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國之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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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寧年間諸事紀事本末》卷第五十四:
先是,章楶議築平夏城……高遵裕遂使狄詠、韓處下書,約梁乙埋決戰,陰使種誼埋病羊於河畔,毒石門水上遊,使水草皆毒。是日,高遵裕撤沿河之防,示敵以誠,使狄詠、包順繞道渡河,伏兵北岸。梁乙埋率軍渡河,成列。遵裕閉營不出,且使人遺書梁乙埋,曰:“午後決戰,不為失信。”西夏軍遠來,久不得戰,天燥熱,人馬皆困渴,梁氏遂使諸軍分飲石門河水。遵裕覷知,遂出營擊之,苦戰兩時辰,西夏軍飲毒水,馬不能負重,人不能張弓,大潰。諸軍爭相渡河,踐踏而死者不可勝計。種誼沿河放火船而下,焚浮橋;狄詠、包順起伏兵襲其後……石門之水塞……梁乙埋奪李清兵權而大敗於遵裕,奔逃無門,羞愧欲自刎,為部將所阻,倉皇奪橋渡河……會梁乙逋引援軍至,狄詠、包順不能敵,梁乙埋方得脫困。
是役,西夏死者萬餘,被俘者四萬餘人,得免者不足四萬,所失馬匹、駱駝、輜重,不可勝計。三千鐵鷂子盡為所擒;潑喜軍皆死於亂軍之中。西夏自元昊以來,未嚐有此敗績。河西震動……
遵裕遂築平夏、靈平寨二城,自此渭州無胡馬。
“混賬!”夏主李秉常氣得發狂,拔出佩刀,朝著麵前的一張書案狂砍,一直將書案砍成塊塊碎木,李秉常猶自眼睛充血,麵目猙獰!
“這是國恥!這是我白上國的奇恥大辱!”李秉常的咆哮聲,響徹了興慶府那簡陋的宮室。
一旁侍立的臣子,都戰戰兢兢地低著頭,生怕將李秉常的怒火,引到自己身上來。
“李清!”
“臣在。”
“朕要親征那什麽平夏城!”李秉常的眼睛裏,都快冒出火苗來。
“這……”李清心中知道這時候再去攻平夏城,不過是在平夏城的城牆下,多增加幾具屍體罷了,但是麵對衝動的小國王,他一時間卻也不知道要如何設辭回答。
“若不鏟平平夏城,是從此以後,我大夏軍隊,不能再入渭州!”李秉常說的的確是事實,但正因為是事實,才越發地讓人無法接受。
李清不得不謹慎地措辭,“自戰報傳至興慶府,已有十餘日。再點兵出征,最起碼也是一月以後的事情。那時候宋城早已築成,堅城難克,隻恐勞師無功。且眼下新敗,士氣不振,更難以成功。臣以為,眼下之事,迫不得已,隻有靜候良機,再緩圖之……”
“良機?!”李秉常勃然大怒,吼道:“何時才是良機?”
“宋軍不可能十幾萬人常駐於此,其城築成後,必然退兵,最多留下萬餘人駐紮。臣以為,待幾個月後,宋軍放鬆警惕,再突然出兵,將宋軍困於城中,斷其補給。則二城未必不可克。”李清從容答道。
李清的話的確很有說服力,李秉常沉吟半晌,雖心裏仍有不甘,卻終於冷靜下來。“也罷,幾個月,便等幾個月!”
他剛剛說完,便見一個內侍腳步匆匆走至殿前,用顫抖的聲音說道:“陛下,講宗嶺軍情急報!”
李秉常心中一凜,快步下殿,抓住內侍的衣領,惡狠狠地問道:“講宗嶺怎麽了?”
“陛、陛下!”內侍幾乎被李秉常凶惡的表情嚇昏過去,“講、講宗城,被、被宋人燒了!”
“啊!”李秉常手一鬆,渾然沒有在意癱倒在地上的內侍,隻是轉身望著李清,呆呆地說道:“講宗城也被燒了!”
李清也完全沒有料到竟真的會“禍不單行”,一時間,竟也說不出話來。
“平夏城慘敗、講宗城被燒……石越的這兩手,還真是漂亮啊。”說話的人,是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女子,西夏國命運的真正主宰者,當時地球上最有權威的女人——梁太後。她說話的時候,不急不徐,神色從容,似乎是在說一件與她完全無關的事情。
“太後!”謙恭地站在下首侍立的,是西夏老將翊衛司馬軍都指揮嵬名榮,“現在大夏的形勢,實在不容樂觀。”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梁太後微微一笑,眼角竟然還帶著一絲嫵媚,但是話語中卻極度的從容與平和,“綏州被奪,橫山不穩,講宗城被燒,平夏城大敗,熙河歸漢,董氈親宋……宋朝對我大夏是全線進攻,咄咄逼人啊!”
“正是如此。”嵬名榮憂心忡忡,“平夏城之敗,不僅僅是失去了進出渭州的門戶,而且熙河與平夏城,如同一對張開了的鉗子,威脅著天都山一帶;而一旦橫山有事,與綏州相連,整個銀夏地區都會受到威脅。董氈又時時刻刻覷視我涼州……太後,到時候,我大夏所能倚賴的,便隻有沙漠了!”
“嵬名榮!”梁太後悠悠說道:“縱然你說的全是事實,又能如何?已經發生的事情,擔憂會有用麽?想不出對策的事情,煩惱會有用麽?”
“這……但也不能坐以待斃吧?”
“你還記得建國初年的事麽?”
“建國初年?”
“不錯,當年可是連靈州都在宋朝的掌握中啊,但是祖宗還不是一樣複國成功、奠定下今日的百年基業?”梁太後笑道:“什麽地理形勝,都不是絕對的東西。我大夏國的立國之本,隻有一樣。”
“臣愚昧。”
“那便是——我們是胡人!”梁太後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突然沉穩下來,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著,似乎每個字都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大夏是在馬背上建立的,隻要各部落不離心,隻要每個黨項人都不忘記自己是胡人,不貪戀漢人的衣裳美食,綏州又如何?平夏城又如何?熙河又如何?宋朝能得意一時,焉能得意一世?隻要根本尚在,那些地方,今天讓宋朝人占了不要緊,遲早我們能奪回來!”梁太後的聲音越來越高亢,“你以為宋朝能永遠長治久安?”
這一番話,說得嵬名榮心悅誠服,拜服道:“太後聖明!臣所不及。”
“所以,我最擔心的,不是邊境的勝敗得失,而是興慶府的大夏王宮的主人,在穿什麽樣的衣服,吃什麽樣的食物,行什麽樣的禮儀!這才是我們大夏的根本所在!”梁太後的言辭,讓嵬名榮幾乎打了一個寒戰。
“太後!主上英武,頗有先帝之風……”
梁太後擺了擺手,笑道:“你不必說什麽。接連兩次大敗之後,必然有些人會對國相公開質疑,說不定會有人認為宋朝打敗了我們,我們就應當向宋朝學習,廢除胡禮,改用漢儀。有些人會借口給主上更多的權力,來謀求他們的私利……總之,要煩的事情還很多呢。”
嵬名榮聽見了梁太後笑嘻嘻地話中隱隱的殺氣,連忙閉上了嘴巴。
梁太後起身走下殿來,向前行了幾步。嵬名榮連忙緊緊跟上,隻聽梁太後淡淡的問道:“你和我說說,講宗城究竟是怎麽回事?我聽說是被一群鄉兵燒掉的?”
“是。”
“東朝的鄉兵,有這麽厲害麽?”
“講宗城居然被一群鄉兵給燒掉了?”幾個時辰之後,天色已然全黑,李清的將軍府上,史十三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的望著李清,遞到嘴邊的筷子都不由自主的停了下來。
“不錯。”李清苦笑著回答,非常簡短。
“怎麽可能?宋軍誰是主將?種家還是姚家?”
李清搖了搖頭,望著滿桌的佳肴,卻無半點食欲。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背著手望著天空中的明月,答非所問地說道:“野利濟的人頭,現在大約掛到了宋朝京兆府石越的轅門之外,講宗嶺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要等慕澤來到興慶府,才可能知道。”
“慕澤?”史十三笑道,“就是那個襲擊石越的蕃人?”
“正是他。他受命協助野利濟守城。”李清淡淡說道:“此人不可小視,隻是貪圖功名富貴……”
“世間有幾人能不貪圖功名富貴?”史十三笑道:“這算不得什麽缺點。”
李清轉過身來,逼視史十三,突然笑道:“你果真覺得這不算是缺點?”
史十三默然一會,笑道:“你以為這是缺點麽?”
“一個人如果欲望太多,就會短視。”李清悠悠說道:“若是慕澤不短視,他又豈會受梁乙埋**,降夏叛宋,伏擊石越?”
史十三饒有興趣地看著李清,笑道:“這怎麽就稱得上是短視?”
“我聽說過慕澤的事情,以他的才幹,若是不被梁乙埋所誘,等石越熟悉了陝西形勢,他必得大用!將來功名利祿,還不是唾手可得?可惜如今,卻再無回頭之路。”李清的聲音中,居然有幾分惋惜之意。
“宋朝的功名富貴,與夏國的功名富貴,又有甚麽區別?”
李清聽到這話,定定看了史十三一會,默然良久,方悠悠歎了口氣,說道:“隻怕還是有區別的!”他心裏頭,忽然想起了那個寧死不肯投降的宋朝武狀元。宋朝發生了什麽事情,李清暫時還不知情,但是他費盡了心機手段,威逼利誘,文煥就是不肯投降,惟求速死,李清卻是知道的。“至少,在那個文煥心裏,宋朝的功名富貴與夏國的功名富貴,還是有區別的吧!”李清在心裏說道。
史十三若有所思的望著李清,咀嚼著李清話中的含義——“隻怕還是有區別的!”他根本沒有料到,李清此時想到的竟然是文煥。
“過幾天我興許要去一趟宋朝的環州。”沉默一會,史十三換了話題說道,“嘉君還要托你照顧。”
李清走到桌前,端起酒杯來,喝了一口酒,半開玩笑地說道:“你若是有空,何不順道去看看講宗嶺。”說罷,自己笑了笑,用眼角瞥了史十三一眼,又似漫無邊際地說道:“我離開興慶府沒多久,回來之後,突然發現興慶府竟是出了許多怪事,讓人覺得蹊蹺。最可怪的,是我聽說有個叫明空的和尚,自稱是從西天歸來,許下弘願,要在興慶府建一座大佛寺,竟是派出了許多和尚,前往各部落化緣,又有一般徒眾,與他一道出入宮中,結交權貴……”
“這有何可怪?大夏貴人信佛者眾,連梁太後也信佛……”史十三的眉毛不易察覺地跳了一下,立時便滿不在乎的笑著說道。
“和尚出入宮中、結交權貴,也是平常事。帝王信佛者,古今更是多不勝數。但是讓人奇怪的,是這個明空哪裏便來這許多的弟子?”李清銳利的目光逼視著史十三,似乎認為史十三一定知道答案一般。
“我又如何知道?”史十三莫名其妙地答道,“這些禿驢的事情,我可沒有興趣。”
李清注視史十三良久,目光漸漸緩和下來,淡淡說道:“可是我懷疑這些和尚,根本是宋朝的奸細。若我所料屬實,他們假化緣行醫傳經之名,深入各部落,目的是為了探知大夏虛實。一旦他們把消息全部傳回宋朝,大夏國對宋朝而言,便再無半點秘密可言了。”
“既然知道,何不全部抓起來,幾個禿驢而已!”史十三不以為然的說道。
李清凝視史十三,歎道:“沒有證據,如何敢抓人?滿城的貴人,都是他們的後台。何況百姓中信佛者更多……那個明空和尚,我也會過了,似乎的確是去過西天的,居然還懂梵文,又明於佛理,我請了幾個和尚講經,都鬥不過他,反為他添了不少名聲。”
“何不問他去西天一路之見聞?”
“也曾問過,他說得頭頭是道,也沒有人知道是真是假。”
史十三沉吟一會,問道:“明空沒有破綻,他身邊的小和尚們,豈能沒有破綻?”
李清有幾分疑惑地望了史十三一眼,驚訝一會,頓覺臉紅。不知為何,可以說是沒有任何理由的,李清心中一直隱隱懷疑史十三的身份,但是史十三與自己相交甚久,非比尋常,自是不便如對明空一般明目張膽地質問,因此隻是出言試探。這時候見史十三毫無顧忌地為自己出謀劃策,心中不免覺得慚愧。隻是不知道為什麽,李清始終覺得史十三的身份,極為神秘。
“那些和尚,有些是明空的弟子,跟了他許多年了,有些是新剃度的,真要找破綻,卻是難找。”李清無可奈何地笑了笑,道:“其實無端懷疑他們,我亦覺得有點不妥。但是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這些人平空冒出來,實在可疑。偏偏那些部落首領,十之八九,對他們還崇信有加……”
史十三冷笑道:“既是如此,他們便是上了當,也是活該。”
李清隻是不住的苦笑。
史十三微睨他一眼,用譏笑的口吻說道:“你又不是黨項人,你操的又是什麽心?”
李清先是怔了一怔,隨即臉色鐵青,咬著嘴唇,定定地望著史十三的眼睛,目光灼灼,似乎想要從史十三的眼中,看出他內心的所思所想。
史十三卻似乎是渾然不覺,又或是根本不在乎李清的想法,隻是自顧自的自斟自飲起來。
待送走史十三之後,李清的腦海中,不斷的回響著史十三的那句如刀子一般尖銳的話:“你又不是黨項人,你操的又是什麽心?”的確,李清不是黨項人,這一點,李清與梁乙埋不同,他始終認為自己是漢人,是個不折不扣的漢人!但是,夏國王李秉常的知遇之恩,卻是同樣讓李清感於五內的,他心裏也希望能輔佐李秉常建立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
然而,無論如何,李清逃不脫那個魔咒:
“你又不是黨項人,你操的又是什麽心?!”
樸素的種族感情、出生於文明中心的人類與生俱來的文化驕傲感、還有千百年來的風俗習慣留下的印記,讓李清始終無法從心裏否認自己是一個漢人,他也不願意否認這一點,甚至在潛意識中,還為此感到驕傲和自豪。
但是,在一個民族意識尚未完全覺醒的時代,一個“天下觀”尚未被“重華夷之防”的民族觀完全代替的時代,李清的心中,還有一種情愫:那就是諸夏文明中,一種“士”的情結。
什麽是“士”?
士為知己者死!
在宋朝時,李清不過是一個不受重視的低級武官,因為一次戰爭而被俘降夏,自負一身才華的他不肯輕易就死,卻也無法回歸宋朝,隻得期期以李陵自許;但是,在西夏的李清,卻受到意想不到的重用,直至有一天,終於成為小國王李秉常的親信!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在李清而言,又豈能不想報答這位年青君主的知遇之恩?
月華清冷,長廊九曲。
月光將李清的身形拖曳出長長的陰影,在長廊下,他整個人都象籠罩在陰影之中。緊蹙雙眉的中年男子,抬頭仰望月空,終於隻能發出喟然的長歎聲。
“夫君。”不知何時,衛慕氏已經站到了李清的身後。“是朝中又有什麽難解之事麽?”
李清默默搖了搖頭,卻沒有轉過身去。他感覺到有一雙溫暖的小手攀上自己的肩膀。
衛慕氏幫李清輕輕的係上白色披風,柔聲道:“無論什麽事情,都會解決的。”
“是啊,無論什麽事情,都會解決的。”李清輕輕重複了一句,忽然一笑,將衛慕氏摟入懷中,道:“給我備馬,我要去看看宋朝那個武狀元。”
文煥是被單獨囚禁在隸屬於翊衛司的一間小院子裏,地點十分隱秘,西夏人派出了二三十名士兵專門看守他。
李清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見文煥了。曾經意氣風發的武狀元削瘦了許多,下頷的胡子淩亂的生長著,臉上也多了幾分滄桑之色。在短短兩三個月的時間裏,文煥變得成熟起來。李清十分清楚地知道文煥經曆過什麽,西夏人曾經用戰馬拖著他跑了十幾裏地,也曾經六七天不給他任何水和食物,當然,也曾經讓他享受過美女佳肴……但是無論如何,這個表麵上看起來甚至讓人感覺到有點輕佻的武狀元,卻始終沒有屈服,雖然他也不曾自殺。
當西夏人招待他美女佳肴時,文煥當仁不讓的享受者,對說客們的喋喋不休充耳不聞;在西夏人失去耐心,用酷刑與饑渴來威逼之時,文煥雖然幾乎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但是卻始終不肯背叛大宋。
但是既便如此,李清也知道,還是有許多的西夏人看不起他,因為他們認為文煥沒有勇氣自殺。正如許多西夏人也同樣看不起他李清一樣。而文煥所要承受的壓力要遠大於當年的李清,因為他是武狀元!深受皇恩的武狀元,在許多人看來,在這種情況下,是沒有生存的立場的!
如果他能絕食自殺,也許會贏來更多的尊重。
但是文煥畢竟是個年輕人,他的理想還沒有開始。
也許他還指望能活著回到大宋。
許多人是這樣的嘲笑這個隻欠一死的武狀元,但是李清對文煥,卻有一種奇妙的感情。他不認為期望活著回到故土,是一件多麽見不得人的事情。雖然李清也知道,既便文煥回去,麵臨的,也將是遍布天下的懷疑的目光。
“李郎君。”文煥的臉上,竟然泛出了一絲笑容:“你氣色不是太好。”“李郎君”是一些西夏人對李清的稱呼。
李清隨意找了張凳子坐在文煥對麵,淡淡問道:“可還習慣?”
文煥譏諷的望了李清一眼,話中帶刺地說道:“我不似你,習慣不了。”
“是啊,你不似我。”李清定定望了文煥一會,突然歎了口氣,舉起手來,拍了拍手。兩個親兵立即端上一壺好酒、幾盤小菜。李清指指酒菜,說道:“今日與君同飲。”
文煥心裏一怔,以為是自己死期將至,當下端起酒壺,斟了一杯,一口喝了,又斟了一杯,卻不管李清,又是一口喝幹,笑道:“這酒不錯,可惜有酒無友,好酒也沒個味道。”
李清知道文煥心裏甚是鄙薄自己,他早已習慣,也不介意,自己給自己斟了酒,也是一口喝掉,隻覺得明明一壺史十三從汴京私帶過來的烈酒,入得口中,卻竟是一點味道也沒有,倒似白開水一般。他一口氣連喝數杯,方悠悠說道:“我知道狀元郎看不起我,但狀元郎可知道我是何人?!”
文煥冷笑道:“你不過是背祖忘宗的漢賊罷了。”
李清卻不去理他,自顧自的說道:“你可知道大宋嘉祐二年麟州之戰?我本是宋朝府州守軍一軍中小校,當年沒藏訛龐大舉出兵,擊敗郭恩,我便在此役中為夏人所擒。嘉祐三年夏人出兵攻吐蕃青唐城,雖然大敗而歸,但是我卻因立下功勳,受到惠宗賞識。從此跟隨惠宗左右,屢次與吐蕃、宋朝作戰,頗立功勳,封為將軍,妻以貴人之女。惠宗駕崩前,將我送至太子帳中——也就是當今夏主的帳中,托以護衛之重……自我入夏至今,已有整整二十年,我的長子,也有十二歲了!”
“好好的漢人,做了二十年的賊,又有何值得誇耀的!”文煥毫不客氣的嘲諷道。
“你又知道什麽?”李清淡漠的掃了文煥一眼,道:“你可知焦用是誰?”
文煥聽到這個名字,似覺耳熟,一時卻想不起來是誰,再看李清神態,不覺狐疑,當下默然不語,隻是看著李清。
李清淡淡笑了笑,仿佛知道文煥必然不知,繼續說道:“焦用本是狄武襄公舊部——我亦曾與你說過他——便是因為他觸犯軍法,韓琦欲誅殺之,狄武襄公親為求情,說焦用是好男兒,韓琦卻道:東華門外狀元唱出者才是好男兒。竟誅殺焦用。當年我在宋朝,與焦用之族侄同居一營,此事是我親耳聽聞得來,當真讓人寒心。”
這件事情,文煥本也聽說過——不說在宋朝的耳聞,就是當初李清勸降他,也的確曾經提及此事,不料李清於此事耿耿於懷,還另有一層原因,至此時方知——文煥雖一時記不起焦用之名,但此時卻也明白李清所說並非謊言,隻是說道:“往者不可追,今日之大宋,有石學士建忠烈祠,早已不同以往。”
“當日你也這般說。”李清冷笑道:“但是我卻終是難以相信。宋朝一向重文臣,張元殿試不第,遂降西夏,引景宗攻宋。自此以後,宋朝殿試不敢黜人。若由此觀之,宋廷君臣,惟有打痛了他們,他們才能刻骨銘心。若有一降將能將宋朝打得不得安寧,或許宋廷從此能略重武臣,亦未可知。若說一個石越,便能讓宋廷從此不重文輕武,誰能信之?”
文煥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不肯說話。
李清頓了頓,又繼續說道:“你是武狀元,你說宋朝不重文輕武,那你這個武狀元,真比得上文狀元?為何宋朝真正邊關名將,除少數幾人外,都是文進士出身?”
“百年之風,非一朝一夕所能完全扭轉,但是今日之大宋,無論王相公還是石學士,都道重文不必輕武,早年矯五代之枉過正,現在已有改變。”
“重文抑武,是宋朝趙官家的祖訓,又如何能憑王安石與石越的一張嘴便改變?”李清又給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了,高聲道:“我在宋朝之時,有功不能賞,拚死戰鬥,亦難以升遷,功勳再高,亦不免受氣於腐儒;到了夏國,雖是漢人,但有功必賞,勇猛必獎,男兒提三尺寶劍,便可受君王恩寵,建功立業,封妻蔭子!我問你,憑什麽便要為那個不重視你、看不起你的朝廷賣命?”
文煥凝視李清良久,忽然臉上竟是露出同情的表情,他淡淡說道:“你生不逢時,沒能遇上石學士,有些道理,你自然是不知道。”
“石越又有甚高明之見?”
文煥又看了李清一眼,緩緩說道:“凡王者之國,其國家,則不必先問臣民為國家做過什麽,當先問國家為臣民做過什麽?其臣民,則不必先問國家為臣民做了什麽,當先問自己為國家做了什麽!——這是石學士在白水潭學院講過的一段話。”說罷,頓了頓,又義正辭嚴地說道:“我文煥既身為大宋之臣子,無論大宋是好是壞,是不是對得起我,我都隻能忠於大宋。你以為朝廷重文抑武,使你受了委屈,便可以成為你背叛祖宗的理由麽?難道你在西夏,便不曾受西夏羌人的歧視麽?為何你可以背祖棄宗忍受西夏羌人的猜忌與歧視,卻受不了父母之邦的一點委屈?”
這番話說出來,李清卻是聞所未聞,一時間竟是百感交集,怔在當場。
文煥打量著麵前的這個中年男子,心中也是波潮澍湃。在文煥看來,李清的行為是可恥的,身為大宋人,卻甘為夷狄,這是文煥無法認可的事情;但是李清又未必不是可憐甚至是可惜的,文煥也知道,哪怕李清沒有被俘,以李清的才華,在西夏能受到賞識,但是在大宋,卻可能被生生埋沒,士為知己者死,李清對夏主的感激,文煥自然能夠理解——但可惜的是,李清的知己者,是一個錯誤的對象,而這一切,又並非李清本人所能掌握……在這個時刻,文煥甚至暫時忘記了自己的處境,隻是帶著複雜的感情,來觀察著李清。文煥幾乎忘記,他自己的命運,也不比李清好多少。
文煥不甘心就這樣死去,他的才華還沒有得到充分的展現,他還沒有來得及建立下可以彪炳青史的功勳!
文煥也不願意投降西夏。他是大宋皇帝欽點的武狀元,他們文家可以說深受國恩,他從小就知道什麽是忠臣烈士!
文煥知道,如果投降,他就會身敗名裂,成為家族的恥辱,被後人唾罵!但是他也知道,如果不降,西夏人遲早會用自己的人頭,來當做鼓舞士氣的工具。
二選一的難題,文煥亦不知道如何選擇。
坐在翊衛司某間隱秘的小房子裏麵的兩個男人,也許會有著極其相似的命運。
大宋,陝西路,京兆府,陝西路安撫使司。
陝西帥司衙門裏裏外外都張燈結彩,如同節日一般,進進出出的人們,臉上都洋溢著抑製不住的笑容,每個人的腳步,似乎都變得輕快許多。
似乎一切都是如此的順利,喜事多得讓人不可思議。
在平夏城,高遵裕擊潰了梁乙埋的部隊,並且俘虜了四萬餘人的俘虜。大宋朝的皇帝陛下,在紫辰殿接受了百官的祝賀,然後命令高遵裕挑選三千名俘虜押解至汴京,舉行隆重的獻俘儀式。封賞的命令雖然沒有下達,但是一次大規模的賞賜,已經不可避免。在普通的百姓與一般士林的輿論看來,朝廷對於帥司石越、主帥高遵裕、副帥種誼、郡馬狄詠等人的褒賞,將非常值得期待。戰爭的勝利還不止來自一處,在講宗嶺,一個叫何畏之的名不見經傳的布衣,率領一群鄉村弓箭社的準鄉兵組織,偷襲講宗嶺,火燒講宗城,將西夏講宗城守將野利濟的人頭送至京兆府,更加讓人感覺到不可思議!在此之前,陝西刺募十萬義勇,西夏人也不過是當成黔之驢觀之。而如今,不足一千名連鄉兵都稱不上的陝西兒郎,竟然將數倍於己的兵力把守的講宗城給燒了,還砍下了西夏守將的人頭!
對於整個戰鬥的過程,民間的說書人各憑自己不知何處聽來的細節,添油加醋,傳得神乎其神,倒似是天兵天將下凡與西夏人打仗一般,連何畏之,在說書人的口中,也憑空多出來兩頭四臂。陝西民眾普遍相信,做為星宿下凡的石越,用自己的某種異術,招來了一群天兵天將,方取得如此戰果。而對於講宗嶺之戰的渲染,也連累到平夏城之戰,在相當長的時間內,許多人都堅信在那場戰爭中,遠在京兆府的石越使用了他神秘的法術——否則不會有西夏俘虜明明事後一切正常,但在戰鬥中卻堅信自己全身乏力,無法作戰。
但這兩場戰爭的勝利,還並非是陝西帥司張燈結彩的理由。石越之所以允許如此張揚的慶祝,是因為從汴京用快馬接力送來的一封家書——在數日之前,石越已經成為一個名為“石蕤”的女孩的父親。這對於石越來說,絕對是一件不亞於平夏城與講宗嶺之戰的大喜事。
所以,這幾日的石越,雖然表麵上依然平靜沉穩,但是步履卻不自覺地變得又輕又快,在沒有看見的時候,竟然還會莫名其妙的偷笑。
這種喜悅的情緒,甚至於讓石越幾乎忽略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情。這件事情從某種意義來說,應當也是大宋的喜事,隻不過大部分的宋朝君臣,都不予以承認罷了——在六月初六,一個男嬰在汴京平安出生,他的父親,是當今皇帝趙頊,母親,是來自高麗的王賢妃!子嗣一向艱難的趙頊又多了一個皇子,按理是應當讓大宋的臣子們鬆一口氣的,但是這個皇子的出生,卻讓汴京城中幾乎所有的重臣,都吸了一口涼氣!所有人都相信,這位皇子的出生,對於大宋的皇位繼承問題,不僅僅毫無幫助,反而增添了無數不確定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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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汴京,熱得讓人恨不得把身上的皮都剝下來,汴京城的碼頭、城門卻依然有無數的船隻、車隊、以及百姓進出來往,為生計奔波忙碌著。這座人口繁多的巨大城池,是當時全球毫無疑問的消費中心,無論是奢侈品還是生活必需品,汴京城的需求,都非常的驚人。而這一切,全部有賴於發達的水陸運輸業與相關的勞動者。
而在熙寧十年,與整個帝國水陸運輸業相關的工程以及參預的民眾,都達到了大宋曆史上一個前所未來的高度。
自從石越提出的官道修葺計劃進來以來,大宋的君臣士民,認識到交通的發達對帝國的繁榮至關重要的人們越來越多。在官道修葺計劃進行順利,以及以杭州為中心的兩浙路良好的交通道路網的刺激下,帝國一部分青壯派的低級官僚再也不甘寂寞,這些官員或者是所謂“學院黨”出身,或者受到王安石、石越的雙重影響,或者隻是為了迎合上意,又或者竟是為了撈取私利,總而言之,熙寧十年宋朝官場最流行的話題之一,便是“修葺官路、浚清河道”。於是,整個帝國在熙寧十年的上半年內,除了少數名臣統領的路州之外,大至一路、小至州縣軍監,數以百計的工程開始進行,遠遠超過了石越與蘇轍最初的計劃,而這些修路與溝通水道的工程,絕大部分是毫無必要的,某些州縣甚至溝通了一些根本不可能通航的河道,以做為地方官的“政績”上報!至於這些工程所需要的費用,毫無疑問,財政並不寬裕的朝廷不可能給予實際上的支持,為了迎合上司的口味,這些官員們不得不將工程所需要的款項盡量報低,以顯示自己的的能力。至於實際需要的銀錢,溫和一點的就向商家富室強行借債,嚴苛一點的則擅自變相加稅。至於強征百姓勞役,更加成為不可避免的手段——所謂的區別,不過是手段的溫和與否,比如某些風評較好的官員,會采用地方分段承包的方式,將費用與勞役分攤到各村各族,以各村各族各管一段的方式來進行工程,建成之後,再立一個石碑,紀念表彰有功之人。這樣的方法,本質上也是不付任何費用來役使民眾,不過卻較容易得到百姓的接受或者說不反感,較之簡單粗暴的強征,相對來說自然要好許多。
雖然《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對這些行為都有所揭露,朝廷中也有一些諫官與禦史進行攻擊,但是皇帝自從壓製住宗室與朝中的蠢蠢欲動之後,就將大部分注意力轉向了石越在陝西挑起的戰爭以及帝國正在穩步進行的軍製改革;更何況大宋朝廷的大部分官員,根本無法有效的分辨出地方官員上報的工程哪些是必需哪些是多餘,雖然三令五申禁止地方官吏強征勞役,但是一方麵朝廷對地方官員修葺道路、浚清河道所取得的“政績”大加嘉獎,一方麵卻根本沒有實際的手段來調查、處罰強征勞役的官吏,那麽無論是皇帝的詔令還是政事堂的命令,毫無疑問也就並沒有值得期望的必要。
各地的百姓所能盼望的,也不過是希望本地的官員,不要在農忙的季節來多事就好了。
然而在這個炎熱的七月,整個大宋朝廷,包括帝國的尚書省右仆射呂惠卿在內的文武官員,大部分人對各地百姓的這種最低期望卻並無興趣。平夏戰與講宗嶺大捷之後,皇帝要如何封賞有功之臣?朝廷的權力格局在此之後會出現怎樣的改變?第一大功臣高遵裕會不會調入樞密院成為炙手可熱的人物?石越還會不會繼續留在陝西?
有無數類似的問題,需要得到解答。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邊境的大勝與大敗,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會對朝廷既有的權力格局產生一定的衝擊。
汴京城喜氣洋洋、熱鬧非凡的表麵之下,還掩藏著許許多多的東西。
群玉殿。在炎炎夏日中,這裏卻清涼得有點陰冷。
王賢妃斜躺在一張涼椅上,清秀的臉上有著淡淡的憂容。站在她下首的,是成安縣君金蘭,這是王賢妃生產之後,金蘭第一次被允許來看望她。因為按當時的習俗,女性生產之後,一個月內是不能下床的,外人自然也是不便來探望。
“信國公一切可好?”必要的禮節過後,金蘭直接詢問起她最關心的問題。
王賢妃的臉上,露出了帶著母愛的溫柔笑容,柔聲說道:“俟兒很活潑。”但是這種笑容隻是一瞬即逝,轉由擔憂與無奈取代,“皇後已經決定,滿周歲之後,延安郡王與俟兒,由皇後親自撫養。”
“這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啊!”金蘭驚喜的說道。
“也許吧。”王賢妃淡淡的說道,語氣中帶著不甘心。自己的兒子交給別的女人撫養,哪怕那個人貴為皇後,也並非一件開心的事情。她自然知道金蘭為什麽高興,雖然向皇後決定親自撫養兩個皇子自有她的考慮,但是無論如何,因為向皇後無子,由她撫養長大的皇子,自然而然對皇位就更有繼承權。雖然皇六子延安郡王趙傭已被封為尚書令,是實際上的儲君,但是如果趙俟能與趙傭一起長大,既便無法身登大寶,但是其身份地位,也會與一般的皇子截然不同。
“娘娘不必擔憂。”金蘭聽王賢妃的語氣,便已明白她的心思,她心思略轉,便笑著安慰道:“依臣妾之見,信國公由皇後撫養,較之由娘娘撫養,會更加平安。”
“何以見得?”
“向皇後的性格,娘娘亦是知道,並非善妒心狠,工於心計,反倒是與事無爭,為人平和,頗具淑德。”金蘭說到此處,轉目四顧,見周圍並無旁人,方壓低了聲音繼續說道:“因此臣妾以為,向皇後至少不會故意對信國公不利。”
王賢妃點了點頭,她的確承認向皇後是好人,但是說向皇後會來主動保護她的兒子,她卻不認為向皇後好到這個地步。此時放眼汴京城中,她能夠說說心事的,也隻有金蘭一人,這時候既然說到她最關心的事情,她便把心中擔心已久的心事說了出來:“但是皇後為何要收養俟兒?”
金蘭臉上露出嘲諷之色,冷笑道:“依臣妾之見,向皇後收養信國公,正是出於保全之心。她不過是希望有著高麗王室血統的信國公,盡量少受娘娘的影響,從而疏遠高麗。這樣的信國公,也更容易被朝臣所接受吧。”
“原來是這樣。”王賢妃雖然知道金蘭所說的,未必是向皇後的本心,但是人在擔心的時候,往往不過是需要一個能說得過去的理由來安慰自己而已。
“前幾天聽皇後提起,你嫂子魯郡君生了個女兒?”
“是。”金蘭笑道:“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眉毛眼睛象極了魯郡君。石府這次真是雙喜臨門,隻不知道石學士會不會調回京師。”
王賢妃搖搖頭,道:“隻怕很難,但這次的封賞,卻不會太薄。”停了一會,又柔聲說道:“呆會你替我帶幾件禮物給魯郡君。”
“是。”金蘭忙斂身行禮,眼角卻是若有所思的瞄了王賢妃一眼。
王賢妃似是明白金蘭所想,微微頷首,道:“大宋有不成文的慣例,上至皇帝,下至宗室,正妻都是娶名門之女,為的是名門閨秀,家教謹嚴,曉禮儀,懂進退,知分寸。皇上經常和我說,希望與石越約為婚姻。我想若能替俟兒定下這樁婚事,亦是一樁美事,我也可以放心。”
“娘娘所言,甚有道理。”金蘭自然是知王賢妃的心意,她沉吟一會,方笑道:“但是臣妾卻以為,信國公的婚事,終不能由娘娘做主,此時石學士遠在陝西,娘娘既便與皇上說妥,若是石學士不願意,一來一返,驚動太大。到時候隻怕另有人作梗。若依臣妾之見,不如靜待,先試探石學士的意思,如若石學士願意,到時候皇上一提,石府許婚,縱有人反對,也來不及了。好過現在打草驚蛇。”
“娘娘是說……”
王賢妃抿抿嘴唇,低聲說道:“延安郡王。”
“延安郡王?”金蘭愕然反問道。
“不錯。天下人都知道延安郡王是儲君……”
金蘭注視王賢妃半晌,忽然掩嘴笑道:“娘娘真是糊塗了。”
“我如何糊塗了?”王賢妃不由有幾分不悅。
金蘭忙收拾起笑容,說道:“正因為延安郡王是儲君,才不會娶石學士的女兒。大宋朝不是高麗國,也不是漢朝,女兒為皇後,父親為宰相,那是霍光、曹操,外戚專權……娘娘別看太皇太後與皇太後都是勳臣之後,但是那都是祖輩的事情。”
王賢妃不比金蘭,她居於深宮之中,這些事情,她何曾知道?將信將疑的問道:“果真不行?那俟兒若娶了石越的女兒,石越不也是外戚麽?”
金蘭笑道:“娘娘於宋朝的一些規矩,畢竟還不太熟悉。若是延安郡王,那是萬萬不成的。但是信國公卻另當別論……”
“為何?”王賢妃越發的糊塗起來。
“因為無論宮中朝中,人人都有一個想法,就是信國公絕不可能繼位。既然是絕不可能繼位的皇子,那麽既便娶一個朝廷重臣的女兒,也就不會太犯忌諱。但饒是如此,也必然麵臨極大的阻力,這也是臣妾擔心石學士會拒絕的原因。他的女兒與信國公成婚,皇上在位,這件事並不重要。但有朝一日,延安郡王嗣位,他的重臣居然是他皇弟的嶽父,此事卻不能不犯忌諱。皇上或有愛子之心,然從長遠計,不提石學士態度如何,宮中太皇太後與皇太後,就斷難許可。”
“這……”
“可惜石起、桑充國無女,否則……”王賢妃卻是充耳不聞,垂首思忖良久,宋朝的政治傳統對她的影響,畢竟還是要小過高麗國的政治鬥爭帶給她的印記,她輕咬下唇,決然地說道:“無論如何,還是想辦法替俟兒定下石家的婚事才好。”
金蘭不易覺察地笑了一下,雖然她在某些方麵,可能比王賢妃懂得更多,但是對於宋朝所謂的“祖宗家法”,在高麗長大的她,同樣缺少應有的敬畏。沒有先例的事情就一定不能做麽?金蘭的心中可從來沒有這樣迂腐的想法,在她看來,所謂的“成例”,就是用來打破的;而所謂的“先例”,就是用來創建的。因此,如果王賢妃一定要替信國公趙俟娶石越的女兒,金蘭絕對會支持她。她所要考慮的,不過是如何才能達成這個目標而已。
沒有人知道,在成安縣君金蘭的心中,還有更大的野心:如果信國公真的能夠成為石越的女婿,那麽宋朝皇帝的龍椅,也未必會專屬於某一個人吧?
同一天,同一座皇宮之內,慈壽殿。
與群玉殿不同,慈壽殿十分熱鬧。太皇太後曹氏的身體,康複了許多。而正在這個時候,宋朝又取得了邊關少有的大勝,其主帥,又正好是高太後的從父。
“我聽說,百官又在給官家上尊號了?”人逢喜事,曹太後的精神的確好了許多。
“是。”趙頊笑道:“朕拒絕了。朕不需要尊號。”
“嗯。”曹太後點點頭,又問道:“國家用兵平夏城,想來花費不少錢吧?”
“整編軍隊、修葺官道、賑濟災民、用兵平夏,都是花錢的事情,眼見國庫又有點拮據了。很快黃河汛期又要到來,這方麵的錢糧是不能省的。各地還有一些天災人禍,也需要賑濟。按理說大勝之後,要盡量獎賞有功的將士與臣子,但是因為要花的錢太多,所以獎賞的數額一直議而不定,遲遲沒有公布。”
“這件事不能拖,當年太宗敗給契丹人,就是因為太原之賞沒有兌現,影響了士氣。”曹太後提醒道。
“朕理會得。”趙頊道:“但是國庫吃緊,一時也沒有辦法。朕已下詔,先迎戰死的將士入英烈祠,發放撫恤錢,這是第一要緊的。將士們見戰死的同袍都有了憮恤,就知道朝廷必然會發放賞錢,那就不會太急了。隻待夏稅收完,朝廷就有錢賞功了。”
曹太後不曾料到國庫竟然緊張得到這個份上,沉吟一會,說道:“國家事事要錢,宮中自我以下,再裁減些用度。”
趙頊連忙笑道:“娘娘說哪裏話來,便是再沒錢,亦不能從這裏省。娘娘不用擔心,夏稅很快收上,拖不了多久。”
曹太後搖搖頭,道:“我這也隻是一點心意。西夏人吃了這兩個大虧,如何丟得起這個臉麵?何況兩處都是緊要之地。我料他們必然起兵來報複,朝廷若是有功不賞,士氣不振,難保不會有萬一,到時候悔之何及?”
“朕當想個萬全之策。”趙頊心知曹太後所言有理,但是他既便是皇帝,也無法憑空變錢。若真是隻顧賞功,導致防汛與賑災無錢,結果隻怕也好不到哪裏去。他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再談下去,徒增煩惱,便換過話題,向高太後說道:“朕還要向母後賀喜,高遵裕立此大功,兩府議功,決定晉高遵裕三階,為正四品壯武將軍,封定西侯,並蔭其兩子。”
高太後笑道:“這是祖宗庇佑,非遵裕之功。”
“亦是他指揮得當,不墮父祖之名。”曹太後端起茶杯來,輕輕啜了一口,漫不經意的問道:“石越、種誼,又是如何敘功?”
“石越名位已高,其奏折又一力推功於下,因此僅晉封新化縣開國侯,許蔭其兄子,晉其妻韓氏為郡夫人。種誼晉一階,為遊擊將軍,封開國男。”趙頊淡淡回道,停了一會,又說道:“石越素來不貪名爵,此番幾封奏折,除了說平夏城、講宗嶺二役有功之臣外,連篇累贖,說的都是另外兩件事情。”
曹太後一提起狄詠,趙頊的臉色,刷地一下便沉了下來,冷冷說道:“朕不知道要如何封賞他!”
眾人在宮中日久,都知道狄詠這次是擅離職守,犯了皇帝的大忌,當下全都默然不語。向皇後有心替狄詠說幾句好話,但是話到嘴邊,看見趙頊的臉色,嚅嚅一會,卻終於不敢出聲。惟有曹太後卻似沒看見趙頊的臉色一般,隻是淡淡地問道:“是石越、高遵裕的奏折中不曾表敘其功麽?”
趙頊板著臉道:“石越、高遵裕皆讚其功。但是狄詠之職責,不在平夏城。無論他立下多大功勞,朕也不能賞他。朕昨日已經下詔訓責他。”
“狄詠確是不知輕重。”曹太後輕輕說道,“但是用人之道,是要恩威並施。他畢竟是忠良之後,年輕人貪功好勝,不是大過失。官家既已罵過他,還是要賞他。責罵是罵他的過錯,賞卻是賞他的功勞,這樣臣子們才會心悅誠服。”
“是。”趙頊心中十分惱怒狄詠,但卻不便說出,當下隻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應了。至於賞狄詠之功,趙頊卻沒有半點這樣的想法。他不重重處罰狄詠,已經是顧及到清河郡主的感受了。曹太後豈能不知趙頊心中的想法,但是她畢竟不能強迫趙頊做什麽事情,隻是在心裏歎了口氣。
向皇後見趙頊不太高興,忙出來打圓場,笑道:“官家,因剛提到平夏城大捷,臣妾倒想起一事,想和官家打聽點事情。”
“聖人但說無妨。”
眾人都不知道向皇後要向趙頊打聽什麽,一個個都把耳朵側過來,卻聽向皇後笑道:“本來外間的事情,臣妾不合打聽。但是現在連宮中的宮女內侍,都在傳說一個叫何畏之的人,帶著一千義勇,就燒掉了數千人駐守的講宗城。說起此人之勇,倒似連馬援都比不上了。因此臣妾鬥膽,想請官家給臣妾說說,究竟這何畏之是何等人物,又是如何燒了那個講宗城?難不成此人真有三頭六臂,能騰雲駕霧不成?”她話音方落,眾人都笑了起來。趙頊都知道她是故意如此,好讓氣氛喜慶一點。他體諒著她的苦心,便不拒絕,笑著挪了挪身子,笑道:“說起這個何畏之,卻的確勇氣可嘉。他本是大理國人,聽說酒露便是他的發明。因為避家難,遷居京師,不知如何,被石越訪得,知他文武全材,是可用之人,便留他在陝西。因與石越巡視各州鄉兵,卻暗中從中挑選精勇武敢之士千餘名,在環慶操練……”當下趙頊便和兩宮太後、向皇後等人滔滔不絕地說起石越奏折中關於火燒講宗嶺的事跡來。
這所謂的“環州義勇”,主要是由各地的無賴、流氓、亡命之眾組成——因為武藝高強而又老實本份的,都成了石越的親兵,剩下來的自然不是什麽品行端正之輩。幸好任憑怎麽樣的無賴與流氓,畢竟狠不過何畏之的鐵腕。石越雖然奇怪何畏之的擇才標準,但他也知道曆史上多的是無賴少年從軍反而煥發出無限戰鬥力的事例,指望地方上武藝出眾之輩不去欺壓良善,那是武俠小說中毒的表現。因此石越倒也頗能聽之任之。不僅僅如此,出於對何畏之的信任,石越還給了這支所謂的“環州義勇”堪比禁軍精銳的裝備——表麵上的鄉兵組織“環州義勇”,每個人標準配備的是:“黑白甲”一副,這是一種輕型皮鎧,除了要害部位用鋼板之外,大部分地方采用皮甲,是大宋兵器研究院的新設計;采用了棘輪機構的新型鋼臂弩一副,弩箭四十枝;弓一副,箭六十枝;霹靂投彈三枚;樸刀一把,戰馬或騾子一匹。
“環州義勇”從一開始組建,目的就相當的明確——夜間作戰與山地戰。訓練的重點,就是在漆黑的夜晚,如何在山林之中,不用照明就能無聲無息地行軍,分辨敵我,射殺敵人,實施縱火、破壞的任務。如果梁乙埋能看到他們的訓練,他用腳趾也能想象得出來這支部隊是用來做什麽的。
因此講宗城之戰,實際上隻是一次“平平無奇”的戰鬥。
野利濟與慕澤不和,將慕澤趕到了講宗城外十餘裏的地方紮營,而自己則龜守講宗城,美其名曰“互為犄角”。何畏之偵知這種情況,在天色的掩護之下,在野利濟與慕澤兩軍的必經之道上,挖了三道陷阱,以及數道假陷阱,留下二百人狙擊慕澤。然後在三更時分,親率部眾,分成四隊,夜襲尚未完工的講宗城。何畏之的這些部眾,若組成大陣決戰,或許不過如此,但讓他們分成小隊,四處縱火、射殺、投擲霹靂投彈,卻是得心應手,八百人的部隊,四麵殺將起來,黑暗之中,隻聽見到處是火光與霹靂投彈的爆炸聲。西夏守軍根本不知道來了多少敵人,隻覺得四麵八方全是喊殺聲,好不容易披掛起來迎戰的,卻發現自己的敵人臉上用油墨畫上了各種各樣駭人的圖案,晚上乍一看見,竟不知是人是鬼,無不嚇得魂飛魄散,一時間竟全無鬥誌。而守將野利濟又被何畏之潛入營中射殺,群龍無首,無法組織起抵抗,隻得各自逃竄,辛辛苦苦建了幾個月的講宗城,一個晚上,就被大火燒成灰燼。
此時,擺在他麵前的,不過是一堆灰燼以及何畏之留下的一幅大幡,高達三丈的大幡囂張地插在講宗城以外二裏處,上麵龍飛鳳舞地寫著一行大字:“何畏之率千人破賊於此!”大幡的木杆頂端,赫然挑著野利濟的頭盔!
直至此時,西夏人才知道,來襲擊自己的部隊,不過千人而已!
這其中種種情由,有些是趙頊知道的,有些卻是他不知道的。但是他講敘起來,卻也是繪聲繪色,聽得眾人心馳神往,仿佛親眼見到何畏之率領一群扮成鬼怪的勇士夜襲講宗嶺,火燒講宗城一般。
向皇後聽完,笑道:“這個何畏之真是飛將軍一般的人物,似他立下這般大功,官家卻要如何封賞?”
“環州義勇,朕禦筆親題軍旗,其部眾領禁軍步兵軍餉,朝廷視同侍衛步軍司禁軍,暫歸種古節製。至於何畏之,可破格封為禦武校尉。”趙頊笑道:“似這環州義勇,緩急之時,可為奇兵之用。因此朕用石越之言,不打亂其編製。”
“由一介布衣而為禦武校尉,亦是少有之殊榮。”向皇後笑道,“官家臨朝願治,便有許許多多的人物出來為朝廷效力,可見天子自有天佑。”向皇後的話,自然是拍趙頊的馬屁,但是這些話聽到耳中,卻也實在舒暢。此時的趙頊,已經暫時性的忘記了那個惹他不快的郡馬狄詠,也暫時忘記了他的朝廷,還有迫在眉睫的財政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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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可以忘記,但是身為政事堂的宰相,卻不可以忘記這些事情。
“石越、高遵裕的功勞,代價便是朝廷的財政狀況急劇惡化。”連司馬光都忍不住要發起牢騷來,“單單是前線的將士與民夫,按平均每人一千五百文的賞額來算,就需要二十餘萬貫的賞金!還有未直接參戰的將士也需要犒賞。各地大小官員,也伸長了脖子等著朝廷的賞賜……還有戰死將士的撫恤金……”
“單單是修築平夏城的費用,以及十幾萬大軍在外作戰的軍費,就已經將國庫掏得差不多了。”呂惠卿冷冰冰地說道,他不似司馬光那麽情緒化,雖然整個政事堂中,以呂惠卿最為嫉恨石越的成功。“禁軍整編更換兵甲,需要的費用也不是小數目,此外防洪、賑災都是必不可少。”
“隻怕不可能。”兵部尚書吳充就事論事地說道:“接連兩次大敗,尤其是平夏城對西夏事關重大,若說西夏不舉兵報複,絕不可能。”
“吳公所言有理。”馮京緊接著說道:“既然烽火已經點燃,就沒有那麽容易熄掉了。”
“但是朝廷無力再打一次大仗!”司馬光高聲辯道。
呂惠卿不屑地瞄了司馬光一眼,冷冷道:“這事不由我們作主,除非我們把平夏城拱手相讓。”
司馬光瞪視呂惠卿,高聲問道:“那麽相公以為無糧無餉,亦可以作戰麽?”
“司馬公何不寫信去問石子明?”呂惠卿譏諷道,“樞密會議已經給皇上上了一封奏折,以為西夏人在半年之內,必然會有一次全麵的報複。司馬公是不是準備告訴石子明,他開啟的邊釁,由他去平息?”
“僅僅是防禦的話,軍費的耗費要少很多。”吳充也很討厭呂惠卿,但是他也無意站在司馬光或石越的一邊,他隻不過是就事論事。
被特別要求來參加這次會議的太府寺卿韓維卻是堅定地站在石越一邊的,他忽然插話道:“錢的問題,並非沒有辦法解決。”
“願聞其詳。”呂惠卿與司馬光幾乎同時說道。不過二人的語氣,一個帶著諷刺,另一個,卻帶著誠懇。政事堂會議的其他成員的目光,也都聚集到了韓維身上。
“石子明最近的奏折,提到兩件事情。”韓維環顧眾人一眼,方緩緩說道,“一件事是陝西路推行新驛政,另一件事,就是要在陝西路發行交鈔五十萬貫。”他說的事情毫不稀奇,在座眾人便隻是靜待他的下文。“以往在陝西也發行過交子,一般的方法,本金為五萬至六萬,則可以發行十萬。石子明提出發行交鈔之法,頗有新意,他是要借朝廷封樁錢四十萬貫為本金,便存在汴京,而在陝西路發行麵額為一貫至一百貫的交鈔五十萬貫——他亦已說服幾大錢莊接受交鈔與銅錢的兌換業務,錢莊可收取一定手續費。而錢莊若要兌換銅錢,則需至京城來兌換,朝廷不收任何費用。這種方法,錢莊有利可圖,而百姓則可以信任交鈔,而陝西路,平空就可以變出來五十萬貫錢,用來興修水利,朝廷的封樁錢存著也是存著,並沒有任何損失——畢竟隻要交鈔可以用來交稅,那麽擠兌銅錢的情況,幾乎是不可能出現的。”
他的說這些事情,石越在奏折裏寫得更清楚。而在座的每一位,都曾經讀過副本。平心而論,眾人都認為是個好辦法,交子在當時,已經是一種相對成熟的事物,當時的大臣,都已經懂得發行交子需要本金為儲備,每位大臣的家中,也都或多或少有一些交子的存在。而石越所做的事情,最大的不同,就是用利用了朝廷一向視為“定心丸”的封樁錢來作本金。便聽韓維繼續說道:“所以,在下以為,朝廷實在缺錢,不如便借鑒石越的計劃,發行交鈔!為了謹慎起見,可以劃定幾路為試行區,這次犒賞所需要的全部緡錢,試行區官員、兵丁的薪俸,可以全部采用交鈔支付。隻要朝廷再用幾十萬貫封樁錢——甚至用夏稅的收入為本金,那麽眼前的危機也可以解決。既便這幾路在交夏稅時都用交鈔交納也不要緊,這不過是相當於朝廷提前收取了幾路的夏稅!”
這裏坐著的,都是大宋朝的重臣,每個人都明白,表麵上看來,韓維的計劃,隻是比石越提出來的計劃推進一步,但是實際上,人人都能知道,韓維的計劃,相對石越的計劃而言,已經發生質的變化!這不再是在一路之內發行交子,而是在一片區域之內,發行交子。一旦成功,必然會向全國推廣,換言之,如果韓維提出來的計劃此次能夠成功,那麽,在全國範圍內,發行交鈔的日子,就不再遠了。
再遲鈍的人也能感知到這會是多少巨大的變化!
“有欠謹慎!”——司馬光的額頭上,幾乎就差直接刻上這四個大字了。
“若是發行,日後想要多少錢就可以印多少錢……”呂惠卿心中的想法,也不經意地從嘴角的笑容中流露出來。
而餘下的宰輔們,有幾位被這前所未有的大膽計劃所震撼,腦海中短暫性出現空白的現象;其他尚屬清醒的大臣,則在心中反複衡量著利弊——包括對大宋朝的利弊,也包括對自己利益可能產生的影響,一時之間,竟然難以下出判斷。
韓維提出來的計劃,真的是充滿了**力。
但是拋開派係之間的立場不提,政事堂中許多大臣,還是從這種**當中,直覺的感受到了危險,雖然他們並不清楚究竟會有何危險。
“旁門左道!”司馬光心中十分地排斥發行交鈔這種危險的想法。他始終相信,真正理財的王道,就是朝廷的君臣厲行節儉,輕徭薄賦,使百姓們種好地,生產出足夠的糧食,這樣國家自然會上下富足。其他所有的理財方法,在本質上,都是屬於歪門邪道——“天下的錢財有限,不在官便在民,官多自然民少!”雖然司馬光並不懂得什麽叫做“零和遊戲”,然而他卻固執的保持著這樣的信念:其他所謂的“理財之術”,都不過是“零和遊戲”而已。
而呂惠卿猶疑的,則是提出這個計劃的人——韓維是眾所周知的“石黨”!他的計劃便是脫胎於石越的構想,他有必要替風頭正健的石越再添新功嗎?石越與高遵裕在陝西取得勝利讓朝野為之振奮,一時間譽聲如潮,但是真正要為補給、財政操心的,卻是他呂惠卿!
呂惠卿心中頗覺憤憤不平。他自動忽略了司馬光等人的工作。
呂惠卿望了各懷心事的政事堂宰輔們一眼,似乎感覺過於長久的沉默並非解決問題的辦法,輕輕咳了一聲,道:“諸公以為如何?”
“某以為不妥!”司馬光絲毫不留情麵地說道,“無論金、銀、銅、鈔,皆為無用之物。於世間有用之物,乃是糧食與絹布。天下農夫每歲所耕之地不變,則所產之糧不增多;天下農婦所種之桑麻棉不變,則所織之布不增多。而朝廷卻要發行所謂‘交鈔’,此是以此無用之物,奪天下農夫農婦所產之糧布,與加稅又有何異?”
“願聞其詳。”說話的是尚書右仆射呂惠卿。雖然韓維與石越本質上都是他的政敵,但相比而言,他更願意見到有人讓司馬光難堪。
自從司馬光入朝之後,呂惠卿與司馬光之間在皇帝麵前公開的互相攻訐,就超過三十次;至於在政事堂的互相批評,更是家常便飯。然而奇怪的是,雖然呂惠卿曾經數次用計,試圖激怒司馬光,逼性情剛強的司馬光主動請辭,但是司馬光卻一改常態,絕不辭職。呂惠卿自然不知道司馬光有多重的原因,不敢輕易言退——一方麵,因為受到太皇太後的重托,讓忠君觀念極強的司馬光有了一種肩負重任的感覺;另一方麵,卻是因為當年王安石雖然與司馬光政見不合,但是司馬光潛意識中,對王安石還有一種信任,懷著一種僥幸認為王安石也未必不能成功,但是對呂惠卿,司馬光卻是認定了他不過是一個奸佞小人,司馬光自認為如果自己離開朝廷,將會成為國家的罪人,因此雖然屈居呂惠卿之下、哪怕與呂惠卿爭得怒發衝冠,司馬光始終不敢放棄自己的責任。但是這些卻是呂惠卿所不能理解的。所以呂惠卿始終希望借用一切機會,來拔掉政事堂的這根眼中釘。
韓維並不知道自己此時已經成為呂惠卿打擊司馬光的工具,他注視司馬光,朗聲道:“司馬公當知慶曆間事,慶曆之時,江淮之地便有錢荒,其因便是朝廷需調集銅錢應付西夏元昊之邊患。直至熙寧以來,東南錢荒,依然如故。熙寧二年呂相公便曾建議坐倉收購軍兵餉糧,而令東南漕運糧改納現錢,當年司馬公曾上章論之,以為如此則會加劇東南錢荒……”他這句話說出來,政事堂中呂惠卿與司馬光都表情尷尬,馮京、吳充等人卻麵露笑容。韓維沒有覺察到自己失言,兀自繼續說道:“此後朝臣論東南錢荒者甚眾,直至熙寧九年夏,張方平相公亦曾言東南六路錢荒,道‘公私上下,並苦乏錢,百貨不通,萬商束手。’且言‘人情日急’。是故石越為杭州守牧,便曾上章論之,請朝廷於秋收之時,許農夫納米不納錢,以免使農人同時賣米,加劇米賤錢貴,重傷農夫。後其入朝,又數論之,天子恩德,於熙寧九年秋頒詔許之,天下稱頌之聲,今日尤不絕於道。然則東南錢荒,卻並未完全解除。”
韓維說到此處,連司馬光都暗暗點起頭來,因為韓維提及的,實是宋朝經濟領域麵臨的一個死結!大宋君臣,對此都束手無策。果然,便聽韓維繼續說道:“一麵是東南錢荒,致使米賤傷農,百貨不通,萬商束手;一麵卻是銅貴錢賤,銅禁未開之時,天下銷錢鑄銅器者已不可勝數,自王介甫開銅禁後,更是風行天下。銷鎔十錢,得精銅一兩,造作器物,即可獲利五倍甚至十倍,天下誰不願為?遂使錢荒愈重。石越論及此事,以為以銅鑄錢與以銅鑄器,利潤相差如此,是銅錢之值賤也!若依常理,則既有錢荒,則當錢貴,錢貴則鑄錢監當有重利,而今日之事實,卻是各地鑄錢監,因銅價貴於錢價,若能不虧,已是萬幸。”
這是宋朝人難以解釋的現象,他們無法理解為什麽會陷入這樣的惡性循環當中。他們鑄造的銅錢,既是貴的,又是便宜的!哪怕就在缺少銅錢的東南諸路,也是如此,那裏的銅錢一方麵缺少,一方麵卻除了傷害到米價之外,並沒有導致物價暴跌,甚至是米價,也處於一個相當的水準,所以使得銅錢不斷的外流——曾經有來自日本國的商船,一夜之間將一座城市的銅錢全部買走!也有非法的海商,載著滿船滿船的銅錢出海,去海外購買超過這些銅錢在大宋境內的價格一百倍的貨物!這也許可以解釋成宋朝政府在平準物價方麵做得多麽出色——哪怕是虧本,也在不斷的鑄造銅錢,使得東南地區雖然看起來永遠都在缺錢,但是至少不是不斷的缺錢,流入量抵銷流出量,從而維持了一種相對的平衡;也可以解釋成因為宋朝的經濟水準遠高於她的鄰國,所以宋朝的物價哪怕在缺少銅錢的狀況下,依然遠高於她的鄰國。
但無論如何,對於宋朝來說,這始終是個難題。連石越都無法解釋清楚這種現象,更不用說設法解決了。雖然這隻是一種局部現象,但是對大宋東南地區的工商業,卻有十分大的影響。因為錢荒,導致東南地區的市場被限製在一定的規模之內,無法擴大;又因為錢在大宋境內價賤,從事海外貿易的商人唯有以物易物,才能得到最大的利潤——從海外運回銅錢,那是傻子才做的事情,因為哪怕是將銅錢運回來鑄成銅器,在算上運輸費用之後,其利潤相比海外貿易的利潤,也是微不足道的,所以每個商人,都務求將手裏的每一文銅錢都換成貨物運回大宋。但是東南諸路的市場規模,卻無法吸納這過多的貨物,大部分的貨物,隻能運往汴京。一旦汴京也吸納不了時,與其降價賣到其他地區,商人們更願意削減貿易的規模來保證利潤。
於是大宋東南地區的發展,就這樣被限製了。整件事情雖然引起了宋朝精英的普遍關注,但是在當時的人們而言,是很難從更深的層次來理解這個問題的。但盡管如此,韓維還是憑借著自己粗淺的理解,以及在太府寺卿任上所得到經驗,提出了一個解決方法。雖然他的認識並不深刻,考慮的問題也並不周全,但實際上卻很可能是有效的。
所謂的“瞎貓撞上死耗子”這種事,有時候也是存在的。
他說到此時,眾人都已漸漸明白他的理由。
“某以為,在東南諸路發行二百萬貫的交鈔,便可以有效的解決東南錢荒,交鈔不懼外流,不懼銷鑄,隻要將最新出現的彩色套印技術收歸官有,控製住幾家最好的造紙坊,那麽盜印的問題,也可以抑製。相比銅錢而言,交鈔攜帶也更為方便。此外,朝廷還可以在川陝發行一百萬貫的交鈔,一麵是為陝西路興修水利提供資金;另一方麵,則可以在川陝地區,逐步回收鐵錢,停止鐵錢監鑄鐵錢導致的虧損。川陝停用鐵錢,還可以使墨吏在收稅之時,少了用鐵錢與銅錢之間的兌率來剝刻百姓的機會,無疑亦是一大德政。因此,某以為,川陝的交鈔,甚至可以發行更小麵額的!”
馮京聽到韓維興致勃勃的說完,不由試探著問道:“一旦東南六路與川陝諸路發行成功,交鈔是否要推行天下?”他問出了所有人的心聲。
“自然要推行天下!”韓維毫不遲疑的說道,“交鈔相比銅錢與鐵錢,方便而不費。銅礦產量始終有限,諸君皆知日後朝廷尚有一個地方需要大量用銅,若是找不到取代之物,隻恐錢荒越來越嚴重!”眾人都知道他說的是火炮,當下盡皆默然。
隻有司馬光依然搖頭,道:“以紙為錢,與布為錢,又有何區別?隻恐重蹈王莽覆轍。”
“司馬公此言差矣!”韓維聽到司馬光拿他與王莽相比,臉色不由沉了下來,高聲辯道:“交鈔隻需有銅錢為本,可以用來交稅,且能抑製盜印,百姓自然信任樂用。豈能言與王莽同?”
“隻恐公用意雖佳,終敗國事!”無論韓維說得交鈔如何有百利而無一弊,司馬光始終相信天下沒有這般輕易的事情。隻不過,他心中雖然有強烈的不安,但是卻怎麽也想不出來究竟是為什麽,隻是隱隱感覺這後麵,存在著一個巨大的隱患。
“司馬公若以為不妥,當說出道理,在座皆是朝中大臣,非三歲小兒,豈可危言聳聽?”呂惠卿在一旁用譏諷的口氣說道。
司馬光霍然起身,瞪視呂惠卿、韓維。韓維心中終不願與司馬光為敵,便將目光避開;呂惠卿卻是若無其事的迎視司馬光,眼中盡是嘲謔之意。司馬光強按心中怒火,指著呂惠卿、韓維,罵道:“他日壞國事者,必爾二人也!”
他的這句話,卻未免太過份了。韓維騰地站起,正要反唇相譏,卻見馮京向自己使了個眼色,他心中立時想起以前石越和自己說過的話來:“司馬君實性格剛直、嫉惡如仇,日後在朝中若有衝突,持國當相忍為國!”他暗暗吸了一口氣,強按捺住心中的怒火,向馮京點點頭,慢慢坐回位置上。
然而大宋的財政困難卻並不會因為政事堂達不成一致而稍有遲緩。既便是呂惠卿,都感覺到了府庫的捉襟見肘。若是再想不出來好的辦法,便隻餘下設法加稅一條路了。政事堂在七天之內,就大宋的財政困難與發行交鈔的問題討論了四次。韓維對交鈔的發行方案進行一次又一次的完善,發行的數量也由東南諸路的二百萬貫修改為一百二十萬貫,川陝的一百萬貫降為八十萬貫,但是政事堂諸相卻始終無法達成一致。
政事堂中惟一流露出支持意向的,出乎韓維的意料,竟然是呂惠卿!
時間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從政事堂的大門外溜走。
半個月後,陝西路安撫使司。
“陝西一路,自仁宗朝以來,百姓賦稅實際三倍於他路!”陝西路轉運使劉庠向石越發著牢騷,“各地繳納兩稅,都在本州本縣,惟有陝西一路,朝廷為了節省官府運輸開支,命令百姓支移,結果陝西各地的百姓居然要千裏迢迢去延州、保安軍等處交納兩稅,否則便要交納‘道裏腳錢’!甚麽‘道裏腳錢’!簡直是毫無‘道理’!”
“運使所言皆是實情。”接著劉庠的話的,是安撫使司參議豐稷,“自六月一日開征夏稅以來,百姓便開始轉運於道,辛苦不堪,見者無不為之歎息。”
“朝廷久久不批準本路實行驛政改革,我亦無可奈何。我昨日已經上表,請求朝廷準許,陝西路支移,上等戶不超過三百裏,中等戶不超過二百裏,下等戶不超過一百裏。希望政事堂諸公能夠體察民情……”石越隻能苦笑搖頭,宋朝夏稅自六月一日起征,分為三限,每限一個月,至八月底結束。而陝西路百姓最為困苦,相比在本州本縣交納兩稅,他們的實際交稅額,是翻了整整五倍。如果能順利推行驛政馬車製度,再加石越的折衷措施,那麽陝西百姓的賦稅負擔,至少可以降低三倍!既便是石越的請求不被批準,隻要驛政馬車製度完善,百姓們省下的運輸費用,也會相當的可觀。
“與其空等政事堂諸公決策,不若吾輩先行動手!”劉庠眼見麵前有一個好辦法可以減輕百姓的困苦,卻因為必須等待汴京的批準而不能施行,心中早就十分不耐。
“劉大人所言甚是。”另一位心庠難耐的人——石越的幕僚陳良也忍不住附和道:“何不先試行開通一些地方的驛政馬車?於百姓之困苦,能減輕一分,便是一分。”
“下官亦以為可。”豐稷也用期盼的眼神望著石越。
潘照臨垂首思忖半晌,忽然凝視劉庠,笑道:“劉大人為朝廷陝西路轉運使……”說到此處,突然停了下來,隻是望著劉庠微笑。
劉庠莫名其妙地望著潘照臨,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敢問大人,轉運使是管何事?”潘照臨見劉庠不解,又問了一句。
“一路之民政、財政,以及轉運之事!”
“原來如此!”潘照臨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
劉庠一怔,腦中突然靈光一閃,猛的明白過來,原來潘照臨是說他是轉運使,實可以在“轉運”的名義下,開始驛政馬車製度的建設,根本不必請示石越。他立時眉開眼笑,向石越說道:“子明,可否將府中的陳先生,借我一用?”
石越卻是知道潘照臨分明是拿劉庠當槍使,隻不過劉庠卻也是心甘情願當槍——他當年連王安石都不放在眼中,哪裏會理會一個呂惠卿?當下便笑著向陳良說道:“又要勞煩子柔。”
陳良也已會意,立時笑道:“在下卻是求之不得。”
劉庠見陳良答應,便急匆匆地站了起來,拉著陳良便要告辭。石越不料他如此性急,不覺好笑,笑道:“希道兄,倒也不必如此性急。”
劉庠抱拳笑了笑,道:“夏稅快要交完,能做的事情也有限。但是若能早做一天,眼見十月一日又要交秋稅,百姓受惠便可多一分。”說罷一甩寬袖,拉著陳良,便告辭而去。石越不想他說走便走,趕忙起身相送。
不料劉庠與陳良尚未離開大廳,便見一人抱著一堆文書急匆匆走了過來,陳良定睛望去,識得是安使司府中的戶曹判司文書程思安。程思安見著劉庠與陳良,忙略行了一禮,便走向石越,躬身行禮,稟道:“石帥,有尚書省加急文書!”
“是何事?”石越一麵問道,一麵從程思安手中接過公文。安撫使下設判司文書六人,分掌六曹檔案與機要文書,品秩雖低,職權卻重。
“尚書省已經批準驛政改革,惟發行交鈔一事久議不決,皇上已下旨朝議,尚書省行文各路守吏,谘詢意見。”程思安叉著雙手,簡要的匯報道。
劉庠與陳良聽到他的話,立時停了下來,臉上都不約而同的露出喜色。雖然已經決定拋開尚書省自行其是,但是倒底名正言順可以少了許多麻煩,辦事更加方便。
石越卻隻是不動聲色的“嗯”了一聲,順手便翻開文書,讀了起來,他心中頗覺奇怪,不知道為什麽朝廷對他交行交鈔的建議爭議如此之大。不料才看了兩頁,石越的臉色突然之間就變了,木著臉呆呆地立在那裏,半晌,嘴角才流露出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
劉庠心中暗暗奇怪,不免折轉身來,向石越問道:“子明,如何?”
劉庠狐疑的翻開來,隻見躍入眼簾的,是一份抄錄的奏折——《請於川陝及東南諸路發行交鈔劄子》,寫奏折的人,赫然便是與石越關係密切的太府寺卿韓維!他目不轉睛地看了下去,一頁一頁翻過,一口氣讀完之後,竟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希道兄,請書房敘話!”此時的石越,早已鎮定如常。
“韓持國建議朝廷於川陝及東南諸路發行交鈔共二百萬貫,實在是過於大膽之設想。”石越苦笑著說道。
劉庠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到了石越書房裏的一隻青色瓷瓶上麵,“我隻擔心一件事,若有奸人主政,胡亂發行交鈔,後果將不堪設想。曆代官府無錢之時,往往都要鑄大錢,鉛多銅少,借以謀利,結果卻都是飲鳩止渴,毒害百姓;如今若開此交鈔之例,印行交鈔,較之在銅錢中加鉛,更是一本萬利……”
“不要說奸人當政,便是有賢臣在朝,一旦遇到財政困難,隻恐亦不能抑製印行交鈔之欲望。”石越搖著頭歎道。
其實以他的曆史經驗來說,兩宋在發行紙幣時出現的問題,雖然也不可避免的出現過,但總體來說,評價應當是正麵的。因為兩宋的朝廷從來沒有對經濟不負責任的想法,發行紙幣所出現的問題,不過是因為他們做的是曆史上前所未有的事情,缺少曆史經驗所致。隻有元朝,才是一開始就抱著不負責任的心態來發行紙幣,但那是因為“大元朝”的所謂經濟政策,其本質就是掠奪而非建設。
所以石越真正擔心的,倒並非是劉庠擔心的問題,雖然他也佩服劉庠見識的敏銳。但事實上,如果隻是擔心政府濫發紙幣而幹脆拒絕紙幣的話,根本就是一種因噎廢食的思想。何況從曆史來看,既便沒有紙幣,政府照樣會鑄造鉛多銅少的大錢來破壞貨幣體製——這和濫發紙幣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的關係而已。可既使是這樣,中國人對貨幣性質的了解,依然在不斷的進步,並沒有被幾次貨幣體製的崩潰而徹底擊敗。
石越相信曆史如人,總是在失敗中不斷總結經驗,學會進步的。當然也存在著因為失敗要付出慘重的代價甚至被徹底打倒的例子,但是石越始終認為,不可以因此而回避挑戰,害怕失敗。敢於嚐試並非是壞事。
一個輸不起的民族是沒有前途的民族。
所以石越真正在意的,其實是韓維的計劃,很可能會打亂自己現有的布局。而最重要的,則是韓維是因為國家財政出現困難而發行區域性的交鈔,這樣會留下一種很不好的印象——如果他成功了,那麽以後一旦遇見財政困難,難免就不會有人來效仿這種“成功的經驗”!
在石越出生的時代,有位偉人就曾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這是一個危險的先例!
“子明,你我當上表反對此事……”
石越低著頭沉思,渾沒聽見劉庠在說什麽。
“子明?”劉庠提高了聲音。
“呃!”石越霍然一驚,回過神來,搖頭說道:“希道兄說的雖然有理,但是會被人指斥為因噎廢食。”
“那當如何是好?”
“朝廷財政緊張,連一筆犒賞錢也是至今未能發放。夏稅各地還要一個月才能收完,再轉運至汴京,少說也要一個月。既便是夏稅收上來解了燃眉之急,但很快就是冬至,朝廷的開銷沒完沒了,也無人知道西夏人會何時出兵報複……”
“但是既便此時能通過交鈔印發的方案,從籌備至印刷,也不會早於夏稅吧?”
“希道兄難道忘了?印行交子,朝廷早有經驗,一切人手材料齊全,彩色套印技術,剛一發明,在下便秘囑持國,讓太府寺出錢購進,此時持國是萬事具備,隻欠東風!”石越說到這裏,不由苦笑起來,“這才是作繭自縛!”他怎麽樣也沒料到韓維會不和自己商量,便提出這樣的主張。想來韓維隻怕還以為自己會十分讚賞他的主意呢。
“如此說來,朝廷一定會在夏稅收完以前發行交鈔,以解燃眉之急?”
“我料定如此。皇上不過是暫時有點猶豫,隻要朝中有一部分大臣支持,在現有情勢的壓力之下,皇上必然會決定發行交鈔。不過第一次印行的交鈔,也許不會太多,這二百萬貫,當是分幾次發行……”石越對趙頊的性格,實在是太了解了。
“難道……”
“明知其不可而為之吧。”石越歎道:“我是始作俑者,是我最先請求發行交鈔的,這時候雖然反對,但是旁人一定說我是想獨占其功,所以才提出在陝西路發行,卻又阻礙在東南諸路與蜀中發行……我早已料定有人會罵我小人……”
石越此時的感覺,是自己做了一個套,然後把自己的頭放進去。
劉庠同情的看了石越一眼,默然無語。
“無論如何,我會上表反對,請朝廷慎重。至少也要提醒朝廷,發行交鈔,要有最基本的原則——足夠的本金。”石越斷然說道。
劉庠似是自嘲,又似是譏諷的笑了一聲,道:“隻恐這所謂的‘足夠’,卻並非由子明來說了算,而是由政事堂諸公說了算。”
熙寧十年八月。
一切皆如石越所料,當皇帝表露出對韓維的提議感興趣的意思之後,尚書右仆射呂惠卿立即表明了立場,成為交鈔發行的積極推動者。呂惠卿的態度之積極,以至於一向以新聞客觀、準確而聞名的《汴京新聞》,竟然誤認為呂惠卿才是發行交鈔的倡議者。
就在當月,各地方官員的意見尚未反饋至汴京,大宋政事堂就已經擬定了《川陝及東南諸路交鈔法》(亦稱《熙寧交鈔法》),並在太府寺下增設了交鈔局,知局事是呂惠卿之弟呂和卿。《熙寧交鈔法》采用了石越提出來的大部分主張,比如允許百姓用交鈔納稅,命令各地錢莊兌換交鈔並可從中收取千分之五的手續費;而錢莊向本路官府兌換交鈔時,官府隻收取千分之一的損耗錢;至京師兌換交鈔,則按次收取一貫錢的費用等等。
諷刺的是,當石越的奏折到達京師的那一天,正好是交鈔印好,準備運往陝西路的那一天。於是,石越的奏折被束之高閣,而運往陝西路的交鈔,則緩解了大宋朝廷的一時之急。
此後,熙寧交鈔便以每月二十萬貫的速度,在汴京印刷,陸續運往各地。
很快,在各路都出現類似的現象:收到交鈔的士兵甚至是低層官吏,因為心懷疑慮,用交鈔向當地的百姓購買物品,或者向錢莊兌換銅錢;然後這些將信將疑的百姓與錢莊,便拿著交鈔去交納夏稅與營業稅,結果官府在朝廷的嚴令之下,果然沒有拒收。
於是,熙寧交鈔的信用,出乎石越意料之外的,十分迅速地建立起來。如果說陝西與四川的使用者,貪圖的還隻是交鈔的方便攜帶;在東南諸路,熙寧交鈔卻是受到了商人階層的廣泛歡迎。而大宋朝廷,不僅僅減少鑄銅錢的虧損,而且變魔術一般的緩解了財政危機。
當年的《海事商報》,稱讚熙寧交鈔“天下便之,朝野稱讚!”連帶呂惠卿亦被讚為“治國有方”、“管鮑之亞”!
石越更加料想不到的是,因為熙寧交鈔的成功,兩個月之後,趙頊拜呂惠卿為尚書左仆射,加韓維參知政事!
在這樣的時候,連司馬光都緘口不語,若是還有人說《交鈔法》的壞話,便未免是過於不識時務了。
但是交鈔法推行得越是順利,石越心中莫名其妙的不安感就越來越重。雖然他知道,區區二百萬貫,相對於宋朝龐大的經濟規模而言,簡直如同將一顆石子丟入太湖當中,絕不可能掀起什麽風浪來。但不知道為何,汴京城裏每一張彩色的熙寧交鈔印出,似乎都會牽動著石越的某根神經末梢。
一切順利得讓人心中不安。
正當身在陝西的石越在為熙寧交鈔而感到憂心忡忡的時候,汴京城中,衛尉寺卿章惇亦在心神不寧的把玩著一張麵額為一貫的熙寧交鈔。這張熙寧交鈔采用紅黃藍三色套印,普通書頁大小,正麵繁複的花紋邊框中,印著一幅市場交易圖,從圖中可以清晰的看出,一個白衣童子與一個葛衣老人正在向一個中年攤主買一塊炊餅,畫中三人的神態都栩栩如生;圖的右上角,印著一排豎字:“熙寧交鈔值銅錢一千文整”;而在邊框的上方,則印有“熙寧十年八月太府寺交鈔局奉旨印製”的字樣,邊框的下方卻是一串長長的大食數字,據說每張交鈔的這個數字都不相同,是用套用技術印上的。翻過交鈔的背麵,依然是一個同樣的方框,不過方框中間,卻是密密麻麻的印著幾行小字,都是《熙寧交鈔法》中的條文,無非是私造偽鈔者處死、不得拒收交鈔之類。
隻不過章惇此時心中真正關心的,卻並非是熙寧交鈔。他隻不過是無意識的把玩一件東西而已。
在十天前,衛尉寺卿章惇收到了來自陝西的下屬的一份絕密報告。
這份報告才是章惇心神不寧的原因。
駐陝西路安撫使司監察虞候、致果校尉向安北與他的副使宣節副尉段子介提交的這份報告,毫無疑問堪稱一顆震天雷!若按照正常的情況,向安北與段子介因為這份報告的內容,至少可以升一級。
但是這顆震天雷來的太不是時候,而且這顆震天雷要炸的人,也實在過於非比尋常!
章惇彈了一下手中的熙寧交鈔,將它收入袖中,然後再次打開書案上的報告,仔細閱讀起來。
十大罪狀!
每一條都詳細列舉罪狀的內容,擁有的物證與人證,從報告的內容來看,的確是無懈可擊。想來要調查、彈劾如此重量級的人物,向安北與段子介,一定是小心謹慎,費了無數的心血。報告絕對不會有問題了。
章惇“啪”地一聲合上報告,把身子靠在椅背上,眯著眼睛思索起來。
“是拿這份報告去彈劾他,還是替他掩蓋下來?”一向膽大包天的章惇,這次也變得猶豫起來,“若是打蛇不死,反被蛇咬,必為天下所笑!但是若隱而不報,卻是錯失了揚名天下的機會……”
章惇的手放在了那份厚厚的報告之間,有節奏的敲擊著報告的頁麵。
“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利害得失。”他在心裏反複的計算著,“世上惟有智者能權衡輕重,兩害相權則其輕,兩利相權則取其重……”
章惇的眼睛睜開,目光投入公廳之外的一棵李樹,“既便能扳倒他,但是他身後,卻還有一個我永遠也扳不倒的人;若是扳不倒他,我會不會步蔡確的後塵?”
“若是賣一個人情給他又當如何?這樣的一個大把柄,若是白白浪費,未免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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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命軍士回易,每年獲利數萬貫盡入私囊;虛報軍費,坐吃空餉六千餘人;奪種誼等部屬之功為己功;強占民田建花園私邸;借故擅殺異己之部屬;殺良冒功……”京兆府衛尉寺陝西司的公廳內,段子介一身戎裝,望著滿案的卷宗,咬牙切齒地說道:“不料高遵裕其人,竟是朝廷之蠹蟲!不信這一次會扳不倒他!”
“他新立大功……”身為陝西路監察虞候,向安北要冷靜許多,“若是扳不倒,也是尋常。”
“朝廷難道無將可用!”段子介憤憤說道:“我卻是不信邪!立了大功又如何?此非高遵裕之功,換上種誼為帥,一樣能成其事。他不過恰逢其會而已!”
段子介見向安北語氣之中,始終不怎麽自信甚至是有一點擔憂,不由放緩語氣安慰道:“向兄放心,我相信太後、皇上也不會循情,邊境將領守臣,謀私者甚眾,但是實難查出證據。此次事出偶然,才讓我等發現把柄,若能嚴懲高遵裕,必能使天下肅然!日後衛尉寺聲名大振,就可以更加順利地監督軍將。此中之利,以太後之賢德、皇上之英明,必然能明曉……”
“但若是太後、皇上根本不知道呢?”向安北反問道。
“你說什麽?”段子介愣住了,笑道:“太後、皇上怎麽可能不知道?除非……”說到此處,段子介也呆住了。
向安北望著段子介,苦笑道:“但願我的擔憂是杞人憂天,否則,你我俱無退路矣!高遵裕又豈肯善罷幹休!”
段子介怔了怔,正要說話,忽聽到有人在廳外稟道:“向大人,段大人,京師公文!”
向安北用目光向段子介微微示意,也不讓那人進廳,竟大步走了出去,交接了公文,回來之時,便見段子介已將滿案卷宗收拾妥當。他走到案前,用小刀刮去盛放公文的木匣外麵的火漆,取出一本文書,翻開看了起來。段子介有點緊張地望著向安北,隻見向安北的眉頭緊蹙,臉上竟是現出怒氣,心中隻覺得一陣冰涼。
待到向安北合上公文,段子介方故作鎮定地問道:“是什麽事情?”
“你自己看吧。”向安北說罷,便緊抿嘴唇,將蓋著衛尉寺關防的公文遞到段子介手中,顯然他是強忍著怒火。
段子介忐忑不安地接過來,打開看了數行,不由得怒氣上升,一把將公文摔到地上,怒聲喝道:“豈有此理!簡直是豈有此理!”
“查無實據,不可誣蔑國家重臣!”向安北的嘴角微微抽搐,冷笑道:“果然讓我料中,章衛尉雖然號稱膽大包天,但是卻還沒有到不顧名爵的地步!”
“道什麽查無實據!”段子介怒氣衝衝地罵道:“幸好他不是禦史!便是宰相又如何?竟然連一個邊將也不敢彈劾!衛尉寺設來又有何用?”
“諫官禦史,是用來製衡宰相權臣的;而衛尉寺,則是用來製衡守臣邊將的!”向安北沉聲說道:“無論是宰相權臣還是守臣邊將,十之八九,都必然是有後台有權勢的。若是我等愛惜名爵,不問豺狼,隻誅狐狸,則衛尉寺之設,的確毫無用處!”說到此處,向安北停了一下,忽冷笑道:“章衛尉名爵太高,所以膽子便小了。不比我等位卑官小,無所顧忌!”
向安北點點頭,轉過身來,正視段子介,凝視半晌,忽鄭重說道:“譽之,敢不敢拚著不做官,把高遵裕拉下馬來!”
段子介看了向安北一眼,仰天大笑,慨聲道:“我官職尚不及那些諫官禦史高,他們不怕丟官,彈劾不避宰相,我又豈懼一高遵裕?休道是罷官,便是被貶至淩牙門,亦無所懼!”
“好!果然不愧是敢向鄧綰拔刀之段子介!”向安北舉起掌來,與段子介連擊三掌,笑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今日正是有所為之時!”
二人計議既定,當下段子介便說道:“以愚弟之計,既然衛尉存心要壓下此事,此事要上達天聽,隻得你我私自上京,詣尚書、樞府諸相公,非如此不足以扳倒高遵裕!”
向安北沉吟半晌,道:“你我私自入京,若能見著文相公,休說是高遵裕,連章衛尉也能一並扳倒。然此策卻是打草驚蛇,隻怕不能如意,若被知曉,必被人誅於半道,反誣我等過錯,死無對證,到時豈不冤哉?便是托親信家人上京,事關重大,亦難以放心!此事除非迫不得己,絕不可行。”
段子介思忖半晌,隻覺果然如向安北所言,二人若是私離陝西一路,便是形同逃兵,既便被人半道誅殺,也是自己的過錯;便是到了汴京,隻要章惇知曉,亦可以隨時將二人抓捕。而以他二人身份,離開陝西路絕難做到神鬼不覺。若果然用此策,隻恐二人沒有機會見著文彥博。他想了想,也知道若非萬不得己,不能行此策,便又說道:“那麽請其他官員幫忙如何?依我之見,石帥必能主持正道。”
向安北背著雙手,踱了數步,搖搖頭,道:“君不見狄詠乎?”
段子介頓時默然。狄詠立大功而不見賞,反而被嚴旨斥責,二人豈能不知?以二人身份,分明是朝廷派來監視石越的,這點二人都是心知肚明,若反托石越來辦事,隻怕朝廷不但不信,反而平空增加猜忌。
“其他官員如何?”
“除非是禦史!否則終不可行。你我既在衛尉寺,結交地方官員,便是一項大罪。況且此事牽涉到高遵裕,別人豈肯攪這渾水。”
“這也不成,那也不成!”段子介憤怒地一拳砸在案上,厲聲說道:“若要放過高遵裕,我絕不甘心!”
向安北沉默不語,他想來想去,隻覺得他二人若要避開章惇讓皇帝知道此事,除非是拜詣文彥博,否則難免都會加上一條罪名,但是要見文彥博,卻不免驚動太大,畢竟堂堂朝廷樞使,並非說見就見,而二人身為監察虞候,一離開這京兆府,立時就會被人知道。所以親自去汴京,畢竟是風險太大。但用別的方法,加一條罪名倒也罷了,但是一般的官員,卻也不會願意來趟這渾水,畢竟高遵裕風頭正勁,背後又有一個高太後——縱然太後賢明,但是普通官員,誰敢冒這個險?須知既使彈劾成功,不僅會得罪勳貴,還會留下一條口實,讓別人來懷疑自己結交軍隊的武官——這個罪名,隻怕越是官大,就越是承擔不起。如此思前顧後,向安北隻覺得一陣絕望,竟然感覺雖然二人有心不顧自己的得失來報國,卻是無門可入!他不由得有點羨慕那些禦史諫官,無論如何,這些人每個人都可以把自己的奏折,直接遞到皇帝的麵前!
畢竟為了查證高遵裕的罪名,二人幾乎是費盡了心思。當時一口氣憋著,隻想著能扳倒高遵裕這樣的重臣,從此名揚天下,讓天下都知道衛尉寺的威名、向安北與段子介的風骨!此時明明是證據確鑿,卻被一句“查無實證”輕飄飄地擋回,叫二人如何忍得下這口惡氣!日後又如何向下屬交待?
“有辦法了!”向安北正在困惱之際,卻見段子介猛地站直了身子,大聲說道:“有辦法了!”
“有何良策?”
“報紙!”段子介麵露得色,笑道:“拚著罷官,我等隻須派親信之人向《汴京新聞》、《西京評論》、《秦報》投書,管叫它轟動天下,那時看還有誰能隻手遮天!”
“《秦報》?”向安北怔了一下,他聽說過《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卻沒有聽說過什麽《秦報》。
段子介笑道:“《秦報》是京兆府新出的報紙,近在京兆府,誰能擋得住你我。隻要《秦報》報道了,誰還能遮住此事?”
“是誰辦的?”向安北一向公務煩忙,很少有時間看報紙,對這些事情,也並不是太關注。
段子介想了想,笑道:“似乎是個姓衛的,是白水潭的學生。”他雖然保留了讀報的習慣,但是自到陝西以後,除了《汴京新聞》與《皇宋新義報》之外,卻也同樣極少有時間來讀別的報紙。這《秦報》才出不久,他見到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心中便徒增好感,但是卻沒有留意辦報之人的背景。在段子介看來,隻要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便是信得過的。
向安北聽說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心中警戒之心不免放下一大半,他思忖了一會,說道:“那便不必千裏迢迢去京師,先讓人暗中泄露給《秦報》,若它登了,諸報自然會轉載。若是不登,再派人去東京與西京不遲。”
“斷無不登之理。”段子介笑道:“《秦報》方創辦未久,有此良機,豈會不把握?《汴京新聞》當日若無軍器監案,又豈能有今日偌大聲名?”
“譽之言之有理。”向安北略想了一下,也點點頭,把心中的石頭放了下來。
二人卻不知道,隻不過因為這一時的有失謹慎,竟然就釀成了追悔終身的大錯。京兆府的《秦報》,正是赫赫有名的衛家所辦,其主編衛棠,固然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但是同時,也是高遵裕的表侄!向安北與段子介的目光,能看到汴京的危險,卻因為一時大意,忽略了身邊的危險。
當衛棠在《秦報》的報館看完那份匿名材料之後,心中立時想起一個傳說——其實也不是傳說,而是發生在本朝的一件真實的事情。
桑充國在軍器監案時的作為,曾經通過不同人的口,傳入衛棠的耳中。
但是想象是沒有答案的。
有些事情,除非你親自碰到,否則你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會如何處理。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衛棠也有幸碰上了。
“曆史往往驚人的相似!”衛棠心中不由想起了石越說過的這句名言。的確,與軍器監案太相似了,這次是他的表姑爺,當今皇太後的從叔,在平夏城取得大宋五十年以來少有的大捷的“名將”!
衛棠心中非常明白,雖然報道軍器監案讓桑充國充滿爭議,但也正是這件事情,豎立了《汴京新聞》在大宋民眾心中的地位!對桑充國的爭議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漸漸消失,但是《汴京新聞》在大宋臣民心中的印象,卻隻會被時間加固。
手中的這份材料,無論是真是假——其實衛棠一眼就可以看出來,有八成的可能性是真實的——隻要《秦報》敢於刊登,從此《秦報》就不會隻是一份發行量不足兩千份,每隔十日才發行一刊的小報,而會變成大宋西北地區聲名赫赫的大報,雖然暫時還不足以與《汴京新聞》一較短長,卻有極大的可能性,壓倒《西京評論》。
而他衛棠,也毫無疑問的,會因此名揚天下,成為真正的“陝西桑充國”!
想到這些,衛棠的呼吸變得重濁,手也不由自主的微微顫抖起來。
隻要瞞過家裏!先斬後奏!
衛棠的瞳孔開始縮小,目光聚焦在手中這份材料之上。他已經無暇去想這份材料究竟是誰送來的,他閉上眼睛,想象起自己與桑充國平起平坐,受到士林尊重的情形來。
陶醉在想象中的衛棠忽然感覺數道冰涼的目光從自己的後腦勺上掃過,他霍然驚醒,猛地跳了起來,轉身向後望去,身後卻空****地,一無所有。
衛棠鎮定下來,開始想象那道目光是誰的。
父親衛洧?還是表姑爺高遵裕?還是那個經常出入自己家中的神秘道士?
衛棠隻覺得一陣膽怯,他拚命揮了揮手,似乎要把這些人從自己的腦海中趕出去。
隻是這麽一瞬間,衛棠望著這份可以讓他名揚天下,卻注定要被家族唾棄的材料,心中一片混亂。
一時間是如同桑充國一樣名揚天下的得意;一時間又是父親嚴厲的目光;一時間竟然是郡馬府上的那個讓自己莫名其妙心動的少年;一時間這個少年的麵孔又轉換成京兆的名妓;一時間又換成了萬馬奔騰的場景……
衛棠眼神呆滯地望著可以讓自己名揚天下,也可以讓自己眾叛親離的材料,第一次感覺到桑充國並不是那麽容易做的。
向安北與段子介在派人向《秦報》匿名投遞材料後,發現過了兩期,《秦報》依然沒有登出這些材料。心感奇怪的向安北隨便找人打聽了一下《秦報》主編的情況,心中立刻一片冰涼!千方百計想要避開打草驚蛇,結果反而直接捅了高遵裕的老巢!
向安北急急忙忙派人叫來段子介,兩人剛剛商議好立刻派得力家人攜材料前往洛陽與汴京,忽然聽到前廳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向安北與段子介正覺奇怪,須知衛尉寺陝西司衙門向來不是由得人放肆的地方,便見一個親兵神色匆匆走了近來,稟道:“汴京衛尉寺來了幾位上差,道是有重要事情,要見兩位大人。”
“說本官不在。”向安北心中一沉,立時吩咐道。
他話音剛落,便聽有人高聲笑道:“向校尉、段校尉!這豈是待客之道?”隨著這聲音,隻見有兩名武官率十餘名兵士徑直走了進來。
向安北與段子介相顧一眼,立時把臉一沉,喝道:“你等是何人,敢擅闖朝廷府衙!來人——”
“本官是衛尉寺宣節校尉武釋之!”說話的軍官,正是剛才高聲笑語之人,“因二君無能,致使蕃將慕澤叛國而不知,陷朝廷重臣於險地,幾逢不測。故本官奉令前來京兆府,著向安北遷至歸義城為監察虞候,段子介遷至淩牙門為監察虞候,令二位即日起程,戴罪立功。”說罷,武釋之將兩封文書扔到向安北與段子介麵前,厲聲道:“此是衛尉寺公文,二位可驗真偽。”
段子介卻懶得去看,隻是掃了一眼那公文,便冷笑道:“大宋朝無此章程。縱然左遷我等至海外,亦須等待新任前來交接。我等隻須於交接後三個月內到任便可,若無皇上聖旨,誰能讓我等即日起程?”
武釋之見段子介話中有抗令之意,不由臉色一沉,寒聲道:“段校尉難道想抗令?你是武人,並非文臣,又無家眷在此,何故拖延?且你是戴罪之身,若敢抗令不遵,便請恕本官無禮。本官早已接到命令,道段校尉向來不馴,若敢抗令,便押至汴京,衛尉寺自會按律定罪。”
向安北聽到此話,心更是沉了下去,他向段子介使了個眼色,段子介畢竟不是當年隻會逞匹夫之勇的模樣,早已會意,便緘口不再說話。向安北這才抱拳向武釋之說道:“若無交接,隻怕多有不妥。”
“在下便是新任陝西路安撫使司監察虞候致果校尉王則。”武釋之旁邊的武官態度就要溫和許多,他向向安北抱拳還禮,溫聲說道:“在下的副使要三日後方到任,因向兄與段兄失察之事,上官十分惱怒……”
向安北與段子介見這個王則顯然是不明真相,心中不由暗暗苦笑,一時竟也沒有心情聽他說些什麽。二人隻覺得如此作為,顯然是章惇與高遵裕勾結在一起,要將自己二人趕到海外,從此再也掀不起什麽波浪來。畢竟隻要他們遠離中土,章惇將陝西司的證據毀掉,高遵裕再做點手腳,二人沒有證據,說什麽也是白搭。想到此時章惇準備如此充分,向安北與段子介心中都不免暗暗叫苦。
王則也覺得武釋之的說法太過於不近人情,當下點點頭,向武釋之說道:“武兄,還請寬限一日方好。”
實則武釋之也並不知道內情,以章惇之精明,豈會把事情告訴他,留下日後把柄?他想了想,也覺得一天之內,毫無準備就想交接完畢,的確不太可能。便點頭應允道:“非是我不講情麵,實是上頭交待得厲害。陝西房最近所辦大案之卷宗、物證,也有令要一並帶回京師,正好勞煩王兄交接之時,將這些交予在下……”
“多謝王兄!武兄!”向安北心中不由大喜,連連道謝。
當晚,向安北便擺出一副要討好的模樣,要請武釋之與王則到陝西路最大的酒樓接風洗塵,不料武釋之斷然拒絕。他隻得退而求其次,在府衙中置宴,又招了幾個官妓相陪,這次武釋之似覺不好意思,卻是沒有拒絕。隻是宴會之中,目光始終不離向安北與段子介左右。向安北與段子介卻都擺出一副渾然不在意的樣子,由向安北陪武釋之,段子介陪王則,隻是一個勁的豪飲,武釋之心中本以為二人是想灌醉自己再弄什麽玄虛,誰料這向、段二人,卻是三杯兩盞,將自己給先後灌倒了。
武釋之又覺好氣又覺好笑,不過心中警惕之心,也放下了一大半。隻是命人送二人回房,又吩咐了幾個親兵去監視。他自己卻與王則由幾個陝西司的低級武官做陪,繼續喝酒聽歌。
不料衛尉寺陝西司衙門內那口大鍾的秒鍾才走了幾十圈,武釋之與王則更在酒酣之際,便聽到府外傳來一陣打鬥之聲,打鬥之聲隻持續了一小會,隨著幾個重物落地的聲音便停止了。然後便聽到兩匹馬蹄聲由近漸遠。
武釋之在衛尉寺內本也是精明強幹之人,此時雖然半醉之中,亦隻是怔了一下,立時便清醒過來。連忙帶著兵士往向安北與段子介的臥房去查看,到了臥房之時,便見隨來的四個兵士,全部被打暈在地,向安北與段子介,早已不知去向。他正在那裏恨得咬牙切齒,便見王則腳步匆匆來報,道是孔目房內檔案卷宗被翻得亂七八糟,顯然向、段二人,不是空手而走。
武釋之心中一陣發冷,來之前章惇的嚴厲吩咐,他一時也不敢忘記,“朝廷懷疑向、段二人因與文煥有舊,或有降夏叛國之意,不得不未雨綢繆,遠調二人至海外。爾去陝西,須時刻謹防,不可使二人逃脫,若是萬一彼二人降夏,二人皆身居機要,其害烈於文煥百倍。切記!切記!”
王則肅然點頭,他階級雖然較武釋之要高,本來武釋之如此施為,已是有點過份,他完全可以給他難堪。但是王則聽說武釋之說向、段二人叛國,早已將向安北與段子介恨入骨中,當下也不多話,便以新任陝西路監察虞候的身份,將府中兵丁,交與武釋之,自己上馬,徑直往京兆府而去。
武釋之當下分派兵卒追趕向、段二人,他此刻也不敢完全信任向、段之舊部,隻得分成兩隊,由自己帶來的親兵混入其中,出府追捕。
沒過多久,從衛尉寺陝西司的衙門當中,兩隊全副武裝的士兵高舉著火把,向京兆府的大街小巷跑去。
此時,在京兆府的一條小街之中,向安北與段子介,正在相顧大笑。
“接下來怎麽辦?”段子介此時,反倒顯得精神抖擻起來。
“普天下之下,能救你我二人的,隻有三個人!”向安北想也不想,張口即答,顯是心中早有成竹,“石帥、文相公、富韓公。”
段子介點點頭,道:“文相公遠在汴京,富韓公深居西京,二人都是輕易見不著的。最近的,惟有石帥了。”
“正是。”向安北也苦笑道:“雖然找石帥有諸多弊端,但是迫不得己,也隻此一途。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段子介笑道:“世上無後悔藥。好在現在主動權還在你我手中,隻要找到石帥,何懼章惇與高遵裕,隻怕連那個衛家,也不會有好果子吃!”
向安北勉強笑笑,他知道段子介不懂政治,當下也不多說,隻是笑道:“便去帥司。”
一心一意以為向安北與段子介要叛國步文煥後塵的武釋之,絕對想不到兩個“叛將”的目的地,竟然是陝西路安撫使司衙門。向安北與段子介這一路之上,卻是沒碰到半個追兵,隻不過聽到京兆府中動靜的安撫使司,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事情,卻也早已警戒起來。一隊隊衛兵,全副武裝的把守了帥司衙門附近的所有街道。
因此向安北與段子介尚未靠近陝西帥司,便已經被一隊衛隊擋住。
“爾等是何人?!”
向安北與段子介見到石越的衛隊,都不由鬆了一口氣。向安北連忙打馬上前,抱拳說道:“在下是陝西路安撫使司監察虞候向安北,這位是我的副使段子介,有要事求見石帥,煩請通傳。”
衛隊長打量了一下向安北與段子介,卻是認得的,當下笑道:“二人大人不知麽?石帥今日午後,便已經出京兆府,去各府州巡視了。”
那衛隊長笑道:“因此次石帥出去數日便要回來,而且聽說是涉及水利與驛政的大事,府中現在除了幾個判司文書大人,便隻有石夫人。若二位大人是私事,在下或可替二位通報。”
“不必了,豈敢勞煩夫人。請問這位兄弟,不知現在石帥在何處?”
“往鹹陽去,必不會有錯。”
“多謝!”向安北與段子介隻能在心中暗道倒黴,二人辭了衛隊長,繞過兩條街道,向安北勒馬說道:“如今之計,隻能你我分道而行。好在當初為了投報紙,備有兩份卷宗,你帶著一份卷宗與證據,去鹹陽找石帥;我則帶著一份卷宗,上汴京找文相公。”
段子介自是知道去汴京風險大得許多,忙搖頭道:“還是我去汴京的好。”
“這時節有何好爭的!”向安北沉聲說道:“你與石帥有舊,容易見著石帥;而文相公或不喜你的為人。我官職高於你,且畢竟是忠良之後,見文相公便要容易許多。便是如此說定,賢弟路上小心。”說罷,便將一個包裹遞給段子介,也不多言,打馬往東門奔去。
段子介接過包裹,默送向安北遠去,心中暗暗禱道:“向安北與在下,皆是為國不顧身家,上天有靈,必能偌護。”禱告完畢,掉轉馬頭,往西門馳去。
京兆府長安城,本是盛唐國都,逮及天水之朝,亦是西北重鎮,防範西夏入侵,向來都以長安城為中心,幅射向西,形成一個扇形防禦區。自熙寧革新以來,陝西路安撫使司更駐蹕長安,因此在長安城內,也駐紮有一個營的禁軍與近萬教閱廂軍,這些部隊,名義上皆受陝西路京兆府知府節製。但是其中又頗有區別,那近萬教閱廂軍平素素來由京兆府知府兼統自不待言,而一個營的禁軍,名義上雖然也受京兆府知府節製,但是實際上卻隻有陝西路帥司石越與提督使陶弼才能指揮得動。因此,實際上平素負責守城的,卻是教閱廂軍。
向安北與段子介分別之後,便見到城內火把閃動,又聽到各種人喊馬叫之聲,他向來反應機敏,立時知道必須搶在追捕令到達東門之前,離開京兆府。當下快馬加鞭,往東門趕去。
他方到東門,發現這邊廂的守軍也早被城中的動靜弄醒,一個個如臨大敵的樣子。守城的校尉卻是認得他,早已催馬近前,笑著問道:“向大人,城裏發生什麽事了?”
向安北聽他如此相問,頓時放下心來,忙打馬上前,肅然道:“出了點大事,跑了兩個人。某正要離城,星夜入京通報情況。”
那校尉聽向安北說得如此厲害,不由咋舌道:“這般厲害,竟要向大人親自去汴京。”
校尉點點頭,卻隻是望著向安北,陪笑道:“大人莫怪,職責所在,雖是相熟的,但也要看令牌。”
向安北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令牌,給守城校尉驗了。那校尉也隻是例行公事,須知向安北的職責,素來是管著他們這些地方大大小小的軍官,他亦是敬畏慣了,何曾有半點懷疑。當下隨便看了,便高聲喝道:“開城門!”
守城兵士聞言,忙將城門打開,放下吊橋。向安北心中暗喜,衝那校尉抱抱拳,拍馬便出城而去。
出城之後,向安北催馬狂奔,跑出一兩裏之外,方才放緩馬速,好使坐騎稍得休息。他也趁機回頭打量那高聳在夜色中的長安城,不料這一回頭,竟是讓他驚出一身冷汗:遠遠望見,一條“火龍”從長安城中衝了出來!
追兵!
向安北暗暗叫苦,好在他畢竟是將門之後,馬術還算嫻熟,連忙催馬急奔。但是那些追兵顯然已經發現了他的行蹤,一路緊緊追來,一麵還不斷的呼喊著:“站住!”“叛賊,站住!”聲音之中,隱約還可以聽出王則的嗓音。
向安北哪裏肯甘心束手就擒。此時之事,要麽成為大宋朝的大英雄,要麽便是身敗名裂、百口莫辯,他又豈能不明白其中利害。當下毫不理會背後呼喊之聲,隻是一個勁的加鞭狂奔。
但是黑夜之中,慌不擇路,兼之向安北又有許久困於案牘之中,此時臨此困境,終不免有些力不從心,隻覺得喊聲越來越近,漸漸地,竟然可以聽到身後弓箭劃過空氣的呼嘯之聲。
正在這困路窮途之際,更加讓向安北絕望的事情出現了!不知不覺,他竟然跑到了滻水西岸!而縱目四望,不僅無橋,亦無渡口船隻!
縱然他騎的是的盧馬,隻怕也躍不過這滻水河的滔滔河水。
向安北望了望身後的追兵,又望了望眼前的河水,咬咬牙,跳下馬來,牽著馬便想要泅過這滻水河。他剛剛牽馬走到河邊,忽然感覺一陣風聲,然後背上冰涼,似乎有什麽東西流出來,緊接著便是劇烈的痛疼。“撲通”一聲,向安北便摔倒在河邊。
“中箭了!”大宋致果校尉向安北最後的遺言,是如此的簡單。
滻水邊上,另一位致果校尉王則一手拿著弓箭,默然望著那混合著向安北鮮血的河水,心中突然感覺到一陣莫名其妙的心虛。
部下早已將向安北的屍體放上馬背,準備回城。而王則心中的疑團卻越來越大:“如若向安北是叛國降夏,他為何要渡滻水河向東?!”
一念及此,王則隻覺心中有如冰一樣徹骨的寒冷。他接過部下遞過來的沾滿了向安北鮮血的弓箭,一向孔武有力的雙手,竟然一陣顫抖!
幾乎是與此同時。
長安城西門。
為了躲過城中搜索的兵士,他來到西門的時間,顯得太晚了一點。站在離城門有幾裏的一個街道拐角,遠遠可以望見武釋之在城門之前徘徊。
段子介叫了一聲苦,知道離開京兆府已經不可能。他正要尋思一個地方藏身,忽聽到有人大聲喝問道:“何人在此?!”
段子介大吃一驚,慌忙躍身上馬,奪路而逃。
頓時,整個西門全部被驚動,數以百計的兵士,從四麵八方向段子介追來。此時的段子介,根本已經顧不得方向與目的,隻是憑著下意識,沒有終點的逃跑著。從一條街到另一條街,從一條巷子繞到另一條巷子。雖然明明知道逃脫不了,但是段子介總是不甘心在沒有盡完全力之前,就被抓住。
半個時辰之後,遊戲仿佛要到了盡頭,武釋之親自率領兵士,將段子介圍在了一座坊區。然後開始一條街一條街的搜索。
然而,段子介仿佛是從空氣中平空消失了。
他不在任何一條街道中。
“挨家挨戶搜!”武釋之咬著牙,恨恨地下達了命令:“我不信他能播上翅膀飛上天去!”
然而,沒有一個士兵敢動手去敲門。
“怎麽不搜?你們傻了?”
“大人!”一個本地的士兵小心翼翼的說道:“這一片坊區,搜不得。”
“為何搜不得?!”武釋之對長安的人文地理,缺乏常識。
“這廂緊挨著帥司衙門,每個宅院裏住的人,都是非富即貴,若去搜家,隻怕會被打出來。”
“豈有此理!”武釋之厲聲喝道:“本官斷不肯信這個邪!給我搜!天子腳下,也無人敢包藏逆賊,何況區區一個京兆府!”
“那從何處搜起?”久在京兆府的士兵與低級軍官,對於武釋之要自討晦氣,並沒有什麽意見。但是他們自己卻絕不敢亂來便是。
“便是那條街!”武釋之隨手指了一條街說道。
所有知道底細的軍官與士兵,頭立時都大了起來,每個人心中都轉過一個念頭:這位武大人的晦氣,還真不是一般的大!
郡馬巷!郡馬府!
武釋之指向的那條街道,總共隻住了四戶人家。頭一戶是郡馬府,住的是清河郡主與狄詠;他家的對麵,則住著陝西路轉運使劉庠;狄詠的鄰居,則是才搬來不久的監察禦史朱時;而與劉庠比鄰而居的,也是一戶官宦世家,祖上曾經做到過天章閣待製,在京兆府,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軍士們擁簇著身著戎裝、腳踏黑革靴的武釋之向郡馬府走去。構造雄麗的郡馬府即便是夜色之中,也依然可以看出它的淩人氣勢。屋簷下挑出來的長長黑漆木杆上,掛出著一串串紅色的燈籠,每個上麵均寫著的“欽賜”、“郡馬”、“狄府”幾個大字,顯示出主人的身份尊貴非凡。
天下但凡做官之人,有誰會不知道狄詠?!
在這一瞬間,盛氣淩人的武釋之,心中也不免起了一絲猶豫之心。
那道緊閉的朱漆大門內,傳出隱隱約約的絲竹之聲。仿佛正在在輕蔑地嘲笑著武釋之的不自量力。
武釋之轉頭看了看兩邊的軍士,見那些由本地調派來的軍士眼中隱隱都露出看熱鬧的神氣。他不由在心裏冷笑了一下,咬著牙,惡聲喝道:“敲門!”
“是!”兩個從京師跟來的親兵大聲應道,快步走到台階,抓起門上的鐵環,使勁敲了起來,一麵還大聲呦喝道:“開門!”“開門!”
“吱——”過了好一會兒,郡馬府旁邊的偏門,才打開了一條縫。一個身著葛衣的家丁從門縫中伸出頭來,眯著眼睛不耐煩的罵道:“是哪來的野人,這等的放肆?!”
“衛尉寺搜捕要犯!”武釋之厲聲喝道:“爾休得放肆,速速開門。”
那家丁不禁被凶惡的神態唬了一跳,連忙擦擦眼睛,看清了武釋之等人的裝束,這才從門縫中走出來,勉為其難的向武釋之作了一揖,指著府前的門匾,語氣不遜地問道:“這位大人,衛尉寺搜捕要犯,幹郡馬府何事?此處是致果校尉、郡馬爺狄爺的府邸,大人可曾看實了?若是驚擾了清河郡主,並非小事。”
“休要囉嗦!”武釋之瞪了那家丁一眼,沉聲喝道:“你去通報狄郡馬,便說衛尉寺正在搜捕要犯,要請他行個方便。”
“我家郡馬不在府上。”那家丁此時已經漸漸鎮定下來,因此語言之中,不免就略帶了些氣惱無禮的味道,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武釋之一眼,才翻了翻眼皮,嘲笑道:“這位大人是哪裏的官?難道沒聽說石帥巡察州府之事麽?我家郡馬爺怎麽可能還府中?”
衛尉寺軍法官都是章惇一手栽培,十之八九,都沾上了章惇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又豈能受這等閑氣。武釋之勃然大怒,一抬手,“啪”地一聲,抽了那家丁一個清脆的耳光,厲聲喝斥道:“叫你這狗才饒舌!還不速去通報!”
那家人吃了這個眼前虧,望望了武釋之,見他一臉煞氣,當下再不敢多嘴,一溜煙地跑進門內,將門關了,一路小跑,便往後寢走去。
那家人未到前堂,便見柔嘉興衝衝地走了出來,他連忙在穿廊邊叉手站了讓道。卻見柔嘉徑直走到他跟前,問道:“狄五,是何人在外頭喧嘩?”
狄五素知柔嘉的脾氣,也不敢隱瞞,忙欠身稟道:“是什麽衛尉寺搜捕要犯。”
“衛尉寺搜捕要犯,到我姐姐府上來做甚?”柔嘉皺了眉毛問道。
“搜府?!”柔嘉的秀眉一揚,幾乎興奮得跳了起來,竟似碰上的竟什麽什麽好玩的事情一般,眉開眼笑的問道:“膽子還真不小哩。”
“是。”
“噫——”這時,柔嘉才突然看見狄五臉上五道清晰的指痕,不由愕然問道:“這是誰打的?你去外麵惹事生非了?小心被郡馬爺責罰,你不知道府上的規矩麽?”
“不敢。”狄五忙低聲說道:“這是被外頭的官兒抽的。”
“啊?!”柔嘉的臉立時就漲紅了,冷笑道:“那是多大的官?是禦史還是宰相,就敢來這裏抽人?不知道打狗欺主麽!”
狄五雖然也自壓了一肚子氣,但是他卻是深知柔嘉是個惹事生非的主兒,怎麽還敢去挑唆她?當下連忙說道:“實是小的一時間得意忘形的錯。”
“你做錯了事,自有郡馬的家法來懲辦你。若是了犯國法,就有朝廷的律條來治你。我姐姐家的人,用得著別人來教訓麽!”柔嘉根本懶得聽他說什麽經過原由,而大覺自己這番話頗占理處,因此隻是氣呼呼地說道:“這是欺人欺上門來了。來人啊!”
她正要叫人一同出去找回場子,不料話音方落,便聽見東邊傳來一陣嘈雜之聲,便見幾個護院拿著刀棍弓箭,綁著一個三十多歲的武官正欲向後院走去。柔嘉心中一動,連忙高聲呼道:“站住。全都給我過來。”
那幫人聽到柔嘉的叫聲,連忙答應了,推著那個武官,便往這邊走來。不待柔嘉發問,便有人稟道:“縣主,在東邊牆下抓住這人。竟是翻牆進來的,正欲先關起來,請郡主示下,是明天送官,還是如何……看這打扮,卻是個官。隻是這般鬼鬼崇崇,卻不知是不是生了什麽歹心。”
那個武官聽到那些護院如此稟報,重重哼了一聲,卻也並不申辯。
柔嘉望了那個武官一眼,又望了狄五一眼,心中立時明白過來。她走到那武官麵前,卻見這人身材極是高大,比自己足足高了一個肩膀有多。柔嘉指著那武官,笑吟吟地問道:“衛尉寺要抓的要犯,就是你吧?”
那人正是段子介,他聽到這些人說什麽“縣主”、“郡主”,知道自己竟是到了一家貴人府上,卻不知道就在狄詠府上——因為狄詠家裏,可不曾有什麽“縣主”。因此心中不勉暗暗思量:究竟京兆府哪一家又有郡主,又有縣主?此時見柔嘉如此相問,不由臉色一變,卻不說話。
柔嘉笑道:“你若不說話,便將你交給外麵那般人好了。”
段子介心一沉,忙說道:“我並非什麽要犯,亦不是奸細。你們要送我見官不妨,卻要將我送至安撫使司衙門,若是不成,送至轉運使司亦可,卻萬萬不可送給衛尉寺。”
柔嘉點點頭,卻向段子介問道:“為何?衛尉寺不是官麽?”
段子介早已不敢輕信任何人,此時若非親自麵見石越或者劉庠,否則在這陝西一路,他是絕不敢和任何人提及自己掌握的秘密。當下隻得含糊說道:“此事關係重大。在下隻敢相信石帥與劉運使。”
柔嘉聽說有大事要交給石越,不免變心中暗喜——至於還可以交給劉庠,她自是對此充耳不聞。不過此時臉上卻要裝出一副為難的模樣,皺眉道:“這卻是難辦,外頭可有衛尉寺要人。你先告訴我,你究竟是何人?”
“縣主此刻不必問我是何人,隻須見到石帥,一切自然清楚。”段子介竟是咬緊牙關,什麽都不肯透露。
那狄五先前不明不白的受了武釋之一巴掌,不免懷恨在心,而此時見到眼前之事,擺明其中必有緣故。這人既然要見石越、劉庠,隻怕還是受了什麽冤曲——而外麵的衛尉寺軍官,卻如此的盛氣淩人,自然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懷著這個念頭,他心裏竟覺得不應該將此人交給武釋之,當下向柔嘉低聲說道:“縣主,小的有一言……請一邊說話。”
柔嘉心中其實也早已料到狄五要說什麽,她此刻隻覺平生所遇之事,再無一樁比眼前更好玩的事情,當下也便裝模作樣的與狄五走到一邊,問道:“有什麽話要這般鬼鬼祟祟?”
狄五低聲道:“回縣主,那廝顯是有難言之隱。隻怕是受了冤屈……若是真交到衛尉寺,日後查出來,豈不壞了郡馬的名聲?不若便先將他藏起來,明日一大早,便送到安撫使司的大牢中先關起來,等石帥回來再處置,豈不穩當得多?依小的看,外麵那衛尉寺的,不象是好人……”
他這一說,卻是深合了柔嘉的心意,想到從此之後便可以名正言順的去見石越,早已經心花怒放,表麵上卻裝模做樣的沉吟一會,方點頭應道:“此言有理,這人隻怕真是受了冤曲,來求郡馬庇護,咱們隻能送給石帥處置。”她自己也不覺這番話裏其實大有問題,為何受了冤曲要求郡馬庇護,最後處置權卻要交給石越,好在狄五也不會明白她這些曲曲彎彎的心事。
“嗯,便是這個主意。狄五,你且帶人將這個家夥藏起來,千萬看要牢了。我去打發外麵的。”柔嘉說罷,也不待狄五答應,便點了幾個平素喜歡惹禍的家丁護院,向外麵走了出去。
待狄五回過神來,忽才想起柔嘉是不能出去見人的。但此時柔嘉早已走遠,追之莫及,不由得暗暗叫苦,一麵著人押了段子介躲藏,一麵卻忙自己趕去去稟報清河郡主。
武釋之此時早已等得不耐煩,正要讓人再去喚門。卻見偏門“吱”地一聲,竟全部打開,八個家丁分兩排魚貫而出,在台階上站住了。
果然,便見一個紅衣少女從門裏緩緩走出,牢牢站定門口。
“下官宣節校尉武釋之,參見郡主!胄甲在身,不能全禮,伏乞郡主恕罪。”武釋之見來人的風姿,顯然與傳說中的清河郡主並不相同,隻為臉上將無半分溫柔賢淑,反而神態中大有盛氣淩人之勢;但是既由家人這般恭敬的協護出來,氣度又如此非凡,那不是郡主是誰?而且從火光照耀中急速的一眼中,武釋之也可以看出眼前的少女,雖然微帶稚氣,卻當真是個是個美人,與傳說之中約略相似,因此也不及細想如何郡主會這般輕易出來,便先在心中認定了,眼前的必是清河郡主,連忙拜倒行禮。
柔嘉不料一出門便被人誤會成清河,不由得暗覺好笑,她和清河的性格相差如此之大,年歲又是相差不小,知道之人,自然從來也沒有認錯過,不知道之人,隻須三言兩語便也能猜出,誰料這個武官,也不問個清楚,便一廂情願的將自己當成了清河。她也不願意說破,當下忍住笑意,板著臉先聲奪人地質問道:“不知我府中的家人犯了何等過錯,竟要勞煩武大人親自教訓?”
武釋之不由一怔,想起那摑的一掌,知道自己處置失當,連忙說道:“不敢。下官改日必來專程請罪。隻是衛尉寺走脫一奸細,下官恐他潛入郡主府中,驚擾了郡主,擔罪不起。故鬥膽要請郡主開恩,許下官查看一下。”
“武大人先是替我教訓家人,現在又要搜府?”柔嘉冷笑道,“不知道武大人手中是有聖旨呢?還是有樞密院、尚書省的令牌?又或是武大人文武雙全,不僅僅是衛尉寺的武官,還是禦史台的禦史?”
“這……”
“好叫武大人得知,這郡馬府雖然小了一點,但是若要搜查,這陝西一路,若是沒有聖旨,便是連禦史也不敢放肆。武大人還是請回吧!我府上若發現奸細,自然會送官,不勞武大人操心。”柔嘉說罷,也不管武釋之,轉身便走進府去。她進府後,快步緊走,一直走到外麵聽不到自己的聲音的地方,這才停下來,捧著肚子哈哈大笑起來。
而在狄府外麵,那八個家丁則依照她吩咐,瞪大眼睛,擺出囂張的姿式站立在台階的兩旁,直視武釋之等人如無物。
武釋之瞪了郡馬府一眼,重重地哼了一聲,卻終不敢硬來,隻得心不甘情不願地率著兵士們離開狄府。
“將這一片緊緊圍住!我看他是要從天上飛出去,還是從地底鑽出去!”走出很遠以後,還能聽到武釋之怒氣難遏的聲音。
但是無論如何,這隻能是武釋之無奈之中的惟一辦法,這個地區的每一座府邸,實在都不是他區區一個宣節校尉可以進去的。
武釋之離開後半個時辰,郡馬府,後廳。
“請他進來吧。”珠簾之後,傳出如珍珠撒落玉盤一樣清脆悅耳的聲音。
“是。”狄五恭身答應了。須臾,五花大綁的段子介便在幾個家丁的押送下,帶至後廳當中。
珠簾後麵的清河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柔聲向段子介說道:“下人無知,如此對待朝廷命官,實在是失禮了。還請將軍恕罪。還不鬆綁——”
“郡主!”狄五連忙說道:“這位官人十分厲害,且如今善惡未分,若是鬆綁,便怕有個萬一。”
段子介一夜之間,由大宋的軍法官轉為逃犯,哪裏會在意這些待遇,當下笑道:“郡主不必介意,綁便綁了,無妨。”
“將軍大度。”
段子介平生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溫文知禮的宗族女子——當然,他壓根便沒見過任何一個宗族女子;也從來沒有聽到過如此悅耳動聽的聲音,隻是覺得,對麵珠簾後的女子,與自己本是初見,自己夜闖她府中,究竟善惡如何,她自也難知。但她說得的每一句話,卻都依然這般謙和有禮,竟似自己是她邀請的客人。一時間,段子介隻覺得雖然是被綁著與麵前的人交談,但卻也有著如沐春風的感覺。
“不敢。下官隻求郡主能將下官解送至安撫使司衙門,真相自必水落石出,此時卻無法向郡主解釋。冒昧之處,伏乞恕罪。”
“將軍如此忍辱負重,所謀者必大。”清河停了一會,方說道:“然則將軍不知道石帥已去巡視地方了麽?”
“但是京兆府雖大,於在下而言,惟一的安全之處,卻隻有帥司衙門。”不知道為什麽,雖然看不清珠簾後麵的人的長相,也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麽地方,段子介卻直覺地認為,這個女子不會出賣自己。隻不過,到了這個時節,段子介已經不敢相信任何人,除了石越和桑充國。
“衛尉寺欲得將軍而心甘,而將軍則非見石帥不可。”清河娓娓說道,“這其中,或許確如將軍所言,隻有帥司衙門,才能護得住將軍。敝府雖然可以拒衛尉寺於一時,但是若是衛尉寺的武將軍能請來一個監察禦史,那麽隻怕妾身也保不住將軍。因此,妾身請將軍前來,是想與將軍商量一個對策……”
“想必郡主早已經成竹在胸,還請賜教。”段子介一向是個磊落之人,他知道對方這樣的勳貴,若是沒有辦法,並不會和他說這樣的話,當下快言快語的說了出來。
珠簾後的清河不由臉紅了一下,她卻是不太習慣這樣直率的談話。停了好一會,方才說道:“妾身是想,是否能連夜將將軍送到帥司衙門。雖然石帥不在,但或者魯郡夫人能庇護將軍安全。”
清河郡主實是蘭心惠質的人物,她聽柔嘉與狄五等人講敘事情的經過後,便隱隱約約已猜到段子介這個人物幹係必然重大,她雖不知具體原由,但他既然敢坦然麵見石越,自非尋常之人,隻怕是掌握了什麽重大秘密,而衛尉寺又必欲得之而甘心,焉知會不會找一個禦史來協助,若到時候被查出此人在郡馬府,那段子介保不住不說,她也要擔上一個罪名——更何況,郡馬府中,還有一個不可以讓人知道的柔嘉縣主的存在!
“如此。狄五,速去備車!”
“狄五?”段子介心中一凜,暗暗看了周圍一眼,心中暗忖道:“這裏難道便是狄詠的府上?能連夜進帥司衙門的,似乎的確隻有清河郡主。但是那個縣主……”
“姐姐,你讓我送他去吧,我也想見見石夫人了,我還沒有見過石越的女兒呢……”珠簾後麵,傳來那個紅衣少女的軟語央求聲。
段子介不由更加迷惑起來,“陝西居然還有一戶人家,竟有一個郡主一個縣主,仆人姓狄,而那個縣主竟敢直呼石山長名諱……”
四更。
兩輛馬車從郡馬府的後門悄悄的駛出,往帥司衙門的所在地跑去。
此時,郡馬巷外麵隔著兩條街的地方,武釋之率領著一隊軍士,再次往郡馬府趕來,與他並綹而行的,是陝西路監察禦史景安世。
“馬車!”一個親兵忽然大聲叫起來。
果然,馬車奔跑的聲音,從前麵的一條巷子中傳來。
“追!”武釋之完全是直覺地做出了反應,策馬往馬車的方向追去。景安世也抽了一下馬,跟了上去。不過他畢竟是個文官,很快,騎馬的景安世,被武釋之甩在了後麵,隻能與跑步的步兵們一起為伍。
很快就可以隱約看清楚是兩輛馬車了,駕馬車的人顯然感覺到了後麵的追兵,明顯加快了速度。
武釋之心中愈發肯定了馬車之上有鬼,便揮鞭疾追上去。
拉車的馬畢竟比不上武釋之跨下的戰馬,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馬車車輪發出來的聲音,武釋之已經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眼見就可以趕上!
便在這時,後麵那輛馬車突然不顧危險的掉轉過來,如同瘋了一般,衝向武釋之與他的幾個親兵。
這一瞬間,武釋之幾乎嚇呆了。他下意識地勒住了奔馬,掉轉馬頭,衝向最近的一條岔道,避開如同戰車一般衝過來的馬車。雙方幾乎是擦肩而過,與之同時,武釋之清晰的聽到馬車內少女清脆得意的笑聲。
這是清河郡主的聲音!
但這是清河郡主?
武釋之此時也無暇思索究竟是不是被傳言所誤,還是剛才過去的根本不是清河郡主。他隻是更加堅定的證實,那馬車有鬼,但是他也沒有餘暇去思考,為何“清河郡主”要幫助一個叛將。隻待馬車衝過,他立時從巷子中衝出,繼續追趕起前麵的馬車,他沒有時間與“清河郡主”糾纏。
然而這樣一折騰,他與前麵的馬車又拉開了距離。而“清河郡主”的馬車,也不依不撓地掉頭跟了上來。
“我非追上這廝不可!”武釋之拚命地抽打著戰馬,他與馬車之間的距離,終於慢慢拉近了。
追上去的武釋之怔住了!
大宋陝西路安撫使司!
前頭的那輛馬車,駛向的地方,竟然是陝西路帥司衙門!
“叛將?!”“調虎離山?”一瞬間,武釋之的腦海中,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念頭。
安撫使司衙門的衛隊截住了那輛馬車,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馬車中走了下來——段子介!不管心中有多少不解,武釋之還是策馬上前,既然段子介自投羅網,那麽他從安撫使司的衛隊手中接收這個“叛將”,自然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來者何人?”安撫使司的衛隊也發現了靠近的武釋之,有兩個護衛迎了上來,大聲喝問。
“衛尉寺宣節校尉武釋之。”武釋之亮出了自己的腰牌。
驗過武釋之的腰牌,那兩個護衛客氣很多。“武大人來此何事?”
“下官追捕叛將至此。”
“叛將?”
“正是。段子介便是叛將。”
“啊?!”那兩個護衛都吃了一驚,其中一個小心翼翼的問道:“段大人是衛尉寺駐安撫使司監察虞候副使……”
“不錯。不過二人有所不知,段子介與其上司致果校尉向安北叛國,據報向安北已經逃出東門,新任監察虞候王則校尉已經出城追拿;某奉命來追捕段子介。”武釋之的聲音大得滿街都能聽見。
正在與段子介說話的衛隊長聞言也怔住了,懷疑的望著兀自被綁著段子介。
“我並非叛賊,一切待石帥回來,自然可見分曉。”段子介急切的辯白道:“在下隻求呆在帥司衙門的大牢中,等待石帥回京兆府。卻千萬不可將我交給衛尉寺。”
雖然不明白為什麽段子介這麽害怕被移交到衛尉寺——也許是石越更加寬容而章惇要嚴酷許多——但是武釋之認為自己的要求並不過份:“軍中武臣犯法,當由樞府或衛尉寺審理。段子介身為軍法官,理所當然要由衛尉寺處置。既便石帥回來,亦是一樣,還請諸位能夠體諒在下。”
“我辛辛苦苦將他送來此處,可不是為了交給衛尉寺的。”一個動聽的聲音從武釋之腦後傳來,不過此時對武釋之而言,這個聲音可一點也不動聽。
“清河郡主!”武釋之的聲音嚴厲起來,“國家章程,並非兒戲!”
“清河郡主?!”
“清河郡主?!”
安撫使司衙門前的大街上,無數的人忍俊不住。很多人雖然不認識柔嘉縣主,但是卻有不少人曾經見過清河郡主的。
“武大人認錯人了。”一個護衛好意的提醒道。
“認錯人了?”武釋之愕然回頭,卻見柔嘉笑意盈盈地望著自己,竟是無絲毫害怕之意。不由怒道:“你是何人?怎的敢冒充宗室?”
“她本來就是宗室!”從更遠的地方傳來景安世氣喘籲籲地聲音,雖然武釋之無法理解為何他騎馬趕來也會喘氣,但顯然這些事情如今已經並不重要。隻見景安世策馬到柔嘉跟前,下了馬來,凝視柔嘉半晌,忽然厲聲問道:“柔嘉縣主,你如何會出現在京兆府?!”
景安世又看了柔嘉兩眼,冷笑兩聲,冷冷說道:“本官管不著,自有人管得著。本官隻奉勸縣主,莫要恃寵而驕,禍及父母!”
說罷,雙手正了正獬豸冠,向段子介走去。
柔嘉從未見過有人對自己說話如此無禮,愣了一下,卻權當是危言聳聽,隻搶先幾步走到那衛隊長跟前,說道:“先莫把這人交給他們,待我去見見夫人,自有分曉。”說罷,也不管衛隊長答不答應,大搖大擺地往安撫使司衙門闖了進去。
景安世望著柔嘉的背影,卻隻不停冷笑。
“察院大人?”武釋之見景安世並不說話,忙低聲呼道。
景安世擺擺手,淡淡說道:“不要急,她要見魯郡夫人,便讓她見。便是石子明親來,若是與朝廷章程不合,亦不敢放肆。本官現在隻想見識一下魯郡夫人的見識!”
“我隻是朝廷的命婦,豈能幹涉外事?”京兆府中喧嘩了半夜,梓兒直到現在才知道原來是出了兩個“叛將”,而出人意料出現在這裏的柔嘉竟然還要她出麵來保護其中一個“叛將”。
“眼下京兆府中,說得上話的大都出去了。若是你也不管,便沒有人管了。你去看看那個禦史和那個甚麽武釋之的囂張樣……”柔嘉心裏其實也清楚清河是將一個燙手山芋交到梓兒手中。但是眼下的情勢,的確也隻有安撫使司衙門有這個能力保住那個什麽段子介,而隻有段子介保住了,她之前所做的一切,才是有意義的。否則的話,清河想不受連累都不可能。而眼下顯然隻有梓兒有能力影響安撫使司衙門的衛隊。
“你方才說,那兩個叛將叫什麽名字?”梓兒沉吟了一會,突然問道。她老覺得其中有個名字似曾相識。
“一個叫向什麽,一個叫段子介。”
“段子介?”梓兒轉過頭,向阿旺問道:“阿旺,你可聽說過這個名字?”
阿旺也怔住了,“似是有點相熟。”
柔嘉卻不明白梓兒為何在這當兒,想起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但又拿她無可奈何。
“是不是被開封府抓過的那個段子介?”梓兒突然間靈光一閃,想了起來。
“對。”阿旺雖然沒有經曆過,但是卻也常聽人提及。
“他被開封府抓過?”柔嘉卻愣住了,“難道他真是叛將?”
“他決不可能是叛將。”梓兒淡淡地說道,語氣卻十定堅定,“其中定有蹊蹺!”
柔嘉一時沒有弄明白為何被開封府抓過反而不會是叛將,但是梓兒能認可自己的判斷,無論如何是一件好事,當下笑道:“那夫人你快去救他。”
“我不能出麵。”梓兒溫和地笑了笑,雖然出身不高,但是她卻是非常懂得輕重的。要知道,甚至連相州韓家那樣的世家大族的姑嫂們,都挑不出她的毛病來。
梓兒垂首想了一會,突然想起一個人來,卻是剛剛因為侍劍的推薦,被調到安撫使司來的李旭,此時名喚“李十五”。梓兒聽石越說過他的底細,當下又細細想了想,道:“阿旺,你去將李十五叫來。”
“是。”
景安世與武釋之在外麵等了約小半個時辰,才見有一隊衛兵從安撫使衙門中舉著火把走了出來。
外麵的衛隊長見到為首的是個年青人,卻不見梓兒,也不見柔嘉露麵,不由奇道:“十五郎,如何是你?”
李旭走到衛隊長跟前,低聲說了兩句什麽,便見那衛隊長點頭應了,他於是徑直走到段子介跟前,上下打量了一下,眼中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段子介望著李旭,也是一怔,嘴唇微微動了動,卻是忍住了沒有出聲。
李旭徑直走到景安世前麵,欠身說道:“察院大人,魯郡夫人言道:婦人不當幹預外事,這邊廂的事情,夫人不便參預。”
景安世見他如此回答,不禁微覺失望,但是口裏卻讚道:“魯郡夫人果然是明曉事理。”
“不過……”李旭的話卻沒有說完,“魯郡夫人說,這個段子介本是朝廷任命的駐安撫使司監察禦史副使,雖說他是叛將,可他此時硬要來帥司衙門,寧在這兒坐牢亦不願意去衛尉寺。似乎……嗯,隻怕其中多有蹊蹺之處。若真是另有苦衷,他來到帥司門前,還被人截走,日後張揚出來,難保不成笑話,這個罪過卻也不好擔當……”
景安世與武釋之聽到這話,臉色不免都變得有些難看,這話中之意卻是明明白白的表示了對他們的懷疑。
李旭卻沒有去看他們的臉色,隻在心中暗暗佩服梓兒的聰慧,“因此魯郡君說,或可以有個兩全其美的方法,想來衛尉寺定是人手不足,否則也不至於讓他們跑了,石帥與章衛尉同殿稱臣,都是在為朝廷辦事,所以不妨由帥司衙門派一隊護衛,協助衛尉寺的武大人押送這位段大人去京師。到了汴京後,我等便齊將這位段大人送至樞密院,衛尉寺若要人,直管問樞府要便是。如此一來,大家都不用傷了和氣,衛尉寺的事也辦好了,我帥司衙門亦不擔幹係——這位段大人若真有什麽苦衷,文相公自是不會冤枉他的。不知景大人與武大人意下如何?”
他如此一說,景安世與武釋之不由都怔住了;段子介卻不免喜出望外。
但是不管怎麽樣,梓兒提出來的這個方案,絕對是讓人無話可說的。的確,安撫使司若要強留衛尉寺的犯人,自然是說不過去的,但是它懷疑其中有疑點,要送到樞府去,卻也是理所當然的。若是景安世與武釋之還要說什麽,倒顯得他們真的是居心不良了。
不過真正讓景安世佩服的是,這位石夫人口中謙遜著說不幹涉外事,實際卻把外事全部幹涉光了,還讓人無話可說,女流之中,也算得厲害之人。
“便是在下與這八位兄弟。”李旭笑著指了指身後的八人。那八人向前一步,朝武釋之欠身一禮,便走到段子介身邊,所站的位置,竟是團團的將他護住。因為他們接到的命令是:從此時開始,到將段子介交到文彥博手中為止,必須與他寸步不離,必須絕對的保證他的安全!
喧囂了一個晚上的長安城終於平靜下來,啟明星也已經開始出現在天空之中。
而此時此刻,心情沉重的王則卻帶著向安北的屍體在衛尉寺陝西司的衙門裏等待著天亮。他用顫抖的手指,翻動著那份沾滿了鮮血的報告,心中情不自禁的充滿了洗刷不盡罪惡感——這份報告,本來他也應當直接交給武釋之,讓他帶回京師的,但……
而陝西路安撫使司衙門前麵的街道上,一什輕甲衛士則押送著一個被五花大綁的軍官,跟在一個沉著臉的武官後麵,緩緩而行。而被綁的軍官,臉上反而不時的漾出笑容,似乎這樣被綁著倒是如何開心的一件事。
而在西北方向的一條小巷上,正騎在馬上的監察禦史景安世,嘴角亦不時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此時的心裏,正在構思著最新的奏章——這必然是一份能掀起驚濤駭浪的奏章!在這份奏章中,將涉及到一個與皇帝有著近係血親的公爵、一個極受寵愛的郡主、一個無法無天的縣主、一個似乎正在失寵的郡馬、還有一個如今炙手可熱的安撫使,無論如何,他的老師呂相公,一定會非常喜歡這份奏折的。
沒有人知道,在這天亮前的短暫平靜之後,將會有怎樣的風浪!
58
“七月,黃河溢衛州王供及汲縣上下埽、懷州黃沁、滑州韓村埽。十七日,黃河大決於曹村上埽,二十六日澶州上報,北流斷絕,黃河南徙,匯於梁山泊、張澤泊,分為二支,南支合南靖河入淮,北支合北清河入於海。此次大災,四十五個州縣被淹,三十萬餘頃田受災,數萬房屋**然無存,受災人數達數十萬戶!”
“八月,黃河又決於鄭州滎澤。與此同時,河北大雨,地方守吏上報,水深至二丈!河陽水漲成災,滄衛河漲成災……至此,豆華水[1]以來,黃河中下遊地區受災人數超過七十萬戶,受災人口達到三百餘萬!死亡人數現時雖然不能統計,但是以微臣估算,至少有數萬!”
工部尚書蘇轍語氣沉痛地向皇帝報告著七、八月份全國的災情。崇政殿內,上至皇帝趙頊,下至尚書左仆射呂惠卿、樞密使文彥博,以及各參知政事、樞密副使、各寺卿、翰林學士都臉色凝重,默然無語。
這還是趙頊登基以來,黃河最大的災害!
年輕的皇帝臉色蒼白,嘴唇微微顫抖,幽深的眸子中滿是憂慮,這並非突如其來的消息,但這樣的大災……“文卿但說無妨。”
文彥博微抬起頭,卻半晌沉默不語,過了良久,才緩緩抬頭環顧了殿中大臣一眼,目光最後停留在趙頊的黃袍之下,然後厲聲說道:“陛下,黃河決於曹村,臣以為是人禍而非天災!”
一時之間,大殿之內的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而凝重起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文彥博一人身上。
“卿說什麽!”趙頊的聲音嚴厲起來,殿中眾人都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皇帝倏然間變得尖銳的聲音中,帶著冰冷的殺氣。
“臣死罪!”文彥博拜了下去,但是話語中卻沒有半點退縮之意,“臣以為,黃河決於曹村,是人禍,非天災!”
“何謂人禍?!”趙頊的目光狠狠地盯著文彥博,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四個字。
“據臣所知,此次黃河決口,完全是因為地方官吏防修不力所致!”文彥博的聲音並不甚大,但是滿殿大臣聽在耳中,卻覺得無比的刺耳。“今年豆華水、荻苗水,雖然略大於往年,但並非前所未有,之所以決堤,俱是因為當地官吏平素就殆於職守,不修堤防;大水來時準備不足,這才是導致黃河最終……”
趙頊根本沒有聽完文彥博的話,就將怒氣衝衝的目光轉投向吏部尚書馮京,“卿速將曹村一帶的地方守吏的名字與官職都報上來。”
“是。”馮京小心翼翼的應著,全然不敢多說半句話。
“陛下,當務之急,是要準備救災。眼見便要入冬,而災民們衣食居住都無著落……”蘇轍卻是沒法回避具體的問題,因此雖然眼看皇帝震怒,但還是不得不繼續這場危險的談話。黃河決口,河災水災不斷,工部尚書與都水監都難辭其咎,他此時也已經遞上了辭呈及請罪的折子,等待著處份。雖然他在任上,做了許許多多的實事,但是此時都已不必提起,未竟的事業自有人來接替。此時此刻,重要的是如何補救。
但是文彥博卻斷然打斷了蘇轍的話,“陛下,救災的事情的確要討論,但是犯下的錯誤,亦須立刻糾正,否則,九月還有登高水,難保不會雪上加霜……”
“卿說吧。”
“自從熙寧七年以來,雖然王安石新法已逐漸罷除,但是朝廷上下,卻並沒有停止好大喜功的習慣。開發湖廣之後,軍屯所省費用與所花費用,雖然略有剩餘,但是卻因為開墾土地,不斷激起與山中未化夷人之間的衝突,雖則朝廷屢次下旨申誡,然自熙寧九年冬以來,湖廣無一月無戰事。雖是收化蠻夷數萬戶,但所用軍費,正好抵銷。朝廷目前為止,實際未從軍屯中得一分好處。”
“開發湖廣尚可說有子孫之利,但是如今各地紛紛修葺道路、浚清河道,卻是得虛名而招實禍!”文彥博銳利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蘇轍與韓維,聲音也越來越嚴厲,越來越缺少顧忌:“楚王好細腰,城中多餓死。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天下官吏皆知朝廷好大喜功,於是無不紛紛趨騖,朝廷一歲所入賦稅有限,一旦全部用來修路浚河,那水利堤防,又如何能顧及得到?如此輕重倒置,朝廷卻不能覺察,今日之禍,其實是早已種下!”
蘇轍與韓維麵如死灰,文彥博指責的話中雖不無偏頗之處,卻也不無道理。並且他們也沒有絲毫推卸的理由,隻是沒想到文彥博話風一轉,竟有將今日之禍隱隱歸於石越之意,甚至直言朝廷好大喜功。這種鮮明的態度,令兩人做夢也料想不到。
“臣以為文樞使所言有理。”呂惠卿臉色沉重,用悔之不及的語氣說道,“其實今日之禍,不惟是地方守吏揣測上意,導致胡亂花錢,亦是由於西事。朝廷財政本有節餘,六月時,政事堂曾經商議要增撥款項用於防汛,奈何戰事一起,捉襟見肘……”
聽到呂惠卿的話,趙頊的臉色愈發的沉了下來。崇政殿中,各人抱著各人的心思,每個人所思所想,都不盡相同。眾人一方麵感覺文彥博與呂惠卿的話有道理,但另一方麵,在心裏也不免覺得這樣推論,對石越並不公平。司馬光本來對修路、用兵等事是心存不滿的,但此時不知道為何,竟為石越委屈起來,因此竟噤口不語。他自然能聽出來,文彥博的批評還可以說是就事論事,以批評政策為主;但呂惠卿的話,卻是借著文彥博的話風,完全將矛頭徹底的轉為針對石越本人了。
朝中地位最高,而且明顯平素互相不和的兩位大臣批評的矛頭竟一致指向石越,因此就連蘇轍與韓維,都忍不住背上直冒冷汗。
“陛下!”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突然從蘇、韓的後麵傳出,令殿中眾人均吃了一驚,“微臣以為呂、文二位相公之言,有失偏頗!”
敢在皇帝麵前,如此大聲的說話,肆無忌憚地直斥宰相之非的人物,隻有衛尉寺卿章惇。“河防之事,臣亦略知一二。大河之所以有今日之禍,確如文相公所言,是人禍,非天災。然人禍者,卻非二位相公所謂者,其由來有自。國朝河政,向來儒臣不屑為,仁宗時遣顧臨治河,士君子以為是貶低他;陛下曾遣司馬相公修河防,呂公著亦說非所以褒崇近職,待遇儒臣。是天下自居清高者不願為此,河防焉得有成效?又國朝河政,事權分散又相互牽掣,監埽使臣與都水監修官以及本州知州、通判同掌治河,一小事須四人意見相同,再上報工部、都水監,稍大之事,便須宰相首肯,皇上明旨,其中隻須有一人意見不同,則無法施行,如此焉能成事?且各埽人工物料各自為政,無人統一調度,頗多浪費。臣以為,以此治河,大河有必決之勢,今歲不決,明歲亦必決。豈可以此必決之河,歸咎於石越?”章惇洪亮的聲音,在崇政殿中顯得份外的響亮放肆,他似乎完全沒有將呂惠卿眼中的怨毒放在心上,也沒有在意文彥博鐵青的臉色,隻自顧自的接道:“以此次曹村之決而言,事發之後,微臣即翻閱卷宗,發現衛尉寺有一案件,便涉及曹村決埽!”
“遵旨。”章惇大聲稟道,“自熙寧十年四月始,衛尉寺便開始調查全國禁軍、廂軍、鄉兵實際在役人數,以協同樞密院、兵部之兵製改革,且杜絕坐吃空餉之弊。”說到此處,章惇停了一下,突然想起陝西的向安北與段子介,若非二人調查吃空餉之事,也絕不會順藤摸瓜查出高遵裕那許多事情來。他不易覺察地歎了口氣,繼續說道:“衛尉寺在調查之中,發現曹村治河在役兵丁,僅僅十餘人!臣已於六月廿五日,已將調查結果,轉交樞府與兵部。”
他此言一出,文彥博與兵部尚書吳充不由大感尷尬。以二人的身份,自然不可能知道區區一個曹村在役河兵有多少人這樣的小事,但此時,皇帝自然不會理會他二人應不應當知道!果然,趙頊冰冷的目光不帶任何感情的掃過文彥博與吳充臉上,惡狠狠地重複了兩遍:“十餘人!十餘人!”
“曹村河兵,按理應當有廂軍一個指揮的編製。”章惇卻無視眾人的目光,更無視此時殿中的情形,又火上加油的補充了一句。
“啪!”
巨大聲音從龍椅上傳來,趙頊瞪大了眼睛,滿臉怒容地站起身來,厲聲反問道:“一個指揮的編製!”
“曹村關係重大……”
“一個指揮的編製,竟僅有十餘人在役!”趙頊咬著牙,顧視殿中眾臣,厲聲喝道:“曹村不決堤,是無天理!”
“臣萬死!”所有的大臣都一齊跪了下去。
“明日眾卿將救災善後的折子遞上來,後日廷議!”趙頊怒氣衝衝地丟下一句話,轉身離去。在轉過身的一瞬間,他心中湧起一種無力的感覺,他隱隱約約的感覺到:無論他怎麽樣努力,但若指望著這一班大臣,就永遠也不可能達成他的目標。
“退朝——”趙頊身後隱約傳來唱禮的聲音,他突然有一種衝動,想轉身回去,命令內侍不喊“退朝”,讓那些大臣們一直跪在那裏……
但這畢竟隻能是他心中永遠不能宣諸於眾的任性。
從崇政殿退出來的大臣們,臉上都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文彥博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一瘸一拐地向樞府走去。他急著回樞密院調閱章惇所說的檔案。一個指揮的建製,竟然隻有十餘人在役河兵存在,這隻怕不僅僅是河政的腐敗!
文彥博剛剛在樞密院坐好,正要吩咐文吏,便見有人過來稟道:“陝西安撫使司押解一名犯官,一定要麵見相公……”
“一名犯官?不見。”文彥博不耐煩的拒絕道,以他的身份,不可能處理所有的瑣事。
“是。”
“且慢……”突然,文彥博突然想起什麽,召回來人,問道:“你說是陝西安撫使司?”
“是。負責押解的有陝西路安撫使司的護衛,還有衛尉寺的軍法官,道是見過相公後,還要提解至衛尉寺……”
“是。”
當天下午。
衛尉寺。
“什麽?!”衛尉寺卿章惇聽到向安北身死、段子介被送至樞密院的消息,騰地一聲就站了起來,他的心裏不禁感到一股巨大的寒意,早朝之時在崇政殿的無畏與風光此時早已丟到九霄雲外。
武釋之垂首不語,靜待章惇的訓斥。不料等了許久,卻沒有聽到一絲聲音,他小心翼翼地抬頭窺望,卻見章惇怔怔地站在那裏,臉上竟是一片死灰。
晚上。
尚書左仆射呂府。
燈光下,呂惠卿拆開一封書信,細細讀著。很快,他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鄴國公、柔嘉縣主、清河郡主、狄詠、石越……”衛尉寺發生了什麽事情,呂惠卿自然也很感興趣,不過今天章惇在朝堂上不惜得罪宰相與樞使為石越辯護,石越卻在陝西與章惇作對,這件事情,一定很有趣便是了……呂惠卿不覺輕聲笑了起來,“宮闈之事,皇上也罷,太後也罷,自然都想隱瞞。不過此時皇上正在氣頭上,若是有個禦史上書,搞得天下皆知……”
大宋朝的尚書左仆射,開始在心中撥弄起如意算盤來。
工部尚書蘇府。
“想不到今日竟然是章惇出來仗義執言……”韓維對此很有幾分感歎。
蘇轍卻搖了搖頭,道:“他其實也是有自己的算盤罷了。我輩不可淪入黨爭之中,計較這些個人的得失利害。當務之急,還是如何救災善後。”
“公有何良策?”
“某已估算過,要使曹村決口重新堵上,需要三至四個月的時間,征集十萬兵匠、三萬役夫,材料約在一千萬石至一千五百萬石之間,米約要二十萬石,錢約要十萬貫。”蘇轍的心情非常的抑鬱,尤其說到這些龐大的數字,聲音都幾乎輕得聽不清了。
“所費如此之巨?”韓維不禁目瞪口呆。
“不錯。這僅僅是曹村一處。”蘇轍沉聲說道:“還有數以百萬計的災民要賑濟,許多百姓的收成也毀於一旦,朝廷理所應當減免賦稅,還要幫助百姓重建廬舍。全部的損失,也許最終會達到上千萬貫……”
“那既便是印刷交鈔也解決不了啊……”韓維瞠目說道。
蘇轍凝視韓維,詫道:“難道公想加印加鈔?”
“若不如此,朝廷哪來那麽多錢?”韓維苦笑道。
“隻怕是飲鴆止渴。”
“便是毒酒,亦隻得喝了。早則今秋,遲則明春,西夏必定入寇,不早為之備,到時後悔無及。”
“這……”蘇轍沉吟起來。
“所幸國家財賦糧米所產之地,未曾受災。根本未動,還傷不了元氣。”時至此刻,韓維也隻能自我安慰似的說道。
“什麽?”
“提前移民湖廣。反正救災也要花錢,設法將一部分災民轉入湖廣地區安置。給他們鋤頭與犁,再招募一部分廂軍,保護他們去湖廣四路開山圍湖墾田。”蘇轍的眼中,閃動著一種叫勇氣的東西。
“災民需要的是安撫……況且朝廷準備不足。”韓維卻無法想象如此大規模的工程這樣倉促的開展。
“已經有前期的準備,也有一定有經驗。”蘇轍沉聲說道:“明春可以從淮浙運種糧,還可以從占城、交趾購買種子,種子可以解決。農具由朝廷提供,墾田十年內不要納稅,所墾之田歸本人所有,朝廷隻要提供路費與過冬的衣服糧食……”
“這……”韓維被說得也有幾分心動了。
“這也是個機會,否則朝廷多因循守舊之人,移民之事,百年難成。某聽說已經有南方的商人至災民中招募人手,遠赴南洋諸島開墾,蓋因當地土人殆於勞作,雖重金不能招致,故有人便從災民中招人前往,而亦有不少災民迫於生計願往。湖廣四路,再偏僻亦是中華之內,為生計故重洋之外尚有人願往,何況是湖廣?朝廷亦不需勉強,隻說明凡願往湖廣墾荒者,便發放糧食冬衣,否則隻供給一半衣食,百姓必然樂從。”
“罷、罷!”韓維一拍桌案,朗聲道:“某願與公一同上書陛下。”
次日。
慈壽殿的氣氛十分的緊張,所有的內侍宮女都小心翼翼,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兩宮太後與皇帝、皇後談論的事情,按理說內侍宮女是應當回避的,但是現在明顯是沒有回避的必要了。
剛剛從旱災中恢複元氣的大宋朝,馬上又遭遇到特大水災。而這個水災之所以發生,卻是因為人禍——這實在不能不讓趙頊心頭冒火,若非顧及到曆史上的令名以及知道朝中大臣必然反對,趙頊真想大開殺戒,將曹村的大小官員全部賜死,發泄心中的怒氣,而不是“僅僅”抄家、流放至淩牙門充軍。
因此在這個當兒,宮中所有的內侍與宮女,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觸怒了皇帝,遭受池魚之災。畢竟本朝有不殺士大夫的習慣,但卻沒有不殺內侍與宮女的習慣,而不論是鞭撻還是杖擊都不是容易忍受的。
可偏偏在這個時候,居然還有人真的敢來添亂!
樞密使文彥博稟報,陝西路監察虞候向安北、副使段子介調查高遵裕十大罪狀,上報衛尉寺;衛尉寺卿章惇隱匿不報,反汙向安北、段子介通敵,左遷淩牙門、歸義城,向安北與段子介欲上京麵聖,結果向安北被王則射殺!
致果校尉並非小官,竟然被無辜射殺,這件事本身就是了不起的大事了。何況向安北還是忠臣之後!更何況,這件事情的本身看來,極其惡劣!
然而事情還不止於此,與此同時,陝西路監察禦史景安世也上表彈劾鄴國公趙宗漢閨門不肅、郡馬狄詠無大體、石越行止失大臣體!
——柔嘉縣主趙雲鸞居然出現在京兆府!
這叫宗室臉麵何存?
趙頊還隻以為柔嘉是和清河玩慣了,所以大膽妄為,因此他心裏怪罪的還隻是狄詠全不知禮節為何物,所以還在奇怪為何說石越“行止失大臣體”;但是兩宮太後與皇後,卻是隱隱已知道柔嘉為何會去京兆府了。但這種事情,無論如何,是不能公開說出來的。
這一連串的事疊加起來,趙頊幾乎氣惱得完全說不出話來,皇後卻顧及到高遵裕是高太後的從叔,默默的不敢言語。曹太後與高太後則臉色鐵青,卻是不知道該做何說。慈壽殿中的氣氛真似凝滯了一般。
“官家!”高太後終於出言打破沉寂,“官家可知道為何要把皇帝稱為‘官家’麽?”
“請母後賜教。”趙頊不覺愕然,不知道為何高太後會問這不相幹的事情。不過他的確也不知道為什麽皇帝被稱為“官家”,隻是因循習慣,人家這麽叫,他便這樣聽,所以亦不禁有幾分好奇。
高太後淡淡說道:“所謂‘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因為皇帝要至公無私,所以才稱為‘官家’!一個賢明的皇帝,沒有自己的私愛,私財,皇帝是代表上天來治理天下,天下的子民對於皇帝來說,都應當一視同仁!”
“兒臣謹受教。”趙頊肅然拱手答道。
“既然皇帝是‘官家’,那麽,高遵裕是官家舅舅這件事情,可以不提。他若犯法,自有國法繩之。我高家世代忠良,祖宗有靈,亦不容子孫沾汙家門。”高太後從容說道。
曹太後讚賞的點了點頭,也說道:“古來若有外戚為禍,全是宮中縱容,官家當戒之。”
向皇後看了曹太後、高太後一眼,卻低聲說道:“臣妾本不當多嘴,但是高遵裕甫立大功,便非外戚,按理亦當優容之。若觀其罪狀,太祖時開國功臣,大多有過之而無不及,太祖亦不曾加罪。且向安北之死,隻恐是章惇自為亦不可知,高遵裕卻未必知情……”
“章惇與高遵裕有何交情,要這麽維護他?竟不惜殺死朝廷之致果校尉!”高太後嚴厲地看了向皇後一眼,厲聲喝問。
“外臣不知太後公正,不願得罪,亦是有的。”趙頊連忙說道。他心中雖然怪高遵裕不爭氣,但是這畢竟不是什麽謀反的大罪,高遵裕在西北地區的存在,是有特殊意義的。不過,眼下事情鬧得這樣大,趙頊不能不感到頭痛。
“這是外事,由官家處置便是。”曹太後擺擺手,製止了還想說話的高太後,她也知道高遵裕在西北領兵的意思,“隻是十九娘的事情……”
“官家的意思是?”向皇後低聲問道。
“趙宗漢教女無術,削公爵,徒往西京,交宗正寺議罪;削清河郡主封號,黜為縣主,狄詠削勳號,官秩貶三級!令石越上表自辯,再定其罪。至於柔嘉……”趙頊說到這裏,停了一下,方咬咬牙說道:“貶為庶民,給她擇個人家嫁掉。”
“官家!”向皇後不料趙頊處置如此之重,忙求情道:“以十九娘的性格,若是逼她嫁人,隻怕她不會活下來……”
“不如此,不足以封天下人之口!”趙頊狠狠心,轉過身去,道:“現國家多事之秋,朕沒有多餘的精力來應付這些事情,須得快刀斬亂麻。”
“但請官家念在手足之情。”向皇後是深知柔嘉性情的,更知趙頊其實一貫疼愛這個妹子,而且從小看著她長大,手足之情極為深厚,因此深怕皇帝此時在大怒之下竟鑄成大恨,日後追悔莫及,因此撲通一聲,竟是跪了下來,求道:“貶為庶人,已足以警戒了。此時嫁人,官宦之家,誰願意娶一個得罪皇帝、削去封號的女子?若所嫁非偶,日後不幸,官家他日悔之何及?況且以十九娘的性格,必是寧死不從的。官家要逼死她麽?”
趙頊背朝著向皇後,沉默良久,終於低聲說道:“娘娘是後宮之主,柔嘉就請娘娘發落吧。”
曹太後看了趙頊一眼,又看了向皇後一眼,暗暗歎了口氣,低聲說道:“削去柔嘉的封號,讓她到宮裏來侍候我罷。”
“謝娘娘恩典。”
“便依娘娘罷。”趙頊在心裏歎了口氣,忽然間想起小時候抱著柔嘉看戲的事情,心中忽然柔軟,眼睛竟是一片濕潤。但也隻是一瞬,他猛地警覺,見沒人看見,忙小心的擦幹眼睛。
熙寧十年十月。
樞密院受皇帝詔書,著高遵裕在渭州養疾,暫停高遵裕除渭州知州以外的一切職務,由種誼代統其軍;緊接著,衛尉寺卿章惇亦染疾,衛尉寺事務由衛尉寺丞暫時代理;而到任僅約一月的陝西路監察虞候王則,亦接到命令入京敘職。之後,禦史中丞鄧潤甫,受詔親自調查高遵裕案與向安北案。
與此同時,各地的邸報,也提及了皇帝對鄴國公趙宗漢、清河郡主、柔嘉縣主、郡馬狄詠的嚴懲——但這兩件事情,以涉及軍機與皇室為由,包括《皇宋新義報》的各家報紙都被明令禁止在五年內予以報道。
因此,雖然在朝廷之中,官員們一片嘩然,但是有過經驗的大宋朝廷,用果斷的手段,總算避免了天下輿論帶來的撲天蓋地的壓力。
而此時身在洛水之畔的鄜州的石越,才剛剛接到讓他“上表自辯”的詔書。
[1].宋時稱黃河七月的水汛為豆華水。下文的荻苗水指八月之水汛。
59
時間回溯,西夏。
一疊整整齊齊的報紙伸到文煥麵前。
文煥詫異地抬頭,看見李清的眼中竟有同情——不,是憐憫之色。
文煥心中格登了一下,接過了那疊報紙。
這的確是大宋的報紙,從《皇宋新義報》到《汴京新聞》、《西京評論》、《海事商報》,應有盡有,從日期來看,都是過期了的,而且時間也不連續,顯然是特意挑選出來要給自己看的。文煥卻不知道,這些報紙對於李清來說,其實也是“最新的”。因為將這些東西帶出大宋國境,遠比想象中的要困難得多。
“此木何不幸,羞作漢奸門!”——一行刺目的大字猛然間躍入文煥的眼簾,十個大字宛如十把尖刀同時刺向他,文煥的手頓時哆嗦起來。
“宋朝人以為你降夏了。”李清早已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見他慘然變色,便淡淡地說道,“如今朝野輿論,皆欲殺你而後快。那些人不用自己親上戰場,所以說起大話來,自是一個比一個容易。據說還有些讀書人寫了這副對聯,貼在你家門上,極盡羞辱之能事。若根據這些報紙所說,宋朝雖然沒有學漢武帝,族誅你全族,但隻怕現在你家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令尊已經被這副對聯活活氣死了;令堂與你的兄弟姐妹們出門都不敢抬頭見人!他們什麽都不知道,卻都以你為恥!”
文煥心中激烈震動,隻覺得眼前的一切,似乎全不真實,但眼前卻隻覺得天昏地暗,鋪天蓋地的壓向自己,幾乎是一瞬間,他便頓時失去了所有的力量,隻剩下一雙手還麻木固執的翻動著手中的報紙。
“你已經身敗名裂,卻還辱及祖宗!”李清輕輕冷笑著,這笑聲顯得格外的尖銳刺耳,“你們族裏已經公議,你父母因為生了你這個漢奸兒子,死後都不得入葬祖墳!”
“你說什麽?!”文煥不知那裏來的力氣,竟騰地站起來,眼中似有火焰燃燒待要噴射出來,一雙手青筋暴露,早已將報紙捏成一團,緊緊的攥著。
“這定是你的詭計!”文煥大吼一聲,然後猛地一拳,揮向李清。
李清揮手架住,厲聲喝道:“你該醒醒了!這些報紙,夏國可仿製不出來!你仔細看看這一篇文章,這些細節,夏國有這個能力偽造麽?夏國誰又能知道你老家在哪裏?誰又知道你家裏這許多的詳情?”
文煥緊緊的咬住嘴唇,一言不發,鮮血卻一絲絲從他的嘴角泌出。
他本來這個家族的驕傲,但如今,卻變成了害死父親,累及家人的罪人!這是何等巨大的轉變?他此時還沒有倒下流淚,隻不過是因為眼前站立的,是他的敵人。
“休說你不曾降夏,便是降了夏國,又如何?你家人又何辜?你曾經為宋朝皇帝賣過命,拚死戰鬥,有什麽理由你非要為那個宋朝把命都丟掉不可?是誰說你隻要不為了那個宋朝把命都賠掉,便是付出過再多,也是個罪人?”李清的話如尖刀一樣劃過文煥的心,“他既不仁,你何必義?他既誣你降敵,便真降給他看看又如何!”
“我和你不一樣。”文煥咬著牙,一字字的說道。
“你和我的確不一樣。”李清冷笑道:“但是在宋朝人眼裏,現在都已一樣。漢奸,逆臣,降將!我比你幸運的是,我沒有父親可供他們來氣死!”
文煥惡狠狠地瞪了李清一眼,“我隻恨我沒有早自殺,結果累及父母,如今悔之無及!”
“你現在自殺,卻也已經來不及了!”李清譏諷地說道,“你若是死了,便是真相傳到宋朝,也別以為那些曾經嘲諷過你,逼死令尊的人會有一絲後悔與內疚。他們一定會對自己說,雖然他們誤會了你,但是這是因為你不肯自殺而導致的,或者說這是職方司的錯誤誤導了他們,他們並沒有錯!他們永遠不會錯。哪怕他們氣死了你父親,但是罪魁禍首,可以是除他們之外的任何人,卻絕對不會是有氣節的他們!哪怕找不到人來當替罪羊,他們也會將一切歸之於天,讓老天來當替罪羊!”
文煥的指甲掐進了肉中,鮮血冒了出來。
“我若是你,我便不會死。伍子胥當年若自殺,不過是多一個冤案罷了。大丈夫當快意恩仇,鞭屍還怨!”
“快意恩仇?!”文煥望著李清,突然笑了起來,笑容之中,竟是有濃濃的譏諷之意。李清想過文煥種種反應,惟獨沒有想到他竟然會笑起來,不禁吃了一驚,當下倒退一步,端詳起文煥來。卻聽文煥淡淡地說道:“我不曾想過要快意恩仇。”
李清正要說話,隻聽文煥又說道:“我文家世代簪纓,我自束發,即知要忠君愛國。雖不能以死報國,不過是圖此身有大用爾。”他閉上眼睛,想起少時讀史書時讀到南霽雲之死,折腕歎息情形,歎了口氣,接著說道:“不料今日竟悔不能效南八之死,以致累及父母。惟恨大宋竟無一人知文某者!”
又聽文煥繼續說道:“我文煥此心,於大宋無所負。天人可鑒,是大宋負我,非我負大宋!”說到此處,他頓了一下,方滄然道:“今日,文煥降矣!”
李清雖知逢今日之事,不降者十無一二,但文煥親口說出來,卻亦不禁喜形於色。他急欲招降文煥,是想引為臂助,協助秉常掌權,以實行漢化改革,須知以文煥“宋朝武狀元”的身份,在人材缺少的西夏,必然受到重用。
當下李清忙上前,握著文煥的手,朗聲笑道:“賢弟能想通此節,兄必不敢負於賢弟。賢弟在西夏,必得大用,他日成就,在我之上。”一麵轉過身去,向屋外高聲呼道:“來人,快給文將軍洗漱更衣,好去見主公!”
文煥絕望的眼睛靜靜的望著李清的背影,眼中卻忽流露出一抹一閃而過的嘲弄之色。
西夏大安三年八月。
興慶府承天寺。
“阿彌陀佛!”一個五十來歲的僧人身著一襲灰布袈裟,高宣佛號,信步走向高達一十三級的承天寺塔之下。恰逢一陣微風吹過,承天寺塔上各層簷角所掛鐵鈴一齊叮當作響,一個正在瞻仰這座西夏國內著名佛塔的白衣男子便在這鈴聲中轉過身來,朝僧人微微一笑。若是知道的人見著這副場景,必然大吃一驚。原來這白衣男子竟是大宋樞密院職方館知事司馬夢求!而那走過來的僧人,赫然便是如今在興慶府頗享盛名的明空大師!在司馬夢求的身旁,還一左一右伴立著兩個童子。
“大師別來無恙!”眼見明空走近,司馬夢求雙手合什,垂首朗聲問候。
“司馬公子一路辛苦。”明空在司馬夢求五步之外站住,合什答禮。
“談不上辛苦,陝西的兄弟們一路護送,十分周到。”司馬夢求微笑著注視明空,說道:“在下此來,順便帶了一點禮物,算是在下的布施。”說罷,朝身邊一個童子微微點頭,那個童子連忙從懷中抽出一張紅色紙帖,雙手遞給明空。
明空接過來,略看了一眼,便揣入懷中。道:“多謝司馬公子。”
司馬夢求微微點頭,看了一眼四周,見佛塔之外,古柏青鬆之間有不少人影忽隱忽現,又問道:“不知此間說話方便否?”
明空笑了笑,移目四顧,緩緩答道:“此間再無外人。”
“那便好。”司馬夢求沉吟了一下,說道:“大師在興慶府做得甚好,皇上已經許諾,隻要收複河西,便封大師為聖明持國法師,為河西佛寺眾僧之首。大師在俗家之子弟,可蔭二人為官。”
明空眼中閃過一絲喜色,向北垂首彎腰,雙手合什謝道:“臣謝皇上隆恩。”
雖然朝廷中允滿爭議,但是宋朝鼓勵佛、道二教在環南海地區傳教,已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整個政策雖然被很大一部分不信佛道的士大夫與儒生戲稱為“禍水南引”,但是卻毋庸置疑地被堅定的推行著,並且得到許多士大夫別懷他意的支持。
自熙寧九年起,宋朝朝廷就已經下達公文,凡是持祠部許可文書至海外傳法的僧尼,由市舶司支付單程船費;而自熙寧十年起,大宋朝所有僧道,皆須在海外傳法五年以上,剃度或收授弟子三十人以上,方可升為方丈、主持、觀主。與道士們的心不甘情不願不同,大批的宋朝僧人在普渡眾生的信念的支持下,遠渡至環南海諸島,傳播已經中華化的佛教,當然,順便也會教授漢文——並非每個宋朝和尚都懂梵文的。為了管理海外的宋朝僧道,或者說主要是為了替太皇太後與大宋朝皇帝陛下祁福,宋朝的皇太後,還私人捐資在大宋朝領土的最南端淩牙門修建了一座南海護國寺與一座上清觀。
這些還僅僅是公開的措施,在暗地裏,在石越的推動下,樞密院職方館在智緣等許多高僧的幫助下,與遼國、西夏、大理以至於高麗、日本國的一部分僧人,都建立了程度不同的良好關係。明空本人就是其中之一。才智出群,曾經遠至天竺取經的明空,其實卻是個因為家貧半路出家的和尚——甚至他的度碟錢都是智緣替他出的。不過這私毫不妨礙明空這個並不怎麽純粹的僧人,擁有自己的野心。所以他才在智緣的引薦下,接受大宋樞府職方館的“布施”。
“蠻夷之國,便是信奉佛祖,亦終不能如大宋一般護法,貧僧聽說如今西域一帶,已有異教傳入,信奉佛祖之民漸少,而信異教之民漸多,若大宋不能早日收複河西,非隻是大宋之不幸,亦是釋家之不幸。”
“大師放心。”司馬夢求看了一眼高聳入雲的佛塔,笑道:“用不著大師等許多年,此地終當複歸中土。”
“如此甚幸。”
司馬夢求又說道:“在下來懷遠郡,尚另有一事。”他口中的“懷遠郡”,是興慶府在唐代的稱呼。
明空微微一笑,雙手合什,高宣佛號,問道:“可是為武狀元降夏一事?”
“正是。”司馬夢求臉色沉了下來,咬牙說道:“一直以來,陝西房都查不到文煥那廝的下落,不料便在十餘天前,此賊竟已被夏主封為漢字院學士兼禦圍內六班直副都統,妻以仁多族之女,出入隨扈,夏主又為他營造府第,極盡親寵!此賊世代官宦,為大宋武狀元,其沒於西夏,石帥又上折為之辯護,不料竟然真已降敵,真是忘恩負義、無父無君之徒。”
“正是!”司馬夢求傲然道:“他在大宋時,亦曾往來石學士府上,與某有舊。然如今既作賊,某自當持其首級回見皇上!”
“文某之事,貧僧亦曾聽聞一二。”明空沉吟道,“他與漢將李清,皆是夏主之親信,二人日夜常伴夏主左右,皆見信於夏主。夏主以文某本是大宋武狀元,待之尤厚。隻是聞聽文某出入常有護衛親兵相伴,若要行刺,並非易事。”
“正為此事,欲與大師謀之。”
明空麵色凝重,垂眉沉吟半晌,方說道:“此是西夏國腹心之地,公子能平安來此,已是異數……除非公子有空空兒、薛紅線那般本事,否則能否行刺成功尚未成可知,不能全身而退卻是必定之數,此匹夫之勇,所得不足償所失也。公子為朝廷幹城,不可為一區區降將,輕行專諸之事。”
“話雖如此,但文煥亦不能不除。”司馬夢求豈能不知其中的風險,但是陝西房知事身負重任,不可輕易暴露身份,而旁人卻難寄此任——若想完成這個任務,不僅要有過人的本領,還須有必死之決心。
職方館自創建以來,不過幾年時間,這個機構的主要任務還隻是替宋朝軍方搜集情報、策反官員。在西夏這個地方發展的細作,絕大部分是依靠金錢與官爵收買;隻有極少數骨幹,才是出於對大宋的忠誠以及一些信念上的原因,為職方館效力。畢竟對於身居西夏的人們來說,哪怕是血統純正的漢人,從職方館所了解的情況來看,也並沒有如同國內一些秀才們所想當然的那樣,對於恢複漢族的統治抱以熱烈的期望並且願意為之犧牲,恰恰相反,越是深入到西夏的腹心之地,當地的居民越是可能為了西夏國而拿起武器來與宋朝戰鬥——哪怕是漢人,亦不例外。從職方館搜集的情報分析,西夏國內大部分居民,無論蕃漢,亦無論貴賤,他們更關心的,恐怕還是自己的利益是否受到侵犯——隻有這件事情可以最終決定他們的傾向性,而並非那虛無飄渺的“夷夏之防”與“君臣之義”。這樣的情況同樣適應於被契丹人占據的燕雲地區,職方館對燕雲地區更為詳盡的情報分析,曾經直接擊碎了大宋朝從皇帝至大臣們心中普遍存在的一種幻想——以為隻要大宋軍隊北上,當地的漢族居民就會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職方館甚至認為,如果將來王師果真北上收複燕雲,一定會有相當的漢族官員為遼朝皇帝盡忠,而對於普通居民的期待,最多也隻能寄托在中立這樣的範圍之內;真正能為大宋朝所用的,也許隻有僧道與商人。
而西夏的情況顯然更糟,因為在梁太後與梁乙埋的統治下,西夏與宋朝的關係不斷交惡,衝突不斷,商旅斷絕。職方館甚至隻能依賴於遼國商人來收集西夏的情報——不過這顯然不屬於陝西房管轄。
不過無論如何,司馬夢求卻同樣也沒有想過要拿自己的生命去與文煥同歸於盡。這並非是司馬夢求吝惜自己的生命,而是他認為文煥的生命還不夠票價。所以他才來找明空謀劃。明空的回答,顯然不會讓他滿意。
“無論如何,要請大師代為謀畫,隻要能探聽出文某有何喜好習慣,便不難設法接近。”
明空不知道司馬夢求為何一定要殺文煥而心甘,但是畢竟司馬夢求是宋朝樞府職方館知事,他既然如此說了,亦不好拒絕。他沉吟許久,方勉強說道:“文某之喜好習慣,興慶府想必知之者少,且聽聞他除與夏主及李清見麵之外,便常常閉門不出,亦不接客……不過,貧僧勉力打聽便是。”
“多謝大師。”
興慶府外的圍場,內著鐵甲、外裹錦袍的文煥撿著一隻身中羽箭的大鷹,策馬向夏主秉常馬前跑來。臉上尚帶著稚氣的秉常笑吟吟地望了文煥一眼,揮鞭指著文煥,向身邊的李清笑道:“不料宋朝亦有文將軍這樣的善射之士。”
李清微微欠身,一臉鄭重地答道:“宋軍重射術,善射之士不在少數。若據文將軍所言,宋朝現已在編修《步軍典範》,其中似有規定士卒之射術,不僅須能及遠,亦須能中的。此事不可等閑視之。陛下試想,若是宋朝神臂弓部射中之能提升三成,我軍當以何應敵?”
秉常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半晌說不出話來。
“宋軍近年來屢戰屢捷,又不惜耗費國帑,將軍隊全部整編,裝備昂貴之新式武器,其誌不在小。”李清繼續說道,“反觀諸國,遼國雖新君立足漸穩,然而楊遵勖割據之勢已成,耶律乙辛負隅頑抗,其困獸之勇,固出人意料,然於遼主卻非福音,如此以久,遼國國力必然削弱。大理國內爭權奪利,權臣秉政,於宋朝本不足為患,如今更是懾於宋朝之威,一歲竟至三遣貢使!此為宋朝開國以來未有之事。而我大夏屢敗於宋,兼之陛下即位未久,威信未立……”李清說到此處,見秉常的臉色已漸漸嚴肅,他頓了一下,凝視秉常一眼,欠身說道:“恕臣萬死,臣以為今日之事,大夏國有亡國之憂!”
“你是忠臣。”秉常勉強擠出笑容,回頭看了文煥一眼,見文煥離自己已不足五十步,他向文煥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又轉身對李清說道:“說話無須顧慮太多。”
李清抬頭看了四周一眼,見除自己和文煥之外,四周衛士皆是秉常心腹,暗暗點頭,又向秉常說道:“陛下可否屏退左右說話?”
“遵命!”眾衛士一齊躬身應道,如波浪一般退了開去。文煥愣了一下,正要隨著眾人退下,卻聽李清喊道:“文將軍,你過來。”
文煥頓時愣住了,他看看李清,又看看秉常,眼睛霍然一亮,一絲熾熱的光芒從眼中一閃而過,握弓的手背,青筋根根暴露。
卻聽秉常轉過臉來,向他笑道:“文將軍不必回避,可過來說話。”
“是。”文煥點頭答應,正要策馬過來,卻見李清皺眉望了他一眼,指著他手中的弓與腰間佩刀,示意他摘下了。
文煥心中一凜,連忙將弓與佩刀取下,丟在草地上,策馬走過來,向秉常欠身行禮。
“不必多禮。”秉常回首顧視李清,說道:“現在再無外人。”
“陛下!”李清喊了一聲,從馬上滾了下去,拜倒在地,沉聲說道:“臣有一言,敢冒死獻於陛下座前,陛下若得見信,是陛下之幸,若不見信,臣願一死報陛下知遇之恩,惟請陛下能善待臣的家人。”
秉常見李清說出如此嚴重,不由一怔,道:“你我君臣相知,自古罕見,有事直言,必不加罪。”
“謝陛下。”李清向秉常鄭重叩首,方說道:“陛下可知今日之國勢否?”
“請將軍明言。”
“當今大夏,有必亡之勢!臣不敢不言於陛下麵前。”
秉常擠出笑容,說道:“雖有平夏城、講宗嶺之敗,似亦不足以言亡國吧?母後常言,大夏今日國勢,勝太祖太宗開國之時百倍,當時猶不亡,今日更無亡國之理。”
“哪朝哪代亡國之前的形勢,不比開國之時好上百倍?!”李清無禮的反駁道。
秉常聽到這話,卻也是一怔。他喜好漢文,也曾經讀過華夏史書,細細思來,卻的確如李清所說。
“臣敢問陛下,太祖太宗開國之時,可有女後當權,可有外戚專政?臣敢問陛下,太祖太宗開國之時,宋朝可有今日之繁華?如今大夏內則有女後外威,專擅兵威;外則有宋朝君臣協力強國變法,步步進逼。百姓們困於賦役之重,朝不保夕;貴族們卻耽於享樂,寧可將錢交給佛寺,也不願意讓給百姓!諸蕃落苦於刻剝,懷貳心久矣。兼之與宋交惡,貿易不通,商旅漸絕,朝野物用匱乏——長此以往,國無不亡之理!何況陛下當三思之,今日之大夏,究竟是姓嵬名氏?還是姓梁氏?!”
李清一番質問,問得秉常默然不語。
“梁乙埋本不會用兵,其秉兵權,無非是為一己之私利。但是大夏國,卻是經不起梁乙埋的幾番折騰了。若是他將精兵喪盡,陛下要用什麽來統治國家?”
“太後隻道用蕃禮胡俗,便可以保全國家。然而陛下可知否,連遼主那等英主,都大力推行漢化,儼然更以中國自居。陛下為一方天子,豈能自甘與蠻夷為伍?何況若用胡俗,便當逐水草而居。一旦築城池宮室,墾田耕種,尚欲久存胡俗,以陛下之明,以為可得乎?陛下又以為這興慶城中的貴人,有幾人能真正少得了宋朝的絲綢瓷器?連素惡漢物的太後宮中,還擺著一座宋朝製造的珍珠座鍾呢!”
“陛下要想不亡國,保全宗廟,以臣之愚見,惟有一法:與宋朝修好,恢複市易。同時在國內改革,推行漢製,削減一部分貴族特權,減輕百姓賦稅,善撫諸部之心。隻要兩國有一段時間不交戰,戰士們便可以放歸部落,牲畜就會繁衍,土地就有人耕種,百姓們就會擁護陛下。縱使宋朝進攻,其國內必有反對戰爭之壓力,其外則要背負惡名,而我大夏卻同仇敵愾,且有沙漠為險,彼勞師遠來,與我全國為敵,無天時地利人和,豈有不敗之理?”
秉常沉吟半晌,道:“然太後必不肯同意此策。”
“故此當務之急,是陛下要掌握兵權,名副其實地親政!而要掌握兵權,便是要設法除掉梁乙埋,孤立太後!”李清毫不猶豫的說道。
“不錯。”在一旁一直側耳傾聽的文煥突然插話道:“自古以為,未有陰盛陽衰而國家興盛者。梁乙埋專權日久,未必沒有取而代之之心,陛下不可不防。”他說到這裏,見秉常將目光移過來注視自己,連忙垂下頭去,繼續說道:“陛下可知,臣在宋朝之時,宋人皆隻知大夏有梁乙埋、梁太後,不知大夏有陛下!”
秉常聽到這話,頓時怒氣上湧,厲聲道:“豈有此理!”
“陛下息怒。”李清連忙勸道,一雙眼睛緊緊盯著秉常那匹不停地刨著地麵的坐騎的馬蹄。
“要掌握兵權,並非易事。”秉常抿著嘴唇,半晌,方說道:“我大夏之製度,各部落之兵權實在各部貴人手中,既欲削其特權,如何能得其支持?”
“凡事皆要一步一步來。”李清見秉常已有動心之意,頓時大喜,說道:“陛下在親政之前,不必讓諸部落貴人知道要削其特權。首先要掌握兵權。十二監軍司實權皆在各部頭領手中,此輩既不足為恃,亦不足為懼。無論如何,十二監軍司的部隊,隻會聽從掌握興慶府的人之調動。因此,所謂兵權,實際上便是對興慶府附近二萬五千人的衛戍軍的控製權。”
當時西夏真正最精銳的部隊,並非是名震西北的“平夏鐵鷂子”,亦非是“步跋子”,而是常駐興慶府及其附近城市關塞的衛戍軍與“禦圍內六班直”。這兩支部隊,是自夏景宗元昊以來,西夏最根本的軍事力量,其成員都是從各部落中挑選出來的最勇猛的戰士。其中衛戍軍人數正軍在五千至二萬五之間,副兵多達七萬餘人,裝備為西夏諸軍最精良。而“禦圍內六班直”,則是由西夏國主親自掌握的一支精銳部隊,人數在五千左右——其組成成員全部是西夏各部落頭領的親屬以及夏主的心腹部將,在某種意義上,這隻侍衛軍,也同時是“質子軍”。
衛戍軍與“禦圍內六班直”之所以聲名不顯,是因為這兩支部隊畢竟不是經常衝殺在第一線的軍隊。他們永遠是和西夏國的最高統治者呆在一起。反過來說,誰真正掌握了這兩支部隊,其就是真正意義上的西夏國的最高統治者——這句話也同樣成立。
“但是衛戍軍的統軍將領,一向都是母後的親信……”
“不錯。”李清猛地抬起頭,一雙眼睛炯炯注視著秉常,從容不迫地說道:“但是陛下別忘了,國璽在陛下手中!陛下才是天命所歸的西夏國君!”
秉常在心裏苦笑,“這也需要那些衛戍軍的統軍將領相信才行。”這點自知之明,他還是有的。
卻聽李清繼續說道:“所以,陛下奪回對衛戍軍的控製權並不難。”
秉常的眼睛霍地一亮。
“臣有上下兩策,請陛下決斷。其上策,陛下可不動聲色地完成控製禦圍內六班直,然後趁正旦,或者陛下生日之時,用禦圍內六班直幽禁太後,再學劉邦奪韓信兵權故事,輕騎入衛戍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其兵權。然後頒一道詔旨,召回梁乙埋或者就地賜死,其不敢不遵。如此隻要行事機密果決,陛下便可大權在握。”
“下策又如何?”
“梁乙埋一直鼓動陛下親征,陛下可將計就計,允其親征。於天都山點兵之時,賜梁乙埋死,然後舉軍向西,以外兵製內兵,則大事可定。此為下策。然此策若是太後隨行,則不易施行。且梁乙埋老奸巨滑,未必有機可趁,一旦被其發覺,隻恐陛下反受其害。”
秉常垂首思忖良久,目光移向文煥,問道:“文將軍以為如何?”
“末將以為,當機立斷,便為上策,拖延不決,即是下策!”文煥的眸子,說不出來的深遂。
秉常執鞭思忖良久,搖頭道:“茲事體大,容朕三思。”
李清與文煥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不約而同地微微歎了口氣。
十餘日之後。
興慶府西不足百裏,賀蘭山腹部。
西夏十二監軍司,其中以駐紮在賀蘭山區的克夷門的右廂朝順軍司離都城最近。但是因為西夏在西向並沒有值得一提的國防壓力可言;而且,賀蘭山以西,便是如同大海般無垠的騰格裏沙漠,因此,右廂朝順軍司的軍事力量,至少在此時,實際上是一支拱衛都城的軍事力量。它一方麵可以快速救援都城,另一方麵,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可以保護西夏國的君主與貴族躲入沙漠深處,為黨項族保留元氣,以圖再起。
自從宋仁宗天聖六年,還不是太子的元昊率軍消滅一直與宋朝夾擊西夏的甘州回鶻,又成功奪取涼州之後,在天聖八年,亦即元昊即位的前兩年,瓜州回鶻與沙州回鶻相繼降夏。從這時候算起,興慶府已有四十七年沒有受到過任何形式的軍事威脅了。所以,現在的賀蘭山區,與其說是軍事天險,不如說是佛教勝地更為貼切。在賀蘭山區,到處都鑿開了大大小小的石窟,用來供養佛象——這已經成為西夏有錢人的一種習慣。
其實,即便是在西夏國內,禿發令的執行與否,也與階級地位有關。自從元昊死後,此令早已漸漸鬆弛,貴族是否剃發,完全取決於他個人的愛好。但是以司馬夢求的身份,如果不想引人注目,這樣做是最明智的選擇。
與司馬夢求一道的,還有他隨行的兩個童子,以及兩個陝西房派來的向導。他們的目的地,是位居賀蘭山腹部的一處石窟。
一路之上,司馬夢求一行人並未遇到任何查詢,顯然因為這裏是西夏人的腹地,人們的警惕性反而不高。
然而司馬夢求卻始終不敢掉以輕心。根據明空的情報,文煥在兩日前受夏主的命令帶著一支百人的小分隊前往賀蘭山某石窟迎接一位高僧的舍利至承天寺供奉。雖然一百人的禦圍內六班直侍衛絕非是可以輕視的,但是在司馬夢求看來,這已經是絕佳的機會。至少賀蘭山區的佛寺中,文煥身邊的警戒,就不會如同在興慶府這般森嚴,而且在賀蘭山區,得手之後,也更容易逃脫。一麵在心裏盤算著如何對付文煥,一麵小心的觀察著周圍的一切,很快,司馬夢求等人便進入了賀蘭山區。
賀蘭山區的某座小寺之內。
文煥正在燈下仔細地翻閱著一本佛經。這本佛經是用西夏文字書寫的,難得的是,在西夏文字之外,還有漢字對譯。他既身為“漢字院學士”,其工作便是替夏主將西夏文字的相關文書,譯成漢字,因此,需要精通蕃漢二語,卻也是形勢所迫。不過,對於文煥來說,精通蕃語,還有更重要的目的。因此,他學習西夏文字倒是非常的積極。
西夏文字本是夏景宗元昊出政治目的而創建,其文字與漢字雖然一樣是方塊字結構,但是字形比起漢字來,更加繁複難學,而西夏文字亦被西夏統治者出於人為的目的而抬高,在另一個時空的曆史上,一直到十餘年後,秉常的兒子崇宗乾順登基,建立“國學”(即漢學)徹底糾正專重夏字、夏學而輕視漢文明的偏向之後,西夏文治方麵才開始取得讓人睹目的成果,而西夏文字實際上也是乾順以後,才開始取得真正的生命力,並且依托西夏上百年的政權,在民間紮下根來,一直延續至明朝方才消失。在此之前,西夏文字不過是一種政治上的文字而已,它最初創造的目的,甚至不是為了學習漢族的優點,以文字來提高黨項人的低水平文化。其存在的意義,不過是元昊為了在外交關係上突顯其獨立性,將文化心理上的自卑以一種自負的形式展現出來而已。
“這是什麽狗屁東西?!”文煥憤怒地將佛經摔到桌上,不覺罵了出來。
“你也知道這是狗屁東西?!”突然,窗外傳來低沉的聲音,聲音竟讓文煥感覺有一點熟悉。
“什麽人?!”文煥霍地一驚,抓起放在桌上腰刀,推門走了出去。
門外惟有明月清風。
他小心查看了四周一遍,見並無任何痕跡,心中不覺疑惑,“難道是我的幻覺?這些日子太過於緊張了……”幾個負責巡夜的侍衛早已聽到聲音跑了過來,見到文煥,忙問道:“文將軍,出什麽事了?”
“能出什麽事?這裏是賀蘭山。”文煥勉強笑笑,揮手讓他們去了。
的確,這裏是賀蘭山,又能出什麽事?夏主讓他們來迎接舍利,並非是為了保護舍利的安全,而是為了顯示隆重。一麵暗暗寬慰自己,一麵潛意識中卻是抱著一種自暴自棄的心態,文煥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就在他踏入房間的那一瞬,文煥猛地感覺到背上湧起一股寒意。他正要緩緩轉身,便聽身後有人低聲說道:“不要喊叫!不要動!將刀放下,把門關上了。”那人的聲音從容不迫,卻又充滿毋庸置疑的威迫感。
文煥緩緩將刀放在地上,起身將門關上。低聲問道:“你是何人?”
“你可以轉過身來了。”那人沒有回答他的話。
文煥依言緩緩轉過身來,注視來人,頓時大吃一驚,幾乎叫了出來,猛地才發覺一把弩機正對準自己的身體,連忙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低聲說道:“司馬大人!”
“狀元公!”手裏端著一把鋼臂弩瞄準文煥的司馬夢求充滿諷刺的說道:“難為你還認得我!”
“你怎麽會來到這裏?”文煥一時間,突然竟有如釋重負之感。
“特意為君而來。”司馬夢求的眼中,盡是嘲諷之意。
“是來殺我?”文煥了解的笑了笑,低聲道:“我果然已是人人欲誅之而後快的逆臣賊子了!”語氣之中,竟是有一種索然之感。
“難道你不是麽?”司馬夢求冷笑道,“不過我來殺你,並非是因為你是逆臣。我是為石帥來取你人頭的!”
“石帥也想要殺我?”文煥歎了口氣,道:“那殺了便是。事已至此,又何必多言?”
“本來我便不當和你多言。”司馬夢求沉聲道:“但是我來西夏,便是想讓你看一些東西,在殺你之前,這些東西也定要先給你看看。”說罷,司馬夢求用目光向桌子上示意。
早已將死亡得甚淡的文煥根本不理會司馬夢求的弩機,轉身緩緩走到桌邊,撥了一下燈芯,認真的讀起那些報紙來。
這些報紙上刊登的,是石越的為之辯護的奏章以及由此引起的爭論!
文煥的手漸漸顫抖起來,眼角不覺濕潤,半晌,文煥輕輕放下報紙,低聲說道:“你將我人頭帶回,替我向石帥帶句話——相知之恩,來世必報!”
司馬夢求的手指扣動了扳機,然後,他的心卻遲疑起來。
文煥自始至終的神態,絕非是怕死。他既不怕死,為何要降夏?
“你是為何降夏?”
“不得已而降之。”文煥幽幽說道。
“不得已?除死無大事,有何不得已?!”司馬夢求的眼神冷酷起來。
“若是你連累父母,辱及先人,天下人皆不見信,當此身敗名裂之日,又當如何?!”文煥尖銳的反駁道,“世上有比死更艱難的事情,若這時候死了,那便是要背上萬世汙名,再難洗清!張巡罵南霽雲,南八便可以笑而就義,那是因為南八還不曾身敗名裂!”他的眼角,在燭光中閃著晶瑩的光芒。
司馬夢求的神色緩和下來,低聲說道:“你是想效南霽雲之事?”
“我若不立下大功,何以洗刷汙名?此時縱死,亦已無麵目見祖宗於九泉之下!”文煥咬著鋼牙,牙齦竟是滲出血來。
身後沉默了許久。
“你欲如何立大功?”司馬夢求在此時此刻,已經決定相信文煥一次,無論是為了文煥,還是為了石越。
“我在西夏雖不久,然被李清引為同黨,又漸得夏主信任,深知西夏內情,若能加劇夏主與後黨的內鬥,不難引發西夏內亂。到時候,我大宋便有機可乘……”文煥的聲音,充滿了怨恨。“李清那廝,一心想輔佐秉常,使西夏成為小華夏。但是他黨羽不多,西夏兵權又全梁家掌握之中,梁後向來反對漢化,李清要想達成心願,就必須先要幫助秉常登基親政,除去梁氏。我隻要從中下手……”文煥壓低了聲音,向司馬夢求講敘自己的計劃。
司馬夢求冷靜的分析著文煥的話。他知道此時就是一場賭博,賭的是自己的判斷力與直覺。如果輸了,那麽自己的性命就會丟在西夏;如果贏了,西夏國就會陷入一場規模龐大的內亂之中!也許,這比說降李清,更加值得嚐試。
“我給你這個機會。”
文煥身子一震,緩緩轉過身來,直視司馬夢求,一字一字的問道:“你相信我?”
“我看你不是心甘情願做漢奸之人。”司馬夢求放下了弩機,但是手指卻沒有離開扳機。這個細小的動作沒有逃過文煥的眼睛,但是文煥卻沒有說什麽。隻是停了一會,文煥便向司馬夢求說道:“你相不相信我,並不重要。我知道有石帥為我辯護過,並沒什麽遺憾了。有件事,你要盡快通報給石帥——夏主已經決定,十月中旬以後,大舉入寇!兵力至少在二十五萬以上,據李清所說,此次入寇分三路,明攻平夏城,暗襲綏州!請石帥早做準備。”
大宋延州。
延州知州劉航與通判趙挺之率領數百騎軍,勒馬立於延州城外,遠眺西南。
此時,距離延州約三十裏外的官道上,近千人馬擁簇著一輛馬車,正時緩時疾的向延州城前進。這支部隊衣甲鋥明,旗幟鮮豔,看起來威風凜凜,但是若在久經戰陣的人眼中,卻是一眼即可看出這隻不過某位高官的侍衛隊而已。但是沒有人知道的是,坐在馬車中的這位高官,竟然是剛剛被皇帝嚴旨訓斥的新化縣開國侯、陝西路安撫使石越。
“延州知州劉航,進士出身,頗具吏材,曾經出使西夏,冊立夏主秉常,回朝後上《禦戎書》,以為朝廷不可輕開邊釁。因反對新法被貶,司馬君實入政事堂後,調至延州為知州……”馬車內,潘照臨麵無表情的向石越介紹著延州官員的情況,說完,又補充道:“他的兒子劉安世,中進士第而未做官,在白水潭遊學一載,後拜入司馬君實門下,亦是《西京評論》之中堅人物。”
石越聽到劉安世的名字,眼睛霍地一亮,嘴角不由流露出了然的笑容,輕聲嘟噥了一句:“原來是‘殿上虎’的父親。”
潘照臨卻沒有聽見石越的話,又繼續說道:“通判趙挺之是進士及第,做過學官,以清廉能幹著稱,調至延州做通判不過一年。”
“這二人都是文官啊。”石越不由低聲說了一句。
“雖然知州與通判是屬於文官,但是邊境的州府,卻一向是由武官轉文職的官員來擔任知州的。”潘照臨也搖了搖頭,“司馬君實將劉航調至延州,是為了邊境的安寧。但是現在的情況……幸好這二人都不算無能之輩。”
石越見潘照臨神色,微微笑了笑,說道:“倒也不必過於擔心。延州有振武軍第三軍、神衛營第三營,駐守在綏德城的雲翼軍、神衛營第五營,還有萬餘廂軍,防守應當綽綽有餘了。”
“防守的兵力怎麽樣都不夠。”潘照臨皺眉道,“西夏人這次在天都山點兵,來勢洶洶,非比尋常。從天都山出兵,可有五條路線:向西由會州、蘭州攻熙河;向東經蕭關北入韋州可攻環州;或者直接攻擊保安軍,威脅延州;西南由得勝寨、靜邊寨可攻秦州;東南可經通遠寨、沒煙前後峽攻平夏城。而最讓人難以放心的是,似乎銀夏一帶也有西夏軍在集結,這樣一來,連綏德城與延州,都難以安穩。”
“他們集結兵力,可以在六個方向發起進攻,而我們卻要處處設防。”石越自然知道其中的厲害。西夏人向天都山集結的消息傳到之後,石越便立即取消了巡視的計劃,直接前往最近的延州,同時下令沿邊州府進入戰備狀態。但是這種被動的防禦,防守的一方日子並不好過。
“六個方向中,熙河地區是最不可能遭到進攻的,亦是最不怕遭到進攻的。”潘照臨冷靜地分析著當前的形勢,“熙河地區有李憲、王厚在,當地的駐軍無論是整編完的神銳軍還是未整編禁軍,或是鄉兵蕃兵,都是經曆過戰陣的,將領又多是王韶舊部,如若西夏人進攻熙河,必定討不了好去。況且當地地廣人稀,既便西夏入寇,於我損失不大——我相信西夏這次隻是報複性的入寇,而並非是戰略性的進攻。”
“其次是秦州。”
“秦州?”石越吃了一驚,他並不是很懂軍事,因此在他看來,秦州一直是防守的軟脅。
“不錯。是秦州。”潘照臨肯定地點點頭,說出了自己的理由,“雖然秦州的禁軍未曾整編,防守力量較弱。但是西夏人如果冒然進攻秦州,卻是犯了兵家大忌。隻要平夏城一日在我大宋手中,西夏人便沒有膽量無所顧忌的進攻秦州。梁乙埋再不知兵,也會明白在後路有敵人的堅城重兵時,是可能導致全軍覆沒的。”
石越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但是其餘的幾個地方,卻是很難說西夏人會進攻哪裏了。”潘照臨說到這裏,眉頭又皺了起來,“平夏城是西夏人的心頭大患,此次天都山點兵,說不定就是為了拔掉這肉中刺。眼下平夏城與新建的靈平寨隻有種誼的振武軍與一些廂軍防守。若西夏糾集大軍圍攻,能否不失,實在難說。而環慶路的主力是種諤的龍衛軍,雖然號稱精銳,而且種諤亦稱名將,但是能不能防住西夏人,實在難言樂觀。至於綏德城,主力是種古的雲翼軍與神衛營第三營,兵力也並不雄厚。”
“延州振武軍第三軍都指揮使是誰?”
“是與‘三種’齊名的‘關中二姚’的姚大郎姚兕。”
石越稍稍放心,他知道姚兕勇武善戰之名,名震西陲,是西軍中數得著的名將之一,趙頊曾經親自接見,並且欽賜銀槍、袍帶。有他在延州,至少比起兩個文官來,要讓人安心得多。
“若是能知道西夏人的進犯路線就好了。”石越在心裏暗暗歎了口氣。象這樣處處設防,分散兵力,實在是不得己的辦法。其實包括石越在內的大宋文武官員都知道,隻要西夏人真正集結大軍進攻,無論是攻哪一路,宋軍都會處於劣勢,隻能夠依靠城牆堅守待援。也許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西夏人缺乏持久作戰的能力。正在心中感慨的石越忽然聽到潘照臨也微微歎了口氣,用很細微的聲音說道:“若是能下場雪就好了。”
石越一愣,苦笑著掀開車簾,看了一眼車外的天空,不覺搖了搖頭。現在下雪,實在是不太可能。他的目光移向車內,在潘照臨身上流連了一會,忽然想到,連潘照臨都希望得到老天的幫助,看來是很難指望大宋的官員百姓們對這場戰爭抱樂觀的期望了。
馬車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接著便是人馬嘶鳴嘈雜的聲音,石越不易覺察地皺了下眉,正要詢問,便聽到侍劍在外麵稟道:“公子,有緊急軍情。”
“停車!”石越連忙吩咐,不待馬車完全停穩,便掀開簾子彎著腰將半個身子伸出了馬車。
侍劍連忙接過來,遞給石越。
“辛苦了。起來吧。”石越接過木盒,便即縮回車內,車夫揮了一鞭子,隊伍便繼續開動起來。隻有那個傳令兵兀自在那裏發愣——他一時間難以接受石越的作風,更是被“辛苦了”三個字給震呆了。石越的親兵早就習慣了這種事情,也懶得取笑他的少見多怪,隻是拉了他一把,讓他跟著隊伍繼續前進。
馬車內,看完報告的石越淡淡說了句:“已經可以肯定,是夏主親征。”
潘照臨微微點了點頭,夏主親征,並非是太意外的事情。但是石越接下來的話,卻讓潘照臨的表情變了,“司馬純父已經回來了。他走的是靈州道,幾天前便到了環州。此時已往延州趕來,算時間,或者今天能在延州見麵。”
“靈州道?公子是說,司馬純父潛入西夏了?”
“到過興慶府。”石越亦掩飾不住自己的興奮,“他會有重要的情報麵呈。”
三日之後。
延州振武軍第三軍軍部大營。現在這裏暫時成了陝西路安撫使司的行轅。安撫使司的親兵們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將這座不大的院子四周,戒備得連隻老鼠都鑽不進去。有經驗的人從親兵們如臨大敵的表情中便可以猜到,此時行轅中,正在進行著重要的軍事會議。
石越的目光從每個人的臉上掃過。三天前到達延州後,司馬夢求果然已經到了延州。麵見石越之後,司馬夢求向石越報告了文煥的情況,以及從文煥那裏帶回來的情報。
如果文煥果真是詐降,那麽司馬夢求帶回來的情報,價值不可估量!一旦掌握了西夏軍的真正意圖,那就不僅僅是便於防守那麽簡單了。石越從來都認為,消極的防守是沒有出路的。
但是如果文煥的情報有誤,一旦輕信,後果亦將不堪設想。
一向信奉“小心駛得萬年船”的石越,這次卻不得不做一次賭博性的抉擇。
振武軍第三軍軍部的大營內,觸目可見的都是“仇讎未報”四個大字。石越知道這都是姚兕的手筆。姚兕的父親姚寶在姚兕幼年時,便戰死在定川。由寡母養成的姚兕是軍中有名的孝子,同時亦是對西夏人有著刻骨仇恨的將領。他念念不忘的,便是滅亡西夏,替父報仇,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記父仇未報,姚兕在自己出沒的地方的一切器物上,都刻上了“仇讎未報”四個字。石越早就聽說,每次與西夏人交戰,姚兕也都是奮不顧身,勇悍異常,然而自從他調至延州後,與西夏人的衝突機會減少,姚兕一直是鬱結於胸,結果導致瘋狂地訓練部隊,許多士兵最害怕的事情,便是調到振武軍第三軍。
看到石越注意自己,姚兕連忙微微掩飾了一下自己的興奮,但是他骨子中的桀驁,卻讓這種掩飾更加的欲蓋彌彰。
石越不易覺察地笑了一下,目光移到另外三人身上。
延州知州劉航、雲翼軍都指揮使種古、慶州知州種諤,以及振武副尉劉舜卿,一個與姚兕經曆相似的西軍名將,與姚兕不同的是,劉舜卿是父兄都戰死在好水川之役,而劉舜卿本人,比姚兕也多了一點儒將的氣質。劉舜卿現在的身份,是振武軍第三軍的副都指揮使。
“職方館帶來的情報,諸位將軍都已經聽到。”石越含笑看了一眼坐在營中司馬夢求,後者連忙謙恭的欠了欠身,石越的目光卻早已移到了營中一個巨大的沙盤之上。“本帥想聽聽諸位將軍有何看法?”
“石帥!”一個洪亮的聲音在營中響起,眾人的耳膜都感覺到一震,不由一齊將目光聚集到了說話的姚兕身上。“末將以為,既然知道西賊想進攻綏德城,我們便可以在綏德城集結重軍,嚴陣以待,給李秉常一點苦頭吃。”姚兕說話之時,眼中凶光畢露,倒似是將石越當成了秉常,要將他生吞活剝一般,饒是石越識人無數,也被他看得頭皮發麻,連忙不動聲色的將目光移到種古身上。
種古並無姚兕的好戰,得知自己的防區將要成為西夏人進攻的主方向,對於這個關中大漢來說,並非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他見石越的注視自己,連忙欠身說道:“敢問石帥,職方館的情報是從何得來?是否準確?”目光卻是瞄向司馬夢求。
司馬夢求正欲回答,卻聽石越早已先說道:“超過六成的可能是可靠的。”
“將領之最親最重者,莫過於間。”種古朗聲說道:“石帥卻言隻有六成可靠,莫非是反間?”
“若是情報失誤,職方館願負全責。”司馬夢求沒有想過要逃脫責任。
“這個責任,職方館負不起的。”種諤毫不客氣的說道。
石越的臉沉了下來,寒著臉說道:“三衙與職方館各有職責,將軍不必逾越。”
“是。”種諤不甘心的欠欠身。
“依末將之見,此次西賊於天都山點兵,較之尋常頗有不同。銀夏宥諸州人馬,皆未有調動的跡象,若是大舉入侵,不至於如此。西賊向來喜歡集結重兵攻擊一點,以求一戰成功;一戰不能得手,立即退兵。此次既然是夏主親征,卻有大軍遲遲不動。這些跡象來看,末將以為職方館的情報,是可信的。西賊之意,便是分三路入寇,其餘兩路,多半隻是虛張聲勢,牽製我軍。其攻擊之重點,卻是綏州!”說話的人是劉舜卿。
“還有一點亦可以證明。”劉舜卿不卑不亢的回道,“在銀夏的探子,從十天前便斷絕了聯係。目前為止,無人知道銀夏究竟發生了什麽……所以,末將幾乎可以肯定,銀夏二州,西賊正在聚集重兵。一麵是大張旗鼓,一麵卻是故意偃旗息鼓,西賊之意可明。”
“豈不聞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種諤反駁道。
“末將也相信劉將軍的判斷。”種古打斷了種諤的話,他看都沒有看自己的弟弟一眼,隻是向石越微微欠身,朗聲道:“末將派出的探子,亦全部失去了音訊。”
“嗯。”石越點了點頭,他心中忽然有點興奮,如此親自主持如此重要的軍事會議,對他來說,本是難以想象的事情。看見幾個名震西陲的大將對自己恭恭敬敬,自己的一句話,可以調動上萬的兵馬,關係到數以萬計的百姓的存亡,石越在這一瞬間,感覺的竟然不是責任,而是一種滿足感。
不錯,正是滿足感!
石越猛地一驚,突然間意識到自己的心態極其危險,連忙收斂了心神,沉聲問道:“那麽諸位將軍以為當如何應敵?”
種古站起身來,他魁梧的身軀讓眾人竟感覺到一種威壓,姚兕下意識地向後讓了讓,暗暗握緊了拳頭,卻見種古的手指向沙盤,朗聲說道:“末將以為,既然西賊想攻擊綏德城,我們便可以遂其心願,在綏德城以堅城待之。同時將龍衛軍與一部分振武軍密調至吐延水……”
“什麽?!”種諤吃驚地看了種古一眼,這時節也顧不得種古是他大哥,高聲反對道:“我身為慶州知州,守土有責。未有樞府調令,怎敢在這個時節率大軍離境?!”
“各軍互相策應,理所當然。何必要樞密調令,你是來救援,並非來駐紮。”種古冷冷的頂了回去。
“我環慶離綏德城也太遠了一些。而且如若龍衛軍離境,環慶無異於空城。”種諤心中並不服氣,種古雖然是他大哥,但是他卻有他的私心。“當西夏人集結大軍攻擊綏德城的時候,我若率軍主動出擊,抄掠其韋州又如何?”隻不過這種如意算盤,卻是不可能公開說出來的。
“不是還有何畏之的環州義勇與數千廂軍麽?”
“他們能頂何用?”
“末將倒有一計。”劉舜卿站起身來,沒看種諤,隻是欠身向石越說道:“既然要集中兵力對付西賊,而西賊又想明攻平夏城牽製我軍,那麽末將以為,可以將計就計,派遣數千人馬,盛備旌旗,不行地穿行於延州、長安至平夏城之間。去平夏城時,則大張旗鼓;回來時則偃旗息鼓。如此造成一種大舉向平夏城增兵的假象。環慶位於延州至平夏城之間,既然有大軍穿行,那麽西賊必不敢輕舉妄動。同時石帥可請定西侯高遵裕暫時節製渭州軍事,調動大軍,不張旗鼓,作出向環慶集結的假象,實則是居中策應。如此一來,西賊必然疑惑。與此同時,保安軍、延州、綏德城盡皆堅壁清野,擺出閉城死守之勢。隻要西賊以為我大軍盡皆集結在平夏城,則自會堅定信心,舉大軍來奪我綏州。”
劉舜卿卻凝視石越,遲疑道:“不過……”
“劉將軍請說……”
“恕末將大膽,為堅西賊之心,最好是……”劉舜卿的建議,讓眾人目瞪口呆。
西夏。
銀州。
夏主秉常的輿駕之旁,國相梁乙埋與嵬名榮、李清、文煥等一幹將領緊緊跟隨著,在他們的周圍,還有十六萬步騎。
“宋人有沒有發現我軍的行蹤?”秉常遠眺東南,意氣風發。在他看來,有這十六萬步騎,足以將綏州踏平。
梁乙埋洋洋得意地笑道:“此次兵分三路,梁乙逋在天都山點兵,糾集六萬之眾,佯攻平夏城;仁多與慕澤統四萬人馬,威懾環慶,伺機而動。石越果然上當,以為我大夏是想奪回平夏城,報講宗嶺之仇。據探子回報,宋軍已經將主動全部向平夏城集結,連石越都親自到了慶州督戰。”
“石越去了慶州?”秉常有點失望的問道。
“不錯。說起來東朝的文官中,石越算有膽色的。探子在慶州看到他的行轅與親兵衛隊,而且有人清清楚楚在環州看到狄詠。”梁乙埋搖著頭,誌得意滿的說道:“如今我大軍圍攻綏州,宋軍既便想回軍來救,亦是鞭長莫及。”他絲毫沒有注意身後的文煥眼中,流露出奇怪的神色。
“既然如此,那便兵發綏州!”
梁乙埋正要答應,卻聽有人高聲說道:“且慢!”
梁乙埋循聲望去,說話的人卻是嵬名榮。
“陛下。”嵬名榮策馬至秉常麵前,朗聲道:“臣以為石越、劉航雖是文臣,然種古、姚兕卻非無能之輩。若是其在環慶、平夏城的布置不過是疑兵之計,而在緩德城以堅城伏兵待之,陛下此去,隻恐凶多吉少……”
“嵬名榮,你怎敢胡言亂語,亂我軍心!”梁乙埋不待嵬名榮說完,早已大聲喝斥。
嵬名榮轉身麵對梁乙埋,厲聲喝道:“本朝成製,凡出大軍,必先占卜。此次卜卦,卦象不明,豈可不小心謹慎?!”
梁乙埋大怒,正要發作,卻聽秉常說道:“國相且聽老將軍說完。”梁乙埋隻得恨恨咽下這口氣,聽嵬名榮道:“請陛下讓臣領一萬騎兵,去米脂砦為前鋒,探知宋軍虛實。”
“陛下,這是老成之言。”李清亦在旁說道。不知為何,他總是感覺有點不對勁,但是卻說不上來是為什麽。
“也罷,老將軍便領一萬騎兵,去米脂砦,試探緩德城的宋軍。”
綏德城。
這座城池是西北地區少見的城池,因為它新修葺的部分,采用了水泥,因而顯得更加堅固。
雲翼軍的大鵬展翅軍旗與“種”字帥旗夾雜在一起,插滿了緩德城的城牆,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守城的部隊是雲翼軍。
內穿鐵甲、外著紅袍的種古緊抿著嘴唇站在城牆上,望著遠處正在渡河而來的西夏軍,眼中不易覺察地流露出一絲冷笑。
“若真是佯攻,西賊便不會派這些人來送死。”種古冷冷的丟下一句,“叫吳安國來。”
“是。”
不多時,已經被降為從九品上的陪戎校尉吳安國大步來到種古跟前,他向種古行了個軍禮,高聲參見:“參見將軍。”
“看看城外。”種古沒有用正眼看吳安國一眼,眼睛一直盯著城外。
在苦役營受過教訓的吳安國已經老實許多,但是骨子裏的傲氣卻絲毫沒有收斂。他瞥了西夏軍一眼,冷冷說道:“不過送死之徒耳。”
“給你個機會。”種古淡淡說道,“去第一營做掣旗,將他們趕下河去。”
“是。”吳安國的聲音,沒有夾帶任何感情。
嵬名榮一麵在心裏在咒罵梁乙埋,一麵苦笑著看著手中的“先鋒”部隊。梁乙埋毫不客氣地將一萬老弱殘兵撥給了嵬名榮。憑這支部隊來和“小隱君”交手?嵬名榮可真是不抱任何指望。但是自己請纓的事情,不做是不行的。
西夏軍渡河剛剛渡到一半,已經是人仰馬翻,亂成一團,嵬名榮正暗暗叫苦,便聽到三聲炮響,綏德城城門大開,宋軍數千騎兵從城中湧了出來,為首一人高舉著大鵬展翅軍旗,向著已渡河的部隊衝殺過來。
“嗚嗚——”嵬名榮立即下令吹號,但是渡河的部隊卻根本沒有理會統帥的指揮,而是各自上馬,搭弓射箭,各自為戰的抵抗起來。
西夏軍的弓箭雖然嫻熟,但是老弱殘兵們的臂力卻稍嫌不夠,弓箭飛向宋軍的騎兵,卻不能穿透厚實的鎧甲,無力的跌落地下。更多的則是太早開弓,以至於弓箭在離宋軍尚遠的地方就無力的跌了下來。慌忙再次搭弓的西夏戰士,立即發現他們的錯誤足以致命——宋軍騎兵沒有給他們再次從容發射的機會,抬手、射擊,數以千計的弩箭如同蝗蟲一般撲天蓋地打來,站在前排的夏軍紛紛中箭落馬。
幾乎是在一瞬間,宋軍的騎兵便已臨近。如同一把鋒利的尖刀劃開一匹布帛,高舉的馬刀毫不留情地將毫無陣形的西夏人分成了兩半,在高高舉起的大鵬展翅旗的指引下,兩千餘宋軍騎兵帶著轟隆的響聲,在夏軍的陣形中肆無忌憚地穿插著,每一次揮刀都會伴隨著鮮血的濺射。
嵬名榮閉上了眼睛,不敢再看河對岸的慘劇。
前鋒受挫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夏主秉常的耳中。
暴怒的秉常再也按捺不住,十六萬西夏軍隊,如同巨大的潮水一般,衝向如同海中孤礁的綏德城。
這次的前鋒統領,換成了李清。
不過老天也沒有特別垂青於李清。雖然嵬名榮在渡無定河時並沒有任何意外,但是不代表李清率軍渡河時,也同樣如此。
西夏沒有人知道“水雷”是什麽東西。
潰沙急流、深淺不定的無定河,在西夏人眼中,立刻變得更加神秘莫測起來。
幸好宋軍的水雷不足以將整條河流都布滿,在大刀的逼迫下,西夏人又付出了幾百人的性命和差不多一天的時間,才終於找到了安全的河段。
依河築城的綏德城是不可能被沒有強大水軍的西夏人包圍的,但是十幾萬大軍屯於城下,一眼望不到邊的旌旗與刀槍,卻也足以讓身經百戰的戰士都心生怯意。
如果此時站在綏德城城牆上的,不是振武軍第三軍的將士的話,連種古也不知道究竟會發生什麽。
西夏人的每一次“萬歲”的呼吼,都可以將綏德城內的房屋震下幾塊瓦片來。站在城牆上,看著漫山遍野的西夏人,種古咂了咂嘴,罵了句:“奶奶的!”
綏德城之戰,在大宋熙寧十年十月二十一日,開始了。
61
西夏國主秉常與國相梁乙埋親率十六萬大軍兵臨綏德城下的同時,梁乙逋率領六萬大軍,再出沒煙峽,向平夏城也發起了進攻。
宋軍事先沒有料到的是,雖然西夏軍的主攻方向的確不是平夏城,但是梁乙逋在平夏城的進攻,卻絕非是佯攻!
這是真正的進攻。
梁乙逋在這場戰爭中,使用了包括雲車、投石機在內的武器,讓宋軍大吃一驚。雖然數量少,但是宋軍根本無法想象西夏人是如何掌握了這些技術,特別是投石機。事後很久人們才知道這些技術是從遼國傳出去的。
這些攻城器械的使用,給平夏城的防守增加了極大的壓力。好在種誼的振武軍有戰鬥經驗,而且又有神衛營的協助,雖然處於劣勢,但是平夏城卻並沒有易手的跡象。戰爭的雙方隻不過是不斷的在平夏城的內外,增加著戰死者的人數。
最平靜的,是環慶一路。
靜塞軍司的都統仁多澣與降蕃慕澤之間,發生了意見衝突。身為仁多族的族長,仁多澣一向支持國主秉常,對梁乙埋甚至是梁太後,都心懷不滿。靜塞軍司扼守靈州道的門戶,與宋朝環州緊緊相鄰,以仁多族的利益而言,仁多澣一向認為與宋朝的和平更加有利。因此,私下裏,仁多族也是大量參預了對宋朝的走私。而仁多澣本人與宋朝邊境的守將、知州們,都有著良好的私人關係。所以,仁多澣不願意讓自己的族人充當炮灰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身為西夏的貴族,他心裏十分清楚對宋朝的戰爭,不過是梁氏家族轉移內部矛盾的手段罷了。梁乙埋不過是想利用戰爭來加強對軍隊的控製。仁多澣沒有為自己的政敵充當炮灰的義務。
石越就在慶州!
他不過區區四萬人馬,大宋陝西路安撫使所在的地方,少說也有十萬人馬吧?他的任務隻是牽製,並非送死。所以,仁多澣每天命令部下出清崗峽耀武揚威一番,並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務。此外的時間,自然是在大營中飲酒作樂,享受美女。
不過慕澤卻與仁多澣不同,他不僅僅想洗刷講宗嶺之恥,更希望建功立業。身為降蕃,在注重軍功的西夏,惟有立下大功,他才能真正出人頭地。仁多澣的逗留不進,讓慕澤氣火攻心。
“將軍若能給末將一萬人馬,末將便能替將軍掃平環慶!”仁多澣對慕澤每天必講的話,幾乎是耳朵都聽出繭來了。“隻要我大軍進攻環州,末將便可以說降沿邊諸蕃,一萬人馬,一夜之間可增五倍,再挾諸蕃之勢,直掃慶州,不世之功,反手可成。”
“種諤是白癡麽?慶州本就易守難攻,石越既在慶州,豈可輕易?我可不想讓我的一萬人馬去送死。”仁多澣對慕澤絲毫不假顏色。
“以末將看來,宋軍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況種諤不過一輕易小人,何足為懼?”
“虛張聲勢?”仁多澣的語氣,與其說是在詢問,不如說是在嘲笑。
“石越不過一文官,其所在之地,掩飾還來不及,哪有大張旗鼓的道理?這不是告訴我們宋軍的主力在哪裏麽?此事不合常理,其中必然有詐!”
“豈不聞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況且石越聲明在慶州,自可以鼓舞士氣。他在環州,既可策應延州,又可以策應平夏城,豈非當然之理?”仁多澣雖然心裏覺得慕澤說得的有理,但是他既不願意被慕澤說下去,亦無興趣去捉石越。便是虛又如何?石越身邊至少也有一萬人馬吧?慶州是出了名的險要,據城而守,我損失必重。這死的人,可都是我仁多族的男子!
“將軍!”慕澤一時被仁多澣說得說不出話來,但是卻不肯死心,又道:“我等坐擁大軍,總要打一場仗才行吧?”
“慕將軍!”仁多澣的臉刷地一下沉了下來,他鐵青著臉,怒道:“你是何意思?!我大軍每日出青崗峽,不是作戰,難道是玩耍麽?”
“不是玩耍是什麽?”慕澤在心裏說道,但是卻不敢說出來,隻得說道:“本將並無此意。”
“你退下吧。不必多言,本將自有主張。”仁多澣打起了官腔。
“是。”慕澤忍著一肚子氣,退出大帳。他前腳剛剛出帳,便聽到仁多澣大聲喊道:“來人,上酒,歌舞伺候!”
慕澤的身形頓了一下,心中咒罵一聲,拔腳離開了大營。
“奶奶的,若非老子曾經襲擊石越,非反出西夏不可!”一肚子怒氣的慕澤剛剛走出大營,便見一個親兵小跑過來,在他耳邊低聲說了數句。
“千真萬確。”
“好!好!”慕澤轉身闖進大營,大步走到中軍帳前,掀開帳簾,便闖了進去。
“又有何事?”被慕澤打斷歌舞的仁多澣滿臉不快。
慕澤微微欠身,抱拳朗聲稟道:“末將得到消息,環州現在的守軍,不過兩千人!”
“哪來的消息?”
“是末將的族人帶來的。絕對可信!”
狄詠例行公事的走到環州城牆上麵,無聊的找何畏之說話。環州城牆上,插滿了各色旗幟,以及穿著衣服的草人,遠遠望去,幾乎讓人以為有數萬大軍屯結於此。但是實際上,在環州城內,不過隻有暫由狄詠統率的一千廂軍與何畏之率領的一千環州義勇。可笑的是,西夏人居然被嚇得果真不敢進攻,每天清晨,便可以遠遠望見西夏人從青崗峽出來,在距離環州數十裏的地方曬馬,然後在日暮之前回去。
這也叫入寇?!
狄詠對西夏人的蔑視之意,日漸一日的增強。
好不容易在一個地方找到何畏之,狄詠從後麵走過去,拍了拍何畏之的肩膀,喚道:“何兄。”
何畏之卻沒有回頭,反而指著遠處,說道:“你看那是什麽?”
狄詠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隻見一片灰塵從地麵升起。他的心一下子興奮起來,“是敵襲!”
“敵襲?!”何畏之的臉刷地白了。
狄詠從未見過何畏之如此,不由奇道:“怎麽了?”
何畏之苦笑道:“若真是敵襲,那至少有數萬人!我們隻有兩千人!”
狄詠頓時想起己軍的處境,也愣住了。
但是很快,二人就不得不麵對殘酷的現實,如同一座小山在移動一般,轟隆的聲音由遠及近,黑壓壓的一片人群也出現在二人視線之內。
“關城門!”
“敵襲!”
了望的士兵的叫聲,無情在二人耳邊響起。
整個環州城似乎都愣了一下,然後,所有人都反應過來,環州城陷入一片忙亂之中。
狄詠聽到何畏之在離開之前的一句話是:“快派人去請援!”
哪裏會有援兵?
狄詠此時才發現,沒有仗打有時候並非一件壞事。
求援的士兵從城門衝出去不過一刻鍾,狄詠與何畏之剛剛來得及收起吊橋,關上城門,數以萬計的西夏人就如同海浪一般湧了上來,將小小的環州城圍了個水泄不通。
狄詠與何畏之相顧苦笑。
“至少有三萬人馬。”何畏之看了一眼西夏軍的旌旗。
“是四萬。”狄詠平靜的糾正了何畏之的錯誤。
“堅持到援軍到來要幾天?”何畏之看了一眼四周,許多廂軍的雙腿已經在不由自主地顫抖。讓他欣慰的是,他訓練出來的環州義勇,至少從表麵上看來,還是鎮定如常。
狄詠看了一眼四周,見沒有人在側,壓低聲音說道:“最近的援軍,在高遵裕那裏。”
狄詠無言地點了點頭。
何畏之的心沉了下去。二人此時還不知道,平夏城方麵的戰況也非常的慘烈。
“難道石帥身邊沒有人馬?”
狄詠沒有說話。身在慶州的石越,連廂軍與鄉兵,一共不足一萬人。陝西路的主要兵力,自然是全部向延州與綏德城集結,如果高遵裕的部隊不能來救援,便隻能等待長安城的兩萬人馬——這是陝西路最後的預備隊。不過無論等待哪路人馬的救援,環州城都不太可能堅守到那一天——狄詠此時並不知道西夏人的戰鬥意誌如何。
“我們不能突圍。”狄詠望著何畏之,平靜地說道:“至少要留出足夠的時間,讓石帥撤退。環州便是你我殉國的地方。”
何畏之苦笑了一下,無言的點了點頭。雖然心裏有幾分不心甘,而且也無意為大宋犧牲,但是投降他更不願意。
“如今的當務之急,是穩定軍心。”
狄詠丟下何畏之,笑嘻嘻地走到一個守城的士兵身邊,拍了一下那個士兵的肩膀。精神過度緊張的士兵猛地一驚,幾乎癱倒在地上。
“別怕。”狄詠提了一口氣,朗聲笑聲:“西賊不過是來送死。”他的聲音清晰的傳到西城牆上的每一個角落,士兵們不由自主的將頭轉向狄詠,看見主將如此輕鬆,大家突然間感覺有了點依靠。“孩兒們,且看某的手段。”狄詠高聲喝道,眾人便見他張弓搭箭,一把硬弓拉成滿月之狀,“嗖”地一聲,羽箭飛向城外。便聽到城外西夏軍一齊驚叫,城樓之上,頓時一片歡呼——原來狄詠這一箭,竟然射斷了西夏軍的一麵軍旗!
這一箭之威,令站在一旁的何畏之都不由得暗暗驚心。
西夏人似乎感覺到一絲懼意,如同大潮碰上堅固的海岸,又緩緩退後了幾十步。
“西賊殘暴,犯我疆土,若不死守,有死無生!石帥就在慶州,援軍很快便到。兒郎們打起精神來,讓天下人看看我們殺賊的手段!”狄詠高聲呼道,聲音幾乎全城聽聞。
環州士兵見到狄詠這般神勇,又聽說石越就在慶州,援軍不過數日可到,頓時一片歡呼,一齊發出震天的吼叫聲。
城外,仁多澣望著城牆上密密麻麻的“守軍”,又聽到如此巨大的吼聲,再看看那斷成半截跌落地上的軍旗,不由心生懼意。他看了一眼慕澤,嘴唇微微歆動,忍不住說道:“環州果真隻有兩千宋軍麽?”
慕澤也不想狄詠如此神勇,暗吸了一口涼氣。但是此時已無退路,隻得硬著頭皮說道:“必無虛假!”
“那好。”仁多澣揮鞭指著慕澤,說道:“慕將軍,本將調三千精兵予你,合你本部人馬,共是五千餘眾,可為前鋒,為本將攻下環州城!”
一刻鍾之後,便聽到西夏軍陣中號角四起,慕澤率領五千餘人馬,如狼群一樣,殺氣騰騰地撲向環州孤城。
被載入史冊的環州之戰,拉開了帷幕。
環州城中,不過三千餘戶,六千餘口,蕃漢雜居。其中真正可以持械作戰的壯年男丁,不過四千餘人。大敵當前,這些男子亦全部披掛上陣,站上了環州城頭。好在環州本就是宋朝所謂的“軍事州”,城池雖小,但甚為堅固。而且因為緊連西夏,所以民風好武,大部分男丁都會拉弓射箭,不用如何加以訓練,便可以拉上城牆作戰。
狄詠披掛重甲,在血跡斑斑的城牆上巡視。幾個健壯的婦女正將一個戰死鄉兵的屍體拖下城牆,另一些民婦與兒童,則提著飯菜給守城的士兵們送飯。士兵們無力的躺在城垛之後,見到狄詠到來,連忙紛紛起立。
西夏人已經圍攻了整整兩天。環州城外,遍地可以見的是凝固的鮮血,半截的斷旗,震天雷與霹靂投彈爆炸後留下的黑塊,還有殘缺不全的屍體。西夏人的每次都進攻如同瘋狗一般悍不畏死,但讓狄詠奇怪的是,西夏人真正投入進攻的兵力並不多。否則他很懷疑自己能堅守兩天。
不過現在西夏人的將領既便是白癡,也已經知環州城內的守軍不多了。也許接下來,就是總攻了吧?
狄詠微笑著安撫站起行禮的士兵們,細心的查看傷兵的傷口,不時親自替他們上藥包紮——狄家自有家訓,愛兵如子,絕不以地位驕人。這位“前郡馬”的這種作風,很快也幫助他贏得了環州城的軍心與民心。
求援的士兵應當已經到了慶州。狄詠雖然知道其實不會有所謂的“援軍”,但是心中卻總忍不住有一絲僥幸。這兩天的戰鬥,環州守城的士兵戰死了一千餘人,西夏人也付出了雙倍的代價,但是雙方的絕對數量相差實在太遠了。
幸好還有何畏之的那一千環州義勇!
環州城現在便如同萬裏海域中的一葉孤島,在雷電風暴中飄搖著,似乎隨時可能被海水淹沒,但是卻依然倔強的麵對這一切。
慶州。陝西安撫使司行轅。
上演空城計的石越知道這次已經是弄巧成拙了。實際上石越並不會有危險,他駐守的慶州與環州直線距離並不遠,但是山路難行,隻要環州有警,他完全可以安全的撤回京兆府。否則的話,潘照臨絕不會同意這次冒險。不過他卻沒有料到,石越居然並沒有遇險即走的打算。劉舜卿的計劃不過是巧妙的利用西夏人對宋軍文臣統帥一貫作風的了解,以及仁多澣的心理,以求集中兵力,贏得這場戰爭。但不知道為什麽中間卻出了差錯,仁多澣居然大舉進攻了——這根本不需要環州求援的士兵來告知,兩天前環州上空點燃的烽火,便已經可以說明一切。
“回長安主持大局?!”石越淡淡的反問了一句,嘴角流露出少見的嘲諷之意,“我不需要回長安,我便在慶州。統帥臨陣脫逃,這種事情,既便有再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也做不出來。”
豐稷承認石越是大宋少有的文臣,但是無論如何,他認為石越始終是個文臣。
“公之責任,非在慶州!”
“士兵與百姓們,不會和你講這些道理。”石越的語氣雖然平淡,卻十分堅決。
“平夏城吃緊,定西侯的援軍不一定能及時趕來,若稍有遲誤,隻恐已鑄成大錯。而長安兵兩天前已經在馳援緩德城的路中,餘下的守軍是絕不能再動,再無援軍會來環慶。公為朝廷重臣,豈能效匹夫之勇,為此不智之舉?”豐稷不敢放棄,“慶州由下官在此拒守便可。”
“我再無地方可去!”石越斷然拒絕,“慶州如若失守,長安門戶大開,渭州亦受夾擊,是將戰火引至我陝西腹地。我不會離開此地。再派人去渭州,催高遵裕的援軍。”
“是。”豐稷終於知道石越是鐵了心不走。他心中一時間不知道是憂是喜。石越身在慶州,不僅僅是慶州的士氣民心都會受到鼓舞,連各地戰鬥的將士,也會感覺有依靠。一旦他離開,便容易重蹈韓絳覆轍,動搖軍心士氣,導致大潰敗。但是身為主帥如此輕身犯險,卻不能不讓豐稷擔憂。
“立即在慶州募集義勇,設法救援環州。”石越又吩咐道。“傳令寧、邠、坊諸州,調集廂軍、鄉兵,增援慶州。”
“是。”豐稷答應著,正要出去執行。方走出數步,又被石越叫住了。
“令寧、邠、坊各州不許再強征農夫。”
豐稷不由一怔。
“那樣隻會騷擾百姓。各州居內地,農夫不經訓練,難以大用。聚集起來亦不過是烏合之眾。”石越解釋道,“而且,渭州的援軍最多十日可至,慶州不會有危險。”
豐稷點點頭。的確如石越所說,此時強征農夫並無作用,而且如果高遵裕能及時派出援軍的話,慶州不會有絲毫危險。隻須有一萬禁軍在此,再有廂軍、鄉兵、義勇協助,慶州城就不是區區四萬西夏軍所能撼動的。
望著豐稷大步離開的背影,石越閉上眼睛,微微歎了口氣。
他並非是無意義的冒險,而是知道自己在慶州的存在對於軍心民心的重要,同時也算定隻要高遵裕能及時派出來援軍,慶州城破的危險就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但是,無論如何,他在決策時,拋棄了狄詠與何畏之。
“對不起。”石越喃喃說道,“但是我不能派兵。”
實際上,他也是無兵可派。環州的守軍,除了少數精銳的力量,勉強隻能守城,絕無野戰之能。石越不可能把手中唯一的精銳力量都派出去,去救援一座幾乎是注定要陷落的孤城。
狄詠的左臂插著一枝羽箭,他瞪大眼睛,望著從城下退潮一般撤走的夏軍,鬆了一口氣,頓時身體一軟,他心中一驚,連忙狠狠地咬了一口嘴唇,巨大的疼痛讓他終於聚起精神,挺著身子站了起來,沒有在士兵們麵前倒下。
又打退了一波進攻。
這已經是西夏人第二次攻上城牆了。
“你還沒死呢?”狄詠轉過頭,見何畏之正笑著向自己打招呼。他的目光落到何畏之的右臂上——那裏用一塊布隨便包紮了一下,鮮血已經將布浸透。
“你也中招了?”狄詠笑著指指何畏之的右臂。
“被狗娘的從背後砍了一刀。”何畏之的目光也注意到了狄詠左臂上的羽箭,笑道:“你是怎麽來的?”
“慕澤那狗賊射的。”狄詠瞅了一眼羽箭上的“慕”字,漫不經心的說道。
“看來真要進忠烈祠了。”
狄詠看了一眼城牆上稀稀拉拉的士兵,“能拉弓的不足兩千人,火器全部用光了。”何畏之低聲說道。
狄詠抬頭仰望夕陽,忽然轉頭問道:“還能突圍麽?”
“圍得鐵桶似的。”
“那便死守吧。”狄詠咬著嘴唇,忽然歎了口氣,臉上露出不忍之色。
“怎麽了?”
狄詠指著城中,沉聲道:“我擔心西賊破城後屠城。”
曆史上,大凡血戰過後的城市,都沒有好下場。
何畏之也沉默了。
“再守一天。如果明天之後,城池不破,援軍不至,何兄你便提我人頭去降西夏,換回這滿城百姓的性命。”狄詠淡淡說道。“隻不過難為你了。”
何畏之望著大步走下城牆的狄詠,久久沒有說話。
環州圍城第六天。
西夏大營。
“攻了五天,折損近五千人馬,一座小小的環州城都拿不下,飯桶!”仁多澣指著慕澤的鼻子破口大罵。“事先還說什麽環州隻有兩千人,豈碼有五千人以上!”
慕澤有苦難言,如果仁多澣一次給他兩萬人馬,狄詠與何畏之再勇猛,他最多兩天也能奪下環州城。但是仁多澣偏偏采用了最愚蠢的戰術,每次給他的人馬,都不超過一萬。而且全是靜塞軍司最不管用的兵,或者是強征來的小部族的人馬。慕澤不知道這些小部族大多是與梁乙埋關係不錯的部族,仁多澣每次派的兵,也都是親梁乙埋的將領的部隊。仁多澣根本是故意將這些人派去送死,但是慕澤卻以為是他短視無知。
但無論如何,他都不敢頂撞仁多澣。
畢竟仁多澣是連梁乙埋都要忌憚三分的大部族的族長。
“今日之內,末將必拿下環州城!”
“那好,再給你一次機會,你率五千兵去,拿狄詠的人頭回來我。”仁多澣不耐煩的揮揮手。死掉的五千人,他其實一點都不心疼。這四萬大軍中,他本族與附屬小族的人馬占到三萬左右,現在是幾乎一點都沒有損失。
好在環州城的守軍這次是真的最多不會超過兩千了。慕澤在心裏自我安慰道。
然而,在他剛剛點齊兵馬,準備出營攻城的時候,忽然聽到東邊傳來一陣喊殺之聲,一彪人馬,奇跡般的從慶州方向殺來。瘁不及防的東大營頓時一片人仰馬翻。
“慕將軍,要不要去救援?”身邊的副將探身詢問。
“不必。”慕澤眼中露出冷若冰霜的光芒,“城中宋軍必然出去接應,我等趁機強攻西城,環州城必將易手。”
“將軍英明。”
但是慕澤的如意算盤並未打響,他剛剛準備向西城開拔,便見中軍官手執令箭飛奔而來,向慕澤喊道:“慕將軍,仁多統領命你立即救援東大營,若有延誤,軍法從事!”
慕澤頓時一陣氣苦,撒氣似的抽了一下馬背,高聲吼道:“救援東大營。”
一彪人馬,撥首向東,浩浩****地殺去。
此時,環州城牆上人人都露出欣喜之色。
狄詠滿臉的不可思議。
慶州從哪裏變出這麽些援兵?
“挑三百精兵,出城接應!”他一麵走下城牆,一麵吩咐。
很快,三百人馬集合完畢,幾乎全是何畏之訓練出來的環州義勇,這亦是碩果僅存的環州義勇。
狄詠抬頭望了一眼在城牆上守城的何畏之,舉起銀槍,高聲喝道:“出城!”
三百精兵在高舉的“狄”字將旗與當今皇帝禦筆親題的環州義勇軍旗的指引下,從環州東城殺了出去,直插入西夏軍東營。被兩麵夾擊的西夏軍東營頓時亂成一團,西夏軍本來就甚為畏懼狄詠的威名,環州義勇也是被傳得神乎其神的部隊,此時見狄詠率軍如狼似虎的殺來,更是氣為之奪,竟是無人敢纓其鋒。很快,裏外兩支宋軍便會合在一起,突破東大營的防線,向環州城中殺去。
率軍趕來的慕澤眼見著“狄”字旗與“環州義勇”旗,眼睛立時就紅了。連被仁多澣打破如意算盤的不快都立時被拋到九霄雲外,大吼一聲:“殺!”也不管步兵跟不跟得上,便帶著騎軍,惡狠狠地向狄詠撲了過來。
“環州義勇斷後,援軍進城!”狄詠在馬上看見撲來的慕澤,立時躍馬大吼,率領三百義勇,掉轉馬頭,殺向慕澤部。
狹路相逢,弓箭幾成無用之物,高舉著各式各樣的馬用兵器,口中發出懾人的怪叫,兩支騎兵硬碰在一起。
環州城屏住了呼吸。
城牆上。
率援軍而來的,竟然隻是個年紀輕輕的陪戎校尉!何畏之不由皺起眉毛。
“下官李敢當,奉石帥之令,率慶州義勇兩千,增援環州城。”
何畏之原本喜悅的心,立時沉下去大半。果然隻是義勇。雖然他不知道這批人至少是半自願前來,並非單純的義勇,其中還夾雜了一些禁軍與廂軍官兵。
“帶了。”
何畏之喜上眉梢,“帶了多少?”
“一百枚。”
才浮起來的笑容瞬間變成苦笑。何畏之看了一眼城外與慕澤正殺得難解難分的狄詠部,沉聲說道:“鳴金!”
援軍來了,自然沒有理由投降了。環州義勇就隻剩這麽一點家當了,不能再讓狄詠全部揮霍光了。如果環州城還有希望的話,希望就在這些幾百人身上了。何畏之沒有指望那裝備參差不齊的兩千慶州義勇。
已經是第六天了,如果能堅持到高遵裕的援軍趕到,環州還是可能守住的。何畏之的目光,已經是第三次投向東南了。
援軍應當早就在路上了吧?
渭州。
“我手中沒有可以支援環慶的人馬。”定西侯高遵裕的表情如同千年花崗岩。“援軍自然會派出,但不是現在。”
月明真人在後麵凝視著高遵裕的目光深沉,嘴角卻不禁露出諷刺的了然之笑。
“如果石越出事,隻怕朝廷不會善罷幹休。”
“從來官場都是人走茶涼。”高遵裕冷笑了一下,沒有多說。石越若是活走,或者他還有麻煩;石越若是死了,他再揮師收複環慶,他高遵裕便是力挽狂瀾的英雄,誰敢追究他的責任?
何況,平夏城戰況慘烈自是事實。他有充足的理由,不發救兵。
他高遵裕可沒有要求石越在慶州充當英雄。
“聽說狄詠在環州……”
月明真人的話,換來的是高遵裕殘酷的冷笑。狄詠?若不是他與石越,他高遵裕怎會突然間幾乎身敗名裂?若非西夏人這次入寇來得這麽及時,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石越與朝廷都不得不依賴更熟悉渭州軍中事務的自己,他幾乎不能翻身……一個“前郡馬”還不如一條狗來得值錢!何況這個“前郡馬”還重重的得罪了皇帝。熟悉宮廷鬥爭的高遵裕,非常明白,此時的皇家,根本不會在乎狄詠的生死。
“如若石越真的或死或敗,高遵裕能趁此機會控製局勢,掌握陝西的兵權也是不錯的局麵。”月明的心中閃過一個念頭。他立即放棄了勸說,“既然高帥已經拿定主意,那麽,貧道以為,環慶那邊,不做點樣子,日後朝廷那裏隻怕不好交差。”
“真人對朝廷的了解,還是略嫌不夠。”高遵裕突然轉過身來,好心情的解釋道:“朝廷在乎的,永遠都隻是結果。如果石越兵敗,而我能擋住西夏人,甚至不用擋住,隻要我能守住渭州不失——朝廷便不會責罰我,相反,朝廷一定會嘉獎我,籠絡我!何況,我的官位現在渭州知州,我對朝廷的責任,亦不過是守住渭州的疆土!”
月明隻感覺一股冷氣從腳底冒了上來。
“本帥自然會集結人馬,準備救援環慶!”高遵裕撫摸著手中的琉璃酒杯,笑容可掬,“但是平夏城關係重大,本帥已將大部分兵力派出增援。西賊犯我環慶,兵力雄厚,本帥自需要一點時間來集結軍隊……”
月明不由自主地的打了個冷戰。
“著人回報石帥,援軍不日出發,望堅守待援。”
嘩地一聲,一隻名貴的琉璃酒杯摔到地上,一片片的碎片上,似乎都映出了高遵裕猙獰的笑容。
環州圍城第十天。
城牆上戰死士兵的屍體,已經沒來不及清理。西北城牆的一角已經塌了老大一塊。
但這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環州城中,能拉動弓箭的士兵,已經不足千人。
狄詠的戰袍早已染紅,身上有著近十處的箭傷、刀傷。援軍至少應當到了慶州吧?狄詠心中慘然,但也有一絲欣慰。可惜自己等不到援軍到來了。
“李敢當!”
“在!”
一個渾身上下都被鮮血浸透的人站地狄詠的跟前。
“投降的時候,你率領還能騎馬的弟兄,開東門,想辦法逃回慶州報訊。”狄詠平靜地吩咐道。
“投降?!”李敢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著狄詠,斷然拒絕。“下官絕不會投降!若等不到援軍,下官與將軍忠烈祠相見便可!萬不可效法文煥那廝,身敗名裂,累及祖宗!”
“你想看到滿城百姓被屠嗎?”狄詠厲聲喝道。
李敢當怔了一下,遲疑起來。但僅僅是一瞬,李敢當拔出佩刀,往地下狠狠一斫,佩刀竟然切入城牆的磚中。他單膝跪倒在狄詠麵前,高聲說道:“下官來之前,已向石帥發誓,城在我在;城破我亡!恕下官不能從命。”
狄詠無可奈何地看了李敢當一眼,歎了口氣,轉向何畏之,說道:“既是如此,由何兄率隊突圍吧。”
何畏之默默點頭。
“李敢當,那便由你將我的人頭送至西夏,向西夏人乞降。”狄詠淡淡地下達著命令,聲音異常地平靜。
“將軍!”李敢當哽咽了。
“我已經寫好了奏折與遺書,若何將軍能夠突圍,你便不至於被誤會。”
李敢當默默看了何畏之一眼,心中想道:無論他能不能突圍成功,我都不會被誤會。
“一個時辰後,開城門投降!”
狄詠語氣平靜地下達了他人生中最後一個命令。他的目光遙遙的注視著遠方,很久很久也沒有轉移過,李敢當與何畏之則一直默默的注視著他,帶著敬重,也帶著蒼涼。雖然他們的心裏,都有些奇怪,為什麽狄詠此時的表情,既不象是憤怒,也不象是悲傷,而是——溫柔。
此時的狄詠,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是想起了長安城中的嬌妻,還是未出世的孩子?還是什麽也沒有想,隻是最後留戀的看看這個世界?這都已經沒有人知道。
何畏之輕輕地幫他合上雙眼,他的目光落在狄詠的胸膛上,匕首已經完全刺入了他的胸膛,隻露出鑲嵌著腥紅寶石的柄身,何畏之忽然認出,這柄匕首正是他當年送給石越的,石越又將之送給了狄詠,最後由它終結了狄詠的生命。他的心裏,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了那場盛大的婚禮,鮮花鋪落了汴京的街道……
一刻鍾後,環州城滿城大哭。
仁多澣與慕澤奇怪地望著環州城,不明白那哭聲因何而發。
這座城池的陷落已經是遲早的事情,但是十天的慘烈抵抗,無論是身在前線戰鬥的慕澤,還是不斷算計著異己部隊的仁多澣,都對環州城又恨又敬。
這座小小的環州城,西夏軍付出十天時間,以及超過一萬餘人死傷的代價。
慕澤已經準備好城破之後,要讓滿城人都為這種抵抗付出代價,也需要借此安撫死戰的士兵。
最多隻需要一次進攻了。
然而,出乎二人意料的是,一個時辰之後,環州城牆上,升起了白旗!
“投降了?!”仁多澣與慕澤麵麵相覷,所有的西夏軍將士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環州投降了?!
環州城門全部打開。
從西城門出來一位身著素袍的宋軍軍官,緩緩向仁多澣與慕澤走來,他手中還捧著兩個盒子。
西夏士兵們屏氣凝神地望著這個軍官一步步向仁多澣走近。
“讓他過來。”隨著仁多澣的命令,西夏士兵自動向兩邊退開,給這位宋軍軍官讓出了一條道路。
“下官大宋環州陪戎校尉李敢當,向仁多統領乞降!”李敢當的喉嚨中,無比艱難地吐出來這句話。
仁多澣與慕澤對望一眼,“狄詠呢?他如何不來?!”
“狄將軍人頭在此。將軍遺言,請仁多統領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放滿城百姓一條生路。此為環州戶籍冊!”
仁多澣大吃一驚,“狄詠死了?”一個親兵接過李敢當手中的木匣,打開來看,赫然正是狄詠的人頭!
“狄將軍希望能夠用自己的人頭,換取仁多統領的仁慈。”
仁多澣沒有回答李敢當,他執鞭遠眺殘破的環州城,心中竟不知是什麽滋味。他自然知道狄詠的身份,是絕不可能成為俘虜的,而且兩國交兵……但是,不知為什麽,仁多澣竟然沒有征服的快感。
“收下他的戶籍冊。我答應你,進城之後,絕不縱兵侵犯百姓。”仁多澣沉聲說道。
幾個親兵衝上去,翻過李敢當的身體,發現他的胸口,也插著一把匕首。
“厚葬此人。”仁多澣歎息道。
他的目光移過裝著狄詠首級的木匣,高聲命令道:“準備進城!”
便在此時,便聽到東城方向傳來一陣嘈雜之聲,未多久,一個士兵策馬跑來,高聲稟道:“有宋軍突圍。”
“截住他們!”仁多澣身後的慕澤,不顧身份的發出了命令,表情無比猙獰。
62
慶州。
“高遵裕的援軍,爬也應當爬到慶州了!”石越站在慶州城樓上,遠眺渭州方向,冷冷地丟下了這句話。
環州城的五縷烽煙已經熄滅一天了。根據事先的約定,如果各城遇襲,隻要城池未陷,五縷烽煙便永不熄滅。狄詠與何畏之在一座小小的環州城,力拒超過十倍於己的兵力十天之久,結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如果高遵裕能及時派出援軍,環州城甚至不會淪陷。
石越的嘴角,滲出一絲血跡。
以狄詠的身份,環州陷落,他的命運便已經注定。隻不過石越並不知道狄詠是為了滿城百姓的生命,放棄了戰死沙場的榮耀,而選擇了另一種死法。
“現在撤退還來得及。”連潘照臨都忍不住勸說起來。
“然後被西夏人一路追殺至長安城下麽?!”石越沉著臉反問道。“慶州城的得失,可能牽涉到整個戰局。我身為主帥,沒有逃跑的道理。便是死,也死在這裏了。”
潘照臨閉上了嘴。暗暗想道:究竟仁多澣發什麽神經,居然膽敢來進犯環慶?
誰也想不到,這不過是因為一個降蕃建功立業的野心。
“今慶州之將,先生以為何人可用?”石越轉身離開城樓,走到潘照臨身邊時,身形頓了頓,沉聲問道。
“賈岩、張蘊、王恩三人而已。”
“正合我意。”石越點了點頭。
緊緊跟在石越身後的豐稷腦海中立時浮過三人的簡曆。賈岩、張蘊、王恩都是開封人,但是經曆卻各不相同。賈岩是在禁軍大閱時,由皇帝親自選定,後又入講武學堂優等畢業;張蘊是將門之後,本在劉昌祚軍中,劉昌祚調至龍衛軍,他亦隨之而至環慶,此次龍衛軍出征,是劉昌祚向石越推薦張蘊協助留守;王恩卻是羽林衛士出身,因材武出眾,才補放外任。豐稷所不知道的是,在另一個時空中,這三人皆是名列史冊,號稱名將。但是在熙寧十年之時,賈、張、王三人,雖然各有驕人的資曆,卻依然隻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而已。否則他們也不會有機會與石越一起呆在慶州,並且被石越與他的幕僚看中。
“學生數日來,觀察諸將練兵,惟賈、張、王三人旗鼓嚴整,雖驅使鄉兵,亦能進退有度,法度嚴明。學生又與三人論軍事,其談吐見識,不與他將同。”潘照臨深知石越秉性,他既然下定決心堅守,那麽與其作徒勞的勸解,還不如積極想辦法來麵對將要出現的困難。率軍作戰,無論是他還是豐稷,皆無此能,而石越就更不用說,軍中名將,又幾乎傾巢而出,前往綏德城,此時在中下級軍官簡拔人材,便是重中之重。
“是。”
在環州城的烽煙熄滅兩天之後,慶州城城牆上的士兵,終於看到了西夏人的軍旗,以及一眼望不到尾的西夏軍隊。西夏人如同巨大的狼群,黑壓壓的一片,伴隨著巨大的轟隆聲,高高揚起的灰塵,向著慶州城席卷而來。
慶州城的號角在夕陽中吹響,發出悲嗆的嗚鳴聲。站在城牆上的宋軍士兵,都繃緊了每一根神經,略帶緊張地望著西夏軍隊肆無忌憚地湧向自己的城池。士兵們不由自主地偷偷回頭覷望——在他們的身後,慶州城的城樓上,高高豎立著一麵鬥大的方旗,上麵用濃墨寫了一個巨大的“石”字!
盡管人人都知道新化縣開國侯、陝西路安撫使石越不過是個文臣,但是這麵帥旗的存在,卻給了慶州城的軍民們莫大的安慰,以及戰鬥的決心。
西夏士兵的麵容越來越清晰,馬蹄聲也越來越近。
站在城樓上觀戰的石越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感受古代戰爭的震撼感,不知為何,心中竟然沒有害怕,反而有一絲隱隱地興奮。不過,美中不足的是,他自己是處於被攻擊的一方。
最早靠近慶州城的西夏士兵停下了腳步,麵無表情的仰視著麵前這座盤垣於兩座山脈之間的城池。
慕澤揮鞭指著慶州城樓上的“石”字帥旗,高聲笑道:“石越果然便在這裏!”
仁多澣重重地哼了一聲,板著臉說道:“宋人多詐,用兵當以謹慎為先。”
“是。”慕澤假裝恭敬地答應著。一麵高聲命令道:“挑起狄詠的人頭!”
“遵命。”
在狄詠的首級被一根旗杆挑起的那一瞬,慶州城如死一般寂靜。城樓之上,石越的臉龐開始充血,牙齒咬得輕輕作響。
狄詠的首級在慶州城外已經懸掛了整整三天。慕澤每天的例行公事,便是率領五百兵士前往慶州城外罵戰,指著狄詠的首級羞辱慶州的宋軍。但是這三天時間裏,慶州城內的宋軍,卻並沒有半點反應。猶如一隻餓狗,眼見著一大塊肥肉卻無法咬動,慕澤的雙眼都充滿了血絲,每次望著慶州城牆都表情猙獰,恨不能一口將慶州城吞下去。但是他卻無能為力。
仁多澣不願意折損本部人馬的心思,這幾天幾乎是**裸地表露了出來,西夏軍在攻破環州後,慕澤遣人威逼利誘,招降了幾個蕃部,西夏軍的總數又達到了四萬餘人,但是仁多澣既不願意拿本部人馬當炮灰,而臨時招降的蕃部更不可能去當攻城主力,慕澤便幾乎是無兵可用。而且慶州城也不比環州城,如果說環州不過是邊境小城,距離環州二百裏的慶州城卻是西北重鎮,雖然遠遠比不上延州五城的險固,亦不及綏德城之高深,但是慶州城正當白馬嶺兩川交匯處,阻山負水,人口數萬,城長九裏,且西夏軍隻能從西麵進攻,與其說是城市,倒不如說是關隘,實在不是輕易可以撼動的。所以慕澤的行為,在仁多澣的眼中,卻不僅僅是一隻餓狗,而是一隻瘋狗!
遠遠望著在慶州城下高聲罵戰的慕澤,仁多澣眼中不易覺察地閃過一絲蔑視的光芒。
在慶州城下罵得口幹舌燥的慕澤,望著城牆上毫無反應的宋軍,不由得感覺一陣沮喪。
“石越真是沉得住氣。”慕澤舔了一下幹裂的嘴唇,無奈的想道。慕澤對石越有著清醒的認識,至少他知道石越並非是膽怯懼戰。這三天來,他不斷的觀察慶州的宋軍,雖然各方麵的情報顯示慶州城大部分是戰鬥力不強的廂軍、義勇甚至是稱得上毫無用處的鄉兵,但是卻不知道石越任命誰做了守將,竟是將這等烏合之眾規束得部伍嚴整,凜烈難犯。
“此人才華,遠在狄詠之上。”慕澤出神的望著慶州城,心中不由竟冒出這樣的念頭。他現時已經隱約明白仁多澣的心思,是想保存實力。對西夏高層政治鬥爭茫然無知的慕澤,亦隻能心中憤憤不平而已。己方既然不想付出代價,又有什麽辦法能撼動這座西北名城?
一種無力的感覺湧上慕澤的身軀,想盡了各種侮辱的詞語來罵陣,宋軍卻偏偏沉得氣;建議仁多澣佯攻關中,或誘或逼宋軍出城,卻被不肯冒險的仁多澣一口否決……
也許,必須想出更好的計策才行了。慕澤掉轉馬頭,麵向慶州城,狠狠的吐了一唾沫,惡狠狠的吼道:“罵!給老子大聲罵!”
頓時,五百西夏兵的汙言穢語,又開始響亮起來。
慶州城內。陝西路安撫使司行轅。
宋軍諸將正在激烈的爭吵著。
“狄將軍的首級在城外已經懸了三天!”王恩漲紅了臉,向著賈岩、張蘊嘶聲吼道:“難道我等就這樣龜守不出麽?自古守城,若隻是困守城中,十之八九,都沒甚好下場!”說完,他轉身正視石越,抱拳道:“請石帥給末將五百精兵,好讓末將奪回狄將軍首級!若是失敗,願領軍法!”
石越知道王恩與狄詠同是侍衛出身,有香火之情,當下隻是默默將頭轉向賈岩。他的心情十分矛盾,一方麵他也十分希望有一個勇將能奪回狄詠的首級;但是另一方麵,他需要克製自己,盡量不參預自己不懂的事務,尊重賈岩對防務的主導權。這三天來,每天晚上石越做夢都會夢到狄詠血淋淋的首級,似乎一會兒在朝他微笑,一會兒則是憤怒的瞪著他,這種噩夢不停地折磨著石越,以至於他的睡眠越來越少,蒼白的臉上也漸漸顯出疲倦之態。
這樣的品質,在一個出身世家,結交盡官宦貴族的青年貴族身上出現,無論如何,石越都認為是一個異數。既便是桑充國,對待普通的百姓,雖然一樣的同情與關心,但是在他的心中,卻是隱隱有著一種自居於精英的感覺。在一投手一舉足之間,便會不經意的流露出高人一等的微妙態度。其實,既便是石越自己,在長期身居高位之後,竟也會不經意的流露出這種姿態來。隻不過這一點,石越自己是感覺不到的。
這種連石越與桑充國都沒有的品質,竟然出現在狄詠的身上,這讓石越對狄詠的感覺,已不僅僅是欣賞,更多了一份驚訝與尊敬。
但是現在,這個英俊的年青人的首級,卻正血淋淋的懸掛在慶州城外!
石越一直不敢將狄詠戰死的消息送回長安,他無法想象清河的表情,那雙烏黑的眸子中,會有怎樣的心碎與絕望?還有那個未出生就失去了父親的孩子……有幾乎石越試圖設想如何向清河交待這件事情,但是剛剛想了個開頭,就逃避似的放棄了。
一個才二十多歲的女子,才受到兩宮太後與皇帝的責罰不久,又緊接著失去自己摯愛的丈夫,自己未出生的孩子同時亦永遠地失去父親。似錦的繁華,竟是在瞬間就煙消雲散,留下的隻是無盡的傷痛……
石越無法想象清河是不是能承受得起這些。如果稍有不妥,害的又是兩條人命!
初為人父的石越,此時對孩子的感覺,已經是到了一個敏感的地步。回到古代這麽多年來,從來不曾害怕死亡的石越,在看到小石蕤的那一刻,竟不由自主地生起了對人生的眷戀。看到狄詠的首級,想到清河與她的遺腹子,石越總會想起在長安的妻子與女兒……戰爭與死亡,對於心有掛念的人來說,永遠都是一件值得憎惡的事情。
然而,在理智上,石越卻知道,要實現自己的理想,戰爭不可避免。此時也不是反省自己做法的時機——戰爭已經開始,不打勝的話,說什麽都沒有意義!
石越的理智告訴自己,現在需要的,是堅定自己的信念。
但是每次他走上城牆,卻都不敢正視那顆首級。
當初將狄詠放在環州,是要借助他在西夏軍中的威名,來威懾敵人。石越在理智上,並不認為劉舜卿的計劃有什麽不妥。但在感情上,死掉的是陌生人與死掉的是熟悉的人,卻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尤其是你所欣賞、尊敬的人,曾經與你朝夕相處的人,這個人的首級此時還被敵人懸掛在城外的時候,更是如此。
石越隻感覺到古代戰爭的野蠻。他甚至忘記宋軍其實比西夏軍更重視首級之功這一事實,隻是在心中一點點的加深對西夏的嫌惡。
與此同時,一種羞辱的感覺,也在與日俱增。
事實上,石越幾度幾乎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準備開口讚成王恩的建議。
身著玄甲的賈岩筆直的站立在下方,一隻手按在佩刀的刀柄上,臉上如同古井一般,不見任何神色。惟有一襲黑色披風,被鑽進廳中的西風掀動衣角,微微拂動。
石越的目光又移到賈岩身後低垂著頭的張蘊身上,稍稍停留一會,方將目光移回賈岩身上,朗聲問道:“賈將軍以為如何?”他的聲音中,竟是帶著幾分希翼。
“末將以為不妥。”賈岩的聲音十分冷酷,“三日來,末將觀察西賊形勢,已知西賊無必戰之意。我軍隻須堅守慶州,保護關中,穩定戰局即可,一但延綏戰局抵定,平夏城與慶州之敵,決難持久。”
被潑了一盆冷水的石越無奈的閉上了嘴,卻帶著幾分希望將目光移向王恩。
“堅守,堅守!”王恩冷笑著高聲反駁道:“如此以往,軍士必然以為將領怯戰懼戰,士氣下降,人無效死之心,隻恐一旦西賊發難,士兵們都會畏敵如虎!”
“但是出城作戰,豈非正中西賊圈套?”張蘊抬起頭,正視王恩,反駁道。
“未戰焉知勝負?!”王恩慨聲道:“給末將五百精兵便可!勝則可挫敵銳氣,敗亦無關大局。”
“我軍兵力有限,能戰之兵尤少,豈會無關大局?”
“但龜守不出,坐受汙辱,又豈是為將之道?!”王恩的聲音,幾乎要將屋頂上的瓦片都掀了下來,石越卻絲毫不以為意。站在石越身後的潘照臨微微皺了皺眉,目光移向門口,卻見門口的帥府親兵依然一動不動,仿佛廳中什麽事情都不曾發生一般,潘照臨的臉上禁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王恩卻根本不曾注意潘照臨這些微小的表情,他瞪圓了眼睛,仿佛是見到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狠狠的望著賈岩與張蘊,說道:“當年張巡守城,賊兵之盛,遠過今日。張巡猶敢率數百精兵出城破敵!二位豈能如此怯戰?這般又如何對得起狄將軍的英靈?!”
張蘊的臉立時紅了,他的嘴唇動了動,似要說什麽,望了望石越,卻又忍住,將目光向移向賈岩。
“願立軍令狀!”
“不許。”
王恩氣憤地望了賈岩、張蘊一眼,大聲哼了一聲,竟是連禮都懶得行,轉身便拂袖而去。石越目視遠去的王恩,心中竟是有幾分同情,還有幾分羨慕——王恩可以盡情地說出自己想做的事情,發泄自己的情緒,但是想做一個明智的上司的石越,卻沒有這個權利。卻聽賈岩沉聲說道:“王恩輕慢主帥,違軍法,當重懲。”
石越搖了搖頭,道:“雖是如此,但情有可原,本帥亦不罪他。按律處罰便可。”
“是。”
石越微微頷首,他怕多生事端,忙轉過話題,問道:“賈將軍果真以為仁多澣無攻城之意?”
“仁多澣若強攻慶州,不過是雙方消耗士兵的性命而已。本城軍民,守衛家土,皆抱死戰之心,慶州非仁多所能克。仁多之計,是想誘我軍出城野戰,慶州之兵,並非精銳之士,而仁多澣是善戰之將。若與西賊野戰,除非韓信再世,我軍決無勝理。以短擊長,智者不為,故末將以為,不如固守,仁多遠來,必難久恃。”
“若仁多澣繞過慶州,又如何?本帥當難坐視關中遭難而不救。”
“仁多不會行此策。”賈岩自信的說道,他大步走到廳中一側擺置的沙盤之前,指著白馬嶺說道:“原州、渭州,延州、保安軍不論,慶州不克,而西賊欲攻此四處,是腹背受敵,自蹈死地。至於西賊欲入寧州,慶州是必經之地,現今天已轉冷,隨時可能降雪。彼孤軍深入,隻須一場大雪,西賊便將盡數困死。縱不下雪,彼不僅歸路被扼,複有腹背受敵之憂。我素來聽聞仁多用兵謹慎,豈會冒此奇險?若其行此策,必是誘我出城之計。”
“若是仁多果真去抄掠寧州呢?”潘照臨追問道。
“若是如此,若渭州援軍能至,則可生擒仁多;若援軍不能至,則隻能以寧州全境百姓之身家性命,延滯仁多行軍,將其殲滅在寧州境內。但無論如何,仁多都不可能生還西夏。”
石越聽到這話,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在所謂的“善用兵”的人眼中,老百姓的性命亦不過是奪取勝利的工具而已。雖然這種事情,古今中外慨莫能免。但是石越對此,卻是始終難以認同。但是,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石越在心裏歎了口氣,他永遠不知道自己屆時會做出什麽反應。也許不能保持那種冷血,也許比自己想象的更冷酷?石越不由出了神。
賈岩卻並沒有注意到石越的反應,他微微歎了口氣,稍稍放低了聲音說道:“此等事皆不足為懼,末將惟一擔心的,是西賊引河灌城。”
聽到“引河灌城”四字,石越身子不由一震,他與潘照臨討論,也是覺得此事最可憂懼,這時卻被賈岩說了出來,他正待詢問對策,卻見一個武官急匆匆跑來,一麵高聲呼道:“不好了!不好了!”
那個武官一愣,連忙安靜下來,快步入廳,上前參拜道:“啟稟石帥,王大人剛剛率幾百人強出西門了!”
眾人聽到這個消息,不由都怔住了。
石越站起身來,便大步向門外走去,一麵說道:“走,上城樓。”侍劍連忙取了石越的披風,緊緊跟上。潘照臨與賈岩、張蘊也忙快步跟了上去,反倒是報信的軍官呆呆地怔在了廳中。
石越等人走上城樓之後,便發現城牆上的士兵都目不轉瞬地望著城外,一麵還不停地呐喊助威;眾人將目光移至城外,隻見王恩披掛齊整,率了約三百餘精壯步兵,手執斬馬刀,正與西夏兵撕殺在一起,戰場之上,到處都是身上插著弓箭的死屍、無主的馬匹、散落的兵器。
石越將目光尋找王恩,依稀便可以看見他滿臉血跡,麵目猙獰,手執長斧,率著一隊士兵大聲吼叫著衝向懸掛狄詠首級的旗杆。一個西夏小首領模樣的人斜裏衝出來阻擋,被王恩斜劈一斧,便是連兵器帶人砍為兩半!鮮血如噴泉一般灑在王恩身上,宋軍士兵都一齊發出“哦哦”的大吼聲。
石越見著這個情景,竟覺血脈賁張,一時早已忘記了自己不應幹涉將領指揮權的誡語,厲聲喊道:“擂鼓,助威!”
賈岩與張蘊相顧苦笑,但是卻畢竟不敢違了石越的軍令,且二人心中亦抱著一份僥幸,連忙吩咐下去,頓時,城樓之上,鼓聲雷動,隨著這鼓聲,憋足了三天鳥氣的宋軍,一齊發出響徹雲霄的呐喊助威之聲。石越一身戎裝,站在城樓之上,隻覺得腳底的樓板都在隨著戰鼓聲與呐喊聲的節奏不停的顫抖,心髒更被鼓聲所引誘,隨之而有節奏的跳動。一旁的侍劍和幾個親兵,雖然有意無意的斜站在石越的身旁,以求應付隨時而至的危險,卻也都是滿臉通紅,握刀的手背,青筋暴露,恨不能自己也衝出城外,與敵人廝殺一番。
與城樓上的戰鼓聲相和,戰場之上,王恩與他的士兵們一齊發出似乎是從心肺中吼出來的殺伐之聲,如同猛虎出山之前必有的大吼,這支宋軍煥發出來的鬥誌與威勢,竟是讓遠遠觀戰的仁多澣都為之一驚。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東朝已非昨日之東朝!”仁多澣在心裏發出一聲歎息。目光卻久久凝視著那個站在慶州城樓之上的,身形長大的三十多歲的男子。
站在前陣督戰的慕澤卻無暇發出任何的感歎,他隻看見那個宋軍軍官,每擊殺一個敵人,都會用鮮血淋淋的手在臉上抹一把,現在他的臉和地獄的鬼怪都沒什麽區別了,每次西夏兵衝到他跟前,都會被他凶神惡煞的模樣嚇得一怔,但隻是這一怔,便足以致命。
“十二個!”慕澤磨著鋼牙,惡狠狠的數著——被王恩劈成兩半的西夏軍,已經有十二個,其中還有四個小首領!慕澤拔出了佩刀,正欲親自衝上去,結果王恩的性命,仁多澣的中軍官正好策馬而至,低聲在他耳邊吩咐了一句。
慶州城樓之上,賈岩與張蘊卻是臉色微變。賈岩悄悄走到石越身邊,低聲說道:“石帥,這是西夏軍誘兵之計!”
“啊?”正興高采烈注視戰局,以為西夏人是被王恩殺退的石越,心中一驚,忙說道:“如此,趕快鳴金!”
“沒用的。”賈岩在心中無息地歎了口氣,卻是依言傳令下去:“鳴金!”
清越的鉦聲傳至王恩耳中,王恩心中一個激靈,他停了下來,看著旗鼓未亂的西夏軍,心中立時恍然大悟。但是他這麽一停,剛剛正在退卻的西夏軍,卻又如潮水般的圍了上來。
王恩望了一眼近在眼前的懸掛狄詠首級的旗杆,又望了一眼遠遠拋在身後的慶州城。
“沒辦法退兵了!”王恩舔了一下嘴邊的鮮血,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第一莫做,第二莫休!”他高舉起長斧,大聲吼道:“孩兒們,殺!”
“殺!”數百人的呼聲在王恩身後響起。無視城中的命令,王恩部再次衝向西夏軍。
接下來便是殘酷的撕殺,在快要接近懸掛狄詠首級的旗杆之時,西夏人停止了後退,再次包圍了王恩部。
一次一次地衝擊。
身體的殘肢與斷裂的兵器一起飛上天空,摔落沙場。
鮮血與汗水相融,浸透征袍。
撕裂心肺的吼聲與痛苦的慘叫聲交相混織,響徹天地。
但是如同洪水遇上堅固的堤坊,宋軍再有力的衝擊,亦無法衝破西夏人的軍陣。每一次衝擊,都是無意義的消耗生命。
慶州城上的諸人,竟是感覺到一種戰場沉默的錯覺。
“不能見死不救!”張蘊都忍不住了。望著己軍徒勞的努力,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一點一點地被敵人消滅,任何人都不能不生出一種兔死狐悲的感覺。
“不能再出兵。”賈岩也許是城樓上除潘照臨外,惟一還能冷靜的人。無視眾人憤怒的目光,賈岩冷冷地向自己的親兵下達了命令:“爾等親自去把守城門,有任何人敢出城門者,立斬!”
“是。”
賈岩這才轉向石越,平靜的解釋道:“西賊勢大,本可早殲王恩部於陣前,誘其至中軍之前,不過是想借機誘我軍出城相救,然後一舉殲滅。王恩違背軍令出城,縱其返城,亦當斬於軍前。此時陷吾軍於險境,豈可為救一匹夫而置慶州於險地!”
石越無言的點了點了頭,他看出賈岩的眼中,還含有責怪之意。若非自己擅作主張擂鼓,也許事情還有挽回的一線希望。
石越站在城樓上,眺望著被淹沒在萬軍之中的王恩部,看著王恩一次次發出吼叫,率領越來越少的士兵徒勞的一次次向懸掛狄詠首級的旗杆衝鋒,心中竟是有說不出來的味道。冷洌的北風如刀一般刮過石越的臉膛,將他的披風高高揚起,但是石越卻兀然不覺。
城外。
仁多澣遠遠望著一次次徒勞衝鋒的王恩,臉上的神色,早已由輕蔑變成尊敬。
石越不肯出兵相救,早已在他意料之中,他不過是借此陷石越於兩難,來打擊慶州的士氣而已。任何軍隊的士兵,眼睜睜望著同袍被戮而不救,心中所受的挫傷,都是難以言喻的。但是如果石越出兵相救,他卻正好一舉擊潰之。
但是那個宋軍軍官,在仁多澣的眼中,卻由匹夫之勇上升為真正的勇士。
王恩的身上至少應當有二十餘處傷口,此時身後,隻跟著不足十個士兵。他們的目標,依然隻有一個——懸掛狄詠首級的旗杆!
幾乎將王恩部淹沒西夏士兵,都帶著幾分尊重地望著自己的敵人。雙方無言的對峙著。連慕澤都沒有了那份貓捉老鼠的戲弄。
一名中軍官策馬衝至陣前,高聲喊道:“仁多統領詢問宋將之名,若能歸順,立拜將軍之位!”
“去你姥姥的!”王恩大吼一聲,“爺爺是大宋宣節副尉王恩!世上豈有投降的宋將!孩兒們,殺啊!”
“殺啊!”
慕澤無言的搖了搖頭,拉開了手中的大弓。
慶州城樓上,石越閉上了眼睛。
一刻鍾後,在懸掛狄詠首級的旗杆旁邊,又豎起了另一根旗杆,上麵掛著另一顆首級。與狄詠閉目的安詳、眷戀不同,王恩的首級,卻是瞪大了雙眼,至死猶能看出憤怒與不甘。
第二天下午,落日殘照之時。
慶州城內。安撫使司行轅的後麵,有一個一畝大小的水池,被稱為碧池。此時碧池之中,飄滿了落葉。一個滿臉倦容的中年男子坐在水池旁邊的水榭之上,輕輕撫摸著一把古琴,手指卻沒有觸碰過一次琴弦,隻是拿眼睛不時的瞥著水池中的落葉,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則佩劍站立在他身後,警惕地凝視四周,目光每次滑過中年男子身上時,都會不由自主的閃過一絲欽慕與敬愛之色。
若是有認識的人經過,必然大為驚訝,因為這兩個男子,正是陝西路安撫使石越與他的書僮侍劍。
慶州城經曆過昨天王恩的戰死,城中士氣低落,軍心沮喪,石越與賈岩、張蘊竭盡全力的穩定著軍心與民心,又立下厚賞重罰之規,才讓士氣稍稍鼓舞,但是城中卻始終沉浸在一種莫名的不安氣氛當中。
與這種不安的氣氛相對應的,是於昨天晚上傳至石越帥府的壞消息——有數千西夏軍在白馬川的上遊活動!雖然細作不能接近,無法確切知道西夏軍的行動,但是西夏軍在白馬川上遊究竟是做什麽,簡直不問可知!
“西夏人還真是不值得依賴的對象啊。”在聽到這個消息後,一向嚴肅的石越,竟然說了一句讓眾人都莫名其妙的冷笑話。
但是不管石越與賈岩們如何想法,這個消息,暫時卻不可以透露出去。
軍心與民心的穩固,是當前最重要的事情。
所以在今天早上,石越親自去安撫了在慶州居住的幾個戰死者的家屬,又上城樓宣布,慶州守城成功之後,獎賞三倍於平夏城大捷!而與此同時,賈岩則在刑場上,親自監督執行了對兩個散布動搖軍心言論的士兵的死刑。
在金錢的**與死刑的威迫之下,總算將慶州之兵穩固了下來。這無疑讓石越長長的鬆了一口氣——慶州可是有兵變前科的地方。熙寧四年的那次兵變,叛兵占據了整個慶州城,石越在京師曾經感受到那種震憾,那是大宋朝近十年來有數的大事件之一,凡是身居高位者,都是念念不忘,石越此時身在慶州,焉敢不小心謹慎。
不過這樣一天下來,石越的身心已經極度的疲憊。
然而,碧池之畔短暫的寧靜很快被一個人的腳步聲打亂。石越不用抬頭也知道來人是誰。
“潛光兄?”
“公子。”潘照臨在石越五步之外停下了腳步,輕聲說道:“高遵裕派人送來急信,道是因為平夏城戰事突然吃緊,他惟恐平夏城有失,已先將部隊調往平夏城支援。同時他已經向李憲、王厚求援,環慶方向要等待援軍,隻能等熙帥李憲的部隊了。”
“知道了。”石越淡淡的應了一句,語氣中甚至沒有失望。顯然他對高遵裕早就不抱希望了。
“熙河方麵的援軍要趕到,最快也要二十天。而且李憲有詔命在身,實際上可以不受石帥節製,隻恐不足為恃。”潘照臨無奈的說道。為了防止地方坐大,重蹈唐代節度使割據覆轍,陝西各州地方長官一方麵受安撫使節製,另一方麵卻同時有權向朝廷直接匯報,並且人事權亦牢牢掌握在中央手中。除此之外,更有相當的部隊,隻是名義上受到安撫使的節製,實際上卻可以自行其是。而禁軍的調動權,更是以樞密院的命令為絕對優先,安撫使的每一次調動禁軍的命令,都必須同時向樞密院報告。這種煞費苦心設計出來的製度,絕對不是一種適宜於征戰的製度。但是潘照臨也無法說什麽,因為不適宜征戰的製度,卻並非是不合理的製度。況且這種製度,根本也包含了石越的思想。
“那便不用指望了。”石越似乎沒有想潘照臨那麽多,“綏德城的情況如何?”
“現在傳到的消息,是十幾天前發生的事情。”
“還是靠自己比較可靠。”石越淡淡地說道:“如何守城禦敵,我不會再參預。賈岩治軍嚴整鐵腕,張蘊則對待兵士和謁,二人互補,應當足以應付目前的形勢。”
“由賈岩與張蘊決定便可。”石越低聲說道,語氣卻是十分的堅定。他心中其實並不喜歡賈岩的為人,甚至認為賈岩太過於冷血與殘酷,但是他卻決心毫不動搖地支持賈岩。因為在理智上,石越明白,現在能幫助他闖過這一關的,隻有這個年輕的武官。
王恩的悲劇,不能再重演。
“是。”潘照臨聰明地閉上了嘴巴,他也知道自己的才幹與長處在哪裏。隻不過如他這樣的聰明人一向不喜歡將自己的命運完全交到別人手上,甚至包括石越。一時間,潘照臨有點慚愧,他知道,在這一點上,他的氣度不如石越。
石越也不再說話。
碧池之畔,再度陷入寂靜之中。
然而,似乎是老天無意讓石越享受過多的寧靜。隱藏在暗處的親兵的高聲厲喝,將石越、潘照臨、侍劍都嚇了一跳。
“奴家是碧月坊的私妓李清清,冒昧求見石學士,盼這位大哥能代為通報一聲。”一個柔美的聲音清晰的傳來。
“私妓?求見石大人?”石越帶在身邊的親兵,都是樸實的鄉野農夫出身,不似京城石府的仆人見過世麵,此時的反應,竟似是聽到什麽海外奇譚一般。不過在他們眼中,一個私妓的身份,與一個朝廷三品安撫使的身份,也確有天淵之距。
“是。”李清清帶著濃重秦音的官話中,透著十足的堅定。隻聽聲音,石越就已經感覺這個女子一定是非常有主意的人。
“石大人沒空見你,快走吧。”石越親兵的態度雖然不是十分凶惡,卻也已經帶著不耐煩與輕蔑。
聲音停了一小會,正當石越等人以為李清清已經被趕走了的時候,忽然聽到她大聲喚道:“久聞石學士是當今名士,為何拒見奴家一小女子?”
“別嚷嚷了!”——親兵的吼聲突然中止,侍劍走出水榭,望了那個自稱為李清清的私妓一眼,見她一身素衫,容貌非常並非十分出眾,卻也頗為清麗,惟一雙眸子中,閃著倔強的光芒,侍劍隻覺得這眼神似曾相識,不由怔了一下,方說道:“別趕她。你求見石帥何事?”
李清清見著侍劍,微微一斂衽,笑道:“奴家有退敵之策,要獻予石帥。”
旁邊的親兵頓時笑了起來,被侍劍一瞪眼,嚇得連忙收住笑容,正襟站立。卻見侍劍彬彬有禮一抱拳,朗聲說道:“如此有請。”
李清清從容還了一禮,微笑著走入水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