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II 權柄5 第九章 賀蘭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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陝西的三月,草木已經發出新芽,但空氣中依然還有著絲絲寒意。

這是熙寧十三年的三月四日的傍晚。距離西夏己醜政變,已過去了一個月。因為文煥與仁多保忠成功逃過梁乙逋的追殺,在十餘日後到達靜塞軍司的控製區,於是正月己醜日興慶府發生政變、夏主被幽禁的消息很快就傳了出去。仁多瀚立即向西夏十二監軍司派出使者通報此事,但是這位西夏國地方諸侯中的強者,卻非常的謹慎,並沒有立即站在與梁氏誓不兩立的位置上。這一點,出乎許多人的意料。

僅僅在仁多瀚得知政變部分事實的兩天後,大宋陝西路安撫使石越的公案上,就擺上了一份有關西夏政變詳情的情報,這份情報同時以金字牌遞發樞密院乃至禦前,以宋朝的驛傳體係,可以保證最多四五日之後,這份情報能夠擺在大宋皇帝的禦案之上。因為熙寧十三年正月二十五日是己醜日,所以宋朝的這份情報稱當日西夏發生的政變為“己醜之變”。到了二月底,京兆府的《秦報》不知道通過何種渠道得知西夏政變的消息,衛棠親筆撰文,頭版頭條冠以“己醜政變”之名,各大報紛紛轉載,襲用此名,從此無論宋遼夏,不分官民,都稱西夏之政變為“己醜政變”。

當然,怎麽樣稱呼西夏發生的事情,隻是無關緊要的小花絮。

宋朝的兩個敵國都不安穩,但是一個讓汴京的君臣們高興,一個卻讓汴京的君臣們擔憂。在西夏,汴京看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在遼國,耶律濬卻勢如破竹——這位大遼的皇帝是如此得到民眾與兵士的擁戴,他大軍所到之處,百姓殺掉守吏,士兵殺掉將領,紛紛投降反戈,即使得到宋朝民間的“走私者”相助,楊遵勖也毫無作為可言,隻是被嚇得躲在大同府的高城之下,苟延殘喘。耶律濬將大同圍了裏外三匝,楊遵勖的傾覆,指日可待。

遼主的勝利,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剛剛辦完曹太後喪禮的趙頊與他的臣子們的神經。

一輛簡陋的牛拉三廂四輪車,在夕陽餘輝的照耀下,停在宜君縣驛館之前。

“各位官人,宜君驛到了。”一個老邁的廂兵車夫朝車廂唱了個無禮喏,大聲招呼道。車簾掀起,七八個旅人彎著腰陸續走下驛車。

“咦?有怪物!”突然,驛館前一個小孩子大聲叫喊起來,幾個驛吏、鋪兵慌忙抄起身邊的諸葛弩跑了出來,四下張望著,一麵大聲問道:“在哪裏?在哪裏?”他們雖然隻是不教閱廂軍出身,但畢竟是吃過兵糧的,膽氣比旁人壯上幾分。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從一輛騾拉驛車後露出半個頭來,指了指剛剛從驛車下來的一個人,怯生生地說道:“在那裏……長毛怪……”

眾人循他手指望去,原來卻是個蕃商,不由都鬆了口氣。一個驛吏笑罵著走到小孩身後,輕輕踢了他屁股一腳,啐道:“什麽長毛怪,胡人都不識得?讓你來幫忙掙點小錢,可不是讓給俺惹禍。還不去做事?”

那孩子見著眾人表情,已知必不是怪物,但心中卻依然害怕,不敢去看那個蕃商,轉身一溜兒就跑了。那個驛吏朝著小孩的背影又啐了一口,走到剛剛下車的旅人跟前,躬身笑道:“鄉下人少見多怪,各位官人莫要見怪才是。”又特意走到蕃商跟前,用半生不熟地官話問道:“不敢請問這位客倌如何稱呼?”

“敝人阿卡爾多。”阿卡爾多現在已能說得出一口地道的汴京話。他這是第一次到大宋內地遊玩,因為絲路斷了很久,內地宋人極少見到泰西人種,進入陝西境內後,他就經常被人誤認為怪物,這等尷尬,他早就習以為常,倒也並不介意。

“原來是阿……阿官人,”驛吏終於沒有弄明白阿卡爾多的名字,打了個含糊過去了,又笑著向阿卡爾多道了個歉:“小孩子無知,方才多有得罪,還請不要怪罪。”

“不知者無罪。”

蕃商口中冒出一句文縐縐的話,驛吏反而嚇了一跳。不過,在宜君縣,他這樣的驛吏也算是見多識廣之輩,當下又寒喧幾句,便熱情地招呼著這些客人進驛館休息。從驛車上下來的旅人,多半卻各自散了,隻有三四人,隨著驛吏走進驛館。

宜君縣的驛館從外觀上看,如同一座大院子,空間寬闊,內裏陳設十分精致。宜君縣原本隻是一個中等規模的縣,最初隸屬於坊州,熙寧間司馬光主持合並州縣之後,坊州撤罷並於鄜州,從此宜君縣成為鄜延地區最南的縣城,處在連接延州與京兆府長安之間的官道之上,也是陝西路驛政網中重要的一個城市。它距南麵的同官縣九十裏,距北麵的中部縣(原坊州城)六十裏。水運上遠遠不如中部縣發達,甚至也不如同官縣,但是依靠通過宜君縣的官道,卻也使得商旅漸漸增多,連帶著商業也繁榮了許多。宜君縣的驛館與同官、中部兩縣的驛館每天拂曉時分,都有一趟驛車分別駛往對方的城市,到傍晚時就可以返程回到各自的城市。此外宜君縣還有一趟驛車連接縣內有著礬礦場的升平鎮。

隨著軍製改革的順利推進,在石越的力主之下,借著軍事上的大勝帶來的邊境壓力減輕,宋朝徹底改變了以往分兵防守處處虛弱的痼疾,進一步完善了邊防體係。以前的“軍事路”雖然被廢除,但是卻在陝西與西夏的邊境,又設置了延綏、環慶、秦鳳、熙河四個“行營”[1],由長安為四大行營的總後方——這樣的設置,實際上是石越與樞密院博弈的結果,四大行營依然歸安撫使司節製,但是行營都總管與行營監軍都虞候分別由樞府、衛尉寺指派,這樣既保證石越在陝西的權威,又減少了宋朝對於藩鎮割據的擔心。

而與此同時,一支支整編完畢的禁軍開始進駐各大行營。至熙寧十三年西夏國己醜政變之時,節製延州、綏德、鄜州、保安軍的延綏行營,除了振武軍第三軍、種古的雲翼軍以外,又有新完成整編的振武軍第二軍、神銳軍第三軍進駐,於是在延綏行營,禁軍步軍達到四萬二千眾,騎軍達到一萬零八百騎。此外還有兩個神衛營,以及屯田的沿邊弓箭手、部分教閱廂軍、蕃兵。因為對橫山的攻略,許多橫山部落內附,種古與劉舜卿上書奏請依嵬名山之舊例,將這些部落中的一部分,遷到綏州境內沿河的空曠地區居住,半耕半牧,朝廷再加以恩信撫之,使之成為大宋之助力——宋軍可以隨時從中征召超過一萬人的蕃兵,這些蕃兵,平時不需要朝廷花一分錢,打仗之時,隻要付給他們廂兵的薪俸就足夠,雖然不足為以萬世法,做為一時之權宜,卻是非常劃算的。於是在綏德城附近,大理河、無定河、淮寧河,與嵬名山部落相參,新遷移的部落布滿河岸,新開墾的農田阡陌相連,放牧的牛羊漫山遍野,石越下令在大理河與無定河、準寧河畔,又興建了三座沒有城牆的小城,小城裏除了橫山蕃人信仰的佛寺之外,還有專門設立的學校,派駐的醫生,以及用於蕃漢貿易的集市。

超過五萬的正規軍、數以萬計的蕃人部落新附,哪怕是冒著即將打仗的危險,這中間的商機,也足以吸引遠在杭州、成都、泉州的商人前來貿易。

而對於宜君縣而言,因為是延綏地區的南大門,來來往往的客商許多都會在此歇腳,順便也購買大量的明礬賣到汴京甚至是杭州——宋朝的士大夫們在暑月宴客之時,喜歡將明礬堆在盤中,放在席間,看起來好似冰雪一般,稱之為“礬山”。而軍器監與各兵器作坊對宜君縣也非常有興趣,用明礬水來書寫不隻是職方館的專利,很多部門都對此感興趣;而宜君縣還出產一些製造弓弦的材料,也被官方與民間的作坊大量收購。

這個原本並不起眼,甚至因為沒有通暢的水利運輸而被認為沒什麽前途的內陸縣,因緣際會,在短短的時間,竟然變得繁榮起來。雖然驛車依然是略顯老舊的牛拉四輪車——這是驛政改革之時為了節省成本所致,但是,驛館裏麵的布置,卻早就越來越精致用心。

阿卡爾多對這一切卻所知有限,自從進陝西路境內後,一路所見所聞,都大異於他在其他地方所見,每每讓他驚歎不已。恪於他的見聞,他此時的印象,竟誤以為陝西路是大宋朝內陸的富庶中心之地。他隨驛吏辦了入住的手續,隨便清洗一下,便出來找那兩位與他有同車之誼的年輕人。

阿卡爾多對那兩位年輕人印象極好。從路上的交談中,他已經知道,這兩個年輕人,一個是朱仙鎮講武學堂的高材生,阿卡爾多猜測,他是奉命前往延綏行營報到。這位年青的大宋武官,有著讓阿卡爾多著迷的軍人氣質,雖然不過二十歲出頭的年紀,但是舉止沉穩,行事機敏而果斷,寡言少語卻言必有中,聽說這個叫“種建中”[2]的年輕人出自大宋帝國一個姓“種”的武將世家,是這個世家中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

另一個年輕人,比之種建中,其出身則更加尊貴。那個叫“柴遠”的年輕人,其祖上曾經是中國的皇帝,直至今日,他的遠房堂兄還被尊為“國賓”,享受尊榮。雖然依中華的習慣,他是旁支庶出,在許多代以前,便已無半點爵位與特權,但在阿卡爾多看來,他血統中的尊貴與榮耀,絕不會因此而減弱多少。況且,柴遠同時還是一個資本雄厚的商人,這令阿卡爾多更加喜愛他。

阿卡爾多走近驛館的前廳之時,天色已經開始泛黑。廳中點了幾盞油燈——比起奢華的汴京人來說,陝西人更加樸素與節儉,所以,明亮的蠟燭除了在京兆府外,很少有地方能看到。就著昏暗的燈光,驛館的客人們或單獨、或三三兩兩湊在一起,吃著晚飯。阿卡爾多瞧見種建中與柴遠坐在一起正交談著什麽,連忙快步走過去,笑道:“種公子、柴公子。”

“原來是阿兄,一起坐罷。”柴遠和大部分宋人一樣,對阿卡爾多的姓名分不太清楚。種建中也向阿卡爾多友好的笑了笑。

阿卡爾多道著謝坐下,正欲說話,忽聽到有人大聲罵道:“你這廝是睜眼瞎?還是反了天了,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是朝廷的驛券!我家主人,是新任的甘泉縣主薄,你們不來服侍,連著這驛券,也敢不認?”

這一番叫罵,將眾人目光都吸引了過去。原來是有衣著體麵的主仆二人,嫌驛吏怠慢,又不肯付錢,而驛吏卻不肯收驛券,那仆人便出言不遜。阿卡爾多與柴遠倒也罷了,種建中卻是劍眉緊鎖,鄙夷之情現於言表。

那驛吏聽說是個真正的官人,心中便怯了幾分,但陝西一路是明頒詔旨,驛政不同他處,他亦不能自己吃虧,替人墊錢,當下便想著要措辭解釋。

不料他沒有說話,有人先替他說了。

“甘泉縣主薄便了不得麽?你這個刁仆,在陝西路放肆,當心連累你家主人將前程給丟了。十年寒窗,苦讀不易。”一個儒生語帶譏諷地打抱起這個不平來。

“你是何人?便敢管這閑事?”那主仆都拿眼打量眼前之人,一時摸不著對方底細。

那人笑了笑,道:“我是何人不打緊。朝廷明頒詔書,陝西路行新驛政法,凡過往陝西官員,依官品裏程計算花費,至陝西路轉運使司支取。不能親至者,可請在薪俸中補發。一切驛券,陝西一路廢止使用。除非事涉軍情,有金、銀諸字牌者,可以先開銷後報賬,便是朝廷的天使,到了陝西路,亦須得掏錢住驛館。區區一個甘泉主薄,又算什麽?同州、耀州、陝州,都有知縣因擾亂驛政被參革職,難道你不曾聽過麽?但凡進了陝西,我勸你主仆便將作威作福之心收拾了,你們一路而來,這宜君驛又不是第一家,為何一路都安份了,此時偏忍耐不得?”

有宋一代,驛政之腐敗,是“三冗”的“冗費”一項中數得著的弊政。石越的驛政改革,建立驛政網絡,隻是其一,改良役法,隻是其二,而要革除這個驛政之弊,才是他極用心之處。宋朝的官員出差,本來各有驛券,至驛館可以憑驛券消費,但是那些官員作威作福慣了,到了驛館,便驅使驛吏無所不用其極,因為帶著大量隨從,他們在驛館的花費,也遠遠超過規定允許。一旦供給不如意,驛吏往往還被這些官員虐打。而他們多花的錢,官府不肯認賬,隻能驛吏自己貼補,實在貼補不了,地方官員不敢得罪當官的同僚,就從附近百姓身上強行攤派,因此驛政實是宋朝之一大弊政。朝廷花費巨大開銷維持這個網絡,而百姓同時還要受塗毒。但是因為驛政同時還與軍事有關,一直以來都投鼠忌器,縱有改良,也隻是治標不治本,很快就故態複萌,甚至變本加厲。

但石越的新驛政法卻很好的解決了這些問題。皇帝與兩府在權衡之後,也終於首肯,並明頒詔令,在陝西一路先行實施。

在石越的新驛政法中,將陝西一路的驛政網分為幹線與支線,連接軍事重鎮與主要城市直至汴京的網絡,稱為幹線,幹線全部是官營。而其餘州縣之間的網絡,則是支線,這些或官營,或民營,不一而足。而無論是幹線還是支線,都廢止了驛券,官員可以根據品階與裏程領取固定的差費,想多花自己出錢,少花了也不用退還。而且,為了減少情弊,這筆錢直接到陝西路轉運司去結算,與地方驛館、地方官府都不發生關係。而另有一套方法,由轉運司與各驛館來進行結算。從此,官員進驛館便與住客棧一樣現錢交易,驛館再也不是各級官員作威作福的地方。當然,以宋朝的條件,不可能花巨資另建一套軍方的驛傳係統,因此,驛政網的幹線,同時也是軍方的驛傳係統,並且要優先保證戰爭的需要。所以樞密院另外頒布了通報軍情的方法,即所謂的金字牌遞發、銀字牌遞發等,各驛館必須優先保證軍方的用馬與信使的一切用度。除此之外,如普通武官的出差,也與文官一樣,並無特權可言。

石越的新驛政法觸動了一大批人的利益。在汴京,找出種種借口來反對新驛政的官員,頭一次比支持的還多。因為此事一旦陝西成功,肯定要推行全國,注定是要損害到所有官員的利益的。自從陝西推行新驛政法後,官員上任帶一大堆人的事情,馬上就消失了——若是自己出錢,既便是宋朝官員薪水優厚,許多人出行,也是一筆可觀的開銷。而且,更讓一些人無法接受的是,在新驛政法推行後,地方上專門用來招待過往官員及使者的“公使錢”,也被大幅壓縮了——新驛政法規定,三品以下官員過往不得動用公使錢;三品以上官員過境,可以動用的公使錢也有限額,不再是隨地方官員想怎麽用就怎麽用。在新驛政法的限製下,不再存在官員們迎來送往的空間。這讓許多人認為缺少人情味,實則不過是減少了官員用公費進行逢迎上司、建立良好關係網的機會,自然使人覺得深惡痛絕。於是,石越與劉庠將陝西路的公使錢“挪用”去興修水利,竟然也成為這些官員攻擊的借口。

石越這是頭一次向天下展示他“猙獰”的一麵。以往,盡管石越不動聲色的做過許多實事,但他的形象始終是溫和的,似乎是一個善長調和與妥協的官員。但是現在,天下開始看到石越勇於任事的一麵。自從石越撫陝之後,這種形象便越來越鮮明,到新驛政法推行之後,更是達到了一個頂點。石越的強硬之處,一點也不遜於他溫和、妥協的一麵。

安撫陝西後接連取得對夏戰爭的勝利同時也給石越贏得了巨大的威信。加上他自熙寧三年以來積累的政治資本也頗為雄厚,在朝中又得到了司馬光、馮京、韓維甚至是呂惠卿等一大幫人的支持。這些政策推出之後,慶曆老臣們要麽保持沉默,要麽公開支持;而三大報更是異口同聲的讚揚,白水潭出身的進士,懷著年輕人的熱情,也公開提倡“單騎赴任”,以示支持;從朝廷到地方,更有許許多多與石越利益相連、或者理念相合的官員替他辯護,為之聲援。於是,陝西路的新驛政法,雖然非議、汙蔑、攻擊的聲音從未停止過,但卻終於被堅持下來了。但凡敢在陝西路破壞新驛政法的官員,無一例外,都被石越與劉庠參劾得罷官革職。陝西的驛政網絡,也終於一日比一日健全成熟。

隻是,陝西也是無法自外於全國的。由外地入陝的官員,難免會有幾分不適應。

宜君縣驛館的事情,不過是這種不適應症的一個小例子罷了。主薄大人若是往他路就任,雖然職位卑微,但是因為是進士出身,一路之上,莫說驛館要殷勤招待,過境的地方官員,免不了也要召集歌妓大興宴會迎送,許多詩詞便在這樣的宴會上誕生。這既滿足了他們文人身份都需要的風雅,又滿足了他們官員身份所需要的逢迎。當然,這一切都要由大宋的財政來買單。但是,在陝西路,除非三品以上的官員,地方官員要接待,就要自掏腰包,否則被石越、劉庠知道,便會擔上貪腐的罪名被彈劾。這樣一來,各州縣的地方官員們都變得小氣許多,如主薄大人這樣級別的官員,更是被不自覺地忽略了——宜君縣的知縣,完全是假裝不知道有位甘泉縣的新任主薄要經過自己的轄區。當然,主薄大人也不是頭一次有這樣的遭遇,進入陝西境內之後,隻有一個縣派人迎接過他,那是因為那個縣的主薄,是他的同鄉。但是宴會的規模,卻遠沒有傳說中的盛況——由私人出錢與由官府出錢,永遠是兩個模樣。席間兩位主薄喝著酒大罵石越與劉庠的祖宗十八代,但是一覺醒來之後,卻也無可奈何。

所以,甘泉縣主薄大人與他的仆人雖然被那年輕儒生譏諷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卻始終不敢鬧將起來,將自己的前程丟在這宜君縣。那仆人嘟囔兩句,便被主薄大人喝住,主仆二人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乖乖付錢吃飯去了。

阿卡爾多三人將這一幕鬧劇看在眼裏,不免都各有感慨。

柴遠轉過頭來,便歎道:“何日能將這善政推行天下便好。”一麵卻在心裏盤算著,陝西驛政網絡支線中幾個富庶地區的,都被江南十八家商行聯號和陝西本地富豪瓜分,餘下的便隻是些沒什麽利潤的支線由官府經營——這樣的地方,由官府來做,成本並不高,不過是養成一兩個老廂兵,一兩輛破舊牛車。但是對於商人來說,卻是沒什麽興趣的,因為這樣的地方,十年可能也掙不出一輛破舊牛車錢來。然陝西雖被瓜分幹淨,但在柴遠看來,真正的商機絕不在陝西。大宋比陝西富庶的地區數不勝數,試想一下,如若能獨占兩浙路驛傳網……

種建中仿佛是知道柴遠的心思一般,淡淡接道:“柴兄不知杭州蔡元長已經上表請求朝廷許可兩浙路效法陝西,行新驛政法麽?”

“果真?”柴遠這下當真是喜出望外。蔡京是想拍石越馬屁,故意呼應石越,還是想真的做點政績,柴遠並不在乎。他在乎的,隻是結果。“朝廷可許了他?”

“在下亦不曉得。不過是聽說而已。”種建中說這些話的時候,沒什麽表情。他是個純粹的武人,對政治、經商,都有著天生的嫌惡感。雖然他有著世家子弟應有政治敏銳,但是正如他也有著世家子弟應有的禮貌一樣,那都不是他的本心。

失望的表情浮上柴遠的臉上,不過隻是一閃而過。他喝了一盅酒,笑道:“休管那些不著邊際的。弟還有一事,正想請教種兄。”他壓低聲音,問道:“小弟想請教種兄,兄以為朝廷到底會不會墨縗用兵,征伐靈夏?”

種建中似乎怔了一下,立即說道:“朝廷不是還在議論麽?”

“但凡有大事,朝廷總是要議論不休的。”柴遠的話中帶著譏諷,“果真要朝廷諸公議論妥當,隻怕夏主連兒子都生出來嗣位了。小弟雖不是讀書人,但是朝廷那隻事,我亦看得清楚。想打的也有,怕打的也有,各自的理由雖多,但歸結起來,也就那麽幾點。想打的,認為機會難得,必能建功;怕打的,擔心軍費不夠,禁軍打不過西賊。”

“那柴兄以為?”種建中反過來問了一句。

“太皇太後剛崩駕不久,王韶相公又突然生病,眼見著不起了。朝廷諸公一時疑心不定,瞻前顧後。但以弟之淺見,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假設遼主滅了楊遵勖,突然布告天下,要替天下行義,為夏主除奸,出兵滅夏,易如反掌。屆時以遼並夏,我大宋要如何自處?如今夏國是以下犯上,朝廷出兵,是正三綱五常,一介使者至遼,休說契丹無力西顧,便是有力,大義之前,亦隻得拱手。否則日後遼主無以服天下者。我軍亦非不能戰,石帥主持西事,屢戰屢勝,區區一個王韶,何關大局?”

“這麽說,西方果然要打仗?”阿卡爾多興奮的插話問道。“大宋皇帝要出兵替一個國王平定叛亂的臣子?”

“天才曉得。”柴遠大大咧咧地笑道,“聽說司馬君實幾次叩得頭破血流,諫阻出兵……”

“那朝廷養我們做何用?”一直不願意多說的種建中忽然語氣激烈地說道,“朝廷並非沒有能戰之兵,禁軍整編已完成了八成。不取靈夏,養兵何用?”種建中聲音不高,但卻是辭氣慷慨,顯然對於司馬光反對伐夏十分不解,對於種建中在內的大部分北方世家子弟來說,司馬光一直是他們所尊敬的人。

“禁軍整編已完成了八成?”柴遠卻愣住了,《新義報》去年底曾經報道過禁軍整編的事情,當時報上說對遼部署的河朔禁軍整編順利,但是對西夏部署的西軍整編卻因為戰爭而進展緩慢。顯然,《新義報》沒有說真話。

種建中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忙輕描淡寫的掩飾道:“我不過是推測而已。以我的階級,亦不能知道這些事情。”

阿卡爾多對宋軍有多少軍隊完成整編不太感興趣,因笑道:“想知道朝廷是不是要用兵,隻要打聽一下陝西的糧價有沒有上漲便知道了。”

“果然是高見。”柴遠不由擊掌讚道。

種建中含笑望著阿卡爾多,心裏麵對這個蕃商也不由得開始另眼相待。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如若朝廷果真有意西北,此時雖然未必集結兵力,但卻一定會開始暗中籌措糧草,否則,朝廷的三公九卿們,未免也太讓人失望了。

這個年輕的軍官,此時還並不知道,居高位者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讓有識者失望。

三人如此邊吃酒邊交談著,忽然,聽到驛館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然後便聽到奔馬急停的嘶鳴,有人牽馬進入驛館,大聲說道:“好好喂喂這匹馬,快燒點熱水,熱點小菜,我還要趕路。”

“哎。官人,這邊請……”驛吏答應著,引著來人往前廳走來。

大門“吱”地一聲開了,一股寒風吹進廳中,眾人不覺一齊縮了縮脖子。便見一個戴著英雄帽,長相英俊的中年軍官大步走了進來。種建中看到這人,不覺一怔,忙站了起來,軍官顯然也看到種建中了,遠遠便笑道:“彝叔,你怎會在這裏?不是聽說你在朱仙鎮麽?”一麵走了過來。

種建中連忙抱拳還禮,“遵正兄,你怎的來陝西了?”他心中的確是非常奇怪,這個軍官,乃是宋朝另一個武將世家、世世代代替大宋鎮守府州的“折家將”年青一代的佼佼者,名叫折可適。折家雖是羌人,但世代忠義,頗得宋室信賴,府州知州向來都是折家世襲,現任府州知州便是名將折克柔。而折家的男子,大多都有武職在身。象折可適,不過三十歲,便已經是正七品上的致果校尉。

“有點公務。”折可適笑了笑,向柴遠與阿卡爾多告了罪,便對種建中說道:“彝叔,後麵敘話。”

種建中也向二人告了罪,隨著折可適走進驛館後麵小院的一間房間裏。驛吏將一直備著熱水端了一盆來,放到坑邊,折可適一屁股坐在坑上,將馬靴、襪子脫了,把腳伸進熱水裏,舒服的叫了一聲:“痛快!”驛吏已將酒菜端到坑邊的小案上,折可適也不理會種建中,一麵便吃將起來。

種建中笑吟吟望著,自己找了張椅子坐了。他注意到折可適腰間有一塊銀牌。種建中與折可適是兩種類型的人,折可適不拘禮數,灑脫隨意,注重實效;種建中卻時時刻刻用最嚴格的武人要求來要求自己,舉止有度,注重風範。但這樣不同性格的人,真正交往過的時間也不多,卻偏偏是極好的朋友。

“彝叔是去延綏行營罷?”折可適吃了一口酒,看著驛吏退了出去,便開口問道。“你不是要去宣武軍麽?莫非傳言有誤?”

“原是要去宣武軍第一軍。”種建中略有點自豪地說道,宣武軍第一軍,是步軍教導軍,號稱大宋最精銳的步軍部隊。能夠進入宣武軍第一軍做武官,沒有本事是不可能的。

“怎的來了延綏?”

種建中笑道:“托了點關係。”

折可適笑了起來,“想打仗?”

“是啊。宣武軍沒動靜。按兵製改革的方案,整編後朝廷在陝西的馬步禁軍有十七萬,加上蕃兵、沿邊弓箭手,總兵數過二十萬。打個西夏足夠了。我怕朝廷不去調動京師附近的部隊,宣武軍是殿前司的……”

折可適笑著搖了搖頭。

種建中是明白人,立時問道:“你來陝西,河東的飛武軍、飛騎軍都要參戰?”

“難道西夏就是陝西石子明的事?”折可適白了種建中一眼,“我們折家和西夏人打了一百多年,難不成算總賬的時候,反要落下我家了?”

種建中也笑了起來,“也是。不過朝廷沒有議定打不打……”

“你以為今上忍得住麽?”折可適笑道,“石子明費了這麽多心機,不伐滅西夏,他萬般辛苦為誰忙?我從北麵過來的,你去河邊看看,現在江河剛剛解凍,河麵上就熱鬧起來。運往延州的都是些什麽?糧食!一船一船的糧食!”

“啊?!”種建中吃驚得叫出聲來。

“陝西糧價沒有半點波動。熙寧十二年陝西大熟,石越下令不許半粒糧食出陝,熙寧十一年打仗的軍糧都是外路運來的,熙寧十二年陝西軍費,也是外路運進。你說說陝西路存了多少糧食?河麵一解凍,又開始往陝西運糧……石子明不是鐵了心要打西夏,他折騰這些事,不是有病麽?”折可適壓低聲音,又說道:“若說他沒有聖心默許,打死我也不信。不論怎麽鬧騰,官家的心是鐵定了,石子明的心也鐵定了,這仗就非打不可。”

“遵正兄說得在理。”種建中搓著手,更加興奮起來。

“當然在理。”折可適得意笑著,一麵朝種建中呶呶嘴,種建中忙上前從熱水壺中摻點熱水進洗腳盆。折可適笑道:“你們種家,我就看你最順眼。種樸和種師中呢?還在拱聖軍和朱仙鎮?依我說,你勸勸種樸,別去拱聖軍,那是老頭子待的地方。男子漢大丈夫,要真刀真槍到前線來掙功名,拱聖軍有什麽本事?別看它是殿前司的,都是花架子,我帶一千蕃騎,就可以吃掉他整個軍。”

“那也不是他本意。拱聖軍平日操練也極嚴的……”

折可適搖著頭,滿臉不屑,“朝廷最好不要派這些殿前司的禁軍來打仗,他們做做樣子,嚇唬嚇唬契丹人就夠了。”

種建中笑道:“遵正兄,還沒說你怎麽來陝西呢?”

“我?官家要問我叔叔的意見,我去送表章。順便去長安,拜訪一下名滿天下的石子明。繞了這個大彎子,生怕耽擱了時間,隻得晝夜兼程地趕,可把我累死了。”折可適輕描淡寫的說道。種建中心中一動,立即知道折可適的用意:若果真要和西夏開戰,折家肯定想知道未來的主帥是個什麽樣的人物。石越畢竟是文官,折家這樣的武將世家,可不會憑他的名聲就服氣,他們總要眼見為實才肯放心。若是石越不能讓他們服氣,折可適前往汴京,一定會反對石越為帥——雖然折家的意見不是決定性的,但是以折家在邊疆的威望,說的話自有他的份量,何況此時朝中有不少痛恨石越的人,不願意讓石越來立此大功。

種建中幾乎可以肯定,折可適懷中,有兩封不同內容的奏折。這一瞬間,種建中有幾分猶疑,他很想出言勸阻折可適,若折克柔的奏章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來打擊石越,對於西夏的戰局,絕不是一件好事。種建中從來不相信朝廷會派一個出色的統帥給他們,以對一個文官的要求而言,種建中對石越已經夠滿意了。

然而,種建中也知道,折家的人,從來都不是那麽容易說動的。他們隻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

心情複雜地望著折可適,種建中終究還是吞下了到嘴邊的話。

就讓他們自己去判斷吧!

陝西路京兆府。

安撫司與平時沒有什麽兩樣,在轅門外麵,依然是停滿了車轅相接的馬車,衣著體麵的達官貴人帶著或憂或喜不同的表情進進出出。安撫司的親兵護衛們神情也很輕鬆,絲毫沒有如臨大敵的樣子,惟一能從他們身上看出與平時不同的,是這些親兵護衛們,依然身著素袍,沒有換成宋軍常見的紅色戰袍——石越對已故的太皇太後,有著他自己的尊敬。所有的長安人都知道,安撫司自接到喪報之日起,便在內部停止了一切娛樂與慶祝活動,直到此時,亦未恢複。

折可適自從進入長安城之後,便感覺到一種異樣。

這已不是他記憶中的長安。

長安城古老而常見的坊牆,大片大片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在昔日的居民區內,出現了鱗次櫛比的商鋪,還有挑著擔子沿街叫賣的走販。甚至於連安撫司的轅門之前,都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攤販。

即便是折可適這種不太關心民政的武人,也聽說過在陝西發生的一些事情。

石越在陝西推行的另一個引起舉國議論的重要舉措,便是他與劉庠一道,斷然改革了陝西一路計算戶等的方式,下令牛馬桑樹,凡十匹(樹)以內,不必計為戶產。這個措施推行之後,陝西路內有無數的民戶戶等下降,其相應的賦役也因此大為減輕,無異於一次大規模的減稅。而在另一方麵,農戶們也沒有了顧忌,敢於大膽的種植桑樹,牧養牛馬,生產的積極性立即提高。雖然陝西路當年因此兩稅收入大減,石越與劉庠的考績都被評為“下”,但既然皇帝陛下決定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且此事也得到了陝西路士大夫的普遍支持(自己不需要承擔政治風險卻可以坐享其成的事,大多數人都不會吝嗇自己的支持),這件事終於也得以堅持下來。

但老天永遠是公平的。

既然你能得到長期的好處,就必須忍受短期的損害。連折可適這種幾乎不懂民政的人都知道,至少三至五年之內,陝西路都必須接受兩稅大幅減少的現實。石越在《秦報》上撰文為自己辯護之時,也坦率的承認了這一點。雖然從長遠來看,民間的富裕會使得陝西一路最終恢複元氣,從而導致農業的恢複與商業的繁榮,商稅農稅都必然會有相應的增長,但是石越本人也承認,他絕沒有不切實際的奢望。無論是農業還是商業,都需要時間。牛馬不會一年滿圈,桑樹不可能一年成材,這隻是簡單的現實。

為了彌補兩稅上的損失,石越必須另覓善法。

想在短期內獲得最大的利潤,內陸永遠比不上沿海。

泰西諸國對於絲綢、瓷器、茶葉、香料的追求仿佛沒有止境一般,海外貿易的利潤並沒有因為規模的擴大而降低,遙遠的市場遠遠沒有飽和,宋朝從中攥取了難以想象的豐厚利潤。而處於大宋海船水師控製之下的環南海地區,似乎是一個天然的寶庫,香料、木材、藥材、糧食……它八成以上的產品賣到宋朝本土,隻有不到兩成被運往西方以及高麗、日本國。然而,既便是宋朝本土的需求,也不是僅僅隻限於初步開發的環南海地區所能滿足的。因為土著居民對於勞動缺乏興趣,而願意遠赴海外的宋人是絕對少數,特別是北方的宋人,有著嚴重的水土不服問題,所以,盡管私下裏使用強迫或欺詐的手段役使土著居民的情況漸漸普遍,但在南海地區經營的宋朝商人,始終麵臨著勞動力嚴重不足的困境。製約著宋朝海外貿易再一次飛躍性提升的諸種因素中,航海技術隻是微不足道的問題,勞動力的缺乏、生產能力的落後、海船總運量的局限,才是至關重要的。而這一切,歸根到底,都要歸結到有限的生產能力之上。

對於沿海地區而言,需求與價格並不是問題,產量與運輸才是症結所在。大宋的物產,總能給西方的人們驚喜,甚至連胡椒這樣最平常不過的東西,也能在西方賣個好價錢。

但對於內陸地區而言,需求與價格都是問題,產量與運輸則是更大的問題。

窮困的農民購買力有限,商稅與關稅以及高額的運輸成本、有限的產量,都限製著價格,居高不下的價格反過來又進一步限製人們的購買力。在這裏,幾乎沒有捷徑可走。商業的繁榮必須以農業與手工業的發達為基礎,否則就是緣木求魚。

石越並沒有點石成金的本事。

但是,陝西路也有陝西路的長處。

在陝西一路,駐紮著總數十餘萬的禁軍。與石越出生的時空的普遍誤解不同,宋朝的禁軍享受著極好的待遇,其購買力遠非普通民眾可以相比。為軍隊服務的貿易很快便成為陝西商業的主流。石越提供了種種方便,讓商人們掏空禁軍官兵的口袋,然後他再從中厘稅,以彌補稅收的不足。

這種種措施,使得陝西一路商旅漸多,做為陝西中心的京兆府長安,其商業自然也相應的繁榮起來。但盡管如此,熙寧十二年與十三年的時候,無論是石越還是劉庠,都知道府庫其實是何等的拮據——這一點點開源的措施所帶來的收入,相比推行種種建設所耗費的錢財,以及為使民眾休養而流失掉的稅賦來說,簡直可忽略不計。

這兩個人都隻是為各自的理由而咬牙堅持著。

石越是能夠麵對現實的人。連現實的問題都不能處理好,卻整日幻想著民主與自由,這是空想家們的事情。在石越看來,與其臆想著做後世的“導師”,羊角瘋似的幻想著帶領諸夏民族走向光榮的未來,還不如踏踏實實做一個“名臣”實在。沒有今天的人,是不會有明天的。所謂的“名臣”,不就是能把握住今天的人麽?

在石越看來,一個富強的宋朝,需要一個富強的陝西。一個大陸國家,如果她的內腹地區是虛弱的,這個國家的強盛,始終隻能是外強中幹。中國曆史上強盛一時的兩個大帝國都擁有強盛的關中地區,這絕非隻是一種偶然。

所以,能夠讓陝西恢複元氣,這種程度的付出,是值得堅持的。

劉庠想得沒有石越深遠。

他堅持的理由很簡單,也很樸素。僅僅是出於一個受傳統儒家思想影響的士大夫的良知,便足以讓他堅持下去。他所做的一切,對於普通老百姓而言,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在劉庠看來,既然這些措施推行之後,百姓得到好處,而陝西路的官府還能夠運轉,西夏亦無邊境之患,那麽又有什麽理由可以不堅持?

一個敢於在王安石權勢熏天的時候公然冒犯王安石的人,對於自己的官運,是不會太在乎的。

劉庠偶爾會憂心的是,如果自己與石越不能堅持到成功的那一天,會不會人亡政息?但是這種憂心往往隻會一閃而逝,這種不由自己控製的事情,其實沒有必要多想。哪怕是他明知道下一任轉運使明日就會來京兆府,中止自己的一切善政,他也不會放棄今日的努力。

百姓寬得一分便是一分,寬得一日便是一日。

劉庠的想法十分簡單。

這背後的努力與艱難,折可適不可能知道太多。折可適出身於武將世家,自小習武,束發從軍,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時間,是在陝西路的延州軍中度過的,調回河東府州,不過是近幾年的事情,所以,對於京兆府長安城,折可適並不陌生。他不止一次到過長安,但卻沒有一次有今日這般震憾。

但是,在熙寧十三年,當折可適站在長安城中之時,他敏銳地覺察到了長安城氣質的變化。這座古都似乎在一夜之間,沾染上了汴京城的市民風氣,少了一點高高在上,多了一點平易近人。在長安街邊叫賣的聲音,還夾雜著許許多多的外地口音,更讓折可適一時間頗難適應。對於長安城來說,這是自唐亡以後再也沒有出現過的盛況,但對於很少讀史書的折可適而言,他隻覺得長安城變得陌生了。

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

“天威卷地過黃河,

萬裏羌人盡漢歌。

莫堰橫山倒流水,

從教西去作恩波……”

豪邁瞭亮的歌聲伴隨著整齊的步伐從折可適身後傳來。折可適心中興起一種莫名的親切,連忙轉頭望去,原來是一都禁軍出操歸來,經過安撫司轅門前麵的街道。這些士兵沒有穿標示他們隸屬軍隊的背心,但是從隊首那麵迎風飄揚的長箭貫日軍旗,可以知道這是神銳軍的士兵。

“駐守長安的,是神銳五軍還是六軍?”折可適在心裏暗暗揣度著,無論如何,他承認這是一支士氣高昂的軍隊。目送著這一都士兵走過,折可適不由自主地在心裏輕聲哼起飛騎軍的軍歌,一麵在心裏想著,沈括上章建議禁軍諸軍應當擁有自己的軍歌,以激揚士氣,的確是個好主意。

“三十遴驍勇,

從軍事北荒。

流星飛玉彈,

寶劍落秋霜。

畫角吹《楊柳》,

金山險馬當。

長驅空朔漠,

馳捷報明王……”

飛騎軍的這首軍歌,說起來,還是選自石越的詩詞配譜而成呢。“我們折家與石子明,看來還真有一點緣份。”折可適一麵想著,一麵收斂心神,牽馬快步向安撫司衙門走去。

石越送走一位長安的富商之後,終於按捺不住,對侍劍吩咐道:“今日斷不再見客了。要不是為了這破馬政……”他一麵說著,一麵歎了口氣,起身便要往後院走去。在繁忙的政務軍務當中,能和自己的寶貝女兒多呆一會,實是一種難得奢侈。

“學士。”當石越為人父的角色一日比一日清晰之後,便極少有人再來叫石越“公子”了,所有人都自覺的改換了稱呼。侍劍同情地看了石越一眼,苦笑道:“有一位客人,學士隻怕非見不可。”

“府州折克柔派人送信給學士。”侍劍從手中厚厚的一疊名帖中,抽出一張來,遞給石越。

石越隻瞄了一眼,便饒有興趣地笑道:“折可適?河東折家的人?”對於折可適,石越並不陌生,他搖了搖頭,笑道:“看來確是非見不可。”

“要不要請潘先生?”侍劍謹慎地問道。

“不必了。”石越撫陝之後,幕府之中的人材大增,他總共養了十幾位幕僚,但是真正能倚為心腹的,始終隻有潘照臨與陳良。但先是驛政,後是馬政,兩樁事情幾乎讓陳良沒有一分閑暇;而籌措即將到來的戰爭後勤,又將潘照臨累得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石越還清楚地記得驛政初成之時,筋疲力盡的陳良大病了一場,幾乎把命都丟了,後來整整將養了三個月才康複。有了這前車之鑒,眼見著對西夏的戰爭幾乎不可避免,石越可不希望自己的首席幕僚也被累垮。

“去請他進來吧。”

“是。”侍劍應了一聲,轉身走出廳去。

石越坐回到帥椅上,望著侍劍的背影,無奈地歎了口氣。在陝西的這兩年,全身心地投入到一係列的軍政事務當中,石越頗能得到一種滿足感。在內心的深處,對於朝堂中的勾心鬥角,遊走於各種勢力之間,進行著平衡與妥協,他漸漸生出了一種厭惡的情緒來,並且下意識的回避著這一切。這兩年間,他悍然推行許多引起爭議的政策,在某種程度上,其實也是源於這種厭倦與懈怠的情緒。人類這種動物有時候是非常奇怪的,如石越,當他憑借著小心謹慎與妥協積累了相當的政治資本,達到高位之時,竟然會突然間厭倦小心謹慎與不斷的妥協,反而憑仗著自己的政治資本進行“蠻幹”。

“難道我是驕傲了麽?”石越再一次拷問自己的內心,“難道是一次一次的正確與勝利,讓我開始忘乎所以了?所以我才會對似乎永遠止境的謹慎與妥協感覺到不耐煩?”他在心裏搖著頭,給予自己否定的回答。“無論如何,政治首先是一種平衡各種勢力的遊戲……”

“學士。”侍劍的聲音打斷了石越的自省。

“嗯?”

“折將軍來了。”

“請他進來吧。”話一出口,石越就感覺到自己的變化,若是以前,他應當會降階相迎吧?但……當然,以石越此時的身份,坐在廳中等候折可適,便已經是一種禮遇了。但是人的這種惰性,還真是可怕啊!石越自嘲的想道。

侍劍答應著,走出廳外,很快便領著一個精壯的關西大漢走進廳中。

“末將致果校尉折可適,拜見石帥。”折可適見著石越,忙拜了下去。

“折將軍請起。”石越一麵吩咐下人給折可適看座,一麵趁這當兒打量著折可適。這個史書上記載過的名將,比自己要小上幾歲,他身材與自己相侔,但是顯得更加精壯有力,一身戎服一絲不苟地穿著身上,仿佛竟是個天生的軍人。石越注意到,折可適那略顯謙卑的眸子中,其實藏著不易覺察的桀驁。

“家叔慕石帥之名久矣,不料緣慳一麵,常以為生平憾事。此番末將入京,因責末將順道拜會石帥,並致書信一封,聊以慰平生之願。石帥身負國家之重托,事務煩忙,冒昧打擾,還乞恕罪。”折可適恭敬而有禮的說道,一麵掏出一封書信來,雙手遞上。

侍劍連忙接過,遞給石越。

石越接過書信,笑道:“某亦久仰府州、遵道將軍英名,隻恨無緣得見。今日能見‘將種’,足慰平生之誌。”他口中的遵道,乃是指折克柔之弟,聲名更在乃兄之上的折克行。而所謂“將種”,卻是在誇折可適。折可適未冠之時,便被郭逵讚為“真將種”。

一麵說著,石越一麵拆開書信,卻見書信之中,折克柔亦不過殷勤致意,並無半語道及國事。他自然知道折克柔之意——互不隸屬的兩個邊臣避開朝廷私自商議國事,是可大可小的事情。但無論如何,都難免會招到朝廷的疑忌。折家世鎮河東,深得宋室信任,自然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自毀基業。

他將書信收好,向折可適關切地問道:“勞府州掛念,本帥實是慚愧。不知府州目疾,可有好轉?”折克柔患有眼病,在熙寧十二年之時,便已屢次上表請求致仕,由他弟弟折克行繼任府州知州。石越既然有意於西夏,沿邊諸將的情況,他自是了如指掌。

“多謝石帥掛念。隻是家叔之目疾,已非藥石所能治。”折可適淡然說道,“生老病死,家叔雖是武人,亦看得平常,所恨者,不過是不能戰死沙場,名列忠烈祠爾。家叔常言:為將者之悲,是得善終,死於兒女子之手。”

“府州真豪傑也!”石越擊掌讚道,頓了一會,又喟然歎道:“但使文官不貪財,武官不怕死,天下何愁不太平?!果真大宋武人皆有府州風骨,朝廷又豈會受製兩虜近百年?!”

“文官不貪財,武官不怕死……”折可適默默念著這兩句話,歎道:“我堂堂華夏,受製兩虜近百年,此實忠臣義士切齒之恨也。所幸天佑大宋,百年之恥,不日可雪。”

“不日可雪?”石越似乎很詫異的望著折可適。

折可適笑道:“自石帥撫陝以來,屢敗西賊,兵威震隴右。今河西己醜內亂,實是天賜良機。古語有雲,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國家抵定靈武,正當時也。陝西雖三歲童子,亦知西夏當亡,大宋中興可坐待。家叔與末將言:吾折氏世受國恩,雖為武夫,亦知此為報效君王之時。石帥坐鎮長安,為國家之柱石,受皇上之重托,寄士夫百姓之厚望,其良謀善策,必非吾儕所能及者……”折可適給石越戴著高帽,但他畢竟是個武人,言辭直爽,雖有試探之意,但他們折氏主張對西夏發動全麵戰爭之意,沒有幾句話,就流露得一清二楚。不過話說回來,折家在這一點上也沒什麽可以隱瞞的。

石越回答得冠冕堂皇,實際上卻什麽也沒有說。連他是否支持對西夏發動全麵性的戰爭,也沒有明確的回答。隻是把問題又踢給了折可適。

折可適對這種不夠直率的對話,頗不自在,不自覺地微微動了動身子,決定說得更直接些。“家叔日常閑敘,確曾與末將說過一二。”

“哦?”石越表示關心的傾了傾身子。

“家叔嚐言,凡戰有大戰小戰之分。小戰不論,大戰又有三種:有滅國之戰,有奪地之戰,有破軍之戰。為將者,廟算之時,必先明乎此道。明此道,則可不貪小利,使敵無所乘……”

“戰爭的目的要明確。”石越在心裏微微點了點頭。

“以今日之事論之,石帥與賊戰於平夏城,是奪地之戰;與賊戰於綏德城,是破軍之戰。築平夏城,使渭州無虜騎;破賊於綏德,攻守自此易勢。今熙河已定,平夏城成,橫山眾附,是以刃迫賊之脅下,鎖其咽喉,斷其手足。而西賊竟自內亂,真是自作孽者。此天欲亡之,奈何猶豫?乘此良機,舉十萬之軍,靈武可下,西賊可亡,漢唐舊規可複。”折可適說起來不禁眉飛色動,慷慨激昂,“若逢此良機而坐視,一旦契丹平定楊氏,揮軍西進,吾輩必為子孫之罪人。縱使耶律氏不為此事,西賊恢複元氣,亦足為大宋百年之患。袁紹之譏,豈可複見於今日?”

石越微笑點頭,卻依舊不肯多說一句多餘的話。

折可適心中一動,決定祭出殺手鐧來,他也傾了傾身子,壓低聲音,含笑說道:“熙寧十二年陝西糧……”

“致果……”石越不待他說出來,便連忙打斷了折可適的話,笑道:“尊府之意,某已知之。惟戰或不戰,須決於皇上與樞府。”他說罷,起身走到折可適跟前,笑道:“來,某請致果看一樣東西。”

侍劍早已會意,在前麵引路。折可適隨著石越出了大廳,沿著走廊向裏間走去。一路之上,他細心觀察,卻見安撫司衙門內的陳設竟簡陋得不如一個縣衙,更不用說與府州州衙相比。而越往後走,便發現護衛的兵丁越多,文職官吏與家丁仆役越少,到最後更是一個人也看不見了,隻見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荷戈執戟的衛士隨處可見。

折可適心中一動,暗道:“莫非是去……”

正想著,卻見石越與侍劍已經在一座建築之前停住了腳步,他忙停身抬頭,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建築物,四周都是空地,緊閉的大門上方掛著一麵橫匾,上書“白虎堂”三個大字。一瞬間,折可適興奮得臉都紅了。

折可適用目光注視石越,石越微微點頭。二人默默地向白虎堂走去。折可適從軍十餘年,以戰功累遷至致果校尉,但這一生還沒有機會進入到這等軍機要地,饒是他久經沙場,此刻也難以抑製心中的情緒,雖然明知道這並不參預高層的軍事會議,但是,那種久植胸中的敬畏與向往,夾雜著興奮與激動……種種感情交織在一起,折可適竟連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他連忙深吸了一口氣,調勻自己的呼吸。

石越感覺到了身後忽然粗重的呼吸聲。他在心裏笑了笑,凡是有著野心的年青武將,來到這個地方,絕沒有可能不心潮澎湃的。負責守衛白虎堂的職方司武官打開了一扇側門,石越沒有等待折可適,大步走入門中。

踏入白虎堂的那一瞬,折可適的呼吸幾乎一度窒息。

呈現在他麵前的,是一座超大型的沙盤!不用多看,折可適一眼就可以看出來這沙盤的地形是哪一處。

瞬時間,折可適將一切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快步走到沙盤之前,貪婪地望著沙盤上的山脈與河流,城市與沙漠。這是一座包括了整個宋夏邊界,縱深延伸至賀蘭山脈的巨型沙盤,整整占滿了一間可以容納三十人以上的議事廳!

最讓折可適驚訝的是,幾乎西夏的每一處關寨,都用小旗明確標示了駐軍的人數。

“這便是職方館這些年來的成績。”石越淡淡的聲音裏,掩飾不住得意之情,“很快諸禁軍都會頒布新地圖。朱仙鎮所有武官最新增加的一門課程,便是地圖學。天時、地利、人和,我們先要牢牢占據住地利。”也許這座沙盤還不夠精確,但是,石越卻可能肯定,它已經是有史以來最精確的沙盤。

折可適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但卻發現自己什麽也說不出來。有如此詳盡的情報,西夏不滅,天理何在?!

“從這裏……”折可適指著銀夏一帶,“再從此環慶、熙河,聯絡董氈攻擊涼州,四路出擊,西賊首尾難顧,可一戰而定。”

“四路伐夏?”石越笑道。

“實際是五路,河東、延綏兩路,直指銀夏。”折可適完全沉浸到對戰爭的設想當中了。

石越在心裏歎了口氣。在他那個時空的曆史上,便是五路伐夏。若細心鑽研宋夏的兵力配置與地圖,五路伐夏的確是一個當然的想法,理所當然得不用置疑。而且,石越也承認,即便另一個時空的五路伐夏失敗了,也並不意味著五路出擊便是不對的。所以,他並沒有嘲笑折可適。

石越對這個問題研究過無數次,他幾乎已經可以肯定的說,五路伐夏失敗的原因,其實是因為宋人居然指望著這五路最終能在靈州會師!

這樣的條件下,卻去奢望著約期會師,並根據這種期望製定戰略……

石越突然想考較一下折可適,看看這個被史書稱許的名將,是不是果真名不虛傳。他雖然對軍事所知有限,但是他畢竟秘密的召見過種誼等將領許多次,其戰略構想也得到了章質夫這樣的人物的支持。

石越因笑道:“願聞其詳?”

折可適隻是略略考慮了一下,便指著環慶路說道:“此處主攻,直搗靈州。仁多瀚與梁乙埋素不和,必不為他賣命。縱然頑抗,以仁多之部眾,亦無力拒我大軍。”說完,他的手指向西移動,“以渭州、熙河之兵自蘭州、蕭關輔攻,或可會師於靈州城下。董氈之軍,終是異族,不得不防,使攻涼州,以牽製西賊。延綏與我河東之兵,克定銀夏四州,再揮師西向。如此西賊首尾不能相顧,再無不敗之理。”

這是平平無奇之語,石越正微覺失望,卻聽折可適又說道:“然亦有可慮者。銀夏諸州是拓跋氏之祖業,經營日久,不可輕易。平夏兵素來悍勇,梁永能非無能之將。兼之當地要麽高山峻嶺,路途險惡,要麽沙漠大荒,數百裏無人煙。轉運之難,莫過於此。萬一梁永能棄城不守,堅壁清野以待,我軍無糧,實有傾覆之危。”

這一番話讓石越頓時收起了對折可適的輕視之意。“誠然,此亦某所憂慮者。夏州城自赫連勃勃築成以來,是為中國之大患。當年朝廷雖毀此城,然既不能守,我去敵來,終是無用。銀夏之爭,最難在補給。”

“銀夏之爭,是破軍之戰。要引誘梁永能率平夏部與我決戰,隻要擊潰其主力,銀夏不足平。若其避而不戰,則需步步步為營,護守糧道,大軍絕不輕出夏州一線。隻遣兵掠其民眾,焚其積蓄,襲焚青白池,一旦冬季來臨,不愁梁永能不破。況且隻要能牽製住梁永能之軍,使其無法回援,一旦靈州城破,興慶府告急,梁永能有何威德,敢不回師勤王?”

石越微微點頭,折可適的戰鬥經驗局限於延綏與河東,對銀夏諸州的情況,還是十分熟悉的。所提的建議,也的確切中要害。但是對於其餘諸路,卻未免有點想當然。

這也是石越對於全麵對夏戰爭始終抱持著謹慎態度的原因。

戰爭一旦開始,就會出現許多意料之外的情況,哪怕他做了相當的準備,但是自然條件的惡劣程度依然難以克服,宋軍再一次輸在補給之上的可能也不是沒有。石越對理論與現實的差距有著清醒的認識——自古以為有幾個將領不知道糧道重要?但是因為補給而失敗的戰爭卻始終占據著曆史上所有戰爭中的絕大部分。

但是沒有必要和折可適討論這些。

“戰爭果真開始,便讓種古去守城,果真要與平夏兵一較高下,還要看我們河東兵。”折可適全神貫注的看著沙盤上的每個細節,一麵在心裏暗暗讚歎,一麵便露出狂妄的本性來了。他此刻幾乎完全忘記了和自己說話的人是陝西安撫使,隻當是在府州州衙與自己的叔伯兄弟們討論戰爭。

石越怔了一下,不由微微笑了笑。

敢說在綏德之戰中一戰揚名於天下的“小隱君”隻能守城,也是了不起的傲氣。

折可適完全沒有覺察到自己的失態,繼續著他的猖狂。

“雲翼軍還罷了。吳安國吳鎮卿,人不怎麽樣,但會打仗。千萬千萬,不要調京師的禁軍來,什麽捧日軍、拱聖軍,做儀仗隊便好。果真到了銀夏,必是給梁永能去送死,沒得影響大夥士氣。”

石越搖搖頭,並沒有把他的這些話放在心上。畢竟,很快折可適就會知道自己的這些話是多麽的不合時宜。他輕輕咳了一聲。折可適猛地回過神來,頓時尷尬萬分地望著石越。

“末將,末將……”

在折可適回過神之前,石越已將目光投到了沙盤上。他仿佛沒有聽到折可適的話,皺眉問道:“那……致果以為何時開戰最佳?!”

“四月!”折可適不假思索的回道。

“四月?”

“正是。敵我之優劣甚明。當秋高馬肥,弓矢勁利之時,是賊雄我劣,若戰於敵境,則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皆在敵,智者所不取。當此之時,賊兵長驅深入,彼則聚而攻,我則分而守。至冬深水枯之時,賊馬無隔夜之草,是其弱之時。然冬季苦寒,進攻不易,此兩不利之時。至春深,賊勢更弱,而我則練兵秣馬,可乘便而出,此我雄而賊劣之時。是故四月出兵,我軍可得天時。”當折可適看到沙盤的那一刻起,他在心裏就完全承認了石越有資格擔任大軍的主帥——也許石越不是最好的,但是總比那些完全不懂軍事的人要強。所以,他此時的語氣,更象是希望借著這個難得的機會,向石越提出自己的建議。

石越在心裏暗暗讚許。這番道理,潘照臨和他說過,種古、種誼、李憲、王厚、劉舜卿、章楶都和他說過。的確從軍事上來說,最恰當的開戰時間,是四月無疑。但是,戰爭的時間,並不僅僅是由軍事上的因素來決定的。

[1].“行營”比“軍事路”更加完善,它完全與民政等方麵脫離了關係,隻是一個純粹的軍區機構。

[2].種建中是北宋名將種師道的本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