經驗中知道要選擇優良的種子,可以有更好的收成。至熙寧十一年,雖然玉津園依然不開放,但是皇帝又將一部分珍禽異獸賣給商人,直接促成了汴京動物園的創立。
這些小小的變化,雖然在當時看來微不足道,但從長遠來看,卻是意義深遠。
不過,此時的皇帝趙頊,並沒有想到這些。
按照慣例對契丹使者賜宴、射獵之後,趙頊將戶部尚書司馬光單獨叫到了他小憩的“蓮榭”。
戶部尚書是一個事務繁忙的職位。而同時還領導著《資治通鑒》書局的司馬光,一麵要應付這個龐大帝國的繁瑣事務,絞盡腦汁地同時維護著國家的財政與普通民眾的利益——這幾乎是一件能讓人發狂的工作;與此同時,他還要擠出大量的時間,來編撰《資治通鑒》。而以司馬光近乎偏執的嚴謹性格,他對自己的這兩件工作,都是不會容許自己有任何輕忽之處的。在這樣的情況下,司馬光的氣色居然相當不錯,實在不能說不是一件令人驚歎的事情。
有好事者曾經對這此事進行過觀察,得出的結論卻各不相同。養生家認為這是因為司馬光有規律的生活與健康的生活習慣所致;唯心論者則認為這是司馬光能有機會一展所長,精神自然奮發;而人才論者則歸功於司馬光領導下的兩個好團隊——戶部與《資治通鑒》書局的作風出奇地一致,都表現出同樣的嚴謹、條理、重視細節、不懼繁瑣。
也有人比較過戶部與工部——在宋廷兵吏戶工刑禮六部中,兵、戶、工三部是最有活力的,但是兵部的職權雖然有所增強,但始終受到樞府的種種限製,因此作為相當有限,所以真正引人注目的是戶部與工部,拿這兩部來比較,就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工部尚書蘇轍十分開明,又有唐棣、蔡卞這樣兩個非常年輕的員外郎,其低層官吏,絕大部分都是學院派進士或者學院派出身,幾乎每個人都通曉格物學,因此工部可以說是現在宋廷最為積極進取的機構,也是六部九寺中技術官員最多的機構。有人誇張的說,隻要有足夠的錢,大宋沒什麽能阻止工部那幫狂生。但若公正的評價,工部大部分低級官吏在隻地方上幹過一任甚至一任也沒有做過,地方行政經驗不夠豐富,卻是他們最大的缺陷,因此工部也是被門下後省批駁得最多的機構。
“愛卿。”趙頊的目光在司馬光身上遊移,忽然間泛起奇怪的想法:剛剛他賜司馬光座,卻被司馬光堅決拒絕,於是他馬上知道無論他怎麽樣,司馬光是絕對不會坐的。司馬光站在那裏,能讓他感覺到,他就是君主,司馬光就是臣子!君臣之別清清楚楚。雖然皇帝也清楚的知道:司馬光這樣的人,服從的其實並不是他趙頊,他服從的隻是他的信仰。司馬光會隨時拒絕自己不合理的詔命,不惜以生命抗爭,但是卻永遠都會承認自己是君主,而他是臣子。
——其實很多的士大夫,都是如此。
他們並不服從某個具體的君主,在君主的意誌之上,有更多讓他們信服的東西存在,他們毫不猶豫地為了那些東西與君主抗爭,不惜生命。他們也有自己的意誌,並會為此堅持。但是無論如何,他們也會讓你感覺到,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既便他們指著你的鼻子痛罵,他們的口沫濺到你的臉上,他們失望得恨不得不要活在這個世界……他們依然會認為,你就是皇帝,他就是臣子。
而石越不是這樣的。
若同樣的事情發生在石越身上,石越雖然也會委婉地謝絕,但隻要皇帝堅持,那麽石越一定會坐下。而他坐下的時候,你會有一種隱隱的感覺,與眾不同的感覺。不知道是什麽,但絕對與眾不同……
——這一切,以前趙頊隻是隱隱約約感覺,但在此刻,他的心中,忽然間無比清晰。他明白了那種感覺——當石越在自己麵前的時候,無論他是跪著、站著、坐著,無論他是微笑、平靜、嚴肅,無論他是奉承、沉默、進諫……他都是平等的。
這一瞬間,趙頊對自己突然冒出來的想法感到無比的詫異。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有這麽荒唐的想法。
但是他就是有這樣的感覺。
石越與他所有的大臣都不同,哪怕他向自己低頭,在石越的心裏,也一定認為他與自己是平等的!
皇帝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怎麽可能?”他使勁的搖了搖頭,試著把這種怪異的想法從自己的腦海中驅除出去。君君臣臣,皇帝與臣子,怎麽可能是平等的?趙頊笑了起來,他在嘲笑著自己的胡思亂想。
“喔?”趙頊回過神來,自失地一笑,開始他的召見:“卿可知朕召見卿,是為了何事?”
“臣愚昧。”司馬光心中是明白的,但是這三個字卻自然而然的脫口而出,仿佛是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一樣。
“朕是有一件大事,想問問卿的意見。”趙頊溫聲說道。
司馬光微微垂首,認真地聽著。
“是關於石越的任命……”
“恕臣愚昧。”司馬光抬起頭,目光閃爍著,“陛下,石越不是陝西路安撫使麽?”
“這……”趙頊一時語塞。停了一下,才吱唔道:“朝中有人以為石越不宜再任陝西路安撫使。”
“陛下!”司馬光朗聲問道:“可是因為石越才不足以勝任麽?”
“非也。”
“可是因為石越德不足以擔當麽?”
“非也。”
“那是朝廷有勝過石越的人選?”
“非也。”
“陛下。”司馬光再次將頭微垂,目光投向皇帝龍袍的下擺,沉聲道:“臣待罪服侍陛下有年,陛下之誌,臣固知之。陛下銳意開拓進取,欲承太祖、太宗之遺誌,以臣之愚,是以為操之過急。若陛下能暫緩此心,不以武功為念,則是大宋之幸。臣自當竭心竭力,以微末之學,為陛下拾遺補缺,不敢有絲毫懈怠。若是如此,則臣以為,安撫使之職可罷廢。以石越之才,當留於陛下左右。”
趙頊一時無語,心中隱隱有點後悔來聽司馬光的意見。
司馬光沒有理會皇帝的感受,微微頓了一下,繼續說道:“若陛下之誌不可變,則臣以為,惟知人善用,方能遂陛下之誌,否則必有元嘉之遺恨。”
聽到這句話,趙頊的後悔立時拋到了九霄雲外。
“陝西接連大勝,朝中大臣皆有輕夏國之心。然則臣敢問陛下,夏國果真不堪一擊麽?當仁宗朝時,國家內有名臣,外有名將,以範韓之材,亦不過纓城自守耳。臣聞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夏國雖無複元昊之盛,然其舉國皆兵,豈可輕視?它近歲雖屢遭挫敗,然根本未動,若果真輕易之,則臣以為必有驕兵之敗!”
“朕也知道……”
“既如此,陛下便不當問石越當居何職!”司馬光毫不客氣的指斥道:“石越安撫陝西,屢次用兵皆得大勝。陝西諸將,服其調遣;西夏君臣,懼其威名。朝廷無意西事則罷,若有意於西事,則陝西舍石越而誰?若是朝廷輕易換人,繼任者必有勝石越之心,此人之常情。其若以為‘石越能為之,吾亦必能為之’,則大事去矣!此等殷鑒,史不絕書。陛下焉能不懼?臣雖愚,亦知舍近而求遠,舍必勝而行險,非智者所為。以陛下之明,當知取舍。”
司馬光純粹站在國家的立場來分析,趙頊在心裏也不得不承認,石越的確是陝西安撫使的最佳人選。但是,若單為此事,趙頊不問司馬光,也能知道。
司馬光心裏十分明白皇帝疑慮的是什麽,但是皇帝不好意思說,他自然更不方便說,略想了一下,司馬光欠身道:“陛下可知魏武三詔令?”
“那是偏激之辭。”
所謂“魏武三詔令”,是指魏武帝曹操在建安十五年、十九年、二十二年分別頒布的三份驚世駭俗的求才令,在這三份詔令中,曹操指出“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並且公開詢問天下有沒有“盜嫂受金,未遇無知者”;有沒有“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之人,他要一並籠絡,而成其霸業。
曹操的這種取才標準,自然不可能得到趙頊的認同,至少是不可能得到他公開的認同。
但更讓趙頊奇怪的是,身為儒家門徒的司馬光,居然會舉出魏武三詔令的例子來!
他看了司馬光一眼。
但司馬光並不在意皇帝的誤會,“確是偏激之辭,不足為法。然臣以為,德才兼備之士自古不易得,故魏武帝舍德而取才,是其知天下之事,固難兩全,不得不有所取舍爾。自古以來,才智過人之士,皆難免招人疑忌。陛下若欲進取,亦不能不有所取舍。”
趙頊聽到這裏,才恍然大悟。原來司馬光要說的,並不是什麽“魏武三詔令”,他說了這麽多,實是想說“才智過人之士,皆難免招人疑忌”這句和“魏武三詔令”八杆子打不著的話。
“朕是想保全石越。”趙頊遲疑半晌,終於半吞半吐的點明了自己的擔心。
“陛下果真欲保全石越,隻須……”
74
西夏。興慶府。
這個曾經興盛一時的軍事強國的都城,此時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緊張的味道。官員們穿棱往來,交頭接耳,有些人在選擇,有些人則在觀望,很多人都敏感地覺察到變化即將到來。
局勢看起來非常不妙。
朝廷派遣密使向青唐請求和親,被董氈斷然拒絕。不僅如此,董氈還大肆宣揚,惡毒地嘲弄西夏。這件事情讓西夏顏麵掃地,若是換在以前,這就是戰爭的開始。但在此時,除了加深西夏的窘況以外,興慶府沒有人敢提出“報複”二字。
自諒詐以後,西夏對吐蕃就沒打過勝仗,何況現在?這種自取其辱的事情,連梁乙埋都知道不必去做。
惟一讓西夏人稍稍安心的是,與遼國的談判,進行得非常順利。
但是這種順利,在一些人看來,卻完全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東西。夏國冒著觸怒宋朝的威險,出兵威脅楊遵勖的後方,而西夏軍隊攻占的土地與人民,西夏國一點也得不到,並且,西夏軍隊還不被允許進入願意投降的城鎮——因為遼國擔心西夏軍隊劫掠;也不得攻擊忠於遼主的部落……如果改成更直白的表敘方式,則意味著西夏將出兵替遼主打一場自己得不到任何實質性好處的戰爭。他們得到的,隻是許諾。
但是,包括夏主秉常在內,也有一部分西夏將領在懷疑遼國是否會兌現自己的諾言。其實,絕大部分的西夏將領都隻相信搶劫,而不會相信承諾。對他們而言,戰爭等於搶劫,諾言毫無意義。人們不過是在努力地騙自己相信這樣一個事實:夏國與遼國結盟了。如此而已!
對於夏國而言,這有點象一個溺水的人,拚命地要抓住每一根稻草。
也許,這份協議真正的作用,並非軍事上的,而是政治上的。
得到了遼國這樣強大的國家的保護承諾,梁乙埋的地位,至少在表麵上,是再次穩固下來了。
所以,當五月份,蕭佑丹滿意的回國之時,國相梁乙埋親自送出百裏,臨別之時,還拉著蕭佑丹的手,賭咒發誓,許諾一定會出兵夾擊楊遵勖。
但是興慶府空氣中的緊張味道,卻並沒消失。
人們還在等待。
雖然隻是一絲希望,但是西夏的君臣們,還是希望出使大宋的李乾義,能夠帶回好消息。
同是在五月。
當梁乙埋與蕭佑丹道別的時候,李乾義一行,終於回到了西夏,進入了仁多瀚的轄區。仁多瀚留李乾義休息了一個晚上,次日便選派了一千騎兵,在仁多保忠的率領下,護送著李乾義,前往興慶府向夏主複命。
李乾義到達興慶府的那一天,是五月十五日。
“你是說,宋朝無亡我之意?”秉常瞪大眼睛望著李乾義,黑瞋瞋的眸子在燭光下閃爍著。聽到李乾義回國的消息,秉常立時丟下剛咬了一口的烤羊腿,連夜召見李乾義。
李乾義躬身答道:“至少宋朝口頭上是這麽說的。除了石越的暗示外,臣離開汴京之時,宋朝兵部侍郎郭逵奉旨前來送行,他親口向臣傳達宋帝的口諭,道是沙漠以外,宋朝取之無用,遊牧之族此來彼往,宋朝反要用軍隊鎮守,甚費錢帑。不若以大夏為之鎮守邊疆有利。但宋朝甚忌我大夏擾其陝西,故道橫山之地,他們必要圖之。”
“橫山亦是我大夏生死之地。”秉常蹙眉憂道。“橫山若失,則攻守戰和,皆由他人。”
“此是迫不得已。眼下我大夏亦無力與東朝爭橫山。”李乾義無奈的說道。
“先不管這些。”秉常搖了搖頭,又問道:“郭逵可還說過甚事?”
“郭逵且道,若我大夏能謹守臣職,絕遼通宋,開放貿易,宋朝不僅願意休兵,且願每年賞賜宋夏貿易總稅入的二成予我大夏。其又道,宋朝需要大量牛馬,若大夏果真能放開貿易,則宋朝每歲至少可以從我大夏買羊四十萬,牛二十萬,馬六萬以及鹽五十萬斤。若大夏能開通宋與西域之商道,宋朝每歲可再賞賜錢二萬貫,布四萬匹。”李乾義如實地向夏主報告一切。
“郭逵隻是說,宋朝想找一個辦法,讓西北永久息兵。”李乾義遲疑了一下。
“你想說什麽?盡管直言。”秉常捕捉到了李乾義的動作。
“臣以為,若果真如宋朝所言,對我大夏,亦是有莫大的好處。”李乾義有點底氣不足,畢竟他說的,是曆史上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以往互市規模甚小,然我大夏已頗得好處。若互市規模果真能擴大至這個程度,那我大夏所得之利,遠勝於出兵劫掠。而宋朝也的確需要我大夏的牛、羊、馬、鹽。臣在汴京,見到從汴京一個城門,每日驅趕入城宰殺之羊,便有數萬頭之多。且據臣打探所得,宋朝每月從遼國所買之羊,至少達數萬頭。而這是因為遼國元氣未複,不足供應更多所致……”
“你是說宋朝是誠心議和?”秉常還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李乾義的頭垂得更低了,“臣……臣不敢確信。”
秉常背著雙手,急促的來回走著。
“若依郭逵此言,於我大夏確有好處。隻要不遭天災,這貿易所得,確是遠勝於劫掠。”秉常似是自言自語,“但這對宋朝有何好處?必是懈我之計……”
“宋朝或果真有意南圖,亦未可知。”李乾義低聲道:“何況宋朝果真是為懈我,我不中計便是。借此機會,恢複國力,亦是良機。”
秉常的腳步停了下來,“你說得有理!”他頓了一下,又疑道:“隻是賣羊與鹽也罷了,賣牛馬,卻也會增加宋朝的國力。終必為我國之大患!”
李乾義苦笑道:“難道我國不賣予他,宋朝的國力便不會增強麽?契丹已經在賣了。”
秉常頓時愕然。半晌,才歎了氣:“哎!”
“隻是宋朝的條件……”
“絕遼通宋而已,不足為慮。”秉常對遼國可沒有任何顧慮。
李乾義苦笑了一下,他左右看了一眼,卻沒有說話。
秉常愣了一下,朝左右揮了揮手。侍候在兩旁的衛士與侍從連忙一一退下。李乾義見殿中人皆走空,這才壓低聲音,低聲道:“除此以外,宋朝還要陛下親政,行漢製、用漢禮,以及……”他略遲疑了一下,終於咬牙說道:“以及國相的人頭!”
“啊?!”秉常倒吸了一口涼氣。他並非愛惜梁乙埋的人頭,而是畏懼梁氏的勢力。“這……”
“宋朝君臣,恨國相入骨。皆以為國相不可信。而國相曾遣人刺殺石越,石越尤其懷恨,必欲誅之而後快。”李乾義沉聲道:“若國相不死,石越絕不肯善罷幹休,一切休提。”
“這……”
“陛下知道石越在宋朝舉足輕重……”
“是。”
“外麵送你來的將軍是誰?”秉常叉開話題,隨意問道。
“是仁多保忠將軍。”
“哦?”秉常心裏,還在不停地翻滾著。宋朝要誅殺梁乙埋,究竟隻是石越的私恨,還是想挑起夏國的內亂?秉常的手指煩亂的搓著。
“他還帶來仁多統領的密奏,想親自呈報陛下……”李乾義沒有體會夏主的心情。
“宣他進來。”秉常下意識地說道。
“是。”
次日。
西夏國相府。
“南朝許諾休兵議和?”梁乙埋倨坐在一張胡**,盯著李乾義,問道。
“是。”李乾義小心地把昨晚對秉常說的話,又向梁乙埋複敘了一遍。當然,省去了宋朝要他梁乙埋人頭的那部分。
梁乙埋不動聲色地眯著眼睛聽完,忽問道:“皇上怎麽說?”
“皇上說要從長計議。”
“喔。”梁乙埋揮了揮手,“你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太後免不得也要召見你的。”
“謝國相。”李乾義恭謹地應道,又向梁乙埋一揖,退出國相府。
“你以為如何?”待到李乾義走遠,梁乙埋方轉頭向梁乙逋問道。
“宮中衛士報告說,昨晚這廝見皇帝時,曾摒開左右密談。他必有事情瞞著我們。”梁乙逋臉上的肌肉跳了跳。
“使團中我們的人怎麽說?”
“一概不知情。隻知道石越和郭逵,單獨與這廝談過。”
“他回來時在仁多瀚那裏呆了一晚,還是仁多保忠送他回京的,是吧?”
“是。”梁乙逋臉上還有憂慮之色,“昨晚皇帝還見了仁多保忠,談了約半個時辰。隻恐對我家不利。”
“仁多保忠帶了多少兵?”
“一千人。”
“給我打發回去。”梁乙埋冷冷地說道。“把仁多保忠留下,這是質子。”
“是。”梁乙逋答應著,又道:“天下沒有這麽便宜的事情,宋朝亡我之心,路人皆知。現在卻又許下這許多好處,正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必是南朝奸計!”
梁乙埋點點頭,道:“我自然知道這是奸計,但是國中文武百官,卻未必知道。將人逼到絕路時,又將老大一塊肉擺在你麵前,利令智昏,人人都想著左右是個死,不如咬一口試試……”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咬牙道:“這才是毒計!必是石越小兒所設。”
“那當如何應對?總要設法知道李乾義和皇帝私下裏說了什麽才好……”
“怕什麽?”梁乙埋桀桀冷笑道:“隻要握緊兵權,他們玩不出什麽花樣!明日你便去軍中住著。府中宮中,全部調上精銳可信之士。旁事隻要靜觀其變便可。”梁乙埋打仗外行,但是對於政治鬥爭,卻是十分精通。
“再派人盯緊李清與文煥。”
“是。”梁乙逋應道,沉吟一下,又問道:“禹藏花麻呢?”
“別去惹他。”梁乙埋皺緊了眉頭,“那是個蠻子。真惹惱了他,他能馬上翻臉率兵攻打我的相府。反正他一個人不足為懼,不要管他。真鬧出事來,你就讓人率兵把他圍了,我保管他立刻向你效忠。”
“是。我即刻便去安排。”
梁乙埋微微點頭,輕鬆地笑道:“若果真鬧將起來,千萬別傷了小皇帝。真惹上了弑君的罪名,會惹得天下大亂的。”
“我理會得。”
“嗯。嘿嘿……本相倒要看看,他們到底能玩出什麽花樣來。”放肆的笑聲,從國相府中傳出。
“文卿,你以為南朝可信麽?”秉常依然在猶豫。
文煥沉吟著。他心裏也不是很明白朝廷的用意,但是在李乾義回國之前,職方館就傳給他命令,要他盡其可能,勸夏主接受朝廷的條件。
“南朝經略南海之意倒很明白。但既便如此,其可信不可信,其實並不重要。”
“哦?”
“南朝所提條件,對大夏利大於弊。陛下若欲真正掌握朝政,鏟除權臣亦是必然之事。這些事情,南朝不提,陛下遲早要做。眼下他們提了,不過是順水人情。”
秉常沉吟著。文煥說的話,的確很有道理。
“不過……”
“陛下所慮者,並非南朝可信不可信。而是梁氏在國中經營已久,黨羽密布,又握有軍權,兼有太後之助,若輕率行事,恐誅虎不成反被虎傷。”文煥直視秉常,直言無忌地說道。
秉常默然,良久,方點頭道:“誠如卿言。”
“臣請為陛下謀之。”文煥壓低了聲音。
“隻管直說。”秉常不由走近了數步,急切地說道。
“梁氏雖然把持朝政,然而文武大臣,並不歸心。陛下果真欲行大事,所要誅滅者,不過梁乙埋父子及二三死黨爾,圖之不難。臣聞仁多統領素忠義,且與梁氏不和,陛下可遣一使者,密諭仁多,使其謊報宋軍入寇。陛下以李清隨扈,立召梁乙埋及文武百官商議,待其至,可立誅之。爾後使一親信之臣圍宮,保護太後。陛下親率禦圍內六班直持梁乙埋人頭往軍中,聲明隻罪梁氏父子,餘皆赦免,奪軍權易如反掌。爾後召仁多統領入京為相,則大事定矣。縱若有他變,陛下自守宮城,而使仁多預先領兵進京勤王,梁氏亦不過為鳥獸爾。此事隻須行事周密果斷便可。”文煥是存了心要挑起西夏內亂。西夏經過大敗,若內部果真再來一次內戰,便是神仙也救不了西夏。
秉常沉吟許久,搖搖頭,道:“終是行險。”說完,又苦笑道:“禦圍內六班直,梁氏黨羽亦眾,隻恐也難以令他們完全聽命於我。”
“你如何知道?”秉常吃了一驚,警惕地問道。
“臣剛才碰到仁多保忠將軍。”文煥低聲道:“仁多將軍對臣誇耀,他帶來千餘精兵,皆是百戰之餘,可與六班直一較高下。臣當時不曉其意,現在想來,必是仁多統領深謀遠慮……陛下,機者,難得易失。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請陛下早下決斷。”
“此事亦不必操之過急。”
“陛下!”文煥急道:“若陛下遲疑,臣料梁氏必設法逐仁多之兵出京。”
“容我三思。”
“陛下!”
“不必再說了。你善守機密便可。”秉常轉過身去,身子微微顫抖。他此時又有衝動,想當即采納文煥之策,一舉除去梁氏;但心中卻始終有一種難以抗拒的恐懼,萬一失敗,萬一失敗……他有點無法想象失敗的後果。我是西夏的皇帝,隻要我不逼急了梁乙埋,他也不會敢把我怎麽樣吧?一種僥幸的念頭,在秉常的腦海中徘徊不去。也許,我答應了宋朝其他的條件,他們未必一定會堅持要梁乙埋的人頭……
他祖父的狠決堅忍,在他這裏,竟然連一點也沒有剩下。沒有人知道,他懦弱的基因,究竟是從哪裏繼承來的。
三天之後。
李乾義帶來的消息,傳遍了整個興慶府。在興慶府上空彌漫已久的烏雲,幾乎一掃而空。宋朝僅僅是要求夏主親政,行漢製、改漢禮,通商、絕遼,以及事實上割讓橫山——除了最後一條讓許多人感到一點危險與心疼外,其餘的條件,絕大部分西夏人都樂於接受。甚至可以說,這正是他們期盼的。
每個人都在等待梁乙埋的態度。
既便是梁乙埋的黨羽,也有一部分人私下裏希望他能答應宋朝的條件,以免去西夏建國以來最大的一場危機。已經不止一兩個人對他不斷的發動對宋朝的戰爭感到不滿了,現在大部分人都期盼著與宋朝的和平。
當然,也不是沒有反對者。
也有相當數量的保守派,也是實力派,他們雖然不介意夏主親政,不介意通商、絕遼,甚至不介意讓橫山易主,但是他們卻反對行漢製、改漢禮。
隻不過,在這種時刻,他們也不敢輕易地跳出來表達意見。
因為這一部分人,比其餘的人更深刻的尊重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宋朝現在是強者,觸怒強者並非明智的選擇。更何況,這中間還牽扯到複雜到政治鬥爭。
既便沒有招來宋朝的軍隊,可是萬一夏主某一日果真掌握政權,先跳出來的人,也一定是被肅清的對象。西夏不是宋朝,這裏的政治鬥爭不是以失敗者被流放而收場。在這裏,失敗者就隻有死。
為了穿什麽衣服,叫什麽名字,行什麽禮節,而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對於西夏的這些酋長們來說,這並不值得。畢竟,無論興慶府耍什麽把戲,他們在自己的部落,依然可以保持自己的風俗,沒有人會來管他們。
罕見的,梁乙埋病了。
自五月十九日起,西夏國相梁乙埋突然間稱病,不再上朝。
局勢再次變得詭譎起來。
在同一天。
興慶府城西,仁多保忠的兵營外。
一個西夏軍官帶著四個隨從,氣勢洶洶地向轅門走來。他剛至轅門前,“當”地一聲,兩把鐵戟交叉,擋在他麵前。
“滾開!”軍官怒聲吼道。
守營的士兵仿佛完全沒有聽到他的話,眉毛都沒有動一下。
“刷”地一聲,軍官將佩刀拔出半截,卻忽然停住了——軍營有十幾個弓箭手,將箭頭對準他,他罵了一聲,狠狠地將佩刀插回。厲聲道:“奉國相之命,本官有公事要見仁多保忠。”
“稍等。”一個小校模樣的士兵應了一聲,轉身向營中跑去。
不多時,那小校又跑了回來,抱拳道:“有請。”
鐵戟這才分開,軍官帶著隨從,大步走進營中。正待向中軍帳走去,不料又被那小校擋住,“將軍隻見大人一人。我營中規矩,任何人不得挾刃見主將。”
“你們等在這裏。”軍官恨恨說道,將腰刀解下,狠狠地扔給小校,怒氣衝衝向中軍帳走去。
他進到中軍帳,也不等通報,掀開帳簾便闖進帳中。卻見帳內站著四個虎背熊腰的衛士,帥案前坐著一人,正低頭看著文書。見他進來,連頭也沒抬,隻是冷冷地問道:“國相有何事找我?”
軍官見仁多保忠如此無禮,不由大怒,將一份文書扔到仁多保忠帥案,怒聲說道:“國相敕令將軍所部即日離京。興慶府非外軍久駐之地。”
“知道了。”仁多保忠看都不看,便將文書直接丟到一個角落裏。
“你!”
“我什麽?”仁多保忠霍然抬頭,犀利的眼神逼視著那軍官,那軍官被嚇了一跳,不禁倒退了一步。
“煩你回去回稟國相,便說我部糧草不足,士卒疲憊,尚須休整數日。”
軍官鼓起勇氣,高聲道:“你這是違背軍令!”
“是麽?”仁多保忠嘴角露出一絲譏笑,仿佛在說:“那你能將我怎樣?”嘴裏卻是淡淡的說道:“那你便告訴國相好了——我仁多保忠,隻奉大夏國皇帝之敕令!非有皇帝陛下下旨,旁人之令,恕難從命!”
“你……”
“送客!”仁多保忠大聲喊道,不待軍官再說什麽,兩個衛士便大步上前,幾乎是半拎著那軍官,將他丟出了帳外。一人還在他耳邊低聲威脅道:“若敢聒噪,必取你狗命!”
“狀元公。”見著來人,仁多保忠一改倨傲之態,站了起來,笑著迎接。
文煥笑著抱拳,道:“梁乙埋雖然受挫一次,必不肯善罷幹休。”
“他能奈我何?”仁多保忠不屑地笑道:“梁氏威信全無,又如何能用軍法節製部眾?他不敢招惹禹藏花麻,難道我仁多家便是好惹的?”
文煥注視仁多保忠,低聲道:“隻恐他用詭計。”
“詭計?”
文煥點點頭,沉聲道:“將軍在此,是最好的人質。”他頓了一下,笑道:“不過,隻要將軍不離大營,便可無憂。”
仁多保忠低頭思忖一會,猛然醒悟,抬頭笑道:“我偶感風疾,焉能離營?”
文煥看了仁多保忠一眼,意味深長的一笑,也不多說,抱抱拳,便轉身離去。
仁多保忠望著文煥離去,微微歎了口氣。他與文煥交往雖然不多,但是卻已知此人心機深沉,智算過人,行事果決,實在大出他的意料。這樣的人物,竟然被李清降伏,背棄自己的族人,真不知是可憐還是可歎。仁多保忠頗有點百感交集,他知道宋朝可以說是蒸蒸日上,說得不好聽一點,萬一宋朝果真滅夏,象他與仁多瀚這樣的人物,隻要投降宋朝,還能不失榮華福貴;但若是文煥被擒,卻絕對不會有好結果。本來文煥的命運如何,與他仁多保忠可以說毫不相幹,但是,文煥在西夏的妻子,卻是他的堂妹,而且是感情頗好的堂妹……為了這個,仁多保忠卻又不能不操心。
“不過,”仁多保忠自失地一笑,暗怪自己杞人憂天,“無論如何,隻要能除去梁乙埋,大夏也不是這麽容易滅國的……”
繼梁乙埋告病不朝之後,仁多保忠也突然生起病來。
這個年青的將軍,謝絕一切探視,每日堅臥營中,絕不見任何外人,僅僅是上表請求夏主允許他繼續在京府養病。不久,仁多瀚也知道了這個消息,也送來一份奏折,乞求皇帝能讓仁多保忠率他的“親兵”,一道在京師養病,待病愈方歸。
秉常順水推舟地批準了仁多瀚的請求,讓仁多保忠安心養病。
梁乙埋明知道這是仁多瀚插進興慶府的一顆釘子,卻也拿他沒有辦法。不過,無論如何,梁乙埋都不能就這麽任由仁多保忠這麽釘在興慶府中,他指使親信,以防止軍士擾民為名,在仁多保忠大營的周圍,築起了高大的坊牆,將仁多保忠的部隊圈在坊牆當中,又派了兩支部隊,一前一後監視著坊牆的兩道大門。
仁多保忠卻也沉得住氣,任由梁乙埋擺弄,竟是一點也不理會。
眨瞬之間,時間便過去了五個月。
這五個月的時間裏,西夏的局勢從表麵看來,已經恢複了平靜。人們也漸漸從戰敗的打擊中,回過神來,一切看起來都漸漸正常——對梁乙埋不滿的依然不滿,趨附梁氏的依然趨附,觀望的始終觀望。沒有什麽變化。
從宋朝傳來的消息,對西夏而言,也很難說是好是壞——石越在五月底回到了陝西。
戰爭並沒有繼續下去。宋軍在橫山的行動沒有停止,但也僅限於此。石越顯然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內政當中。
但這也隻是推測。西夏人現在真正可以確知的,僅僅是石越的的確確回到了陝西。而宋夏的關係,可以說並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也沒有任何惡化的跡象。偶爾有細作報告傳來,顯示著宋軍一直在進行著可疑的調動,但是卻沒有更多的情報讓西夏的邊將進行分析。於是這樣的情報便被暫時丟到了一邊。
來往於宋夏邊境,在雙方邊境戒備森嚴之時,並非想象中那麽容易的事情。西夏並沒有如職方館那樣組織結構更先進的間諜機構,他們的情報來源,依然是中國傳統的模式——通過邊境將領的私人間諜來搜集情報。這種模式下,情報的數量與質量,完全取決於將領的個人能力與運氣——亦即他分析情報的能力,以及是否有足夠的運氣招攬到好的間諜;並且,將領之間一般也缺少交流。而上級對情報的掌握,則往往來源於將領們那極不全麵的報告。沒有一個將領會心甘情願的向上級報告他知道的一切,因為在傳統的情況下,對敵人的了解,實際上也是一種政治資本。對情報一定程度的壟斷,對於個人而言大有好處。
宋朝以前也是采取同樣的模式。在那種模式下,每個邊境的官員對西夏都有自己的了解,但每個人的了解都是片麵的,而朝廷上至皇帝下至大臣,對於西夏,普遍都隻有一個模糊的印象。隻有最傑出的人士,才可能對敵人真正有所了解。
但是職方館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宋朝與西夏相比,在情報上擁有壓倒性的優勢。專門的人員、專門的資金,從事專業的情報搜集工作,在資源整合後,間諜們活動的範圍,比以前不僅可以更有廣泛,而且可以更深入。與此同時,又有專業的人員將這一切整理成更全麵的文件,供決策者參考。可以說,職方館的出現,讓宋朝君臣第一次真正了解了自己的對手。
不過,職方館的人,同樣也是人。
宋夏雙方在邊境的戒備,對雙方的間諜都是同樣的限製。仁多瀚雖然私下裏與宋朝進行互市,但並不意味著他會對宋朝的細作掉以輕心。
超過半年的時間內,西夏人基本上不知道宋朝發生了什麽。特別是對陝西內腹地區發生的事情,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熙寧十一年十月一日。
在宋夏邊境的環州,下起了小雪。
按照石越與仁多瀚的密約,雙方每個月在初一和十五舉行兩次互市,分別在宋朝的環州與西夏的清遠軍城舉行。這一天正好是互市的日子。盡管小雪使道路變得泥濘難行,但是這一天,還是有許多的商人,趕著牛羊,推著小車,從西夏境內出發,經過宋軍哨卡的檢查,進入環州城內的東市,與早已等候在此的宋朝商人交易。環州城的市民們,往往也會在這一天去集市,賣掉自己的手工業產品或農產品,買回自己需要的東西。
這座經過戰爭摧殘的城市,已經漸漸恢複了活力。
不過戰爭的記憶並沒有從環州百姓的腦海中消失。城內香火最旺盛的廟,便是城西的狄將軍廟。廟裏供奉的狄詠金身,比起大宋朝最英俊的神靈二郎神都要英武三分;陪祠的李敢當也是栩栩如生。而除此之外,環州家家戶戶,都供著石越的生祠——盡管官府屢次下令禁止,卻毫無作用。百姓們有自己樸素的感情。
除了這些,戰爭留給環州的,還有一座“陝西路第一振武學校”以及環州軍事小學校。這兩所軍校實際是二而一,一而二的。因為草創,其規模並不大,總計學員都不過百餘人。但是身著戎裝的少年,精神抖擻地出現在環州街頭,也是環州的一道風景線。
大約在上午巳初時分,在環州東市的一座新建的酒樓內。
雖然外麵的雪有越下越大的趨勢,但是東市內依然是人聲鼎沸,進入市場的人絡繹不絕。而酒樓內,因為時間不到,反而稀稀落落的,沒有幾個人。不過,由於雙方處於準戰爭狀態,對於來宋朝互市的西夏商人,宋朝也有著嚴格的限製——他們隻被允許在規定的區域內活動,所以,掌櫃的倒並不擔心自己的生意。西夏商人們可以選擇的吃飯的地方並不多。他反而會在心裏暗暗看不起酒樓裏的西夏客人們——在這個時候不去做生意,反而來酒樓喝酒的,一定是敗家子。當然,雅座內的除外,那些都是談大生意的。
也算見多識廣的掌櫃知道,各種各樣的人都是存在的。畢竟現在他的酒樓中,十幾個客人中,也有四五個是西夏人。
他的客人們顯然不知道自己在被掌櫃的腹誹。因為這些地方嚴禁售賣報紙,所以酒樓內也沒有報博士與說書人存在,甚至連陪酒的妓女也沒在這個時間出現,客人們隻是在樓上樓下三三兩兩一桌,低聲的說著話。
“掌櫃的。”一個青年男子的聲音,打斷了掌櫃的胡思亂想。趴在櫃台的掌櫃頭都沒抬,懶洋洋地問道:“什麽事?”
“地字五號房在哪裏?”
“我知道。”那個男子一麵答應著,人卻早已走遠。
依言左拐,過一道門,右拐。果然,第二間房門掛著“地五”的木牌。男子伸出手,輕輕叩了叩門。三長一短一長。
“是誰?”屋裏傳來的聲音,竟是個還沒有變聲的男孩的聲音。
“長安來的。”
門“吱”地一聲打開。
男子走進房中,卻沒到有人在房中。他也不找,隻是將門閂上,找張椅子坐了。方從懷中掏出半片魚符來,和放在桌上半片魚符合了。便靜靜地坐在那裏,不再說話。
“等你很久了。”過一了會,聲音再次響起。
“有何非常之事麽?”
沉默了一陣,那人方說道:“若是無事,我也不必如此麻煩。但此事總是不能放心他人,而且亦沒有直接證據……”
“嗯。”青年男子輕輕應了一聲。便聽那人繼續說道:“我家主人要我來傳話給石帥,西夏兩個月內必有大變。”
這麽驚人的消息,青年男子也隻是微微點頭,並沒有什麽驚訝的表現。
那人似乎覺得有點奇怪,忍不住問道:“難道石帥早已知道麽?”
“這似乎不合規矩了。”青年男子笑道:“何況石帥知不知道,我如何知道?”
“哼!”那人哼了一聲,冷笑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麽?”
青年男子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之色,卻並不追問,隻是笑道:“職方館的規矩,本來與我無關。你才是職方館的人,我可不是。”
“我也不是。我主人才是。”那人頗不服氣。
“罷了罷了,我不想回去被罵。”青年男子笑道:“言歸正傳吧。我從長安辛苦趕來,也不容易。”
“我不辛苦麽?”那人反駁道,青年男子不覺一笑,隻覺那人爭強好勝,不知如何竟然入了職方館,而且還地位頗高。又聽那人悻悻地說道:“這事情,並無一點證據。但又確實要緊,所以我家主人讓我特意來一次……叫轉達給石帥,夏主這兩個月內,必定改製。”
青年男子聽到這樣的消息,卻依然是波瀾不驚的神色,隻問道:“令主人這般想,定有他的原由。”
“若有證據,何必這般麻煩?”那人頗顯不耐,道:“我家主人說,這不過是他的直覺。他身臨其境,感受已多,所以方能有此判斷。若強要證據,隻有一樁,夏主在十幾日前,曾經秘密召見仁多保忠……你告訴石帥,讓他自己決斷便是。夏主行事向來率性,果真要證據,卻也甚難。”
“那……”
“我知你要問什麽。”那人對青年男子不信任他主人的話,顯得十分不滿,言辭中便頗不客氣,“那兩人都無法證實。”
“你急什麽?”那人冷笑道。“我家主人還有話說……”
“請說。”青年男子雖然地位不高,但平生卻沒受過多少這樣的氣,不免也微微發怒,生硬的回道。
“椅子下麵,有一張紙,寫了興慶府一帶兵力布置和各軍將領名單,你取了回去給石帥,他看了後,便可知道夏主這次改製能不能成功……我們陝西房收買的西夏將領名錄,按例隻能上報樞府,還要勞煩石帥自己問樞府去要。”
青年男子知道這人後一句是故意刺激自己,也不理會,隻依言向椅子下麵摸去,果然摸到一張紙,他打開略掃了一眼,便小心收入懷中。
“夏主一旦改製,我輩之任務便完成一大半。”那人竟打了哈欠,笑道:“做了這麽久的細作,總算快可以解脫了。”
“莫要高興太早,那還隻是你家主人臆測。”青年男子忍不住故意打擊道。
“哼!”
“石帥也想請問一下你家主人,李清將軍究竟有無可能反正?”
“石帥關心此事做甚?”那人似乎有點吃驚,“李清反正,隻是手段,並非目的吧?”
“如此人才,不為大宋效力,豈不可惜?”
那人沉默了許久,方緩緩說道:“原來如此。請你回覆石帥,李清是今之國士。他的確心懷故土,但是必不負夏主。”
“可惜!”
“但也未必沒有希望……”
“哦?”
“若是夏主走投無路,李清必不肯再為西夏效力,此時他定轉投大宋。”那人說這話的時候,整個人似乎都成熟了幾分。
“我會回稟石帥。”青年男子站起身來,轉身向外走去。
“恕不遠送。”那人低聲說道,頓了一會,仿佛炫耀性的又補了一句:“侍劍!”
侍劍身形停了一下,終於強忍住回頭的欲望,繼續走出了這間房子。
約半個月後。
此時正是西夏大安四年十月中旬。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將有“塞上江南”之稱的興慶府附近都裹上了銀裝,這座矗立在白茫茫的原野之上的城池,雄渾之中又多出了幾分英氣。在興慶府的王宮之內,夏主秉常身著黑狐袍,正與一幹親信的臣子商議著猶豫了近一年的大事。
“朕已決意,要仿宋、遼之製,改革國家之禮儀製度……”沒有人知道秉常為何突然下定了決心。事實上,連李清、文煥、禹藏花麻這幾位素所親信,並且一意勸誘夏主改行漢製的臣子,都覺得事情非常的突兀。三人在人群中無奈的交換著眼神。曆來要行大事,都必須謀定後動,不除權臣,未專朝政,輕言改製,實是取禍之道。但是秉常突然之間在更大的範圍內,公開提出此事,卻不吝於打草驚蛇。
宋朝與契丹的君主,都是那麽的年青,卻都能讓國家有如此成就,這一點就讓年青的夏主即慚且妒。景宗皇帝、毅宗皇帝時,白上國還是大陸西北讓任何一國都不敢小覷的軍事強國,傳到自己手中,卻沒落至此,幾乎有亡國之危!想到這一點,秉常渾身的血液似乎都燃燒起來。
是的,自己絕對不能再猶豫不決了。
秉常回避了梁乙埋的阻礙,他將梁乙埋長達半年之久的告病,當成了梁乙埋的一種妥協與退讓。
“朕要放手施為!”秉常在心裏對自己打氣,“我不會比趙頊、耶律濬差一點半點的!”
然而宮中群臣的態度,卻出乎秉常的意外。
在他做了這番表示之後,十餘個素來親信的臣子,都陷入短暫的沉默中。
死寂般的沉默,仿佛連殿外飄雪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秉常一時間覺得十分的難堪,他的目光緩緩移過第一個人的臉上,但他目光所到之處,那些臣子無不將頭垂下,避開他的目光。禹藏花麻更是一開始就垂下了眼簾,絕不看秉常一眼;李清的嘴唇嚅動了一下,也終於垂下頭去。他們對秉常的這種衝動,即不滿,又無奈。
夾雜著失望的怒火,在秉常的胸中點起,他的目光越來越狂躁,越來越惱怒。終於,他的目光移到了文煥臉上。這個宋朝的武狀元,卻沒有避開他的目光,反而對視過來。
“陛下!”文煥跨出一步,朗聲說道:“臣以為改製之事,順天應人,陛下之舉,可稱英明!”
聽到這句話,秉常臉上露出一絲喜色。一瞬間,他覺得文煥果真是越看越順眼。
李清卻不滿地望了文煥一眼,出列說道:“陛下!臣以為此事過於急躁。臣敢問陛下,此事可曾與太後、國相商議?”
“朕已親政,國事當可獨斷!”秉常盯著李清,語氣變得嚴厲起來。他完全沒有理想李清的用心,不知道李清是想給他留下一個回旋的餘地,反而有一種被背叛的憤怒。
“陛下!”李清跪了下去,頓首道:“臣之忠心,可表日月。然而天下之事,欲速則不達!請陛下三思。”
“李將軍此言差矣!”一直不曾表態的禹藏花麻,終於開口。“以宋為師,推行漢製,革新國政,亦是李將軍之夙願。陛下之舉,實是英明。我大夏雖居西陲,然好禮慕義,崇儒尚文,國家典範,皆出先賢,豈可永久自居於蠻夷?況遼主師宋而強,宋朝變法而興,若大夏固步自封,必有亡國之憂。臣雖不材,願為陛下馬前卒!”
次日。
興慶府大朝會的朝鍾撞響,在國相梁乙埋缺席的情況下,夏主秉常身著漢服上朝,正式下詔,自即日起,大夏國罷廢蕃禮,改行漢製!
此詔一下,梁乙埋在西夏的實力便展現出來了——殿中立時便有半數以上的官員,長跪不起。他們借著夏景宗元昊的名義,反對秉常改行漢製。還有三成的官員則彷徨不定,心存觀望。真正支持秉常改製的,連二成都不到!
秉常悖然大怒,命令武士將這些官員全部攆出正殿。並頒下嚴旨:五日之後再次朝會,有敢著蕃服者,即斬!
同時,秉常又向全國頒布詔令,申明西夏從此要推行著漢服、行漢禮、習漢文、開科舉、建學校、辦報館、整軍隊、輕賦稅、和鄰國、通互市九項大的改製措施。至於其小的條目則更是內容豐富,前三項不論,如開科舉、建學校,就包含奉儒教為國教,開創明理、格物、武學諸科,而軍事學校更是重中之重;整軍隊一項,則是要將西夏軍隊,分成禦圍內六班直、羽林軍、部落軍三種,要重建一隻以騎射為主,正軍人數在五萬左右,裝備精良的精銳羽林軍,以此為西夏軍事力量的核心,並且要仿效宋朝創建衛尉寺,將監軍一職徹底職業化,並且深入至每個部落的百夫長一級;而輕賦稅一項,則是規定西夏將用五年時間,逐年減輕賦稅徭役,最終確定十一稅的比率,並保證服兵役的戶口稅率再減為三十稅一;和鄰國、通互市則是向宋、遼同時稱臣,與吐蕃議和,以推進雙方的貿易,並緩解邊境的危機,同時向西擴張掠奪,以彌補在東麵的損失……
史稱“大安改製詔”所提出來的措施,平心而論,若西夏果真能順利施行,恢複國力並且一舉進入完全的文明時代,也絕非沒有可能。
但是這麽多的措施,想一次推行下去,沒有一個極其強勢的君主,是絕不可能的。而且西夏君臣,無論是秉常,還是李清,亦或是禹藏花麻,或者是反對者的梁乙埋與梁太後,都缺少宋朝君臣的財政概念。而唯一略微有點財政觀念的文煥,用心卻並不純良……
將西夏國內極其沉重的賦稅降低,以緩解百姓負擔,本意上是好的,但是此舉卻足以讓西夏的財政在短期內破產——除非他們能同時掠奪到大量的金銀;而且,西夏更多的普通百姓受到的最殘酷的剝削,不是來源於國家,而是來源於部落首領與貴族、地主,這一點上秉常無能為力——他並非遼主耶律濬,遼國在內戰中,許多貴族被清洗,從而使國家直接管理的戶口增多,貴族統治的人口隻占到少數。而且遼國地域寬廣,遼主僅僅以契丹、奚、漢三族為統治基礎,便可以毫無顧慮地將財政壓力轉嫁到其他部落頭上。這兩個原因,使得遼主可以大膽地減輕百姓賦稅,以收買民心,恢複國力。所以,盡管秉常的這一舉措是向遼國學習,但是因為兩國情況完全不同,導致這一措施在西夏要麵臨極其巨大的困難——除非秉常有能力在短期內將西域完全征服,將那裏掠奪一空或者另有斂財良策。否則,他其餘所有的改革,都是要錢的,僅僅依靠通互市這一個利源,絕不可能支撐起這麽龐大的改革措施。
但不論如何,大安四年的冬天,秉常與他的親信臣子們,卻是抱著極大的熱情,想要推行他們的改製的。
“胡鬧!胡鬧!他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太後!”梁太後拍著桌案,身子氣得直發抖。
她兒子想行漢禮的風聲,她的確早就聽說過。但是這麽久沒有動靜,本來她都快認為秉常已經死了這個心了,但不料兩天之內,秉常就突然鬧出這麽大的事情來。而且,事先根本就沒有詢問過她的意見。
“背典忘祖!”梁太後氣急攻心,說話都有點哆嗦,“來人!來人!去叫皇帝來見我!”
“太後息怒。”嵬名榮低聲勸道。
“你說,你說……我們好好的胡人,卻要穿漢服,習漢文,行漢禮,景宗皇帝在九泉之下,也不得瞑目!”梁太後指著揉成一團的“大安改製詔”鈔本,這個一向都胸有成竹的女人,都不禁痛心疾首。
“太後……”嵬名榮猶疑著。
梁太後望著嵬名榮的神色,哼道:“有話就說!”
“依臣之見,這改製詔書,也未必一無是處。”嵬名榮硬著頭皮說道,秉常的這份詔書的內容,對許多西夏人來說,並非沒有吸引力。“國中如今議論紛紛,眾人都覺得詔書之策雖小有不妥之處,但大體確是良策,不過懷疑能否實行罷了。”
“連你也糊塗了!”梁太後指著嵬名榮罵道,“你看看這些事情,我大夏做得,可南朝也做得!我大夏論人口土地,還比不上南朝一路!果真行此策,我們憑什麽與南朝相抗?我大夏之根本,是胡俗!隻有這一點,南朝永遠也比不上。南朝養一個騎兵,花費數千貫,尚且未必是善戰之士,我大夏卻不要花一文錢!若果真崇儒尚文,不出數代,風俗變更,南朝不費吹灰之力,便可滅我。真是糊塗啊!”
“但現在依守舊章,也有亡國之危。”嵬名榮一時也判斷不了究竟誰對誰錯,隻得據實直言,“況且人心皆以宋朝為強國,人人皆道要師宋自強……依臣之愚見,太後莫若靜觀其變。主上也不是一兩句能勸過來的……”
“勸不過來也要勸。別的我任他去做,不過行漢禮、著漢服、習漢文、辦報館這四項,卻一定要廢。學校可以建,但是要教也隻能教蕃文的。”梁太後咬牙道。
意外的,秉常在梁太後找他之前,便先來向梁太後秉告改製之事了。
雙方的談話注定不會有好結果,雖然秉常在內心十分畏懼梁太後的權威,但是射出去的箭,也不可能再回頭。
五天時間很快過去。再一次大朝會到來。
“野利拿!訛龐良固!吳江!”秉常的聲音仿佛結了冰一樣。
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到這三人身上:在一遍漢服中,隻有這三人依然身著蕃服,並且用蕃禮參拜。
殿中頓時沉寂下來。
這三個人都是元昊時代的臣子,野利拿更是做過謨寧令,訛龐良固則做過樞銘,吳江雖是漢人,在諒詐時代也當過北院宣徽使。
而最重要的是,每個人都知道,這三人與梁乙埋素來很親密。
梁乙埋一麵讓梁氏子弟與大部分黨羽假意服從秉常,一麵卻挑出三個老臣來,試探秉常。其實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改製詔中,對軍隊的改革,早就被眾人解讀成秉常想借此機會奪去梁氏的兵權。梁乙埋又豈會束手待縛?
秉常的臉上仿若塗上了一層嚴霜。
“朕五天前的詔令,你等不曾聽過?”
“那是亂令!”野利拿自恃身份,倚老賣老地說道。“變亂祖製,臣不敢奉詔。若穿漢服,臣死後無臉見景宗皇帝!”
“是麽?”秉常的聲音更加嚴酷,“隻可惜,輪不到你來指責朕!”他轉向訛龐良固與吳江:“你們兩個呢?”
“臣等不敢奉詔。”
“你們也是怕無臉見景宗皇帝麽?”
“是!臣等愧對列祖列宗!”訛龐良固與吳江從秉常的眼神,感覺到一絲涼意,但事已至此,卻隻能硬著頭皮說道。
“好!甚好!”秉常忽然點了點頭,笑了起來。但隻是一瞬間,他的臉便又沉了下來,一股殺意彌漫在臉上,“既然你們這麽想見景宗皇帝,朕便成全你們!”秉常這句殺氣騰騰的話,在殿中空**地回響,幾個膽小的,嚇得一個哆嗦,幾乎跪了下去。
“來人!”秉常厲聲喊道。
幾個武士大步上殿,抓住野利拿三人。三人早被嚇呆了,連話都沒說出來,便聽秉常冷冷說道:“我大夏素來尚武,不忌血腥,便將這三人在殿中處死,懸首示眾三日,全家抄沒為奴!”
“遵旨!”
“慢!”
“陛下息怒!”
秉常看都不看準備求情的官員一眼,厲聲喝道:“立即行刑!敢求情者,與三人同罪!”
“遵旨!”殿中武士毫不含糊,拔刃出鞘,一刀一個,頃刻之間,三人便身首異處,血濺殿中。西夏諸臣並非沒見過殺戮之人,但這種血腥的場麵,卻也讓許多人胃中翻滾,忍不住想要嘔吐,但是看著秉常殺氣騰騰的樣子,又隻得拚命強忍,絕不敢表露出來。
而文煥早已帶頭跪下,高聲呼道:“陛下萬歲!萬歲!”
眾官員連一齊跪倒,同聲唱和:“陛下萬歲!萬歲!”
李清府。
“你給皇上出的這個主意,實在太過於血腥……梁乙埋豈會善罷幹休?”李清回想起殿中一幕,忍不住責怪著事情真正的幕後主使者文煥。但是他也有點無可奈何,夏主對文煥的信任,現在絲毫不亞於他。
“難道不殺人,梁乙埋便會善罷幹休?”文煥淡淡地反駁道。實際上他心裏巴不得梁乙埋發難。
“以這樣的手段,眾人不會心服。”
“行大事,必先立威信。罰當罰,賞當賞,則眾必心服。”文煥不以為然。“嚴刑峻法,可以讓眾人明白皇上的決心。法令更易推行。”
“不是這般。”李清搖搖頭,“狀元公你太偏頗了,德刑不可偏廢。”
文煥笑道:“我們不必辯論這個。實則我獻此策,還另有用意。”
“哦?”
“皇上心中對梁氏,似有畏懼之意。”文煥毫無顧忌的說道:“用這種非常手段,能增強皇上的勇氣與信心。若老是對梁氏不敢動手,大事必敗。而今日之殺戮,在他日對付梁乙埋之時,亦可震懾眾人,使眾人不敢輕易偏向梁氏一方。”
“罷!罷!”李清歎了口氣,他也不知道這樣做是對是錯。事情已經發生,再說多了也沒有意義。現在他最擔心的,是梁乙埋的反應。
自己的黨羽被殺,梁乙埋豈會善罷幹休?
李清不由握緊了拳頭。
75
梁乙埋的國相府,是興慶府除王宮以外最大的建築群。整個相府占地數百畝,有三道厚實的院牆,高聳的箭樓,以及豐富的倉儲,還有超過千人的家兵,儼然就是一座小小的城池。在相府的高牆之內,則有百千樓閣,高下參差,軒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欄朱楯,金碧輝煌。其後院更有綠水環繞於樓台假山之間,花木蒼鬆,繁茂交錯,是這“塞上江南”少有的園林。此時因天近嚴冬,普降大雪,這一片美景被白雪掩蓋,更見一番別樣的風致。隻是梁乙埋雖是漢人,但卻是在西夏出生長大,文少武多,竟下令府中仆人,每日都要將園中積雪打掃幹淨,做些煮鶴焚琴的勾當;又嫌冬日翠色不足,竟又使人將幾株珊瑚樹置於園中各處,使得好好一座園子,變得不倫不類,讓人忍俊不住。隻是來往相府之人,要麽本身便不通風雅,反而羨慕梁氏的豪富;要麽不敢得罪梁氏,隻裝作視若無睹。梁乙埋於是渾然不覺,反而頗為自鳴得意。
不過梁乙埋雖然粗俗無文,但卻是精於權術。早在夏主秉常開始“大安改製”之前,梁乙埋便警覺到可能的危險,開始稱病不朝,長期居住在這園中不出。但是對於朝中局勢,卻是洞若觀火。“大安改製詔”頒布後,他便指使野利拿等人試探夏主的決心,不料夏主竟出乎意料的狠決,當殿便將野利拿三人處死。這無疑是給了梁乙埋一記重重的耳光。遍布朝堂的梁氏黨羽雖然一時被夏主嚇住,但回過神來之後,便紛紛前來國相府,要梁乙埋拿出對策。
打發了這些黨羽之後,梁乙埋開始認真考慮起目前的局勢來。
自從綏德之敗以後,他在西夏國中的威信便日益減弱。以外戚控製國政,在西夏這種實力派林立的國家,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以前之所以不斷出兵攻打宋朝,除了滿足自己的野心外,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轉移國內矛盾,緩解國內對梁氏獨霸朝政,治國無能的不滿。並且通過戰爭,牢牢把握兵權,使反對派不敢輕舉妄動。但綏德一敗,西夏國力大損,國內對他的不滿情緒與日俱增,昔日被壓製的反對派,聲音與膽子也一並增大——若在以前,借給仁多澣一個膽子,他也不敢派兵入興慶府!這樣潛在的力量,散布於興慶府與各地。乃至於普通的西夏部落首領,在梁氏強大之時,並不敢有他想,但此時對梁乙埋的支持也變得猶疑起來。這些人一向隻會追隨強者。
如若秉常在當時果斷一點,趁兵敗時拿他開刀,他梁氏一族,此時有可能已在鬼門關相聚——不過當時秉常也有他的疑懼:梁氏一門兩後,朝中黨羽密布,而最重要的是,在平夏城作戰的梁乙逋還控製著一支精兵。但饒是如此,當時也是梁氏地位最不穩固的時期。因此梁乙埋才會長期稱病不朝,害怕的就是出現萬一;也因此梁乙埋才不惜代價,要和遼國交好,借此穩住腳跟,並且迅速地再次將兵權牢牢握在手中。梁乙埋深知,他梁氏一門在西夏國中立足的根基,依賴的就是梁太後的威望與對兵權的掌握。
此時梁乙埋基本上已經穩住陣腳。但是他也知道,此時的情勢,與兵敗綏德之前,依然大不相同。緩德兵敗導致梁氏勢力的削弱,不是這麽輕易就能挽回的。西夏國中,上至各路“諸侯”,下至普通將士,對梁氏衷心擁戴,特別是對他梁乙埋衷心擁戴的,已經非常的少,而不滿的卻在增加。隻不過梁乙埋身兼國舅與國丈兩層身份,一門兩後的地位,加上經營十數年的積威,掌握兵權的實力,使得梁乙埋在表麵上依然還能夠維持著自己的地位。
梁乙埋也許算不上一個智者,但是精擅權術的他,對於這些潛在的變化,卻非常的敏感。能在西夏殘酷的權力鬥爭中成為勝利者,他依靠的,也並非僅僅是因為他的姐姐是太後。
西夏的局勢,本來已經相當的微妙。力量的天平在改變,形成了一種新的非常微妙的平衡。但在這個時候,夏主秉常頒布了“大安改製詔”,這個微妙的局勢,注定要被徹底打破。
梁乙埋完全出於一種本能,非常謹慎地應對著即將發生的變化。畢竟現在的西夏,已經不是他可以操控一切的時候了。
梁乙埋雖然並不能準確的把握住國人的想法,但是他卻能直覺般地意識到一些東西。更何況有些情況他是明白的:秉常有大義的名份。
這是絕對不可輕視的。
梁乙埋權力的合法權便是因為他依附於這種大義的名份之上。一旦他失去這種名份,國內立時就會大亂。既便他並非通曉史事的人,也知道宋太祖的故事,以宋太祖在軍中、國中的威望,一旦黃袍加身代周,也會麵臨著叛亂。他梁乙埋威望、才望、實力三者無一樣比得上宋太祖,別說禪代,哪怕擅行廢立,也一定意味著內戰的開始。更何況還有一個宋朝在虎視眈眈。
因此不到萬不得已,梁乙埋也不敢輕舉妄動。
如果真要下手,就要有萬全的把握控製住局麵,至少也要能夠控製住秉常。否則,遠的不用說,耶律乙辛就是前車之鑒。遼主不過是太子,耶律乙辛還可以另立新君;但是秉常卻是西夏國王,先帝諒詐唯一的兒子!如果不能控製住秉常,他梁乙埋的前途便已注定——他的勢力會很快瓦解,梁氏一族在西夏算是徹底玩完。梁氏權力基礎是依附於西夏王權的,他梁乙埋不會做自掘墳墓之事。
“投鼠忌器!投鼠忌器!”梁乙埋不斷地自言自語著。理清思緒之後,他才驚覺,局勢之複雜微妙,更出他預料。自己果真能控製住興慶府嗎?在某一瞬間,梁乙埋甚至有點懷疑,若是秉常親自率軍,究竟有多少原來他算在自己力量之內的部隊,在那時候會動搖、觀望,甚至是反戈。但是秉常有這種膽識麽?梁乙埋一時間竟也拿不定主意了,若從之前來看,他絕無這種膽略;但若從他在大殿誅殺異己來看,卻又似乎不無可能……
“終須先翦其羽翼!”沉吟良久,梁乙埋終於咬著牙,一拳砸在了桌案上。
“來人!”恢複平靜之後,梁乙埋整了整衣服,高聲喝道……
數日之後。
西夏王宮。
夏主秉常正與李清、禹藏花麻、文煥以及幾個大臣商議著改製之事。在眾人當中,李清表麵上看來最平靜,但是內心卻最為激動。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有時候會執著於一些形式上的東西,並且為之感動。睿智如李清,亦不免於此,身著漢袍的李清,竟時時有一種回歸故國的錯覺。許多年被人有形無形的歧視,在穿上漢袍的這一刻,似乎全部得到補償。因此,在議事之時,李清竟然幾度失神。
“李將軍?”
李清幾乎被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忙應道:“臣在。”
“卿無礙吧?”秉常狐疑地望了他一眼。“莫非府中有何事?”
李清見連文煥與禹藏花麻等人都不禁側目而視,不由大覺尷尬,忙找了借口,回道:“謝陛下關心,臣家一切尚好。臣是在思慮一些事情。”
“哦?是何事值得如此?”
“臣在想,改製詔頒布有些時日了,各地統軍、頭領、節度使、知州的態度,也應當明了了……”
秉常點了點頭,卻微怒道:“至今未收到一份奏表。”
文煥在一旁插道:“此事不足怪。興慶府附近,要麽是梁國相門下,要麽心存觀望。待沿邊幾個軍司表示支持的奏折一到,這些人的奏折,自然就遞進來了。後至之誅,他們豈能不懼?”
“狀元公說得是,我曾聽過這‘後至之誅’四字,似是個典故吧?”秉常點頭稱是,又感興趣地問道。
“確是典故。說的是大禹大聚諸侯,有最後至者,即斬之,以立威天下。陛下改製,當法先王,立威信以行天下。”文煥郎聲說道,全然不顧李清已經微微皺眉。
秉常卻連連點頭稱是,讚道:“大禹為上古聖王,果然值得後世效法。他斬了後至者,從此他若有征召,則諸侯自然無不爭先。其能成千秋之業,豈是偶然?!”
文煥笑道:“陛下聞一而知三,真英明之主。”
秉常聽到這話,更加高興,笑道:“今我等改製,亦當效法先王。若能使那些庸庸碌碌的官員知道害怕,則自然令行禁止,改製可成,中興可期!我日前誅殺野利諸人,正是為此!”
李清在心裏歎了口氣,正要勸諫,方待開口,卻聽到一人冷冰冰地厲聲說道:“若是我不肯著漢服,皇帝是不是也要給我‘後至之誅’?!”
伴著這聲音,內侍尖銳的唱禮聲響了起來:“太後駕到——”
眾人連忙跪倒迎駕,齊呼:“太後千歲!”
李清偷眼打眼,卻見梁太後滿臉怒容,正盯著夏主秉常與文煥,似乎恨不得把他們的心都挖出來看看。一個內侍則滿臉尷尬的侍立在身後,顯然他是被梁太後命令不要通傳,結果卻被梁太後聽到這番議論……李清又將目光移向梁太後,卻見梁太後兩道銳利的目光向自己射來,他連忙低下頭去。
卻聽秉常站在那裏,陪著笑說道:“母後說笑了。”
“我可不會說笑!”梁太後冷笑道,在內侍搬來的椅子上坐了,又說道:“在朝中連誅三個大臣,我還敢說笑麽?天下誰不知道皇帝殺伐果斷!”
“那三人違抗君命,原也該殺。”秉常不敢看梁太後的眼睛,隻是低著頭回話。
“孩兒豈敢。兒子這也是為了祖宗基業。”
“若果真為了祖宗基業,便不當如此草率!”梁太後厲聲斥道:“我們本是胡人,穿著這漢人的袍子,便是背祖忘宗!同樣的話,我已和皇帝說過很多遍——這漢袍一旦穿上,十年之後,大夏便無可戰之兵,黨項有滅族之禍!當年北魏孝文帝的教訓,你便一點也不記得麽?”
“太後此言差矣,孝文帝之時,北魏強盛一時,北魏之亂,是因為他兒子不爭氣,禍生蕭牆而招外侮,否則爾朱榮之流何足成事?這如何能歸咎於孝文帝改製?”文煥伏在地上,沉聲反駁道。
“你是何人?!敢這般和我說話!”梁太後盯著文煥,罵道:“都是你們這幫奸臣惑君亂國,把好好一個皇帝帶壞了。”
“太後……”禹藏花麻小聲喚道,想勸解幾句。
梁太後卻早已開口罵道:“禹藏花麻,你不好好勸皇帝走正路,也要跟著他們胡來麽?你可也是胡人。”
禹藏花麻連忙把頭縮回去,不敢再說話。
殿中頓時一片沉寂。
梁太後的目光掃過眾人,指著文煥,冷冷說道:“這人是宋朝降將,無父無君之徒,豈可倚為腹心?來人!立刻將此人趕出宮中,從此以後,若見此人踏入宮中一步,便取他頭來見我!”
“母後!”秉常急道:“文煥確是忠臣,綏德之時,他有救駕之功……”
“正是念他救駕之功,才沒有立斬他。”梁太後的話裏,有不容置疑的權威,她又將望著秉常,道:“皇帝親政了,愛做什麽,也隻能由得你。這江山社稷,是祖宗辛苦打下來了,終不能喪在外人之手。嵬名榮是幾朝的元老,忠厚可靠,這禦圍內六班直,自今日起,劃出一半歸他直接統領。他本是禦圍內六班直的老統軍,讓他指揮,也指揮得動。”
“這……”秉常與殿中眾人,聽到這話,連臉色都變了。
梁太後環視眾人一眼,冷笑道:“難不成還有人離間我們母子,皇帝你疑心我要奪兵權不成?”
“孩兒決無此意,隻是茲事體大……”
“禦圍內六班直,你母後我當年也指揮得動!我若真要奪你兵權,一道手書,便能將六班直全部調走,用不著這麽扭扭捏捏。我是信不過你身邊這幫人!”梁太後目光逼視秉常,其中竟隱隱有幾分嘲諷之意。不過梁太後這話也不算吹噓,她不比一般女子,帶兵打仗,權謀手腕,無一樣沒做過。以西夏宮廷鬥爭的血腥,其勝利者又豈會是泛泛之輩?
秉常在梁太後的逼視下,終於無視李清、禹藏花麻等人心急如焚的神情,退縮了,“是,兒臣謹遵母後懿旨。”說出這句話,秉常身子一軟,幾乎要感覺要癱了一般。李清等人,臉色盡皆如鍋底一般黑沉。
躊躇滿誌的秉常,甚至還沒有開始真正改製,就遭遇了第一次挫折。在這個時候,興慶府的嚴冬,似乎都成了一種不祥之兆。
不過,這種沮喪看起來隻是暫時的。
很快,仁多澣就給秉常打了一劑強心針。在“大安改製詔”頒布一個月內,以仁多澣為首,四五個實力派的軍司統軍,以及部落首領,陸續將自己支持改製的奏折送到了興慶府。有了做第一個的人,許多人對梁乙埋的顧忌就少了許多,後麵陸陸續續,各軍司的統軍們,全部送來了支持的奏折。
終於,在大安四年快要過去之前,西夏的各路“諸侯”們,也許是出於真心的支持,也許是出於政治上的投機,也許是出於恐懼“後至之誅”,擔心野利拿等人的命運在自己身上重演,總之,是一個不落的表達了他們對改製的支持。
大安改製,在名義上,終於成為了“順天下之望”!
時間永遠是最大的。宋朝的熙寧十一年,夏國的大安四年,很快就過去了。宋夏之間的戰爭,眼看著就過去了一年的時間。一年的時間,對於善忘的人來說,已經可以忘記他們不想記住的事情;但對於另一些人來說,恥辱卻並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減。
熙寧十二年的正月,宋朝與西夏,從表麵上來看,除了西夏派出使者向宋朝皇帝拜賀正旦以外,雙方都是在為各自的事情毫不相幹地忙碌著。
宋朝在正旦的大典之後,由鴻臚寺卿正式告知遼使,宋朝決定接受了遼國的請求,雙方在對方京城,互設常駐使節,遼國由此成為自高麗國以外獲準在汴京常駐使節的第二個國家。這件小小的事情,實際上傳達了很多的信息:此時的宋朝,正在漸漸變得比以往更加自信,也更加開放。
不過,此事由鴻臚寺卿來傳達,卻也意味著對石越主導的官製改革的修訂——當年官製改革之時,規定鴻臚寺負責藩屬、國內少數民族、海外殖民地之事務,而不在朝貢體係之內的國家,如對遼國的外交事務,則歸於禮部。這種設置本是石越試圖打破朝貢外交的一種嚐試,今後的宋朝必將麵臨更寬廣的世界,雖然宋朝當之無愧地處於當時人類文明的頂峰,但是並不意味著其餘的文明隻能葡伏於它的腳下,古老的朝貢體係在石越看來,本就有修正之必要——正視你的競爭對手,什麽時候都不會錯。而宋朝本來就視遼國為平等的“大國”,朝貢體係在這裏已經開了一道縫,因此石越便想巧妙的加以利用。但很快,宋廷就發現了其中的不便:當時與宋朝交往的國家,僅僅隻有遼國是宋朝認為可以平等相處的國家,其餘諸國,連注輦國這樣的天竺強國,都被習慣性的納入了朝貢體係之內,雖然對海外更加了解的宋廷心知肚明那並非大宋的藩屬,但傳統思維卻沒那麽容易改變。至於對世界的了解日益增深之下,被宋朝許多士大夫承認可以與遼國相提並論的近西及泰西諸國(石越《地理初步》之地理概念,大抵西夏以西至中亞,稱為西域,西亞至東羅馬帝國稱為近西,東羅馬帝國以西,則為泰西),卻並未與宋廷發生直接的官方交往,因此自然也被選擇性的忽略了。在這樣的情況下,禮部主客司就顯得特別的清閑,也特別的刺眼,朝野上下幾乎一致同意這是一個“冗司”,終於,這個機構在熙寧十二年走到了它的盡頭,宋廷首先決定將其事務全部並入鴻臚寺,在一個月後,就正式宣布裁撤主客司。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句話,從來都不是曆史的事實,但是這一點也不妨礙它深入人心,並由此為文化核心,形成了古老的朝貢體係。石越一方麵沉迷於朝貢體係帶來的既得利益——它使得宋朝對南海地區的經營名正言順,在將高麗與南海諸國納入華夏圈之時更加順理成章——因為華夏文明掌握了整個地區的話語權,使得那些當事國都承認朝貢體係是天經地義的,在宋朝擁有足夠實力的時候,這種觀念帶來的優勢是不可想象的,因為它能從心理上解除敵人的武裝。但另一方麵,石越卻清醒地知道,哪怕華夏文明一直保持著自己的優勢,也不意味著其餘的文明便沒有自己的尊嚴。人類文明並非是一座山峰,而是由群山組成,每個稱得上“文明”程度的人類社會,都可以有自己的山峰存在。你可以保持高高在上的姿態,但是在心理上,你永遠需要去正視你的競爭對手,否則,哪怕是再強盛的文明,總有一天,也會在高傲中迷失、墮落,被別人超越而毫不自覺,到那時候,便難免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古老的朝貢體係,在這方麵是有缺陷的。但石越既想享受它帶來的好處,試圖保持它的完整性,那麽在它之外生硬地另立一個係統,就不會是這麽容易的事情了。禮部的主客司,甚至連禮部尚書王珪都覺得極其別扭,而且在實際事務上,也造成了相當大的不便與職權重疊,它被裁撤,事實上反映了宋廷效率的提高與務實。所以,連石越也對此哭笑不得,不知道這件事究竟是好是壞。
除此之外,在宋朝各地,也發生了一些值得一提的事情。
在南方,熙寧十一年以前,廣南東路與廣南西路的稅收,其總和甚至都比不上荊湖南路一個大一點的州,而且因為運輸與市場的原因,海外貿易的交易點,海商人們往往也更願意選擇泉州與杭州等城市,而並非廣州。這件事情在熙寧十一年終於發生變化,廣州的商稅在這一年正式超過潭州之全部稅收。在廣南東路的移民數量雖然有限,但是卻帶來了更先進的生產工具與生產方式,使得當地農業也有了一定的進步。前三司使曾布因此政績而受到朝廷的表彰,本來其高升指日可待,但另一件事卻影響了這件大人的仕途——為了溝通與荊湖南路、江南西路的交通,增加廣州對商人的吸引力,這位曾大人與薛奕、蔡確合謀,竟然從南海諸島及注輦國控製的小島上,擄掠了三千餘土人為勞工,用於修葺道路,溝通河道,其中有一半以上客死他鄉。這件事情被一位派往廣南東路辦案的監察禦史發覺,一本奏章,讓曾布與蔡確各降一級,薛奕削侯爵,成為熙寧十一年下半年震動天下的大案。宋廷因此也著手海外第一次人事調動,將狄諮調任廣州,曾布調任淩牙門,蔡確調任歸義城,而三地的監察虞候、常駐淩牙門與歸義城的監察禦史,也因為失職,全部罷職換上新人——這種程度的調動,既是考慮到南海地區在早期需要倚重熟悉情況的官員,又可防止他們在某地經營過久,形成尾大不掉之勢。不過由此次調動,也知道了三地在宋廷心目中的地位:廣州最重,其次淩牙門,其次歸義城。
無論這些俘虜對宋朝南方的土地有無興趣,他們都別無選擇。石越不過是為了避免禦史的彈劾,減少道義上的阻力,用“南方的土地”為此來披上一塊稍稍溫情的麵紗而已。陝西路的百姓為了戰爭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們得到戰爭帶來的這一丁點好處是理所當然的。如果為了所謂的道義,讓這些戰俘編成吃白飯的軍隊,或者便宜各級官僚,成為他們的私傭,卻還要征發陝西的百姓來修路通渠,在石越看來,這隻是一種偽善。一開始還心存疑慮的劉庠等人,也很快接受石越的解釋:這些戰俘,不過就是沒有正式的名號,將薪俸折成了土地兌現的廂軍,如此而已。
宋朝的法律與道德都不允許野蠻的役使百姓,哪怕是他國的百姓。在宋朝,蕃商如果在宋朝病死,他完全不用擔心自己的身後事,宋朝市舶司會保留他的財產,想方設法派人通知他的家屬,讓他們來繼承這筆遺產。如果是為了通商而遭遇到海難死亡的水手與商人,也可以從市舶司得到一筆撫恤金——哪怕他根本不是宋朝的臣民。壟斷海路,對蕃商征收高稅是一回事,但這種溫情脈脈的人情味卻是宋朝所獨有的。你當然可以把他當成一種招徠海商的手段,但卻不可以違背這種道德習慣。石越是深知這一點的,至少他比曾布要理解得深刻——役使俘虜其實並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事情要做得好看。如果他果真嚴酷地對待那些俘虜,不給他們任何報酬,他必然會麵臨朝野上下鋪天蓋地的譴責聲。但如果他付了報酬,哪怕僅僅是名義上的,哪怕是畫餅充饑,事情的實質立即就會變樣,人人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
而在西夏,也有他們自己值得全神貫注的事情。
當“大安改製”得到地方,特別是實力派的支持之後,梁乙埋便更加不敢輕易發難了。但這並不是說梁乙埋會全然不知還手。老奸巨滑的梁乙埋,一方麵繼續稱病隱忍,一方麵卻指揮黨羽,在朝中不斷的找出種種借口來阻撓改製。並且,從大安四年的臘月開始,在興慶府的街頭,便有各種各樣不利於改製的謠言開始流傳。這些謠言從興慶府傳到各地之後,就更加走樣得厲害了。
但對於夏主秉常來說,地方的明確支持,無論是自願還是被迫,都可以讓他信心大增。在大安四年的十一月,秉常就再次派出使者,向宋朝與遼國拜賀正旦,不折不撓地執行他“睦鄰邦”的政策。
除此之外,西夏君臣便在緊鑼密鼓地籌劃著創建講武學堂與國子監,並且計劃在大安五年三月舉行第一次科舉考試。以培養、網羅改製需要的人材。
在大安五年的二月,秉常又向全國頒布了一份詔令。在這份詔令中,秉常宣布要裁減宮府用度,並且免征全國半年之稅,保證在大安五年,不再征召男子服兵役,使百姓得到休息。
“真是大言不慚!”在興慶府的某座宅院內,史十三讀著抄錄來的詔書,禁不住笑道。
回答史十三的,是一個女子。“不再征召男子服兵役,對於處於弱勢一方麵的夏國來說,未免也太……”她笑了笑,沒有再說下去。
站在史十三身後的黑衣童子撇了撇嘴,譏道:“秉常倒也罷了,李清和禹藏花麻,便隻爾爾麽?”
“倒也未必如此。”女子笑道:“我聽說這一代的夏主,有時候懦弱少斷,有時候卻是剛愎自用得很。這份詔書,李清與禹藏花麻,未必做得了主。”
“是麽?”童子又撇了撇嘴,不太相信地反問了一句。
史十三擺了擺手,打斷二人,沉聲道:“現在不必說這些,且先看看石子明要如何做吧。”
二人立即收口,恭謹地應道:“是。”
“李清給了我三千貫,托我陰蓄死士,說是要效仿當年司馬懿對付曹爽的法子,在民間散養死士,要緊之時,便可以有大用。”史十三低聲說著,語氣中卻有一絲戲謔之意,又似乎有一些不忍。
“何不便按他說的去做?”女子笑道:“要緊之時,說不定真有大用。”
史十三也哈哈大笑,道:“說得不錯。櫟陽縣君名不虛傳,真稱得上是女中豪傑!”
“奴嫁不過一小女子,哪裏比得上史十三的英名。”
史十三笑道:“不敢相瞞,初聽到是個女子,我也不免有幾分輕視。現在卻是不敢了。”
“史兄說笑了。”
史十三凝視這個女子,想起她的種種傳說,忽然生出好奇之心,笑道:“不知縣君怎麽會來這虎穴之地?”
史十三似笑非笑地望了女子一眼,也不點破,笑道:“豈敢。”
對於坐在他對麵的這個奇女子,史十三是很尊重的,這種尊重足夠讓他按捺下自己的好奇心。雖然明明知道這個女子來這裏,絕非給他“打下手”,多少還帶點監視之意,但是他卻生不出一點厭惡、排斥之意。
數日之後,西夏靜塞軍司,韋州。
仁多澣也在讀著秉常的這份詔書。“不再征發兵役麽?”仁多澣苦笑著,忍不住自言自語地說出聲來。秉常一廂情願的想法是好的,一麵可以收買民心,休養生息,一麵也是向宋朝示好,顯示西夏無擾邊之意。
可是,時勢已經變了。這份詔書若是李元昊頒布的,那麽宋朝一定會朝野上下,頷手稱慶。但是他李秉常頒布的,卻隻能招人發笑。
是戰是和,還是由夏國來決定麽?
征不征發兵役,現在根本輪不到秉常來做主。
“報——”中軍官打斷了仁多澣的思緒,他抬起頭,望了這個新任的中軍官一眼,他曾經幾乎要斬了這個家夥滅口,但是最後他發現這個家夥非常的識時務,而且有能力,雖然他也知道這樣充滿野心的人很危險,但也許是看在他獻上來的巨額贖金的份上,也許是一種類似於想要馴服野馬的心理,仁多澣留下了慕澤的性命,並且任命他做自己的中軍官——雖然在必要時,他會毫不猶豫地再殺了他。在西夏,好的人材,始終是缺乏的。宋朝人材眾多,浪費起來一點也不心疼,但在西夏,無論是國家還是各部落,都很珍惜難得的人材,因為這幾乎直接關係到國家或者部落的生死存亡。
“何事?”仁多澣的目光掃過慕澤。
“宋朝張守約派人送來石越的書信。”慕澤低下頭,恭謹地稟報道。
“這個時候?”仁多澣心中一陣不安,忙道:“請他進來。”
同一天,在宋朝陝西路的熙河地區與綏德地區,開始了宋朝曆史上規模最大的軍事演習。
“什麽?!”夏主秉常的語氣中,有幾分不可置信的驚愕。
數日之內,沿宋朝邊境的諸軍司,向興慶府告急的快馬不絕於道。對於宋軍大規模的軍事集結,西夏的邊將們,都有幾分摸著不頭腦。宋軍集結大軍,從常理而言,必定是為了進攻西夏,但是從宋軍的舉動來看,又似乎並非如此。摸不清宋軍虛實的西夏邊將們,全都迷惑不解。自古以來,都是兵不厭詐,無論宋軍是否在搞“虛虛實實”的把戲,對於不知底細的西夏人來說,唯一的辦法,就隻有保持備戰的狀態,高度警惕,同時一麵派人去刺探宋軍的軍情,一麵則向興慶府報告。
李清與禹藏花麻交換了一下眼神,李清跨上一步,低聲道:“陛下,這是千載良機!”
秉常愣了一下,沒有明白李清的話。
“召國相進宮,商議軍機,然後趁機……”禹藏花麻解釋道,一麵做了一個殺頭的手勢。
秉常吃了一驚,旋即搖頭,道:“強敵當前,萬一激起內變,豈不為宋軍所趁?”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李清語氣中,透著寒意。
“先召國相進宮議事……”秉常猶豫著,下達了命令。
“是。”李清應道,退了下去。他知道秉常的決心,實在是不可以信任,有些事情終需要親自布置。
目送李清退下,秉常又把目光投向禹藏花麻,憂心忡忡地問道:“宋兵人馬多少,進兵方向,沒有一樣是清楚的,駙馬以為怎生應對才好?各處都是急報,莫非宋兵是數路大出?”他一麵說著,一麵將目光投向一幅畫得不怎麽準確的西夏地圖,遊移不定。
“陛下莫急。”禹藏花麻沉吟了一下,“任他幾路來,總有應付之法。各地烽煙未舉,可見仗還沒打起來。眼下之策,隻得先在靈州一帶集中兵力,以備非常便可。”
秉常此時早無主意,隻聽禹藏花麻胸有成竹的口氣,心下稍安,連連點頭。
與此同時,梁太後宮中。
“你是幾朝的老將,這事究竟是何意思?”梁太後坐在胡**,從容地問著嵬名榮。
嵬名榮想了一會,沉聲道:“臣總覺得此事透著蹊蹺。”
“怎麽說?”梁太後眼中閃過一絲光芒。
“自古以來,有智者之名的,多是謹慎之人。臣觀石越為人行事,一向多謹慎小心,每做一事,必是謀定而後動。這既是他的優點,也是他的缺點。既是石越在陝西主事,若是宋軍果真要來攻我,總不會隻有一萬兩萬人馬。若是兵馬上十萬,這般大的調動,他便是瞞得再好,也總有蛛絲馬跡可尋……”
“你是說,石越在用詐術?”梁太後不禁傾了傾身子。
“兵書上說,虛則實之,實則虛之。這種事情,總是難料。不過臣以為,若是在陝西主事之人,是李靖李衛公那般的人物,那便是五千之眾,也可能是實;若是石越,十萬眾以下,都是虛多實少。這點人馬,他最多也就敢擾擾邊。”嵬名榮下了斷語。
梁太後沉吟了一陣,忽然歎道:“你這話縱是有理,但是國中隻怕無人敢信。”
嵬名榮亦不禁默然,在心裏微微歎了口氣。他知道梁太後說的,確是實話。休說他人,連他自己,內心中也會有幾分猶疑的。眼下國內其實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前線情況不明,誰又敢保證說宋軍真的就不會大舉進攻?誤國之罪,對誰都太沉重了一些。
“也沒甚異常之處。”嵬名榮忙欠身回道:“他領了皇上的詔旨,現在專心負責籌建講武學堂。”
梁太後微微點頭,想了一會,忽問道:“你有沒有覺得我多疑了點?”
“謹慎總是沒有錯的。”嵬名榮委婉地回道。其實他心裏的確認為梁太後多疑了,以文煥的遭遇,救駕的功勞,實在沒有懷疑的理由。“不是人人都比得上景宗皇帝的。”嵬名榮在心裏安慰性的解釋著,當年元昊對那幾個漢族秀才,可不曾有過什麽懷疑。不過強者有掌控他人的自信,這也不是人人效仿得來的,所以梁太後的作法,也不能算錯。
“嗯。”梁太後點了點頭,笑道:“我畢竟是比不上景宗皇帝啊。”目光悠悠,仿佛是無意,又仿佛直透嵬名榮的內心。
嵬名榮嚇了一跳,連忙把頭深深地低垂下去。
國相府。
“抱病”的梁乙埋,也在他的園中與一幹黨羽討論著宋軍的異常調動。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什麽好怕的?”梁乙埋的態度便顯得從容鎮定得多。他這話並非是為了給手下打氣,而是打心眼裏這麽認為的。雖然兩次大敗於宋軍之手,但是梁乙埋並不覺得那是因為自己的指揮有誤。
“國相所言甚是。”座中的官員們紛紛附和著。
梁乙埋撚須微笑著,卻忽然發現大將梁永能默默不語,並沒有如他人一般附和著,他心裏頓時泛過一絲不悅,卻移過頭去,和顏悅色地問道:“梁將軍,你怎麽看?”
梁永能欠了欠身,沒有理會旁人的目光,沉聲道:“國相,此次宋軍高深莫測,不可掉以輕心。到目前為止,除靜塞軍司仁多澣以外,各軍司所報,都隻知道宋人在邊境集結大軍,但既不知道兵馬之數量,亦不知道旗號,更不知其意圖……”
“意圖還用問麽?司馬昭之心……”有人在旁邊不以為然的插道。
梁永能冷冷望了說話之人一眼,那人嚇得一縮頭,把剩下的話咽到了肚子裏麵。
梁乙埋忙又問道:“將軍的意思是?”
“兵法有雲,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若按常理而論,南朝興大兵之前,免不了要鬧得舉國沸沸揚揚,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此事從表麵上來看,必是石越虛張聲勢。況且宋要入寇,若無十萬之甲兵,不過是來送死。若出動十萬之眾,調動兵馬糧草,細作再無能也不可能全然不知。故在下以為,宋軍如此,絕非滅國之兵。但石越狡詐,也不可掉以輕心……”梁永能為西夏名將,也並非幸致。
“這又是為何?按將軍的說法,我大夏不是可以高枕無憂麽?”有人發問道。
梁永能搖了搖頭,道:“若是石越並非是想一舉而滅我大夏,他是想蠶食呢?”
“他調集軍隊於邊境,見我有備,他自不敢輕易挑釁,但我若無備,焉知他不敢取我邊地?”梁永能歎道:“石越小兒如此行事,便是要叫我明知他是虛張聲勢,卻也不敢不防。”
“難道他不怕空耗兵餉糧草麽?”
梁永能皺眉道:“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或者,南朝是想如此耗垮我大夏。但這般行事,時間短了不起作用,時間長了,卻要兩敗俱傷……讓人不解……更令人奇怪的是,為何靜塞軍司沒有報告環慶路有異狀?”
“定是仁多澣與南朝勾結。”
“定是如此……”
“我要彈劾他……”
眾人頓時紛紛議論起來。梁乙埋看著眾人,卻也無意製止。梁永能的分析,也許是正確的。如果夏國無備,宋軍趁虛而入,那便是又一個綏州。這般蠶食下去,西夏的滅亡,也隻是時間問題了。而且梁乙埋很快又想到另一件事,秉常剛剛宣布要免稅罷兵,轉瞬之間,局勢急變,他稅也免不成,兵也罷不了……梁乙埋竟有點幸災樂禍起來,石越這倒是在幫他了,他梁乙埋又有什麽理由不要求點齊兵馬,應付危機?
正盤算著,忽有家人急匆匆走來,在梁乙埋耳邊低聲說道:“皇帝宣見國相。”
“告訴使者,我病症加重,不便相見。皇上所問之事,我已知曉,不日便有奏章遞上,請皇上毋憂。”梁乙埋根本沒有興趣接見中使。
“是……”
“關於貢舉之事……”梁乙埋心情愉悅地轉過頭去,說起其他事來。
西夏王宮之內。
李清拉住回報的中使,問著情況。
“國相不肯來麽?”李清皺眉道,一麵瞥了殿中一眼,梁太後正在那裏和秉常說著話。“再去催一次。”
中使嚇了一跳。望著李清,嚅嚅道:“這……這……偽傳……”
“什麽偽傳?”李清冷冷地說道:“這是皇上的旨意!眼下皇上沒空理你。”
“是。”被李清的目光盯著,中使隻覺得背脊發涼,連忙應道。
“老狐狸。”李清望著再去傳諭的中使,在心裏罵著。梁太後的聲音忽然高了起來,從殿中傳出,李清側耳聽著,卻是斷斷續續地。他隱約猜到了她的意思,卻是要秉常遣他和梁永能分赴邊境,應對局勢,梁乙逋居中掌兵策應。秉常在低聲抗辯著。
李清在心裏無奈地搖了搖頭,隻覺得每個對手都極其厲害。石越在此時來這麽一招,讓李清不由得懷疑他對西夏的局勢是不是真的了若指掌,要不怎能如此恰到好處,讓西夏左右為難,還逼得秉常失信於國人。哪怕明知是詭計,也不能不理會——他與西夏諸將一樣,並不知道什麽“軍事演習”,隻以為是虛虛實實之計,不過這樣的分析,雖不中,亦不遠矣。石越的這一手,一石三鳥,實是狠毒。李清心裏自然是佩服的。
眾人之中,最厲害的,還是梁太後。一切可以利用的形勢她都利用到了,竟想到借此機會,進一步削除秉常的羽翼。她舉手之間將文煥趕出宮去,現在又開始對付自己,要將自己和夏主分開——若從單純的軍事角度來看,梁太後的應對之策無疑是正確的,由自己與梁永能分別節製方麵,以二人的才幹,除非宋軍真的是大舉來攻,否則邊境絕對吃不了什麽虧。而使梁乙逋居中策應,更可保萬無一失。
但是梁太後背後之意,秉常豈能看不出來?自然也不肯答應。
自己的這個君主,雖然見事並不糊塗,但卻少了居上位者的狠決果敢。
李清不覺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靜靜的等著。
過了許久,梁太後與秉常還在殿中爭執著,但是聲音卻冷了下去,李清已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隻見禹藏花麻不停地向外張望著。
去傳旨的中使又回來了。
“國相依然托疾不來。”中使不太敢看李清的臉色。
“再宣!”李清鐵著臉低聲喝道。
“是。”這次中使連問都不敢多問,又急急走了出去。
中使一連跑了四次國相府,但是梁乙埋始終不為所動。最後李清也隻得無可奈何地放棄。但是梁太後卻不是這麽輕易放棄的人。
她盯著秉常,厲聲問道:“皇帝豈可任性?我想問問皇帝,若不如此,皇帝又想如何應對?”
“母後放心,待事情更明了一點,再議對策不遲。我已派人去召國相,國相必有善策。”秉常無論如何,也不肯鬆口。文煥被斥,若李清再派往地方,他的改製,實際上就是等同於失敗了。
梁太後哼了一聲,道:“皇帝怎可說得這般輕易?軍機大事,豈能一再拖延。若待事情明了,大事早已不可為。國相告病當中,皇帝是一國之君,終須自己拿主意。”
“眼下之事,實離不了李清。莫若遣別人前往。”
“聽宿將議論,我夏國善用兵之將,惟梁永能、李清數人,若遣不會用兵之輩,反誤大事。皇帝要離不了他,待事情一了,再召回他便是。他想久鎮邊關,祖宗法製還不許呢。”
“嵬名榮也是幾朝的老將……”秉常終於忍不住,反將梁太後一軍。
梁太後淡淡一笑,道:“嵬名榮老了。”
“妹勒倫亦善戰。”
“妹勒倫臨陣無勇,多謀少斷,不可托重任。”
“那野利輅如何?”
“野利輅有勇無謀,偏還有野心。李清、梁永能,雖然節製諸將,但是一道詔旨,便可解其兵權,無反側之憂。野利家在國中根深蒂固,使將容易撤將難。”
梁太後也不催促,隻坐在那裏,默默地望著秉常。
禹藏花麻偷眼望望梁太後,又望望秉常,已知道無論如何,梁太後占盡了上風,秉常終須要屈服。但是仁多澣不敢來興慶府,李清若再往地方,那大安改製終究是一句空言。他沉思許久,終於咬牙說道:“太後,陛下,臣鬥膽……”
“駙馬有何良策?”秉常似乎此時才意識到還有禹藏花麻在殿中,不由喜出望外,望著禹藏花麻。梁太後也饒有興致地看著禹藏花麻,嘴角流露出的笑容,不知道是諷刺還是什麽。
“臣雖無能,智勇不及李將軍,但亦願為太後、陛下分憂……”禹藏花麻欠身說道,兩害相權取其輕,若一定要有一人離開興慶府,自己走總好過李清走。
“你要請纓?”秉常不由愕然。
禹藏花麻苦笑了一下,道:“臣雖然不過一介武夫,但也敢立下軍令,若有臣在,隻須宋朝不是興兵十萬來攻,臣可為陛下當之。”他說完,眼光瞥了梁太後一眼,卻見梁太後那若有若無的笑容,更加深不可測。禹藏花麻怔了一下,心中一凜,一個念頭浮了上來:難道她本來就是想算計我麽?這一想之下,愈發覺得此事大有可能,不由大覺沮喪。但是想來想去,自己不站出來,卻又沒什麽別的良策。
“駙馬請纓,我也是信得過的。”梁太後悠悠說道:“若是這樣,實是兩全其美。”
“這……”秉常一時還接受不了。
“請陛下放心。”到了這個時候,禹藏花麻也隻能硬著頭皮堅持了。
“皇帝還猶豫什麽?”梁太後拿眼睛斜睨了秉常一眼。
秉常猶疑了一會,終於點點頭,道:“若是駙馬,朕也放得下心。便依母後之策。”
禹藏花麻頓時鬆了口氣,但心中又泛起一絲不舒服的感覺——在皇帝的心中,自己並沒有李清重要,這件事情雖然早已知道,但是被自己親自證實,卻並非一件多少讓人高興的事情。他把目光移向梁太後,卻見梁太後臉上波瀾不驚,竟不知道她在想什麽。
這個女人真是可怕。禹藏花麻心中閃過這個想法,連忙把目光收斂起來。離開興慶府,也許未必是一件壞事。
在禹藏花麻被梁太後逼迫離開興慶府的同一天。
靜塞軍司,清遠軍。
西夏清遠軍守將嵬名訛兀正站在城牆上,眺望著城外的一座山坡。他可以很清晰的看到,山坡上,有幾個身著白色交領長袍、腰佩彎刀的男子,牽著白馬,正朝著清遠軍城指指點點。在他們的馬上,都掛著弓箭和箭袋。從衣著與打扮來看,嵬名訛兀區別不出來這些人是宋人還是夏人。不過,他也並不是很擔心這些人是不是細作。
隻是,姿態總是要做一做的。
“來人!派人去那邊看看!”嵬名訛兀指著山坡,高聲喝道。
“是。”
未多時,五十餘騎從清遠城中呼嘯而出,向山坡馳去。
山坡上的人顯然是注意到了清遠城的動靜,一個個躍身上馬,揮鞭驅馬,向山下跑去。嵬名訛兀注意到這幾個人上馬的動作十分的嫻熟,不由裂嘴笑道:“定是馬賊私幫,去,把弟兄們叫回來罷。”
幾座山後的小道上。甩過追兵後,那群白馬白袍男子正按綹緩緩而行。
“何將軍,果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啊。”為首居中的一個麵貌清秀的男子,爽聲笑道。“孩兒們的馬技,便禁軍馬軍也不能過。”
“章大人過獎了。”何畏之抱拳謙道,但麵對著朱仙鎮講武學堂的大祭酒章楶,臉上卻有幾分自傲之態,“環慶之民風,勁勇敢戰,兼之與西夏有互市之便,近水樓台,孩兒們日常練習馬術,久之,自是熟能生巧。”
章楶微微一笑,容忍了何畏之的傲氣。何畏之的才能是毋庸置疑的,在環州呆了幾天後,章楶甚至相信,假以時日,陝西路第一振武學堂,絕對會無愧於“第一”之名。
“何將軍可知道在下為何來陝西?”章楶顧視何畏之,笑道。
章楶來陝的目的,何畏之地位不高,自然不可能被告知。但章楶既然有此一問,其中卻必定另有玄機。何畏之略想了一下,便笑道:“莫不是西事急迫了?”
章楶撫掌大笑,道:“雖不中,亦不遠矣。”他頓了一下,又說道:“石帥上表,以為河西隨時有變,禁軍整編之速度,須要加快,否則無以應時勢。在下來陝,亦是順應時勢而已。”
當時風雨欲來,何畏之也有覺察。宋朝在陝西、河東以及蜀中增設了數十座兵器作坊,日夜打造甲兵,全部運來陝西沿邊;自熙寧十二年起,已有明詔,蜀糧不入京,全部留在陝西,充為軍糧之儲備。熙寧十一年東南米價下跌,朝廷在東南多買糧數百萬石,傳說多數亦暗中運至陝西沿邊。何畏之也曾去過幾次慶州,早知道慶州車水馬龍,遠非昔日可比。不知道內情者自然以為是互市的原因,但是何畏之卻看得出來,不少車隊押送的,是兵器與糧草。
“如此說來,章大人是為了整編禁軍?”何畏之有幾分疑惑,不知道章楶為什麽要和自己說這些。
章楶突然勒馬,望著何畏之,笑道:“在下奉詔,要在陝西路籌建馬步軍第二講武學堂,以協助禁軍整編。在下不才,蒙皇上錯愛,已除授第二講武學堂山長之職。此次來環州,是想請何將軍能助在下一臂之力……”
“挖人牆腳之事,豈能事先告之?”章楶含笑說道。“若先告訴張守約,必拒我於城門之外。”
“卻不知第二講武學堂要建在何處?”何畏之又問道。
“在下想將講武學堂建在沿邊。但環慶與熙河,地僻人稀,並不適合。故隻延州、渭州、秦州三處可為備選。但最終定在何處,還要皇上的旨意。”章楶又笑道:“若何將軍不棄,第二講武學堂祭酒之位,當虛席以待。”
何畏之想都不想,便搖了搖頭,笑道:“多謝章大人錯愛,隻是畏之誌不在此。”
“難道第二講武學堂,反不及振武學校?”章楶不解地問道。
何畏之笑著望了章楶一眼,揮鞭傲然道:“環州正當西夏之蛇腹,朝廷無意西事則已,若有意西事,畏之當為朝廷破腹之劍,豈能輕離環州?環州之恥,畏之必在環州洗雪!”
章楶這才知道,這個男子,對當年之事,還在耿耿於懷。
“既如此,在下亦不敢強人所難。”章楶惋惜地說道,他亦是放達之人,隻是一瞬,便笑道:“聽說仁多澣亦非等閑之輩,何將軍在此,有這樣的對手,倒也不會寂寞。”
“仁多澣,慕澤……”何畏之低聲喃喃念著,“有一日,終須將爾等生擒!”
韋州。
雖然靜塞軍司表麵上看起來風平浪靜,但仁多澣的日子卻並不好過。石越屢次移文,責問夏主不去汴京朝覲,指責夏國無修好之意。又指斥西夏遮擋西域以外諸國朝貢之路,阻撓西方各國使者來朝。兩國之間一點點的邊境糾紛,也被石越無限放大,措辭強硬加以譴責。在私信中更直言,若非雙方密約,邊疆烽火早燃。
仁多澣當然知道,這一切強硬的背後,甚至是延綏與熙河的宋軍異動的背後,都是石越在向夏國與自己施壓——宋朝給李乾義開出了條件,西夏必須要接受下來。否則,宋朝絕不會善罷幹休。
這一層意思,石越的使者,就幾乎隻差**裸地挑明了。
其實宋朝開給李乾義的條件,仁多澣是樂觀其成的。能夠除去梁乙埋,是他夢寐以求的事情。但是如何將這層意思清晰無誤,而又十分的技巧地告訴給夏主秉常知道,又不能引起梁乙埋的警覺,打草驚蛇,卻並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石越的所作所為十分毒辣。
秉常詔令墨跡未幹,就不得不自食其言,他在夏國軍民心目中的威信,必然大受打擊。但仁多澣真正擔心的還是,石越一定會不擇手段逼迫西夏答應宋朝的條件,而除掉梁乙埋又並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既然宋朝的條件得不到滿足,那這次宋軍的行動,也許隻是開始而已。
大夏的局勢,實在不容樂觀。
“大夏國是這樣的局勢,我們仁多族又當何去何從?”仁多澣不能不為他的族人打算。
“末將在。”仁多澣的親兵都頭閃了出來,欠身問道:“統領有何吩咐?”
仁多澣看了他一眼,將木匣遞過去,說道:“你帶幾十個人去一趟興慶府,將這個送到小將軍手中。”
“遵命!”親兵都頭接過木匣,應道。
仁多澣點點頭,冷聲道:“你要親手送至小將軍手中,若有半點差池,你讓手下帶你的人頭回來見我便可。”
親兵都頭凜然應道:“是。”
“現在就去吧。”仁多澣緩緩聲音,又道:“出去時順便讓人將慕義將軍請來。”
“遵命!”
仁多澣望著他退出帳去,微微歎了口氣。這個慕義與慕澤,說起來還是同族兄弟,但是便是這一對同族兄弟,慕氏一族這一代中的兩個佼佼者,卻走上了截然相反的兩條道路。一個被石越視為親信可靠之人,派來代表石越與自己聯絡,眼見著前途不可限量,連自己也要讓他三分;一個卻不得不棲身於自己的羽翼之下,受自己的保護與控製。
“慕將軍到!”正感歎著,慕義已到了帳外。
“請慕將軍入帳。”仁多澣吩咐道,一麵直起身子,整了整衣服。
打扮成西夏中級武官模樣的慕義彎腰掀簾入帳,抬眼見著仁多澣,忙抱拳欠身行禮道:“見過仁多統領。”
仁多澣滿臉堆笑,向帳中親兵吩咐道:“給慕將軍看座。”
慕義謝過座,仁多澣又笑問道:“慕將軍在韋州,可還習慣?下人服侍若有不到之處,將軍不要客氣。”
“統領客氣了。”慕義欠身笑笑,道:“在下奉命來此,原也不為享受而來。隻要統領珍惜兩家和好之情,在下在韋州,便是過得舒適了。”
“石帥帳下,果然沒有碌碌之輩。”仁多澣眯著眼睛笑道,“慕將軍公而忘私,讓我著實欽佩。”
慕義笑道:“石帥為人至公無私,賞罰嚴明,居其屬下,在下自不敢亂其法度。”
“我也十分仰慕石帥的風采。”仁多澣哈哈幹笑道。說完,他頓了頓,又笑道:“此番請將軍過來,是有一事要煩請將軍轉告石帥。”
“統領請說。”
“我想向天朝購買五千套甲胄、五千副鋼臂弩、五十萬枝弩箭、五千把鋼刀。”仁多澣一口氣說完,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慕義。
慕義怔了一下,旋即笑道:“統領可是在說笑?”
“自然不是說笑。”仁多澣一臉認真。
慕義緩緩搖頭,沉聲道:“統領若非說笑,那在下便以直言相告,此事決無可能。我大宋正在整編禁軍,各軍兵甲,幾乎全部換新,統領所要的武器,大宋自己都供不應求,遑論出售?”
宋夏兩國當時其實處在戰爭的邊緣,雖然說石越與仁多澣之間的確有少量的兵器交易,但那是做為對仁多澣向宋朝私自賣馬的補償,象仁多澣提出的這樣大規模的武器交易,宋朝連淘汰下來的舊武器都不會肯賣,更何況鋼臂弩是宋朝精銳禁軍才能裝備的新式武器,在宋軍的製式武器中,僅次於霹靂投彈與神臂弓。
仁多澣素來精明,竟然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未免讓慕義覺得有點匪夷所思。隻見仁多澣臉上露出為難之色,皺眉道:“朝廷希望敝國能鏟除奸臣,但是將軍亦知奸黨勢大,若是得不到朝廷支持,又豈能容易成功?這批兵甲,我是想用來裝備一支精銳之軍,以備萬一,絕不敢有他誌。”
見慕義默然,仁多澣又說道:“我亦知石帥有為難之處。若是石帥為難,我亦不敢勉強。隻請石帥寬以時日,我方能有足夠時日,整軍經武,與奸臣抗衡。眼下敝國已頒令改製……”
聽到此處,慕義才恍然大悟,原來仁多澣不過是用此來堵石越的嘴。他想了一下,便即笑道:“統領不必憂心。”
仁多澣卻是憂心忡忡的模樣,道:“奸臣勢大,凡為國謀者,實不能不心憂。”
“朝廷早有承諾,可使統領無憂。”慕義從容笑道。
“哦?”仁多澣吃了一驚。
“若果真賊人勢大,統領放心,朝廷不會坐視不管。大宋數十萬精兵,可為貴國戡亂。”慕義一雙黑黝黝的眸子,閃著精光,注視著仁多澣。他這話明明是不懷好意,卻又說得誠懇無比。
“敝國這點家事,怎敢勞動朝廷。”仁多澣雖然早知道宋朝的野心,但慕義就這麽毫無顧忌的說出來,卻讓他又怒又懼,但臉上卻還不敢表露出來。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綱五常,是天地之至理,若有奸佞之徒,亂此綱常,天下人人得共誅之。朝廷又豈會坐視不理?義所當為,自然當仁不讓。”慕義這兩年頗讀了幾本書,竟能說出一番道理來。“統領不必擔心,屆時若有困厄,朝廷定然不惜一戰,維護夏國國本。”
沒有出乎大多數人的預料,夏主秉常再次頒詔,宣布暫緩免稅,並且派遣梁永能前往祥佑軍司,負責協調左廂神勇軍司、祥佑軍司、嘉寧軍司,亦即銀、夏、宥、鹽諸州的防務;禹藏花麻前往西壽保泰軍司,負責協調西壽保泰軍司、卓囉和南軍司、甘肅軍司,亦即會、蘭、涼諸州的防務。同時又下命全國軍隊隨時待命,準備迎戰。
但是如臨大敵的西夏,並沒有遭到來自宋軍的任何攻擊。梁永能與禹藏花麻到任沒有幾天,宋軍的軍事演習便結束了。梁永能與禹藏花麻用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弄清楚了宋軍這次“異動”的性質,並且知道了宋軍這次聲勢極大的軍事演習,總共調動的兵馬,其實還不足六千人!
然而,西夏國上下並沒有因此而鬆一口氣,他們甚至也沒有時間為自己的草木皆兵感到羞愧——西夏的細作探知了宋軍的演習內容:用精兵長途突襲敵軍不及設防的城池與關寨。侵略性十足的演習內容,讓西夏國的統治者都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這還不是事情的全部。
宋軍至少又有兩個軍完成整編布防,宋朝兵部在延州增設馬步軍第二講武學堂,以加速陝西禁軍的整編速度……所有的這些消息,都使得西夏朝野危機感與日俱增。
夏主秉常再度派遣使者,謙辭卑躬向宋朝重申稱臣之意。但是——打不過就請和,恢複了力氣再打——西夏這種行之有效的伎倆,這次卻遇上了大麻煩。宋朝對他的奏表表現出羞辱性的傲慢,使者被勒令不必進京,甚至在陝西連石越都沒有見著;奏章草草回答……
而在西夏國內,秉常的處境更加艱難……
76
數月之後。
西夏興慶府,承天寺。
“阿彌陀佛。”一間禪房之內,一老一壯兩個僧人垂眉對坐。壯年的僧人,正是此時興慶府內最炙手可熱的明空大師,而須發皆白的那位僧人,卻赫然是大宋汴京相國寺的主持智緣大師。明空雙手合什微禮,向智緣說道:“師兄遠來,一路辛苦。”
智緣也微笑著回了一禮,“大事將諧,何言辛苦。”
明空的身子微微顫了一下,眼中露出熱切的光芒,他努力抑製著自己心中的激動,抬眼望著智緣,緩緩問道:“要舉事了麽?”
“興許快了。”智緣含糊的說道。
“阿彌陀佛。”明空低聲宣著佛號,也不再多問。但是他心中卻被智緣的話激起了波浪,一時竟無法平息下來。他微微撥動著佛珠,半晌,方說道:“夏主雖頒布改製詔,然梁氏黨羽密布朝堂,百官多數陽奉陰違,除去改漢服漢禮以外,改製之詔,幾成一紙空文。三月份之科舉考試,因梁乙埋百般阻撓,考生僅五十人,其中三十八人是朝中官員子弟,九人是各部貴人子弟,平民隻有區區三人而已。夏主想通過科舉招覽人材為己所用,不料各派貴人反而利用此機會,來謀取私利。”明空微微歎了口氣,但是神色中,卻殊無同情與憤怒之意,反帶著幾分譏諷。
明空點點頭,又說道:“夏主設立講武學堂,以文煥為大祭酒,主持其事,不料國內派係林立,講武學堂亦不免成各派爭權奪利之所。夏主雖親任山長,然其中講官,幾乎被梁乙埋與仁多澣推薦之人瓜分殆盡。武官若不肯趨附梁氏或仁多,根本不能進入講武學堂。文煥到任不足一月,梁太後又找了借口將他調走,夏主的講武學堂,已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智緣含笑聽著,並不插嘴。
自從梁永能與禹藏花麻巡邊之後,宋夏邊境的形勢就變得更加微妙。梁永能到任後,連隻鴿子都飛不出西夏的邊境,西夏反而不斷的派出探子,刺探宋軍軍情。而禹藏花麻雖然一麵不斷地向宋朝暗送秋波,又派人主動和董氈修好;一麵卻也沒有放鬆對邊境的控製,使得間諜往來,更加困難。甚至連仁多澣控製的靜塞軍司,對往來宋夏間的行人,盤查也變得嚴厲起來。職方館陝西房,在三月至六月的時候,幾乎與國內失去了聯係。因此智緣才接到石越的密信,請他親自走一趟西夏。智緣頗費了一番周折,在橫山信眾的幫助下,吃了不少苦頭,才終於來到興慶府。不料到了這裏後,卻發現這裏的情況,其實非常樂觀。
明空繼續向智緣介紹著西夏的情況,“……夏主雄心悖悖的軍事改革還是遙遙無期。夏國底層的軍民,因為夏主失信不能真正減少賦役而感到失望,雖不至於民怨沸騰,但依我的觀察,百姓與兵士也不會十分支持夏主。而各級官員、各部落的首領、貴人、縉紳,若非漠不關心,便是已明白改製無法成功。加上梁乙埋不斷派人散布謠言,蠱惑人心,這些人對改製都已不抱任希望。梁乙埋數日以前,曾經請我過府,替他卜卦……他蟄居不出的日子,眼見就要結束了。”
“梁乙埋已將箭搭在弓上。”智緣沉吟著,“夏主那邊可有何對策?”
“李清諸人,皆不信佛。”明空搖了搖頭,“不過從表麵看來似無異常,夏主與李清等人,看似深陷改製的各種事務當中,焦頭爛額,正無暇他顧……”
“那師弟以為我們又要如何應對?”
“莫若順其自然。”明空沉吟了一陣,方壓低聲音,道:“我有一個想法……”
“哦?”
明空雙手不停地撥動著佛珠,微笑道:“梁太後與梁乙埋皆信佛祖,對我亦甚為親厚……”
智緣望著明空,悟道:“師弟是說……”
“正是。”
“也好。”在一瞬間,智緣便做出了決斷。
李清接連幾個月,都難得露出一絲笑容。改製遇到的困難,超出他的想象。成立講武學堂,本意是想培養一批忠於夏主的中級武官,為重建一隻由夏主親自掌握的軍隊作準備,但是每一項改革的出台,都意味著新的利益瓜分,連講武學堂也難逃此劫。各方勢力聞風而動,拚命向講武學堂安插自己人,並且竭其所能地攻擊異己。到了後來,竟然所有講官的名額,都被梁乙埋與仁多澣這兩大實力派瓜分殆盡,連文煥都被排擠出來。
“說得真輕易。”李清搖搖頭,放下手中的奏折,“如今的夏國,哪可能權歸於上?內有太後掣肘,外戚專權;主上欲抗衡梁氏,便不能不倚重仁多,仁多因此而自大,儼然自成藩鎮。縱使果真驅除梁氏,焉知仁多不為董卓?”李清放肆的說著,猛然想起文煥是仁多族的女婿,連忙收嘴。
文煥微微一笑,示意李清不必介意。“迫不得已,也隻能倚重仁多。依我之見,主上若想獨攬大權,終須仿效遼國。遼主登基以來,便以契丹、漢、奚三族為國之根本,重用漢、奚士人,不僅使國內三大族不致互相仇敵,收恩於上,並可以此牽製契丹貴族。主上若要改製成功,終須倚重漢人。”
“沒有兵權,終是無用。”李清隻覺文煥所說,雖聽起來不錯,但實施起來卻全不可行。
“若是組建一隻全由漢人組成的軍隊呢?大夏國內漢人,勁勇並不遜於蕃人。若是建成這樣一支軍隊,由主上親自控製,又當如何?”文煥突發奇想。
李清眼睛一亮,隨即黯淡下去,他無奈地歎了口氣,反問道:“朝中誰會同意?”
文煥也默然。
“如今隻有一策可行。”李清咬著牙,幾乎是一字一字地低聲吐出這句話。“否則,任何改製,最後都不會有好下場。”
文煥甚至沒有抬頭,他已知道李清想說什麽。“若是失敗,又當如何?”
李清站起身來,踱至窗邊,背對文煥,沒有說話。他心裏非常明白失敗的後果,一旦失敗,自己可能會死,夏主可能被軟禁成為傀儡。但是,事到如今,還能不賭上一場麽?自己真的甘心做一輩子的蕃人麽?如果夏國成為一個漢化的國家,漢人在夏國有著光明正大的地位,如同現在的遼國一樣,漢人可以穿自己的衣服,用自己的文字,並且分享權利,那麽為這個國家效忠還是可以接受的。但是……無論如何,李清心裏其實是非常地在意,他究竟是象個漢人一樣活著,還是象個蕃人一樣活著!
如果不能象漢人一樣活著,活著的意義也就相當有限。這一刻,李清的心裏,有了一種決然。若是這個國家最終也改變不了成為“蕃邦”的命運,那它也沒有存在的價值——李清雖然不知道這些詞匯,但是他心裏卻是確然這麽想著。
“若真是那樣的話,便降宋吧!”李清在心裏默默地說著。這個想法冒出來的時候,李清用一種留戀的目光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色。
文煥移過身注視著李清的背影,他並不清楚李清在想什麽。這幾個月來,他不斷的誘導著夏主秉常,堅定他不除梁氏,不能改製的信念,將改製遇到的全部問題,都推到了梁乙埋身上。新科狀元鄭大恩的這篇奏折,更是恰到好處——這必將進一步堅定秉常“梁氏不除,夏難未已”的信念。
簡單地忠誠於大宋,比起李清那種不自覺地對華夏文明的忠誠,的確要簡單得多。
時間的流逝,有時極慢,有時候又極快。
西夏國內的局勢,隨著時間的流逝,越發的緊張,對利益的爭奪也越發的激烈,隱隱已顯出幾分劍拔弩張的氣氛來。在七月的時候,一直告病的梁乙埋突然宣布病情好轉,隱忍了將近一年的梁乙埋,似乎已經確定自己又重新站在了有利的一麵,正式上表彈劾李清等人亂國,請求夏主暫停改製,起用元老重臣,驅除倖進之臣。秉常將這份奏折留中,隻是派人好言撫慰梁乙埋,叫他“安心養病,莫問他事”。
但是梁乙埋既然出了頭,便決不肯“莫問他事”。
白天越來越短,黑夜越來越長。空氣中的風一日涼似一日,天空也似乎漸漸高起來。在以往,這意味著西夏的大軍要出動,而宋朝的防秋正式開始。但是,仲秋之時,一樁大事,再次震驚了整個興慶府,甚至是西夏全國。
九月,董氈突然出兵,抄掠涼州,斬首五百級。禹藏花麻下令守將出兵報複,結果被董氈打了個伏擊,折損三百騎!
軍報傳至興慶府,朝野之間,彌漫著憤怒、無奈、羞辱的情緒。
梁乙埋要求領兵出征,報複吐蕃,但是西夏國內盛傳董氈的出擊是受石越密令,目的是警告不肯接受宋朝提出的和約的西夏,如果大舉出兵,不僅僅不一定能打得贏董氈,反而可能導致宋軍趁虛而入。自元昊去逝後,夏蕃之間的戰爭不斷,西夏的確也從未占到過優勢。報複吐蕃的打算,就此被壓了下來。
但是以兵威雄踞西北,曾經有打敗過所有的鄰國紀錄的西夏,淪落到任人欺負的地步,卻始終是無法忍受。
戰爭並且勝利,才是西夏立國的基礎。
深感屈辱的夏主,在戰報傳至興慶府的第二天,就決心盡快重建鐵林軍,恢複西夏的軍威。衝動的夏主完全忘記了自己曾經向民眾許下的諾言,西夏在失去了宋朝的歲賜之後,府庫資金並不寬裕,而且還要優先滿足興建佛寺、佛像的需要,重建鐵林軍所需要的資金,已不是西夏的國庫所能承受。於是秉常接連下詔,在全國範圍內增稅,並且強令中產以上之家,甚至貴族出資報效。
不滿的情緒如同瘟疫一樣在西夏全國範圍內蔓延。
大多數西夏人,特別是黨項人,會為西夏的戰敗而感到羞辱甚至怒不可遏,但這絕不意味著他們願意獻出自己的財產,來為大夏報仇雪恨。大多數普通人,最在意的事情,永遠是自己的財產。
更何況,夏主信誓旦旦要減免稅賦的詔令,頒布還不到一年。這一年來,稅賦並無半分減免,反而要增加一大筆錢,所謂的“改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如若隻是官員們穿什麽衣服,用什麽禮儀,這關普通百姓與士兵們什麽事?科舉與講武學堂,離普通百姓與士兵們也一樣的遙遠。
年輕的秉常顯然不明白這個道理。耶律濬用前一個方式而成功,石越用後一種方式取得成績,但是秉常卻既無耶律濬的決斷與實力,又缺少石越的智慧與耐心。
唯一的懸念,隻是最後一根稻草,究竟在何時,由何人來壓上……
十月十七日。這是一個天氣晴朗的早晨,霜早已融化,淡藍的高空如冰一般地澄澈。路邊的楓樹、楊樹,紅葉飄墜,承天寺的**,正是盛開之時。
五百餘人的衛隊戒備森嚴,在這秋天的清晨,更顯出幾分肅殺之意。
“大病初愈”的國相梁乙埋拜過佛之後,便在明空以及一幹僧人的陪同下,去參觀承天寺塔。前不久,承天寺迎來了一位高僧的舍利子,便供奉在承天寺塔之內。
“不知道這承天寺塔,較之宋朝的開寶寺塔如何?”站在承天寺塔下,聽著鐵鈴隨風作響的聲音,梁乙埋的心又開始膨脹起來。宋朝汴京的開寶寺,與相國寺並駕齊名,是東京右街僧寺的首領。開寶寺舍利塔是汴京最高的塔,八角十三層,高達三百六十尺,本是木塔,但是毀於仁宗慶曆四年的雷火,在石越回到宋朝之前的二十年,亦即耶元一零四九重建,同樣是八角十三層,但卻是琉璃磚塔,因為塔的外表呈鐵褐色,俗稱“鐵塔”。開寶寺塔號稱汴京“形勝之所”,若單以高度而論,被焚的開寶寺木塔自然最高,鐵塔與承天寺塔卻是不相上下,但是隨同之人,卻畢竟無人知道,又恐說錯招人笑話,不便胡諂,一時間竟然全都瞠目結舌。
明空也是怔了一會,忽然靈機一動,笑道:“好叫國相得知,敝寺正有一個宋朝高僧西遊,在此掛單。若喚他出來一問,便可得知。”
“噢?宋朝高僧?”梁氏一門,都極為崇佛,梁乙埋立刻笑道:“既有高僧在此,怎不早點請來相見?”
“卻恐唐突國相。”明空笑道。一麵向小沙彌吩咐道:“快,去請法明大師。”法明卻是智緣在承天寺塔掛單用的假法號。見著小沙彌應聲去了,明空又向梁乙埋笑道:“這位法明大師,早年學道,通曉易理,後皈依我佛,佛法精深。真是天授之人。”
梁乙埋聽到這話,心中一動,又問起“法明”的情況,明空一一回答。二人說得一陣,便見小沙彌引著一個須發皆白的僧人,緩緩過來。梁乙埋料是法明,忙整了整衣冠,鄭重相迎。果然,便聽明空合什向那個老僧人躬了下身子,道:“師兄,這位便是大夏國的國相,國相好善樂施,親近佛門,亦是我佛有緣之人。”
“高僧不必多禮。”梁乙埋亦合什回禮。
明空在旁笑道:“師兄自宋朝來,可知這承天寺塔較之開寶寺塔,孰高孰低?”
“塔之優劣,不在高低。”“法明”淡淡回道。“山在不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一塔之高下,又何足道?”
“大師高明。”梁乙埋連連點頭,笑道:“我等俗人之見,讓高僧見笑了。”
“豈敢。”梁乙埋雖是國相,“法明”卻始終保持著淡然的態度,言語中並不因此而加以辭色。
“本相聽說,大師也精通易理?”梁乙埋含笑注視明空。
“天下之大道,並無二致。儒釋道三教,亦是同源。以易之無窮,貧僧豈敢說精通易理,不過粗曉一二而已。”
“大師過謙了。”梁乙埋笑道,“不知我是否有緣,求大師片言指點?”
“法明”目中霍地精光一現,看了梁乙埋一眼,隨便又眼簾垂下。“國相是想問卦、看相、還是相字[1]?”
“大師自南朝來,便相字罷。”梁乙埋笑了笑。早有隨從捧了文房四寶過來。梁乙埋提筆沾墨,沉吟著,實則梁乙埋並不通擅文墨,他能寫出來的漢字,並不太多,至少比他認得的少很多。他想了一會,在兩個隨從捧著的白紙上,揮筆寫了一個草書的“去”字。他素來聽人說某人寫字“力透紙背”,卻不曉其意,隻是寫起字特別用力,寫到最後一筆之時,手腕用勁,竟然將紙給戳破了。寫完之後,梁乙埋又端詳了一下,自覺頗為得意,方得意地將紙交給“法明”。
“法明”接過紙來,仔仔細細看了一眼,便將紙張認認真真的疊好,放入袖中。梁乙埋與明空莫測高深地望著“法明”,都不知道他在弄什麽玄虛。
“國相,可否借一步說話?”沉默了一陣之後,“法明”終於開口了,語氣十分的鄭重。
梁乙埋疑惑地望了“法明”一眼,心忽然“怦怦”地跳動起來。他點了點頭,明空便引著二人,進到承天寺塔內,將眾人隔在外麵,然後自己也退了出去。
“法明”這才從袖中抽出那張紙來,指著那個草書的“去”字,眯著眼睛,笑道:“國相看這個‘去’字,象什麽?”
梁乙埋接過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眼,茫然地搖了搖頭。“還望大師賜教。”
“國相以為象不象一個‘天’字出頭?”
梁乙埋依言再看一眼,果然,草書“去”字,便如同一個“天”字出了頭。他點了點頭,心髒卻跳得更劇烈起來。
“法明”點了點頭,雙手合什,意含雙關地說道:“阿彌陀佛。國相欲行之事,便是要‘天’字出頭,破‘天’而出,可居‘天’之上。”
“大吉。”
梁乙埋心中大喜,但卻還有幾分將信將疑,畢竟這個“法明”他不知虛實,也不知道他是瞎矇還是確有幾分神通。卻聽“法明”又說道:“然大吉之前,必有凶事。”
梁乙埋大驚,忙問道:“為何?”
“國相寫這個‘去’字之時,將紙戳破,此為不吉之兆……有句話,貧僧不知當講不當講?”
“大師盡管直言。”梁乙埋素來迷信,此時心中有事,不免更加忐忑。
“貧僧曾夜觀天象,月乘右角,此亦為不吉之兆。《荊州占》曰:月乘右角,後族家及將相有坐法死者……”
“啊?!”梁乙埋不由得失聲叫了出來。
“天事難知,人事難料。貧僧初觀此象,以為是應在大宋高遵裕身上。遵裕逃過此劫,且遵裕事在前,天象在後,貧僧便以為或是遵裕事又有反複亦未可知。而《荊州占》、《河圖帝覽嬉》又皆言,月乘右角,兵起。貧僧又疑它是應在西北兵事之上。但是……”“法明”搖頭歎了口氣,道:“月犯東方七宿,從來都是大凶之象。但應在何事之上,凡人難以預料。國相寫這個‘去’字,本是吉兆,或者天象不過是示警,又或者此天象畢竟應在兵事之上。”
“法明”雖然說得含含糊糊,但是梁乙埋向來信奉這些事情,心中不由大為驚駭。不過回念想到自己相字得了個吉兆,總算稍稍心安。他卻不知他相字其實也是凶兆,不過“法明”故意把順序顛倒,說他是先凶後吉。
“那敢問大師,我當怎生應對?”
“貧僧不過是方外之人,豈知世間之事?”“法明”搖了搖頭,道:“國相在大吉應驗之前,小心防範便是。若依貧僧之見,國相非夭壽之相,必應吉兆。隻是吉兆之前,亦難免有一凶事。”
梁乙埋心又放下去一點,“多謝大師指點。不知大師是否有留,在敝國盤桓數年,弘揚佛法,我也可以時時請教……”
“多謝國相盛情。待貧僧自西天歸來之時,必再拜賀國相。”
自承天寺出來之後,梁乙埋心神就一直不能安定。後來與明空的交談,又讓他知道了“法明”的許多神通,明空在西夏佛眾之中甚有威望,是梁乙埋認可的高僧,西夏國對他的敕封,還是梁乙埋頒布的。而“法明”又是明空所拜服的高僧。梁乙埋聽“法明”講了一陣經文,也認為這個“法明”佛法精深,隻在明空之上——一個這樣的人物,所說的話,在梁乙埋心中,無疑是極有份量的。
“破天而出,立天之上。”梁乙埋騎在馬上,嘴角不禁流露出笑容。不是高僧,如何能一口說中自己的心事?隻是萬萬不能讓這個高僧和秉常見麵,不過,秉常他們現在也沒有空見和尚吧?聯想到那個凶兆,梁乙埋還是決定要小心,一定要防備著萬一才成。
“刺客!”
“刺客!”
隻聽到衛隊一陣慌亂,梁乙埋下意識地往馬下一撲,翻身滾到馬下,尚未抬頭,便聽到一聲重物砸地的巨響,碎石與肉泥濺得梁乙埋滿頭滿臉都是——一個親兵當場就被一支巨大的鐵錐砸成了肉泥!
但梁乙埋根本來不及看清楚這些,弩箭發射的聲音,在屋頂、坊牆後響起,幾十個親兵未及反應過來,當場就被射殺。梁乙埋渾身哆嗦著,早被嚇得說不出話來,整個身子都在地上蜷成一團。國相府的親兵死命地圍成一團,護著這個被嚇得魂飛魄散的國相,兩個隊長指揮著親兵,依托戰馬,向刺客還擊。
“刺客隻有幾十人!”梁乙埋的衛隊長寧葛是個身經百戰的西夏武士,他一麵護著梁乙埋,一麵很快就從刺客的突然襲擊中回過神來。“羅龐,帶隊左邊!折四,右邊!別放跑一個!”
隨著寧葛的吼聲,兩隊人分左右兩路,向刺客埋伏的坊牆後包抄過去。其餘的衛隊在寧葛的大聲喝叫之下,不斷的射箭反擊。很快,人數占優的相府衛隊在火力上壓倒了對方,刺客開始且戰且退。
“不要放走刺客!”寧葛臉上橫肉猙獰,高聲吼道:“把坊門堵起來,坊內的人都不準出去。妹訛,你帶五十人追殺。其餘的,隨我護著國相回府。”
“是!”一個身著黑色鎧甲,高大粗壯的漢子應聲而出,大吼一聲:“隨我來。”帶著幾十個衛士,朝著刺客後退的方向追了過去。
被親兵扶起來的梁乙埋,這時候總算是驚魂稍定,嘴裏兀自不停地說道:“真神人也!真神人也!”
刺殺梁乙埋的行動並未得逞,二十幾名刺客,有十幾名當場被梁乙埋的衛隊格殺,其餘幾個人也都自殺了,沒有抓到一個活口。但是梁乙埋卻不願意這麽善罷幹休,興慶府全城大索。刺客埋伏的兩個坊內數百戶居民,不論無辜與否,男子全部處死,女子全部抄沒為奴。仿佛是長久沉默後的爆發,大安五年最後的幾個月,興慶府陷入一片血腥之中。梁太後震怒,梁乙埋誓言要查出幕後主使,否則絕不罷休。於是,不斷的有人被懷疑與刺客有牽連,被抓出去處死。
大安六年到來之前,已有千餘人因此被處死或者抄沒為奴。人命比狗都卑賤,沒有審判,不需要證據,一語牽涉,立時抓捕拷打,寧可錯殺,決不漏過。
沒有人可以阻止這一切。梁乙埋就是要用無辜百姓的鮮血,來發泄自己的憤怒,並且樹立自己的威勢。
但這種**威能不能嚇住他的敵人,卻隻有天知道。
[1].宋代稱測字為相字。
在同一段時間,宋朝的都城汴京,也發生了一件意料之中的大事——熙寧十二年冬十月十四日(己酉日),太皇太後曹氏陷入昏迷當中。
“娘娘,娘娘……”慈壽殿內,不斷有人低聲抽泣呼喚。太醫們低著頭,輕手輕腳地快速出入殿中。所有人心裏都明白,太皇太後的壽年到了。但是,沒有一個太醫敢在此時觸黴頭。
皇帝趙頊在接到消息的那一刻,立時停止視事,親自到慈壽殿來伺候。朝廷的大臣們,心照不宣的準備著拜謁景靈宮,禱天地、宗廟、社稷等等事宜。甚至有些伶俐人還開始期望“德音”,在這個時候,皇帝是有可能大赦天下為太皇太後祁福的……
不過這一切與清河都沒有太大的關係。
有不少人羨慕著清河,她受到的待遇,甚至比公主還顯得親貴。此刻被允許在慈壽殿侍奉的,除了皇帝、高太後、向皇後與朱妃外,便隻有蜀國公主與清河郡主兩個人。連昌王趙顥與嘉王趙頵兩個親王,都隻能在殿外候著。
以為皇家就沒有親情的外人是無法理解清河的痛苦的。
自己深愛的丈夫戰死在環州,甚至沒來得及看上他的親生兒子一麵,緊接著,一向很寵愛自己的太皇太後,又要撒手人寰,這種痛苦,對於清河這樣的女子來說,實已是無法承受之重。
狄詠的死訊,清河是在順利生下孩子後一個月,才被告知。清河開始一直不知道為什麽石夫人從產前到產後,陪了自己整整四個月。還特意派人將包夫人程琉接到京兆府陪她解悶,每個月從汴京千裏迢迢送到京兆府的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後的賞賜甚至有三次……清河雖然感覺到有點不合常理,但是她並沒有向最壞的方麵去想。當孩子生下來後,她還在幸福的憧憬著狄詠以後會給他們的孩子取個什麽名字,將來是讓他學文還是習武?
但是孩子滿月後,當清河無意中翻出一張過了時的《秦報》之時,才發現,原來天地早就坍塌了。狄詠每個月都有一封簡短的家書,中間停頓了一個月,但之後立即補上了……清河重新檢查這些簡短的家書之時,才發現原來都是石越專門找人模仿狄詠的筆跡寫的。
在清河的逼問下,梓兒終於告訴了她事實。
也許是事情其實早已過去,清河甚至都沒有哭泣。但是她心裏麵要忍受的痛苦,卻不是外人可以想象。皇室與石越夫婦,的確是在煞費苦心的保護自己,但是她為什麽就沒有資格第一時間知道自己深愛的丈夫的死訊?
現在,她連痛不欲生的權利都沒有。因為她又有新的責任——她要撫養自己的孩子。
一向被人視人乖巧懂事的清河,默默承受了痛苦。但是直到現在,她沒有完全接受狄詠已死去的事實。有時做事時,突然就會覺得,狄詠正站在她身後,默默地望著她。但等她回頭,卻是空無一物。
但是,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太皇太後,又將要棄她而去。
在別人眼中,曹太後是賢明的太皇太後,精擅權術的女人,反對新法的頑固老太太……但是在清河的眼中,曹太後始終是疼愛自己的祖奶奶。皇室的確有勾心鬥角,有爾虞我詐,但是世間任何一個普通的大家族,不都有同樣的勾心鬥角與爾虞我詐麽?
這些,並不能阻隔親情的存在。
大宋的皇室,與一個普通的大家族,在本質上,其實並沒有太大的不同。
清河也許並沒有自覺的意識到這些,但是她的心裏,卻的確是寬容的對待發生在宮廷中的事情。她的確是“乖巧”,她懂得人情世故,但是她自己並沒有陷入所謂的“人情世故”當中,她的“乖巧”,是因為她的理解與寬容,還有她對親情的珍惜。
但,這不是外人所能理解的。
在帶著成見之後,她的任何一舉一動,都隻會被視為有心計,處世圓滑。所有,沒有幾個人會真正相信她的悲傷,她的痛苦。
接連失去兩個至親的人的痛苦。
“十一娘。”蜀國公主輕聲推了推清河,宋朝的公主,有刁蠻任性得讓人瞠目結舌的,也有溫柔賢淑得讓人不可思議的,但卻沒有一個公主讓人感覺到可惡——蜀國公主就是屬於那種溫柔賢淑得簡直不象一個公主的女子。“你去休息一會吧。你已經幾天幾夜沒有合眼了,先回靜淵莊看一眼孩子。”
清河搖了搖頭。她幾天前就進宮侍疾,的確很掛念自己的孩子,但是她本來就沒什麽母乳,孩子是由乳母喂養,柔嘉也懂事許多,至少可以放心得下。她沒有機會陪狄詠走完最後一段,至少希望陪著太皇太後走完最後的人生。
蜀國無奈地望了她一眼,在心裏歎了口氣。她不知道是該羨慕清河,還是該同情清河。
殿外。滿眼血絲的趙頊紅著眼睛向侍立在階下的文彥博、呂惠卿幾個輔臣下達詔令:“明天罷朝一日,朕拜謁景靈宮,卿等分別向天地、宗廟、社稷禱告。”
“遵旨。”
“陛下放心,太皇太後吉人自有天相……”
趙頊點了點頭,卻沒有聽完這句話,轉頭對李向安說道:“召翰林學士張璪覲見。朕另有旨意,今日學士院鎖院。”
“遵旨。”李向安接旨去了。
文彥博與呂惠卿等人都將頭低了下去,這些人心裏都知道,學士院鎖院,皇帝多半是準備大赦天下了。隻是皇帝顯然也是在心神不定,本來這樣的舉措,自是不宜當著眾多輔臣的麵說出來的。萬一事先泄了密,豈是小事?
文彥博在心裏暗暗記著在場之人的官職與姓名,預備著萬一。這位三朝元老、樞密使,時時刻刻都不忘以國事為重,他沒有時間為曹太後的即將離世而悲痛,雖然文彥博很惋惜大宋即將失去一位賢明的太皇太後,但是事實無法挽回之時,他也會坦然接受。文彥博心裏真正擔心的,是太皇太後在此時逝世,而種種跡象表明西夏似乎又將有千載難逢的機會,為這一刻準備很久的宋朝,會不會因為國喪而喪失這次機會?墨絰用兵,畢竟是犯忌之事。
果然沒有出乎眾人的猜測。十五日禱福之後,緊接著,皇帝就頒布了德音,宣布大赦天下,天下囚犯,死罪減一等,流罪以下全部釋放,希望這些功德能為太皇太後換回一些陽壽。
但是生死的規律,雖帝王之尊,亦無法改變。
曹太後在病榻上昏迷了六天,中間隻有短暫的蘇醒,到了乙卯日,即十月二十日,她卻突然清醒過來。
所有人都知道,這已是最後的回光返照。
曹太後帶著幾分疲憊環視榻前諸人,“我想和官家說幾句話,其餘的人先退下吧。”
眾人應聲退下,很快,寢宮內隻剩下曹太後與皇帝。
“我很快要去見仁宗了,大宋有官家這樣的皇帝,我很放得下心。”曹太後的語氣很達觀,“曹家是功勳之家,家產豐厚,我死後,陛下不必賞賜。喪事能簡則簡,不必鋪張。百姓戴孝一日即可,不要過於擾動百姓。孝道不在這裏,我願官家學漢文帝。國家要花錢的地方正多……”
“娘娘……”趙頊不由得哽咽起來,想說什麽,卻卡在喉嚨上,說不出來。
“死生有命,何必悲傷。”曹太後甚至微微笑了笑,她說話還是很吃力,甚至有點斷續,但是眼神卻很清沏,“隻要官家時時體驗百姓疾苦,善納忠言,做個好皇帝,我死了,也很高興。”
“娘娘放心,朕一定會做個好皇帝。”
曹太後微笑著點了點頭,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司馬光……範純仁……是社稷臣……官家當倚賴之……祖宗遺訓……莫、莫讓石越沒了好結果……”
“朕記得了……”趙頊的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
“告訴十一娘,哀、我知道她的苦、苦……”曹太後的話終於沒有說完,她的手臂無聲的滑下,雙眼永遠地閉上了。
哭聲從慈壽殿中傳出,很快,便傳遍了整個汴京城。
熙寧十二年冬十月乙卯日,太皇太後崩。詔易太皇太後園陵曰山陵……辛酉,命王珪為山陵使……
78
熙寧十三年,大安六年的春天。
興慶府的空氣,似乎較嚴冬更為冰冷。幾個月的全城大索,使得興慶府的百姓們都輕易不敢出門。這一日正是正月十六,元宵佳節剛過,外麵的街道上便傳來馬蹄疾馳的聲音與軍官的呦喝聲,被嚇怕的百姓更是早早將大門緊閉,生怕招來無妄之災。
一隊隊全副武裝的騎兵凶神惡煞地撲向位於城西的講武學堂。從他們的旗號,可以知道這是梁乙逋控製的西夏軍隊。講武學堂內那座從宋朝偷運入境的落地式座鍾的分鍾還沒有走過四分之一圈,占地六十餘畝的講武學堂,就已被三千精銳的西夏馬步兵圍了個水泄不通。
“你們要造反麽?”講武學堂門外,祭酒嵬名敬帶著兩個隨從,怒氣衝衝地向與講武學堂衛隊持兵對峙的軍隊厲聲喝斥道。
“這裏是大夏講武學堂,不是你們放肆之處?”嵬名敬怒氣更甚,他本是秉常親信之人,代替文煥出任祭酒,誌得意滿,如何能受得了這個。
“奉國相之令,捉拿要犯。敢犯令者,一律格殺。”罔仁忠仰著頭,輕蔑地看了嵬名敬一眼,聲音如同這一日的空氣一樣寒冷。
“這是講武學堂,沒有什麽要犯。無旨擅闖,視同謀逆!”嵬名敬揮了一下手,衛隊立時將箭搭在了弓弦上。講武學堂是座小型軍營,也有箭樓高牆,數百衛隊。
罔仁忠臉色一變,朝身後的親兵使了個眼色,親兵早已會意,悄悄驅馬繞開幾步,猛地摘弓搭箭,便聽弓弦響過,一枝羽箭疾若流星般射向嵬名敬。嵬名敬素有勇名,聽到風聲,忙向旁邊一閃身,便聽“啊”的一聲,一個隨從替他挨了這一箭。但是他躲了第一箭,卻沒躲過緊接著的兩箭,那親兵似早知第一箭射不中他,早又取了兩枝羽箭在手,連珠發出,一箭射中他心窩,一箭射他眉心,嵬名敬身子晃了一晃,便倒在地上,眼見不活了。
罔仁忠將手一揮,手下士兵立刻衝向講武學堂的大門,罔仁忠輕蔑地看著不知所措的講武學堂衛隊,高聲喝道:“奉國相令,捉拿要犯,眾兵士不得抵抗,違令者格殺!”
講武學堂的衛隊本來就都遲疑不定,此時主官被殺,敵眾我寡,除了少數士兵還負隅抵抗之外,其餘的發了一喊,便跑得無影無蹤。罔仁忠輕鬆誅殺了那些抵抗的衛士,率著部隊,便衝進講武學堂之中,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來,按圖索驥,將講武學堂內凡是非梁氏一派的軍官全部逮捕,關入獄中。稍有抵抗者,便即當場格殺。
當罔仁忠在講武學堂大開殺戒的時候,梁乙逋親自率著五千精兵,兵分兩路,氣勢洶洶地殺向仁多保忠部的駐地。
“把兩個坊門封死,聽本將號令行事!”梁乙逋的語氣十分從容,卻透著絲絲殺意。
他的話音剛落,一個坊門突然大開,兩百餘身著瘊子甲的兵士從坊中衝了出來,整齊地列成兩隊。“張弓!”隨著一聲尖銳的號令,兩百張弓整齊地拉開,二百枝羽箭的箭頭一齊指向梁乙逋,在冰冷的陽光下,反射著奪人心魄的寒光。
仁多保忠身著鐵甲,踩著沉重的步伐,在幾個武將的擁簇下,從坊中走了出來。他每走一步,街道便仿佛震動了一下。
梁乙逋心中一凜,下意識地勒馬退了半步。
“梁將軍來訪,末將未能遠迎,還望恕罪。”仁多保忠哈哈笑道,仿佛是和梁乙逋敘家常一樣,“請將軍營中敘話!”仁多保忠一麵說著,一麵側身讓到一邊,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他坐在馬上,哈哈一笑,執鞭抱拳,向仁多保忠笑道:“將軍不必客氣,在下此來,特為公事。”
“噢?”仁多保忠眉毛一挑,“公事?”
梁乙逋幹笑著點了點頭,臉色轉瞬之間,便嚴肅起來,“奉旨意,著仁多保忠部,即日離京,不得逗留。”
仁多保忠上上下下看了梁乙逋一眼,冷笑道:“梁將軍不要訛我,既是奉旨意,末將想看看聖旨何在。”
“這是陛下口諭。”梁乙逋的臉也黑了下來,“仁多保忠,你是要抗旨麽?”
“末將不敢抗旨,末將隻怕有人假傳聖旨!”仁多保忠的臉也沉了下來。
“敢抗旨者,格殺毋論。”梁乙逋咬著牙,幾乎一字一字的說道。
“假傳聖旨,即是謀逆。”仁多保忠毫不示弱。
整條街道都沉寂下來,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火藥味。
“你真想要旨意?”對峙了一陣,梁乙逋似乎是要退縮了,但語氣中卻帶著不易覺察的譏諷之意。
仁多保忠輕蔑地撇了撇嘴,做為回應。雖然梁乙逋的兵力看起來比自己多,但是論打仗,他是不會害怕梁乙逋的。要打就打,大不了殺回靜塞軍司降宋。這便是仁多保忠此時的想法。
梁乙逋譏諷的笑容從嘴角流出,他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卷黃綾,在仁多保忠眼前晃了晃。“那便請將軍看吧,這是太後懿旨!看你還有何話可說!”說罷,便將黃綾拋向仁多保忠。
仁多保忠卻是連手都不伸,任由著黃綾跌落腳邊,呶呶嘴,毫不在意地說道:“末將隻奉皇上詔旨。”
梁乙逋望著跌在地上的黃綾,一種受到羞辱的感覺從心底湧了上來,臉色霎時漲成了豬肝色。“仁多保忠,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來人!”
“在!”眾兵士轟然答應,似潮水一般,湧至梁乙逋身前,前排執刀盾,後排執弓箭,隻待梁乙逋一聲令下,便要強攻仁多保忠軍營。
仁多保忠環視周圍,忽視瞥見在左邊數百步處,整齊地立著一隊騎駱駝的潑喜軍,臉色不由微微一變。他知道這隊潑喜軍是重建的部隊,數量並不多,但是自己的部隊被封在兩道坊牆之內,而梁乙逋又有潑喜軍的話,情勢對自己就極為不利了。
但事已至此,他仁多保忠也絕不會坐以待斃。
無論如何,要先幹掉梁乙逋……仁多保忠在心裏暗暗計算著。
國相府。花園。
梁乙埋與明空正對坐在一間小亭內手談。十幾個僮仆、侍女在亭外伺候著,而這些僮仆、侍女之外,遍布花園乃至國相府的,是無處不在的侍衛。
梁乙埋拈著黑子,打入明空的白角之內,笑著問道:“這塊角,大師又危險了。”
梁乙埋胸有成竹的又落了一子,一麵問道:“可惜法明大師,便這麽匆匆遠遊了。”
明空假意問道:“法明大師留給國相一個錦囊,道是依此而行,可成大事。國相還沒看麽?”
“早已領教。”梁乙埋故作高深地笑了笑。“法明”留給他的錦囊內,隻寫了兩句話:“步步為營,挾天子以令諸侯”。但這兩句話,卻是正中梁乙埋之心,梁乙埋自遇襲後,本來對“法明”早已十分相信,此時更是以之為世外高人。連帶著對明空,也更加親近了。
“國相。”一個慕僚匆匆走來,到梁乙埋耳邊低聲稟道:“講武學堂事畢。”
“嗯。”梁乙埋微微點頭,並沒有多搭理,繼續拈子思考著,怎麽樣搜刮明空的白角。幕僚知趣地退了下去。明空早將一切收到眼底,他隨手又應了一子,假意笑道:“國相若有事,不如暫時封局,改日再下……”
“欸——”梁乙埋擺了擺手,笑道:“些許小事,何足掛齒。繼續下棋,繼續下棋……”
明空明知梁乙埋是想學謝安,肚子裏暗暗好笑,臉上卻裝出欽慕之態,假意凝神苦思,繼續與梁乙埋對弈。又過了約摸兩盞茶的功夫,卻見梁乙逋一身戎裝,氣急敗壞的闖了進來。
“出什麽事了?”梁乙埋雖然外示鎮定,但是卻已掩不住心中的擔憂。
梁乙逋沒好氣的朝僮仆、侍女們揮揮手,眾人慌忙退下。連帶著明空也起身告退,這次梁乙埋卻沒有再挽留。
“莫非有甚麽變故?”梁乙埋的眉毛鎖了起來。
梁乙逋惱怒的朝著亭柱擊了一掌,恨聲道:“竟沒能趕走仁多保忠。”
“嗯?”
“文煥那廝帶了五百禦圍內六班直趕到,傳了聖旨,道是要建羽林軍,仁多保忠部已編入羽林軍,還當場封仁多保忠為羽林軍左軍統軍。”梁乙逋想起此事,心中依然怒氣難遏,“小皇帝威信尚在,聖旨頒下,我怕激起兵變,不敢用強。這次讓仁多保忠逃過此劫,反而編入甚麽羽林軍,將來必成心腹之患!”
事到臨頭,梁乙埋反而冷靜下來。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梁乙逋沉吟道:“仁多保忠那點兵力,也鬧不起來大事。你還是依計劃行事,將所有參預改製者,全數監視起來。”
“是。”
“你繼續住在軍中。我明日再上奏章,請皇帝廢除漢製,恢複胡禮。”梁乙埋決心再向皇帝逼一步。
“愚蠢!”西夏王宮內,梁太後將手中的白瓷定窯茶碗重重地放在桌上,大聲罵了起來。“愚不可及!”
“豎子豈能成大事!”梁太後沒有理會靳姬遇的辯解,“箭已上弦,豈容收回?!士兵貪利,隻要許以重賞,脅以重刑,誰敢後人?!”
靳姬遇奉命向梁太後稟報事情的進展,不料觸到這個黴頭,早就戰戰戰兢兢,不敢說話。梁太後怒氣更甚,罵道:“回去告訴你們國相,步步為營反成打草驚蛇,讓他小心著梁氏一門的腦袋!”
“是……是……”
“給我滾!”梁太後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碗,狠狠地砸向靳姬遇,一麵大聲喝道:“速召嵬名榮覲見!”
在同一座王宮的另一處。
“陛下!”李清、文煥與仁多保忠、李乾義諸人跪在殿中,“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再有猶豫,臣等死不足惜,隻恐陛下亦為奸黨所害。”
“朕必除此國賊!”秉常從漆金箭筒內抽出一枝箭來,一把折為兩段,他此時也知自己再無退路。
李清設計了周詳的刺殺梁乙埋的計劃,不料卻功虧一簣,反而招來梁乙埋的報複,加速其反謀,心中本是十分沮喪。但是夏主與梁乙埋之間的關係也因此而急速破裂,夏主終於堅定鏟除梁氏的決心,卻也讓李清精神一振。
隻要夏主堅定了態度,這場政治鬥爭,勝負就尚未可知。
“臣有一策,請陛下決之。”
“快說。”
“陛下可召嵬名榮誅之,奪其所統之兵,挾持太後,再以太後名義召梁乙埋入見,除梁乙埋不過一力士足矣。如此,國無兵亂而大事可定……”他話未說完,不料秉常聽說要先對付嵬名榮與梁太後,便已先露出怯意,李清看在眼裏,又厲聲道:“萬一有變,若形跡未顯,陛下可以臣之人頭予梁乙埋,召其入宮,梁乙埋必以為陛下怯懦,其心必驕,陛下伏死士於宮中,可以一舉成擒。若形跡已露,則陛下可速召禦圍內六班直之親信、仁多保忠部及朝中忠臣義士,挾持太後,出巡靜塞軍司,再明詔罷免梁乙埋,詔令天下共討之。”李清早已置生死於度外,所獻之策,竟是孤注一擲,說得眾人聳然動容。但事已至此,也隻有孤注一擲,方有反敗為勝的希望。
“陛下,臣以為不妥。便是誅李將軍,亦難誆來梁乙埋。”仁多保忠當即反對,“請陛下先以計圖之,不成則可暫時東狩,召天下義士共討國賊,梁氏不足平。”對他而言,將夏主帶到仁多澣軍中,自然是不世之奇功。
“但若國家內戰,豈不為石越所乘?”
“若事情果真至那一步,請陛下割河南之地與宋朝,以換取宋朝之支持。石越兵不血刃,而得河南之地,從此陝西無邊患,其所立之功,自宋太宗以後為第一人,豈有不允之理?我大夏雖失河南之地,陛下仍可不失王位,總好過終身為梁氏之傀儡。日後勵精圖治,西擊回鶻,南並吐蕃,北拒大遼,東削大宋,中興未必無望。”李清咬牙說道。
“石越之心,能止於河南之地?”秉常依然有疑慮。
“河西之地,宋朝得之而不能守,於宋朝而言,所得不足以償其所失。況且石越一向倡言,隻須我大夏推行漢製,謹奉臣職,當優容之。宋朝腹心之患,畢竟不是我大夏,而是契丹,若得河南地,西境平,其正可伺機收複幽薊。”李乾義也認為兩害相權取其輕。
四人之中,隻有文煥避嫌,不發一辭。
秉常雙手緊緊握著半截斷箭,將目光移向文煥,注視了他一會,問道:“狀元公以為如何?”
“石越之心,實不可測。然臣以為,陛下若不甘心做傀儡,實在別無選擇。兩害相權,請取其輕。宋朝以諸國宗主自居,亦不至因河西沙漠草原之地,而背信棄義,使天下失望。”文煥低著頭,從容說道:“況且……事情未必會至最壞的一步。”
“罷!罷!”秉常將手中斷箭重重插入案中,咬牙道:“成則為王,敗則為寇。便拚上這一把!”
“兀卒萬歲!”
“兀卒萬歲!”
眾人一齊拜倒,低聲拜賀。“兀卒”本是夏景宗元昊的自稱,其意為“青天子”,此時眾人一齊稱秉常為兀卒,頓時讓這位年青的君主熱血沸騰。
上天似乎有意要給秉常與李清他們一個機會。大安六年正月二十日,正當秉常與李清等人在緊張的謀劃著如何誅殺嵬名榮,挾製梁太後,計殺梁乙埋之時,從契丹傳來一個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消息。
遼主耶律濬假春按缽之名,率軍出巡,在路上突然改變路線,誓師親征楊遵勖。在遼主的大軍向大同府進發的同時,遼主向天下散布了討檄文書,並且向大宋與西夏都分別派遣了使者,向兩國通告自己親征的消息。
不過兩個使者的真正使命卻是各不相同。去大宋的使者,是為了在道義上占據製高點,使宋朝不敢光明正大的幹涉自己征伐叛逆的軍事行動。而來興慶府的使者,則是要求西夏履行自己曾經許諾過的東西。
無論秉常有沒有履行承諾的意思,這件事本身,無疑卻是一個千載萬逢的機會。
興慶府城西三十裏,有一座普普通通的村莊。塞北江南,素稱富饒,這裏的村莊,與陝西的民居,表麵上看起來亦沒有太大的區別。整個村子內,住著約八十戶人家,全是姓史,村莊亦以姓而得名,外人稱之為“史家莊”。史家莊祖上本是漢人,但此處淪於膻腥已久,村民久與羌人往來,早已漸漸胡化,除了耕種之外,也照樣放牧牛羊,過著亦耕亦牧的生活。而自漢朝甚至戰國以來剽悍的民風,在黨項人的統治下,更是被發揮得極致。這裏的村民,與普通的黨項人及各種落蕃人一樣,都要負擔兵役,隨著西夏的軍隊南征北戰,其武勇絲毫不遜於土生土長的蕃人。事實上,一般人也很難分辨出來,他們究竟是漢人還是蕃人。他們與蕃部的區別,無非是他們擁有“史”這個姓氏,以及要承擔更沉重的賦稅。但既便是他們自己,在大多數時候,也並不在乎自己是哪族哪氏的人民。普通的百姓,真正在意的,隻是生存。至於對未來的希望,他們將之寄托於對佛祖的信仰,一個美好的來世……
但這一天,便是在這座房子內,卻幾乎聚集了大宋西夏方麵一半的高級間諜。垂眉坐在唯一的一條板凳上的,是智緣大師。他在職方館的地位超然,擁有僅次於司馬夢求的權力;身著黑衣,背著雙手站在西北角的粗壯漢子,是西夏赫赫有名的馬賊史十三;而站在他身邊,柔媚中透著幾分豪邁之氣的女子,是大宋櫟陽縣君;除此之外,還有一位身著西夏武官服飾的青年男子,手按佩刀,斜靠在門邊。
智緣從低垂的眼簾下,打量著屋內的幾個人。
屋中四個人,代表的其實便是宋朝在陝西諜報係統的四股勢力。智緣本人,代表的是職方館高層;史十三,代表的是職方館陝西房;櫟陽縣君,名義上直屬於職方館,但實際上代表的則是陝西路安撫使石越;那個青年武官,代表的則是某一位身份特殊的神秘細作——智緣心中泛起一絲不快,因為這位細作是如此重要,甚至連智緣都不能知道他的身份。不過智緣很快的將這種不快拋之腦後。這四方勢力,並非是絕對的,亦非對立的;各方既有相對的獨立性,但又緊密聯係,難以截然區分。職方館高層也罷,陝西房也罷,神秘細作也罷,都隸屬於職方館,基本利益是一致的。而職方館與石越之間,同樣有許多牽扯不清的聯係,別說石越現在是陝西路安撫使,單單是職方館創始人、現任職方館知事司馬夢求的出身,便注定了石越對職方館的影響無處不在。
“大師。”櫟陽縣君朝智緣斂衽一禮,首先開口打破長久的沉默,“按職方館的條例,若非事情緊急,我們四個人,是不當冒然聚集的。”眾人微微頷首,便聽櫟陽縣君繼續說道:“既是我們四人會了麵,便是想定下一個章程——若再這麽著政出多門,對國事有害無益。奴家素仰大師之賢名,一向敬佩大師是方外的豪傑,佛門的英雄,不論是皇上還是文相公、石帥、司馬大人,也都是對大師敬重有加。奴家一介女子,斷斷不敢冒犯大師,然則……大師請看……”櫟陽縣君將一張紙條遞到智緣手中。
智緣接過來,便看到紙條之下,鈐著醒目的兩枚紅印——分別是司馬夢求的私印與職方館知事的公印,他再看紙上的內容,果然是熟悉的司馬夢求親筆手書的漂亮小楷:“所報之事悉知。至詢西事方略,此間並無更易,諸君何疑?但當精誠為國,功成不遠。雲雲。求字。”
“縣君是有見疑之意麽?”智緣看罷,將紙條還給櫟陽縣君,笑著問道。
智緣一麵聽著,一麵將目光移向史十三,見他目光中頗有惱怒之意;他又將目光轉向那個西夏武官,這個男子卻是無可無不可的神態。櫟陽縣君默默地望了智緣一會,又繼續說道:“奴家以為,既然司馬大人明示西夏方略並無更易,大師理應給我們一個解釋。為何要突然改弦,幫助梁乙埋?”
“史大人與這位大人,亦是同樣的疑問麽?”智緣並沒有直接回答櫟陽縣君,反而轉頭詢問史十三與那位西夏武官。
“大師叫我史十三便可。”史十三瞥了西夏武官一眼,方直視智緣,沉聲道:“我隻是想知道死去的弟兄是為何而死。”史十三顯然還不太適應“大人”這個尊稱。熙寧十二年冬季的損失,是陝西房成立以來損失最慘重的一次,除了刺客中的兩名成員,其餘十三名成員,都是莫名其妙被株連處死,西夏人根本不知道他們是宋朝的細作,卻就這麽著受了池魚之殃,實在是非常不值。對於心高氣傲的史十三來說,這種失敗已難以接受,更何況這些人中,有相當一部分,是他生死與共十數年的兄弟。
那個青年武官卻隻是漠然的說道:“我並無立場,不過旁聽與轉達而已。”
“阿彌陀佛。”智緣點了點頭,“職方館所訂之西夏方略,的確並無變更。”
櫟陽縣君與史十三迅速地對視一眼,二人默契地交換過眼神,耐心地等著智緣進一步的解釋。
“自興慶府自汴京,有數千裏之遙,往返非旬月不至。我等在外,須有權宜決斷,若事事須請示朝廷,雖有陳平之智,不能成其事。老衲下令不得誅殺梁乙埋,固然不曾有職方館之命令,陝西房要替李清誅殺梁乙埋,難道事先便有朝廷之令?”智緣從容說著,顯得胸有成竹,“且老衲有文相公親筆手令……”
“手令我們見過,否則亦不肯聽大師之令。”史十三粗聲說道,打斷了智緣的話,不滿之情,溢於言表。顯然,智緣這種程度的解釋,是無法讓他們心服的。職方館法令森嚴,下級對直屬上級的命令必須毫無保留的執行,否則必受嚴懲。智緣進入西夏後,便成為西夏境內身份最高的間諜,同時又有樞密使文彥博手令,可以節製職方館陝西房。但是陝西房在西夏數年的經營,亦不可能白白斷送在一個外來的和尚手上,既然司馬夢求言明西夏方略並無變動,那麽智緣還有沒有權力幹涉陝西房的運作,便成為一個必須解決的問題。
智緣又看了三人一眼,史十三與櫟陽縣君的目光堅定,顯然若自己不能解釋清楚,此事就不能善罷幹休;那個西夏武官卻無可無不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老衲隻不過不想重蹈遼國之覆轍而已。”智緣雙手合什,低聲宣了一聲佛號。
“何謂遼國之覆轍?”
“有些事情,縣君不知道。這位大人可能也不知道。但是史大人卻是一定知道的。”智緣含笑望著史十三。
櫟陽縣君與西夏武官好奇的目光,都投到了史十三身上。史十三卻默然似水,隻是若有所思的望著智緣。
“遼國死了耶律洪基,反而造就了一位百年難遇的英主。”智緣微微歎了口氣,“大宋雖利用其內亂之機,略緩邊患,從容變革舊製,對契丹占得上風,但契丹有此英主,終久必為大宋之患。而今西夏雖無英主,但是梁乙埋當權,不過豕中枯骨;李清、仁多瀚若得誌,誰可料焉?”
櫟陽縣君與史十三盡皆默然,那個西夏武官卻饒有興趣地聽著智緣的解釋。
“之前所以要扶植反對梁乙埋之勢力,是因其勢力於過弱小,所以助此輩者,不過欲使反對梁乙埋者,有足夠之能力與梁氏相抗衡,如此才能挑動西夏內亂。否則內亂雖起,梁氏反掌可定,我大宋之利何在?而今梁乙埋勢力已然削弱,若再擊殺梁乙埋,誰知梁氏一黨群龍無首,會不會瓦解於無形?李清一黨挾誅殺梁氏之餘威,輔佐夏主親政,是虎歸山林,龍入大海,其勢不可製。若果真如此,我大宋之利又何在?職方館辛苦經營,是為了替夏主中興大夏麽?”智緣犀利的目光掃過眾人,這個有時法相莊嚴有時和謁可親的老和尚,此時看起來更象是一個慷慨激昂的義士,“職方館在西夏之作用,是收集情報、策反官員、挑動內亂。為達成此目的,朝廷每歲在陝西房耗費的國帑,已高達二十萬至四十萬貫,幾乎相當於朝廷以往對西夏的歲賜。這筆錢,絕非是用來替夏主鏟除權臣的……”
“一個不得人心卻掌握兵權的權相,一個沒有兵權卻占據大義名份四處流亡深受同情的君主,一群被誅除得七零八落的忠臣義士,一個軍心民心士心盡皆渙散的國家……”清脆的掌聲從門口傳來,斜靠在門上的西夏武官用玩世不恭的語氣笑著問道:“這便是於大宋最有利之局勢,是麽?大師。”
“不錯。若能如此,王師進入西夏之時,便可事半功倍。”智緣毫不否認自己的意圖,“因此陝西房之方略,亦有必要根據形勢隨時修正。”
“大師的確深謀遠慮。”那個西夏武官的語氣,說不出來是讚賞還是譏諷。
他看不到正義何在。
史十三的確加入了宋朝的職方館並擔任要職,但他卻並非是為了所謂的“大宋”而效力的人物,他亦不可能以宋朝的是非為是非。他的確也曾經為了宋朝而算計自己的朋友,但是,史十三始終有自己的道德準則,或者說道德底線。換句話說,這種算計,並非是無限度無原則的……
櫟陽縣君擔心的望了史十三一眼,她想起進入西夏之前,石越對她說過的話。
“間諜有許多種,有些間諜為了錢財,有些間諜為了信念。為了錢財者,可以因為錢財而背叛;為了信念者,亦可以因為信念而背叛……”
“那我是為了什麽而做間諜呢?”突然之間,她心中冒出一個問題來。不過很顯然,這個問題此時出現並非是一個恰當的時刻,櫟陽縣君連忙收斂心神。無論如何,她的直覺意識到,今後的史十三值得更加注意。
“……史大人與縣君還有異議麽?”智緣投向史十三與櫟陽縣君的目光,似乎有著更深的含義。
“這個老和尚也在猜忌史十三麽?”櫟陽縣君清徹的目光,從智緣與史十三臉上掠過。
“我沒有疑問了。”史十三似乎一點也沒有覺察到這個屋子裏存在著猜忌與懷疑的目光,他的表情,看不出一絲異樣。
夏國溥樂侯府。
“他們是這麽說麽?”新近敕封不久的溥樂侯文煥淡然問道。這個大宋曾經的武狀元,世家子弟,此時早已是另一副模樣。黝黑削瘦的臉龐上,一臉粗獷的胡渣,幽邃的眼睛讓人完全看不透他內心的想法。
夏主對文煥不能說不寵信。歸降之日,即除漢字院學士、禦圍內六班直副都統;此時大安改製雖然並不順利,但是秉常因文煥盡心盡力,卻累受排擠,又感念綏州救駕之功,又特旨封文煥為溥樂侯,以示優寵。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但可惜的是,這始終不是文煥想要的。文煥想要的東西,是秉常無法給予的。
出現在史家莊的年青的西夏武官,此時恭恭敬敬地站在文煥身後。他叫謝夷,是司馬夢求精挑細選,派來專門負責與文煥聯係的間諜。雖然從保密的角度來考慮,身在西夏的間諜不應當有任何人知道文煥的身份才是最可靠的,但是從實際操作的角度來看,卻必須有這麽一個人,能夠和文煥直接聯係,傳遞情報——相比所提高的效率而言,這點風險是值得的,因為西夏反間諜的能力,較之宋朝職方館的組織能力,其差距至少要用“甲子”這樣的時間單位來衡量。而謝夷能夠被司馬夢求選中,擔負這樣的重任,亦意味著這個年輕人在職方館的前途,不可限量。
“文侯。”謝夷並不知道文煥在想什麽,“史十三是個需要當心的人物……”
文煥瞟了他一眼,謝夷似乎意識到什麽,立時收口,不再多說這個話題。相比於宋朝國內不知道實情的人,謝夷對文煥是非常崇敬的。在別人麵前,謝夷或許偶爾會裝成玩世不恭的樣子,來迷惑他人;但在文煥麵前,他會有著和對司馬夢求一樣的敬意。多少大宋的青年才俊被吸收入職方館後,他們的偶像,便是幾乎一手促成遼國內亂的司馬夢求。但在謝夷看來,文煥將來必定會成為職方館的另一個偶像。
“對於大宋而言,智緣是對的。”文煥轉過身去,平淡地說道:“不過,這和我們關係不大。做好自己的事情便夠了。備馬!”
79
大安六年正月二十五日,黃河上遊的兩岸,都飄起了小雪。而興慶府城西的唐來渠,更是積冰不化,連車馬都可以自由通行。自正旦以來,興慶府周圍的定、懷、靜、順四州駐軍,暗地裏氣氛似乎都變得有點緊張,所有兵卒軍官,都被約束在營帳之內,不得隨便外出。而從唐來渠上通過,來往於興慶府與右廂朝順軍司之間的官私使者,更是絡繹不絕。
西夏王宮內,秉常一身戎裝,踞坐在墊著白虎皮的椅子上,不時焦急地往殿外張望。李清與幾個親信的臣子,身著官袍,侍立在殿中,每個人的腰間都鼓鼓的。
“李清,你說他們到底會不會來?”秉常抑製著自己心中的緊張,向李清問道。
李清微微欠身,回道:“陛下休急。”他神色如常,看起來一點也不象要圖謀大事的樣子。
殿中的鑲金座鍾“哢哢”地走著,仿佛在催促著什麽,擾人心意。秉常皺眉望了那座鍾一眼,道:“還是沙漏好。這座報時儀太吵了……”
李清與眾人悄悄對視一眼,沒有人接秉常的話。這座座鍾,還是從遼國輾轉買來的,當日秉常可是如獲至寶。
座鍾照樣一擺一擺地走動著,並不理會眾人的情緒。
半個時辰的時間,仿佛走了一年那麽久。好不容易,終於從殿外傳來匆忙的腳步聲。眾人不由自主地將身子轉向殿門的方向,秉常也騰地站了起來,似乎顧念到自己的身份與氣度,遲疑了一下,秉常又緩緩坐了下去,但是脖子卻一直不由自主地伸長著,緊緊地盯著殿外。
馬靴踏在青石地板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可聞,沒過多久,便覺一股刺骨的寒風撲進殿中,一個白色的人影隨著這冷風,快步走進殿中,向夏主跪拜下去。他的身上,頭上,沾滿了來不及擦拭的雪花,進到殿中後,便開始融化,頭上身上都是濕潞潞的。
使者沮喪地搖了搖頭,道:“國相托疾不出,臣連國相的麵都沒有見著。”
秉常的臉色迅速黑了下去,怒聲喝道:“你不曾說有軍國機務麽?”
“臣說了……”使者嚅嚅答道。
但是秉常並不想聽他的解釋,他使勁揮了揮手,怒道:“持金字牌再宣!今日非詔國相來見不可!李清,你去挑十二個使者,各持金字牌,一刻鍾一人,輪流宣詔!”
“遵旨!”李清高聲應道,向使者使了個眼色,二人連忙退出大殿。
禦圍內六班直西廂大營。
西夏國王直接指揮的精銳部隊禦圍內六班直,早已被分成東廂與西廂兩部分。東廂負責夏主的宿衛,由李清與文煥分任統軍與副統軍;西廂負責梁太後的宿衛,由嵬名榮任統軍,梁乙埋的族侄梁乙萌任副統軍。
東廂大營,從外麵看來,營內布滿旌旗,營外持槍荷戈的士兵來回巡邏,盤查嚴密,但實際上,幾乎已是一座空營。而西廂除了日常宿衛梁太後安全的班直之外,所有將士,卻都在營中照常出操。嵬名榮與梁乙萌這些日子以來,都是親自在營中,督導部隊的訓練。雖然外示平靜,但是二人布袍的裏麵,都穿著鎧甲,連睡覺都不敢脫下來。
“站住!”一聲嘶吼在西廂大營的營門外響起,“來的是何人?”營門卒朝著冒著小雪向大營馳來的一隊人馬喝問,營門的士兵也都警惕地握緊了手中的兵器,箭樓上已有幾個士兵從木製的箭夾裏摘下了自己的弓——這樣的天氣裏,角弓是需要好生照料的。
“瞎了你的狗眼麽?!”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武官從隊中衝上前來,對著營卒一頓怒吼:“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這是東廂副統軍文大人!還不閃開!”他話未說完,手中馬鞭已向營卒揮出,“啪”地一聲,營卒臉上露出一道醒目的血痕。
營卒踉蹌著閃到一邊,一手捂住火辣辣吃痛的臉頰,向那武官身後望去。果然見是一個身著白裘的青年軍官領隊,瞅那人相貌,不是文煥是誰?但凡禦圍內六班直的兵士,對這個大宋朝的武狀元,夏主寵信的降將,都是並不陌生的。
文煥率著一隊約十幾名騎兵縱馬過來,冷冷地看了營卒一眼,說道:“還不快通報?叫嵬名大人開營門迎旨?!”他聲音雖然不高,但卻清晰地穿著飄雪的空氣,傳至每個人耳中。下意識的,營卒竟打了一個寒戰,他幾乎可以確定,如果他敢對文煥的話稍有遲疑,這個南蠻子(在西夏人眼中,所有的宋朝人都可以稱為南蠻子)就可能一刀殺了他。
他連忙退後兩步,又看了文煥一眼,捂著臉便向中軍帳跑去。
文煥瞥了他的背影一眼,嘴角微微動了一下,便轉頭打量西廂大營。這是一座戒備森嚴的軍營。在一個月前以前,文煥就熟知了西廂大營的日常兵力布置,他知道哪裏是校場,哪裏是營帳,哪裏是糧倉,哪裏是馬廄,哪裏是武庫……他也知道各處各有多少兵力,哪裏有崗哨,每天有多少人分幾隊巡邏,每次巡邏的時間與路線……但是既便如此,如果沒有壓倒性的優勢兵力,文煥自認為自己不可能在一兩天之內攻下這座大營。
而最讓人頭疼的是,嵬名榮在政治上雖然沒有過份的野心,但他卻也絕非是一個純粹的軍人,他的政治嗅覺同樣是水準線以上的。
偏偏這樣的人物,是站在自己對立麵的。
如果有機會,文煥會毫不猶豫地為大宋除去這個在宋朝來說其名不顯的勁敵。但是,文煥現在連自己有沒有機會完成夏主托付的任務,都沒有十足的把握。
這個夏主,總是愛讓他的臣子去做超過他們能力範圍的事情。
文煥惟一感覺安慰的是,無論他此行是成功還是失敗,對於他真正的使命而言,都不會造成太大的損害。
“溥樂侯!”伴隨著言不由衷的笑聲,一群武官簇擁著一個身著紫裘、身材削瘦、微帶笑容、有著一張普通西夏人所缺少的白皙臉龐的武將從營中走來。文煥認得此人正是西廂副統軍梁乙萌。“文侯駕到,未曾遠迎,還望恕罪……”
“不敢。”文煥見著眾人,早已翻身下馬。“梁大人!嵬名將軍呢?有聖旨!”
“噢?”梁乙萌似乎很吃驚,訝然道:“老將軍剛剛接到太後懿旨,進宮去了。”
文煥也吃了一驚,將信將疑地望了梁乙萌一眼,他與身邊的絡腮胡武官交換了一下眼色,問道:“這是何時的事情?這廂卻是有緊急之事。”
“未到半柱香的功夫。要不我再差人去請老將軍回來?”梁乙萌熱情地笑道。
文煥心裏計算一下,人算不如天算,嵬名榮雖不在此處,不過西廂大營之事,卻也更加簡單。他笑了笑,道:“罷了。既如此,請梁大人接旨吧。再另找人宣嵬名將軍便是。”
“那,文侯請!”梁乙萌做了個手勢,讓開一條道來。在這當兒,他望了文煥一眼,二人的目光正好碰在一起,文煥隻覺梁乙萌的眼中,有一絲奇怪的神色一閃而過。但這當兒也不能多想,文煥齎著夏主的聖旨,率著親兵侍衛們,大步往中軍帳走去。到了中軍帳內,他才意外的地發現,這裏竟早已擺好了香案等物。
梁乙萌笑道:“剛迎了太後懿旨。”
文煥心下略寬,按捺住心中不時浮起的莫名的焦慮,快步走到香案之前,朗聲說道:“梁乙萌接密旨,餘人回避!”
梁乙萌微笑著朝部眾揮了揮手,他身後隨即傳來一陣刀劍與鎧甲碰擊的聲音,眾將一齊退出了大帳。梁乙萌這才上前幾步,跪拜下來。文煥清朗的聲音,在帳中響起。
文煥的手詔尚未宣讀完畢,帳外又有喧嘩之聲,隻見一陣急促的腳步,從遠至近而來,仿佛是有人小跑著衝向大帳一般。梁乙萌正驚疑地望著文煥,早見一人手執金牌,闖進帳中,高聲宣道:“召嵬名榮、梁乙萌速速進宮見駕!”
文煥心中暗讚這出戲演得逼真,他快步走到梁乙萌麵前,將夏主的手詔遞過去,說道:“必是軍情緊急,梁大人速速領旨,隨某進宮。”
梁乙萌卻默不做聲,似乎在猶豫什麽。
“梁大人還不領旨?”文煥趁著他沒有反應過來,又連聲催促。他一麵觀察形勢。現在中軍帳中,隻有自己的十幾個親兵,要就地格殺梁乙萌並不難,難的是如何脫身和善後?
這個梁乙萌,雖然威信遠不及嵬名榮,但也不是好對付的——梁乙萌與梁乙埋父子關係一般,在梁氏家族內部並不算受重視,但是卻受梁太後的看重。他也算是得到夏軍普通兵眾所認可的將領,此人為人一般,但箭法在西夏軍中卻頗為有名,有個外號叫做“梁神箭”。軍隊有軍隊的邏輯,勇猛善戰的將領,在軍中是受歡迎的。何況梁氏在軍中也還是頗有黨羽的。至少在西廂大營中,梁乙萌也不是說殺就能殺的。所以,不到萬一得己,極端的手段必須謹慎使用。畢竟文煥也不想毫無價值地死在西廂大營。
文煥朝隨從使了個眼色。親兵們握著刀柄的手背上,青筋崢嶸。
“梁大人?”
梁乙萌想了一會,似乎覺得不對,一麵說道:“嵬名老將軍不營中,臣……”一麵悄悄伸手摸向刀柄。他的手尚未碰到刀柄,“唰”地一聲,兩柄雪亮的腰刀架到了梁乙萌的脖子上。
“不得無禮!”文煥朝親兵喝斥道,卻沒有命令他們放開梁乙萌,反而笑著對梁乙萌說道:“梁大人不是想抗旨吧?”
“文侯此是何意?我梁乙萌素來忠義,豈會抗旨?”梁乙萌的臉騰地就紅了。
“不是抗旨便好。”文煥走近幾步,笑道:“那麽梁將軍,兵符何在?”
“文煥,你想造反麽?”梁乙萌高聲叫道。
“叫這麽大聲,想找救兵麽?”文煥臉上笑意更濃,“本侯奉有聖旨,梁將軍隨本侯見駕,商議軍機,西廂大營,先由野利將軍代領。”他一麵說,一麵指了指那個絡腮胡子野利蘭。
“聖旨在哪裏?”梁乙萌硬著脖子叫道。
野利蘭從懷中取出一個卷軸,在梁乙萌麵前打開,果然,上麵寫著令野利蘭代領西廂大營的赦命。文煥笑道:“梁將軍請看仔細了!識時務者為俊傑,本侯勸將軍還是速速交出兵符。”
梁乙萌看到那份赦命,仿佛被霜打蔫的茄子一般,臉色灰了下來,垂頭道:“兵符與將印是嵬名將軍隨身攜帶,我不知道在哪裏。”
梁乙萌瞥了文煥一眼,語帶譏刺地說道:“人算不如天算。我命在君手,何必誑你。”
野利蘭看了看帳外,走到文煥身邊,低聲說道:“文侯,此事須速決。”
文煥何嚐不知道久拖不利,但是這件差事,辦得卻總是讓人不能放心,他苦笑道:“若無兵符,將軍能彈壓住西廂大營否?”
“隻須攔住嵬名榮不歸此營。末將有聖旨在握,盡可彈壓得住。”
文煥尋思了一回,似乎亦別無他策——他畢竟不能在西廂大營的中軍大帳拷問梁乙萌。當下拿定主意,對野利蘭說道:“如此拜托將軍。我隻帶兩人回宮複命。餘人都留給將軍。”
“文侯放心。”
梁乙萌對於自己的敗局,似乎是抱持著認命的態度。接下來表現得相當合作,毫不反抗地隨著文煥一道出營,前往西夏王宮。但不知為何,也許是事情過於順利,文煥心中,竟然始終有著隱隱的不放心。
梁乙埋國相府。
疾馳往返於王宮與國相府之間的使者前後相繼,但是十二道金字牌梁乙埋都置若罔聞。使者連梁乙埋的麵都見不著。
“國相,他們先動手了……”梁乙埋的府上,幕僚們七嘴八舌的商議著。
“這哪是召國相議事,分明是想學呂後擒韓信……”
“這不是金字牌,這是摧命牌啊……”
梁乙埋卻始終眯著雙眼假寐,不發一辭。這些幕僚們,吃幹飯的本事是有的,真正節骨眼上,卻沒有人是可以依賴得上的。
小皇帝這次總算是搶先一步動手,但是動作卻未免太大了。梁乙埋是絕不肯輕率地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險,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去見夏主的。但是區區一次援遼之議,金牌使者來了十幾趟,這中間的蹊蹺,梁乙埋豈能嗅不出來。他早已派人分成三路,前往梁太後處、梁乙逋的軍營與禦圍內六班直西廂大營。
隻要這三處不失,笑到最後的,絕對是他梁乙埋。
同時,為了反擊,梁乙埋又以軍令詔李清、文煥等人往府中議事。這是為日後留餘地的作法——當然,如果李清、文煥等人真敢來,他梁乙埋便敢處死他們。
現在的關鍵,是要盡快讓梁太後、梁乙逋、嵬名榮知道發生了事變。
聽著麵前的慕僚們議論紛紛,一時間,梁乙埋心中泛起一種智珠在握的快感。一種居高臨下,認為自己比別人聰明的快感。也許,梁乙埋養了這許多慕僚,其目的本身便是為了享受這種快感的。
“鎮定若素”的梁乙埋相信,以夏主掌握的兵力,在一天之內,很難攻克國相府,而一天的時間,足夠讓梁乙逋做出反應。但是他卻並不知道,他的使者,未必就可以安全到達他們的目的地。
隻要控製住全部禦圍內六班直,就可以軟禁梁太後,就可以以梁太後的名義召梁乙埋與梁乙逋,就可以兵不血刃的政變成功……既便事情不能如此順利,也可以憑借大義的名份與禦圍內六班直的實力,攻下國相府,與梁乙逋周旋,支持到各地勤王之師的到來……
仁多保忠一直在等待著文煥成功的消息。
禦圍內六班直西廂大營至西夏王宮的距離並不是太遠,但也不很近。
文煥帶著兩名親兵,押著梁乙萌趕往王宮。東廂大營的主力早已調至王宮,梁太後手中隻有當值的侍衛。憑借著東廂的優勢兵力,無論用計謀還是用強,總之有足夠的把握控製住梁太後——隻要野利蘭能順利控製西廂大營,那麽駐紮在西夏王宮附近的武力,便全部被夏主一派控製,梁太後的侍衛無論如何也是支持不到援兵到來的。而如果真能控製梁太後,局勢就會朝著有利於夏主的方向發展。不過……文煥抬頭看了一下天色:這樣寒冷的天氣,並非用兵的季節,如若政變能再拖兩個月,一切就完美了。
梁乙萌出大營不遠,就被文煥謹慎地縛住了雙手。但是他卻始終是安之若素,讓文煥心中始終是疑竇難開。
“文侯。”在離王宮大約還有五箭之地的時候,奔馬上的梁乙萌突然喚道。
“梁大人,忍耐一會,馬上便到了。”文煥淡淡地回道,既沒有勝利者的傲慢,也沒有因此停下來。
“我想與文侯做筆交易。”梁乙萌的聲音穿過愈來愈大的風雪,清晰的傳入文煥的耳中。文煥心中一動,高聲喊道:“停!”一麵猛拉韁繩,隻聽到戰馬長鳴一聲,已勒住了坐騎。兩個親兵也勒住自己的戰馬,牽著梁乙萌的坐騎,走到文煥近前。
“交易?”
“正是,交易。”梁乙萌著重強調了“交易”兩個字。
文煥右手摸了摸下巴,饒有興趣地看著梁乙萌,沒有說話。
“若是我沒猜錯的話,這次我進了王宮,性命八成是保不住了。皇上恨國相入骨,拿我來出氣,也是難免。”梁乙萌的語氣中竟似帶著幾分自嘲。
文煥也沒有隱瞞的意思,坦率的點頭道:“梁大人說得不錯。”
“我梁氏一族人丁興旺,國相與太後也未必在意我這條小命。”梁乙萌自嘲之意更濃,“這個時候,我也隻有靠自己來自保了。”
“梁大人是想讓我放了大人麽?”文煥不動聲色的問道。隱隱地,他感覺到極大的不妥。自陷入西夏之後,文煥的警惕性漸漸有了脫胎換骨的提高。小心駛得萬年船,這句話是一點也不錯的。
文煥依然隻是望著梁乙萌,並不接話。梁乙萌還沒有開出他的價碼。
“文侯若能救我,梁某感激不盡,自當有所報之。”梁乙萌觀察著文煥的臉色,見他並沒有一口回絕,語氣上又親熱了幾分,“兄本非夏人,不幸淪入異邦,是李清用計,方不得己歸降……”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梁乙萌小心翼翼地不住偷眼察看文煥的神色,生怕激怒於他,見文煥沒有異色,他才略略放心,繼續說道:“說句無父無君的話,若今上是可輔之主,文兄棲身於夏國,亦未必不能建功立業,封妻蔭子,甚至標榜青史,留名萬世。然則……文兄果以為今上這次孤注一擲能成功麽?”
“你以為呢?”文煥反問道,他此時幾乎已經直覺到西廂大營出了問題。
西廂大營。
一個身著鐵甲的老將端坐在虎皮帥椅上,冷冷地望著被五花大綁的野利蘭等人。“這張椅子,豈是黃口小兒能坐得?”
野利蘭做夢也想不到,嵬名榮居然一直都在軍營之內。
梁乙萌說的並不全是假話,在文煥與野利榮到西廂大營之前,梁太後的確派人來傳過旨。旨意的內容,的確也是召嵬名榮進宮,隻不過,是要嵬名榮多帶人馬進宮,加強宿衛的力量。梁太後是從西夏腥風血雨的宮廷鬥爭中走出來的勝利者,對於宮廷陰謀,實是有著超出常人的嗅覺。也正是這種敏銳的嗅覺,一次一次幫助梁太後轉危為安。
嵬名榮在接到梁太後懿旨後沒有多久,文煥與野利榮緊跟著就來了。
深受梁太後器重的嵬名榮,其精明強幹,遠遠超出文煥的想象。文煥突然出現在西廂大營,嵬名榮便已然料定來者不善。在尚未確認已經公開翻臉的時候,若文煥持聖旨而來,的確是不好對付的——輕不得重不得,一不小心就落入人家算中。因此嵬名榮幹脆躲了起來,讓梁乙萌去當擋箭牌。若是沒什麽事,他也容易推脫;若果真有變,那麽嵬名榮就決心讓梁乙萌當替死鬼了——嵬名榮想的非常深遠,如果文煥果真是來圖謀西廂大營,一旦失敗,那麽夏主就很可能在東廂諸班直的護衛下殺出興慶府,西夏難免陷入一場曠日持久的內戰。為了避免內戰,盡可能的保住西夏的元氣,就一定要控製住夏主,將政變控製在興慶府的範圍之內。掌握住秉常,就等於占據著大義的名份。能否爭取到一點的時間,麻痹住夏主,至關重要。至少是遠比梁乙萌的性命來得重要。
犧牲掉梁乙萌便是了。
嵬名榮對於這種輕重利弊的權衡決斷,是非常清晰果斷的。
梁乙萌本來對自己的地位,毫無疑問也是非常清楚的。他也非常了解梁太後、嵬名榮、梁乙埋父子的為人,在這個時候,他若不甘心被犧牲,那麽嵬名榮會毫不猶豫地將他與文煥等人一起格殺在西廂大營內。而事後他的家人,也難逃悲慘的命運。
梁乙萌雖然不甘心成為犧牲品,但是他也是懂得選擇的人。
畢竟去到夏主那裏,還有一絲僥幸。
文煥與野利蘭被成功的欺騙過去。當文煥帶著梁乙萌離去之後,野利蘭的屁股在中軍帳的帥椅上尚未坐穩,嵬名榮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他帶來的親兵殺戮殆盡,野利蘭也被活捉。西廂大營,轉瞬之間,又回到了嵬名榮的手中。
被生擒的野利蘭此時麵如死灰,垂頭喪氣說不出一句話來。
嵬名榮輕蔑地望了野利蘭一眼,起身緩緩走到野利蘭跟前。野利蘭對嵬名榮素來敬畏,亦深知他的為人:嵬名榮雖然平時看起來是敦厚的長者,但殺伐決斷,心狠手辣,對擋在他前麵的人,絕不會有任何的仁慈之心。嵬名榮每走近一步,野利蘭便覺得嘴唇幹涸得愈來愈厲害。他努力抑製住顫抖的衝動,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腳步聲停住了。
那一瞬間,野利蘭隻覺得時間凝固。
嵬名榮再次居高臨下地輕蔑地看了野利蘭一眼,刷地一聲拔出佩刀。
血濺五步。
一顆滾圓的人頭落到地上,滾燙的鮮血噴湧而出。
“今日之事,事成必有爵賞!若敢違我軍令者,立誅不赦。”硬梆梆的聲音,絕對不容任何人置疑。
“願供將軍驅使!”眾將連忙一齊凜遵。
“好!”說話間,嵬名榮已坐回帥位,“諸將聽令:赫連雲,爾速去見梁將軍,稟報李清、文煥作亂,挾持主上,請梁將軍即刻關閉城門,控製內外城,切斷中外交通,並派兵馬至王宮救駕勤王,誅亂臣、清君側!”
“遵令!”一名偏將側身而出,接過將令,立即大步退出帳外。
“其餘諸將,即刻點齊兵馬,隨本將一道進宮勤王!全軍倍道疾馳,毋要放走李清、文煥!”
那邊一隊隊人馬從西廂大營蜂擁而出,撲向王宮。這邊文煥的心已經沉至冰點。
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文兄須當機立斷。”梁乙萌催促道,他也有幾分心焦,選在這個時候才說,梁乙萌也是經過計算的——他要防止文煥過河拆橋,說得早了,夏主還有足夠的反應時間,文煥就可能殺了自己,去給夏主報訊。他想要的,是要讓文煥與自己成為一條繩上的螞蚱。現在文煥如果去王宮報訊,就隻好給夏主殉葬。隻要進了王宮,文煥就不可能有機會拋棄夏主獨自逃生,最後八成會被嵬名榮一鍋膾了。
梁乙萌相信文煥是聰明人,能明白這個道理。但他也擔心,這時候如果猶豫不決,那麽自己逃生的機會,也會十分渺茫。
“文兄非夏人,不必為夏主守臣節。兄得罪南朝,亦不可東奔。何不早下決斷,與我一道奔遼?我昔時曾使遼,與蕭素有舊,現今蕭素在遼身居高位,兼遼主英明,必有我等容身之地。”時間一點一點流逝,梁乙萌越來越沉不住氣了,他似乎已經感覺到嵬名榮手握大刀追殺過來的聲音。
“奔遼?”文煥冷笑一聲。他縱馬至梁乙萌身後,猛地拔出刀來,反手一挑,將梁乙萌身上的繩子割開。“梁將軍,今日你我各奔前程罷!”
梁乙萌沒料到文煥竟然不肯投遼,不由得怔了一下,方抱拳謝道:“文兄大恩,日後必報。後會有期!”說罷,便掉轉馬頭,急匆匆逃走了。
文煥看了幾乎是近在眼前的西夏王宮一眼,咬了咬牙,對兩個親兵說道:“你們過來。”
兩個親兵依言策馬走近,正欲詢問文煥有何吩咐,隻覺眼前白光一閃,脖子上有**噴身而出,便失去了知覺。
“對不住了!”文煥看了一眼被自己親手誅殺的兩個親兵的屍體,調過馬頭,朝仁多保忠部奔去。
“我是大宋的子民,不必為夏主守節。”一路之上,文煥都在心裏反複地對自己說著。
當文煥趕至仁多保忠部之時,才發現這裏也已經脫離掌握了。
梁乙埋的親兵隊長寧葛意外發現國相府的各條道路都被人封鎖了,於是寧靜被打破。
梁乙埋下令在他漂亮的後花園中燃起大火,無奈天不助人,雪仿佛就是在那一瞬間猛然變大,還刮起了狂風。火怎麽也點不起來,既便是烽煙,在這樣的天氣裏,也無法讓遠處的人看見。梁乙埋總算也是經常帶兵打仗的人,他立即讓寧葛挑了三百精壯之士突圍向梁乙逋求救,自己親自披甲,命令滿府所有的成年人都拿起武器來守衛相府。
巷戰很快出現在國相府附近。
仁多保忠僅有一千人的部隊,卻要分散控製國相府的四個路口,如若梁乙埋集中國相府全部兵力突圍,那麽仁多保忠便是再善戰,也不可能抵擋得住——仁多保忠的任務,本來也隻是牽製梁乙埋。但是梁乙埋不知道虛實,不敢孤注一擲冒險。而寧葛似乎也欠缺應有的運氣或者說謀略,他突圍的方向,是離梁乙逋軍營最近的道路,正好也是仁多保忠親自駐守的路口。
但是這一點也不能掩蓋巷戰的殘酷與血腥。
這樣的風雪,隻有最好的弓箭手與最好的角弓,才能真正發揮一點作用。無論是仁多保忠部,還是寧葛的相府親兵,都是在短兵廝殺。
不斷有人倒下,但用不了一會,便連屍體都看不見了。
仁多保忠的確是一名出色的將軍,他身邊的四百精兵,也不遜於天下任何善戰的戰士。但是,漫天飛舞的大風雪遮蔽了人們的視線,要擋住寧葛的突圍,他要付出加倍的努力。而寧葛的勇猛,也為仁多保忠一生之中所僅見。
一名素以武藝高強著稱的軍官衝到寧葛麵前,未及一合,便被寧葛的戰斧劈去半邊腦袋。兩名仁多保忠的親兵紅著眼睛合圍上去,便見寧葛大吼著揮動戰斧,斧光卷著雪風,數招過後,兩名親兵便都成為了斧下亡魂。堪堪要五名戰士,才足以抵擋住如狼似虎的寧葛。
仁多保忠數次想下馬,與寧葛決一雌雄。但是念及自己身負重任,才勉強按捺住自己爭強好勝之心。一名真正的將軍,其作用絕不是披堅執銳在戰場上廝殺。
“仁多兄!”在仁多保忠左支右絀之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文郎君?!”仁多保忠驚喜地轉過頭,“援軍來……”他的話隻說到一半,文煥是孤身一人而來,身上還沾滿了血跡。仁多保忠的臉黯淡下去,“皇、皇上……”
“我們輸了。”文煥的神情其實已說明了一切,“趕快突圍……趁著梁乙逋沒有封鎖城門……”
“皇上與李郎君呢?”文煥不是夏人,但是仁多保忠是。無論於公於私,救出夏主,都是仁多保忠首先要考慮的。
“沒機會了。”不知為何,文煥沒有正麵回答仁多保忠。“突圍吧,再不走就被人一鍋膾了!”
仁多保忠臉色慘白,死死地盯著文煥。
文煥沒有回避,迎著仁多保忠的目光,沉聲道:“回到靜塞軍司,再來勤王。他們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對皇上不利的。”
輸了麽?仁多保忠轉過頭,又看了一眼猛不可擋的寧葛,早知如此,還不如護著皇帝直接衝殺到靜塞軍司……他搖了搖頭,突然大吼一聲:“撤!”
這支所謂的“羽林軍”,虛晃一槍,迅速地集結起來,向著城門殺了過去。
梁乙逋的反應已經是非常迅速。
接到嵬名榮的通報後,他立即下令內外城落關閉門,禁止任何人出城,分派親信將領率兵加強城門防衛。同時派人前往各個渡口要津把守,以防各地諸侯知道消息後有非份之想。
然後他便親自領著大軍進城,直奔王宮。
但是他的使者還是慢了一步,他的使者到達東門之時,離文煥與仁多保忠率部衝出城去,不到半柱香的功夫。
雖然勝劵在握,但如果秉常有個什麽意外,就是絕大的麻煩。
“快點,直娘賊的!都給我再快點!”梁乙逋不斷的高聲吼道。一隊隊士兵,從各個方向,撲向西夏王宮。
興慶府一座不起眼的大院子裏,聚集了一千五百多名流氓、無賴以及亡命之徒,如果要用史書上常見的詞匯來形容,那麽他們還有另一個文雅的稱號——“死士”。西夏奉行全民皆兵的國策,因此,雖然這些人的本質不過是地痞流氓,但他們還是有簡陋的武器,以及少數破舊的鎧甲。
李清曾經托史十三陰蓄死士,散養於民間,以備非常之用。而這些人,便是“非常之用”到來時,所能用得上的人馬了。三千之數,除去意外被株連而死的,能夠聚集起半數以上的人眾,已經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在華夏的曆史上,三國時司馬懿與曹爽爭權之時,為了對付手握京師兵權的曹爽,司馬懿也曾經陰蓄死士,散養於民間。但是曆史卻並沒有記載這支力量在司馬懿的政變中起了何等程度的作用——當然,以司馬宣王之智,自然也不會將自己的命運寄托於所謂的“死士”身上。
然而,李清卻不得不用上自己每一顆能用得上的籌碼,雖然他的對手絕不比曹爽聰明多少,但是他自己的力量卻遠遠遜於司馬懿。這個時候,每一點力量,都至關重要。
但是,在興慶府幾乎已經鬧得天翻地覆的時候,這些“死士”,依然沒有出現在李清期望他們出現的地方。
“史大哥,請三思而後行!”發髻上插著花釵,耳垂上掛著碧玉耳環,身著白色梅花交領窄袖狐皮裘,肩上還披著一條披巾,腳下踏著一雙西夏國人常穿的黑色套鞋,說著一口地道的興慶府方言,無論從哪方麵來看,櫟陽縣君都象是一個西夏大戶人家的女子。
史十三緊鎖劍眉,默默注視著櫟陽縣君,眼中閃著逼人的光芒。
“一錯已甚,豈可再錯?”
“我有甚錯?!”史十三冷冷地問道。
“史大哥既受朝廷敕封,便不再是草莽豪俠,而是大宋的武官。身為武臣,豈可無階級之分,不聽節製?西夏方略早定,事變之時我等當置身事外,以待將來。當初會議之時,史大哥既無異意,如何現在又召集這許多人來?”櫟陽縣君迎向史十三的目光,毫不退縮。
她又想起了石越招募她入職方館時的那次談話。
“在西夏招募間諜,異常困難。尤其是其腹心之地,西夏的戶籍頗為嚴厲,空降間諜……”
“對,空降。”石越笑著點頭,解釋著這個詞,“從大宋派一個間諜過去,就好比在西夏的天空中,憑空降下去一個人。”這個詞的確很形象,雖然她無法理解一個人怎麽可以從空中降下,人又不是神仙,不過,她還是很喜歡這個詞。“我們向西夏空降間諜,極其困難。的確有人成功,但是極少,而且可遇而不可求。”石越當然沒有向她透露是誰成功了,她也沒有多問,在她受封為櫟陽縣君之前,她就是極懂得分寸的人。
“除了這極少數成功的例外以外,其餘空降的間諜,都很難在西夏發揮真正的作用,而且充滿危險,一不小心,就可能殉國。職方館現在的報告,幾年以來,總共已經有超過五十名空降間諜殉國,另外還有二十餘名生死未卜。”石越既是告訴她事實,也是委婉的告訴她此行的危險性。
她當然能理解這些“空降間諜”所以麵對的危險。無論是西夏還是大宋的陝西,都是一樣的,任何一個村落來了一個陌生人,都是引人注目的。引人注目,對於一個間諜來說,已經是致命的威脅。聽說隻有在大宋的汴京與東部的兩浙路極為富庶的地方,才有商旅多得人們對陌生人都覺得習以為常的事情。
但是她隻是笑了笑。以她的身份,能夠成為朝廷敕封的“命婦”,是她這輩子從未想過的事情。她對於“櫟陽縣君”的封號其實也不是很在乎,因為她非常明白,無論她做了什麽,得到什麽樣的封號,她都與別的“縣君”們不同,她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如果發生交集,隻會是一場災難,所以她心裏是的確不在乎朝廷的敕封的。她隻是覺得石越是個有意思的人,遠比她以前隻是聽說他的名聲之時更有意思——這個男子,表麵上看起來,與朝廷那些正直的名臣士大夫並沒什麽區別,但是,或者是女人的直覺,她能感覺到這個男子身上有著與眾不同的東西,她說不出來那是什麽,但是那種特別的感覺,卻是非常的清晰。去西夏的確是一件危險的事情,但是因為她自己也說不清的原因,這位大宋朝的“櫟陽縣君”似乎從來沒把這些危險放在心上。
“空降間諜不行,在當地招募間諜也很困難……那一定是另有捷徑?”
“縣君果然聰明過人。”石越撫掌笑道,“要在西夏境內尋覓效忠朝廷的適當人選,無論是自願還是用手段迫使其就範,都是耗時耗力的事情。但是朝廷與西夏戰爭不斷,卻又等不到職方館慢慢建成間諜網的那一天……”石學士的話中,暗示了許多東西。“所以不得不走一點捷徑。”
捷徑是什麽,石越沒有直說。但是石越是信任自己的。所以,從後麵的談話中,她幾乎已經知道司馬夢求走了一條什麽樣的捷徑。司馬夢求用名位、交情、金錢種種手段,大規模的拉攏、收買了許許多多西夏境內的草莽之雄、綠林好漢,從而構成了陝西房獨特的間諜網絡。史十三是其中最重要的人,所以,司馬夢求不惜付之以陝西房知事的要職,以示信任。但是她卻知道,實際上,司馬夢求並不曾真正信任過史十三,無論是石越所謂的“空降間諜”,還是職方館按部就班在西夏當地發展的間諜,絕大部分,都不受這個“陝西房知事”的節製。
在職方館的眼中,象史十三這樣的人物,雖然因為種種原因向大宋效忠,幫助職方館在西夏從事間諜活動,並且成效顯著,但是這些人都自成勢力,同樣也是難以控製的危險人物。職方館利用他們得到急需的更全麵的西夏情報,也急切的需要利用他們為宋夏之後的戰爭作準備,卻沒有時間與精力來融化他們。因此他們始終是被猜忌的對象。
盡管這一切做得幾乎不動聲色,一般人無法覺察。但是她的使命,卻讓她對這些內幕知道得非常清楚。
她之所以被“空降”到興慶府,原因就是因為石越相信她對付得了史十三。
“職方館效忠的對象,隻應當是大宋。除此以外,對任何人、任何理念的效忠,都是多餘的,有害的。”這是石越對她說過的話,“任何人”,不包括皇帝,也不包括石越本人麽?真是驚世駭俗的話。當時她並沒有多想這句話的含義,隻覺得石越對自己說出這樣“無父無君”的話來,不是太不謹慎,就是過於信任。
櫟陽縣君並不知道當時的士大夫說過更多的遠比石越的話還要“無父無君”的話,她隻知道,石越絕非是一個不謹慎的人。所以,當時她在意的隻是那份信任。
不過,此時她又多明白了這句話的一層意思。
史十三這樣的人,效忠的對象,絕不是大宋。所以,她有必要糾正他那些“多餘的”、“有害的”想法。
雖然這整座宅子裏的人,除了自己以外,都隻奉史十三的號令。史十三隻要抬抬手,她就可能被斬成肉醬。但是櫟陽縣君沒有半點畏縮。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能謂不對。”史十三也不認為自己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外麵的人,本是受李清之托,用的是李清的錢財,與大宋何曾有半分幹係?”
“怎能說無幹係?!長安已有明令,決不能助夏主重掌大權。況且這些人,史大哥之前不是也沒有打算為李清所用麽?”
“此一時,彼一時。且長安也不曾說要讓梁氏大勝,對於大宋而言,西夏內戰才是上上之局。”史十三不知道長安的命令是出自何人的意誌,但是宋朝似乎頗為忌憚秉常重掌大權後,日後失去出兵伐夏的正當性,因此雖然平素收買反梁派的西夏官員,表麵上支持秉常親政,挑嗦西夏內鬥,但是真到了事變即將發生之時,卻變臉比變天還快,接連下達命令,硬是要將秉常往絕路上逼。對此,史十三頗不以為然,秉常是否走上絕路他不在乎,但是李清如果也因此走上絕路,那卻是史十三無法接受的。
“史大哥果真以為這點人馬加入進去,便一定可以改變局麵麽?”櫟陽縣君尖銳的直刺問題的實質。來自國內的顧慮,絕非是因為他們不想看到西夏內戰,而是認為不必要將辛苦積累的本錢,一把輸在此時此地。秉常也許要孤注一擲,但是大宋不需要。
史十三臉黑了下來,逼視櫟陽縣主,冷冷地問道:“你要我坐視李清死在今日麽?”
“奴家隻是不願看到這些人去白白送死。”櫟陽縣君顯得十分冷靜,“嵬名榮還據有西廂之兵,大勢已定,還帶著這些人去送死,是不忠不義,不智不仁。”
史十三默然不語,臉色卻更加黑沉。
“史大哥是為什麽加入職方館的?”櫟陽縣君清沏的目光,直視史十三的胸口,仿佛從那裏可以看到他的內心。
“我為什麽加入職方館?!”史十三嘴角露出自嘲的苦笑。
“奴家雖是女子,但是卻知道,史大哥加入職方館,絕非是因為功名利祿,也絕非是因為私交舊誼!而是因為,史大哥雖在草莽,內心卻始終是個儒俠!雖在異邦,但內心卻始終是個宋人!”
史十三身子顫了一下,目光略略柔和下來。
“奴家知道史十三不是出賣朋友的人。史大哥相信石學士柄政之後,大宋會有前所未有的新氣象;史大哥也相信石學士所謀劃的對西夏的戰爭,絕非是想炫耀武功、開疆拓土!故此一直想設法勸李清歸宋,共建盛世。但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數!”櫟陽縣君誠懇地注視著史十三,“李清有他自己的命運。”
“李清自己的命運?”史十三的態度明顯軟化了許多,但是他依然有自己的堅持,“或許我不適合在職方館。我隻知道,有些事情必須做,不管它的結果是什麽。”他望著櫟陽縣君,眼中竟有從未有過的溫柔,“你說的都是對的。我想看到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宋。但是,無論如何,李清是我的朋友,他的身邊,也有與我一道出生入死的兄弟,我史十三或許救不了他們,但卻可以和他們一道死。”
“但……”
史十三擺了擺手,止住櫟陽縣君,“綠林有綠林的道義。如果我眼睜睜看著李清與我的兄弟去死,那麽我就是一個官了。我雖然受了朝廷的敕封,但我始終不是一個官。”他仰天長歎一聲,忽然笑道:“石學士能不拘一格用人,太平不難得。”
“史大哥……”
“你不必再說。”史十三打斷了她的話,“外麵這麽多人聚集在一起,再沒有不泄露的道理。這些人若散了,便是被人一個個抓了處死。況且這些人不過是些市井無賴子,也難以憑他們成大事。待會我率他們殺去王宮,在興慶府攪個天翻地覆;你帶著我這個童子和幾個心腹之人,悄悄去李清府,將他妻兒接出來。若能送往大宋,縱在九泉之下,我亦感此大恩。要是李清僥幸不死,他妻兒俱在大宋,絕無不歸宋之理。似李清這樣的人材,大宋能用之,是大宋之幸。”
“那麽,請史大哥多多保重。”櫟陽縣君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中沒有抱再見到史十三的希冀。這個男子,也稱得上是當世的豪傑,卻可能活不過今日……櫟陽縣君心中泛起一種苦澀的感覺。她的心裏,其實與史十三的行為有著共鳴。如果陷在王宮的人,是她真正的朋友、姐妹,她也不敢保證自己不會與史十三一樣。
江湖豪傑有江湖豪傑的道義。
“拜托了。”史十三依舊是豪爽的笑容。
櫟陽縣君向著史十三微微一禮,退出屋去。
黑衣童子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轉頭望著史十三,目光複雜。他跟隨史十三多年,早已不需要再說什麽。
“幫我好好照顧她。”史十三斂起笑容,低聲說道,聲音中帶著一點蒼桑。
“是。”
“我死後,也不敢指望進忠烈祠。你替我在故鄉祖墳立一塊衣冠碑,刻上‘宋人史十三之墓’。”
“是。”
史十三走到黑衣童子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大步走出屋去。
西夏王宮陷入混戰當中。
李清指揮著東廂諸班直與嵬名榮的西廂諸班直努力周旋著。當嵬名榮的軍隊出現在王宮之前時,李清便已知道政變失敗了。本來就是希求僥幸,與秉常不同,李清也切切實實做好了失敗的準備,這不算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
“阿妹勒!”李清大聲指揮著,“你率本部一百人,去‘保護’太後!”
“是!”
一個武官大吼一聲:“跟我來!”一百名班直侍衛小跑著向梁太後的寢宮殺去。
待阿妹勒離開後,李清遊目四顧,觀察起當前的形勢來。因為王城的守衛本就有西廂的人參預,嵬名榮的一部兵力很容易就攻入了王城之中,與東廂班直平分了半邊的王城。於是,東廂班直侍衛隔著一條窄小的金水河阻擊攻入王城的西廂班直侍衛,而未入王城的西廂班直侍衛也並沒有繞道進城,而是繼續猛攻據守王城的東廂班直侍衛。嵬名榮的意圖很明顯——困住夏主,不求一戰成功,隻求不讓夏主逃脫。隻要梁乙逋的大軍一到,勝利就唾手可得。
保護夏主突圍,是李清現在唯一的選擇。如果阿妹勒能吸引嵬名榮一部分兵力就好……
李清已沒有時間多想,轉身便往殿中走去。一身戎裝、惶惶不安的夏主秉常看見李清進來,騰地起身,惱怒地問道:“嵬名榮果真要犯上做亂麽?”
“東狩?”秉常怔了一下,立即搖頭,大聲叫道:“我是大夏的皇帝!走,我要看看西廂班直誰敢弑君?!”
“陛下!”李清無禮地直視秉常,沉聲道:“賊子已喪心病狂,陛下萬乘之尊,豈可涉險?!隻須搶在梁乙逋大軍到來之前,殺出城去,東狩靜塞軍司。陛下再召集各路大軍勤王平難,叛亂可平。”
秉常卻不去理他,快步向殿外走去,李清與眾親信臣子、侍衛慌亂跟了上去。“陛下”、“陛下”叫個不停,但是秉常卻毫不理會。
秉常走到距金水河邊五六步處,西廂攻勢正猛,不斷有守河的侍衛戰死。但眾將士見皇帝親來,頓時士氣大震,一齊高呼:“兀卒萬歲!萬歲!”前赴後繼地衝上前去,生生又將西廂人馬擊退。
秉常意氣風發,又上前幾步,朝河對岸喊道:“你等本是朕之親信腹心,怎敢犯上作亂?!必是受嵬名榮挾持,若能迷途知返,助朕平賊,朕當恕爾等之罪!有能得嵬名榮首級者,即刻封萬戶侯,拜大將軍!若冥頑不化,族滅!”
西廂侍衛一陣遲疑,卻忽聽陣後一人尖著嗓子大聲吼道:“皇上已被奸臣挾持,言不由心。太後有令,有誅殺亂臣李清者,即封將軍,賞金三十兩!”
眾侍衛回首望去,喊話的正是太後的親信宦官,頓時疑心全無,大聲嘶吼著,向河這邊殺來。秉常還要說話,卻早被震天的殺喊聲遮住,風雪之中,有幾支箭幾乎從他耳邊貼著耳朵飛過,嚇出秉常一身冷汗。早有幾個侍衛連拉帶抱,將他拉到安全之處。
“陛下!”李清不待秉常定下神來,再次勸說道:“請速速下令東狩!”
“罷!罷!”秉常此時也無奈何,隻得下令:“東巡韋州。”
“陛下聖明。”李清正要安排人眾斷後,忽然,隻見灰蒙蒙地一團東西衝他飛了過來,他側身躲過,那東西便摔在他身前幾步遠的雪地上。他定晴看去,這才看清襲擊他的原來竟是用灰布包著一團東西。一個親兵不待吩咐,已快步上前,將布扯開,便聽“啊”地一聲驚叫,那布裏麵露出一個血淋淋的人頭,赫然便是去“保護”梁太後的阿妹勒的。
與此同時,對岸也傳出“萬歲”的呼吼聲。
秉常結結巴巴地說道:“太……太後……”
李清轉過頭望去,果然是梁太後在侍衛的擁簇下,親臨戰場了。他的心立時沉了下來,暗暗咬牙道:“若去的是史十三,不至於此!”
但是便到此時,史十三依然不見蹤影。
他也無暇懊惱太久,眼見梁太後要說話,他深知梁太後厲害,連忙搶先喊道:“嵬名榮作亂,挾持太後,大夥兒和他拚了!殺了嵬名榮,封萬戶侯!”
這支西夏地位最尊貴、最精銳的部隊,在一個最不適合戰鬥的日子裏,進行著嗜血的內鬥。屍體不斷地倒下,鮮血幾乎將白雪染成紅色,雙方卻還是打了個平手,東廂沒有後退一步,西廂也沒能前進一步。
秉常與李清沒有在金水河邊多做停留。當這裏處於纏鬥之中時,王城那邊傳來了一個好消息。一夥來曆不明的人,突然襲擊了王城東門外的西廂班直軍,守城的東廂侍衛趁機出城,前後夾擊,東門外的西廂班直竟被擊潰了。
“史十三來得正是時候。”不用多問,李清也知道是史十三到了。
李清護著夏主向東門奔去,沿途不斷召集侍衛,到達王城東門之時,身後竟也有五百餘人。
守衛東門的武官見到夏主與李清到來,連忙上前迎接。
“從背後襲擊叛軍的那幫人呢?”李清見到他,張口便問道。
“稟將軍。那似是民間義軍,擊潰東門叛賊之後,其首領說事不宜遲,往南門偷襲叛軍去了。”見到李清神態,他便不敢說真話,實際是他怕出事,不敢放史十三等人進王城。史十三迫不得已,轉戰王城南門。
“南門?!”李清倒吸了一口涼氣,“南門有嵬名榮親自領兵!”
“末將看他們作戰勇猛,兼有風雪為助,必能成功。”
“罷了!”李清也無暇再多說,“你立即下令,集結所有人馬。”
“是。”武官怔了一下,立即反應過來是要突圍了。馬上跑了開去,大聲呼喊怒罵,將所有能戰的侍衛全部召集起來,一起在東門之外集合。李清點了點人數,也有千餘士卒,隻是士氣低落,許多人在這樣惡劣的天氣中作戰一天,早已疲憊不堪。
李清暗暗歎氣,臉上卻不敢表露出來。他讓秉常脫了衣甲帽子,找一個與秉常差不多模樣的侍衛穿了,卻讓秉常穿著侍禁一級武官的服飾。將這些事調停妥當了,這才大步走到集結的侍衛們之前訓話。
“眾兒郎聽著!此番叛賊作亂,皇上要東狩召兵平叛,如今正是忠義之臣奮不顧身之時!若能護得皇上周全,克定叛亂之日,你我人人都是護駕有功之臣。封官拜爵,妻榮子貴,不在話下!但萬一兵敗,誤了皇上國家,人人也都死無葬身之地!大夥兒都要奮勇爭先,不可抱僥幸之意,若有怯敵懼敵者,立斬不赦!”風雪呼嘯,李清帶著殺意的聲音依然清晰地傳進每個人的耳中。
“是!”眾人轟然答應。
李清冰冷的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上。眾人盡皆凜然。李清看完所有人,方轉頭對秉常說道:“陛下,臣必護得你周全!”
“唰”地一聲,李清拔出刀來,高舉向天,大聲吼道:“出發!”
一千人排成幾列,浩浩****地出了王城。因為風雨未停,街道上有些地方雪深難測,所以,雖然號稱“突圍”,實際上所有人也隻是在騎馬慢跑。此時此刻,李清也隻能在心裏安慰自己,這樣的大雪,一樣也會限製梁乙逋的行軍速度。
王城南門外。
在巷戰中,史十三率領的地痞無賴們,未必沒有他們的長處。他們從各個建築的後麵、雪堆之中,突然冒出,或是給嵬名榮的西廂侍衛一冷刀,或是扔出一塊石頭,待到這些精銳中的精銳,禦圍內六班直的侍衛們集結起來追擊之時,他們早已不知去向,消失在白雪之中。
嵬名榮努力勒束著自己的士兵。“休管那些該死的兔子!”他執刀大聲吼著,“盯緊南門,不要那些叛軍有機會出城。”突然想起什麽,又一把拉住一個親兵,大聲吩咐道:“帶幾個人去看看東門。”
那個親兵答應了,叫上兩個人,騎著馬便向東門方向奔去。這三人騎馬馳出不過一百步,便聽到嘯耳的風聲,一個人影從他們馳過的一棵樹上躍身撲下,穩穩落到了一個親兵的馬上,便聽到“喀嚓”一聲,那親兵脖子被扭斷,摔下馬去。他的馬卻在那人操縱下,沒有半點停留,瞬時便趕上另一個親兵,那親兵正回頭張望,就隻見白光一閃,那人手起刀落,又一個親兵死於非命。餘下一個親兵聽到聲響,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拚命鞭打著坐騎往前跑,那人卻不再追趕,勒馬哈哈長笑。嵬名榮看到此情,剛剛鬆了口氣,不料笑聲未已,那人手中的刀脫出而飛,在空中劃出一道紅線,正好砍在餘下的那個親兵的背上。“撲通”一聲,那個親兵也跌下馬來,活不了了。
“這人是誰?!”嵬名榮驚疑的問道。他的親兵也不是好惹的,與尋常武將對打,也能戰上幾十回合不分勝負,這樣三招斃三命,被人殺小雞一樣殺了,不止是嵬名榮,連他的將佐們也驚呆了。
沒有人認識那人是誰。
“東門這麽久沒有人過來聯絡了。”嵬名榮思忖著目前的形勢,“定是被皇上突圍了。這些人是用來糾纏我的,使我不能追擊。”
想通此節,越想便越覺得自己的想法很有可能。
無論如何,不能讓夏主出興慶府。夏主如果逃到一個地方諸侯的地方,西夏必然掀起內戰。遼國內戰之時,宋人還無力插上一腳,西夏要內亂,運氣就絕不會有遼國那麽好了。
“眾軍聽令!”嵬名榮又開始出招。
嵬名榮如此相信自己的直覺,竟然召齊了王城南門外全部的兵馬,列著行軍隊列,徑直向興慶府的內城東門追去。麵對著這樣規模的部隊,史十三所率領的那些“民兵”,是絕不敢招惹的。何況,史十三也不知道嵬名榮的意圖。果然,嵬名榮的人馬幾乎是暢通無阻地通過,徑直向內城的東門撲去。
“奶奶的!”幾乎不用多想,就知道嵬名榮是做什麽去了。王城已沒有再守的必要,南門守將立即棄城,率著部下的侍衛,尾隨著嵬名榮部的足跡追了上去。
而史十三則反應得比他更快。
但是,當大勢已經決定的時候,無論應變如何得體,也隻能徒增遺憾,卻極難改變事情的結果。
史十三率領的“死士”們先一步遇到伏擊。
箭雨!
那一瞬間的箭雨,使得密密麻麻的飄雪都在空中融化,隻見如蝗蟲蔽日一般,飛嘯而來,頃刻間,數以百計的人變成屍體,有許多人直接被射成了刺蝟。並行的兩條街道上,都隻有箭、插滿箭的屍體、還有一些受了箭傷的活人。
這不是嵬名榮的部隊所能有的規模!
史十三立刻就意識到了。
而且,這是一個大雪天,隻有真正有過很多實戰經曆的軍隊,才可能在這樣的天氣條件下,形成這樣的箭雨。
“梁乙逋進城了。”史十三喃喃罵了一句,咬著牙,單手拔出正中左臂的箭杆,隨便撕了塊布給自己包紮了一下。
自己帶的那些“死士”,現在活下來的可能不到三分之一,有些人已經眼珠四顧,想要趁機開溜;有些人躺在雪上裝死;還有一些幹脆跪在地上痛哭,準備投降。真正想亡命一搏的,可能連十個都不到。
街道的兩麵出現了數量龐大的夏軍。每個士兵手中都拿著盾牌與單刀,他們小心翼翼地進巷,割下每一個死者的頭顱,拿走他們的財物,殺死每一個還活著的人。
所有活著的人,看到他們的行為,都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大家拿著兵器,緩緩後退,全部集中到了史十三的周圍。但是那些西夏兵仿佛是看到了他們沒有弓箭,卻並不著急,依然隻是慢騰騰地向中間擠壓過來。
時間仿佛在滴答滴答地走著。
史十三感覺到了每個人粗重的呼吸聲。
“這裏就是我的葬身之所麽?不知李清與夏主怎樣了,不知她怎麽樣了……”他眯著眼睛,打量著越來越近的西夏兵。
此時,隱隱約約,從附近傳來人馬痛苦的喊叫與嘶鳴聲,史十三雖然不知道這是與他一道追出來的南門守將,被嵬名榮殺了個回馬槍,但是也明白那些東廂侍衛的命運,不會比自己好多少。
當史十三與南門東廂班直都陷入重圍之時,夏主與李清,也到了需要直接麵臨自己命運的時候了。
“周圍的街道,到處都有士兵。”斥侯的報道讓人沮喪。他們一路上不斷碰到梁乙逋的前鋒小隊,一直殺將過來,此時離內城東門不過數箭的距離,卻發現各城門的兵力都非常雄厚。而且都有梁乙逋的軍官接管。
“陛下,李郎君。”身著秉常服飾的侍衛突然說道:“讓我去引開他們……”
李清還在思忖,這可能是最後一張牌了。
“不必了。”秉常打斷了他們,“我們把衣報換回來。”
“陛下?”李清抬起了頭。
“既便被俘,也要有王者的威嚴。”秉常此時反而想開了。“快點。”
侍衛望了望李清,李清無奈地點點頭,他連忙脫下衣服,與秉常對調過來。
“李郎君。”換回夏主服飾的秉常,的確更象是一個君主了,“梁氏欲得你而甘心,我隻是擔心你……”
“陛下!”李清拜倒在地,眼眶濕潤了,“臣深誤陛下,萬死難辭其咎。”
“他們若敢弑君,也是千古罵名。”秉常安慰性地說道。其實他也沒有把握,這畢竟隻是一杯毒酒的事情。
李清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李郎君,你說仁多瀚能來救駕麽?”
李清搖了搖頭。如果仁多瀚能對付得了梁乙埋,還用這麽麻煩麽?本來如果夏主不在梁乙埋掌握之中,或者還有機會。
“那我們君臣,就注定要落在梁氏手中了?”秉常這時候異常冷靜。
“除非……”李清沒有說完。
“除非什麽?”
“除非是南朝出兵。”西夏交給梁氏,還不如交給宋朝。這是李清真實的想法。
“南朝?!”秉常喃喃一會,說道:“我若死了,祖宗基業,就落入梁氏之手。縱便不死,這江山也是梁氏當權,我不過行屍走肉。與其如此,還不如便宜南朝!南朝若能為我報仇,我也不失封侯爵,為富家翁!”
秉常一麵說著,一麵從身上撕下一塊白布。反手一刀,將自己的坐騎殺了。用手指沾點血水,就在白布上寫起字來。寫完後,又取出璽印印了,這才疊好,交給那個曾扮成自己的侍衛。壓低聲音說道:“你拿著這個奏章。朕與李郎君,都逃不過此劫。你要僥幸逃出,送至南朝,南朝必有封賜。要是逃不出,獻給梁乙埋,也是大功一件。總是不讓你枉跟朕一場!”
“皇上!”侍衛接過秉常的奏章,哭倒在地。
李清上前扶起他,低聲道:“莫要引人注目,引禍上身。”
那個侍衛忙擦拭眼淚,將血布收入懷中,退到一邊。
四麵的腳步與呦喝聲越來越清晰可聞。這數百人的大隊人馬,離被發現也沒有多久了。果然,沒多久,街道的兩麵都出現了軍隊。
“皇上在此!叫梁乙逋前來迎駕!”李清的喝斥,將街口的軍隊都嚇住了,他們既不敢前進,也不敢離開。隻得派人去通知上官。沒過多久,這條街幾乎被梁乙逋的軍隊包圍了裏外三層。進來拜見秉常的官員也越來越多,但是秉常一直不予理會。
終於,一個得意的聲音在街中響起:“臣梁乙逋救駕來遲!請陛下恕罪。”
秉常冷冷地望著拜倒在地梁乙逋,但是梁乙逋卻沒有等待秉常的旨意,自己站起身來,他假裝不去看臉漲成豬肝色的秉常,隻是高聲命令道:“迎皇上回宮,將叛賊李清拿下!”
“慢!”李清大喝一聲,他正了正衣冠,朝秉常拜了兩拜。站起身,環視眾人,目光落到梁乙逋身上。李清猛地拔出劍來,輕蔑地罵道:“大丈夫豈能受小人之辱?!”說罷反手揮劍割頸,自刎而死。
梁乙逋看了一眼死在麵前的李清,咬牙咒罵得:“賊漢兒!休道死了皆休,我必誅你滿門!”
又看了臉色蒼白的秉常一眼,喝道:“迎主上回宮!”
“迎主上回宮!”
“迎主上回宮……”
興慶府的風雪,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