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哲夫成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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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邊的夕陽已隱入山中,晚霞漸漸消退,乳白色的炊煙卻依然飄**在天際。小蟲子們已經開始聚集成團在空中嗡嗡飛旋。黃昏裏的熙寧寨看來美麗而安詳。
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之上,正有一行三百餘人的騎客燃起了火把,高高的舉起照亮著前行的道路,馬蹄踏踏。旗幟在風中獵獵飄舞,在火光中,依稀可以辨出那上麵的寫得有“陝西”、“安撫”等字樣。
行在隊伍中間的石越,正騎著一匹黑色的河套馬,被數十個護衛緊緊的擁簇著,離他最近的,是他最親近的幕僚潘照臨。
“離熙寧寨還有多遠?”石越微微皺著眉,有些疲倦的問道,在這崎嶇的山路上行走,尤其是騎在馬上,這麽整整走了一天,就算是他的精力充沛,此時也覺得腰部酸痛,而大腿內側的皮似乎也已經磨破了,每行一步就隱隱做痛。雖然知道還有更舒適的方法——坐轎,但這卻是石越絕對不願意開啟的先例。在這一點上,他十分同意王安石的觀點:縱然是古代最暴虐的君主,也不曾把人當成牲畜來使用。
“還有六七裏左右。”潘照臨含笑看了石越一眼,但頓了一頓,似乎是無意的又補充了一句:“侍劍他們昨日已經先到了熙寧寨。”
“這是我巡視的最後一站了。”石越點了點頭,淡淡說道。不知不覺,他現在已經過了而立之年,這些年來的勾心鬥角,早令他習慣了掩飾自己的心情,因此,雖然心中很期待著與侍劍重逢,雖然對潘照臨沒有任何的懷疑,但內心的情緒還是被習慣性的壓抑在心底,而絕不會表露在臉上。
潘照臨讚許的點點頭,道:“公子的決定,我很讚同。看來石門水陰的狼煙,很快就要燃起……”
石越搖了搖頭,臉上不由泛起一絲苦笑,聲音低得幾乎象是自言自語,“隻要不被人以為我在推卸責任,已算不錯了。”
“公子何必在乎別人的議論?”潘照臨淡淡的說,聲音中有種說不出的高傲,“其實公子在此間,於戰事並無幫助。若是不做決策,則身份尷尬;若是點將派兵呢,則眾將肯不肯聽命還是未知之數,稍有失誤,更是自取其辱,敗壞國事。還不如把放手將事情交給高遵裕與種誼的好。”
“我明白。”石越點了點頭,他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經學之術雖然聞名天下,人人皆知,但是對於他軍事上的才能,隻怕人人也都會抱有懷疑的態度,尤其那些久曆戰陣的將領,更難保不會心生輕視。
“其實,我更擔心的倒是講宗嶺的情形……”
石越勒住馬頭,望了潘照臨一眼,卻沉聲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潘照臨沉默了良久,才點了點頭。石越見他讚同,不由微微一笑,拍了拍馬,繼續向前走去。潘照臨連忙夾馬跟上,又問道:“公子真的要準備上那道奏章?”
“自然要上。”
“鄉兵之製,自五代以來有之,隻恐如今輕易難改。”
“仁宗以來,陝西一路,三丁選一,募為鄉兵。其後更是不斷增刺。但又何嚐得過鄉兵之用?渭州鄉兵,雖然素稱驍勇,但你我親身巡視所得,又當如何?真正能夠打仗的鄉兵,不過少數弓箭手而已。朝廷的大臣們,貪圖的隻是征募鄉兵,可以節省軍費;同時又有什麽兵農合一的古意,卻不知道這些鄉兵被征募而來,其作用不過是供邊境的官吏將帥們差使,甚至是用來走私!”
“走私?”潘照臨不由一愣,他學問再高明,也是聽不懂這個詞的。
“就是回易。”意識到自己用詞不當,石越忙又解釋道:“邊境將領私役鄉兵甚至禁軍,常私自與邊蕃進行茶馬等貿易,中飽私囊,在仁宗時已經下令禁止,但卻屢禁不止,反倒是愈演愈烈。”
潘照臨對“回易”的意思倒是十分明白,因道:“軍隊進行回易,利潤豐厚,嘉佑年間,賈逵令軍士回易,五十天內得息四倍;慶曆年間範文正守邊,用軍餉為本錢,用軍隊進行回易,得利息二萬餘貫。雖然此二人所得之錢,都是為了勞軍之用。但由此可以看出回易的利潤之高。”
“用軍餉為本錢,用軍隊供差使,卻不必上繳一文錢的關稅!”石越冷冷一笑,輕聲道:“難怪高遵裕發了大財——這件事情我暫時不和他計較,但是朝廷在陝西征募數以十萬計的鄉兵,卻是為了什麽?朝廷沒有得到一點好處,鄉兵卻白白成了地方守吏的仆役!表麵上鄉兵隻是農閑時訓練,可實際上卻無時無刻不受差役!陝西路為什麽窮?那是因為陝西路的男丁永遠都在服役。”
“但是,公子若請求解散陝西路的鄉兵,隻怕會觸犯許多人的利益。鄉兵是遍布全國的,陝西路開了頭,就意味著全國的鄉兵都難以再持久下去。朝中許多人都會竭力反對。破壞防秋,這個罪名隻怕還沒有人擔當得起。”雖然知道石越的話正中鄉兵之製的弊處,但一想到如今朝堂上的形勢,潘照臨就不得不出言提醒此舉可能引致的後果。
“不得罪人是做不成事的!”石越提高聲音說道,透過火光,可以看到他的嘴角緊緊的抿著,似乎也透露了他的決心之大。
“但是得罪了太多的人,也一樣做不成事!”
“我意已決。我會請求皇上除沿邊弓箭手與沿邊州軍屯田鄉兵之外,解散陝西路所有鄉兵。沿邊弓箭手的人數與訓練時間,都須交兵部嚴格限製。十餘萬沿邊州軍屯田鄉兵,待到西夏之事了後,也放還為民,土地賜予其本人。為了彌補解散鄉兵可能出現的問題,一並奏請朝廷允許沿邊州軍鄉裏自發組織忠義社,受各地巡檢節製,協助防秋。”石越的目光,有潘照臨想象不到的固執或者說堅定。
“那邊境至少會少掉十幾萬人的鄉兵。而陝西全路少掉的鄉兵就會有幾十萬!這些鄉兵對於朝廷的確沒有一點用處。但是十幾萬人,僅僅這個數字,就會讓不明真相的人憑空產生多少不安?利益受到損害的人,一定會利用這種不安。所以,公子,我敢肯定,這份奏章絕對不會通過。”
石越猛地勒馬,注視著潘照臨,幾乎是咬著牙說道:“它必須通過。陝西路要恢複,大量的成年男丁就不能被無用的兵役困住。我隻有先把陝西的百姓從各種各樣的差役中解脫出來,他們才能回家好好種田,一切農田水利之建設,才有前提。”
“請公子三思。若能直接征用這些鄉兵去修水利,也是一個辦法。”潘照臨對於自己提出的辦法,其實並沒有自信。但他卻不能眼看著石越在這個時候去挑戰一個龐大的利益既得階層。
“勞民傷財。興修水利的勞力,要從水利設施的附近征募。”石越忽然揚鞭狠狠的抽了一下坐騎,坐騎負痛,不由倏的加快了速度,慌得一幹護衛連忙緊緊跟上。
天都山。
“鎮戎軍的宋軍有增兵跡象?”
“渭州知州高遵裕到了鎮戎軍?”
“德順軍的宋軍也在向北調動?”
李清在幾日之內,連續接到關於宋軍調動的密報,多達數十次。但是沒有一次,有今日這麽嚴重。鎮戎軍知軍是渭州經略副使夏元畿,夏元畿此人,李清非常了解,此人有兩大愛好:回易、向士兵放高利貸。但拋開這兩點,平心而論,夏元畿雖然有很多毛病,也稱不上大將之材,但在軍事方麵,也並非全無能力之輩。
“是什麽原因讓高遵裕要親自到鎮戎軍?”李清一身戎裝,坐在大帳之中,苦苦的思索著。毫無疑問,宋軍將要有一次軍事行動,而且必將是一次重要的軍事行動。但是他們的目的究竟在哪裏?“是天都山麽?”想到這裏,李清不由啞然失笑。
“熙河一帶的宋軍,有沒有動靜?”李清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問道。
“沒有報告。”
“讓探子繼續盯緊了。”李清放下心來,如果宋軍的目的是天都山,那麽熙河一帶的宋軍,不可能不來夾攻。“取地圖來。”“是。”有人取來一幅繪製粗陋的地圖,鋪在帥案上。李清緊鎖著眉毛,目光在地圖上上下移動。
“將軍!”說話的人是左侍禁野烏瑪,素以驍勇聞名軍中。
“嗯?”李清隻應了一聲,目光卻依然死死的盯著地圖。
“末將以為,不必管宋人想做什麽,要麽就先發製人,現在就點兵去打熙寧寨;要麽就後發製人,宋軍到哪裏,我們就打哪裏。”
“我軍現有多少人馬?”李清微抬起眼,看了一眼野烏瑪,淡淡的問道,然後再次將注意力轉到地圖之上。
“天都山駐軍與各寨人馬加起來,計一萬馬軍,八千步軍。”
“那你可知宋軍有多少人馬?”
“這……”野烏瑪訥訥的答不出來。
“速速派人通知國相,請他來天都山點兵。”李清終於再次抬起頭來,並順手卷起地圖,冷冷道:“宋軍此次聚兵,其誌非小。”
“是!”野烏瑪等人雖然心中不信,卻是絲毫不敢怠慢了李清的軍令。
李清的軍法之嚴,但凡在他帳中的將領軍士,無一不知,也絕無人敢加以怠慢。是以立時就有人星夜下山,向梁乙埋報告去了。
然而一切似乎都有點晚了。
熙寧十年三月三十日。也就是石越離開熙寧寨兩天之後,大宋侍衛步軍司下轄的振武軍第一軍、神銳軍第二軍近三萬禁軍,外加渭州、鎮戎軍的蕃軍、未受整編的禁軍約兩萬人,以及八千弓箭手,五萬廂軍、鄉兵,三萬役夫工匠,共計約十四萬人馬突然大舉出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掉了沿途西夏的幾個小寨。頓時,西夏石門峽、沒煙峽守軍都燃起了狼煙,報急的信使緊急出動,向天都山馳去。
然而,在距石門峽以東、沒煙峽以南各約十八裏的石門水南岸,蔚茹河(葫蘆河川)以西,距鎮戎軍約八十裏的所在,宋軍卻突然停了下來。沒等到石門峽與沒煙峽的西夏守軍鬆一口氣,探子的報告,讓他們又開始如坐針氈!
宋軍竟然在那裏開始紮寨築城!
此城一旦建成,就與西夏控製的兩大關隘石門峽、沒煙峽正好構成一個等腰三角形,區區十八裏的距離,意味著宋軍可以隨時來問候兩關的西夏守軍,而西夏軍想要進入渭州的土地,就斷不能視此城於不顧,否則不僅會後院起火,而且連回家的路都會被人掐斷!
石門峽與沒煙峽的西夏守將,哪怕用腳趾想,也知道這個地方築城,是己方絕對不能允許的。但是兩關現在僅有區區各三千的守軍,宋軍不來攻擊自己,已經是謝天謝地,若要他們主動出擊,這必敗的一陣也是他們決不敢承擔的。所以,西夏守軍隻能眼睜睜地隔著石門水遠遠望著宋軍在那個要害之地,迅速的立起幾座大營寨,並開始挖河築牆。
很快,兩天時間便過去了。
每天,高遵裕都要巡視幾遍營地。甲仗鮮明、軍容整肅的部隊,互為犄角的東西兩大戰營,會讓他稍稍覺得安慰;但是匆匆忙忙用柴營法紮就的營寨,卻又讓他放心不下。幸好,與西夏軍隊中間還隔了一條河!修築這座被石越稱為“平夏城”的城堡,其實並非高遵裕所願意。但是石越既然以安撫使之身份做下了決定,就容不得他反對。他隻能暗中上書樞密院,委婉的說明情況,並且托人告訴高太後,以備將來自己不被當成替罪羊;但表麵上卻不能不配合著石越,親自率兵來此。因為他是渭州經略使,是唯一有資格來統領這十幾萬大軍的人。高遵裕也相信,與其讓石越這個文官來統兵,敗壞國事,還不如自己來比較好。就算有事,也斷不至於全軍覆沒。畢竟,如果讓石越升帳,絕大部分的將領可能根本就不會去理會他。這幾日,他都斷然拒絕了劉昌祚進攻石門、沒煙二峽的建議,他很明白,自己統率的十四萬人馬中,有八萬是用來築城的,真正能打仗的,隻有五萬八千人。而他們遲早都必將麵臨西夏人瘋狂的反撲。因此,高遵裕親率本部神銳軍第二軍等部隊駐守西大營;而昭武校尉、振武軍第一軍都指揮使種誼則統領振武軍第一軍、未整編禁軍與八千弓箭手駐紮在兩三裏外的東大營。他不允許任何無謂的犧牲。謹慎的高遵裕把斥侯放得遠遠的,幾乎直達石門、沒煙二峽的關寨之外。然而讓他疑惑的是:無論是石門峽還是沒煙峽,西夏的守軍們除了明顯的加強戒備之外,卻並沒有別的動靜。
“他們怎麽可能反應這麽慢?”高遵裕雖然覺得西夏人的反應不尋常,但是他卻不願把這種疑惑表露出來擾亂軍心。
“高帥!”翊麾校尉顧靈甫身著一件青黑色的瘊子甲,略顯笨拙的走了過來。他的甲上套了一件深綠色背心,背心繡著長箭射日圖——這個圖案代表著神銳軍。顧靈甫身著的瘊子甲,原本是羌人所造,這種甲用冷鍛法加工而成,柔薄堅韌,光亮見發,五十步以外,強弩不能透甲。因為甲片冷鍛到原來厚度的三分之一後,在末端會留下筷子大小的一塊不鍛,隱約如皮膚上的瘊子,故稱“瘊子甲”。兵器研究院仿製成功之後,振武軍什將以上,都裝備了這種鎧甲;而神銳軍因為是輕裝步兵,則隻有陪戎副尉以上的軍官,才會配備瘊子甲。
“何事?”看到來人是顧靈甫,高遵裕的臉色便已經微微的沉了下來。顧靈甫身為神銳軍第二軍第三營的副都指揮使,負責西大營東門的防衛,在這樣的時刻,怎麽會跑到西門來?
顧靈甫卻是麵有喜色,稟道:“稟高帥,神衛營第四營即將到熙寧寨……”
高遵裕不待他說完,便不耐煩的喝道:“到熙寧寨又如何?用得著你親來大呼小叫?”
“是。”顧靈甫被高遵裕沒來由地一喝,頓時不敢說話,猶豫了好半晌,才放低聲音,小心翼翼的說道:“熙寧寨寨主李貴派人稟報,說道是神四營帶來的各種火器與器械,數以千計。負責保護的軍隊卻不過兩個指揮,要請高帥發兵接應。”
“夏元畿沒兵麽?”高遵裕怒道,“他既知事關重大,怎麽又不發兵護送?”
顧靈甫低著頭不敢應聲,石越在的時候,夏元畿自然積極配合,但是石越一走,夏元畿就開始“兵力不足”了。隻是這樣的事,不但他心裏清楚,高遵裕也清楚,但以他的身份。如何敢直說出來?
“你叫人去告訴夏元畿,他的補給若有半點差池,就讓他等著聽參!”高遵裕厲聲道。
顧靈甫不敢做聲,隻是求助似的望著高遵裕身後的一個道士。顧靈甫跟隨高遵裕多年,知道這個叫“月明真人”的道士雖然隻是偶爾出現,但是在高遵裕麵前說話卻頗有份量。但月明卻看都沒有看一眼顧靈甫,隻是向高遵裕淡淡說道:“高帥,將帥不和,是兵家之忌。火器威力無比,是攻守利器,萬一有失,則大事去矣。眼下還是讓包順去接應一下為好。”
高遵裕聽到月明的話,果然火氣略平,問道:“是誰護送神四營?”
“李貴的報告說,是郡馬狄詠親自護送。”
“狄詠?!”高遵裕身子微微震動了一下,他沒注意到,月明的臉色也略略變了一下。“他不是在汴京做禦前侍衛嗎?”
“末將亦不知端詳。”
“難道皇上想提拔他,讓他來掙邊功?”高遵裕在心裏沉吟著,須臾便做了決定:“包順何在?!”
“末將在。”僅著半身甲的包順從高遵裕身後閃出,欠身應道。
“你速點三千蕃騎,前去接應神衛軍第四營。若有差失,帶你的人頭回來見本帥!”
“是。”不多時,宋軍西大營東門大開,三千蕃騎,向著熙寧寨方向馳去。
便在包順的蕃騎離開不到兩刻鍾的時候,宋軍西大營的西麵與南麵,探馬們同時拚命揮舞著紅、白兩麵大幡,高喊著:“賊軍來襲!”驅馬飛快的向營寨馳來。按大宋的軍令,探馬手中的紅幡,代表著騎軍,白幡代表著步軍,大聲喊叫,則代表著敵人的數量超過一百人。同時揮動兩麵大幡且大聲喊叫,意味著西夏人馬步軍大舉來襲!立時,營寨中央的高台上,一麵白色牙旗與一麵紅色牙旗高高舉起,鼓角齊鳴。負責修築的兵士與役夫工匠們立刻停止工作,避入後營之中,廂軍與鄉兵操起諸葛弩與弓箭,以防萬一。而東西戰營的士兵們,則緊閉寨門,槍盾居前,弓弩在後,進入戰備狀態。白色牙旗與紅色牙旗的升起,是告訴全營將士,敵人來自北方與南方!
戰爭,終於開始了。
高遵裕親自登上營中最高的箭樓,眺望西麵與南麵的敵情。此時,佑大的西大營中,除了絞動弩車的聲音外,顯得無比的肅靜。敵軍尚在數裏以外,遠處的小山遮住了敵軍的身影,隻有高高揚起的灰塵,證實著西夏人確實大舉來襲。
“高帥!”
高遵裕甚至不用回頭,便知道說話的人,肯定是劉昌祚。“嗯?”他用鼻孔回應了一下。
“高帥!末將以為,西兵不足畏。何必結寨自保,徒示人以弱?”
“你又知道敵人的虛實?”
“高帥請看,南麵之敵,塵高而銳,必是以馬軍為主;西麵之敵,塵卑而廣,必是以步軍為主。高帥若能許末將出戰,以第一營騎軍為前鋒,以蕃騎為策應,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擊西麵之敵,必可使西人膽裂!”
高遵裕冷冷地看了劉昌祚一眼,道:“劉將軍聽說過西夏人純以步兵應戰的嗎?”
“縱是馬軍,亦不足懼。”劉昌祚與西夏人交過幾次手,都是大占便宜,因此對西夏軍隊頗有輕視之意。
“不必多言!本帥自有計較。”高遵裕別過臉去,不再搭理劉昌祚。
“是。”劉昌祚不甘心的閉上了嘴巴,目光卻緊緊盯著遠處的西方。
沒過多久,南方的西夏軍率先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之中,果然是騎軍!但是讓所有的人大吃一驚的是,這支騎軍的前列約三千餘騎,個個身披重甲,殺氣騰騰,赫然是西夏最精銳的鐵林軍——俗稱“平夏鐵鷂子”!
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劉昌祚不屑的哼了一聲,卻發現箭樓上許多將領的呼吸都急促起來。
平夏鐵鷂子們在距離石門水約一千步左右的地方就停了下來,緊隨著鐵鷂子的“負擔”們下了駱駝,協助鐵鷂子們下馬,倚馬肅立。西夏軍也在觀察宋軍。
“我軍若不出擊,鐵鷂子縱然強悍,也不敢進攻我軍大營!彼輩若敢渡河,我軍當半渡而擊之。”高遵裕不以為然的笑道。
劉昌祚心裏暗暗歎氣:“若不能趕跑西兵,我軍又如何築城?這麽一條小水溝,如何攔得住西夏人?”但這番話,他卻是無論如何,不敢說出口的。
僅僅過了一刻鍾左右,西麵沒煙峽方麵的敵軍也終於出現在眾人麵前。高遵裕有意無意的看了劉昌祚一眼,劉昌祚頓時一陣臉紅——西邊的夏軍,多達數萬,雖然表麵上看來是馬步混編,但是劉昌祚卻不可能不知道,來的實際上還是馬軍。因為西夏軍的兵製,普通的一名馬軍,要配備兩名步行的“負擔”和一匹駱駝。
西大營中。神銳軍第二軍第一營駐地。
“來了多少西賊?”文煥一出現在眾人麵前,第五忠立時湊上去問道。
文煥笑嘻嘻地搖了搖頭,道:“來多少殺多少,管那麽多做什麽?高帥已經答應,讓我和你們一道打仗。這次要能挑上鐵鷂子,就算是不虛此行了。”
“鐵鷂子出動了?!”聽到“鐵鷂子”三個字,連一直在整理弓箭的高倫也湊了上來,吳安國更是不動聲色的揚了揚眉毛。
“是啊。”文煥笑道:“在講武學堂與驍勝軍的時候,老是聽說正在整編的捧日軍,是比鐵鷂子更強悍的騎軍,說得好象很厲害的樣子。我早就想領教領教了。”
“我們第一營不到兩千人馬,那些蕃軍雖然弓馬嫻熟,但是又不太守紀律,不知道配合作戰會怎麽樣?”高倫可沒有文煥那麽樂觀,他瞥了吳安國一眼,笑道:“鎮卿,你說高帥會不會讓我們出動?”
“不會。”吳安國冷冰冰的應了一句。
第五忠打了響指,看了一眼周圍,見部下們或者在輕輕撫弄馬匹,或者在再次的檢查裝備,這才壓低聲音說道:“若是由我來指揮,我會讓振武軍為中陣,與西兵相抗,將馬軍配在兩翼。到時候管他什麽鐵鷂子還是鐵勾欄,若敢蠻來,都得玩完。”
文煥笑著搖了搖頭,第五忠的主意並不是什麽新鮮主意,種誼就向高遵裕提過幾次,讓振武軍與蕃騎駐西大營,以神銳軍為援。這樣西夏軍來攻,振武軍的重裝步兵就可以正麵抵抗騎軍的衝鋒,而以蕃騎夾擊擾亂敵軍陣形,如果西夏軍膽敢全麵進攻,那麽神銳軍就可以從東方殺到,兩麵夾攻之下,西夏有敗無勝。但種誼雖然是高遵裕的老部下,然種家將的威名太重,連高遵裕也有忌憚,他不僅不放心把一向由自己支配的蕃軍調給種誼指揮,更不願意種誼建下大功,因此竟然將振武軍丟到東大營,自己親率神銳軍居西大營。這樣一來,變成了一旦西大營受到全麵攻擊,種誼就要率領笨重的重裝步兵,前來救援……但是這些內情,文煥自然不敢亂說。他本來就不是高遵裕的部下,不過適逢其會,能觀摩一場戰爭,也是很不錯的經曆。若是多嘴多舌,到時候被人算計了,隻怕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
所以,文煥隻是微微一笑,拍了拍第五忠的肩膀,笑道:“第五兄忘記了講武學堂的校訓了麽?”
第五忠的腦海中立時浮現起朱仙鎮講武學堂校訓的第一條:“武人之職,首在服從!”他不由苦笑了一下,道:“豈敢或忘。”
文煥正要說話,忽遠遠望見劉昌祚一臉肅然的走了過來,身後還跟著第一營副都指揮使薛文臣、第一營都虞候王儻,以及幾名行軍參軍。文煥連忙閉嘴,與眾人一道肅立迎接。隻聽劉昌祚剛一走近,就厲聲喝道:“全營準備打仗!”
“是!”吳安國、第五忠、高倫等人連忙高聲應道,立時回隊指揮自己的部下。文煥牽了馬走到薛文臣旁邊,用眼神詢問著。薛文臣壓低了聲音,附在文煥耳邊說道:“東大營遇襲!受命增援。”
“啊?!”文煥頓時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劉昌祚的騎軍從東門出去的時候,文煥又回頭望了望營中的五彩牙旗,果然,一麵更大的碧色牙旗已經舉起。他略一凝神,似乎便可以隱約聽見東大營傳來的鼓聲與殺伐之聲。他下意識地看了北岸一眼,西夏的軍隊已經合兵一處,一支黑黝黝的騎軍孤獨的站立在西夏軍的陣前,似乎與同儕全不相容,不知道是不是幻覺,文煥感覺到連西夏的其他部隊,都與他們有意的隔了一段距離。
“那就是鐵鷂子吧?”文煥在心裏感歎著。這是一隻讓大宋軍人痛恨的軍隊,也是大宋軍人最常提起的軍隊。在講武學堂的時候,大祭酒章楶就經常向學員們提到這支部隊,不過,在章質夫的口中,鐵鷂子並不值得畏懼,真正的虎狼之師,應當是遼朝耶律信的騎軍。因為如果一群惡狼由一隻豬來統率,哪怕是隻野豬,也不過如此。而耶律信的騎軍,卻是由老虎統率的狼群!“也許真的不過如此。但是……那種氣勢!真的是百戰之師啊。”
“第一次打仗吧?”薛文臣誤會了文煥的失神,友好的問道。
文煥衝薛文臣笑了一下,正要說話,便見到營都虞候王儻冷冰冰的眼神掃了過來,文煥連忙縮了縮脖子,不再說話。
第一營的隊伍始終勻速前進著,保持陣形不亂。吳安國的第三指揮是前鋒,第五忠的第二指揮是策前鋒,劉昌祚的直屬親兵與一個指揮為中軍,高倫與另一個指揮使分為左右翼,文煥就與營部呆在一起。神銳軍第二軍第一營的士兵,絕大部分都是西軍老兵,因此都顯得很沉穩。吳充國似乎天生就會打仗,兼之生性冷冰冰的,反倒比久經戰陣的人更加適應戰爭;隻有文煥,手心興奮得出汗,隻好悄悄在弓上摩擦,心裏麵患得患失,恨不能立時飛到戰場之上。
好在這種煎熬並不久。
很快,東大營的殺聲與鼓角聲,越來越清晰。眼見戰場就要到了,突然,在一片不大的樹林之前,前鋒停了下來。
“怎麽回事?”劉昌祚皺起了眉毛。
他的話音剛落,吳安國的副指揮使陳喜便策馬到了他的麵前,翻身下馬,稟道:“稟將軍,吳校尉請求暫停前進。”
“什麽意思?!”劉昌祚的臉立時沉了下來,惡狠狠地瞪著陳喜問道。薛文臣與文煥等人麵麵相覷,這是可以處斬的行為。
陳喜被劉昌祚瞪得腿一軟,幾乎跪倒。好不容易穩住心神,方訥訥稟道:“吳校尉請將軍去前方看一眼便知。”
“好!我便去看一眼。”劉昌祚的話中,已經有了幾分殺氣。他策馬正要向前,薛文臣慌忙攔住,道:“大人,讓末將先去看一下。”
“不必了。”劉昌祚理都不理薛文臣,冷笑道:“我還怕吳鎮卿造反不成?你守著中軍便是。”
“是。”薛文臣無奈退開。王儻卻帶著一什執法隊,緊緊的跟了上去。陳喜連忙上馬跟上,文煥略一遲疑,終究是好奇心切,也拍馬追了上去。
眾人進了樹林,便見吳安國的第三指揮早已全體下馬,正在倚馬休息。吳安國與他的行軍參軍正目不轉瞬的注視著前方。劉昌祚策馬過去,吳安國便已聽到聲響,轉過身來,麵無表情的行了一禮,指了指樹林之外,低聲道:“將軍請看。”
劉昌祚等人聞言望去,便見樹林以外約千步的地方,便是東大營所在。而此時,在東大營的前麵,密密麻麻聚集了至少三萬以上的西夏騎軍。有數千人的前鋒部隊,在數百木牛的掩護下,冒著如蝗般的矢石,衝向東大營。營前遍地的殘弓斷矢和死屍,顯示著這樣的進攻,絕不是第一次了。“此時若乘機衝殺,攻城之敵必然潰散。”文煥心裏暗暗計較著,但是他自然不會說出來,這會置吳安國於死地。
“將軍請看營中。”仿佛料到眾人所想,吳安國指著東大營說道,惟獨聲音依然冷漠。眾人循聲望去,卻見東大營內的情況看得並不真切,隻能看見獵獵牙旗飛揚,身著青黑色盔甲,幾乎武裝到牙齒的振武軍士兵們,如同波浪般的起伏,用一次射出幾十支弩箭的床弩與拋石器,一波一波地齊射著,打擊著來犯之敵。
“那些箭樓……”吳安國用冷漠嘲笑著眾人的觀察力。眾人這才看到東大營的幾座箭樓上,都配備了威力強大的床弩——但是這些,並沒有什麽特別的。但是文煥突然看到劉昌祚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不等眾人看實,劉昌祚已經下令:“全體下馬休息,不得發聲,等待命令再進攻。”令旗立時卷起,命令一道一道的傳了下去。但是包括文煥在內的眾人,都沒有看出東大營的箭樓之內,究竟有何玄機。
西夏人的進攻,再次被擊退了。
但是無論西夏人敗退得多麽狼狽,種誼的大軍,始終龜縮在營中,絕不出營一步。
文煥看看東大營的戰場,又看看眯著眼睛的劉昌祚,一臉冷漠的吳安國,突然之間有點沮喪:自己的才華,終究是比不上吳安國。他把目光又投向西夏的軍隊,忽然發現,那迎風飄揚的軍旗之上,赫然寫著一個大大的“李”字!
“李?”文煥搖了搖頭,“從未聽說西夏有姓李的將軍。難道是漢將?”
沒有太多細想的機會,隻聽到西夏軍中號角齊鳴,一隊騎兵再次發起了進攻,然而與前一次不同是,這次進攻的騎兵,並沒有攜帶攻城的器械,而他們的身後,卻緊緊跟著一隊駱駝兵!
“潑喜軍!”文煥心中一震,偷眼看劉昌祚與吳安國時,便見劉昌祚的臉色更加繃緊,而吳安國雖然一如既往的冷漠,卻可以看到他握著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潑喜軍是一隻頗有特色的軍隊。在夏景宗元昊的時代,人數不過二百,最近幾年梁乙埋把這支部隊擴充到了四百,每個潑喜軍正兵,照樣配備兩到三名負擔,其作用是運送輜重、保護、協助正兵作戰。潑喜軍在駱駝鞍上立旋風炮,發射拳頭大小的石頭打擊敵軍。一向是西夏最主要的攻城部隊。宋軍對這隻部隊並不陌生,兵器研究院更是成功的造出了宋朝的旋風炮,但是主要用於海船水軍發射震天雷。雖然西夏沒有震天雷,而且旋風炮的威力也遠遠不及宋軍的許多攻城利器,但是旋風炮發射速度快,射程遠,機動靈活的特點,使得潑喜軍成為頗具威脅力的部隊。宋軍之所以不成立類似潑喜軍的部隊,不是因為它不好,而是因為宋軍的馬與駱駝,是比較緊俏的資源。哪怕是在宋遼之間貿易額逐年增加之時,也是如此。
東大營的宋軍顯然注意到了潑喜軍的出現,種誼立即做出了反應——站在文煥的位置上,可以清楚的看見東大營中央的帥旗先向左揮,再向右擺,振武軍開始變陣了!在令旗的指揮下,振武軍中陣如同被劈開的潮水一般,整齊的讓開了一條通道,十隊士兵推著十輛各平放著一個奇怪的前大後小的大木桶的小車出了營門,在營門之前一字列陣,在他們通過的一刹那,後麵的振武軍立時湧了上來,將陣勢合攏了。與此同時,便聽見一聲鼓響,箭樓上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望著整齊、迅速的完成這一係列換陣與準備的振武軍,不僅僅是文煥,連吳安國的眼神中,都難得的流露出一絲欽佩之意;劉昌祚的眼神中,更是有難以言喻的意味。種誼不愧是本朝武人中少有的幾個將才,把一支部隊帶到這個地步,雖然說少不了講武學堂與教導軍的功勞,但是最重要的,還是為將者個人的能力。這不是規章製度可以解決的問題!難怪說國家之興亡在事,而事之成否在人。
文煥的思緒很快被眼前的戰爭所打斷——
出人意料的,在敵軍距東大營還有四五百步的時候,第二聲戰鼓敲響了!文煥不由得睜圓了眼睛,他不知道那些載著木桶的小車是什麽武器,但是按宋軍的條例,敵至一百六十步可以發弩,敵至五十步可以發箭,如果有士兵未得命令,敢提前發射,陣前立斬!以剛才換陣時振武軍所表現的純熟來看,文煥絕對不認為種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況且,西夏騎軍這次並沒有衝鋒。那麽,可能的原因就隻有一個,這些載著木桶的小車,有著恐怖的遠程攻擊能力!根據以往的戰例,潑喜軍想要對宋軍形成有效打擊,至少要到三百五十步甚至三百步以內。如果這些未知名的武器射程能夠超過三百步……
文煥在心裏飛快的計算著,眼睛卻瞪緊了戰場,不敢放過戰場上的一絲一毫——第二聲戰鼓響過之後,便見小車後麵的士兵,取出了火種,戰燃了木桶後麵的一根火繩。
十條火花閃爍著,跳躍著,使戰場的形勢變得非常的詭異。一麵是戰馬與駱駝們踏著幾乎可以稱為“整齊”的步伐向東大營加速逼近,一種無形的壓迫感甚至讓遠在千步以外旁觀的文煥也覺得呼吸緊張;一麵卻是寂寞無聲的宋軍軍陣前,十條跳動的火繩發出如同毒蛇吐信一樣的噝噝聲……以及幾座箭樓上,帶著死亡氣息的巨大弩機。
文煥下意識的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
四百步!
三百九十步!
三百八十步!
……
三百五十步!
突然,一輛小車上“呯”地一聲,發出耀眼的火花,數百枝箭矢劃過空氣,射向敵軍!這一瞬間,文煥完全呆住了。他絕對沒有想到,弓箭還有這種發射方法!在白水潭聽講時學到知識讓他立刻明白:這是利用火藥推動!恐怖的射程!這是一次發射數百枝的神臂弓!
但是真正的震撼還在後麵!
因為沒有衝鋒,西夏騎兵們都是直立著身子騎在馬上,但就在宋軍那輛小車發射的同一瞬間,所有的騎兵們都下意識的齊齊俯下了身子,舉著旁牌的左手幾乎同時揮起,遮住自己的要害部位。但是,這種火藥發射出來的箭顯示了它驚人的穿透力,幾個正當其衝的西夏騎兵的旁牌上,在如同冰雹擊打過的響聲之後,他們手中的旁牌上竟如同刺蝟一般插滿了箭矢!強大的慣性讓它們在旁牌上不停的搖擺,近距離觀看,可以看到這些箭較一般的箭矢短了許多,而在箭翎處都加了一個小鐵錘!
所幸這一次僅僅是一輛小車發射,數百枝箭形成的麵殺傷並不大,隻有少數幾匹戰馬被射中傷亡,發出悲慘的嘶鳴聲。但是看著那幾個如同刺蝟一般的騎兵旁牌,強悍的西夏騎軍心中都不由泛出絲絲懼意:如果被直接射中……
緊接著,隻聽到“呯呯”地聲音,餘下九輛小車上麵的木桶,都一一發射,這九輛小車雖然不是同時發射,但是相隔時間卻非常的接近,數千枝箭如同黃蜂一樣射向西夏的騎軍,頓時西夏軍隊一頓人仰馬翻,數十名騎兵被當場射下馬來,原本整齊的隊形一陣慌亂。便在此時,宋軍東大營內,傳出三聲急促的鼓響,鼓聲未歇,箭樓上的弩機已經發射,十餘枝巨箭發出淩厲的聲音,射向西夏陣中——
“震天雷居然可以這樣使用!”
幾乎是同時,觀戰的神銳軍軍官們的眼中,都流露出一絲不可思議。
“轟!”
震耳欲聾的聲音,爆炸後留下的煙霧,西夏軍鳴金的聲音,戰場上人馬的嘶喊,血肉的飛濺,一切一切混雜在一起,真正留在人腦海中的,隻有不斷響起的一聲聲巨響!
“將軍!”西夏中軍陣中,野烏瑪瞪圓了眼睛,額上青筋猙獰,“宋人的弩機發射剛完,此時是進攻的好時候!”
“你看不見宋人的中軍未動嗎?根據細作的消息,振武軍有一個神臂弓營。”李清皺眉嗬斥道:“所幸這次潑喜軍損失不大,不必再做無謂的進攻。”
野烏瑪的目光求助似地投向一旁的監兵使嵬名利,嵬名利尷尬地避開野烏瑪的目光,向李清說道:“李將軍,國相的命令是攻克宋軍東大營……”
“讓士兵們白白送死?種誼剛才用兵的能力你沒看到麽?”李清冷冰冰的看了嵬名利一眼,道:“要攻克東大營,若要采用強攻的話,給我步兵就好了。騎兵的優勢不是去攻堅!”
“這樣隻怕無法交差。”
“種誼想龜縮在營中不出來,我們就誘他出來!”
“這……”嵬名利遲疑起來,“將軍,可不可以圍困他們?”
“圍困?”李清倒是愣了一下,“我們帶的糧草隻怕比宋軍還少。我們要攻敵所必救!”
“宋軍西大營?”嵬名利看著李清的眼睛,以為自己看見的是一個瘋子,“我們會腹背受敵!”
“打不過我們就撤,那些重裝步兵能追得上我們?”李清緊緊地握了一下手中的佩刀,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這……”
“大張旗鼓向西進攻,攻擊西大營。種誼若不來救,日後高遵裕必然饒不了他。而且我們也可以保護大軍渡河,圍攻宋軍西大營。到時候他還是不得不出營來救。隻要他出營,我就有法子來讓他進退失據!”
潑喜軍甚至無法發動一次攻擊就被迫放棄。這樣的結果,讓文煥等人都大吃一驚。但是宋軍的缺點卻是顯而易見,因為沒有強大的騎兵,一支單純由重裝步兵為精銳力量的部隊,即便依賴技術的先進與訓練的出色而取得戰場上的優勢,卻無法將優勢轉化成勝利。到目前為止,從數量上來說,西夏軍的損失並不大,而且最關鍵的是,西夏軍始終把握著戰場的主動權!而所謂的“主動權”,通俗一點來講,就是“要打也由他們,要走也由他們。”所以,無論振武軍的種誼與神銳軍的劉昌祚等人做何種想法,當他們看到西夏軍隊的中軍大旗突然向西揮舞之時,兩個在不同地點的人的臉色,都立刻變得緊張起來。最二人中,最哭笑不得的,卻是劉昌祚!
劉昌祚再豪氣百倍,也不敢拿不到兩千人的部隊,去拚敵人幾萬的騎軍!但是……
不需要別人解釋,神銳軍第二軍第一營的頭頭腦腦們,立時都明白了自己麵臨的處境!後退避戰,縱然王儻與他的執法隊同意,戰爭結束後,劉昌祚也是絕對的死罪,其餘的軍官,最輕的處罰也是去做苦役;正麵抵抗,軍法條例會放過他們,但是西夏軍卻絕對不會放過他們……
“盡忠的時候到了!至少死了還可以進忠烈祠,享受不絕的祭祀。”文煥閉上眼睛默默想道,一邊握緊了手中的佩刀。
“至少還可以進忠烈祠!”——與文煥同樣想法的人不少,每個人都抿緊了嘴唇,望著劉昌祚。
西夏的大軍開始轉進,滾滾灰球如同一條土龍,擺過它巨大的尾巴,土龍之下,無數的旌旗在飄揚著,伴隨著戰馬的嘶吼聲。在那一刻間,劉昌祚心中就做出了決定,手按刀柄,沉聲說道:“派人向東西大營報告,全營準備迎戰!”“是!”沒有任何多餘的話,所有的人默默行了一個軍禮,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上馬迎敵。
此時此刻,每個人的心中都知道,下一次相會的地點,在忠烈祠的可能更大。
西夏軍的前軍在距劉昌祚部以南約二千步左右的地方穿過了樹林。沒多久,策前鋒與左右中三軍也開始接近這片小樹林,劉昌祚赫然發現,西夏軍竟然猖狂的連後軍也轉進了!他們隻留了象征性的人馬監視東大營!顯然,西夏軍的主將認為,既便振武軍跟來,他也可以從容的掉頭攻擊。一種受到輕視的怒氣在劉昌祚的心中燃燒,哪怕敵人看不起的,並不是他的神銳軍,他也覺得受到了極大的汙辱。“西賊!”在心裏恨恨的罵了一聲,劉昌祚摘下了弓箭,屈大指,以頭指壓勾控弦,彎弓搭箭,瞄準前方。這是騎兵控弦的方法,從胡人那裏學來。若是步兵控弦,則是用無名指疊小指壓大指,頭指當弦直立,那是中原世代相傳的方法了,這種方法力大,但是卻不適合在馬上使用。
神銳軍第二軍第一營的騎兵們,都悄悄的張開了箭。
過了一會兒,毫無防備的西夏軍右軍的側麵,暴露在劉昌祚部麵前。雙方相距八十步的時候,一個西夏士兵無意向北麵看了一眼,卻猛然發現了身著長箭射日深綠背心的宋軍埋伏在那裏!他張口欲喊,一支鳴鏑帶著死亡的呼嘯飛來,準確的射中了他的喉嚨,他抓住箭杆掙紮了一陣,便“呯”地摔下馬去。
西夏右軍的軍官與大小首領們,根本無暇顧及宋軍的情況,竭力整頓著隊形,右軍統軍官野利榮名親手斬殺十幾名後退的小首領,好不容易才讓隊伍漸漸穩定下來。但就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劉昌祚部已經放下弓箭,高舉著戰刀,衝進右軍陣中。稍稍整齊的陣列,立即被衝得七零八散。夏軍隻得各自應戰,拔出武器來,與宋軍對斫。
出乎意料的是,這種戰法反而大收奇效。在這種混戰之中,宋軍也無法保持陣形,反而陷入了纏鬥當中!野利榮名頓時大喜過望,憑借著三倍於宋軍的優勢,必然能全殲這支宋軍禁軍精銳!
劉昌祚顯然也意識到了這種狀況對己方不利,立時敲響了鉦聲,戰鬥之中的宋軍士兵立時開始互相掩護著撒退。野利榮名奇怪的發現,在五麵旗幟的指引下,宋軍居然分成五路撤退!
“想跑進東大營麽?”野利榮名暗暗冷笑,“若能攔住你們,不怕種誼不出來相救。老天送一件大功到我手上!”他心念一定,一麵派人通報中軍,一麵分兵五路,引兵來追。
追得一陣,眼見五路夏軍各自隔開了,忽然,逃跑的宋軍又吹響了角聲,五路宋軍迅速合成一部,向其中一路追趕的夏軍衝殺過去。幾乎是瞬間就取得絕對優勢兵力的宋軍,頓時將完全沒有防備的夏軍衝得七零八落,傷亡慘重。但宋軍雖得了便宜,卻也並不戀戰,待到尾隨而至的夏軍趕到,宋軍早已又散成五路,分散逃走。
吃了大虧的西夏人哪裏肯善罷幹休,也不多想,又分兵去追,不料轉眼之間,又被宋軍瞧得便宜,這回夏軍雖然有了防備,但也經不起宋軍絕對優勢兵力的衝擊,一陣人仰馬翻下,又是損失慘重。
宋軍的這種“無賴”打法,將夏軍的大小首領激得暴跳如雷。但連吃兩次虧後,野利榮名卻學了乖,他雖然仗著總兵力占優,依舊分成五路追擊,卻特別派出傳令兵叮囑各路將領,保持距離。
不料千小心,萬小心,還是著了一次道,一路追兵的大首領追得興起,被引得遠了一點,又被宋軍突然聚攏起來,衝殺了一陣。
連吃三次虧的野利榮名白白損失了數百人馬,又氣又急,卻束手無策。看著宋軍又要重施故技,他再也不敢分兵,幹脆領著六千右軍,隻盯著一路舉著“神銳軍第二軍第一營第三指揮”旗幟的宋軍,窮追不舍。這野利榮名頗有一股狠勁,如蛆附骨般的追著這一路宋軍,這一指揮的宋軍,竟被他追得沒有半點脾氣,跑了半天,野利榮名始終離他們隻有一箭之遙,怎麽甩也甩不脫。野利榮名看到便宜,便準備分兵包抄這一路宋軍。被追趕的宋軍仿佛也已經知道自己在劫難逃了,便在野利榮名準備下令的一刻,就聽幾聲號響,宋軍忽然停了下來,後隊變前隊,大吼著向夏軍衝殺過來。
不料便在此刻,夏軍的後陣忽然響起了奇怪的號角聲,便聽身後喊殺之聲震天響起,宋軍其他四路人馬不知什麽時候,又合成了一路,從夏軍的後方掩殺過來。被宋軍前後夾擊的野利榮名部頓時一陣大亂,夏軍腹背受敵,陣形大亂,兵將們惶恐不安,早無半點戰意,隻知爭相逃命,自相踐踏。野利榮名也是久經沙場的老將,被劣勢的宋軍如此戲弄,以三倍於敵的優勢沒占到一點便宜,反而折了上千人馬,端的是又羞又憤,又氣又急,一張黑臉漲得通紅。但此時兵敗如山倒,他縱是心有不甘,也無力回天,隻得拚命聚攏敗兵,向西南敗走。
但他肯認輸,如今主客易勢,劉昌祚卻不肯讓他去和中軍會合,引兵在後麵緊隨不舍的追殺。
兩隻馬軍一前一後,跑了裏許。野利榮名眼見宋軍越追越近,他雖有心回頭廝殺,但看部下卻都隻顧逃命,早沒有半點士氣,隻得打消此想。他以三倍兵力出戰,自然也不敢指望中軍還會來接應自己,正催馬狂奔,忽見前方塵土高揚,旌旗飛舞,眼見是一支大軍向自己迎來。敗逃的夏兵這時早已忘記嚴酷的軍法,頓時發出一陣歡呼,野利榮名也是又驚又喜,又羞又愧,正待遣人前向詢問是哪支友軍前來救援,不料變起突然,便見從前麵的大軍中,一陣撲天蓋地的箭雨打來——為野利榮名掌旗的軍官,瘁不及防,身中數箭,撲通一聲連人帶將旗,摔於馬下。早成驚弓之鳥的夏兵萬萬想不到這裏還有宋軍的伏兵,又見中軍旗倒,以為是主將中箭死了,頓時嘩啦一聲,四散逃命,隻餘下千餘人馬,緊緊護住野利榮名,不敢逃竄——失了主將與旗鼓,逃亡也是死罪。
到這個時候,野利榮名才看清楚,狙擊自己的竟然是宋軍的鄉兵組織——沿邊弓箭手!原來卻是種誼看到便宜,悄悄把四千名沿邊弓箭手派了出來,接應劉昌祚。
後有追兵,前有強敵。這是野利榮名生平未有的大慘敗,他聚攏僅餘的殘兵,忽然掉轉馬頭,一把扯散頭發,怒聲低吼。
“左右都是死,孩兒們,拚了!”
野利榮名大吼一聲,舉起長刀,紅著眼睛率領殘兵向劉昌祚部衝去。就算是死,也要看看這支戲弄自己的宋軍騎兵,究竟有幾斤幾兩!
“殺!”劉昌祚望著困獸猶鬥的野利榮名,“刷”地一聲,也拔出馬刀,高喊著迎了上去。
兩支騎兵終於正麵狠狠地碰撞到一起。
鐵盔、吼叫、白刃、馬鳴……所有的一切在一起交織著,不斷有染紅了戰袍的士兵從馬上摔下來,沾滿了鮮血的武器飛上天空……一麵是士氣高昂,一麵是垂死掙紮,戰鬥出人意料的慘烈,連初次參戰的文煥都殺紅了眼睛,身上、臉上,早已濺滿不知是何人的鮮血。
沉浸在廝殺中的文煥,忽然聽到了清脆的鉦聲——待他愕然抬頭,與身邊的袍澤互相張望時,才發現,不知道在什麽時候,戰場的周圍,突然間冒出了無數密密麻麻的西夏軍隊!
“被包圍了!”
雙方都默契的停止了戰鬥,此時還活著西夏殘兵已不過百餘人,但尚能戰鬥的神銳軍士兵,也不過是一千多點。劉昌祚集攏了部下,沿邊弓箭手們也開始自覺的退聚到神銳軍騎兵的身後。
這真是個糟糕的陣形!
但是眾人已無暇感歎。一麵鬥大的“李”字旗就在前麵,幾萬人彎弓搭箭瞄準著宋軍,圍了個密不透風,也許隻要一次衝鋒,宋軍就將全軍覆沒!
一場大勝,轉眼之間,就要變成大敗!
“投降吧!”夏軍帥旗移近,在眾多親兵的擁簇下,李清開始勸降,他的嘴角還掛著一絲嘲諷。他並沒有大喊,卻中氣十足,足夠讓每個宋軍都聽到是他在說話。
“大宋有戰死的神銳軍,沒有投降的神銳軍!”劉昌祚厲聲吼道。這個姓李的夏將,把所有人都耍了。劉昌祚不相信他可以料敵先機到這種地步,他可以肯定,這個夏將是將整個右軍當成了誘餌。否則,他的援軍早就應當派出來。幸好種誼沒有大舉出兵來助戰——他真正想鉤的魚,還是種誼的振武軍。
“將軍之善戰,令人欽佩,若投降大夏,不失封侯之位。”果然,他早就看到了一切。
“呸!”劉昌祚冷笑著啐了一口,大聲回道:“華夏貴胄,豈能委身於夷種!”
李清臉上竟是紅了一下,旋即笑道:“既不肯投降,便成全爾輩盡忠吧!”
“哼!”劉昌祚斜舉起雪白的戰刀。
滿臉都是血的都虞候王儻從摯旗手中接過軍旗,一手高高舉起,厲聲喝道:“弟兄們!忠烈祠相見!”
所有神銳軍的將士一齊拔出戰刀,齊聲喊道:“忠烈祠相見!”雪白的刀刃在陽光的照耀下,發出奪目的光芒;神銳軍將士決然的神態,讓沿邊弓箭手也深受感染,一齊喊道:“忠烈祠相見!”
李清微微歎息一聲,一咬牙,緩緩地舉起了右手!
立時,號角“嗚嗚”地吹響……
東大營。
“將軍!”一名致果校尉單膝跪了下來,“請發兵吧!”
“種將軍!不能見死不救啊!”又一名致果校尉跪了下來。
種誼輕輕的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微微歎道:“李清是很會打仗的人。他分明是想誘我出營……”
“但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幾千兄弟戰死在營前吧?”
“是啊!”種誼長歎了一聲,“但是出去的話,會不會將幾萬名將士置於險地呢?”
“將軍,請讓末將去吧!縱然戰死,末將也無怨言。”
“將軍,讓我去吧!”
頓時,請戰的聲音響成一片。
種誼的目光掃過眾人,落在了軍都虞候的臉上,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種誼不禁搖了搖頭,道:“看來我別無選擇。”
眾將立即安靜下來,等待種誼最後的決斷。一道道期盼的目光,讓種誼不自禁的苦笑。李清就是想讓自己出營,這樣他才好充分發揮騎兵的機動力,打擊自己笨重的重步兵。至少種誼絕對不會相信李清會和自己精銳的重步兵正麵對決。
曆史上,當宋軍布下戰陣與敵軍堂堂皇皇對決之時,是很少有敗績的。但是,敵人從來沒有義務陪著宋軍以堂堂之師,對皇皇之陣。兵法的要義,就是以強擊弱,以石擊卵,以長擊短。在種誼看來,所謂的“名將”,就是指在對戰的那一刻,他的部隊永遠占著優勢的那種人。
剛剛那一陣,劉昌祚的神銳軍,就將這一點發揮得淋漓盡致。
但是,難道現在輪到李清來發揮了麽?
種誼苦笑著,終於,他站起身來,緩緩環視眾人,說道:“諸將聽令!……”
李清一直沒有看被圍攻的宋軍一眼,他的目光始終盯著宋軍的東大營。並非他不了解包圍圈中的戰況——抱著決死之心的宋軍是可畏的。幾輪射擊後,那些鄉兵們折斷了自己的弓箭,用佩刀與自己的騎兵戰鬥……瘋狂的衝入馬腹下,用一條條生命的代價來砍斷馬腿,然後幾個人一擁而上,將摔下馬的騎兵砍死。那些神銳軍的騎兵更是可怖,身上帶著三四支箭,卻依然揮舞著長刀,用近乎瘋狂的鬥誌與自己的騎兵同歸於盡!
宋軍什麽時候變成這樣了?李清忍不住暗暗感歎。不過他知道,宋人的心中,並沒有那種瘋狂的因子,隻不過大多數人很容易會被上位者的英雄行為所感染罷了。幸好如此,否則的話……少數人的悍不畏死可以稱為英勇,如果全部都是如此,隻怕隻能稱為瘋狂了。但是,李清腦海中突然閃過對方主將眼中的驕傲、那位舉著軍旗的將領眼中的決然毅然……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泛了上來。
李清不由搖了搖頭,“兩軍對戰的時候,自己居然還在想這些無謂的事情!”然而一瞬間,一句話又從他腦中掠過:“華夏貴胄,豈能委身於夷種!”李清不覺有點愕然,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道:“知遇之恩,自當肝腦相報。”
“嗚——”北方傳來的號角之聲,終於讓李清的精神集中起來。
他定晴望去,宋軍東大營終於營門大開,振武軍的旗幟與“種”字將旗在風中飄揚,數以萬計的宋軍列著整齊的陣形,向己方走來。
“催鼓!”李清淡淡的命令道。頓時,戰鼓急擂。
聽到西夏人的鼓聲,幸存的宋軍都已有了死亡的覺悟。文煥的馬匹早已戰死,他與一個袍澤背對背靠著,笑道:“兄弟,殺了多少西賊?”
文煥聽到這個聲音,幾乎呆住了,驚道:“鎮卿?!”
“嗯。”吳安國依然懶得多說什麽。
“真是至死不改的脾氣!”文煥笑罵道,言語中卻充滿了喜悅,能和自己認識的人死在一塊,有時候便已經是難得的奢侈。
“暫時還死不了。”吳安國冷冷說完,手中白光一動,一刀砍向一個西夏騎兵,趁那個騎兵接招,左手疾伸,竟是將那人拉下馬來,右手之刀不可思議的劃過,那個西夏騎兵哼都來不及哼一聲,就已去了鬼門關。
“好身手。”文煥讚了一聲,忽然想起一事,問道:“西賊催鼓,怎麽卻沒有加大兵力進攻?”
“那鼓聲是給種誼聽的。”吳安國言簡意駭的答道,躍身上了西夏騎兵的馬,朝一個西夏將領衝殺過去。
“給種誼聽的?”文煥卻是怔住了,一不留神,一柄長刀向他的後腦勺砍來,他就地一滾,險險避開這一刀,那柄長刀又如附骨之蛆般砍到,文煥雙手揮刀,堪堪接住這一招,那戰馬衝鋒帶來的巨大衝力,卻帶著他連退數步,一不留神竟被身後的屍體絆倒,仰天摔了下去,一頭撞在一顆石頭上麵……
李清望著不斷靠近的振武軍,讚道:“種誼果然名不虛傳。”振武軍前進的速度,始終是勻速。走一段路,就停下來,整一下陣形,再繼續前進。西夏軍的戰鼓催得再急,種誼始終都不為所動。
“野烏瑪!”
“末將在!”
“你領三千馬軍,去騷擾來援的宋軍。不準戀戰,且戰且退,將他們引過來與被困的宋軍殘部會合。”
野烏瑪怔了一下,道:“這……”
“這有何難?”李清冷冷地掃了他一眼,道:“你隻管進攻,感覺打不過就跑。就這麽簡單。我想知道來的部隊,是不是真的振武軍!”
野烏瑪更加莫名其妙,卻不敢再多嘴,忙接了令箭,道:“得令!”便領了兵馬,去“攔截”來援的宋軍。
很快,野烏瑪就知道自己接了一個苦差使。
宋軍推進固然緩慢,但組成戰陣的宋軍真不是好惹的。野烏瑪的三千騎兵剛剛靠近,宋軍便停了下來,便見陣中弩箭、弓箭,如同蝗蟲一般飛來,野烏瑪尚不知道怎麽回事,就折了數十人。他不敢硬衝,隻得遠遠射箭。宋軍便高舉著盾牌,如同一個鐵桶一般,緩緩的推進,野烏瑪被硬生生逼得步步後退。
雖然他的本意就是要誘敵深入,但是誘敵過來,和被敵人逼得後退,那兩種感覺卻是完全不一樣。野烏瑪氣得兩眼冒火,但是手中兵少,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眼見著宋軍就這樣一步步的逼近,終於,苦難的日子到頭了,宋軍終於靠近了己方的大陣。但是野烏瑪卻看到不可思議的一幕!
難道宋軍還會從這個缺口走進包圍圈不成?野烏瑪呆呆的想到,卻突然看到中軍的令旗命令自己向後包抄!
野烏瑪頓時覺得自己明白了李清的用意,忙率領部下繞過宋軍大陣,向後包抄過去。果然,不斷有友軍開始向宋軍後方包抄。
與此同時,對包圍圈中宋軍的真正進攻也開始了。那殘存的數百宋軍,根本無法抵擋夏軍的攻勢,開始向宋軍大陣敗退。來援的宋軍用弓弩還擊著,掩護著殘兵退入陣中,立刻開始後退——幾乎就在同時,夏軍的大包圍也完成了。
但野烏瑪幾乎認為這是自己的錯覺,因為他發現被包圍的宋軍並沒有半點慌亂,依舊有條不紊的後退著,雖然每一步的移動都非常緩慢。而最讓野烏瑪奇怪的是,己方圍攻宋軍大陣的人馬,似乎有點不對勁!
騎兵們圍著宋軍奔馳,不斷的射擊,試探宋軍軍陣的薄弱之處。而宋軍用盾牌與長槍為外圍,以弓弩居中,嚴密的防範著可能的進攻。時不時有人會丟出幾顆霹靂投彈,讓圍攻的夏軍膽戰心驚一下。
用幾支部隊進行牽製,用一到兩支騎兵進行強攻,甚至是讓潑喜軍發石彈,那麽這個陣形,也不難攻破。但是奇怪的是,李清似乎沒有強攻宋軍的想法。野烏瑪接到的命令,隻是困住宋軍,不讓他們回營,也不讓他們逃跑!
等待他們箭盡力疲之時麽?野烏瑪似乎又明白了李清的想法。若能阻住宋軍的援軍的話,這的確是個好辦法。
於是啼笑皆非的事情出現了,夏軍居然開始在路上安置鐵蒺藜與路障。
宋軍終於停止了他們緩慢的撤退。
時間已經是下午,東大營前,龐大的宋軍與西夏軍在此僵持。奇怪的是,宋軍的營寨中,竟然沒有人出來接應。
與此同時,宋軍東大營東門。
遠處灰塵高高揚起,隱約傳來馬蹄踐踏大地的聲音與戰馬的嘶鳴聲,這一切的一切,無不顯示著,有一支騎軍,正向此地接近!
守營的宋軍警惕起來,瞪大了眼睛,望著遠方。
“西賊!”
“敵襲!”
突然,東門箭樓上負責了望的士兵大聲喊了起來。
“來了!”某處傳來酒杯被捏碎的聲音。
一萬五千精銳的西夏騎兵急馳而來的聲音,讓大地都為之發抖,隨著西夏人的接近,東大營的營帳都能感覺到震動的餘波。這支騎兵急趨至東大營東門外四百步左右的地方才停了下來,凜然打量著守備空虛的宋軍東大營東門。而勒馬於中陣之前的,赫然是西夏大將李清!
“將軍真是神機妙算,引振武軍出營,將他們拖在營外,再來端了他們的老巢!”
“哈哈……看來是種誼要成仁的時候了。難怪皇上這麽重視將軍!”
“果然是未整編禁軍。”李清不覺微微鬆了一口氣,一麵厲聲問道:“準備好火種沒有?”
“稟將軍,一切就緒。”一個偏將欠身應道。
“好!一旦攻入宋營,便四處縱火,燒掉這座營寨。”
“是!”
李清心中暗暗遺憾自己沒有火箭,否則的話,此時就可以派上大用場。但是當時整個大陸的硫磺產量非常少,一向重視火器的宋軍這些年變本加厲發展火器,軍事與民間的雙重需求,導致了大宋每年從日本國進口的硫磺要用十萬宋斤為單位來計算,大宋朝並專門頒布嚴酷的法令:任何人向外國私賣硫磺達到十斤,都是死罪;並且還特別禁止了向西夏賣鞭炮等含硫磺的產品。因此西夏連走私都得不到多少硫磺,整個西夏的硫磺,連民間放鞭炮都嫌不夠,要配備足夠的火箭,就實在勉為其難了,畢竟從原料到工匠,西夏都很緊缺。
不過此時李清沒有怨天尤人的立場,“刷”地一聲,李清拔出刀來,高高舉起,大聲喊道:“前鋒陣進攻!”
戰鼓擂動,號角吹響!
前鋒陣三千精銳騎兵,怪吼著衝向孱弱的東大營東門,宋營東門的守軍,幾乎能感覺到營寨的顫抖。好一陣慌亂之後,宋軍營寨中,射出了稀稀落落的箭矢,根本無力阻擋西夏人的衝鋒。這種微弱的反抗,讓夏軍頓覺放心,一切跡象,無不顯示著,宋軍的東大營,此時已經精銳盡出了!而東門的守衛,更加空虛。
“策前鋒陣!出擊!”李清再次舉起了戰刀,發出如猛虎一般的吼聲。
巨大的令旗向前方揮舞,戰鼓更急,號角的響聲吹破天際,充斥整個天地之間。策前鋒陣的三千騎兵一齊發出一聲呐喊,直接拔出戰刀,踩著前鋒陣的足跡,催馬衝向前方的宋軍大營,似乎是想要將整個宋軍東大營踏碎於他們的鐵蹄之下!
李清的臉上,終於不易覺察地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種誼,你的大營沒了!”
然而,李清甚至還沒來得及讓人察覺到他的笑容,他臉上的表情,就被驚愕、不解所代替!突然,他竟然似乎聞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宋營的東門,自己打開了!
李清的眼睛眯了起來!前鋒陣與策前鋒陣與他們衝擊時揚起的灰塵,擋住了李清的視線,讓他看不清楚前麵究竟發生了什麽。但是前鋒陣的衝鋒並沒有停滯的現象,李清稍稍心安了一點,卻不自覺的握緊了手中的戰刀。
但這隻是一瞬間。
前鋒陣的騎兵突然一個接一個地從奔馳的馬背上摔了下去,密如蝗群的箭雨撕裂空氣,發出淩厲刺耳的聲音,突然降落在得意忘形的西夏騎兵頭上。甚至有不少箭枝更是穿過衝擊的部隊,一直飛到李清的陣前,方才心不甘情不願的摔在地上。
“將軍,前鋒部遇到宋軍的抵抗,從旗號上看,是宋軍的未整編禁軍。”李清的話音剛落,就有一個小首領前來稟報。
“未整編禁軍?”李清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趨前一步,厲聲問道:“剛才的齊射,訓練有素,分明是神臂弓!”
“神臂弓?細作不是說隻有振武軍有神臂弓部隊麽?”李清的部將們迷惑起來。
“宋營裏的是振武軍!”李清咬著鋼牙,吐出了這幾個字。
“怎麽可能,南門前出擊的,明明是振武軍的旗號!”
“換旗計!”李清已經沒有時間和部將們解釋,他自出擊起就一直心裏感覺有個地方不對勁,現在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因為出擊的“振武軍”,沒有使用神臂弓!種誼既然用換旗號的伎倆來欺騙自己,就表明他已經識破了自己的計謀——李清從來沒有想過要和種誼的大軍來一次堂堂正正的正麵對決,隻有白癡才會拿騎兵和重步兵去做這事情,李清的計劃是引誘或迫使種誼軍主力出擊,再利用部分軍隊纏住這隻主力,利用騎兵的機動力親率精銳襲取宋軍大營。一旦大營失陷,宋軍就會進退失據,喪失鬥誌,再前後夾攻出擊的宋軍主力……但是現在的情勢,已經完全不同。
李清的處境並不是太糟糕,他依然隨時可以撤走——雖然這意味著整次進攻的失敗。因為一旦東大營的攻勢受挫,西大營前麵的大軍就沒有存在的意義,憑借那些兵力,即便攻下西大營,也是損失慘重。西夏與大宋的實力對比懸殊,西夏沒有本錢和宋朝打消耗戰,哪怕用一個夏軍換兩個宋軍,西夏也損失不起!所以一旦這次進攻失敗,西夏軍就隻有暫時撤退,伺機再來……
除此以外,李清還可以選擇強攻!
哪怕麵前是振武軍,兩強相遇,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所有的念頭在李清的腦海中飛快的閃過,幾乎隻在一瞬間,李清就下達了命令:“左軍、右軍交替掩護殿後!鳴金收兵!”
“是!”
立時,夏軍的中軍敲響了清脆的鉦聲,在令旗的指揮下,左右軍開始向前,交替掩護。而似乎與此對應,宋軍的營寨中,也響起了進攻的號角!
西夏騎兵強行拔轉馬頭,向後撤退,跟在他們身後的,是一支黑壓壓的部隊,長槍與盾牌在最前麵排著整齊的方陣掩護大宋精銳的神臂弓部隊,追擊著墜入計算中的敵人。
神臂弓超長的射程,的確是所有騎兵的噩夢!每一輪齊射,必有夏軍受傷、斃命。夏軍的前鋒陣已經折了一半以上的人馬,策前鋒陣在密如飛蝗的弩箭麵前,也喪失了進攻的勇氣——敵人能攻擊到自己,而自己無論如何,也射不到敵人……麵對這樣的部隊,最有效的方式,隻有逃到他們的射程之外。
雖然驚慌,卻沒有失措。
左軍與右軍的接應很快就上來了。兩支三千人的部隊一左一右的攻擊追擊的宋軍,忽而左軍在前,忽而右軍在前,接近宋軍後一陣箭雨,就立時後退。這種策略很快就奏效,追擊的宋軍部隊放緩了腳步,謹慎的注意著陣形,生怕給敵人可乘之機。
眼睜睜看著陷入計算中的西夏人從容退走,種誼麾下的軍官們,無不跺腳。在箭樓上指揮的種誼對這種結果也並非沒有惋惜之意,但這是宋軍天然的劣勢,種誼不想為不可能的事情而歎息,他隻是平靜的命令道:“收兵。”說罷便把目光轉向了南方的戰場。“天很快就要黑了,西夏人支撐不了多久了。就算他們的人不會累,馬也會累,該去接應他們回營了。”種誼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如果等到李清回去拿那支部隊出氣,那就會弄巧成拙了。
“是。”
默默地望著南方猶自糾纏的戰場,種誼在心裏微微歎了口氣:“這場戰爭不會這麽快結束。”不過身為大將的種誼,表麵上卻絕不會表露半點這樣的情緒,隻是一瞬間,種誼就恢複平時的從容與威嚴,移目至身邊的一個人身上,沉聲說道:“孫參軍。”
“下官在。”
“你隨我來。”種誼淡淡的說完,便即起身,向箭樓下走去。
孫參軍連忙應了,緊緊跟著種誼下樓而去。二人一直走到種誼的中軍大帳,種誼見左右再無旁人,這才坐了下來,道:“你設法潛入西夏,命令我們的細作去散布流言。便道這次戰鬥,我們之所以能擊退夏軍,是因為李清心懷故土,故意未盡全力,所以一直不肯和我們硬拚。若他能和我們打一場硬仗,東大營早就成為平地了。”
“是。”
“此外,我這裏有我的幾封親筆信,你讓幾個可靠的人去帶給李清,不要告訴他們真相。隻是在通關的時候,要故意被夏軍查獲了。”
那個孫參軍聽到這種毒計,竟是不由打了個寒戰,忙低頭應道:“是。”
“嗯。”種誼臉上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雙手踞案,笑道:“李清用兵多智,兼之殺伐果斷,臨機決斷,毫不遲疑。此人實是大宋之勁敵。然而他有生來的弱點——他是漢人,不合與西夏賣力。須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戰場上除不掉的敵手,便須在戰場外除去!”
孫參軍凜然答道:“下官必不辱命!”
擺脫了追兵的李清率領著敗兵再次繞向南麵的戰場——既然振武軍主力未出,那動作迅速的話,至少可以從南麵戰場挽回一點麵子。雖然那注定無關大局,但無論如何,哪怕是名義上的“勝仗”,對於主將來說,也是必要的。
李清完全不知道前麵發生了什麽,他抬起頭來時,隻看到一副名副其實的“兵荒馬亂”的場景。到處都是血肉橫飛,戰馬、駱駝亂成了一團,象沒頭蒼蠅般到處亂竄,有些馬發起狂來,前蹄高揚,瘋狂的想把背上的騎兵摔下來,最要命的是,這種慌亂,還把本來沒有受到攻擊的後隊也給衝散了。
“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
但沒有人能回答出來究竟發生了什麽。
李清顧不得弄清楚真相,他迅速的找到了自己的親衛隊,手持戰刀,親自勒束著亂成一團的部屬,若是此時被人偷襲,大事去矣!
然而真是怕什麽便來什麽,李清剛剛略略控製住局麵,眼見著東南方便揚起灰塵,大地傳來震動之波。
李清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約有三千騎左右,從側翼而來!”一個小首領在地上貼耳聽了,麵帶驚疑的稟道。
“左右軍準備迎敵!餘部盡快勒束好隊伍!”李清焦急地命令著,他此時已沒有功夫去追究這隻騎兵是從哪裏來的。
他話音剛落,那三千騎人馬就出現在視線之中。看清來敵的旗號,李清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宋朝蕃軍?!”
“狄!”
“包!”
“哪有蕃部姓狄?!”
“包順?”
夏軍眾將也是個個驚疑不定。
“全部閉嘴!”李清惡狠狠的大吼一聲,厲聲道:“左右軍衝鋒迎戰!殺敵一人,賞酒十斤!後退一步者斬!”
“將軍有令!殺敵一人,賞酒十斤!後退一步者斬!”
“將軍有令!殺敵一人,賞酒十斤!後退一步者斬!”
重賞酷罰之下,左右軍立時士氣大振,便聽中軍號鼓三聲,夏軍再次發出興奮的怪吼聲,衝向包順的蕃騎。
互射、對斫……
一場中規中矩的騎兵對決。
夏軍數量占優,卻是久戰之師,兼又屢屢受折,一番猛攻後,猛然發覺眼前的宋軍蕃騎數量雖少,裝備雖差,但戰鬥力卻非同小可,便立生怯戰之意,漸漸露出不支之象。
而狄詠、包順與神衛營第四營都指揮使石行友,第一次在實戰中使用了“炸炮”這種新式武器,卻沒有料到遇上的對手居然這般的沉著冷靜——在炸炮的威力之下,居然還能迅速的重整陣形,組織起反擊。
狄詠與包順、石行友遠遠就發現了東大營的戰鬥,本來他們的任務隻是保護神衛營第四營,但是狄詠與石行友皆是初生牛犢,包順又是蕃人,素來把紀律看得甚輕,三人一拍即合,竟然擅作主張,悄悄在西夏人的行軍線路上埋設“炸炮”。但是又怕萬一不效,折了神四營,且怕炸聲驚了馬匹,竟是把大軍遠遠的藏了起來,隻留幾個斥侯在此查看,若然炸炮奏效方才進攻;若是無效,自然不敢去捋西夏人之虎須。隻是卻不知戰場之上,時機須臾即逝,如此作為,雖然謹慎,卻也錯失了良機。
狄詠與包順引兵來此,與西夏軍交手幾合,便知西夏人已有準備,二人竟也再無戀戰之意。如此雙方都是且戰且退,各自送了幾十條人命,竟是愈打愈遠,一個南轅,一個北轍,一場戰鬥,就這麽草草收場。
李清莫名其妙的接了這一仗,更是無心停留,回到南麵戰場之時,見宋軍大陣已經退到東大營弩箭的射程之內,又見己方軍隊,從自己的中軍以下,都是人疲馬憊,士氣低落,南戰場的夏軍聽到巨響之聲,已是驚疑不定,此時見到中軍同袍不少人都是滿頭滿臉的塵土,形容狼狽,兼又死傷慘重,軍心更加動搖。李清知道這種情勢,難以再戰,當下便著人收拾了戰死者的屍體,引兵退回石門峽。
東大營的戰鬥既然結束,在西大營僵持的夏軍一收到傳訊,也退回了沒煙峽。
這一日惡戰,夏軍屢次受挫,損兵折將。李清回到石門峽後點兵,發現大小首領戰死受傷者數以十計,死亡失蹤的士兵高達六千餘眾,受傷的更是多達八九千餘人,堪稱西夏近年以來少有的大敗。一念及此,李清不由心情鬱鬱。隻是他卻不知道,宋軍在此戰役之中,付出的代價,也堪稱慘重!
劉昌祚的神銳軍第二軍第一營,戰鬥結束後,隻有三百餘人存活,還是人人帶傷,此外更損失了全部兩千餘匹戰馬,營副都指揮使薛文臣殉國!營都虞候王儻身中十餘箭殉國!此外包括指揮使高倫以內,指揮使、副指揮使一級的軍官,有半數以上戰死,武狀元文煥更是失蹤了。更讓人無法接受的是,第一營的軍旗因為掣旗戰死,竟被西夏人繳獲了!先不論丟失軍旗要領受多大的罪責,按照大宋新修訂的軍法,丟失軍旗,便意味著神銳軍第二軍,將永遠不會有第一營這個編製存在!神銳軍第二軍第一營,隻打了一仗,就不再存在於大宋禁軍侍衛步軍司的編製之中!這對於心高氣傲的劉昌祚、吳安國等人來,實在是無法忍受的恥辱。
當然,這不會是戰報的寫法。雖然軍法官們有自己的報告渠道,使得虛報戰功更加困難,但是這並不妨礙書記文書們,在戰報上玩弄文字遊戲,畢竟上司也不會當真為這種“小事”來斥責他們。但是不論他們的戰報如何寫法,也不論雙方在平夏城的首次交鋒誰勝誰敗,戰爭,不過是剛剛拉開序幕而已。
49
京兆府長安。新建的陝西路安撫使衙門。
“公子,豐參議求見。”傷愈的侍劍,神態間更多了幾分成穩。
“喔。請他進來吧。”石越輕輕吹了吹墨跡,擱下手中的毛筆,又看了一眼自己所寫的奏折。這是他第三份請罷鄉兵的折子了。未多時,豐稷便大步走了進來。
“帥台大喜!”豐稷剛剛進門,便連忙作揖賀喜。
石越笑道:“何喜之有?”
“高遵裕大敗夏軍!”豐稷一麵說,一麵從袖中抽出一份戰報,雙手遞給石越。石越亦不由大喜,忙接過戰報,細細讀來。戰報所敘,無非是在高遵裕的指揮下,平夏城宋軍如何力挫強敵,殺傷敵人數萬。隨戰報附上的,更有一串長長的有功人員的名單,與陣亡將領名單。石越讀完之後,將戰報放在案上,沉吟道:“相之,陣亡戰士的名單呢?”
“已徑遞樞府,請求撫恤並奉入忠烈祠受祀。”
“有多少人戰死?”
“一共是五千另二十三人。其中軍階最高者,是翊麾校尉薛文臣、王儻。”
“戰死五千餘人,受傷的隻怕更多。劉昌祚的第一營更是撤消編製……”石越不由站了起來,背著雙手,踱步思考。
“神銳軍第二軍軍都虞候根據劉昌祚部幸存的軍法官的報告,彈劾劉昌祚失落軍旗金鼓,指揮使吳安國驕橫跋扈,二人都已經被暫時監禁起來,準備押送回京兆府審訊。”豐稷小心翼翼地說道,“劉昌祚姑且不論,吳安國的表兄康大同最近剛剛增補入侍衛班直……”豐稷一麵說,一麵悄悄覷探石越的臉色,卻見石越始終如同萬年之花崗岩一般,沒有任何表示,他心中不知為何,突然一驚,竟是不敢再說。
“吳安國這個人,本帥是知道的,料來少不了要得罪不少人。但這是衛尉寺的事情,我等最好不要多管。”石越在心裏笑了笑,讓吳安國受點挫折,並不是壞事,但是他的臉上,卻依然是一臉的“剛毅木訥”。“劉昌祚失落旗鼓,按軍法要如何處置?”
“論法當斬。”
“哦?!”
“但是劉昌祚此番頗立功勳,以功折過,下官猜測,應當是降職的處分。至於究竟降到哪一級,非止是衛尉寺的事情,與兵部也有關係。”
豐稷震驚的望了石越一眼,不知道劉昌祚與石越是什麽關係。龍衛軍隸屬侍衛馬軍司,是一支裝備精良的純騎兵部隊,此時龍衛軍的軍官、節級基本上都已經從講武學堂、驍勝軍返回陝西路,並且早已完成了士卒的挑選工作,在慶州整編訓練已有幾個月,再有半年,就可以整編完畢。把劉昌祚從神銳軍調入龍衛軍,根本就是有意栽培。豐稷也不敢多問,忙答道:“是。”一麵又說道:“按朝廷的章程,渭州經略使有權直接向樞密院報告戰果。安撫使司的戰報,不過是存檔而已。這次高遵裕刻意將戰報先遞送帥司,再轉遞樞府。下官想來,這是高遵裕故意向帥台示好。劉昌祚本是高遵裕之部屬,屆時若要調動,下官以為,須得向高遵裕打個招呼才好。”
“相之言之有理。此事便交你去辦妥。”石越讚賞的點點頭。
“平夏城有此捷報,朝中便有反對之人,氣勢也自然會小了下去。然平夏之役,不過特為為國家建藩蘺,以戰止戰,使陝西略得休息,而非為挑釁敵國。下官卻擔心朝廷有人得意忘形……此事還請石帥三思,是否要和文相公、呂相公、吳武部說明一下?”
石越聽到此言,心中不由一動。他與文彥博始終是若即若離,不好不壞。縱然是石越傾心結納,文彥博卻始終是愛理不理,對石越並沒有特別的好感,反倒是對唐康這個孫女婿青眼有加。而呂惠卿更是口蜜腹劍之李林甫,更不必言。惟獨吳充,二人很早就在朝堂之上,互相聲援,平時也頗有交往。石越更是聽說,吳充曾經有意將一個孫女許給石起之長子,隻不過宋人招婿,首重進士,吳夫人疼愛此孫女,不欲太早許人,非要擇一榜進士不可,方才作罷。此時自己遠離京師,朝中無得力之人,萬事不便,不若將此人情,專賣給吳充,既讓吳充有機會在皇帝麵表露一把,又是去一隱憂,豈非公私兩便?他主意既定,便即笑道:“此事本帥自有計較。”當下又與豐稷商議,如何奏功,如何撫恤,如何補給……卻是渾然不知,高遵裕的戰報之中,已是將種誼之功奪為己功。
二人商議完畢後,豐稷無意間向書案瞥了一眼,卻看見“鄉兵”二字,不由笑道:“帥台又在為鄉兵之事操勞?”
石越點點頭,喟然歎道:“鄉兵一日不罷,陝西一日不能恢複。”
“朝廷諸公不能及此。”豐稷笑道:“但帥台也操之過急了。”
“救民於水火,焉能不急?”
“欲速則不達。帥台為政,雖然不憚革新,卻向以持重著稱,豈能不明是理?本朝之製,雖宰相不能專權。一令之下,政事堂、樞密院、諸部寺台、給事中,行文移牒,反複辯議,旬月不決,亦是常事。陝西鄉兵,數以十萬計,一朝罷之,朝廷焉能不疑惑?石帥奏章到達汴京,聖意難測不說,兩府諸公亦必各執己見。諸公真正支持帥台者,以下官之陋見,實不過司馬君實、馮當世二參政而已。恕下官直言,帥台便是寫再多的奏折,隻恐亦無濟於事。”
“帥台何不折衷緩緩圖之?”
“苦無良策!”
豐稷笑道:“帥台欲罷廢鄉兵,何不從役法上著手?”
“從役法著手?!”石越反問一句,霍然眼睛一亮,騰地起身,擊掌笑道:“相之所言甚是!”他在房中反複踱了數步,苦苦思索,究竟要從何處尋一個借口,來改革這個弊政。豐稷站在那裏,望著石越,突然想起一事,忙說道:“免役法不可以再行。”說罷又覺得自己不免杞人憂天,當下不由自失地一笑。石越聞聽此言,卻是猛然一驚,隻覺眼前豁然開朗,不由哈哈大笑,伸手指著豐稷,笑道:“相之!相之!”
豐稷被石越一陣大笑,頓覺莫名其妙,又覺尷尬,隻得隨著石越哈哈幹笑了幾聲。
卻聽石越笑道:“相之知否?古今以來,役未有不擾民者,若欲役不擾民,除非免役!”
“帥台,萬萬不可!”
“相之莫急。”石越緩緩笑道,“王介甫之免役法,本帥必不再效顰!”
豐稷不好意思的一笑,欠身拱手道:“免役法未必不佳,隻是若冒然再提,隻恐朝廷從此多事。朝中有人欲複此政久矣,惟不得一籍口。畢竟新法諸政,隻是‘暫罷’而已。”
石越擺擺手,笑道:“我豈是孟浪之人。相之,可知役法之弊,最烈者為何事?”
“本朝役法之弊,最烈者為衙前,次為弓手,次為裏正、戶長。”
石越點點頭,道:“本帥巡視地方,詢問鄉老,頗得其情。衙前原是藩鎮割據之遺製,‘衙’者,‘牙’也。本為守護官物府庫,押送綱運而設。自本朝立國,太祖皇帝罷藩鎮,選諸道精兵為禁軍,州郡所存廂軍非老即弱,數額亦銳減。於是地方守牧,點百姓為裏正衙前、鄉戶衙前,而以廂軍為長名衙前。逮至今日,長名衙前久習於公門,熟知情弊,上下交通,竟有因此致富者。而國家有酬獎衙前之法,也多為長名衙前所獨占,裏正衙前與鄉戶衙前,難分一杯羹。真困百姓者其實是裏正衙前與鄉戶衙前!”
“誠如石帥所言。”豐稷憤慨的說道,“朝廷之法,家產值二百貫可充衙前。於是百姓家中雞、犬、箕、帚、鋤,隻須值得一文錢,便計算入內,又虛報浮增,隻待算滿家產達到二百貫,便定差為衙前。入衙門後,上下欺壓,各種費用,就要花去百貫。最苦的是押送綱運,雇傭腳力、關津捐納所動用之錢物,一次至少三五百貫,大都要衙前自己掏錢墊付。萬一失落,更要賠償。又或者一人為衙前,本已充作場務,官府又要他去押綱運,隻得讓家人來權管場務,自己去押送,於是一人為衙前,全家要服役,本家之農務,反倒荒廢。而且若以家人管場務,未免生疏,若有失落官物,又須賠償……如此全家破敗,棄賣田業,父子離散,淪為乞丐者,比比皆是。現今京兆府內的乞丐,十之八九,誰不曾做過衙前?!”
石越默然無語,為了逃避役法之害,父親自殺而救兒子,這件事他卻聽說過,這是韓絳的奏折上所舉的事例,本是新黨為推行免役法而攻擊差役法的口實。宋朝之富裕,石越固然是親眼所見,親身體會;然而宋朝之貧窮,也是不可否認之事實。宋朝固然有前所未有的富裕的市民階層和縉紳階層,但是宋朝一樣有生活困苦不堪的農民!既便不談良知,僅僅從純粹的功利主義出發,石越也不認為以中國如此龐大的國度,農民不富裕而國家可以真正的強盛。無論表麵上有多好看,那都隻是用沙子堆成的城堡!
“裏中一老婦,行行啼路隅。自悼未亡人,暮年從二夫。寡時十八九,嫁時六十餘。昔日遺腹兒,今茲垂白須。子豈不欲養?母定不懷居?徭役及下戶,財產無所輸。異籍幸可免,嫁母乃良圖。牽連送出門,急若盜賊驅。兒孫孫有婦,大小攀且呼。回頭與永訣,欲死無刑誅!”豐稷背手誦讀此詩,言辭淒惻,石越在一旁聽來,隻覺句句血淚,不忍卒聽。侍立一旁的侍劍,早已是淚流滿麵。
“這是?”
豐稷略覺奇怪的望了石越一眼,歎道:“這是盱江先生李覯的《哀老婦詩》。”
“原來是李泰伯。”
原來這李覯是建昌軍南城盱江書院的創始人,也是慶曆新政的著名學者,曾為太學直講。李覯去逝已久,不過他的學術觀點最近卻經常被各大學院、《學刊》所引用、闡發。他的《原文》、《富國策》諸文被一再重印。因為李覯早在十幾年前,就明確提出“人非利不生”、“治國之實,必本於財用”,不僅受到王安石的讚譽,也被“石學”一派的讀書人所重視。石越本來不曾聽說此人,因此自是沒有聽過這首在當時非常著名的《哀老婦詩》,但是卻從《西湖學刊》上,看到過此人的生平。
豐稷雖然略覺奇怪石越不曾聽過此詩,但是他也聽說過石越的生平,便也不以為異,隻是向石越拱手為禮,道:“帥台若果能解民之倒懸,則天下幸甚,百姓幸甚!”
落日。
長安城,驛館。
一個灰袍男子背手站立欄邊,默默地看著驛館的人員替一匹黑色的駿馬換馬蹄鐵,夕陽的金光灑在他烏黑的長發上、肩膀上,僅從背麵看去,就已知此人俊逸不群。
“鎮卿!”
灰袍男子轉過身去,赫然竟是吳安國。看清喚他之人後,他的臉上不禁閃過一絲訝異之色,道:“田兄!”站在他麵前的,竟然是田烈武!
“你如何會在此處?現在到處在傳言,道是平夏城大捷,你不是在高遵裕部下麽?”田烈武看起來似乎比他還要驚訝。
吳安國默默搖了搖頭,略帶諷刺的說道:“是駐陝西路安撫使司監察虞候、致果校尉向安北要召見我。”
“向安北?!”田烈武大吃一驚,問道:“你犯了軍法?”
“驕橫跋扈,目無長官,有違軍中階級之法。”吳安國嘴角微翹,譏諷之情見於言表。
“戰爭方起,便是有過,也應當軍中處罰,以便效用,如何還要遞交帥司處置?”田烈武大搖其頭,卻不去問吳安國是不是真的“目無長官”。
吳安國臉色卻漸漸黯淡了下去,歎道:“部下都死光了,呆在平夏城,又有何益?”
“啊?不是大捷嗎?”
“什麽大捷!”吳安國冷笑道,“雙方死傷差不多,不過是擊退了西賊的進攻而已。兩個翊麾校尉殉國……”說到這裏,吳安國突然想起薛文臣平素對自己的關照,王儻戰死前說的話,“忠烈祠相會!”他不禁輕聲的念了出來。
“什麽?”田烈武顯然是沒有聽清。
吳安國猛地一驚,回過神,目光又移到那匹黑色的駿馬身上,淡淡說道:“沒什麽。”沉默了一會,終於想起田烈武本來應當在京師,便又問道:“田兄如何也到了京兆府?”
提起此事,田烈武不由笑道:“我是調至龍衛軍任權軍行軍參軍,準備先至帥司報到。”
“軍部行軍參軍?”吳安國不覺愕然,軍部參軍,最低也需要正八品上的宣節校尉才可以擔任,而自己與田烈武在軍中資曆相儔,卻不過是從八品上的禦武校尉,文煥以武狀元從軍,也不過是正八品下的宣節副尉,這田烈武如何卻是官運亨通至此!
“隻是暫任而已。”田烈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還有個‘權’字,我隻是宣節副尉,資曆不足。因金將軍竭力推薦,才有這次機會。”
“恭喜。”吳安國淡淡地抬了抬手,他對田烈武的官運倒並不嫉妒。軍部參軍的確是升官之途,按大宋禁軍轉遷之製,一般來說,指揮使不能直接升為營副都揮使,而須先至軍一級擔任參軍,然後方得升遷。田烈武一朝至此,升遷自然是指日可待。不過他卻不知道,田烈武之所以能調任龍衛軍行軍參軍,很大的原因是因為田烈武深得其長官金彥的欣賞,兼之又有薛奕的推薦信。
此時正值吳安國倒黴之際,若是換作別人口出此言,他必然要以為是譏諷之言,立刻便要變色。但這話由田烈武來說,吳安國卻知是出於至誠,當下隻是微微一笑,道:“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裏馬!”
“什麽伯樂?千裏馬?”田烈武哪裏又讀過韓愈的文章?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想了一會,方笑道:“若說馬,聽說龍衛軍的馬倒全是好馬。鎮卿,你看這匹馬怎樣?”他手指的,正是不遠的處那匹黑馬。
“此馬頭高而頰瘦,耳小而向上有力,眼大而鼓,嘴鼻寬大,馬鬃不厚,腰肢不長不短,馬肚亦不大,後腿微曲,馬蹄不大不小,毛色純黑而亮,額頭更有白斑,真是好馬!”吳安國一向少言寡語,此時卻是一口氣讚來,顯然對這匹馬已是觀察良久,又甚是喜愛。
田烈武聽了個目瞪口呆,半晌方笑道:“鎮卿真是知馬。我雖知道這是匹好馬,但卻說不出這許多好處來。可惜這匹馬不是我的座騎,否則當送給鎮卿。”
“這是誰的馬?”
“是種諤將軍的馬,皇上這次任命種將軍為龍衛軍都指揮使。”
“種諤嗎?”吳安國點點頭,道:“不知比之其幼弟種誼如何?”
“這……”田烈武別說是不知二人高下,縱然是知道,也不敢亂說。
吳安國卻毫無顧忌,“種誼將軍治軍嚴整,臨陣對決,料敵先機,實是國之良將。隻是用兵太過保守,有點不思進取。此國朝名將之通弊。種諤幾年前曾敗於西夏,因此關中傳言,種子正雖與其兄種古、弟種診並稱‘三種’,然隻怕尚皆不及其幼弟種誼,更不及乃父種團練多矣……”
“鎮卿不可造次胡言……軍中嚴階級之法,誹議長官,其罪非小。”
“大丈夫何必畏畏縮縮!”吳安國哼了一聲,譏道:“種家久在西軍,天下皆道‘種家將’,久聞種子正之誌,是想占據橫山。然我料定其今雖為龍衛軍都指揮使,亦無能為也!”他話音剛落,就聽到背後有冷冷的說道:“是嗎?”
吳安國與田烈武不料有人偷聽,不由吃了一驚,忙回頭望去,卻見是一個身著布衣的中年漢子,挽了衣袖,露出了結實的小臂。一張國字臉上,劍眉入鬢,雙目炯炯,頗見豪氣。他雖然粗衣布服,但站在那裏,不知怎地,竟有一股領袖群雄的風範,倒似是統率過千軍萬馬一般的人物。隻是打量吳安國的眼神,卻頗為不善。二人皆不認得這是何人,吳安國便冷笑道:“足下有何指教?”
中年漢子冷哼了一聲,道:“我剛才聽你說種家將名不副實,又說種子正不能成其誌,便想問個端的。”
“莫不成閣下隻是個隻會背後嚼舌根的小人?!”中年漢子淡淡說道,神色之中便隱隱流露出一股不屑之意。
吳安國自然知道對方是激將之計,但他性情本就桀傲不遜,此刻又被這人以言語擠兌,竟傲然說道:“我若能說出來個道理來,又當如何?”
那中年漢子淡淡一笑,指著那匹黑馬,道:“若能說出道理,我將此馬贈予你。”
吳安國不由哈哈大笑,譏道:“你這漢子,打的好大誑語!”
中年漢子冷冷道:“你如何說我是打誑語?”
吳安國指著黑馬,冷冷說道:“這馬分明是種子正將軍所有,你欺我不認得種子正麽?我卻是見過的。”
“不錯,我也認得。”田烈武也說道。
“一個時辰之前,這馬已歸了我。眼下便是我的了!”中年漢子淡淡說道,但也不知怎地,他口中所說全是不可思議之事,但他那種淡定從容的神色,卻讓給吳安國與田烈武有一種強烈感覺:這個人決不是說謊之人。因此雖然不免將信將疑,卻沒有出口質疑。中年漢子頓了一下,笑道:“如何?閣下且說個道理出來。”
“說又何妨!”吳安國一拂袖,背手昂然說道:“故種仲平將軍,威名卓著,除用兵治軍之外,最可貴者是能識人用人,又兼愛兵如子。王光信本是僧人,英勇善戰,熟知蕃部道路,故種將軍能用之為鄉導;慕恩戲其侍姬,故種將軍反以姬賜之,故得慕恩死力。凡此種種,遂能知敵之情偽,而屢克胡種。至於種子正,卻誌大才疏,雖然臨敵出奇,頗精戰陣,然而徒以殘忍為能事,左右有犯令者立斬,竟至於先刳肝肺,幕中有謀士,不能待以信義,反以詭詐禦之,如此之人,為一將可矣,焉能成其大功?!況且撫禦橫山,不能徒以強暴。橫山之眾,苦於西夏久矣。若以暴易暴,彼寧能叛西賊而事朝廷?欲得橫山,必恩威並施,方得奏效。石帥雖隻文士,卻勝種子正多矣。故橫山終必為大宋所有,然斷非種子正所能全其功!”
吳安國一番議論,讓那人目不轉瞬的呆立良久,過了好半晌,方聽他擊掌讚道:“妙哉!善哉!”說罷,指著黑馬笑道:“此馬自此時起,便歸君所有。”
“這……”吳安國不知他是真是偽,一時竟是躊躇起來。
那中年漢子上上下下打量吳安國,笑道:“你有這種見識,亦非庸材可比。不過人過剛則易折,木秀於林,風必催之。你若不知韜晦,亦成不了事業。”
吳安國臉色立時一沉,冷冷說道:“此事卻不勞閣下操心。”
中年漢子也不以為意,反而笑道:“方才隱約聽到你要去見向安北。既是高帥部屬,必是犯了什麽軍法,那卻是怎麽一回事?”他說話語氣,竟似是上司對部屬命令的口吻,但也不知為何,自他嘴中說出,卻並不讓人覺得失禮,反而覺得理所應當。
“我已說過,是驕橫跋扈,目無長官,有違軍中階級之法。”吳安國不耐煩的說道,語氣中對這個罪名,卻依然是十足的不屑。
“目無長官?怎樣的目無長官法?”中年漢子卻是不依不撓。
吳安國卻隻是冷笑,不肯回答。
“大丈夫做得出來,卻不敢說麽?”
“我既做出,自領其罪便是,關足下何事?”
“自領其罪又有什麽了不起?違抗軍中階級之法,可輕可重。輕則鞭笞,重則斬首。你若這個脾氣去見向安北,向安北未必不敢斬了你,再送你人頭至平夏城,震懾三軍。區區一個禦武校尉,軍中車載鬥量,不可勝數。殺之亦不足惜!”
吳安國輕蔑的一哂,道:“我吳安國怕死麽?”
“七尺男兒,當死於敵人之手。死於軍法之下,不羞恥麽?!”中年漢子厲聲斥責道,“你若與我說了,我或能救你性命,日後未必無虎入山林、光宗耀祖之日!好過今日之死,讓宗族蒙羞。”
田烈武在一旁聽了,不由大覺驚異。吳安國犯軍法,開始他的確不以為意,但是這中年漢子說後,田烈武才猛然想起,大宋軍中,自太祖皇帝以來,三令五申,最重階級之法。下級要無條件服從上級,違令者處罰極其嚴厲,縱然處死,亦是常事。以吳安國的脾氣,若真的被向安北用來立威,也未必不可能。因此他不免暗暗擔心起來。但是此時聽到這個中年漢子說能救吳安國,他不免更覺吃驚。須知衛尉寺的人,不是那麽好相與的。田烈武早已聽說,向安北連石越的號令,也不必聽從。這中年漢子是何等人物,竟敢出此狂言?!
此事田烈武想到了,吳安國自然也想得到,他打量中年漢子幾眼,問道:“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何人,有何緊要?”中年漢子微微笑道,“若是你與我說明事情經過,我便告知你我的身份,如何?”
“好。”田烈武不待吳安國應允,已搶先答應。
中年漢子卻不理會他,隻注目吳安國。吳安國微一遲疑,說道:“平夏城首役,我隨劉昌祚將軍策援種誼將軍之東大營,我率前鋒部至東大營附近,便擅自停止前進,隻請劉大人前來觀察敵情。劉大人來時,看出其中玄機……”
“且慢!”中年漢子突然打斷吳安國,問道:“你說是劉昌祚自己看出了其中的原因,而你沒有稟報?”
“不錯。”
“劉昌祚竟沒有當場斬了你?!”中年漢子冷冷的說道,“若我部下若有這種行為,縱有天大功勳,我必斬於陣前!”他說此話時,渾然竟然顯露出一種殺伐之威,讓吳安國與田烈武都是心中一凜。
“想是劉昌祚惜材,但是軍法官卻如實報告了上去?”
“正是如此。”吳安國淡淡應道。其實此事內情,還並非如此,而是他曾經嘲諷過神銳軍第二軍的都虞候手下的一個軍法官,留下舊怨,因此被報複,但他自己卻並不知道有此事。
“恃才傲物!”中年漢子罵了一句,道:“你是發現了什麽事情?”
“其時西賊攻東大營雖急,然地上無火器爆炸之痕跡,東大營守禦有度,而箭樓之上,我發現種誼將軍正在怡然飲酒……”
中年漢子聽到此處,不由笑了起來,嗔罵道:“這小子!”又向吳安國笑道:“你繼續說。”
吳安國見他臉上,竟似有一種父兄似的關愛神情,不由大覺奇怪,隻不急細想,繼續說道:“騎兵真正的用處,是撕裂敵軍的陣形,破壞敵軍之組織。要達到這一目的,最好是用步軍在正麵牽製敵人的主力,而以騎軍從敵人側麵進攻,方可收到神效。或者於敵軍精疲力竭之際,出其不奇的殺出,衝鋒而不纏鬥,將敵軍陣形徹底打敵。如此,方能取得大勝。至於正麵與敵人大軍決鬥,實是愚夫所為。騎兵要做的,不是以硬碰硬,而是以高速的行軍,尋找敵人的弱點進行攻擊,敵東虛則攻東,西虛則擊西,從而調動敵人,迫使敵人混亂。兵法之精義,始終是以石擊卵,以強擊弱……所以,我見西賊人馬未疲,而東大營守有餘力。以區區一營之騎兵,於是時投入戰場,不過倚城為戰,無戰局無大補。當時西賊大軍屯於西大營外,高帥恐為西賊所乘,勢不敢再分兵相救。故這一營之騎兵,當於最關鍵的時刻用,方能收得最大的效用。若是西賊一直強攻東大營,於精疲力竭之際,突然有一營騎兵殺出,與東大營兩相夾擊,李清雖然智勇雙全,亦難保全首級。可惜戰場之勢,瞬息萬變……”
中年漢子與田烈武聽吳安國細細敘說戰爭的經過,方知當日之戰,有許多曲折。聽到種誼用兵之妙,那中年漢子不禁眉開眼笑,田烈武則擊掌讚好;聞到王儻諸人之死,二人皆是惋惜感慨不已。如此一直說了小半個時辰,待天色都已全黑了,吳安國方才說完。這實在是他平生以來,第一次說了這許多的話。
中年漢子忽走近兩步,拍了拍吳安國的肩膀,讚賞的說道:“君真奇才也!那騎兵分合攻擊之法,是君所創,還是劉昌祚所創?”
“是我所創。劉大人以為有效,遂常於全營演練,隻是這種戰法,須得善用地形。”吳安國心中,並無“謙虛”二字存在。
“奇才!”中年漢子含笑讚道,“使用騎兵之妙,我竟不如你。後生可畏!然而你的性格,難居人下,當獨領一軍,方能盡其材用。”他摸了摸下巴,沉吟一會,笑道:“此事過後,可願至雲翼軍?”
“足下究竟是何人?”
“我便是‘三種’之中的種古——你看不起的種家將中的老大。”種古笑道,“現為遊騎將軍、綏德軍知軍,兼雲翼軍都指揮使。”[1]
“啊?!”吳安國與田烈武當真是大驚失色,二人做夢也想不到,堂堂的遊騎將軍,居然會穿這樣的粗布衣服,打扮得象是驛館的小廝。但二人哪裏知道,種古自幼豪邁,不拘小節,行事與幾個弟弟,都大不相同。
“你就是小隱君?”田烈武雖然一直在京師,但畢竟是在衙門中任職,也曾聽過“小隱君”種古的威名。
“正是。”種古哈哈大笑,道:“你叫田烈武,我也聽說過你。薛奕與金彥都很是誇獎你。不過我卻不好意思搶我家二郎的參軍,隻好放你去龍衛軍。這個吳安國,卻須得我來**,才管得住他。”他也不管吳安國答不答應,立時就板了臉說道:“這次向安北無論如何,都會給你處分。你禦武校尉是肯定保不住了,來雲翼軍也要按朝廷的規矩辦事,指揮使你是沒指望了,營行軍參軍我也不會讓你做。你若是敢來,我便去調你。”
吳安國膽大包天的注視種古,昂然道:“我如何不敢來?願受種帥節製!”
種古含笑點頭,一麵高興自己收了一員良將,一麵卻也在擔心起另一件事來。從吳安國口中,可知這次勝利,實是自己的幼弟種誼之功。然而種古一天前已經見過戰報,上麵卻沒有種誼半點功勞!攤上一個喜歡爭功諉過的主帥,對自己的弟弟來說,可不是好事。種古一瞬間,竟是想起了他的父親種世衡被龐籍打壓的事情……他略一失神,立時就驚覺,正待邀吳安國與田烈武一齊去喝酒,卻見一個幕僚走了過來,拜身低聲說道:“種帥,陶提督的宴會時間快到了,聽說石帥也會來,不便怠慢。”
“嗯。”種古點點頭,又向吳安國與田烈武看了一眼,抱拳笑道:“我今晚有事,先行一步。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吳安國與田烈武慌忙欠身送別。
目送種古遠去之後,田烈武不禁讚道:“種家將,果真氣度不凡!”
吳安國微抬下頷,傲然道:“假以時日,你我成就,未必會在他之下!”
田烈武早知吳安國脾性,吐吐舌頭,笑道:“我可沒有這般誌向。——鎮卿,想不想去逛逛京兆府的夜市?”
吳安國搖了搖頭,道:“我待罪之身,若出驛館,隨行都有人‘陪同’。”
“這有何難?”田烈武笑道:“公門手段,正是我本行。隻須叫上那幾個軍法官一道去喝酒,便可無事。”
田烈武望著他的背影,笑著搖了搖頭,信步出了驛站,向長安燈火最盛之處行去。
長安的夜晚遠遠及不上開封府的徹宵的燈火通明,在汴京有長達數十裏的馬行街,輝映如晝,為當時全球所僅有。但是長安畢竟也是大唐故都,曾經的最繁麗城市,因此亦自有一番氣象。田烈武在長安城中信步遊玩,隻見街上店鋪,大多也都沒有歇業,歌台舞榭,自不必論,便是連藥鋪、茶坊、果店,也都開門揖客,熱鬧非凡。他並無目的,隻是信步閑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望見一處所在,幾間臨街店鋪之內,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兵器,門口樹了一麵大幡,上書“長安劍鋪”四個大字。更有一群人在周圍指指點點。田烈武本是習武之人,見獵心喜,立時便快步走了過去。走到近時,才發現原來一個青年公子哥兒,在與劍鋪掌櫃討價還價,因此吸引了一大群人圍觀。
從背影來看,那個公子哥兒長得甚是瘦小,烏發用白色湖絲綢布束起,但一身寬大的淡綠錦袍,腰間斜插了一條軟鞭,鑲金裹銀,顯見價值不菲,田烈武雖然不是識貨之人,也知道此人非富即貴。隻見他手中捧了一把倭刀,正在細細觀摩。那劍鋪掌櫃則在一旁細心的解釋:“這位官人,這把倭刀,實是寶物,非一千貫,小人絕不敢賣!”
田烈武聽到這把倭刀竟值一千貫,不由吃了一驚,連忙擠了過來,好奇的打量那刀。
那綠袍少年冷笑一笑,說道:“你這掌櫃好不曉事,如何卻用大言來誑我?莫非是欺生不成?!”他聲音甚是清脆悅耳,顯是年紀未大,尚未變音。田烈武心中好奇,當下側眼向他看去,隻見他容貌極是清秀,一張小嘴櫻桃也似,不由多看了兩眼,心中忽然隱隱覺得,這少年的容貌與說話語氣似乎曾經見到過,但細想時,卻想不起來了。那綠袍少年見他不住打量自己,但向他狠狠瞪了一眼。
“不敢。不敢。”劍鋪掌櫃連聲說著不敢,一邊賠笑道:“小店雖然開張未久,但是卻是官府許可,正經生意。小店中每一件兵器,從哪裏進貨,都是記賬分明。這倭刀得來不易,是小店從杭州千方百計覓得,是為鎮店之寶。這把倭刀,確是值一千貫。又豈敢誑官人?”
“豈有此理!區區一把刀,怎會值一千貫?我來問你,你這裏的諸葛弩,值多少錢一枝?”
“一枝諸葛連發弩,小店現今售價是一千三百文。”
“那這把刀,須賣多少文?”那綠袍少年嘴角噙著冷笑,目光一掃,忽又指著店中一把刀,問道。
“小店隻賣一千六百文。”
劍鋪掌櫃頓時瞠目結舌,訥訥道:“官人,這……這隻恐不能這麽比……”
“那要如何比法?你欺我沒見過好刀麽?我活了這麽大,就不曾聽說過有一柄刀竟要賣至千貫的!”
“官人此言差矣,倭刀值一千貫,卻是有詩為證。”那劍鋪掌櫃聽了他這句話,忍不住分辨道。
綠袍少年先是一怔,旋即笑道:“越說越離譜了,有詩為證?你且說說是什麽詩!若是無名小輩的歪詩,那就不必念出來了。”
那劍鋪掌櫃叫了個撞天屈,道:“是歐陽文忠公生前曾經有詩,那裏會是什麽無名小輩的歪詩?”
那綠袍少年又是一怔,道:“歐陽文忠公的詩?什麽詩?”
那劍鋪掌櫃搖頭晃腦,吟道:“魚皮裝貼香木鞘,黃白閑雜鍮與銅。百金傳之好事手,佩服可以禳妖凶——既說是百金,大宋仁宗皇帝以來金價,都是一金值一萬文,即是百金,自然是千貫。”
綠袍少年顯然是沒料到歐陽修還寫了這麽一首詩,不禁臉色一變,低低罵了一句。旁人沒有聽到,倒也罷了,田烈武卻是耳力甚聰,聽得清清楚楚,他罵的卻是:“死老頭,沒事寫什麽詩!如今卻來害我。”當下不禁莞爾,更覺有趣。卻見那少年早已神色如常,嘻笑道:“歐陽文忠公的詩,現在豈作得準?石學士通商海外,海外之物,價格已降了不少。這倭刀豈有不降價的?”
他此言一出,旁觀之人,便都連連點頭稱是。那劍鋪掌櫃頓時覺得難作起來——須知當時倭刀在宋朝十分名貴,一把好倭刀,的的確確是要賣到一千貫這樣離譜的天價。但是這種物什,也隻有那些名門高第的子弟們,才佩帶得起。象京兆府這樣相對落後的城市,普通百姓根本無法理解一千貫買把刀這樣的事情,長安城中,一戶人家總資產達到一千貫,已是小康之家!那劍鋪掌櫃從杭州海商手中購得此刀,回來是為做鎮店之寶,以提高聲譽。但他做的生意,畢竟是以普通民眾為主,若給市民一種“這個店的東西價格偏高”的印象,卻非他所願了。他本想請這個少年入室奉茶說話,但是少年堅執不願,如今卻使自己陷入兩難之中。為難良久,劍鋪掌櫃咬了咬牙,試探著問道:“那官人以為,那多少錢比較合適?”
那少年側著頭,微微一笑,伸出一指蔥蔥如玉的手指,含笑道:“一百貫!”
“不行!”劍鋪掌櫃大大嚇了一跳,一把搶過少年手中之刀,就要往店中走去。
那少年連忙喚住,道:“且慢走!焉有這般做生意法?我又不曾強搶你的。”
“那兩百貫如何?”
劍鋪掌櫃依然波浪鼓似的搖頭。
“三百貫!”
“不行……”
“五百貫!”
“不行!”
“那你說要多少?”那少年的聲音似乎怒了起來,但田烈武卻瞧出他的眼中頗有笑意,似乎這樣與掌櫃討價還價,令他大感有趣一般。
“九百五十貫,少一文錢也不賣。”
“太貴了,八百貫,如何?”
“九百五十貫。”
那少年叫了起來:“你怎可如此固執?八百五十貫!不可以再加啦。”
“官人恕罪,小人實在不敢賣。”
少年搖搖頭,假意嗔怒道:“九百五十貫,果真不肯再少一點?”
“實實不能再少。”
“那好罷!”少年似乎是不情不願的答應了,一手卻已經伸入袖中,取出幾張交子,正要遞出,卻聽一人叫道:“且慢!”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是一個二十來歲的男子,身著蜀錦輕袍,頭帶紗帽,牽了一匹白馬,在幾個仆人的擁簇下,從人群中擠了進來。他那馬鞍都是用金銀打造,眾人見了,都不禁暗暗咂舌。那人進來後,先望了綠袍少年一眼,不屑地一笑,向劍鋪掌櫃說道:“這柄倭刀,我出一千貫,賣給我吧。”
那劍鋪掌櫃頓覺為難,道:“官人卻來得遲了。這柄倭刀,已經被這位官人先買了的。”
“你們尚未成交,自是價高者得。倭刀每年進口不過數十柄,上好的更是難求,又何必賤賣給不識貨者?這樣,我出一千二百貫。”那男子言辭顯得彬彬有禮,語氣卻極是趾高氣揚。
“喂!”綠袍少年橫目怒道:“你說誰不識貨?錢多了不起嗎?”
“自是價高者得,如何?倭刀名貴,你既想省錢,我不如替你多省一點。”
那少年怒極反笑道:“你知道我是誰麽?”
“我管你是誰?!這把倭刀,我是要定了。”那男子看都懶得看那少年一眼,顯是是根本不將他放在心上。
那綠袍少年平生沒受過這樣的輕視,一時間氣得雙腮鼓起,臉色微紅,怒道:“好,好!要看誰錢多是吧?”一麵已將手伸入袖中,準備掏錢,誰知一摸竟是空的,不由怔住了。原來他袖中帶錢不夠。須知當時一千貫已不是小數目,他隨身攜帶如此巨款,已經是有生以來第一遭,哪裏還會有更多?
那男子身邊的一個仆人見他窘態,已知端的,不免嘲笑道:“拿啊?小哥。拿得出來,許得出價,便是你的了。”
少年又氣又窘,惱羞成怒,從腰間抽出軟鞭,隻見空中金光一閃,“啪”地一聲,那條軟鞭便結結實實打到那個仆人臉上,立時一道血痕就浮了上來。這下變故促不及防,眾人不由都驚住了,半晌,才聽到那仆人“哇”地一聲,殺豬似的叫了起來。
那綠袍少年卻是輕輕一笑,說道:“奴才無禮,我不過是替你管教下人罷了。你看我這軟鞭如何?若當在劍鋪,可以抵押多少錢?”
那男子不料他來這一招,頓時狠也不是,不狠也不是。便隨意向少年手中軟鞭打量了一眼,不料一看之下,立時呆住了。原來這條軟鞭,製作十分精細,鞭柄用金銀打製,正中之處,還鑲了眼大的一顆紅寶石,此外更有數顆較小的綠寶石,一望之下,便是端的是名貴非常。
“三千貫?值不值?”
不待那男子開口,劍鋪老板已說道:“豈止值三千貫?”
“便算三千貫好了。反正是當一下,回頭便來取。我若賣給你,我敢賣,你也不敢買!掌櫃的,我出一千五百貫好了!”少年滿不在乎的說道,目光卻挑釁似的望著那男子。
那男子若是精細之人,聽到“我敢賣,你也不敢買”這句話,便當知道這少年必有背景。但他目光全被那條軟鞭所引吸,卻根本沒有聽見。何況他也是自恃家世,眼高於頂慣了的,就算是聽懂話中之意,也未必會放在心上。何況此時眾目睽睽的看著,他是這城中出名的人物,那裏丟得起這個臉?因此見他抬價,更是誌在必得。
“一千八百貫!”
少年聽到男子跟著抬價,眼珠一轉,先是沉吟了片刻,田烈武卻見他的眼中閃過過一絲狡黠促狹的光芒,然後才慢裏斯條說道:“我出兩千貫!”
田烈武聽到這個價格,幾乎要歎起氣來!兩千貫!他要掙多少年啊?可以買多少畝良田啊?!
那男子微微猶豫了一下,但卻見那少年眼中的挑釁之意,那裏肯失了麵子?想了一會,咬牙道:“兩千二百貫!”
那劍鋪老板早已經驚得呆了,根本忘了插口,隻聽著這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將這柄倭刀抬到了一個他之前根本無法想象的高價之上。
“兩千三百貫!”那少年從容的提高價格。
“兩千三百五十貫。”那男子卻已經有些猶豫,但還是跟著抬高了價。
那少年的價卻越給越高,“兩千五百五十貫!”
“兩千七百五十貫!”那男子隻得咬牙追上。
“兩千八百貫!”
此時整條大街早都轟動,連茶館的老板都不願意做生意,關了門來看這個熱鬧。聽到那少年眼皮都不眨一下,就叫到兩千八百貫這個天價,所有的人都不禁沸騰起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那個男子身上。那男子見價格越抬越高,不由略略有些局促不安的扭動了下身子,兩千八百貫,用這樣的天價來買一把刀,那怕這把刀再昂貴——他自己都覺得有點象是笑話,但是那綠袍少年卻一本正經,似乎已經跟他較上了勁,決不肯相讓。
“三千貫?”那綠袍少年似乎沒發現他矛盾的心理,而是輕聲的重複了一遍這個價格,然後他抬起幽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了他幾眼,眼珠忽然骨碌碌轉了幾下,笑吟吟地說道:“且慢,不知足下帶夠錢了麽?”
那男子聞言,頓時一怔——任再是豪富之家的子弟,揮金如土,但是尋常出來逛街,誰竟會隨身攜帶三千貫的巨款?不過他家本是長安城中有名的人家,雖然所攜不足,卻也不以為意,一怔之後隨即笑道:“掌櫃的,可聽說過城西衛家?”
那劍鋪掌櫃聽到“城西衛家”四個字,身子便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忙應道:“知道,知道,京兆府中,隻須不是聾子,誰不知道城西衛員外家?那是咱們京兆府有名的人家!”說完,又拿著眼偷偷看了男子一眼,頗有些忐忑不安的道:“莫非官人就是……”
“這便是衛員外家的小官人!”那男子旁邊的仆人忍耐已久,聽到相問,立時便已趾高氣揚的叫了起來,一邊叫一邊還用得意洋洋的目光掃過眾人,但目光落在那綠袍少年臉上時,卻見他竟是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氣,似乎根本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旁邊圍觀的有些知情之人,也跟著叫了起來:“正是衛員外家的小官人,我們是見過的,不錯的!”
此言一出,那些圍觀之人,頓時“轟”地一聲,紛紛悄悄議論起來。
原來衛家確是京兆府中有名的人家,祖上曾追隨太祖、太宗皇帝征戰四方,立下過汗馬功勞,後來解甲,回京兆府老家廣置田產,做了富家翁。真宗朝、仁宗朝時,族中又出了兩位進士,待到熙寧年間,衛家的田產已有數萬頃,莊園則不可細數,僅僅在長安城中,眾人數得著的宅院,就不下二十處。而衛家最讓人不可輕視的,是整個家族勢力的盤根錯節,深植於大宋官僚係統的姻戚關係。僅廣為人知的,就有當今皇太後的從叔高遵裕,是衛家如今的族長衛洧的表妹夫;而昌王趙顥的王妃,是衛洧的侄女!除此以外,衛家還與曹太後家、韓絳家都有親戚關係。這還隻是天下有名的世家,除此之外,那些在朝為官的官員,與衛家有關係的,更不知凡幾。
衛洧有兄弟四人,卻隻有一個親生兒子,喚做衛棠,字悅之。衛家祖上雖是武人,卻早已棄武學文,一向以仕途為念——衛洧兄弟雖曾入仕,但不曾中過進士,以大宋朝尊崇文人的傳統,雖然家世非同小可,卻常常被同僚所輕視;升遷起來,更是倍感艱難,遠遠比不上進士的風光。因此對於子侄輩,便多寄期望,衛洧更是督促甚嚴——衛棠兄弟,或在太學,或在白水潭就讀。隻不料這衛棠去了白水潭學院後,一年之後,竟偷偷改入格物院,學起物理、化學來,學了兩年,將要卒業,卻被趙顥知道,說與王妃,輾轉傳到衛洧耳中,衛洧氣兒子不爭氣,隻恨鞭長莫及,急忙的遣人將衛棠從白水潭給帶了回來,又送到橫渠書院。誰知道白水潭格物一科開設後,各大書院都引為時興,橫渠書院竟也開設有格物院。衛洧又生怕兒子“玩物喪誌”,“故態複萌”,在橫渠書院呆了一年後,隻得又把他帶回了京兆府身邊。但讓衛洧最無可奈何的是,衛棠回來之後,便連京兆府官辦的京兆學院,也開始要學物理一科。他此時再無能為力,終不能永遠不讓兒子不去與人交遊,惱怒之下,竟撰文給《西京評論》攻擊格物之學。誰知道《西京評論》竟推三阻四的不肯發表。衛洧又氣又急,幹脆在京兆府申請自己開印報張,不料報紙也並非人人可以辦的——他雖然有錢,但長安畢竟地小,別說天下濟濟人材沒匯聚在此,便是當地百姓也多服膺京師大報,辦報環境根本無法與汴京、洛陽、杭州等處相比,方草草辦了三期,便落個慘淡收場的命運。以至於大多數人根本不知道:西北的長安城中,也曾經出現過一家報館!
劍鋪掌櫃裏巷閑談時,也曾經聽過衛家這位公子的事跡,這時見這光景,當下便信了八九分,焉敢得罪?正要說話,卻聽那少年在一旁悠悠說道:“衛家公子,額頭上又沒寫字,誰知道是真是假?我還要說我是石越的兄弟呢……掌櫃的,這買賣還是真金白銀要來得可靠,他若無錢,這刀還得歸我。否則——他也須抵當一件物什在此。”
衛棠聽到那少年直呼石越之名,心中微覺奇怪,卻以為這少年是知道自己父親與石越的恩怨,而故意言出輕視,不免暗暗生氣,冷著臉道:“我能找到人證,你能找到否?”
“人證?”少年皺了皺如玉一般白嫩的鼻子,不屑地笑道:“買個人證,三十文錢便夠!”
衛棠被他如此一說,一時之間,竟是無能反駁,正在訥訥,卻聽少年揚著眉,又悠悠的嘲笑起來:“若是沒錢,如何倒學人家來競價?”
“誰又沒錢?!”衛棠漲紅了臉,大聲怒道。
少年嘴角一撇,譏笑道:“既是有錢,拿啊?小哥。拿得出來,舍得出價,便是你的了。——黃金白銀交子,隻須是真的,樣樣都使得!”
他這話,卻是當初衛棠的仆人譏笑他的原話,又加了更加刻薄的幾句語言。這時候自他口中說出來,衛棠不由又羞又怒,一張臉漲得通紅,半晌,方咬牙說道:“我便將這馬與鞍抵押於此!”
“那又能值得幾文錢?”少年竟看都不看一眼。
“便算五百貫好了!”
少年這才將目光投向那匹白馬,漫不經心的看一眼,笑道:“還配金鞍!勉勉強強便算你五百貫好了!”說著忽向劍鋪掌櫃嫣然一笑,道:“掌櫃的,恭喜你發財!”一手便將軟鞭往腰中一插,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個物什,放到唇邊,便聽一聲尖銳的響聲發出,隻見兩個青衣小廝牽了一匹黑馬從街道拐角處小跑過來。少年接過馬來,躍身上馬,一邊高聲笑道:“姓衛的,恭喜你用三千貫買了把倭刀!”說罷,雙腿一夾,揚長而去。
衛棠這才知道竟是被那少年給耍了。望著滿街人驚奇的目光,勉強忍笑的表情,一時間竟恨不得找個地洞給鑽了下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田烈武遠遠望見一座酒樓下麵,有個說書人在讀報紙,他在汴京養成習慣,便快步走了過去,側耳傾聽,讀的卻是《皇宋新義報》。田烈武聽了一會,卻是索然無味,原來這一期的報紙,不是哪裏開倉救災,就是某處官員覆新,又或是某處表彰了某位節婦……熬了好一會,說書人才開始讀報紙上最吸引普通市民的一部分——評書連載。《新義報》連載的,是一個叫“汴陽居士”的落弟舉子撰寫的《前漢開國功臣評傳》,此時正說到韓信事跡。田烈武最愛聽這些打仗的故事,因此聽得津津有味。
那說書的雖是讀報,卻也是口沫橫飛,“……那淮陰侯如此用兵,端的是國士無雙,隻可惜卻死在長樂宮中婦人之手,正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後世有汴陽居士作《水龍吟》一曲以悼之:陳倉故道夕陽,牧童遙指伏兵處。將軍昔日,牛刀小試,三軍暗渡。鐵馬金戈,平魏破趙,強齊割據。正英雄得意,氣吞萬裏,風流顯、功名著。 鳥盡良弓應棄。悔當初,奇謀難悟。項王垓下,韓侯雲夢,總由自誤。成敗蕭何,未央擒虎,使君何苦?算年年隻有深秋雁飛,赤鬆歸去!”
一首歪詞讀完,田烈武兀自似懂非懂,卻聽身旁有人冷笑道:“這個汴陽居士,好大膽子!”田烈武聞聲望去,卻見身邊,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此時正橫眉冷笑。
“這位兄台請了!”一人走了過來,向那個年輕人深施一禮,笑道:“在下所聞,這汴陽居士不過論史而已,不知兄台何出此言?”田烈武認得此人,卻是石越府中的幕僚陳良。他一見認出,急忙抱拳喚道:“陳先生,在下有禮了。”
“原來是田校尉。”陳良認出是他,也忙還了一禮。
那年輕人冷笑道:“好個論史而已!足下可曾聽那《水龍吟》的下半闋?悔當初,奇謀難悟?是何奇謀?蒯通之謀罷了。那汴陽居士將項王垓下被圍與韓信雲夢被擒並論,不是在說項羽死了,就輪到韓信了麽?他說‘總由自誤’,項羽之誤,是不用範增之謀;韓信之誤,那汴陽居士,說的隻怕不是韓信不當造反,而是不當不用蒯通之謀,沒有背漢自立吧?”
“這汴陽居士公然讓臣子背主,以臣子不背主為憾事!他的膽子,是不是太大了?《新義報》居然刊登這樣的文章,真是無君無父!”
田烈武哪裏知道一首歪詞裏麵,竟然還會扯出這樣的“大逆不道”?不由目瞪口呆。陳良卻是打了個寒戰,這首《水龍吟》,上半闋自然是詠韓信功業,下半闋卻不過是對韓信寄同情之意,刺他不能學張良保全自己。誰知道居然能被人解成“無君無父”!
陳良也不由搖了搖頭,他不願意與那人交往,又怕田烈武沾惹是非,忙拉起田烈武,匆匆告辭。
二人離開了那人,便找了座酒樓,尋了個幽靜的位置坐了,互敘別後之情。
田烈武因懷著心事,說了幾句,便笑道:“陳先生可知道城西衛家?”
陳良不知道田烈武為何突然提起,笑道:“自然是知道的。衛家在京兆府,是數得著的人家。我來京兆府之日,凡陝西一路,有名的豪強,都要問個清楚的。田校尉為何突然問起?”
田烈武便將方才所遇之事,向陳良說了一遍。陳良細細聽完,臉色不由緊張起來,皺眉問道:“你說那少年曾說是石帥的弟弟?”
田烈武點點頭,笑道:“我料他亦隻是頑話。”
陳良又問道:“他那鞭子,你可瞧仔細了?果真是鑲金裹銀,還嵌有寶石?”
“正是。怎麽了?”
陳良搖了搖頭,苦笑道:“我隻怕已知道此人是誰!這衛家牽涉到皇太後家、昌王——那個少年的來頭也不小,田兄也不須為他擔心。隻是,石帥卻是斷不敢做她兄長的。兩家真要結仇,隻怕還是勢均力敵。不過……”陳良終是沒敢說出來,他擔心的是石越難以將此事撕擄幹淨。他一聽田烈武的形容,便知道那少年必是柔嘉縣主無疑——隻是柔嘉如何來到陝西他卻想不明白,這姑且按下不提,若柔嘉有事,石越斷難以置身事外,卻是眼下便可肯定的。
田烈武卻不知道這些端詳,隻問道:“那少年究竟是何人?”
陳良歎了口氣,伸出手指搖了搖,說道:“還是不要知道的好。”說完,陳良沉默了一會,又說道:“你好好在軍中掙功勳,這些事情,且不要去沾惹,石帥很稱讚你,常說你必成大器,莫讓他失望。石帥眼下正在準備大舉革除弊政,也沒有精力牽扯到這上麵來。”
“我理會得。”
“仗一時半會是打不完了。”陳良歎了口氣,道:“朝廷的意見並不統一,若前線能不斷取得勝利,那就能得到更多的支持。倘遇到挫折,結果就很難說了。”
以田烈武的身份來說,陳良的話也隻能說到這裏了。石越既然已經挑起了戰火,那麽失敗就是不可以容忍的。如果遭遇大敗,石越的命運,不會比當年大敗的韓絳要好,甚至還會更糟。這一點,很多人都明白。
陝西路安撫使司衙門東轅門外的一座酒樓上。
柔嘉找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了下來,居高臨下的眺望安撫使司,靜靜的發著呆。兩個小廝站在旁邊,麵麵相覷,簡直無法想象柔嘉縣主這樣的人物,也有發呆的時候。
那日清河郡主與狄詠離京,她便一路尾隨,出城時遇到鬥酒的,趁著混亂之際,柔嘉便溜進清河的馬車之中,淚眼汪汪的央求,清河拗她不過,又被她哭得心軟,隻得硬著頭皮答應下來。這姐妹二人合謀,竟連狄詠也瞞了過去,竟教柔嘉一路無聲無息的跟到了陝西。才到長安,便因為趕上神衛營要前往平夏城,缺少得力之人護送,狄詠頭腦發熱,竟然主動請纓,結果石越順水推舟便送他上了前線。又替清河在安撫使司附近覓了座宅院住下來。從此以後,柔嘉無所顧忌,越發的無法無天起來。隻不過清河郡主畢竟還知道深淺,每天隻是拘束著柔嘉,和她形影不離,不出她出府。
京師之中,鄴國公趙宗漢的寶貝女兒忽然失蹤,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卻還不敢聲張叫宮中知曉,隻是偷偷找人尋找,哪裏會料得到,柔嘉膽大包天,竟然會私跑到千裏之外的長安?
這一日,禁不住柔嘉百般央求,清河終於鬆口,讓柔嘉帶了兩個靠得住的家人,出來逛一次街。那料得到柔嘉天性便要生事,這卻是無可奈何的事,便隻逛一次街,自也能生出許多事來!這時柔嘉捉弄完衛棠,心滿意足,便決定去看看石越。不料到了安撫使司衙門之前,卻又情怯起來,一時患得患失,思前顧後,躊躇半晌,方又轉到這酒樓之上,發起呆來。
兩個小廝隻見柔嘉托腮遠眺,臉上神色一會嬌羞不可勝色,一會又秀眉微蹙,忽爾微笑,忽爾歎氣,目目相覷,竟是看呆了。
店小二卻更是納悶,見這三人上了樓內,找了個好位置,忙跟上來侍侯了,不料哈著腰站了半晌,卻見這三人也不肯點菜要茶,隻是顧著發呆,也不知道這唱的是哪一出?過了盞茶的功夫,店小二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呦喝,高聲問道:“這位官人要點啥?小店有……”
柔嘉滿腦子的綺思,不料被店小二打斷,心下著惱,瞪了店小二一眼,也不待他唱菜名,便開口說道:“我要一碟煎臥鳥、一碟燕魚、一碟酒醋蹄酥片生豆腐、一碟酒炊淮白魚,再來一壺甘露酒,各色果子點心。”
那店小二頓時愣住了,那甘露酒與各色果子點心倒也罷了,但那煎臥鳥、燕魚、酒醋蹄酥片生豆腐、酒炊淮白魚,這些菜號他連名字都不曾聽過,如何做得出來?他哪裏知道柔嘉是故意為難,要的菜根本就是皇家的菜單裏麵的,既便是在汴京城,能立馬做出來的酒樓,也是屈指可數。當下隻好陪著笑說道:“這位官人,這些菜太稀罕,實非小店所能辦……”
“是,是!”店小二陪著笑臉,卻不肯走。
柔嘉卻也無心搗亂,略出了口氣,便喝道:“看著你店裏幹淨好看的,無論什麽,各點了上來便是。”
“好咧!”店小二這才答應著,興高采烈的去了。
柔嘉別轉頭來,再次把目光投入安撫使司衙門,望著那進進出出的官員,來來往往的馬車——那些人憑什麽可以自由的出進這裏?想到此處,不禁微微歎了口氣,心中竟升起一股說不出的羨慕之意。
長安城西,衛家。
“多出兩千貫錢倒沒什麽關係。”衛洧輕輕喝了一口茶,淡淡說道:“但,你沒聽錯,那個小子果真敢直呼石越的名諱?”
“是,我聽得清清楚楚。”衛棠本心實不願教父親知道這事,以免責罵,但是三千貫的巨款,而且自己是連馬都抵押了出去,這種事,無論如何,也是隱瞞不住。隻得一回家,便老老實實的說了出來。
“那麽此人和石越淵源不淺。”衛洧輕輕說了句,“守德,你去查查這個小子的來曆。這麽招搖,不怕會查不到。”他後半句,卻是對一旁叉手站立的管家說的。
“是。”管家答的簡短,顯示不認為這是一樁難事
“且不必輕舉妄動,先弄清楚再說。”
“是。”管家依然答得簡短,答完一躬身,便退了出去。
“棠兒,你也出去吧。”
“是。”衛棠正巴不得離開,一聽父親發話,如蒙大赦,立時便匆匆退了出去。
衛洧目送衛棠離去,不禁搖了搖頭,歎道:“有兒如此,隻怕非衛家之福。”
“大哥何必太苛求,棠兒素來聰明……”衛洧的弟弟衛濮笑著安慰道。他的女兒,便是趙顥的王妃。
“哎!”衛洧歎了口氣,道:“老三,你知道目下的形勢麽?大宋朝一百餘年,為什麽無數的世家破敗,我們衛家反而越來越興盛?”
“因為我們衛家,從來沒有處在風尖浪口。子孫也懂得謹守家業。”
“不錯,但其中卻也有另一層緣故——那便是因為我們衛家在此之前,根本就沒有資格處在風尖浪口之上。想要明哲保身並不為難。”衛洧吹了吹茶花,端起來想喝,卻又終於放下,繼續說道:“可是這創業難,守業更難。子孫不肖,本是世家子弟常有之事。縱然治家嚴謹,子孫孝悌本份,卻也還有許多的風浪。樹大招風,業大招忌,稍有不慎,便易結仇。如果位置太高,便易卷入爭權奪利的旋渦當中。贏了自然得意,一旦敗了,便要將百年家業,盡皆毀於一旦。”
衛濮靜靜的聽著,默不作聲。長兄如父,他眼下的爵位雖然高於衛洧,更有女兒貴為王妃,但是衛洧卻是嫡長子,一族之長,因此在家中的地位與權威,完全是無可置疑的。
“為什麽?”衛濮卻沒明白為何大哥一次說這許多話,竟有些不解的問道。
“三弟你想,咱們若是贏了,其實得的也不過是個虛名。本朝的外戚,有幾個是能出頭的?而眼下,我們家資,還不夠富麽?因此便是贏了,也不過在富後麵再加個‘貴’字罷了。教外人看了豔羨,不過是個虛名兒。可若是輸了,那可就是族滅之罪!”衛洧的手指一邊輕輕叩著桌子,一邊苦笑道:“但是我們家與昌王,已經是一榮俱榮,一辱俱辱了。昌王真要有事,隨便一個縣令,就能讓我們家敗事。更不用說那個姓李的道士此時還牢牢握著我們的把柄,如果他捅出去,說我們家與高遵裕一道私販禁物給吐蕃、西夏,再運私鹽入境,你我隻怕也免不了充軍到淩牙門去。”
衛濮靜默了一會,歎息道:“在這個當口,若是棠兒能幫得上忙,也要好許多。大哥,依我看來,李道士讓我們做的事,也並不算太難。”
衛洧冷笑道:“不算太難?石越是那麽好對付的人麽?我已經聽到風聲,說他正在悄悄的查藍家——以咱們與藍家的關係,藍家當真事發,自免不了要攀扯上咱們家。本來我們若老老實實的韜光隱晦,或許還能避過他的注意。但如今,卻是讓我們來大出風頭,明擺著……”衛洧搖了搖頭,沒再說下去,過了一會,才又道:“我想了幾天,覺得眼下之計,還是無論如何,我們都先要去假意和石越站在一邊。但是你是外戚,我卻是人人都知道我反對石越的,眼下竟是你我二人都無法出頭……老二和老四又在外地做官,一時間竟是沒有合適的人選。”
衛濮輕輕的道:“大哥所言甚是,但正如大哥所說,以咱們與藍家的關係,藍家事泄,咱們縱然韜晦,隻怕也躲不過去。事已至此,依李道士所言也不失為良策。至於人選……”他沉吟良久,又道:“大哥,依我之見,此事要行,終究還是離不了棠兒。”
“他?”
“休說別人咱們信不過。而棠兒呢,又終究是在白水潭書院讀過書的……”
衛洧苦笑,“話雖是如此,但是這件事如果告訴他,隻怕我們衛家離滅門也就不遠了。”知子莫若父,他對自己的兒子自然是非常了解。
衛濮微微一笑,“大哥,此事倒也未必要全告訴他知曉……”
50
西夏,石門峽。
“你叫文煥?”李清銳利的目光上下打量著被俘的文煥,臉上卻帶著笑容,聲音溫和的問道:“武狀元?!”
文煥卻一言不發,隻是冷冷的望著李清——他的鎧甲早已被卸掉,此時僅穿著一件粗布衣裳,臉上的傷口猶在隱隱做痛。
“我一向愛材,宋朝的武狀元如若降了大夏,我保你尚公主,封侯爵!”李清又道。
“呸!”文煥聞言,朝李清的臉上吐了一口濃痰,大聲罵道:“我堂堂華夏貴胃,豈會降夷狄,使祖宗蒙羞?事至此,有死而已。”
“是嗎?”李清掏出一塊手帕,擦去痰跡,笑容不改,道:“好男兒!可趙宋官家卻不值得你如此賣命。昔日狄武襄時,部下犯法,韓琦欲斬之,狄公前去求情,說道是:‘此好男兒,不可殺’。韓琦卻謂:‘東華門外戴花遊街的文狀元,才是好男兒。幾個武夫,算什麽好男兒!’你雖然是武狀元,在宋朝,隻怕也稱不得好男兒。”
“哼!”文煥不語,隻鄙夷的冷笑。
“難道我說錯了?”李清淡淡的反問道。
“此一時,彼一時!誰還敢說忠烈祠供奉的,不是大宋的好男兒?!”文煥傲然道,“我隻求速死,何必多言?”
“一個死掉的武狀元有何用處?”李清笑道:“人死之後,形神俱滅,哪有什麽忠烈祠可入?人生如朝露,及時享受還來不及,焉能顧及死後?你年紀輕輕,一旦死去,世間一切都享受不到,妻兒老母,更是頓失依傍。若能降我,定要設法接你妻兒老母來大夏團聚,共享天倫富貴!”
“何必狡言?天地之間,豈無神靈?你叛祖背宗,死後自無所依。我豈能與你相同?大丈夫行事,又多囉嗦什麽?”文煥看李清的眼中,充滿了不屑,倒似乎是他俘虜了李清一般。
李清微微搖頭,歎息道:“真是固執。既不肯降,來人!便將他推出去斬了!”
“是!”幾個武士一擁而上,押著文煥,便往帳外走去。
大帳之外,牙旗獵獵飛揚,手執刀槍的西夏士卒,表情肅然有如萬年之岩石,陽光從刀槍上反射出寒冷的光芒。一片肅殺之氣。
刀斧手將文煥綁在一根木樁之上,高高舉起了大刀。
在那一瞬間,文煥突然感覺到有點恐懼,他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卻立即感覺到羞恥,隨即便咬緊了牙關,閉上眼睛,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一道冰涼的刀鋒從脖子上劃過,文煥用極大的毅力克製住自己縮頭與呼叫的欲望。
然而,幾分鍾過去了。
但那冰冷的刀鋒終沒有落在他的脖子上,文煥突然感覺自己的意識依然存在,那想象中的痛楚始終沒有到來,他於是試探著睜開眼睛,卻見李清笑吟吟的站在自己麵前,手裏端了一碗酒。
“我忘記了一件事。”李清把酒遞到文煥口邊,看著文煥一口喝了,這才慢裏斯條的說道:“我忘記我曾經派細作前往宋朝,散布謠言,說你文煥已經降夏了。”
“你!”文煥眼裏幾乎要噴出火來。
李清的聲音卻依然不緊不慢,悠悠的說道:“所以,如果我殺了你,你隻怕也進不了忠烈祠。”
“卑鄙!”
“兵者,詭道也。”
平夏城的戰爭,並沒有停止。
在李清的堅持下,西夏人停止了大規模的攻堅戰,轉而采取騷擾作戰的方針,一方麵,西夏的輕裝騎兵與少得可憐的“水軍”,每天監視著平夏城,隻要宋軍開始築城,便開始進行攻擊,宋軍對此似乎顯得束手無策,工程的進度開始大為減緩;而另一方麵,西夏人派出一支騎兵,在鎮戎軍與平夏城之間進行穿插,襲擊宋軍的補給。
李清的策略很快見效,宋軍不得不派出重兵護衛補給線,雙方經常在鎮戎軍與平夏城之間作戰,宋軍一次戰鬥的消耗,有時候比較運送的補給還多。但還算幸運的是,夏軍對於宋軍那種可以在地底下突然爆炸的神秘武器一直摸不著頭腦,更不用說找到對付它的辦法,因此對攻擊宋軍的營寨,顯得十分的謹慎。
但既便是如此,宋軍也已經十分的頭痛。十幾萬大軍久駐於外,每日白白消耗掉的國家的糧食與財富,對於國家的財政來說,絕對算得上是一個噩夢!
相對這種窘境來說,區區一個武狀元降敵的謠言,就顯得無足輕重了。
更何況,謠言並非隻在大宋流傳。
在西夏境內,同樣也有一個謠言開始在流傳,起先隻是在民間坊間,但漸漸的,卻有越來越多的人將信將疑,並不自覺的加入到散播謠言的行列之中。
蕭關。
一座民宅之內。
懸掛在窗戶上的葦簾上,忽然發出急劇的咕咕聲,與此相伴的,是鳥翅膀的拍擊聲。一個黑衣童子走到窗前,輕輕抓起鴿子,解下綁在鴿子腳上的小竹筒,走進房中。
“怎麽?”
“李清造成的壓力太大了。”黑衣童子將小竹筒遞給職方館陝西房知事,笑道:“我敢打賭,這信裏又是在說李清。”
“李清的戰法很高明。他永遠不正麵接戰,除非神銳軍列著整齊的方陣來保護補給,否則他總有得手的時候,因為戰鬥的地點與戰鬥的時間,都是由夏軍來決定。高遵裕和種誼頭痛,自也在情理之中。”陝西房知事一麵打開竹筒,取出一張小紙來,看完之後,便取出火折點燃。
“梁乙埋首先便會懷疑。”
“他昨天親臨蕭關督戰,李清也許離調回去不遠了。”
“該讓他回去了。”陝西房知事搓了搓指節,淡淡地說道:“明天,找個富商,帶一座座鍾去賄賂梁乙埋的兒子,再送點東西給梁乙埋的愛妾。想辦法,把李清調離前線。”
“我會安排妥當的。”
“一定要讓李清明白,西夏人在猜忌他!”
“我理會得。”黑衣童子笑道,“隻不過李清走後,無論是梁乙埋還是梁乙逋領兵,都不過是白白的成全了高遵裕那廝的威名,咳,我還真是不甘心。”
“你從何時變得如此惡毒了?”略帶嘲諷的笑聲,在房間之內響起。
夜。西風從蔚茹河兩岸的平原上掠過,遼闊的田野在靜穆的沉睡,即便是青蛙不知疲倦的叫聲,也無法將它從睡夢中鬧醒。此刻,某條潺潺流動的小河畔,燒起了一堆燃燒跳躍的篝火,在篝火旁邊,有幾個人影圍坐在一起。
“給!”篝火映出一張明瞠發亮的臉孔,赫然竟是曾經想要行刺石越的史十三,他拿著一串烤魚,遞到身著白袍的李清麵前。
“想不到你行刺石越未曾得手,居然還能活著回來。”李清接過烤魚,輕輕咬了一口,似漫不經心的說道。
“你希望我死麽?”史十三的眼睛深遂不可測,他哈哈一笑,朗聲說道:“我並沒有行刺石越。”
“哦?”李清的語氣並沒有十分的意外,隻是細心的吃著烤魚,仿佛這是天下最難得的美味一般。
“你不意外?”史十三抓起酒囊,喝了一口酒,遞到李清麵前,笑道:“嚐嚐。”
李清接過來,輕輕抿了一口,隻覺這酒入口香濃,而後味道極辣,竟是生平從未喝過的酒。他目光中不由露出驚訝之意。
史十三微微一笑,道:“這是宋朝新出的酒,喚作酒露,為中原特產。西夏地處邊遠,隻怕現在還沒得見。此次去宋朝,沒有別的收獲,獨獨弄回來了一車好酒,種類之多,讓人驚訝。不過這種酒露,在宋朝似乎沒有甘蔗酒流行。”
“果然是好酒。”李清淡淡的笑了笑,又輕輕抿了一口,溫聲道:“這種勁道,更適合西北男兒喝。”
“中原變化極大。”史十三吃起東西來,卻比李清要豪邁許多,咬了一大口魚肉,伴了一大口酒灌下,幾口便吞下肚中。“你若有機會回去看看,必然大吃一驚。現在汴京城中,流行一種四個輪子的馬車;宋人在馬蹄上釘上鐵掌,不再削馬蹄;若在汴京轉上一圈,就會發現多了許多學校,這些學校很多是王安石的幼婿桑充國所辦,竟是免費上學,不僅教讀書識字,還教刀馬弓箭,街上到處有人讀報紙,又有什麽‘圖書館’與‘體育館’,圖書館給人免費看書,體育館就專供人比賽,比弓箭,比武藝,比誰跑得快,跳得遠,或是比踢球……”
“我不知道。”史十三笑道,“這次來去匆匆,能看到的也有限,甚至連白水潭學院都沒有去過。不過我感覺得出,宋朝現在好比大陽初升之時。在汴京,你會產生這樣的感覺——那如同是一匹充滿精力的小馬駒!”
“這魚的味道不錯。”李清沒有接史十三的話,顧左右而言它,笑道:“聽說熙河地方的羌人,本不吃魚。還是王韶教他們結網捕魚的。王韶現在如何?他也是讀書人出身,不至於走狄武襄的老路吧?”
“王韶現在還是樞密副使,隻不過常常稱病。”史十三將手中的烤魚拿到火上翻轉,微熱了一下,一麵說道:“王韶在宋朝是沒有背景的官員,王安石下台後,他雖然功勳極大,但是到了朝中說話,不僅比不上文彥博、吳充這樣的元老重臣,門生故吏甚多;甚至也比不上郭逵,時時有人聲援。”
“郭逵?”李清笑道:“宋朝整軍經武,兵部之事,有賴於郭逵。聽說他與石越走得甚近,那麽將來還有高升之日。”
“不錯。”史十三也笑了笑,道:“不過王韶也並非不理事,方才你說起熙河地區的羌人,可知道熙河羌人,十之八九,原是漢人?不過與中土隔絕久了,染上夷俗,竟然也以夷人自居了……”史十三說到此處,微睨李清,見李清的臉色已經變了。他卻不以為意,隻從容說道:“因此,自王安石起,宋朝便已曾議論,要讓熙河羌化之漢人,化羌複漢。不過王安石罷相後,此議便罷,眼下卻是王韶在力主此議……”
李清冷冷的看了史十三一眼,目光中竟似散發著寒意,冷笑道:“若以為教會羌人吃魚便是可複羌為漢,卻也隻能是癡心妄想。”
李清雖然感於夏主知遇之恩寵,在西夏參預軍機,深受重視,平素裏也似乎並不在乎是黨項人還是漢人,但是表麵上越是顯得不在意,內心深處,華夷之防卻越是根深蒂固。他以一漢人,能得夏主之青睞,成為西夏的重要人物,心機城府,不可能不深,若是旁人話帶譏刺,他臉上絕不會有一絲一毫顯露出來。但是他既與史十三交同莫逆,話中哪怕是帶上這一絲半點的諷喻之意,也已足以讓李清變色。
史十三卻似乎隻顧著吃魚喝酒,一麵笑道:“我不曾如你讀過那麽多書,但是也聽人說過史書,也曾裝模作樣讀過幾天《春秋》,自有華夏以來,胡夷變成漢人的也有過,漢人變成胡人的也有過——若是漢人不曾變為胡人,孔夫子又何必說什麽‘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呢?可見東周之時,已經有中國入夷狄的人了。”李清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史十三卻隻是指著腳下的土地又說道:“不過天下之事,有時候也說不清楚。你看這塊地方,原本是中國的,現在卻入了夷狄。這究竟是夷狄入中國,還是中國入夷狄呢?”
史十三聽李清說完,猛喝了一口酒,讚道:“若如此看來,現在的遼主英睿有為,頗重儒教,凡宋朝之一切典章製度,無不留心,擇善而改,我等倒應當待之以中國之禮,而不便以夷狄視之?”
“理當如此。”
“你心中果真是如此以為?”史十三的語氣中頗有不信之意。
李清微微頷首,淡淡說道:“這等事情,又何必欺騙於你。”
史十三笑道:“我並非是疑你騙我,而是不敢相信。須知在宋朝,也有一個人與你有一樣的觀點。”
“哦?”李清嘴角微翹,露出譏諷的笑容,道:“宋朝人也會將別國人當成中國來看待麽?”
史十三注視李清,含笑道:“我也知你絕難相信,不過這人不是旁人,正是石越!”
“石越?”李清微覺吃驚。
“正是。我在宋朝時聽人議論過,說石越曾經撰文,言道若夷狄用中國之禮法,學中國之文物,則與中國無異,中國便不當歧視他們……”史十三將石越這番言論說出來,若是別人聽到,最多不過以為石越故作高論,甚至鄙為書生之見,但是這話入到李清耳中,卻有伯牙遇鍾子期之效。李清入夏日久,雖然心中念念難忘的,是自己是漢人這一事實,但是他在西夏取妻生子,身居高位,又得夏主信賴,而他在宋朝,不過默默無聞之輩。可以說他人生的輝煌,與西夏是分不開的。所以一方麵李清最忌諱人家罵他是夷狄,一方麵他心裏卻會隱隱意識到,自己現在的確是夷狄了!但是這卻是李清最難接受的事情。
李清平素讀書,最愛讀的便是《漢書》的《李陵傳》。他心中未始沒有以李陵自期之意,但是畢竟夏主秉常對他信任有加,人之一物,不能無情,讓李清為了一個自己又看不起又內心充滿羨慕與懷念的宋朝,而去背叛秉常,對於李清來說,並不是一個完美的選擇。所以,李清從《春秋》中找到了精神的依托,他希望能說服夏主秉常,在西夏國推行漢禮漢化,以此來贏得宋朝“中國之”的待遇,這也是對自己流落“夷狄”的一種補償,同時也可以做為一個政治口號,來與反對漢禮漢化的梁太後一黨鬥爭,幫助秉常獨柄大權,報答秉常的知遇之恩。
但是身為漢人的李清也知道,即便是西夏真正的漢化了,但是在宋朝人的眼中,甚至在李清自己的心中,西夏依然隻是夷狄。
華夏的正朔,在千年之後,也許並不在重要;但在熙寧十年的時代,無論是自覺還是不自覺地,對當時的人們來說,都是重要的。
而這個正朔,此刻正在汴京城。
大遼國、高麗國、大理國、西夏國,甚至交趾那種小國,以及極遠的日本國,都喜歡自稱為“中華”,因為“中華”是文明之象征,是優秀之代名詞,是合法之基礎,但是無論表麵文章如何,所有人都知道,正朔在哪裏。
那種言辭之上的自負,不過是深藏於內心的文化自卑的表露而已。
對於這些,李清雖然經常在心中回避,但是他卻是明白的。
所以,雖然李清也會經常的勸說夏主秉常,告訴他中原的富庶與文明,希望他能在西夏推行漢禮漢儀,但是李清的心中,時常也會有一種無奈,一種感覺自己所作的事情,隻是徒勞的無奈。
但是他還是在做。
因為無論如何,驕傲如李清,聰明如李清,內心深處,是永遠無法接受自己是夷狄這一事實的。
而此刻,從史十三口中,李清突然聽說,在宋朝被視為學術宗師的石越,竟然說,如果夷狄能中國化,那就是中國,應當給予等同於“中國”的禮遇!
李清在這一瞬間,竟是完全怔住了。
“石越真的如此說麽?”
史十三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烤魚,從身邊的包裹中翻出一本揉得皺巴巴的小書,遞給李清,笑道:“我知道你不信,所以特意帶來了,這是宋朝的《國子監學刊》,石越的文章便在這裏麵。”
李清疑惑地看了史十三一眼,一把搶過那本雜誌,快速翻閱起來。史十三隻是含笑望著李清一頁頁翻過那本皺巴巴的小冊子,默不作聲。以石越的身份地位,給《國子監學刊》撰文,自然是排在前麵,因此李清沒翻幾頁,便停了下來,目光定格在某頁之上,不再移動。
史十三這時候才悠悠說道:“我之所以不再行刺石越,這便是原因之一,整個宋朝,能有這樣的胸襟氣度的人,也許隻有石越一個。但是我相信,以石越的身份地位,他既然對《春秋》經做出解釋,那麽此後就一定會有更多的人有這樣的看法。另有一個原因,卻是我在潼關時,曾經無巧不巧的邂逅石越……”
“啊?!”李清聽到這句話,立時抬起頭來,凝視史十三,問道:“你見過石越?”
“不錯。”史十三微微點頭,便說起在潼關路上,遇到石越“作詞”的事情來。
李清默默聽完,沉吟良久,不由抬頭歎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李清沒有說話,隻是抬頭遠望閃爍的星空,那墨色的天鵝絨一直沿伸至大地與蒼穹銜接的遠方,黑暗中,有無數星星正在散發著亮光,閃著磷色的光輝……李清沒有立場來評價史十三是對還是錯,但是如果換成是他,他也會願意給石越一個機會,看看石越究竟能做成什麽樣的事業,能不能走出曆史的怪圈……
與史十三談論著石越的李清,並不知道,就在這天晚上,在某處金碧輝煌的府宅中,也有人在談論他。
“爹爹!”梁乙逋戴了一頂尖錐形氈帽,身著蜀錦裁成的右衽交領長袍,袖口較小,用金線繡著花紋,捍腰則用絲綢製成,一雙烏黑的長靿靴,鞋尖上彎,如同彎弓一般。這是當時西夏貴族典型的穿戴,與宋人不同的地方,主要是宋人戴的帽子一般是平頂,而衣袖也更為寬鬆。西夏在元昊時推行胡製,禁止穿宋朝的絲錦製品,但是這樣的製度,很快就名存實亡,貴族們對絲綢錦緞的喜愛,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即便是大力鼓吹推行胡製的梁氏家族,若讓他們改穿皮製衣服,隻怕也不可能。
梁乙埋隻是看了梁乙逋一眼,用鼻子“嗯”了一聲,算是答應。他此刻,正全神貫注的盯著一幅宋夏邊境地圖屏風。
“兒子覺得,把李清放在前線,不是好事。”梁乙逋走近幾步,開門見山的說道。
梁乙埋沒有理會,手指從地圖上的綏州開始,往西南移動。
“若是讓李清建功,則他威名日甚,日後必然成為我家的威脅;若是他無能,讓宋人建成城寨,那麽爹爹的大計就……那座城池,能讓我大夏睡不安,坐不穩。”
“繼續說。”梁乙埋的手指在蕭關停了下來,他抬頭盯著梁乙逋,嚴厲的說道。
梁乙逋幾乎嚇了一跳,忙繼續說道:“何況現在到處流傳謠言,說李清身在曹營心在漢。那些宋人常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梁乙逋說這句話的時候,完全忘記了,自己與李清,其實是名副其實的同一個“族類”。
“太後也派人來問了。”梁乙埋平靜的說道,“但是臨陣換帥,是兵家大忌。當時也是沒有辦法,如果不用李清為帥,就要用嵬名榮,兩害相權,隻得取其輕。”
“爹爹何不親自統兵?”梁乙逋建議道,“若爹爹親至沒煙峽,那麽就可以很自然的奪了李清的兵權。以爹爹之精通兵法,我大夏將士之勇武,宋軍可一舉擊潰!到那時,朝中還有誰敢對我梁家說三道四?”
梁乙埋心中一動,目光在地圖上不停的移動,突然,講宗嶺躍入梁乙埋的眼簾,不由為難的說道:“我若走了,講宗嶺隻恐有失。”
“這倒沒有。隻不過……”
“隻不過什麽?”
“細作探知,說是石越任命了一個叫何畏之的人,在環慶一帶教練鄉兵義勇,那何畏之從環慶一帶民間的弓箭社、忠義社中,簡拔了近千名勇武者,終日操練,道是日後可以回鄉教練,協助宋軍守土。但是我卻總覺得有點奇怪……”梁乙埋皺眉沉吟,半晌方說道:“我總懷疑,石越對講宗嶺不會善罷幹休。”
“這個簡單。”梁乙逋略一思索,即笑道:“那個投奔過來的慕澤,十分善戰,讓他去協助守衛講宗嶺,可保無憂。”
“我看那個慕澤,也不是善類,未必是野利濟所能驅使得動的。”
“爹爹多慮了,那慕澤得罪了宋朝,再無回頭之日。他怎敢不乖乖聽我大夏驅使?野利濟再怎麽說,也是大夏的將領,慕澤豈敢不聽命?”梁乙逋顯是十分的不以為然。
梁乙埋沉吟甚久,難以決斷。
“爹爹要想想,究竟是李清這邊重要,還是講宗嶺重要?”梁乙逋放上了最後一根稻草。
“也罷!”梁乙埋終於下定了決心,“明日我便去天都山督戰!”
西夏大安三年五月。
宋夏雙方在平夏城僵持了整整一個月之久,雖然宋軍依然牢牢地駐紮在軍營之中,但是在夏軍的不斷騷擾下,平夏城卻才修了三分之一多一點。
雙方的心態都變得焦躁起來。
石門峽西夏軍大營。
從轅門到中軍,手執刀槍矛戟的衛兵們站立在甬道和台階兩側,如同一尊尊生鐵鑄成的雕像,雖然天氣已漸漸變熱,但是這裏的空氣,卻透著森嚴與冰冷,亦顯示著李清治軍的威嚴整肅。
李清一身戎裝,將國相梁乙埋迎進了自己的中軍大帳。
“大軍在外,已近一月!”梁乙埋的屁股尚未在中軍大帳的虎皮帥椅上坐穩,就沉下臉來,說了這麽一句話。頓時,整個大帳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抿緊了嘴唇,來聽梁乙埋訓斥。“朝廷是派你們來看著宋人修築所謂的平夏城的麽?按大夏軍法,畏戰避戰者,該當何罪?!”
“國相!”梁乙埋話說到這個份上,完全是直斥李清,李清已無法沉默,“宋軍非吳下阿蒙,兼有奇怪火器助陣,可以在地底突然爆炸,讓人防不勝防。我軍尚未弄清楚那種火器是如何爆炸的,便也找不到克敵之道。若是此時強攻,損失必大。故末將兵分兩路,一路騷擾其築城,一路襲擊其糧道。末將以為,宋軍想要築城成功,至少還須兩個月,但既便宋軍能堅持下來,宋朝朝廷未必能堅持下來,十幾萬大軍久駐於外,宋軍耗費之巨,遠勝我軍。何況我日日騷擾,若他稍有不慎,我一朝得手,便能讓他數月之功,毀於一旦……”
“國相,若是再堅持十五天,依然沒有破綻,則末將將率大軍襲擊宋朝熙寧寨……”
“兵家大忌!李將軍老於用兵,就不怕被宋軍前後夾擊?!”梁乙埋不待李清說完,便出言打斷,又譏道:“李將軍寧可冒此大忌,也不願意正麵強攻平夏城之敵,看來真是畏敵如蛇鼠!”
“國相!”軍中說人怯懦,最是大忌,何況還是直斥主帥,李清聽到這話,不由怒氣上湧,厲聲質問道:“我李清百戰之餘,幾曾有怯敵之時?!”
“不是怯敵?為何不敢進攻?”
“國相明鑒!讓士兵白白送死,並非將領的英勇!”
“未戰焉知勝負?”梁乙埋冷笑不已,道:“本相前來,便為督戰。李將軍若非怯懦之人,明日便請進兵,滅此朝食!”
“這是癡人說夢!”李清的言語,也不客氣起來,“某身為大將,不敢聽從亂命!若是輕率進兵,則是陷萬千士卒生命於不顧。萬一失敗,敗陣之罪,由誰當之?某請國相三思,平夏城之宋軍,實是勁敵!”
“高遵裕又是什麽勁敵!他若是勁敵,王韶豈非是神人?”梁乙埋冷笑道:“分明是你怯戰,反說敵人厲害。明日若不肯出戰,李將軍休怪本相奪你帥印!”
李清萬萬料不到梁乙埋竟會如此相逼,一時幾欲翻臉,但他知道梁氏位高權重,輕易不能得罪,終於緊咬鋼牙,強吞怒氣,上前一步,欠身抱拳道:“某請國相三思之!大夏精銳之士,若葬送於此,非國家之福。”
“哼!”梁乙埋拂袖大怒,道:“李將軍以為隻有你為大夏考慮麽?你看看這是什麽?”說罷,丟出幾封書信,扔到李清麵前。
李清彎腰撿起,拆開看時,立時臉色大變,原來,這些書信,卻是種誼寫給李清的!
“國相,這是種誼的反間之計!我李清對大夏忠心耿耿,可鑒日月。國相一向英明,豈能中此小兒之計?”
“是不是反間之計,本相難辨真偽。但這幾封信,卻是邊關守將在宋朝細作身上搜出來的。李將軍既然不肯進攻,那麽便回國都去向主上親口分辯好了!”
李清此時心中怒極,反倒平靜下來,他默默的看了那幾封信一眼,放入懷中,沉默了一會,方從容說道:“既是如此,還請國相給末將一紙敕書,將來好有個憑證。”
梁乙埋拍了拍手,立時有人送上文房四寶,梁乙埋當場寫了一份文書,蓋上相印,讓人遞給李清,他心意已諧,便假意說道:“將軍回京,此事不難分辯清楚,毋須太擔心。”
“不勞將軍操心。”
李清凝視梁乙埋,待要再勸諫幾句,話到嘴邊,卻知道終是沒用,終於硬生生吞下肚中,歎了口氣,抱拳向帳中諸將說了聲“珍重”,便即退出帳中。
離開中軍大帳之後,李清不願意再停留此處,便率領自己的親兵離開了石門峽,返回興慶府。在離開之時,李清猶疑了一下,順便去了一下俘虜營,帶走了文煥,不知道為什麽,李清有一種感覺,他不希望文煥死於亂軍之中。
51
同一個月,熙寧十年五月。
石越也開始麵臨朝廷的質疑與責問,戰爭是一種驚人的浪費行為,一個月來空耗國帑而不見成效,政事堂中很快就出現一片質疑之聲。若非樞密院的文彥博、王韶,以及兵部的郭逵等人堅持認為不可以半途而廢,整個行動早已夭折,石越也難逃罪責。但既便是如此,朝廷中的質疑之聲也越來越大,石越幾乎能感覺到自己麵臨的壓力,如同一排看不見的大浪,隨時要衝垮那座脆弱的海堤,將海堤之後的自己淹沒。
事情是如此的吊詭。汴京朝廷一方麵對石越廢除鄉兵的建議爭議不休,一方麵又對石越修築平夏城的舉動缺少耐心。反對廢除鄉兵的原因是害怕影響國防,所以願意付出這巨大的代價;而對修築平夏城缺少耐心的原因,卻是因為耗費了巨大的軍費。
“難道沒有人知道廢除鄉兵可以節省更多的費用與勞力;修築平夏城可以帶來更大的國防安全麽?”石越忍不住牢騷滿腹。時間已到五月,按照正常的產期,梓兒應當在六月臨盆,也就是說,再有一個月,石越就要當父親了。自己的妻子要生產,而自己卻不能呆在她的身邊,這件事情多少已經影響到石越的情緒。而石越與眾官員、幕僚策劃良久的一項新政——作為改革役法的第一步而推行,此時也受到戰爭的拖累,不得不暫緩上報朝廷。
政治是需要講技巧的。在這個敏感的時候,石越任何一次大舉措,都可能成為壓力的發泄口。石越與潘照臨都非常清楚的知道,朝中有許多人都在嫉妒石越將要立下的大功,這時候提出這項政策,無異於在他們嫉妒的火焰上加油。
“公子!”潘照臨沒有理會石越的牢騷,將一份公文遞到石越的手中,說道:“這是陝西禁軍四月份的軍餉報告,需要公子蓋印。”
石越接過來,看了一眼,取出大印來蓋了,忍不住又說道:“要不要催促一下高遵裕!一個月,實在太久了,若是章質夫,最多二十天就建好了。”
“公子怎麽知道章質夫隻要二十天?”潘照臨帶著譏諷的口氣說道:“若是高遵裕故意怠慢軍機,自然要催促,但是眼下西夏人采用的策略,讓補給無法順利運抵平夏城,又用騷擾戰術幹擾施工,高遵裕能夠保證兩大營一個月不失,已經是盡力了。此時若是催促他,不過是亂命而已。”
“隻能耐心等待。”
“公子,何不用一兩個大勝,來安撫一下皇上與朝廷。”站在一旁的侍劍忽然說道。
石越猛地坐直了身子,睜大了眼睛望著侍劍,潘照臨也一臉驚詫望著侍劍。侍劍以為自己說錯了話,頓時滿臉通紅。卻聽石越說道:“繼續說下去,怎麽樣用一兩個大勝,來安撫一下朝廷?”
侍劍幾乎以為自己聽錯,小心地看了石越一眼,卻見石越甚是鄭重,又偷眼看了潘照臨一眼,見潘照臨眼中頗有讚許之色,方才放下心來,說道:“真正打仗取得大勝不太可能,但是打幾場精彩的小仗,取得勝利,上報樞府。再讓文章寫得好的人,寫成評書,登在報紙上,那麽朝廷反對的人,一定會減少許多……”
“小瞧了你!”石越忍不住敲了侍劍的腦袋一下,笑吟吟地望著潘照臨,笑道:“這卻是妙策。”
潘照臨微微點頭,笑道:“這的確是可行之法。公子可曾聽說,長安城內正好出了個陝西桑充國?”
“陝西桑充國?”石越不禁愕然,他忙於軍務政務,哪裏知道這些事情。
“正是。”潘照臨的語氣中,充滿了戲謔與譏諷之意,“此人身世非比尋常,是昌王妃的堂弟,雖然連取解試都不曾中過,連個舉子也不是,但畢竟也曾在白水潭學院、橫渠書院讀書,聽說曾經參預過座鍾、弩機的設計……”
石越卻沒有心思聽潘照臨刻薄的介紹,隻是反問了一句:“昌王妃的堂弟?衛家的人?”
“正是衛家的嫡係公子,叫衛棠。”潘照臨笑道:“衛棠正在申請,請求開設報館,並且要在京兆府辦二十所義學,資助擴建京兆學院,建圖書館、體育場……此事早已不徑而走,傳遍長安,人人都說這位衛公子是陝西桑充國。不過他的雄心,卻遠比桑充國要大……”
“哦?”石越雙手抱胸,饒有興趣的聽潘照臨說起來。
“除此之外,這位陝西桑充國,還要在長安辦技術學校,並且要與江南十八家商號聯手,在陝西種棉花,辦棉紡;植葡萄,釀葡萄酒;還要在陝西造座鍾,更有意涉足陝西的木材生意……”
石越聽到目瞪口呆,問道:“衛家雖是豪強,但是要同時做成這許多事情,需要的財產絕對不容小視。他們家真有這麽多錢?”
“那是自然。”潘照臨冷笑道,“衛家田地莊園,以萬頃計算。熙寧七年之旱災,衛家出糧買下三座鐵礦山,雖然所采之鐵,大部分隻能賣給官府,卻也賺了不少。這點錢衛家豈能出不起?須知七年前的桑唐兩家,加起來也未必有今日衛家之財力。更不必說衛家還有親朋戚友。”
“隻怕醉翁之意不在酒。衛洧以前對公子頗有不滿,如今衛家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這卻不必理會。”石越笑道:“他衛家是出於什麽原因來做這些事情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有沒有做好這些事情。”
“公子以為不重要,我卻不能以為不重要。”潘照臨毫不客氣的反駁道,“衛家這樣做的原因,我想來想去,隻有幾個:一是替衛棠博取名望,二是示好於公子,三是掙錢。其中最重要的,我認為就是向公子示好。”
“他們為何要向我示好?難道……”石越百思不得其解,衛家怎麽說也是大有背景的家族,似乎用不著這樣費盡心機來討好自己。
“要麽是害怕公子報複——但這顯然不是,以衛家的背景,似乎不用太擔心這一點;那麽隻有另一個可能,就是衛家所謀者大!”潘照臨微眯的眼神中,突然發出冰冷的光芒。
“所謀者大!所謀者大!”石越喃喃說道。
“皇上康複,蔡確被重貶到淩牙門,表麵上看來昌王似乎沒有威脅了。但是請公子想一想,昌王為什麽會有威脅?”
“這……”石越沉吟了一會,道:“因為他是皇上一母同胞的弟弟。”
“正是。”潘照臨額首道:“昌王之所以對朝政會有影響,便是因為他是當今皇上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如果皇上能夠活到皇子成年之後,而皇子又無失德,那麽昌王始終隻能是昌王。但是如果皇上不能至少再活十五六年,那麽昌王就有機會。因為昌王始終有賢王之稱!”
“皇上還年輕,再活十幾年並非難事。”石越淡淡說道。
“誠如所言。昌王不過是在進行一場賭博罷了,隻要他足夠謹慎,他就不會輸掉多少東西,輸的隻會是跟隨他的人而已,皇上的優容,反倒被他利用了,他已經知道皇上想在曆史上留個好名聲,所以他不會有什麽事……但他贏來的卻是大宋的江山。”潘照臨嘿嘿一笑,道:“這樣的賭博,誰不肯博?”
石越笑了笑,潘照臨的分析,未必沒有可能,但是一個陰謀論者,始終將任何人做的任何事都看成陰謀,也是經常發生的事情。
“既便如此,衛家示好於我,又有何用?”
“此正是讓人費解者。”潘照臨難得的皺起了眉毛,“是想籠絡公子,還是假意接近,收集公子的把柄,要挾公子?或者是兩者都有可能?還是有別的企圖?”
“無論如何,不論是衛家還是昌王,把我逼成敵人,都不是明智之舉,對吧?”石越放鬆了身體,悠悠說道。
潘照臨怔了一下,自失地一笑,道:“是如此。”
“那君複何憂?既然那個衛棠想做陝西桑充國,我便成全他!如若他的報館辦得起來,這些前線的報道,我便讓他的報紙來寫!”石越笑吟吟地說道。
“快請!”石越連忙坐正了身子,整好衣冠,等待豐稷的到來。
“石帥!”豐稷腳步匆匆地走進廳中,抱拳一禮,便即說道:“平夏城軍情,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相之先坐下說話。”石越用笑容安撫豐稷。
豐稷謝過石越,找了張椅子坐下,侍劍早已端茶上來。豐稷接過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方繼續說道:“高遵裕飛馬來報,道是西夏換了主帥!”
“啊?!”端起茶碗剛剛送到嘴邊的石越,猛一聽到這個消息,手不由一抖,竟將茶水潑了出來,他卻無暇擦拭,隻忙追問道:“換了誰?嵬名榮還是梁乙逋?”
“都不是。是梁乙埋親自為帥。”
“梁乙埋?!”石越與潘照臨對視了一眼,目光中都又是驚愕,又是高興。
“正是。臨陣換帥,換上的又是自詡會用兵,剛愎自用的梁乙埋,平夏城無憂矣!”豐稷也難掩自己的激動。
“西夏並非沒有可用之將,但是身居上位者卻喜歡越俎代庖,若不致敗,是無天理!”石越感歎道。他一向主張治國之道,在於上下各安其位;宋朝之所以武功不顯,絕非兵甲不精、士卒不練,也絕非沒有將帥之材,更不是因為“將不知兵、兵不知將”,導致大宋武功不顯真正的原因,是大宋王朝那個“將從中禦”的傳統,皇帝與中樞太喜歡對前線將領指手劃腳,而偏偏自大宋朝建國以來,隻有宋太祖一個人懂得軍事,連宋太宗也不過是個庸材而已。這個傳統一直到熙寧十年也沒有消失,所以石越才會力主在樞密院成立樞密會議,就是希望在皇帝不可能放棄“將從中禦”的傳統這種情況下,給皇帝一個懂得軍事決策的參謀機構。如果“將從中禦”不可以避免,那麽樞密會議的決策,總比皇帝閉門造車想出來的決策要好得多。但是平心而論,石越也能理解皇帝為什麽喜歡指手劃腳,石越就是用了極大的意誌力,才克製住自己想對高遵裕指手劃腳的欲望,這中間,還有潘照臨不斷的提醒。否則,石越很難想象自己會那麽毫無保留的信任高遵裕。
事情有時候就是如此,你不信任他,但你卻必須信任他。如果你選擇了信任,你可能會付出代價;但是如果選擇不信任,你有更大的可能付出更慘重的代價。不是每一個人都知道如何選擇的,特別是需要自己去選擇的時候。因為人們總是習慣於把不穩定的因子控製在自己手中,卻常常忘記,這是絕不可能做到的。
“但也不可以高興得太早。”潘照臨即刻冷靜下來,向二人潑了盆冷水,“梁乙埋既然親自統兵,就會調集更多的兵馬,向平夏城發動猛攻。高遵裕與種誼是不是堅持得下來,還很難說。戰場上隨時可能發生意外。”
“既然梁乙埋已經離開講宗嶺,那麽講宗城那邊,是不是可以準備動手了?”豐稷心裏,實則比石越更高興。如果平夏城能克捷,那這個勝利,在軍事上可以與王韶開拓熙河、種諤複綏州相提並論,甚至更有過之。如果在講宗嶺再來大勝一場,那就意味著大宋的軍事力量,在西線取得全線勝利!豐稷敏銳的注意到,雙方的戰略態勢正在發生微妙的改變。這正是大宋有識有為之士,所孜孜以求的。
當然,這一切都需要勝利來完成。
“暫時不必慌忙。”石越笑道,這時候他才記得把茶碗放回桌上,“再給西夏行文,用辭更嚴厲一些,指責他們修築講宗城是對大宋的挑釁。”
“我們在築平夏城,卻說人家修講宗城是挑釁……”豐稷充滿惡意的想道,“還真是不講理啊!”
但是石越似乎沒打算和西夏人講理,“同時,讓環慶諸州加強防禦,收縮對西夏的滲透活動,要給西夏人造成一種假象,我們的精力正放在平夏城,無暇再起戰端,不過是在講宗嶺問題虛辭恫嚇,要顯得色厲內荏。”
“是。”豐稷答應下來,似乎是在調整情緒,沉默了一會,方用凝重的語氣說道:“還有一個壞消息。職方館陝西房的密報,熙寧六年癸醜科的武狀元文煥,很可能降敵了。”
“文煥降敵?!”
“不錯。據說李清將文煥帶回了興慶府。陝西房已經向樞院報告此事,並且已請示樞府要不要刺殺文煥,以懲戒來者。”豐稷的臉色非常難看,畢竟武狀元降敵,實在是讓大宋大丟顏麵的事情。在平夏城戰局僵持,飽受壓力的情況下,出現這種事情,來自政事堂的壓力隻怕會進一步升級。豐稷在心裏,已將文煥這個“逆臣”罵了不知多少遍。
不料石越卻是一臉愕然,問道:“為何要刺殺文煥?!”
“文煥一家世代食朝廷俸祿,文煥本人是皇上欽點武狀元,無論是文家還是文煥本人,皆深受國恩,事至危難,不能以死報國,已是可恥。居然還投降西賊,豈非死有餘辜?下官以為,當令陝西房立誅文煥,以懲戒天下的叛臣逆黨,使人人知忠勇之士,死後能入忠烈祠,受國家祭祀,享萬世芳名;而不忠之徒,縱一時求生,亦會死無葬身之地,身敗名裂!”豐稷一臉激憤。
“不對!”石越聽到一向儒雅理智的豐稷,口出極端之言,不由搖頭道:“縱然文煥投降西夏,也並非是他的過錯。更不可因此處他死刑!”
“怎麽可能不是他的過錯?難道身為人臣,可以投降敵國麽?”豐稷愕然道。
“當然不是他的過錯!”石越細心解釋道:“我讀過戰報,文煥是力戰而竭,方才被俘。他已經為朝廷,為國家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被俘不是他的過錯。他不投降,是他對國家的忠貞;即便他投降,對於曾經為國家奮勇戰鬥的人,我們不可以隨意處死。”
“並非隻有死節的人才是忠臣。”石越無可奈何的望著豐稷。他能理解豐稷的思想,但是在他心中卻的確認為,即便文煥投降,也無可指摘。但是他很快知道,連潘照臨與侍劍,也是站在豐稷一邊的。從二人的眼神中,分明可以感覺出來。
石越的這種思想,與宋朝範仲淹、歐陽修以來尚氣節的風尚,是背道而馳的。
“若不能死節,怎麽可以稱為忠臣義士?忠臣義士,未必會為國家朝廷犧牲生命,但是那隻是沒有遇到時機罷了!若必須舍生取義,殺身成仁,忠臣義士,又豈會退縮?下官不敏,卻以為所謂忠臣者,文死諫、武戰死!六字而已。”豐稷滿臉通紅,聲音高亢,顯是心情十分激動,“若文煥隻是一尋常士卒,我尚能勉強接受他被俘甚至降敵,但這也已經是使宗族蒙羞之事。不過朝廷當有仁愛之心,不必苛求。但文煥卻是食君祿、受國恩者,如今苟且偷生,投降敵國,若不除之,日後大宋朝誌士,皆要羞提‘武狀元’三字!”
石越不料豐稷越說越是上綱上線,似乎文煥不死,天理不容,而潘照臨與侍劍神色之間,都有讚賞之意,不由大感頭疼。明智的辦法,是不必再為文煥辯護,這樣的話,就不必要與一種強大的價值觀念鬥爭——這種價值觀,石越自己也曾經推波助瀾。但他心裏,卻極反對將任何一種價值觀推向極端。
投降的確是一件不名譽的事情,但其實在中國的傳統價值觀中,亦並非是不能被寬容對待的。普通的軍民自然不必說,即便是文武官員與士大夫,即使就在宋朝,被俘後投降敵國的,也不是沒有。這些人如果有機會重返故國,也大都會被原諒。若是在非常之時,出於對人才的重視,甚至還會不惜於重用反複無常的將領。隻是,寬容地對待投降這種事,人們也許會默認這種行為,卻絕不能容許有人來宣揚這種行為。
這是一種可以理解的虛偽。
而且,這個時候,正好是士林最尚氣節的時候。石越也曾經有意無意地宣揚過氣節,雖然他認為所謂的“氣節”應當出於自願而不是強迫,但是總會有道德潔癖的人,欲將此強加於人。
他並不懷疑豐稷在危難之時有殺身成仁的勇氣,亦同意士大夫應當具有氣節。但石越始終認為,所謂的道德,最好應當隻是一種自我要求。尤其是過高的道德標準,更不宜強行加諸他人身上。他也認為,個人對國家、民族的義務是有限的。一個人願意為國家與民族而犧牲,自然值得尊重。但是,卻不應當用任何手段,強迫個人去犧牲。
人類的本性如此,而“氣節”則是一種容易蠱惑人心的東西。用它來要求自己固然很難,但它卻能輕易地讓人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熱血沸騰,忘乎所以,要求他人。
如果自己附和一下豐稷的議論,也許會加深人們對自己的好感。普通百姓也會看個熱鬧,感歎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而士大夫階層則一定有人會欣賞自己的愛憎分明……這是毫無道德風險的事情,在政治上,亦是最佳選擇。
但是這樣做,卻是使一條生命陷入絕境。
而且這個人,是自己認識的,欣賞的年輕人。
從陝西房提出誅殺文煥的建議開始,大宋惟一能救文煥的,也許就隻有石越一個人了。
除了石越,沒有人會同情他。
他會身敗名裂,會被石越一手主導創建的職方館追殺至死。
但是這個人,卻是曾經為了這個國家奮勇力戰的戰士!
石越沉默了,一時之間,他不知道要如何去選擇……為文煥辯護肯定是“不智”之舉,他將要為此承擔巨大道德風險與政治風險,而且極可能是徒勞。他沒有信心說服任何人。但是任其自然麽?於心何安?!
石越並不是一個可以做到為了政治利益而漠視他人生命的人。
這一刻,石越忘記了自己的形象,他就坐在椅子上,低頭托腮,皺眉沉思起來。豐稷與潘照臨、侍劍麵麵相覷,三人隻見石越的手指有節奏的不斷敲打著桌麵,咚、咚、咚……
但是,這一次,即便三人心中對石越都有著程度不同的尊重,但是他們若捫心自問,卻也無法接受石越的觀點。
叛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投降敵國之人,自然就是叛臣!
這些,在三人心中,是不證自明的。
所以,他們甚至不知道石越為什麽要為文煥辯護……
汴京城。
“咚!”一隻製作精美的太原銅製茶具被摔到了地上,崇政殿旁的一座偏殿內,趙頊的臉色紫青,雙眼幾乎要冒火,誠惶誠恐站在大殿中的是樞密使文彥博、都承旨曾孝寬、衛尉寺卿章惇,還有一個被特旨召來的職方館知事司馬夢求。所有人都低下了頭顱,生怕皇帝把自己當成出氣筒。“朕欽點的武狀元,居然投降西夏!大宋朝第一個降敵的武狀元!”趙頊咆哮如雷,紫金龍袍無風抖動,“諸卿,諸卿說說,要朕以後用何麵目去主持武舉?”
“這還不算,石越的奏章!他鬼迷心竅不成?!居然敢說文煥無罪!”趙頊抓起一本奏折,一把摔到地上,惡狠狠地說道:“降敵無罪,何為有罪?!他連《漢書》都沒讀過麽?!”
“陛下息怒。”司馬夢求雖然品秩卑微,但此時卻不得不壯著膽子說話。
趙頊霍然停了下來,凝視司馬夢求,良久,伸出手來,指著司馬夢求,厲聲道:“卿若為朕提來文煥人頭,朕便可息怒!”
“陛下!”司馬夢求跪倒在地,朗聲說道:“臣敢不為陛下分憂?!但臣有下情稟報,請陛下容臣說完。”
趙頊逼視司馬夢求,停了一會,方緩緩說道:“卿有何事?”
“臣嚐讀《太史公書》,讀至《李陵傳》,每每都折腕而歎息。若當時漢武帝不族李陵全家,焉知李陵不能為漢朝立下不世之奇功?”
“卿欲效司馬遷為李陵說情之事?!”趙頊怒聲道,這話語之中,已帶威脅。
“臣不敢!”司馬夢求再拜叩首,泣聲道:“臣隻是為陛下憂懼!”
“朕有何憂?朕有何懼!”
司馬夢求抬起頭,大膽迎視趙頊,朗聲道:“萬一陝西房的報告有誤,文煥並非降夏,或者文煥降夏,另有隱情,而陛下錯殺忠臣,有朝一日,真相大白,陛下寧不悔乎?!”
“陝西房是卿之屬下,是否有誤,卿反而不知?”
“陛下明鑒,細作不能保證他所有的報告都是準確的。文煥世受國恩,陛下欽點為武進士及第第一名,臣以為此事,不可不謹慎查證。陝西房知事此時正籌畫大事,同知事經驗不足,若有誤判,累及陛下知人之明,臣等死不足惜,卻連累陛下,受後世之譏。此事關係甚大,臣不敢不言於陛下!”
“那你速令陝西房去查明!文煥果有苦衷,朕豈不能容他?然若他貪生畏死,辜負國恩,降於敵國。職方館不能誅之,朕亦當向秉常索回文煥,明正典刑!”趙頊恨恨說道,“石越尤為不識大體,若是降敵,豈可謂之無罪?令石越罰俸一年,以為懲戒。身為朝廷大臣,豈能如此妄言?”
“陛下聖明!”章惇待皇帝話音一落,立時沉聲應道,又道:“司馬夢求雖然言之成理,然而除惡不可太慢,慢則禍大而不易除之。臣以為當立下期限,從速查明此事。衛尉寺也可以判罪定刑,昭示天下,使叛逆者知懼。”
司馬夢求忙欠身說道:“陛下,茲事重大,兼之陝西**務日繁,臣敢請旨,許臣暫離汴京,去一趟興慶府。若文煥果真降敵,臣當取其首級;若文煥果有苦衷,亦請陛下許其報效國家。”
“準奏!”
“謝陛下!”
司馬夢求此時已是迫不得己,職方館事務之煩,一日重過一日,本來他也無暇離京,但是這件事情,要真想查明文煥是不是別有隱衷,又豈是旁人可以查清的?文煥如若是假意降敵,若非司馬夢求親至,他又豈會信任旁人?
但是從另一個方麵來說,這種社會力量是如此的強大,深入人心,石越卻公開上奏章表示質疑,請求朝廷寬容對待那些力戰被俘後降敵的將士,卻是觸犯了整個社會的忌諱。這件事若是在五代十國時期,也許是平常之事,但這是整個社會的精英階層大談氣節、大講華夷之防的時代,也是一個統一國家建國一百年以後的時代,一個深受國恩的武狀元,向夷狄投降,大宋朝隻怕難以寬容地對待他!
而且司馬夢求也是從心底裏認為:這樣的人,隻是貪生怕死的敗類而已!
司馬夢求跟隨石越幾年,素知石越行事,一向謹慎而目光長遠,這時候忽然知道石越為文煥辯護,立時就想到石越必然另有極深的政治意味,雖然自己並不認同石越的這一觀點,但是他與石越,不僅有知遇之恩,更是休戚與共,石越亦是自己實現抱負的寄托者,所以,他也隻有站在石越一邊的立場,來替石越滅火。
但這一次,他卻沒料到,石越隻不過是在堅持自己的價值觀而已。
因為石越認為,政治雖然主要看成敗,但是政治也需要講是非的。哪怕某些堅持在政治上會顯得幼稚,也必須堅持。
癸醜科武狀元文煥降夏的流言早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傳遍了汴京,而石越的奏章雖然沒有明發邸報,但因這是一份普通的奏章,並沒有刻意保密,竟也不知怎麽便流傳了出來。
頓時,初入夏季的汴京城,一片嘩然。
這份奏章似乎從一個側麵,證實了武狀元文煥降夏的謠言,而《皇宋新義報》刊登了對石越罰俸一年的處分,又從側麵證實了這份奏章的真實性……
引起爭議的,不是文煥的投降——盡管這件事情未經證實,各大報紙的編撰們本著謹慎的態度,沒有進行正麵的攻擊,但字裏行間,已是顯露出極度的輕蔑與譴責。這一點上,除了《海事商報》尚未得到消息外,《新義報》、《汴京新聞》、《西京評論》的態度,都是出奇的一致。真正有爭議的,是石越的奏章!
沒有人想到石越會為區區一個宣節副尉辯護,更沒有人想到石越會提出如此“不可思議”的主張——“若力戰而竭,被俘亦可謂之英勇;苟無所害於社稷,困於窮途,不得已降敵,亦不必視為叛臣!此輩雖少節義,然已無負於國家。”
難以接受!
這是整個汴京的第一反應。
但是上這篇奏折的,卻是石越!幾乎已取代王安石,被稱為“孔孟之後第一賢人”的石越。是學貫古今又能推陳出新,言人不能言,道人所不及道的石越;是在大宋士林中舉足輕重的石越!
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觀點,但是你無法不重視他的觀點。
這就是石越在熙寧十年,在大宋思想界真正的地位。
“子明這是什麽意思!”桑府後園中,桑充國百思不得其解。王昉挺著大肚子,由幾個婢女扶持著,站在一旁,聽丈夫大發牢騷。她在這五月份,便要臨盆。
“真是不通之極!投降敵國,還能是無害於社稷?忠君報國,是大丈夫的本份,若然不幸被俘,自當死節,又有什麽不得己而降敵的?分明便是貪生畏死!子明這時候說這樣的話,不怕打擊軍中士氣麽?誰還會願意奮勇殺敵啊?而且這明明就是在授人以柄!朝中的政敵,正愁找不到機會攻擊他呢……”桑充國一肚子的怨氣,連珠價的發泄出來,“建忠烈祠的是他,鼓吹氣節,明華夷之防的是他,說降敵無罪的也是他!朝野之中,有多少人對他嫉妒、不滿、怨恨,以前是找不到半點機會來攻擊他,如今倒好,自己把機會送上門去,這兩日,報館收到的指責子明的文章,堆積如山!你說要我怎麽辦?”
王昉靜靜的望著桑充國,眼睛眨動,柔聲道:“桑郎以前從不猶疑,如今為何卻遲疑起來?”
“夫人有所不知,你看《新義報》,三個狀元郎各有高升,陸佃也被排擠,眼下主筆的,全是呂惠卿的門生,此番已然是夾槍帶棒,不過因為《新義報》是朝廷所辦,言辭多少有所顧忌;《西京評論》完全無法接受子明的觀點,但是富弼與子明的關係,實在是非比尋常,因此雖然批評,卻也是極盡委婉之能事。我們報館內部,卻已分成兩派,一派主張和《西京評論》一樣,委婉批評;另一派,卻是不滿大家的態度,主張直言無忌的批評……”
“這一派占到多數?”王昉立時就想到了問題的症結所在。
“正是。”桑充國皺緊了眉毛,“你知道我妹子下個月就要臨盆,她一向讀報紙的,眼下這個情勢,定然已讓她十分擔心,若是我們《汴京新聞》火上加油,她的性子,卻不免抑鬱成病,若有個意外,我要如何是好?而且我聽說子明最近的情況並不好,平夏城戰局僵持不下,朝中大臣、言官也已經開始上書指責子明,皇上下詔斥責,各大報紙紛紛批評……這個時候,這個時候……”桑充國不斷的重複著,心中為難之極。
“但是報社內部的壓力……”
“批評的語氣是輕是重,不涉及是非問題。隻要你和程先生、歐陽公子善加引導、解釋,便可以解決。必要時不妨強製,畢竟報社最終決策,由你和程先生來定。”王昉眉毛一挑,斷然道:“桑郎,你要知道,此時朝中政敵正在攻擊石越,萬一石越果真被罷官,無論是呂惠卿還是司馬光柄政,第一個要拔的刺便是《汴京新聞》,眼下他們不敢動手,無非是投鼠忌器而已。《汴京新聞》不能幫石越也就罷了,若還要火上加油,豈不也是在自掘墳墓?《汴京新聞》雖然極有聲望,但是平素議論朝政,真要羅織罪名,又豈是難事?呂惠卿擅於弄權,司馬光剛愎自用,單單是士林清議的聲援,卻難以對付這二人。就算勉強保住了,最終也會元氣大傷,再無今日之規模氣象。”
“這……”
王昉把手輕輕搭在桑充國的肩膀上,凝視桑充國,“其實,這篇奏折雖然會對石子明的聲望造成影響,但是眼下石子明真正的問題,不是他的這篇奏折,而是平夏城的戰爭——隻要平夏城大捷,天大的問題,皇上都會原諒他!而若平夏城失敗,這篇奏折,便一定會成為罪狀之一。本來朝廷一直在向石子明施壓,一直在討論平夏城的僵局,但是現在的爭議,卻讓朝廷暫時忘記了平夏城的僵局。石越一向狡猾多智,焉知這不是他的詭計?桑郎你又何必摻和進去?這等權術伎倆,桑郎你是謙謙君子,自然所知不多,但是似石越與呂惠卿,卻是用得爐火純青。依我說,這些事情,咱們還是能避開就避開——自然,若是大是大非,咱們也要有擔當,不怕得罪人,但是這等小事,又何必在意?石子明固然寫了那篇奏章,可是大宋朝又有誰會認為他對?這又有何爭辯的意義?還不是因為他是石子明,若是旁人說了,便當成瘋言瘋語,誰也不會當真。”
桑充國默默想了一會兒,終於緩緩點頭,舒眉道:“確是如此。”
王昉見桑充國想通,嫣然一笑,道:“既是如此,不妨再賣石越一個人情。石越不是說力戰之後,困於窮途,不得己而降敵麽?桑郎豈不知《太史公書》有《李陵傳》?《汴京新聞》不如就從《李陵傳》入手,辟出專門版麵來,來討論李陵該不該降匈奴。這件事情,既與石越的奏折有關,又不點名道姓聲討石越,比起幹巴巴的引經據典,也要有意思得多,最要緊的,是可以給石越緩解一些壓力——千載之後,不知多少人同情李陵的遭遇,若從這裏看來,石越說的,未嚐就沒有一絲半點兒道理。隻需先把水攪渾了,哪怕最後得出結論,石越的觀點全然錯了,也不要緊——如若把水攪渾一兩個月,石越還不能擺脫困境,那便是他命該如此,我們也不必管了。”
“官人謬讚了。”王昉笑道。她此時的心中,想的卻是更深遠的事情。她幾乎是出於一種直覺,便意識到石越此時還沒有達到他的頂點,在這個時候,桑充國向石越提供一些方便,日後能收到的回報,必然十倍百倍於此。這種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王昉是不能不為桑充國考慮到的。至於一個人在力戰後是不是可以投降,這件事情與她王昉又有什麽關係?也許她也會看不起那些貪生怕死的人,她會欣賞文死諫、武戰死,但是這些東西,絕對稱不上是她王昉的“大是大非”。
桑充國不知道,王昉心中,此時的“大是大非”,便是他桑充國與王昉腹中即將出世的孩子。
如是而已。
石越絲毫不知道自己的奏折在汴京城掀起了怎樣的軒然大波。他還在考慮應當怎麽樣讓人們接受不得己的投降並不是犯罪。但是他真有無限的茫然,找不到任何支撐點。他翻查了《唐律疏議》與大宋朝的法令,一遍一遍的去讀《論語》、《春秋》、《孟子》,試圖尋找理論上的支撐點,但是卻一無所獲。
生命的價值,在“仁義”這樣的道德準則之後。
華夏諸族人民,自有史記載以來,一直到大宋熙寧十年,都普通相信,世間有高於生命的意義存在。對於家族、對於君主、對於國家、對於種族、對於文明的忠誠,毫無疑問,都在自己的生命之上。
憑心而論,石越並不排斥這種說法。
他從心裏就厭惡那些背叛自己的民族,背叛自己的國家的人。他對於君主可以缺少忠誠,但是石越對民族與國家,卻有著極深的忠誠觀念。“漢人學得胡兒語,反向城頭咒漢人”,這世間還有比這更卑劣的人嗎?一個人若肯為自己的國家、族類、文明而犧牲,石越會從心裏尊重他,並且也認為這樣的人,理所當然要受到全種族的尊重。
但關鍵是,石越認為這種犧牲,應當出於個人的自由選擇。
選擇犧牲的人是君子,不選擇犧牲的人就是小人麽?
選擇犧牲的人值得尊重,不選擇犧牲的人就罪該萬死麽?
隻要沒有反過來去危害自己的國家與族類,那麽選擇保全自己的性命,難道不可以理解麽?如果他還是曾經為國家與族類奮勇戰鬥過,隻不過迫不得己而降敵,難道就不值得同情麽?
但是身邊沒有人支持石越的看法。
每個人,包括受石越影響最深的侍劍,石越相信唐康也會一樣,他們會認為,五代十國時期那種朝秦暮楚的臣子,是小人;他們篤定的相信,身為社會的精英——包括士大夫以及一切食朝廷俸祿者,有義務在關鍵的時候,為社稷而死。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但是應不應該去做,在他們看來,卻是毫無疑問的。
也可以說是中國傳統的巨大力量。
諷刺一點說,也可以說是石越的巨大成就。
石越心裏也知道這些宋朝人是玩真的,雖然宋朝出過中國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漢奸,但是宋朝滅亡時,也是中國曆史上士大夫死節者最多的朝代。石越從不嘲笑他們,一個能夠為了自己忠誠的對象去死的人,無論他的能力是多麽的微不足道,石越都是尊重的。宋朝的滅亡,那些死節的士大夫有錯,但是主要的過錯不在他們,那不過是曆史的悲劇。
石越也知道,就是在熙寧年間,就是在這個時代,宋朝的中高級軍官,在與西夏的戰爭中,也極少有被俘的,一旦失敗,大多數人都揮劍自刎了。
在這樣的時代,無論多數人在實際上能不能做到寧死不降敵寇,在道德上,要說服天下人,說如文煥這樣的情況,即便是投降也是可以原諒的,石越完全可以理解,沒有幾個人會同意自己。
在大宋的臣民看來,以文煥的身份,甚至沒有被俘的權力!如果被俘,他就應當自殺。
武狀元,不僅僅是榮譽,也是一種責任。
但是石越同情文煥。
正如石越同情曆史上的李陵一樣。
“我原本可以袖手不理,但是如果我明明認為他並不是漢奸叛臣,我真的可能坐視不理麽?如果我嚐試了,失敗了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成功了,我救的就不止是文煥一人。”石越這樣說服自己。
“但是我真的是對的麽?”石越也有自己的疑惑。
也許他身上本來就有這樣的矛盾,他既欣賞中國傳統的重義輕生,卻又受到西方的影響,認為人之是否重義輕生,完全應當取決於自己的選擇。
石越知道,如果僅僅是理論上的辯論,石越絕對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來做這種逆向而行的事情。但是涉及具體的一條人命,還是一個自己看好的有才華的年輕人,石越有時候就無法把握自己理智與情感的天平。
因為這條人命,很可能就取決於石越心中的天平,向哪邊傾斜一點點。
想了良久,石越忽然喟然歎了一口氣,雖然這花園鬧中取靜,十分清幽,然而,從幾年前開始,石越就已經很難找到一個讓自己心境安靜下來的地方了。他看了擺在自己麵前的古琴一眼,雙手不自覺的在古琴上亂劃起來,陝西路安撫使司衙門的後花園,響起了一陣紊亂急促的琴聲。
52
匆匆忙忙走到後花園門口的潘照臨與陳良聽到這陣琴聲,不由相顧一愣,停住了腳步。潘照臨的嘴角帶著一絲微笑,讓人分不清是理解還是嘲弄,或者那隻是一種無意義的笑容。而陳良的臉上,卻隻有困惑。
石越自從到陝西後,也許是因為許多事情都可以自己作主決定,而且權力也更大,也許隻是因為長期身居高位而養成了一種習性,陳良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到石越身上發生了一種不易覺察的變化。他很難說清楚這種變化,隻是他發現,石越雖然一如既往的全麵聽取下屬與幕僚們的意見,但是在決策之時,卻越來越少顧忌。
這種變化,究竟是好是壞,陳良一時也說不清楚。
正在他出神的時候,忽聽潘照臨“咳”了一聲,琴聲戛然而止。一襲白袍的石越回過頭,望著二人,淡淡說道:“潛光兄,子柔,你們來了。”
“公子。”“石帥。”潘照臨與陳良向石越行了一禮,走到石越三步開外的地方站立了。
“事情查得如何了?”石越含笑問道,但是可以看出,笑容不過是勉強裝出來的。
潘照臨臉上難得的露出一絲苦笑,“職方館陝西房的答複是,陝西路安撫使司無權對他們下達任何命令,也無權過問情報來源,他們隻服從樞府職方館。他們與安撫使司的關係,隻是向帥司提供情報與情報分析,如若情報有誤,相關人員自然會受到懲罰。他們建議我們向樞府匯報……”
這個結果早在石越的意料之中,他點點頭,不禁自嘲地笑道:“全是公事公辦的口氣。看來司馬純父幹得不錯。”
“不過聽說向安北與段子介也開始介入調查此事,文煥降敵的事情,現在傳遍了陝西,平夏城軍中也出現流言,希望不會打擊士氣。”陳良憂形於色,武狀元降敵,對士氣不產生影響,是絕不可能的。
石越沉吟了一會,抬頭轉向潘照臨,道:“潛光兄,你以為該如何應付?”
“衛尉寺的調查是沒有用的,他們無法去興慶府取證。要緊的是士氣軍心。”潘照臨略一思索,便即說道:“要鼓舞士氣,最有效的是勝利。此外,公子也可擬寫奏折,請朝廷大張旗鼓迎接平夏城殉國的將士入忠烈祠,表彰有功將士,用四百裏急腳遞送往京師;安撫使司與學政使司可先準備典儀,前往平夏城迎靈,石帥當親撰祭文,派遣在陝西德高望重的官員前往吊祭,聲明朝廷必有賞賜。如此這般,何憂士氣不振?”
“朝廷沒有批準就做,會不會有專擅之嫌?”陳良有點擔心的問道。
“事急從權。”石越果斷的說道,“若等朝廷做出決斷再來做,早誤了時機。何況殉國將士入忠烈祠,這是當然之理。請朝廷批準、備禮,也不過是衙門間的程序。我向皇上說明這一層意思,皇上必不會責怪。”
潘照臨也道:“正是如此。正好讓範純粹去做這件事情……”
“隻怕範大人不肯去。”說到範純粹,陳良一臉的佩服,原來範純粹上任之後,便在陝西大查虛報學校之弊,幾個月內一連彈劾了八個縣令、十個通判,處罰豪右三十餘家,聲威震動三秦,連皇帝趙頊也為之動容。朝廷有人彈劾他苛刻擾民,他卻絲毫不為所動,並且還在官員聚會時,公開立下誓言,定要讓陝西一路,沒有一所虛報的學校。
陳良遲疑了一下,道:“這會讓那些貪官汙吏得到喘息之機,他們就有時間來補漏洞了。”
石越睹視陳良一會,笑著搖了搖頭,沒有說話。潘照臨在一旁笑道:“正是要給他們一點時間。水至清則無魚,如今朝廷中已不無微辭,說範純粹隻因為一些許小事,就要彈劾官員,重罰士紳……範純粹做事公正不畏權貴,敢作敢當,但是嫉惡太甚了。這樣下去,將那些貪官劣紳逼得太急,狗急跳牆,誰知道會發生什麽?你道陝西就沒有可以通天的人物麽?”
“但是皇上是支持範大人的。”
“皇上現在支持,但未必會一直支持。朝中說話的人多了,三人成虎,我等在陝西也解釋不清。”
“子柔,此事便如此辦吧。”石越打斷了二人的話,淡淡說道:“吏治這篇文章遲早要做,但此時還不是時機。我們隻要支持範德孺清查陝西一路的學校就可以,沒必要把所有的官員都清洗幹淨了,到時候隻怕反惹朝廷疑忌……”
石越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陳良心中頓時一凜,忙道了聲:“是。”
石越點點頭,若有所思的呆了一會,又問道:“驛政的事情,方案擬好了麽?隻待平夏城一有捷報,便要隨捷報一道上呈,切不可耽誤了。”
“石帥放心,已然擬好。隻是為了萬全,還要再核實一遍各地的實際情況,再討論一次。這是華夏千載以來所未有之事,不可不慎。”說到驛政,陳良就雙眼發光,“按石帥的設想,我們以京兆府、河中府為中心,以延州、鳳翔府、秦州、渭州等八城為節點,將陝西全路大小州縣軍監依托原有的官路驛站馬鋪,全部連成了一張大網。各縣每五日發一趟驛政馬車,至相鄰最近的縣城,快則一兩日,最遲五日亦可一往返;然後各縣皆聚於延州等八城,每兩日發一驛政馬車,往京師者,則徑去河中府;否則則聚於京兆府。如此施行驛政,可節省之人力物力,不可以勝計!此實是一大創舉,亦是一大德政!”
石越卻笑道:“不過天下諸事,但凡新興,都會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卻不可輕易了。否則畫虎不成反類犬,好心卻辦了壞事,也是有的。”
“斷然不會!”陳良信心滿滿的說道,“學生豈能不知道輕重,此事如若推行成功,不知多少百姓,可以減輕役法之害。便憑這一點,學生一定會慎之又慎,力求周密。”
石越和陳良等幕僚反複討論宋朝役法,發現許多百姓替官府服役,一項主要的工作,就是押送物品或者遞送文書。這些物品文書,或者是發往他縣,或者是發往州府,又或者是發往京師,每每有一次這樣的任務,就要專門派人去押送,如果路中丟失,百姓就要負賠償之責。而且有時路途遙遠,百姓盤纏不足,官府又不先發銀錢,或發放時被小吏貪汙扣克,百姓隻能自籌,這一切給百姓造成了沉重的負擔。所以,在役法之害中,這是最常見的,而且,對人力資源的浪費極大。因為每往一個地方,都要專門派人前往。而一般來說,除非軍務與緊急重要公文,這是毫無必要的。
石越與眾幕僚知道役法之弊,宋代無數有識之士都認識到了,但就是解決不了。王安石的免役法又淪為斂財之術。他既知不能正麵解決,就隻好設法迂回解決,先想出來一個辦法,來更有效率的解決物品、文書的傳遞問題。一旦這個問題得到有效解決,官府需要服役的人員就可以大幅減少,從而實際上減輕了百姓服役之苦。他們絞盡腦汁想出的辦法,就是陳良所說的“驛政”。宋代驛站郵傳製度,已經十分發達,官道通暢,官道之上,有驛站與馬鋪,為沿途行者提供補給。石越就決定利用這些原本成熟的係統,在各個城市來設立郵局,定期發出馬車或者是牛車,前往附近的城市,再從那個城市轉車,到另外的城市,最後集中到八個較大的城市。這八個較大的城市,再將物品運往京兆府或者河中府。之所以要有河中府,是因為河中府離汴京較近,有些是送往京師的物品,直接去河中府,可以節省時間與費用。
采用這樣的辦法,雖然沒有專人押送那麽快捷,但是多花費的時間有限,而節省下來的人力和物力,就非常可觀。除了軍事上的通信以及極其重要的公文與非常大宗的運輸不能使用這個係統之外,大部分的傳輸任務,都可以用這個係統來解決。
郵局的人員,可以從廂軍中抽調,再雇用若幹文書,就可以完全不擾民。而且郵局不僅可以運送官府的物品與文書,也可以運送民間的物品與書信,還可以載人,並且收取一定的費用。雖然當時物流來往還是有限,但是那筆收入用以支持郵局人員的薪水並且維持運營,至少是不無小補的。
石越自然知道郵政網絡一旦建成,必然還會有更大的發展,而且必將鋪展至全國,也會促進地方之間的交流。但是在當時開始這樣的工作,卻還有一定的風險。所以石越在構思時,十分謹慎,他知道但凡辦一件事情,目的越單純,越容易完成。所以他始終抱持這樣的心態:他在陝西創建郵路網絡的目的,就是解決役法中的一些問題,如果有其他的收獲,那都是“意外的”副產品。對於參預策劃這件事的幕僚與官員,石越也是如此強調,緘口不提郵政網絡建成後能產生的巨大作用。
陳良等人對石越預期用兩年時間來在陝西完成這樣一個網絡,甚至還頗有不同意見——他們認為有一年的時間,已經完全足夠在陝西完成這項工程。同時,陳良更是充滿著期待,因為石越說,這隻是解決役法問題的第一步而已!
隻要一想起當初石越向劉庠與範純粹等陝西路官員提出此策時諸人驚歎震服的神情,陳良就會覺得,這樣一個如此利國利民的絕妙構想,自己若不能將它完美的做好,反而砸在自己手上,他簡直就會成為上愧對國家朝廷,下無顏對百姓萬民的千古罪人。
因此陳良與陝西路安撫使司、轉運使司的一大批官吏們,盡可能的詳細統計了陝西各州縣軍監每年押送物品、遞送文書所要花費的人力與財力,又調查了各州縣軍監之間的官路與沿途驛館馬鋪等設施,再根據路途遠近、人口多少、居民財富以及估算的物流大小,來設計了八個較大的中轉城市,務求使每一個城市的物品,能通過最短的路途,到達京兆府與河中府。陳良有相當的自信:自己主持的這項工作,在準備階段,絕對已經是做到了最好。現在要等待的,隻是找一個適當時機,向朝廷提出這個計劃。一旦通過,便可以在陝西全路推行!
至於這個時機,石越出於政治考量,認為是平夏城的捷報傳來之時。
但是陳良卻幾乎有點迫不及待了。他正想和石越說說能不能提前在陝西路實際準備大興驛政的事,但聽石越卻已換了話題:“衛家那邊,可有何動靜?”卻是向潘照臨問的。
潘照臨笑道:“還是大張旗鼓的籌劃那些事情。”
石越“嗯”了一聲,右手輕輕撫弄琴身,忽然說道:“替我安排一下,我想見見那個衛棠。”
“這是為何?”潘照臨不禁愕然,不明白石越為什麽會對衛棠有興趣。
石越不由笑道:“偶爾我想見一個年輕人,難道就一定需要特別的理由麽?”
潘照臨搖了搖頭,道:“公子若是有這空暇,不如記得給清河郡主多送點禮物——她是有孕在身的人。這也是籠絡狄詠的一個辦法。”
石越苦笑道:“難道郡馬府的丫鬟婆子不是我讓人幫忙請的麽?”
陳良聽他們提起清河郡主,忽然想起一事,忙說道:“似乎柔嘉縣主也來了京兆府……”
“啊?!”陳良的這話,委實是石破天驚,休說石越,連潘照臨都嚇了一跳。石越不敢相信的望了陳良一眼,驚道:“她如何能來長安?”
“這我卻是不知道了。”當下陳良將那日遇上田烈武的事說了一遍,又道:“我因忙於驛政之事,竟是忘了。若非剛才提到清河郡主,竟是再也想不起來。說起來柔嘉縣主與衛棠結怨不小。”
石越無辜地苦笑道:“潛光兄以為……”
“在衛家沒有發現她的身份之前,趕緊想辦法不動聲色的將她送回京師。現在汴京沒傳來消息,就是說鄴國公也在瞞著,隻要送回去,神不知鬼不覺,也沒有人敢說。當然也不能用公子的名義送,以免授人以柄。”
陳良大是搖頭,道:“柔嘉縣主的脾氣,這尊神沒這麽容易送。”
“那也要試試。實在不行,公子就上本彈劾鄴國公家教不嚴!讓朝廷強行把柔嘉縣主請回去。否則公子會有洗不脫的嫌疑。”潘照臨對於柔嘉這個“麻煩製造者”實在是深惡痛絕。
不過他的這一招雖然有效,卻未免太過於不近情理,石越皺眉搖頭,歎道:“若非迫不得已,還是不要行此下策。好生勸她回去吧。”
潘照臨用鼻子哼了一聲,道:“但願能如意。”
他的話音剛落,就聽到守在花園門口的親兵莫五忽然用一種驚奇的語調大聲的問道:“侍劍,你這是要做什麽?這……這又是什麽人?”花園中的眾人隻聽見侍劍用吱吱唔唔的語氣低聲的回了些什麽,卻誰也沒有聽清楚其中的一句。
莫五顯然也已經不耐煩了,提高聲音道:“侍劍!”
侍劍終於也提高了聲音,“我……我來見石帥!”
“那麽這個人呢?”莫五聲音懷疑的問,這也令園中眾人都好奇起來——侍劍似乎帶來了某個奇特的客人。
這一次,還沒等到侍劍回答,眾人就聽到一個久違的聲音清脆的叫了起來:“你管得著麽?”眾人方呆了一呆,立時便見一身白袍男裝的柔嘉縣主,此刻正一隻手拎著侍劍的耳朵,大搖大擺地闖了進來。侍劍的身材高她甚多,被她這麽拎著耳朵,卻不敢反抗,不得不佝僂著身子,進到園中,立時便一臉無辜的望向石越,臉上的神情,似乎是想笑又笑不出來,又似乎是在勉強忍住了笑。追進花園的莫五顯然不知柔嘉是何方神聖,而眼前的情形也讓他不知所措,所以他隻是呆呆地望望柔嘉與侍劍,又望望石越。
潘照臨與陳良壓根料想不到陝西地方之邪,一說曹操,曹操即到,但此人既來,二人立刻相顧一眼,隨即心裏有了共同的決定。潘照臨一本正經的向石越說道:“公子,我還有事,先行告退了。”陳良拚命忍住笑,也馬上道:“石帥,學生也先行告退,再去整理一下驛政的計劃。”二人也不管石越答不答應,便忙著抱拳一禮,立時便疾步走出花園,過了一會,外麵隱隱傳來陳良似乎忍俊不禁的笑聲。
“是!”莫五忙躬身行了一禮,退出花園,臨走時,還不忘莫名其妙的看了柔嘉一眼。
石越幹咳了一聲,想要說些什麽,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是看著柔嘉擒著侍劍的手,再次幹咳了一聲,然後苦笑著說道:“縣……”
他的話還沒有說出來,柔嘉已經放開侍劍的耳朵,隨即望了石越一眼,還未張嘴說話,眼圈卻瞬間紅了。
侍劍本是要出府辦事,孰料才出府門,便被躲在旁邊的柔嘉給逮個正著,於是便一路這樣被拎著耳朵進了安撫使衙門,可謂顏麵盡失——侍劍在石府雖隻是書僮,但宰相門前七品官,何況他與石越,亦主亦仆,亦師亦徒,亦父亦子,亦兄亦弟,誰都知道他在安撫使衙門中的特殊地位,雖隻是書僮,卻是誰都不敢輕看的。豈料此時會被柔嘉逮住?如此不留情麵的帶將進來,侍劍哪敢掙脫反抗這個姑奶奶?隻好自認倒黴,任她擺布。那安撫使司內的人見到侍劍如此模樣,哪裏還敢詢問?柔嘉就這麽著闖進了後花園。她這些天一直念著要見石越,可惜無計,好容易今天逮到獨自出外的侍劍,進來之時本已經盤算好,開口定要先聲奪人的痛罵石越一頓,誰知這時果真見著,卻覺氣短,話未出口,先自己就覺出一陣委屈,竟有些想要哭出來。
侍劍本來一麵揉搓耳朵,一麵還想向石越分辯幾句,證明他“賣主求榮”實是情非得已,此時一見氣氛不對,便不敢再多說話,偷偷看一眼兩人,便躡手躡腳地出了花園。一麵還順便撤下花園裏的親兵。
此時花園中已隻剩下石越與柔嘉二人。
石越本來也想先聲奪人責備柔嘉怎能如此膽大妄為,然後再苦口婆心的勸她回去。但話未出口,便看見柔嘉泫然欲泣的表情,那到口的話立刻便咽了回去,再也不敢說出,眼看著此時隻剩自己與她兩人,不禁暗暗叫苦,當然也免不了要暗暗的慶幸——這事,不論是以何種形式張揚出去,都是一個極大的笑話,尤其若叫別人知道了柔嘉的身份的話……
但他平生也缺少與女子單獨相處的經驗,梓兒未嫁之前雖然也多有促狹之舉,但畢竟本性溫柔解人,不似柔嘉的膽大妄為,嫁人之後,夫妻感情既好,做姑娘時的活潑性情便也大為收斂,一味的蜜意柔情,變得事事以夫君為先,事事未等他想到,便已經先行為他考慮到了,因此兩人之間的相處,也因親密而隨意,因隨意而自若,隻覺無論如何行事說話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那裏要去想相處之道與說話的藝術?而楚雲兒,卻是一位善解人性的知交好友,說話之前,自己便早已經想好了,決不會讓他有半分的為難之處。因此他哪裏會懂得怎麽去哄女孩子?而且柔嘉的身份何等特殊?此時見她這副神氣,一時間竟也是手足無措,不知道說什麽好,不免呆呆的望著柔嘉,心念百轉,卻沒一個主意是管用的。
過了好半晌,等石越終於意識,必須盡快結束這樣對視說點什麽時,柔嘉的心情也漸平複,隨即便覺不好意思。當下微微垂首,卻正好看見了幾上的古琴,便故做鎮定的問他:“你會奏琴?”
石越巴不得做樁什麽事來移開她的注意力,以結束此時的尷尬氣氛,當下連連點頭,忙著便俯下身調弦,然後問道:“我試奏給縣主聽?”
柔嘉大模大樣的找了塊石頭坐下來,說道:“我且聽聽你琴藝如何!”她是一時也沒想到要同石越說些什麽,便索性借此機會再好好想一想。石越卻是盼奏首曲子將她哄高興了再說勸她回去之事。
當時宋人,尤其是士大夫們,極為重視琴聲之外傳遞出來的人心琴德,並認為“琴者,禁邪歸正,以和人心,是故聖人之製將以治身,育其情性,和矣。”因此自帝王始,均將操琴一事都看極重。石越入鄉隨俗,要在士大夫群中立足,除了道德文章要好,琴之一技也不可少,因此也於此道浸**甚久。他的琴技,先後得過楚雲兒、梓兒、阿旺傳授指點,三人之中,除梓兒稍差外,楚雲兒與阿旺卻都是有名的琴師,名師出高徒,這話倒也並非虛傳,因此石越的琴技,雖然已經學得晚了,但要操幾曲平日練得熟悉了的曲子,倒也似模似樣,既便是在以風雅聞名的汴京士大夫群中,也勉強可以不算是獻醜。
他這時為了討好柔嘉,以便趁她心情好時再說勸說的話,這次操琴,卻的確算得平生最為賣力的演出。但他卻似乎忽略了,或者說高估了柔嘉對於琴聲的悟性——柔嘉與清河,雖然常常呆在一起,但實在是不同類型的女子。
柔嘉一開始還認真的聽了一會,但隨即便忘記了琴聲,隻是癡癡的望著這個正在對著她專心致誌撫琴的男子,望著他微微上翹的嘴角,略有些落寂悲憫的眼神,還有眉宇間的堅毅……雖然她似乎是在用心的聽著,但她的心事,早飛進了這琴聲編織出的一個幻夢之中。隻是這個幻夢,與石越的,根本不同。
但在這一瞬間,她卻覺得似乎聽懂了這個男子在琴聲中不自覺流露出來的心事,那似乎是期待,還有希望?
她竟然感覺到有一點心痛。
不知過了多久,琴聲停了。柔嘉聽見自己喃喃說道:“你……你是想要追求些什麽麽?”
一霎間,倒是石越怔住了,他抬起頭,怔怔的望著柔嘉,幾乎有點不認識眼前這個女孩就是柔嘉縣主。在這一瞬間,石越突然有種衝動,他想說點什麽……但是隻是一刹那間,石越就冷靜了下來,然後淡淡的一笑,柔聲說道:“縣主,你不應當來這裏。你還是回汴京吧!”
石越不由苦笑了一下,他實在不知道,柔嘉這樣的行為究竟是莽撞還是勇氣,甚至隻是不懂事的任性?
“你帶我去看打仗吧?好不好?”柔嘉突然伸長脖子,有些興奮的懇求道。
“不行。”石越立刻搖頭。但看著柔嘉瞬間就變得極度失望的表情,忽然間又有些不忍,便又補充了一句:“我是文官,不能上戰場。”他的話剛剛出口,便已自覺實在是畫蛇添足,不由又苦笑了一聲。
柔嘉失望的歎了口氣,道:“早知道就隨郡馬去了。說起來這京兆府除了你和打仗,也沒什麽好玩的,遠遠比不上汴京。”
“打仗其實不好玩。”石越歎了口氣,也實在不知道怎麽樣跟這個嬌生慣養中長大的小女孩說這些,隻得又說道:“縣主,你還是回汴京吧。”
“回去後我真的會被關起來的,這次一定是來真的了!”柔嘉加強了“真的”兩字的語氣,撥浪鼓似的搖頭,“我想好了,反正是要被關的。那索性不加理會,我要等十一娘生了寶寶後再回去。”才說完,她才意識自己說錯話了——竟然在一個男子麵前說著女子之間的親密話題,臉上立時一陣緋紅。
石越呆住了,或者說是被嚇住了——那豈不是說柔嘉還準備在京兆府呆上半年?
平心而論,若是有這樣一個小妹妹,石越倒是很樂意讓她在京兆府,甚至是在帥府住上半年。但是坐在他對麵的,卻是金枝玉葉的柔嘉縣主。一個平常的縣主倒也罷了,但是柔嘉卻是鄴國公趙宗漢的女兒,當今天子視若親妹的縣主。若是她在京兆府呆上半年,隻須傳出一星半點的流言飛語,石越的政治生命,就有毀於一旦之虞。
石越現在就已經很擔心了,柔嘉這樣大搖大擺闖進帥府,拎著侍劍耳朵進門的神氣人物,焉能不引起眾人的竊竊私語?若還讓她呆上半年,她又經常來帥府串門……這簡直就是自己給政敵送上的致命的把柄!石越並沒有婚外戀的打算,他的孩子馬上就要出世了,他一直在期盼著這件事的發生,心裏還指望著等梓兒生下孩子,身體無恙,便要盡快將她們母子接來團聚。
“你若在外麵呆得太久,若是被太後和皇上知道,便是鄴國公也會受罰的。而且連郡馬與清河郡主也脫不了幹係……”石越在絕望之中向柔嘉剖析著厲害,正準備苦口婆心的曉之以理然後動之以情,卻聽到花園門口有人咳了一聲,便見侍劍站在那裏,喚道:“石帥!”
“何事?”
石越本來就想見見衛棠,不料衛棠竟然主動前來求見,正要點頭答應,不料柔嘉聽到“城西衛家”四個字,便已想起當日之事,早就說道:“我也要去隨你一同見客。”
石越大驚失色,幾乎是叫道:“不行,縣主,這怎麽可以?”
柔嘉奇道:“為什麽不可以?”
“他來拜會我,也算是公事。縣主你自然不能去。”石越抬出大道理來。
“這……”柔嘉自知理虧,眼珠一轉,立時放低了聲音,柔聲央道:“我扮你書僮好不好?我保證不說話。”
“下官可不敢。”石越斷然拒絕,他可不想給衛棠抓住自己把柄的機會。須知衛棠既然見過柔嘉,那怕是再見一次,也難保會不出事。
“石頭!”柔嘉見央求無效,立時柳眉一橫,怒道:“你若不讓我去,我便回宮和太後說,是你帶我來陝西的!”
石越與侍劍不料柔嘉來這一手,頓時目瞪口呆。石越答應也不好,不答應也不好,不由為難起來。若是不答應她,雖說柔嘉話中玩笑居多,而且太後也未必會全信於她,但這實在不可冒險,真惹了她,誰知道她會不會不顧輕重厲害的造起謠來?可若是答應了她,休說衛棠那裏擔著的幹係甚大,單是柔嘉這裏,此次讓她嚐著了甜頭,日後這個小魔頭若不再得寸進尺,那才是奇怪之極的事。
躊躇了許久,石越終於決定兩害相權取其輕,向柔嘉點了點頭,道:“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衛棠在客廳一麵喝茶,一麵欣賞廳中的陳設。帥府的客廳非常的樸素,主位是一張平常的木椅子與一張茶幾,背後是一麵屏風,上麵畫著一幅陝西全路地圖。在屏風的右邊,供著一柄長劍,左邊角落擺著一座座鍾。階下左右各站著一個表情嚴肅的親兵,一動不動。廳的兩邊,對稱的擺著幾張椅案,左邊的牆上,掛了一幅草書,衛棠認出那是《論語》中的一句話:“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字寫得極好,衛棠亦久聞石越書法難登大雅之堂,自然知道這不會是石越的墨寶。但是這幅草書沒有落款,衛棠亦看不出來是何人所書。
從廳中那座座鍾的時針走動來看,衛棠已經等候了足足半個時辰。他早已將廳中一切看了無數遍,甚至連那兩個親兵中有一個衣服上有點汙跡,衛棠都看了出來,但是石越還是沒有出現。
不過衛棠倒也沉得住氣,隻是耐心等候。
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能夠進入這間客廳等候,已經是石越待之以禮了。
終於,一個白袍中年男子從門外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兩個相貌清秀的隨從。衛棠趕忙站了起來,他在白水潭學院時,曾經見過石越,這時連忙揖禮道:“學生衛棠,見過石帥。”那客廳中的親兵,也一齊行禮請安。
衛棠謝了座,抬起頭來,正要說話,猛然發現站在一旁的柔嘉,正是當自己與買劍競價的少年,這時竟是霍然一驚,幾乎張口說出“是你”二字。他並非無能之人,立時便想到當日柔嘉之豪富貴氣,便是此時,舉止神情之間,也絕不象為人廝仆者,心中不禁暗暗生疑。但是不論如何,他都已知道此人與石越之關係,果然非比尋常,想起當時得罪於“他”,不覺心中暗暗叫起苦來。他口中遲疑,心中便在不停的轉著念頭,要想出一條計策來……
柔嘉也已認出衛棠,這時連忙俯身到石越耳邊,悄悄說了。她卻不知道石越早已知道此事。
衛棠覷見柔嘉如此形態,心中更是叫苦不迭,暗悔當時不該一時衝動,不料卻得罪了石越。他越想越急,幾乎流出汗來。突然,衛棠腦中靈光一閃,竟被他想出來一條妙計,忙欠身向石越說道:“石帥曾為白水潭山長,學生不才,亦曾學於山長門下,是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今山長替皇上牧守三秦,學生受山長教誨,每每思欲有所報,因於數日之前,覓得一口寶劍……”原來這衛棠買到倭刀後,愛不釋手,每日都要佩服出門,以為炫耀。這時進石府,卻不能佩劍進府,就讓下人拿了,在外麵等候。這時候他急中生智,竟想出一條獻刀之計來。
石越是何等人物,豈會信他這番鬼話,但是他也覺得不必揭穿,便笑道:“悅之的心意,本帥心領了。但是禮物卻斷不敢受。凡白水潭學生,若想有所報答師長,隻須勤學不倦,入仕廉節便可。”
“是。”衛棠訥訥應道。
石越一向為官廉潔,從不受賄,大宋朝可謂人人皆知。若換成一個久曆世情的人物,那麽石越無論是受刀還是不受,都無關緊要——倘若石越受了,自然是求之不得;既便不受,也並無關係,隻需以獻刀為引,借機來向石越解釋當日之事便可。但是衛棠畢竟不過一貴公子,哪裏知道這些世故伎倆,他心中既然定下了“妙計”,便當真以為隻有將那柄倭刀送予石越,才能夠解除當日的“誤會”;竟是再也不知道半點轉寰,一門心思,定要想法子將倭刀送出。當下又搜腸刮肚,設辭說道:“不過學生卻是一片誠心,若山長果真不受——倒不如當日直接將此刀讓予這位仁兄的好。”他一麵說一麵指著柔嘉,強笑道:“學生原不知這位仁兄的身份來曆,實在是造次了。但無論如何,還請山長破例一次,體諒學生這番孝心。否則,學生心中難安……”
石越笑道:“小孩子爭氣,悅之不必放在心上。你知本帥的規矩,這個例卻是不能破的。”
她這麽一怒,俏臉帶紅,竟是格外的透著一種動人。衛棠隻覺心神一**,竟是怔住了,不過他立時又清醒過來,眼前這個人,不過是個長相清秀的少年而已,他自覺自己竟有那種荒唐的想法,不免暗暗慚愧,又因當麵被人指責自己撒謊,衛棠雖然驕氣襲人,但卻也是個臉皮薄的,頓時間滿臉通紅,訥訥說不出話來。
石越見慣了官場中的玲瓏八麵、厚顏無恥的人,本來衛棠若是一意玩弄聰明,石越反而能一眼看破,心中更不會有什麽好感。這時候見他被柔嘉一句指責,就羞愧得說不出話來,雖然知道這個衛棠談不上什麽君子,但是至少倒也是還有羞恥感的人,因此反而惡感漸消。他做事從來不為己甚,也不想讓衛棠下不了台,當下笑道:“區區小事而已。年輕人爭強好勝,不過尋常之事。”一麵說一麵向柔嘉使眼色。
但是柔嘉這樣的人物,哪裏又看得見石越的眼色?何況就算是看見,也不一定懂。她隻覺得石越處處偏幫那個衛棠,更是生氣,一腔子怒火,竟然轉到石越身上來了。她轉過身來,望著石越,高聲質問道:“你為何要幫他說話?”
石越頓時尷尬不已,無言以對。衛棠更是羞愧難當,一時竟沒有注意到柔嘉對石越,話語中竟沒有半分恭敬之態。
衛棠自從得到家族的支持,決意成為“陝西桑充國”後,稱得上是豪情萬丈,摩拳擦掌,立誌要幹一番大事業。他既不知道家族背後的複雜用心,雖然知道父親對石越曾經的態度,但是眼下其父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衛棠便想當然的認為其家與石越之間,便不應當再有恩怨。他對石越本來亦十分尊敬,自然而然,就想得到石越的支持。因此此番來安撫使司求見石越,卻是抱著一種天真的想法,來彌補家族與石越的關係,並且希望即將創刊的報紙,能由石越親自起名。不曾想,在安撫使司,居然會遇見當日買倭刀的少年,當日之事本是衛棠理虧,雖然最後吃虧的也是衛棠,但卻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此時見那少年不依不饒,衛棠真的是無地自容。雖然石越有意揭過,可與那少年的態度合在一起,但似是在唱雙簧一般,更讓人如坐針氈。
衛棠扭捏不安的坐了一會,終於覺得沒有臉麵再呆下去,再也顧不上失禮,起身朝石越長揖謝道:“山長,學生實是慚愧。今日寒舍還有點急事,權且先行告退。容學生改日再來向山長陪罪。”
“多謝山長寬厚。”衛棠又恭恭敬敬向石越行了一禮,紅著臉偷看柔嘉一眼,忙急匆匆的退了出去。
他剛出了安撫使司衙門,等候已久的家人連忙牽了馬迎上來,衛棠垂頭喪氣,看到家人手中的倭刀,更覺沮喪。他沒精打采的上了馬,往城西行去。一路之上,隻是思前慮後,總覺得自己倒黴透頂。須知石越在當時年青儒生的心目當中,地位當真是有如日月星辰一般,衛棠既然喜愛格物之學,平時最喜歡擺弄儀器試驗,又是白水潭學院的嫡傳弟子,在石越麵前出了醜,心中焉能不耿耿?
他長籲短歎的走了兩條街道,越想越不是味道,心中忽發奇想:“我何不回去等那少年出府,當麵向他道歉?”他心中想起柔嘉的神色,立時又閃過一絲異樣的情愫,竟似有幾分期待一般。
主意打定,衛棠立時一勒馬綹,轉過馬頭,抽鞭催馬,便向安撫使司衙門狂奔過去。那幾個家人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慌忙大呼小叫的跟了上來。
不多時,衛棠又折回了安撫使司衙門的東轅門之外。這等重地,他雖是貴家子弟,也不敢輕率,隻是悄悄下馬了,約束住追上來的家人,躲在一條小巷子中等候。他一切才剛剛停當,便見幾輛嶄新的四輪馬車吱吱呀呀駛了過來,在安撫使司衙門之前停了下來。一個帥司親兵迎了上前,馬車夫順手遞過一張紅色的名帖,親兵隻看略略看了一眼,便即臉色一變,連忙恭謹的行了一禮,快步跑了進去。
衛棠暗暗稱奇,不知車上是何等人物。雖然那馬車上明明刻有名諱,但是此時隔得遠了,卻看不真切,隻得靜觀事情的發展。
親兵進去後,約過了一刻鍾左右,便見從帥司偏門,走出來幾個人,衛棠看得清晰,石越與那個清秀少年,赫然在列。衛棠更覺奇怪,以石越的身份,需要親自出迎,卻不開中門,反從偏門迎接,這來人的身份,實在是透著幾分詭異。倒似此人身份雖然高貴,但是從官場上的禮儀來講,卻不夠資格讓位居三品的安撫使石越開中門相迎一般。衛棠心中頓時一驚,難道是京師來了個什麽王子不成?他一想之下,便覺自己想法荒唐,大宋朝的宗室,凡親近的宗屬,是不可以隨便走動的,若是要來這千裏以外的長安,必然早早就傳得長安城全城知聞;若是疏枝遠脈的宗戚,根本就沒有資格勞動石越出迎……衛棠這樣的貴公子,別無所長,然而對於本路本府的官員貴戚,卻是再熟悉不過了。但他在心中默數長安城中值得石越迎至轅門外的人物,卻是一個也找不出來——石越縱然待之以禮,以長安城中的人物,他能降至中門迎客,已經是了不起的殊榮!
隻見石越迎出來後,雙手抱拳,欠身一禮,朝馬車說了句什麽。而石越身後的清秀少年,卻是象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低著頭把玩著衣角,看都不敢看那馬車一眼。
而更奇怪的是,那馬車隻是微微掀起一角簾子,車上之人,竟然在石越麵前,端坐馬車,不肯下來。衛棠看到這一幕,當真是驚得目瞪口呆,“難道是皇上親臨,又或是宰相閣下來陝?便是昌王在石子明麵前,也不敢如此倨傲無禮!但是若是皇上與宰相微服,石子明亦斷不敢不開中門,不行叩拜之禮!”衛棠隻覺得今日所遇之事,委實過於不可思議,竟幾乎呆住了。
隻見石越口唇不斷的張合,似乎是與馬車中人交談了幾句。然後那個清秀少年便不情不願的走上前幾步,低著頭說了幾句什麽。又隱隱似聽到馬車中有訓斥之聲,那少年終於戀戀不舍的望了石越幾眼,上了馬車。石越又向著馬車說了幾句,那馬車的簾子便放了下來。車夫呦喝一聲,催馬緩緩離開帥司府衙門。
衛棠見到這樣怪異的事情,如何能按捺住心中的好奇,連忙悄悄繞過一條小巷,跟上了那幾輛馬車。隻覺得那馬車跑得甚慢,似乎是車中之人不耐顛簸一般。衛棠一生並無所長,惟有耐心極好,他怕家人太多,惹人注意,便幹脆將家人攆走,獨身一人,騎馬緩緩跟隨。隻見那馬車繞過幾條街道,最後在一座宅門之前停了下來。衛棠打量這座宅院,原來竟是在安撫使司衙門以西,與帥司幾乎比鄰而居。那幾輛馬車隻停了一下,便見宅院的正門之旁,開了一個小門,馬車也不停留,徑直駛了進去。然後便聽那門“吱”地一聲,緊緊合上。
衛棠這才打馬來到宅院之前,抬頭往門匾望去,隻見上書“郡馬府”三個大字,再看兩旁的風燈,分明寫著鬥大的“狄”字。衛棠頓時恍然大悟,之前一切不明白的事情,此時豁然開朗。但他也隻明白了一瞬,立時又疑惑起來——
那去見石越的,自然是清河郡主的無疑。以她的身份之尊貴,石越自然要親自出迎。她是女子,又有身孕,不下車自然也是情有可原。但是那少年又是何人?他又如何可以與清河郡主共乘一車?
站在郡馬府之外,衛棠心中的疑團,隻覺越結越複雜,越結越不易解釋清楚。
的確,他又哪裏想象得到,大宋朝竟然會有柔嘉這樣膽大妄為的縣主存在?!
53
平夏城。
宋軍西大營。
種誼四更三刻就起了床。漱洗一畢,出了營帳,在帳前的一塊空地上舞了一陣劍。種家本是世代將族,家傳武藝頗有獨到之處,他自幼習劍,一把劍舞起來,寒芒吞吐,劍氣森森,劍光點點如星。此時正值明月待落未落,晨曦將現未現,月光與劍光相互輝映,他身著白袍裹在劍影之中,宛如一條矯健的白龍,與寶劍為戲。正舞到興時,忽聽到有人大聲讚道:“種帥好劍法!”
“好!”狄詠大叫一聲,挺槍耍了個槍花,便向種誼刺來。
“來得好!”種誼讚了一聲,執劍封住來槍。
二人劍來槍往,一個如龍,一個似虎,竟是在西大營中過起招來。種誼的寶劍自不待言,狄詠的槍法,卻也是浸**已久,一杆槍使將起來,虎虎生風,神出鬼沒,竟是將自負武藝的種誼殺了個汗流浹背。二人戰了數十回合,種誼已自知難是狄詠敵手,此時暗暗叫苦,自悔不當孟浪相邀。種誼雖非無肚量之輩,然既為一營之統帥,若敗於人手,在軍中實是頗損威名之事,但此時狄詠一杆長槍使來,猶如矯龍出水,虎嘯叢林,自己左支右絀,險象環生,真是欲罷不能。
而狄詠亦覺種誼的武藝,實是自己出汴京以來所遇第一。他自從護送神四營入平夏城,就趕上大戰。爾後高遵裕與種誼都苦於補給被擾之苦,夏元畿對於協助高、種立功,殊無熱情,護送補給,每每不利。高遵裕與種誼協商之後,便決定向石越請求,留下狄詠,借他威名來牽製夏元畿,保護補給線。石越立時順水推舟的答應,狄詠亦是如魚得水,更不推遲。他作戰勇猛,臂力驚人,身上常常攜帶兩枚霹靂投彈,若遇敵軍,便先點燃霹靂投彈,擲入敵人軍中,趁敵人混亂,立時引弓,專門射殺敵軍將校酋長。一旦隨身攜帶六十枝箭射完,便手執長槍身先士卒衝入敵陣中,當真是逢者即傷,當者便死。他至平夏城不久,便殺出好大的威名,西夏軍中見到“狄”字將旗,便已未戰先膽寒,更有人將炸炮之威力,附會至狄詠身上,一時間狄詠更是傳成天神下凡一般。故此但凡他護送的補給車隊,李清派來的騷擾部隊倘若碰上,往往竟會繞道而行,不敢纓其鋒芒。而高遵裕與種誼,由此亦頗多倚重。這樣一來,宋軍東西大營的將領,未免都頗有不服氣者,軍中武將,除極少數老成持重者外,誰又管他的身份地位,總是不斷有人來尋他比試,但無論是比箭還是比槍,每每都被狄詠殺敗。便在日前,狄詠還剛剛將蕃將包順殺了個丟盔棄甲、心服口服,狄詠“平夏軍中第一勇將”的名聲,也因此不徑而走。所以,種誼找狄詠比試,狄詠初時還以為是種誼對他這個稱號不甚服氣,他下起手來,自然也不會容情。畢竟種誼雖然是名義上的統帥,但是狄詠在平夏城宋軍當中,卻是一個客將的身份,狄詠若不想賣種誼麵子,便可以不賣。
不過此時,雙方酣戰良久,狄詠卻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他不欲墜了種誼的威名,尋個破綻,虛晃一槍,跳出戰團,收槍笑道:“種家將武藝,果然名不虛傳。”
“不敢。”狄詠連忙謙讓。
種誼抬頭望了望天色,見天尚未亮,離觀操的時間還早。若依平時之作息,此時是他燈下讀書的時間。但今日自然另當別論,當下向狄詠笑道:“郡馬若無他事,何不入帳一敘?”
“固所願也。”狄詠笑了笑,他為示尊重,便將手中之槍,往營帳外邊的武器架一插,方隨著種誼彎腰入了帳中。
種誼的營帳,是在中軍大帳之旁的一座小帳。狄詠進去之後,發現帳中布置極是簡陋,隻有一張竹床,一個書案,一個盔甲架與武器架而已,比起自己的營帳,都要簡陋上十倍。而他去過高遵裕之大帳,與種誼帳中的情形,更簡直是天淵之別,不由驚歎道:“種帥,何須清苦如此?”
種誼淡淡一笑,道:“為大將者,屯兵於外,不能早日克敵全功,虛耗國家錢帑糧草,心中已是不安。這前線粒穀,皆由後方運至,補給之艱難,郡馬所深知。能省則省罷。”
狄詠心中敬佩,歎道:“若大宋武官人人皆如種帥,何憂天下不平?!”
“每人習性不同,亦不必苛求一致。”種誼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道:“我若回到後方,美酒美女,無一日可或缺。今日郡馬受眼前之象所迷惑,他日來責我驕奢**逸,豈不冤哉?”說罷,與狄詠相顧大笑。
狄詠又問道:“種帥既說大軍久屯於外,非國家之利。為何西夏梁乙埋陣前換將,傾大軍來攻我軍,高帥與種帥卻隻是堅壁不出?梁乙埋之名,在下久聞之,不過一棺中腐屍矣,又何必懼他?”
種誼微微搖頭,笑道:“常言道:殺敵一萬,自損八千。前日之戰,雖然擊退李清,然而我軍亦損失慘重,劉昌祚部更是全軍覆沒。梁乙埋雖為無能之帥,但是西夏之兵卻非無能之兵。若隻是苦戰,便是得勝,我軍亦會損失甚巨;若有萬一,被人一把火燒了平夏城,你我死不足惜,卻未免深負皇上的重托,有愧於國家朝廷。”
“莫非種帥有妙策?”狄詠的雙眼霎時亮了起來。
種誼緩緩搖了搖頭,道:“我又有何妙計?以我之材,守此營則有餘,進取卻頗有不足。但是我曾問過高帥此事,高帥道早有妙策,但待天時。”
“天時?”狄詠迷惑起來。
“正是天時!”種誼淡淡說道:“我也不解其中之意。但是高帥身邊有一謀主,似非無能之輩。高帥既是主帥,我等又無妙策,自當信之。若是自己家裏互相疑忌,下麵的將領竟然懷疑起主帥的才能來,這仗還未打,倒是已經先輸了一半。”
“這倒是。”狄詠連連點頭,旋又說道:“多謝種帥指教。”他知道種誼話中,也有勸誡之意。此前神銳軍一個叫吳安國的指揮使,恃才傲然,不敬官長,結果雖然頗立大功,作戰英勇,但是戰後依然被軍法官追究,不僅連貶數級,而且被杖責四十軍棍,罰充苦役三個月。處罰結果傳至平夏城諸軍,一軍為之肅然。狄詠雖然不比吳安國,但是他作戰之時,也是經常自行其是,隻不過他身份特殊,縱然是軍法官,也奈何他不得罷了。種誼借此機會,加以點拔,自也是一番好意。
“種帥但有所命,狄詠焉敢不從?”狄詠慨然說道。
種誼笑道:“卻不是它事。不過是我聽聞過郡馬作戰之時,常以霹靂投彈擲入敵軍中,使敵混亂,然後再交戰,每每便能戰而勝之。但是此技旁人亦曾用過,卻總是不及郡馬純熟,或者點火擲彈過早,或者便是過晚,因此總起不到應有的效果,甚至誤傷己軍。我想這中間郡馬必有獨到之秘,若能宣之軍中,教成一支馬軍,戰前以霹靂投彈扔入敵軍陣中,何陣不可頃刻破之?不知郡馬可否不吝賜教?”
狄詠笑道:“這又有何可以藏私的?隻不過我的確沒有甚秘技。不過是點火擲彈的時機與力度,都拿捏得好罷了。這個若要純熟,隻能是熟能生巧。用之於馬軍,若不操練純熟,難免炸了己軍。”
“這又要如何訓練法?霹靂投彈,可沒有那麽多拿來白扔。”種誼不禁有點失望。
“這卻不難。軍器監所製霹靂投彈,其重量都有一定之規,而從點火至爆炸之時間長短,取決於火引之長短。隻須事先計算好時間,訓練士兵在規定時間內點火,根據敵軍之遠近判斷火引之長短,點火之時間,再用模具模擬投彈。如此勤加練習,必能成功。”
“妙哉!”種誼細思之下,不由擊掌讚歎。一麵又笑道:“可惜如此大費周章之事,眼下可能來不及,高帥也未必能采用。然我當寫信給我兄長,他必然不會讓郡馬失望。”
“隻須是大宋軍所用,誰用都是一樣。”狄詠笑了笑,他也知道眼下大戰在即,新補充進來的神銳軍騎軍營,隻怕難堪大用,高遵裕手下真正能依賴的騎兵,不過是包順一支。高遵裕自然是不太可能特別抽調騎軍來訓練新戰法。更何況,若真讓蕃軍的騎兵來掌握火器,軍法官非彈劾高遵裕不可。
“若能如此,自是大妙。”狄詠心中亦不禁暗服種誼能舉一反三。
“隻恨眼下無法著手此事。”種誼扼腕歎道,“除此之外,還有一事,是種某想要勞煩郡馬者。”
“種帥但請吩咐無妨。”
“我大宋軍中,首重弓弩,次則長槍……”
“可是想讓我權充教頭?”
“我亦知是委屈了郡馬。”種誼頗有點不好意思。
狄詠笑道:“先父即起於行伍之間,終身不願去黔字。這等事,有什麽委屈不委屈的?!”
種誼凝視狄詠,半晌,哈哈大笑,讚道:“果真不愧是狄武襄之後!來來,今日便請郡馬與我一起觀操!”
種誼的話音方落,便聽營中出操的號角,嗚嗚吹響……
自從進入五月以後,平夏城一帶的天氣,便一日熱過一日。
夏軍自梁乙埋掌軍之後,基本上放棄了對補給線的騷擾,狄詠的精力,便大部分轉移到對振武軍的教習上來。他在京師時,便曾經親自訓練諸班直侍衛,此時率一幹侍衛重操舊業,倒也是熟門熟路。不過種誼的振武軍第一軍的訓練,與對禁中侍衛的訓練,卻也頗有不同之處。軍中格鬥技巧,講究簡單實用,無論是槍法還是刀法,套路都非常簡單。除此之外,最注重的是大小陣形的轉換,以陣戰為上;若然迫不得己要散兵交戰,種誼也非常注重部下兵士的配合,要求永遠以伍為單位,協同作戰,以三打一,形成局部優勢,嚴禁單打獨鬥。狄詠親自介入這些訓練之後,才發現種誼的確有過人之材。他知道大宋樞府正在編撰馬步水器四軍操典,不免常常感歎,若步軍操典中納入振武軍第一軍的經驗,必能大大提升大宋步軍的戰鬥力。隻不過狄詠亦深知,以自己的身份,卻不太方便向樞府建言。他受命至陝西,肩負何等使命,他並非不知。然而他此時卻沉迷於軍中,不能自拔,心中也常常隱隱感覺不安。隻不過狄詠此時如同一隻離水已久的龍,一入大海,雖然明知多有不妥,卻再也舍不得上岸,隻是抱著僥幸的心理,在海中縱情施展,得過且過。
這一日早晨,狄詠觀操回到營帳,因覺天氣轉熱,便卸了盔甲,換上一身白袍,坐在營中讀起書來。才翻了幾頁史書,便見有傳令官闖進帳中,欠身稟道:“狄將軍,奉高帥之令,召將軍至西大營中軍大帳議事。巳正不到,軍法從事。”
待那傳令官退去之後,狄詠連忙又換回盔甲,帶上幾個親兵,牽馬出營。出了東大營之後,方敢上馬,往西大營馳去。
到了東大營,狄詠將馬交給親兵,便往中軍大帳走去。
此時平夏城已建成四成左右,難得這日梁乙埋不曾來攻營,雖然日頭高照,空氣燥熱,兵民們也不敢片刻停歇,隻是加緊築城。而了望的士兵,更是不敢稍有鬆懈,在敵樓上不斷巡視,警惕的觀察著四周的動靜。
狄詠從營門直往中軍大帳,隻見甬道兩旁,劍戟森嚴,不斷有階級較高的武官,腳步匆匆的趕來,有些人還一邊趕路一邊端正頭盔,氣氛頗不同以前。狄詠不由得心中一凜,猛然間似乎從這緊張的空氣中嗅出了些什麽,雙手不自覺握成拳,手心中竟興奮的浸出汗來,腳步也加快了。
進了中軍大帳,狄詠抬頭便看見種誼在左側最上首的位置坐了。二人用目光微微致意,狄詠正要尋自己的位置,忽聽一人沉聲說道:“狄將軍,請坐這裏來。”說話的卻是端坐在正中虎皮帥椅上的高遵裕,他凝視狄詠,一手指著右手邊的一張椅子。
狄詠唬了一跳,忙欠身說道:“高帥,末將不敢僭越。”
“但坐無妨。”高遵裕的口氣不容置疑,卻也未曾多加解釋。
狄詠不敢推辭,忙又欠身謝了,迎著帳中許多火辣辣的目光,上前坐了。
高遵裕見他坐下,便不再說話,隻是繃緊了臉,望著中軍大帳中的一座座鍾。時針一點點的向巳正時分偏移,帳中的將領越來越多。終於,在離巳正還有十分鍾的時候,滿帳將領,皆已到齊。
中軍官即刻入帳拜道:“稟高帥,眾將已集。請高帥升帳!”
“升帳!”高遵裕虎視帳中,高聲喝道。
“升帳!”中軍官緊跟著高聲唱道,一麵退至帳下侍候。
眾將一齊起身,向高遵裕欠身說道:“參見高帥!”
高遵裕微一點頭,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沉聲說道:“眾將歸列。”
“謝高帥。”眾人這才退至各自的位置,或坐或站,靜候高遵裕開口。所有的人都知道,高遵裕這個時候突然大集將領,其意義不言自明——大戰在即。
“梁乙埋那老狗耀武揚威已經有些日子了,這些天來,本帥一直勒令諸軍,堅壁不出,又按天減少炸炮的用量,更經常派小部隊佯敗於西賊,諸位心中,想必頗有不滿!”高遵裕環視帳中,忽厲聲說道:“然本帥之所以示敵以弱,驕敵之氣,全是為今日之事!”
“便請高帥下令,末將願率本部兵馬,踏平西賊!”包順大步出列,高聲說道。
高遵裕讚賞的點點頭,高聲道:“包將軍有此豪氣,堪為諸將表率!本帥今日召集眾將,便為破賊之議。五日之後,便是破賊之期!”
高遵裕卻是視若無睹,繼續說道:“這幾日來,西賊屢次強攻我西大營,卻不曾匹馬渡河。我欲與西賊於五日後決戰於營前,目下還缺一位智勇雙全之人,前往西賊軍中,向梁乙埋下戰書,約定五日後午時,為決戰之期。若梁乙埋敢來攻我,本帥便敢放他渡河!”
眾人聽到高遵裕這番話,若不是恪於軍律,早就要議論起來。但大部分人心裏麵都是大不以為然。河流本是天然之屏障,夏軍最害怕宋軍半渡而擊,西大營能安然無恙,大半有賴於此。此時將地利拱手讓出,搞什麽約期決戰,未免過於迂腐。兵凶戰危,世事難料,萬一失手,難保不被人一把火燒了平夏城,到時候豈不悔之晚矣?
有人揣度高遵裕的心思,自作聰明的問道:“高帥莫非是想誘梁乙埋渡河,半渡而擊之?隻恐梁乙埋不肯輕易上當。”
“本帥並無此意。”高遵裕冷冷的斷然否定。“這種雕蟲小技,焉能瞞過梁乙埋?本帥當告訴梁乙埋,隻要他有種過河進攻,本帥就敢撤掉河邊所有斥侯,他渡河完畢之前,我大宋軍隊不出營一步!”
“這!”眾將再也按捺不住,種誼亦忍不住欠身說道:“高帥,此事似乎太險!西賊勞師遠來,拿我軍毫無辦法。末將以為,西賊此時已是心浮氣躁,隻求速戰。若是拖延下去,我軍遲早築城成功,而西賊遲早會孤注一擲,到時候再戰,可得全功。某以為似乎不必現在冒險。畢竟西賊此時鋒銳尚未完全磨去……”
“種將軍不必多言。”高遵裕擺了擺手,語氣中竟無半點商量的餘地。“西賊久拖不利,我大軍久駐於外,亦非好事。種帥豈能不知?早日決戰,一分高下,固梁乙埋之願,亦我軍之願。”
種誼默默點頭,高遵裕這一點,卻是說得非常在理的。梁乙埋久攻而無功,仗打得越久,士氣就會越加低落,而且國內難免也會遇到問題,自然迫切希望有機會能早日決戰;何況西夏軍隊不善攻城,雙方拉出部隊來打一場野戰,於梁乙埋來說,的確是有百利而無一害。但是宋軍這邊,卻也有不得不戰的理由——若是拖久了,軍事上雖然問題不大,但是政治上與財政上的壓力,卻是不可以輕視的。十幾萬軍隊在外麵呆上幾個月,花掉的,是朝廷一年甚至幾年的積蓄。財政剛剛略有好轉的大宋,如何能夠經得起這般折騰?而且從軍事來說,拖得越久,士兵們的警惕感就越低,厭戰情緒就越高,這也是客觀的事實。萬一有變,結果誰也預料不到……
種誼相信高遵裕不是什麽出色的名將之材,但是他也絕不是笨蛋。
高遵裕卻沒有去在乎種誼在想什麽,他淩厲的目光,從帳中眾將的臉上一一掃過,似乎要穿透每個人的內心。
“本帥想知道,我大宋軍中,有沒有一位英雄好漢,敢去西賊軍中,送下戰書!”高遵裕的聲音,冰冷的穿過帳中略顯悶熱的空氣,刺激著每一個人的耳膜。
每個人都在遲疑著。
送戰書這種事情,功勞不顯,但是風險極大。
天知道梁乙埋會不會借你人頭來祭旗?!
“眾將,有誰願往?”高遵裕的聲音再次響起。
“末將願往!”一個聲音朗聲答道。
帳中眾人的目光刷刷地集中到主動請纓的狄詠身上,每個人的表情都各不相同。有些人把震驚與不可思議寫在臉上,有些人卻深藏於心中,不形於色。
“狄將軍!”種誼忍不住略帶責怪的喚道:“以將軍的身份,不適合去做這種事情。”
高遵裕也眯著眼睛,不住的打量著狄詠。
狄詠是正六品上的昭武校尉,這個官階,按大宋的新官製的規定,是可以擔任軍都指揮使這樣的要職的高級指揮官的——雖然到目前為止,大宋整編各軍的軍都指揮使,大都由五品武官兼任,但這隻是迫於形勢的需要,因為這些人大都還兼管一個防區的防務。何況,大宋有五品以上的資曆,又能帶兵的武官,並不是很多。所以,即便在平夏宋營之中,昭武校尉也有幾個,資曆比狄詠高的也不是沒有,但是狄詠亦毫無疑問,是此帳中少數的階級很高的軍官之一。
更何況,狄詠還有特殊的身份!
郡馬的身份並沒有什麽了不起的,“武經閣侍讀”雖然榮耀,但也可以置之不理,但是“兵部職方司員外郎兼陝西房知事兼權陝西安撫使司護衛都指揮使”的職銜,其份量卻是不思自明的!
狄詠身負如此重要的職務,不呆在京兆府,卻衝到了平夏城這樣的前線;而石越竟然也毫不挽留——這件事本身就顯得十分地吊詭。
高遵裕常常會有莫名其妙的擔心:皇帝會不會把狄詠不能呆在京兆府的賬,算到自己頭上?
而此時,這位狄郡馬,竟然還要請纓去送戰書!
高遵裕不是很能理解狄詠在想什麽,但是他知道,這種事情,他有義務製止。
“狄將軍。”高遵裕緩慢而又堅定地舉起了右手,做了一個果斷的手勢,沉聲道:“殺雞焉用宰牛刀?若讓將軍去送戰書,豈非是讓梁乙埋笑我大宋無人?”
“不錯!”一個武官大步出列,高聲道:“高帥,送戰書這種小事,交給末將便可,何必勞動狄將軍虎駕?”
“軍中豈有虛言?!”韓處慨然應道。
“好!”高遵裕一拍虎案,抓起一支令箭,正要下令,卻聽狄詠欠身說道:“高帥請慢下令!”
高遵裕斜睨狄詠,問道:“狄將軍還有何事?”
狄詠站起身來,大步走到大帳中間,朝高遵裕與種誼抱拳一禮,方轉過身來,指著大帳之外一百五十步遠的一棵棗樹,向韓處問道:“韓將軍能射此樹之枝麽?”
韓處度量了一下,道:“願勉力一試。”
高遵裕與種誼對視一眼,笑道:“弓箭侍候!”
中軍官忙取了一張弓與一筒箭,送入帳中。
韓處接過弓來,大步走到大帳門口,踩了個箭步,張弓搭箭,瞄準棗樹之枝,“嗖”地一箭射出,隻見樹枝一陣晃動,那枝箭卻不知去向了。韓處知道這是箭擦枝而過,功虧一簣,不由紅了臉,搖搖頭。
狄詠走到韓處身邊,微微一笑,接過韓處手中弓箭,搭箭上弦,拉弓如月,亦不怎麽瞄準,“嗖嗖”三箭連發,隻聽帳外士兵齊聲喝采,便見那三枝箭,排成整齊的一列,正好釘在那棗樹的枝條之上!
韓處呆呆望著那棗樹上麵的三枝羽箭,半晌,方歎了口氣,道:“將軍神射,末將不如也!”
狄詠朝韓處笑了笑,轉身走入帳中,向高遵裕抱拳道:“高帥!兩軍交戰,互遞戰書,送戰書之人武藝如何,關係兩軍士氣。末將非是敢爭功,亦並非是不知自重。而是相信若由末將前往,必可激怒西賊,挫其士氣,亦能全身而退!”
高遵裕聽狄詠說得在理,不由猶豫了一下。
狄詠又道:“末將知梁乙埋雖然昏庸無能,但是卻多疑。若不能當其三軍之麵激怒之、折辱之,他未必肯來應戰。若非如此,高帥又何必要遣武將前往?送書之事,一小兵或一文吏足矣!既是事關重大,苟為國家社稷,末將又豈敢以身份避嫌?”
高遵裕自然也知道能不能促使梁乙埋準時決戰,事關重大。雖然有許多因素,使梁乙埋也會急於決戰,但是世事多變,人心難測,誰又敢說他一定會來?這種事情,自然是多一些把握更好。若狄詠不是身份特殊,自然是最好的人選。但是……
他沉吟了一會,腦中突然靈光一閃,便下了決斷,道:“便以翊麾副尉韓處率十名摯旗前往西夏軍前下戰書!狄將軍可喬裝成韓處之副,一同前往!”
“遵命!”狄詠與韓處連忙欠身,高聲接令。
次日。
西夏沒煙峽之前奔馳著一隊騎兵。這些騎兵全都身著深綠色的背心,背心上繡著長箭射日圖,從背心所不能遮蔽的地方,可以看出這些騎兵們在裏麵都披了黑色的輕鎧,有些鎧甲上麵,還透著血色的黑光,顯示著這些人,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他們所騎的馬,都是清一色的黑馬,一時間加鞭飛奔,一時間緩馳,馬蹄聲落在沒煙峽前的山道上,宛如一陣冰雹經過。
“狄將軍、韓將軍!”在一條羊腸小路的岔股地方,一名銳士高聲喊道:“再有五裏路左右,就到沒煙峽了。”
“停止前進!”狄詠與韓處都勒馬停了下來。後麵的騎兵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聽到上官命令,也連忙勒馬停住。
狄詠與韓處下了馬,方向眾騎兵說道:“都下馬休息,讓馬歇息一會。”
眾騎兵這才知道是為了要寬養馬力,連忙紛紛下馬,倚馬歇息。
狄詠與韓處卻沒有閑著,二人牽馬到高處,了望四周形勢,卻見四處隻有荒涼的群山,並無半點人煙,甚至看不見西夏軍斥侯的蹤跡。
“韓將軍,你看……”狄詠執鞭指了指四周,笑道:“梁乙埋真是自大狂妄,我們一路前來,至沒煙峽僅有五路,居然沒有發現一個斥侯,他真的不怕我軍偷襲麽?”
韓處笑道:“梁乙埋自恃有沒煙峽天險,又料定我軍不敢出戰,平時自然不會派斥侯警戒。但是五裏之內,我料他膽子再大,亦不可能不派斥侯。所以呆會,我們便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衝至沒煙峽前。不給他們斥侯報信的時間。這樣,在氣勢上,我們便壓倒了西賊一籌。”
“正是。”狄詠深以為然,道:“這樣的話,我們全身而退的機會,就大了許多。我們至沒煙峽越是突然,梁乙埋就越少機會派出人馬來斷我們回去的道路。”
韓處點了點頭,不再說話。二人都知道此行危險重重,梁乙埋並非大度之人,二人還肩負使命,要對西夏人進行挑釁,真想要安全回到宋營,絕非容易之事。但是對於韓處而言,倒是非常想得開:狄詠這樣的皇親貴戚尚且悍不畏死,他韓處黔刺出身,又有何懼?
眾人休息了小半個時辰,韓處算算時間,向狄詠移目示意。狄詠點點頭,笑道:“是時候了。”二人縱身上馬,韓處高聲說道:“兒郎們!從此處前往沒煙峽,馬不許停蹄,一路之上,若遇西賊,聽我號令,不可莽撞了!”
“我等理會得!”眾騎兵早已上馬,一齊應道。
“好!”韓處縱聲大笑,高聲道:“今日便看爾等揚威沒煙峽,叫西賊膽寒!”
狄詠與韓處率領的這隊騎兵,如同一道深綠色的閃電,穿行在沒煙峽前的山道上,“得得”的蹄聲,飛揚的灰塵,驚破了沒煙峽的寧靜。很快就有西夏的斥侯發現了這隻騎兵的存在。但是他們往往還沒得及看清楚,就被飛來的羽箭刺穿了身體。隻有少數的斥侯,才得及點燃狼煙。
西夏的將士們驚疑不定的望著穆然肅立在寨前的十二名宋軍騎兵。
宋軍在玩什麽花樣?所有的人心裏都同時轉過這個念頭,不自覺的把目光投向更遠方。
遠方的天空,蔚藍澄靜。
十二人來攻寨?
沒有人會相信,既便是用“送死”也不能形容這種行為的荒謬。
宋軍一定有什麽陰謀……
雙方默默對峙著,一時間,西夏沒煙寨前,竟然是出奇的寂靜。
“大宋翊麾副尉韓處,奉大宋定遠將軍、武經閣侍講、渭州經略使高遵裕大人之令,前來下書,請夏國梁相國答話!”韓處洪亮的聲音中,透著幾分無禮。
“區區一翊麾副尉,豈能見梁相國?爾既是下書,何不進寨?”沒煙峽守將沒藏阿龐站在城牆上,高聲回話。聽到韓處是來下書的,他總算是心神稍定。但是這些人強行穿過沿途的巡邏部隊與斥侯組成的警戒圈,直抵寨前,如此下書,已是充滿了挑釁的味道。而且自古以來,兵不厭詐,誰知道他們是真下書,還是假下書?
“爾是何人?敢來答話。”韓處輕蔑的問道。
“本將乃沒煙峽守將沒藏阿龐!韓處,你休要無禮,既要下書,書信何在?”沒藏阿龐朝屬下悄悄打了個手勢,開始準備調兵,不管宋軍有沒有陰謀,若是讓十幾個人嚇得閉關不出,夏軍顏麵何存?
“原來是沒藏阿龐!”在整個沒煙峽中皆清晰可聞的,是韓處聲音中的輕蔑與不屑。“人人皆說,梁相國畏我大宋西軍如鼠見貓,果然如此。我率十人來沒煙峽,梁相國卻無膽一見!爾即要書,書信便在此處!”
韓處的話音剛落,狄詠便已縱馬驅前,彎弓搭箭,一箭射出。沒藏阿龐眼見一枝羽箭朝自己飛來,頓時大驚失色,正要射避,便聽到“啪”地一聲,那枝羽箭已經釘入自己身邊的一根木柱之上,箭身之上,還綁著一封書信。
沒藏阿龐根本沒有勇氣去取那枝羽箭,他隻是估算著自己與狄詠之間的距離,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騎兵手中明明拿的是弓而不是弩,但是他居然能射出超過三百步的距離!而且勁道如此霸道!射的如此準確!
一股寒氣,從腳底直冒上背心。
如果他是想射自己?
沒藏阿龐還在後怕當中,便聽韓處哈哈笑道:“阿龐,你可去稟報梁乙埋,我們高帥約他在四日後決戰,他若有膽,屆時便可以率軍前來。我大宋軍讓爾等渡河再戰!他若無膽,不如早日回去靠裙帶做個太平宰相。不要像隻鼠輩一樣,隻會騷擾,不敢打仗!”
沒藏阿龐聽到這等侮辱之詞,正要設辭相譏,卻見之前射箭的那個宋軍騎士回轉馬頭,高聲笑道:“告訴梁乙埋,沒本事不要學好男兒出來打仗!回家攀好裙帶要緊!”說罷,一彎腰,手一抬,便見一枝羽箭如同閃電一般,飛了過來。
那個宋軍騎士哈哈大笑,勒了馬頭,加鞭驅馬,揚長而去。韓處與其他的宋軍騎兵,也紛紛驅馬跟上。
沒藏阿龐呆呆的望著宋軍騎兵揚起的灰塵越來越遠,半晌,方才如夢初醒,大聲喝道:“快,追!”
“蠢物!”梁乙埋手裏緊緊捏著高遵裕寫給他的戰書,終於按捺不住,破口大罵起來。沒藏阿龐耷著腦袋,不敢出聲。“居然讓十幾個人出入沒煙峽,如入無人之境!阿龐,你這個守將,是怎麽當的?”
“末將該死!”阿龐“撲通”一聲,慌忙跪了下來。但是回想起追趕那十幾個宋軍的情形,阿龐卻寧願在這裏挨梁乙埋訓斥。宋軍前來的十幾個人,個個都是精挑細選,自己派了數百騎一路追殺,結果敵人沒追著,反折損了幾十人。特別是那個“神射手”,實在是太梟悍了,當真是箭無虛發,阿龐根本無法想象,宋軍中也有如此箭術驚人者,左射、右射、回射,弓弦響過,夏軍必有一人落馬,阿龐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再去麵對這樣的敵人。不過,阿龐在隱隱的恐慎中,也略略覺得奇怪:宋軍中有這樣的人物,如何會不知名,反而位在一個籍籍無名的韓處之下?
“你該死又有何用?!”梁乙埋恨恨地瞪了阿龐一眼,真恨不能殺了他泄憤。但是他知道這個沒藏阿龐是不可以隨便處死的。沒藏氏在西夏的實力人所共知,夏景宗元昊的寵妃、夏毅宗諒祚的生母沒藏氏曾經專擅國政,他的姐姐,當今梁太後便曾經是諒祚的母舅沒藏訛龐的媳婦。雖然梁氏因與諒祚私通,誣告沒藏訛龐謀反,助諒祚鏟平沒藏氏的勢力,方才得立為後,可以說梁氏的榮耀與權力,是用沒藏氏的屍體累就;但是西夏國氏族勢力畢竟根深蒂固,沒藏氏依然是西夏大部族,梁乙埋也並不願意輕易激怒他們。在西夏國中,自從秉常年歲漸長,與梁氏一族關係向來不洽、分領右廂兵馬的仁多族便想方設法靠近秉常,此外眾多部族首領都不滿於梁氏的專權,不過憚於梁太後一貫的威嚴與長久以來養成的上下階級之間的習俗尊嚴,不得己而屈從。所以梁乙埋非常重視對軍隊的掌握、控製。但是西夏的軍隊,大部分也是歸於部族所有的。如果梁乙埋擅殺沒藏阿龐,隻怕這沒煙峽中,對梁氏向來不平的沒藏氏的軍隊立時就會嘩變。
想到這些,梁乙埋隻能強忍住怒氣,喝斥道:“還不快滾出去!”
梁乙埋望著沒藏阿龐的背影,又恨恨罵了一聲:“廢物!”
“爹爹!”梁乙逋卻是一點兒也沒有在乎沒藏阿龐是不是廢物,隻是皺眉道:“高遵裕為何突然膽子大起來了?難道宋軍來了援軍?”
“大軍調動,我們不可能不知道。”梁乙埋斷然否定。
“宋軍因為整編軍隊,調動頻繁,被他們瞞過,也不奇怪。”梁乙逋還有話沒說出來:當初宋軍糾集大軍直撲平夏城,夏軍還不是後知後覺?
“總有消息的。”梁乙埋不以為意,又道:“縱有援軍,亦不足為懼。”
“高遵裕想誘我軍渡河,半渡而擊之?”
梁乙埋沉吟了一會,道:“這也有可能。但是高遵裕聲明事先不許一兵一將出寨,料他也騙不過我。”
“那高遵裕為何要如此相讓,迫不及待的想來決戰?他沒有必勝之把握,反而讓出如此多的有利條件?”梁乙逋心中總是隱隱感覺不安,“高遵裕並非狂妄之輩。”
“許是宋廷內鬥使然。”梁乙埋冷笑道:“高遵裕迫於無奈,隻得出戰。他以為兩軍結陣相抗,未必輸於我軍,又或許,其中另有手段……但是這些並不重要,他高遵裕既然敢開出如此條件,我豈能不敢應戰?他縱有千條妙計,我便不能將計就計?”
“這倒是。”梁乙逋口裏雖然如此說,可到底還是不能放心,然而卻又無法說出個所以然來。而且梁乙裏今日被宋人如此侮辱,若龜縮不出,到時候梁乙埋隻怕會被軍中所輕。更何況,梁乙逋也知道,西夏之利,也在速戰速決。若是那什麽“平夏城”真的建成,再想攻下,隻怕就是千難萬難了。
“來!”梁乙埋卻沒有注意梁乙逋的擔心,他隻覺不論高遵裕玩什麽花樣,自己都可以將計就計,大敗宋軍,最起碼也可以全身而退……如此想去,竟是越想越興奮,笑逐顏開地拍了拍梁乙逋的肩膀,向一麵地圖屏風走去,一麵還心情愉悅地笑道:“且來看看四天後如何破宋!”
四日後。辰時。
太陽剛剛從東山露出臉不久,強烈的金光灑滿了石門水的兩岸。蔚藍色的天空中,不見一絲雲彩。一個靜謐的早晨。
平夏城的宋軍,一大早就起床埋鍋做飯,士兵們難得的飽餐了一頓羊肉,然後披掛整齊,在營寨中安靜的等待著戰爭的到來。特別是西大營中,早已聚集了平夏城宋軍最精銳的部隊。人人都翹首向北,等待著西夏人的出現。大戰之前的平靜,最讓人心焦。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高遵裕竟然真如所約,撤走了石門水南所有的部隊。隻有少量的斥侯在西大營與沒煙峽之中巡逡著。
“隻有相信他了。”高遵裕在心裏無可奈何地對自己說道。無論如何,既便梁乙埋不來,他也不會損失什麽。高遵裕又抬頭望了望天空,患得患失地在心中感歎:“若是梁乙埋不來,真可惜了今天這樣的好天氣。”
但是,放出了如此誘人的誘餌,梁乙埋連看都不來看一下,未免太不可思議了吧?高遵裕無意識的絞動著手指,繼續胡思亂想著。
等待是最折磨人的事情。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石門水以北的原野上,依然毫無動靜。
石門水北岸十餘裏。旌旗密布。
“怎麽樣?宋軍可有動靜?”一身金絲錦袍的梁乙埋騎在一匹高大的白馬上,向探子問詢道。
“稟相公,宋軍西營聚集了眾多的兵馬,但是自大營至石門水岸,原有的人馬已經被全部撤走。東營偵騎四出,難以靠近,不知虛實如何。”
探子的回報,讓梁乙埋十分的滿意。他拈著長須,點了點頭,笑道:“不料高遵裕真是信人。難道他想學宋襄公不成?還是自信過頭了?”
“相國何必管他許多,隻要能過河,讓他們背城結陣又如何,量宋人也當不起鐵鷂子的一陣衝鋒!”梁乙埋身邊的將領忙湊趣說道。
梁乙埋沉吟著點了點頭,舉起手來,高聲命令道:“傳令!全軍前進至石門水北岸結陣!”
“是!”
已經沒有必要再隱藏大軍的動向,西夏的近十萬軍隊,一齊吹起了震徹長天的號角,在數以千計的旌旗的指引下,戰馬與駱駝掀起了漫天的灰塵,遠遠望去,便如同一片黃塵的海洋,排山倒海般移向石門水,與此同時,還伴隨著一陣陣如雷鳴般的聲音。
“終於來了!”根本無須任何斥侯的稟報,大宋平夏城西大營的將士們,都能感覺到戰爭的臨近。高遵裕興奮的握緊了拳頭,高興地望了“月明真人”一眼。“我高遵裕名垂青史的時刻來了!”高遵裕感覺到自己的手心,已經全是汗水。他抿緊嘴唇,眺望遠方天空中的灰塵海洋。那黃色的海洋越來越近,慢慢地,地平線上露出了黑壓壓的人馬,還有迎風飛揚的五色戰旗,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漫湧向石門水的北岸。
“高帥!”站立在一旁的顧靈甫已經有點迫不及待了,“要不要準備一下?待西賊半渡之時,一舉擊潰之。”
“半渡而擊之?”高遵裕笑了笑,搖搖頭,道:“梁乙埋不會上當。”
“由不得他不上當,他的人馬渡過一半,未成陣列之時,要戰要守,權在大帥。”顧靈甫說的並非沒有道理。
顧靈甫正要繼續勸說,忽聽到一個行軍參軍高喊道:“快看,西賊果然開始搭浮橋了。”他抬頭眺望,果然,有數千西夏士兵,開始泅過石門水,準備搭設浮橋了。顧靈甫心裏一驚,微睨高遵裕一眼,卻見高遵裕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笑道:“今天的天氣,還真是熱啊。”
顧靈甫這才感覺,太陽越升越高,陽光漸漸炎熱,空氣中一絲風都沒有,自己的鎧甲之下,也已經被汗水浸濕了。
西夏人的渡河,一直有條不紊的進行著。梁乙埋每渡過一隻部隊,便命令先行結陣,盯緊宋軍西大營的動靜。而最先渡河的,照例是鐵鷂子。一直等到這支騎兵結陣完成,西夏的其他部隊,才敢依次渡河。
但是整個宋營,卻一直是巍然不動,沒有半點風吹草動。高遵裕身邊勸他準備出擊的將領謀士越來越多,但是高遵裕竟是毫不理會,最後竟然好整以暇的喝起茶來。還命令給所有的士兵準備了一泡茶水。
誰也不知道高遵裕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有那個“月明真人”似乎知道其中的原由,雖然天氣越來越熱,但是他的表情卻顯得越來越輕鬆。
夏軍渡河的越來越多,石門水兩岸盡是馬嘶人喊之聲,數以萬計的部隊,從數百座浮橋上通過,到達南岸,背水列陣——這卻是迫不得已,石門水至平夏城西大營之間的距離,隻能夠讓西夏人如此布陣。
但是梁乙埋顯然並不以為意。
的確,如果你確信自己的軍隊能占到上風,又何必害怕背水列陣?
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顧靈甫隻感覺自己因為心情過份的緊張或者說激動,全身幾乎是泡在了汗水當中。他大口喝了一碗茶,繼續瞪大眼睛注視著越來越多的西夏兵,時不時又回頭望望高遵裕。
高遵裕的表情也越來越放鬆。
終於,整支西夏部隊,都渡過了石門水,在石門水南岸,結成了森嚴的陣容。隻有少量部隊,留在北岸,保護浮橋。
“該出戰了吧?!”宋營中,幾乎所有的將士,都冒出這樣的念頭來。
但是主帥高遵裕似乎忘記了有戰爭這回事。
宋軍依然緊閉寨門,張弩待發,並不出戰。
“高遵裕玩的什麽花樣?既然約我們來決戰,放我軍渡河,他卻一直閉寨不出……”西夏的將領也迷惑起來。
梁乙埋眯著眼睛沉吟了一會,笑道:“令各軍顧惜點馬力,再讓人去叫戰!”
“是!”
不多久,數百名西夏騎兵縱馬到了西大營前,高聲呼罵起來:“高遵裕,爾約我家相公前來決戰,今我家相公已如期前來,爾為何畏縮不出?莫非爾是想學王八不成?”
“高遵裕鼠輩……”
但是任憑這些人在營前罵了將近半個時辰,宋軍西大營卻始終緊閉寨門,若是這些騎兵進入射程之內,便用弓弩一頓亂射了事。
西夏軍中軍之中,梁乙埋眯著眼睛,微笑注視著這一切。本來高遵裕如此爽快的放他過河,他心中還有疑懼,但是此時,一切都已不言自明!他取出一塊絲絹,抹了一下額上的汗水。這時候,梁乙埋相信自己已知道了高遵裕的計策——疲兵之計!拖延不出,用炎熱的天氣來消耗西夏軍人馬的體力,然後再以逸待勞,一舉擊潰已成疲兵的西夏軍!
“嘿嘿,高遵裕,你打你的如意算盤,本相卻沒有這麽容易上當!”梁乙埋在心裏不住的冷笑。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軍隊,為節省馬力,騎兵大多下馬,戰馬在悠閑地吃著地上的青草,梁乙埋心裏一寬——雖然戰士們熱得汗流浹背,但要緊的還是馬不能疲了。他舉起手來,命令道:“傳令!各軍輪流休息。”
“是!”中軍官領令後,遲疑了一下,舔了舔發幹的嘴唇,說道:“相公,天氣太熱,是不是可以讓人馬輪流去河邊飲水?”
梁乙埋看了一眼麾下,搖了搖頭,道:“恐亂了陣腳,且遲一會。”
“是。”中軍官略帶失望地退了下去。
時間在等待中流逝。太陽越來越高,終於到達了它的頂點。正午的陽光,燒烤著空氣與大地。石門水南岸,罵陣的西夏士兵換了一撥又一撥,每一撥都罵得口幹舌燥,聲嘶力竭,卻毫無作用。高遵裕隻是派人給梁乙埋射來一封書信,書信中寫了四行大字:“國相之來,何其太早?午後決戰,不為失信!”
然後,宋軍竟然當著西夏軍的麵,輪流換哨,吃起午餐來。梁乙埋哪裏料得到高遵裕這種無賴的招數?強攻硬寨,自然是得不償失,而且折騰了一上午,整個西夏軍中,也有點人乏馬困了。饑尚可忍,各人帶了幹糧,但是渴不可耐,人人都眼巴巴地盯著身後那條石門水,恨不得立時撲過去,把那條河的水都喝幹了才解渴。
“國相,是不是該讓人馬去喝點水了?”終於,連梁乙埋身邊的將領,都有點忍耐不住了。這該死的太陽!
梁乙埋看了看手中高遵裕的書信,又看了看身邊的將士,終於點了點頭,但立即又叮囑道:“各軍人馬,輪流飲水,切不可亂了陣腳!”
他的話音剛落,以軍紀嚴整而聞名的夏軍中,都忍不住發出一聲歡呼之聲。
立時,石門水畔,再次傳來人馬嘶鳴的聲音。一撥撥的人馬,離開本陣,前往河邊飲水。鐵鷂子雖然沒有前往河邊,卻也有負擔從河邊取來清水,給士兵和戰馬解渴。石門水的清水,果然清涼解渴,在這炎然的天氣中,對於西夏將士來說,實是人間至美的甘露。但是梁乙埋卻看不到,此時此刻,便在對麵的宋軍西大營中,高遵裕與月明真人,臉上都露出了微笑。
被西夏人的罵陣憋了一肚子氣的宋軍將士,在摩拳擦掌許久之後,終於有了一個解氣的機會。隨著高遵裕的命令一層層傳下,宋營之中,號角長鳴,戰鼓擂動,旌旗舉起,西大營的營門,終於打開!數以萬計的精銳禁軍,如潮水一般從營門中湧出,長槍在前,弓弩在後,步兵居中,騎兵在兩翼,背靠大營,結成了一個巨大的方陣。
大戰終於開始。
這是宋夏之間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戰鬥。
雙方數以萬計的軍隊,在一片狹長的地帶布陣決戰,若從遠方的高處眺望,會感覺這塊地方,密密麻麻布滿了全副武裝的人類。
橫行西北的鐵鷂子們望著如同小山一樣移來的宋軍步兵方陣,眼睛開始充血,他們“刷”地拔出了戰刀,高高舉起。“殺!”伴隨著刺耳的號角聲,仿佛天地都忽然黯淡下來,大地突然開始劇烈地晃動,黑黝黝的洪流,在震天的吼叫聲中,衝向宋軍的方陣。
即使是久經戰陣的西軍老兵,亦不禁為之色變。
這是無堅不摧的衝鋒。
“停!”宋軍的方陣,忽然停了下來。
“神臂弓!”大旗揮動,弓手們拉開了手中的神臂弓。
“擊鼓!”似乎是為了蓋過鐵鷂子衝鋒的氣勢,宋軍大營中,鼓聲震天擂起。“嗷!”“嗷!”“嗷!”宋軍大聲吼叫著,數以千計的飛箭,遮天蔽日地飛向鐵鷂子們。
戰馬悲鳴的聲音傳來,衝在最前麵的鐵鷂子晃了幾晃,一頭栽下馬去。但是黑色的洪流卻疾不可擋,掉下馬的戰士,轉瞬間,被自己的戰友踏成了肉泥。
“引弓!”
“放!”
“引弓!”
“放!”
弓箭在平夏城前漫天飛舞,緊隨在鐵鷂子後麵的西夏騎兵們,也在馬上拉弓,向宋軍回射著。兩軍都不斷有人倒下,而鐵鷂子越來越近,終於,這股黑色洪流撞上了宋軍的方陣,盾牌橫飛,長槍斫斷,方陣之前,裂開了巨大的缺口。短兵相接的鏖戰,便在這一瞬間展開。宋軍兩翼的騎兵正欲夾擊正麵之敵,卻被迎麵而來的西夏騎兵纏住。平夏城前,頃刻間變成混亂的血戰。
“直娘賊的!”高遵裕拔刀格開一枝飛來的羽箭,惡狠狠地罵道。戰鬥出人意料地變成了混戰,指揮在此時幾乎沒有多少意義,決定勝負的,是雙方將士的武勇與士氣。西夏鐵鷂子名不虛傳,神銳軍厚實的步軍方陣,竟被衝得七零八落——這個時候,高遵裕才不由後悔,為什麽不是用振武軍結陣!
但是,梁乙埋所期盼的一擊即潰的局麵,也沒有出現。宋軍的抵抗,意外的頑強,鐵鷂子雖然衝亂了宋軍的陣形,自己卻也仿佛陷入泥潭之中,在宋軍的重重圍困中,變成了一小塊一小塊的各自為戰。
夏軍雖然有人數的優勢,但畢竟抵不過宋軍以逸待勞,兼有粗具規模的平夏城之助。兩軍混戰了近兩個時辰,留下了無數具屍體,卻依然看不出勝負的跡象。
但梁乙埋卻知道,勝利遲早是他的。在中軍的擁簇下,他好整以暇地觀察著戰局,他還有兩萬人馬沒有動用,再堅持一會,這支生力軍一出,宋軍的潰敗,便不會有任何懸念。
但便在此時,戰場形勢忽然間逆轉。
隻聽到戰馬一聲聲的悲鳴,仿佛不堪重負一般,一匹匹戰馬轟然癱倒,身披重甲的鐵鷂子們,如同一個個鐵鉈,重重地從馬上摔了下來。
梁乙埋被眼前的變故驚呆了!
然而,噩夢才剛剛開始。
繼鐵鷂子之後,不斷地傳來戰馬的悲鳴聲,一匹匹戰鬥中的戰馬與駱駝,就這麽突如其來的倒下;一個個的戰士,突然發現自己手腳發軟,四肢無力,搖搖晃晃地摔到地上。開始還隻是戰鬥中的西夏將士,然後,連中軍的將士,也紛紛從馬上栽倒……
“中計了!”每個人的心中,都閃過同樣的念頭。
在這一瞬間,梁乙埋隻覺得腦海中一陣空白。他尚未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隻聽見宋軍中傳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宋軍的箭雨,便已經到了眼前。
“快撤!”梁乙埋在一陣慌亂之後,立即大聲吼道。
但是逃跑有時候亦並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宋軍的騎兵,拋開麵前的敵人,向著梁乙埋的中軍疾馳而來,將他的中軍衝得一陣大亂。與此同時,在石門水對岸,又有一支宋軍部隊不知從何處冒出,開始攻擊守衛浮橋的後衛部隊。高舉將旗上,赫然繡著一個鬥大“狄”字!
“水!河水!”在回望北岸的一瞬間,梁乙埋突然明白過來——高遵裕拖住自己的目的,不是為了疲兵,而是想讓自己的人馬,去喝石門水的水。而毫無疑問,此時在石門水的上遊,一定有一隻宋軍部隊,在那裏不斷的往水中投毒!還有這河邊的草,一定也早就埋了毒。仿佛是為了印證梁乙埋的猜測,梁乙埋果然發現,尚能一戰的部隊,正好是沒有來得及喝水的那幾支部隊!而與此同時,從石門水的上遊,又漂下來幾隻烈焰衝天的火船,引燃了浮橋。
梁乙埋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卻聽到一陣“轟隆隆”地巨響,一股刺鼻的硝煙味在戰場上彌漫開來。他知道,這是宋軍使用了霹靂投彈。他回頭望去,便見自己的士兵,一部分擁擠著渡河,一部分幹脆開始四散逃跑。戰場上傳來宋軍震耳欲聾的喊叫聲:“活捉梁乙埋!”“莫叫梁乙埋跑了!”
“大事去矣!”梁乙埋在心裏哀歎了一聲,刷地一聲,拔出寶劍,橫在了自己的脖子上。